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杨白华一直觉得世上没有什么比家庭还重要。
所以,他认为自己为了小程暗暗违逆了父母的意思,已经算得上莫大的牺牲和奉献了。
现在,他第一次产生了和那个家“一刀两断”的冲动。
那个家,平时不管说得多好听,夸杨白华是天之骄子,碰到事情,第一件事就是趴到他身上吸血!
杨白华跟父母说了很多次,尽快和二叔一家切割,赶快从村里搬出来。
杨母起初还不舍得田地和祖屋,磨蹭着不肯,直到杨小燕的父母天天上门,从起初的哭诉慢慢过渡成了指责,最后发展成了指天画地的谩骂。
闲言碎语在村里传播的速度远超想象。
杨小燕的父母从女儿那里听说,她是从自家堂哥的朋友那里偷的歌。
那朋友是个男的。
还有钱。
人们的脑回路总爱往下三路跑,一来二去,杨白华就在村人的舆论中,从一只靠自己奋斗的凤凰,一夜沦落成了巴结贵公子的穷小子。
杨小燕的家教可谓上行下效,一脉相承。
杨小燕的父母可不会党得自己闺女有什么问题,问题只能且必须出在杨白华身上。要是他不搞七捻三,杨小燕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学上不成了,家要败了,于情于理,杨白华不能不负点儿责任吧?
村里虽穷,闲言闲语却永远是最有市场的商品。
杨母威武半生,临了面子扫地,整天里跟斗败了的公鸡似的,每天出门都耷拉着脸,恨不得把头塞进胳肢窝。
在她和一个素有嫌隙的村妇狭路相逢,因为ー点儿小事起了争执时,杨母本想使出看家本事,骂她个狗血淋头,谁想刚把对方祖宗十八代口头祭了天,对方就尖着嗓子道:“哎哟喂,怎么比得上您呢,您祖上这个德可积得老大了,要不怎么生了一堆孩子,好容易有了个带把儿的,还不干正经事。”
杨母顿时气结,没撑过三个回合,就“咕咚”一声,脑袋朝下,栽到了地上
轻度脑出血。
不得已,在杨母住院期间,杨父按照儿子的指示,匆匆低价变卖了房产,
带着已经行动不便的妻子住进了儿子家。
小小的温馨的出租屋,住两个人还算绰绰有余,甚至够放下一架钢琴。
但父母来后,房间顿时显得逼仄了不少。
这间房子是小程选的,按性价比、房屋大小和杨白华的通勤时间来说,是市面上所有房子里最好的。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跑着足足看了一个月的房,又和房东软磨硬泡,才选好了这间小屋。
但看着习惯了宽炕大院的父母陪自己蜗居在这么一个地方,杨白华心里难受。
不得已,他退掉了这间房,打算租一间更大的。
在离开的那天,他在门口驻足了很久,抽完了半包烟,オ在缭绕的烟雾中,将钥匙交还给了房东。
小程留在他身边的最后一丝痕迹,就这么消失了。
然而,更大的房子,除了更沉重的压力,什么都没有给杨白华带来。
父亲常年累积的邋遢生活习,让杨白华在疲惫了一天后,下班回来时,甚至找不到地方下脚。
他拖着倦躯,做好简单的饭菜,端到床前,伺候母亲吃饭。
母亲歪着嘴巴,拿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他,吃一口,埋怨他一句。
杨白华低着头,说不出一个字来。
家原本是他最眷恋的港湾,而现在,他在下班后却再也不想回去,宁愿留在办公室里加班,回家后倒头就睡,好像这样就能忘掉所有烦恼似的。
因为实在太过疲倦,他根本没有精力给杨小燕处理麻烦。被她一天两三个电话骚扰烦了,杨白华索性把她拉黑了。
百万的债务,对立足未稳的杨白华而言,是不可承受的重量。
更何况,他还有父母要赡养。
但他绝不会想到,杨小燕会在某天径直跑到他公司,哭喊着哥我不想坐牢,你不能不管我,你救救我。
在被杨白华押着拉出办公室时,杨小燕破罐子破摔地大哭大叫道:“你要是不管我!我每天都来!反正我没有活路了!我一辈子都没了!”
写字楼其他公司的办公室里纷纷探出了好奇的脑袋。
杨白华苦心隐瞒的秘密就这么被轻易戳破了。
一个星期后,杨白华最恐惧的事情发生了。
人事主管找到他,客气地谈了话。大意是,你家里压力很大,我们理解,
你妹妹这几天总是跑来闹,让我们也很难做。
话里话外的意思很简单,你有点儿眼力见儿,自己提辞职吧,别等我们辞退你。
杨白华抱着自己的私人用品走出蜂巢似的写字楼时,天阴沉沉的,下着中雨,他怀里装着笔记本、台灯、盆栽的快递纸箱很快湿了一角。
他没了车,也没手打伞,只好倾斜着身体,挡在纸箱上方,快步赶往一公里外的公交站。
公交站对面是一座巨大的购物中心。
在他狼狈地躲入公交站内避雨时,眼睛偶然一抬,便再也转不动了——购物中心的led大屏上,赫然是程沅的灯牌。
杨白华想起来了。
今天是程沅的生日。
作为程氏集团的小公子,其他明星有的,程沅也不能少。
所以,大公子程渐利用自己的人际关系,给他包下了城内所有合作商手里的灯牌。
led屏上的程沅,穿着白色的衬衫,抱着吉他,坐在一片浩瀚的星空下,对月而歌,眼神剔透,像是一只英俊又年轻的精灵。
杨白华隔着雨幕,隔着一条街的距离,看着程沅,仿佛在望着一个前世的梦境。
一辆电动车飞快驶过,碾过马路边的一大片积水,溅了他一脚的泥汤。
运动鞋的濡湿把杨白华从飘飘然的幻梦中拽出,让他回到了带有泥土腥气的现实中。他低头盯着自己沾满污水的鞋面,在四周的一片咒骂声里,咽下满口的酸涩,轻声道:“小程,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