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鸾抬眸看着她,眸光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她当然知道。
若不是为了名声,她又怎会如此瞻前顾后,多事地为太后写什么传。
可她越是在意得多,就越是被束缚得越多。
前世她不正是为着一个贤良淑德的主母之名,一步步自我剥削,直至成为君家人的养料吗?
重生后她虽竭力自救,却还是在不经意间陷入名利的怪圈,这世俗的沼泽引人深陷,当真的令人防不胜防。
想明白这一点,青天白日之中,沈青鸾脊背居然出了一身冷汗。
“多谢太后娘娘关怀,”沈青鸾嗓音里带了丝莫名的意味。
“太后娘娘怜惜臣女,知道臣女声名不堪,其实臣女早已习惯了。”
她抬眼,露出一个似悲似喜的笑,“再差,又能差到哪去呢?”
一句话,将太后气得个半死。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既然知道名声差,就该勤勉恭敬着,说不定得她只字片语的夸奖,便能一改如今的境地。
沈青鸾倒好,死猪不怕开水烫,居然彻底放弃挣扎了。
可气愤之余,太后却又生出一阵心焦和无力。
盖因她准备给沈青鸾的东西,也不过是嘉奖而已。
若是能哄着她替自己卖命自然是最好,若是哄不住,那么威逼利诱,她多的是办法对付这种小姑娘。
可偏偏事与愿违,她说几句好话,沈青鸾附和着听过便算了。
她若冷言威胁,沈青鸾跟块滚刀肉一样无动于衷。
软硬兼施,她竟是全然不吃,对着她,太后突然生出黔驴技穷之感。
良久才丢出一句,“你伶牙俐齿,想来是不怕哀家问罪了。”
沈青鸾干净利落地换了个跪姿,双膝跪在地上恭敬道:“臣女知罪,请太后降罪。”
一句话,将太后本就翻涌的怒火燃至最高。
她的确是太后,对后宫中的女子来说她手握生杀大权。
可这大权,也并非意味着她能直接或贬或抬某一个妃子,只是她可以通过言语,动摇皇帝对某一个人的宠爱而已。
对臣子之女也是一样,她并不能直接处置谁,更不用说是在她完全抓不住沈青鸾错脚的前提下。
她能做的也就是表达她的喜怒厌恶,让京都其他贵女夫人疏远沈青鸾。
可就像沈青鸾刚刚说的,再差能差到哪去。
都说无欲则刚,看着沈青鸾油盐不进的模样,太后不禁有些后悔。
早知道,之前她就不那么自傲,故意冷着沈青鸾了。
多给些好处给她,这会也不至于使唤不动。
只可惜,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两人相处了这么久,她无所顾忌地在沈青鸾面前展示她的凉薄和高傲。
这会再去给她些好处,沈青鸾也不会为她卖命。
“行了,退下去吧,等你哪日知道该怎么做了,再来找哀家。”
太后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哪怕她知道,这句话对沈青鸾不会有任何作用。
可这已经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沈青鸾温顺地离开,殿内立刻寂静下来。
片刻后,一阵尖锐的瓷器破裂声在死寂中炸开,“杨嬷嬷,你好大的胆子!
背着哀家,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杨姑姑一个激灵跪下,正正巧跪在一地碎瓷片上。
她痛得面露狰狞,却硬生生忍住哀嚎,膝行上前磕了两个头。
“太后娘娘明鉴,奴婢什么都不知道,这些时日沈姑娘的饮食起居都是黄公公在伺候打点,奴婢真的毫不知情!”
说着她朝莲儿使了个眼色,想让莲儿出来替她说话。
可被她盯着的莲儿只是缩着脖子往后站了站。
太后冷笑一声,“杨嬷嬷,你伺候哀家多年,在你心里哀家难不成是个傻子?”
杨姑姑浑身一凛,更加畏惧颤抖。
“想要扯谎也放聪明些!你若真的对沈青鸾处处礼让,以她的性子方才怎么会在哀家面前暗示你得罪了她。”
杨姑姑叫苦不迭,“那定是因为她为人小气恶毒,故意陷害奴婢!”
“胡说八道!”太后抄起一个茶盏又往她腿边砸了过来。
“你当哀家是瞎子还是聋子!往日你在哀家身边就是个眼高于顶的性子,哀家念在你伺候多年的情分上多有容忍。
只以为你是个聪明的该有些分寸,没想到你却仗着哀家的势肆意轻狂!”
太后着实被气得不轻,身旁的宫女连忙上前替她抚着胸口。
太后一把将人甩开,指着黄公公,“你来说说,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沈青鸾突然就变了模样!”
黄公公这会还没有从沈青鸾直言反抗太后这一桩之中回过神,这会听见太后问话,下意识道:
“奴才跟在沈姑娘身边伺候,倒也一直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前几日……”
他顿了顿,正在想该不该说,太后便急着追问,“前几日怎么了?”
黄公公迟疑着看了杨姑姑一眼,对上她阴狠威胁的目光,似是下定决心。
“前几日给沈姑娘送来的晚膳很是寒酸,正好被皇后宫中的明棋姑娘遇上了,很是嘲讽看一通,杨姑姑觉得沈姑娘丢了慈昭殿的脸……”
话虽然说的含糊,可太后是也是从低位嫔妃上过来的,怎会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当即大怒:
“是谁给了你狗胆,居然敢克扣沈青鸾的饮食!
她哪怕身份再不堪也是哀家的客人,是正经的主子,你们这些奴婢,一个个都要越到主子头上去了!”
屋内伺候的宫女太监立刻乌压压跪了一地。
杨姑姑更是涕泪四流糊了一脸。
她不明白,以往她不是没有对那些低位妃嫔出言轻狂过,太后娘娘明明都知情,也都暗中宽容甚至默许。
曾经她以为她是慈昭殿的掌事姑姑,是太后身边最得用的人,在外架子高些,也能代表太后的脸面。
这一回只是对沈青鸾轻慢一些,怎么就犯了大错,惹得太后雷霆之怒呢?
而那头,黄公公却是心中模模糊糊明白了个大概。
忙跪下为杨姑姑求饶:“太后娘娘息怒,杨姑姑在您身边伺候多年,将您的一切都打点得妥妥当当从无不妥。
这次轻忽了沈姑娘,定然只是一时疏漏,您就看在她以往办事周到的份上饶了她这次吧。”
满屋子下人,只有黄公公开口求情。
杨姑姑一时感动得无以复加,连连附和,甚至朝黄公公投去感激的目光。
黄公公将头埋在地上,嘴角却是一抹嘲讽的笑。
杨嬷嬷这个蠢猪,真是年纪大了脑子也打结,竟然还以为自己是为她说话。
她难道没发现,太后听了她的话之后,原本沸腾的愤怒,这会都沉寂为冰冷的杀意吗?
杨姑姑若直接告罪说她办事不力、安排不周到,太后或许会狠狠罚她。
可罚完之后还是会留她在身边,留得青山在,杨姑姑只是沉寂一段时间而已,过后未必没有重新风光的时候。
可黄公公替她解释说只是一时疏忽,又说她以往做事细致周到。
那就说明这次沈青鸾那里出现的疏漏并不是杨姑姑的能力问题,而是她藐视主子!
能力差不可怕,只要跟主子一条心就好。
可她居然胆敢藐视主子,怠慢主子看重的贵客,那就是态度问题。
杨姑姑身为太后的心腹,连为太后肝脑涂地的态度都没有,如何还配太后信任。
她也是一时畏惧太过,才没听出这里头的问题。
可太后却电转念闪之间想得清楚明白,冷冷追问道:“你当真是一时疏忽,才会对沈青鸾的膳食安排失误?”
黄公公自臂弯缝隙之中紧紧盯着杨姑姑,生怕她一时反应过来转了个弯。
幸好,杨姑姑这会方寸大乱,又见黄公公出面帮她,感激涕零之余一门心思顺着黄公公的话往下说。
“奴婢真的是一时疏漏,太后娘娘您也知道,奴婢往日最是细心的,太后娘娘您的起居饮食都是奴婢打点,奴婢可从来没有出错过。”
太后冷冷地盯着她,冷笑一声。
“好,好得很,沈青鸾是哀家的贵客,你居然如此疏忽大意,哀家看你是再也没有为哀家效忠的心思了。”
杨姑姑浑身发冷,被灭顶的恐惧涌上脑海,一时居然没有明白太后的意思。
“太后娘娘奴婢日后再也不会犯了,求您辛者库行者库,永不入慈昭殿。”
太后没再看她,冷冷下了旨意。
“太后!”杨姑姑被这句话骇得肝颤,歇斯底里喊叫求饶起来。
“奴婢跟在您身边三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埋在臂弯中的黄公公嘴角的笑意越发大。
这个杨嬷嬷,真是蠢得可以,这个时候提她和太后的旧情,不是火上浇油吗。
太后定要以为她故意胁迫,说不定还会生出斩草除根的心思。
果然,太后冷哼一声,唤住去拉扯杨姑姑的宫女。
又在杨姑姑猛然爆发出的满是希冀的目光中,阴骘出声:“剪了舌头再送去辛者库。”
杨姑姑陡然僵住,浑身如坠冰窖。
“不,不,不要,太后娘娘恕罪!”
这回,没有人再来救她。
随着一声痛到极致的哀嚎,惨叫声瞬间消散,只有发不出声音的呜呜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