「谁也别闹啦——老筢子你快洗,出来穿衣服!」我制止道。我不想肆意折腾下去,一面是因为出了什么事都要我兜,一面也是心里不太过意,有些妇人之仁,我觉得做事要有分寸,找个乐子就得了,像老筢子说的,别太「过」了。另一方面,我发现其实我并没有能力彻底地控制局势,我这个号长,其实一直只是在哄着这几个地痞别给我添乱而已。很多时候,我觉得我只是个冬烘。挺无奈的。
老筢子终于浑身冒气儿地出笼了,精神抖擞地打着冷战,迅急跳上铺,先拉被子把自己裹了,哆嗦了好一阵才开始说整句话。
晚上老筢子开始发烧,弹棉花似的在被子底下乱抖。我起夜时见了,回来辗转着睡不踏实,我怀疑我是不是变得冷血了,是不是成了一个自己曾经厌恶的人,我说不清,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我刚当上安全员时候的「理想」和「热情」都已经破灭得干净了。
老筢子连歇了两天,卢管从窗口给扔进一包药片,算挽救了他一条老命。那两天的豆子我们义不容辞地帮他捡了,因为老筢子一个字也没告我们的状。
「多次犯儿了,我这点事再不懂就得了。」老筢子显示自己道。
缸子说:「劳改队里呀,就是三分病七分装,不信再给他沖个澡儿,马上就没病了,比好人还精神。」
我笑道:「缸子你也太没人性了吧。」
几天后,暖气赶巧顶得很足,晚上号房里竟觉得有些燥热。我说老筢子你就是不顶事,看我洗个超级冷水浴给你看。
缸子说麦麦你最好快点儿,这两天估计我该接判了,你提前给我写出一封信来,缠绵点,深刻点,回头我接判以后给我老婆发去。
我说还写什么劲,你要判无期,你老婆板儿跟你离。缸子说能糊弄一天是一天吧,我还是挺稀罕我那老婆的,行行好,兄弟。我说那好吧。
那天洗得痛快,一直到身子发热才恋恋不捨地从厕所里出来,穿了件单夹克趴在暖气片上给缸子老婆写情书。
暖气的热流持续往上吹着,我的脸热乎乎的,很舒服,时间久了,眼皮就很倦怠,最后草草收尾,钻被窝里去了。探视口有一阵阵的小凉风吹进来,不冷,微爽,渐渐入梦。早上醒来感觉半面脸有些麻木,以为是睡觉压的,没在意,倒是阿英先说了:「麦麦你嘴怎么有点歪?」
后来大家都注意到了,我的感觉也逐渐明显,左半面的脸根本就不听使唤了,老筢子见多识广,说我这是得了吊线风,在外面很好治,一根小线就解决问题了,我说你不等于放屁嘛,现在咱不在里面呢嘛。我开始也不在意,晚上还煞有介事地练气功,把真气往脸上疏导,第二天还真有效果——感觉比以前更厉害了。
他们把卢管「报告」来了,卢管一看我那副衰相就乐了,很快给我拿来十几粒绿豆大小的白药片:「先吃着,不行再说。」
吃了,屁用不管,缸子和老筢子都给我出主意,说给药也不吃了,诚心把病整大了,让家里藉机活动,弄好了就保外就医啦。
我说弄不好再把命干进去,我不成冤孙了嘛。缸子说死也死外头去呀,我上次碰一小子,家里把肝炎细菌裹肥皂里送进来了,不就出去了嘛,还有那些东北帮的,以前专门喝烧硷,嗓子烂得跟地沟似的,不就为往外撞嘛。
老筢子说我也跟你说实话吧,前几天我发烧那阵,就想把自己弄成转肺炎。像咱这些屁屁案子,一般努力努力就保外了。可我一琢磨,我出去也没什么意思呀,就配合治疗,抓紧好了。你有这机会,外面又能给使劲,干吗浪费?
我也动心了,可让我死皮赖脸牺牲健康,还是有些困难。我在吃野药医治无效之后,专门找卢管说希望能跟家里联繫一下,争取出去治疗。卢管说那你赶紧写封信吧,只要你家里有能量,上面批了,我还真高兴你出去呢。
过了两天,家里努力的结果,只是让看守所押解着我去县医院诊了诊,开个方子下药,居然见好。缸子他们就替我懊丧起来,说你要越来越重就有希望了。
给缸子帮忙惹一场病还不算,这小子临走的头天,找茬把老筢子给臭揍了一通。老筢子的一颗槽牙怎么也找不着了。我一抱怨,缸子就很义气地说:「我这是临走给他放放气,省得以后他在你手底下冒泡儿。」
转天卢管接到值班管教的报告,立刻进来,我们集体站在墙边听候卢管的训话:「这个号儿最近太不像话,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懒得理你们!」
锣鼓听声,我感觉我这个安全员该卸任了,我聪明呀,我不会像肖遥似的等管教开口撸我,多没面子。所以当卢管一说我的名字,下面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口,我就接茬道:「卢管,我这一病也不方便管号儿了,您看是不是再安排一个安全员?」
卢管顿了一下,语气缓和下来:「啊,对啊,再给你们调过一个新的安全员来,麦麦你也先养养病。」
卢管接下来单独跟我聊了聊,说不让你管号没有别的意思,我巴不得找个信得过的帮我管呢。我歪着嘴说卢管我明白,你开始的愿望也是好的,想把咱号儿弄成文明号,可我发现我真的不适合管流氓,除非我比他们更流氓。卢管笑着说麦麦你这思想也变化不小嘛。
形势所迫呀,卢管。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