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旭蓝摇头,频频摇头:「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妈,她要你走,她要赶你走!好,赶明儿我陪你一起走!深山,荒漠,大海,任由去处,我去找我的父亲,再也不回来!」
方珂兰颓然坐倒在椅中,终开始痛哭:「裴翠,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我见你和阿蓝亲热,我……心中的煎熬,真是度日如年,我真不是有意逼你走啊!」
裴翠哭道:「是的。姑娘,我知道的,婢子鸠占鹊巢,本就不应该,婢子早年发过誓,定要把成相公找回来的。都是我的错,我贪图享受,这些年都图了安逸,把姑娘的嘱託抛到了九霄云外!」
方珂兰哭道:「我哪有资格怪你?我不敢认儿子,你帮我领,帮我养,我害得你一生都没有婚嫁,居然还会吃醋!唉,裴翠,我真是患了失心疯,我居然这样不知好歹!」
裴旭蓝渐渐动容。
他生性柔和,起初听见方珂兰透出她才是他的亲生母亲,心中只有惊喜,对他而言,每一个亲人都值得珍惜、值得尊重。再未料到情形急转而直下,他的生身母亲,居然不动声色在赶养母走,而且,用心险恶,要让她自己提出来走,以断绝他对养母的思念和牵挂。他一生之中,从未想到过世上竟有如此险恶深沉的用心。
方珂兰委委哭诉,每一字每一句都打中他心坎,那般思念,那般痛苦,真切可感,教他不由得不心软,霎时忘怀了前一刻痛如刀割的感受,恨意如同秋风过身。
他咬咬唇,犹豫不决的视线,从一个母亲身上,游移到另外一个母亲身上。
眼内好似吹进了一把灰尘,他霎了霎眼,伸手揉揉双目,这一揉,泪水便冲出眼帘。
「妈妈……」
方珂兰难以置信地抬头:「阿蓝?」
裴旭蓝再叫:「妈妈!」
方珂兰再度张开双臂,裴旭蓝没有犹豫,从窗外跳了进来,投入这几年来对他关爱胜过其他人的慈母兼师长怀中。
「妈妈,妈妈,你一向都待我——很好。」
裴翠也在哭,忽然之间,天地之大,只剩下她杳然一人。她足下悄悄移动,慢慢退出。相拥的母子并未发觉,或者,方珂兰虽然瞥见了,可决计不想另生枝节。
方珂兰捧起儿子的脸,痴痴看着,心花怒放,眉花眼笑,看不够,爱不够:「好孩子,我错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裴翠。你放心,我以后决不会亏待她,我把她接进园住好不好?我们三个快快活活一起住着。」
裴旭蓝身躯微微一震,忽然语音急促地问:「妈妈,你能不能救救师傅?」
「什么?」
「救师傅!只有你才能救她!」裴旭蓝眼里燃起无限期翼,「她被人冤枉,被人诬陷,但那是假的,师傅讲不清楚,妈妈你若是出面帮她来查,就可以帮她查明白!」
方珂兰好似一盆凉水从头顶泼下,冷到脚底:「你认我……是为了……」余下的话说不出口,裴旭蓝恳切而热烈地望着她。
第三十章 蓬莱天近一身遥 自缢
厅上的两扇长窗被裴旭蓝激动之际推得大开,因风吹动,一下下摇摆。
右首长窗窗纸之中,缓缓滑过了一个人脸的影。
烛光自室内照出,清清楚楚映现了那个影子。
是一张脸。一张五官清清楚楚被映现出来的人脸。
绝美无瑕的五官,眉、眼、鼻、口,完美臻至极致,同时熟悉得惊心动魄,长发披肩,凭风舞动,透过窗纱,似乎接触到那温柔而悽惋的眼波,微含谴责。
「鬼……」方珂兰脸上顿然一丝颜色也无,「三姐!三姐!」
影子倏地消失。
方珂兰定了定神,冷笑起来:「是小妍吧?你又玩什么花样?」
挥手向长窗击出,裴旭蓝大惊:「不要!」
一面长窗在方珂兰劲气之下轰然碎裂,千千万万片碎片蓬然炸开,烛光映成千千万万点流丽的虹光,纷纷落到长窗后面的那个人影的身上、脸上、发上。
方珂兰倒抽了一口凉气,飕飕凉意自背心涌出:「你——是谁?」
那人面容可怖之极,大大小小布满了一块块不规则形状烙烧焦黑的痕迹,一缕缕焦灼的脸颊肌肉向外翻出,只余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闪着凌厉莫名的光辉,冷冷盯视着她,长发披面,脸无表情,长窗碎片由他高高的身体上细雨般落下,兀自一动不动伫立着。
在这黑夜里,狰狞的人面,幽然无声,宛如地狱深处冒出的鬼魂。
方珂兰盯住那双深黑的眼睛,浑身剧烈地发抖。
「你是谁?」轻轻再度问出,却从方才的害怕和吃惊,转变成刻骨铭心的痛,来自深心内处的痛,怕触及了那样无可名状的痛,她顿了顿,一霎时屏住了所有呼吸。
那人冷漠地看着她。
「擒住她!」自黑暗中传出低低断喝。
伫立的身形忽然动了。
在裴旭蓝眼中,那人化作一道黑色残影,完全分辨不清来势和方向的压迫力,从四面八方逼了过来,把他和母亲两个人裹入其中。
如此强劲的压迫力,他的母亲却象是陡然掉了魂,对之不闻不顾,不躲不闪,只是直愣愣盯住对方。
裴旭蓝顾不得提醒,抢先一步就拦在母亲身前,压迫感排山倒海直击过来,他如同惊涛骇浪中一叶扁舟,骤然飘荡起来。那股力道募地一收,便在此时,他被人拉住衣领,往后退出数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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