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主母操劳至死,重生后不伺候了》 1.憋屈死 好渴…… 沈青鸾睁眼看向摆在床头的茶水,喉间塞满沙子一般干涸得刺痛。 “还没死吗?” 一个冷漠的声音响起,沈青鸾挣扎着去碰杯子的手指一僵,不敢置信地侧脸往门口看去。 丫鬟打开房门,君倩板着脸站在门口,潦草地行礼:“给母亲请安。” 沈青鸾想支起身子,手臂一发软重重砸到床板上,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君倩连忙遮着口鼻往后退了几步,“好端端的病了就罢了,还拖得这么晚。 再过久些替你守孝一年,岂不是要误我的亲事,就连弟弟科考也要误了!” “好端端?” 沈青鸾心中翻天覆地剧痛,“我染上时疫可是为了照顾你!” 她乃范阳沈氏嫡女,下嫁君家这个粗鄙武将之家做继妻,打理内宅,教养继子继女。 将肤浅虚荣的女儿君倩教养出了大家闺秀的名声,又以沈家在文人之中的清名脸面作保,替君鸿白的嫡子君远延请名师,督促数年终于让他考中秀才。 好不容易守得君家有了子孙繁茂家风清明的远大前途。 可眼下,她为了君倩身染重疾,她的夫君从始至终没有露面。 而她捧在手心的一对儿女,居然只嫌她死得不是时候? 沈青鸾本就是强弩之末,再听这一番锥心之语,直如抽去她最后一丝生气。 脸色越发苍白,衬着深凹的眼眶,全然看不出以往的美貌,比那死人还要可怖。 君远毕竟有些害怕,扯着君倩的袖子,“姐姐,请完安了,我们走吧。” 沈青鸾死死地盯着他。 她想起君远因为没有亲娘管教,又被长辈骄纵,从小顽劣。 是她为了掰正他的性子,将那些深奥难懂的书经典故编成浅显易懂的小册子,一点一滴地替他开蒙。 他学到深夜,她便在一旁陪着到深夜,这才将他教导成如今年轻有为的秀才。 身后的杜绵绵也含笑:“倩小姐和少爷先走吧,我伺候了夫人多年,如今还由我来伺候便是。” 君倩狠狠剜了沈青鸾一眼,嘴里啐了一声,扭头就走。 杜绵绵用帕子盖住口鼻,缓缓踏了进去。 她心中当然也是怕的,只是怕,比不过夙愿得偿的激动。 “夫人当日抢了大爷正妻的位子,这么多年汲汲营营,如今可满意了?” 她将沈青鸾床边上的茶盏往外推了推,推得离她更远。 “大爷永远也不会爱你,倩姐儿和远哥儿也不会将你看作母亲,日后,我会替夫人照顾这一大家子。” 那手儿白得如同上好的荔枝,刺得沈青鸾眼睛生疼。 沈青鸾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眼角依稀带上了水光。 她沙哑着声音:“你替我?别忘了你是妾,就算我死了也会有另一个女人做正妻,这个位子永远也轮不到你。” 杜绵绵眼角露出几丝畅快的得意,她早就等沈青鸾说出这句话了。 装作模样抚了一下头发,“老夫人的确不同意,可是——” 杜绵绵故意拉长了腔调:“倩姐儿和远哥儿求着要大爷扶正我。 你是知道的,他心里最重要的是我死去的姐姐,第二重要的就是这两个孩子。他们开口,大爷怎么会反对。” 沈青鸾无力地扣在床单上的手指陡然一抓,心口一顿锥心之痛。 她知道杜绵绵说的没错。 君鸿白是京城出了名的痴情种子,前妻杜文娘生君远难产而死后,他整整八年没有娶妻,一门心思缅怀着两个人的情爱。 直到君倩大了,需要人主持婚事,才不得不娶个继妻入门。 只娶了进来,也只是个摆设! 杜文娘在天之灵,知道君鸿白深情如此,死也该瞑目。 可她沈青鸾何其无辜。 杜绵绵仿佛嫌她不够痛,又笑吟吟道: “其实夫人病得不严重,只是倩姐儿说您对她的婚事不满意,或许会暗中使坏,大爷心疼倩姐儿,便没让大夫过来。” 她压低声音,“多谢夫人呕心沥血,与我一场富贵,我会替夫人好生照顾侯府的。” 这话无异于晴天霹雳,沈青鸾撑在胸口的那口气,终于散了。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原来她不过是君鸿白娶过来伺候儿女的老妈子,如今儿女大了便不需要她的,她的命就是那嗡嗡乱叫的蚊子,一巴掌拍死就是。 她呕心沥血付出一生,原来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原来她的死,这座宅院里,人人乐见其成! 沈青鸾呕出一口血,眼前一黑,头沉沉地砸在金丝楠木大床上,发出沉重的敲击声。 …… “沈青鸾,你就是这样做娘的,竟然当众让倩儿难堪。范阳沈氏家教就是如此,连一个小姑娘都容不下!” 一个冷漠嫌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沈青鸾晃了两晃,眼皮费力睁开,眼前的一幕熟悉得让她眼底生痛。 年幼版的君倩可怜兮兮地抹着眼泪倚在君鸿白怀中,抽抽噎噎道: “我只是想和安阳县主亲近一二,县主为人和气,又喜欢我,夫人心中不喜私底下与我说就是,何苦当着众人的面让我难堪!” 沈青鸾侧目,果见君鸿白面无表情,只眼底的嫌恶毫不遮掩。 君倩长得跟他死去的前妻杜文娘有七分相似,尤其柔弱诉苦的委屈模样,跟杜文娘像了九分。 只要她摆出这副模样,便是要天上的星星君鸿白都会给她摘下。 更不用说是告沈青鸾的黑状了。 这副场景她一辈子都不会忘。 她竟重生了?回到十九岁这一年,嫁到镇远侯府君家大房的第三年。 只因这一年,君鸿白在君倩对她刻薄不慈的控诉下,抬了杜文娘的妹妹杜绵绵进门做侧室。 又将主母中馈和子女教养全都交到杜绵绵手中,让她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而一切的开端,就是因为君倩控诉沈青鸾掐断了她在闺秀社交场合中大出风头。 君家上下认定她面甜心苦,刻意刁难继子继女。 “枉我以为你是个贤惠的,原来你那副慈母嘴脸都是装出来的!” 君鸿白声音冷得刺骨。 沈青鸾回过神,打断君鸿白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安阳县主喜欢你?你是从哪看出来的?” 君倩抽泣声一顿,心虚地抬眼看了沈青鸾一眼。 可看清她的脸,心虚顿消,转瞬间变得怒气冲冲: “安阳县主喜好诗文,方才我一吟诗她就对我很是欣赏,你凭什么打断我!” 沈青鸾目光凝在她的脸上,“你吟诗?举头西北浮云望,倚天万里剑还长是你作的诗?” 君倩一愣,转而气得声音发颤,“沈青鸾,你什么意思! 我敬你是父亲的妻子,平日里对你恭恭敬敬,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我剽窃诗文?” 说到最后,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带着威胁的味道。 沈青鸾心中一阵悲哀。 前世她一直觉得君倩只是小孩子气,即便她总是耍一些蹩脚的上不得台的手段,沈青鸾也多有包容。 甚至会主动在外帮她圆谎,就是为了保护一个失去母亲的少女那可怜的自尊心。 可她自以为的善意,在君倩眼里,或许只是愚蠢和软弱而已。 她威胁沈青鸾,简直驾轻就熟。 沈青鸾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眸光一片清明。 顶着君鸿白几要吃人的眼光,冷静地、无动于衷道: “你本意是要拍安阳县主的马屁,可惜拍到了马蹄子上。 举头西北浮云忘,倚天万里剑还长是描述武将征战的诗,安阳县主崇文厌武,你吟了这首诗只会惹她不喜。” 君倩脸颊猛地涨得通红。 沈青鸾没有直言说她剽窃,却暗里讥讽她不学无术,连诗文的意思都没弄懂就肆意卖弄,比说她剽窃更让君倩颜面扫地。 “还有,这句诗乃辛文夫人追忆夫君所作,你大庭广众念出来非但会惹县主生厌,还会让众人耻笑你年少思春。” 沈青鸾语气淡淡,君倩脸颊却是一阵挨了巴掌一般抽痛,几乎要被羞耻淹没。 “你,你……” 她支支吾吾了半天,终是找不出什么话来抵赖,只得捂着脸一哼,呜呜扑到君鸿白怀中。 “呜呜,父亲……女儿,女儿不想活了……” 君鸿白心疼得无以复加。 抬眼看着沈青鸾,眼中满是毫不遮掩的冷漠: “沈青鸾,倩儿如今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你怎能用这种难听的话来羞辱她。 什么年少思春,你竟也说得出口,还不向倩儿道歉。” 沈青鸾看着他,又在内室扫视了一圈。 室内人人噤声,老夫人陆氏假作小寐,感受到沈青鸾的目光,捏着佛珠的手微微发紧。 君倩脸上闪过得意和幸灾乐祸。 多少次了,只要君倩挤两滴泪,君鸿白就要不分黑白压着她道歉。 他全然没有为她想过,她一个长辈,毫无错处便要在小辈面前做低伏小,满院子的下人会怎么看她,京城其他世家贵妇会如何嘲笑沈家的女儿。 沈青鸾眼神一寸一寸变得冰冷。 初初嫁过来时,沈青鸾是有过渴望的。 君鸿白生的高大威猛,容貌俊美。 加之为亡妻守了多年,在京城素有深情的美名。 她想好生抚养两个孩子,教养他们明是非懂礼数,想化开君鸿白眉目之中永远也散不去的哀愁。 所以前世,君倩险些在外丢丑,回府后恼羞成怒将一切怪罪到她身上时,她并未过多辩驳,将一切默默背下。 只是现在…… 沈青鸾直直对上他的目光:“敢问大爷,我做错了什么?又或者,我哪句话有错?” 君鸿白愣了一瞬,张口却没发出声音。 沈青鸾见状心中冷笑。 这句话她前世就想问。 她做错了什么? 打理家事是她,宵衣旰食是她,女儿病了衣不解带是她。 可换来的,是他们冷眼看着她耗尽心力死去。 至死,君鸿白都没有露面。 沈青鸾声音越发冷冽:“十一岁的孩子?我沈氏一族的姑娘十一岁时已是知书识礼,落落大方,掌家理事,奉亲御下面面俱到。 在镇远侯府,却只是个孩子,稍有不如意便不分是非指着嫡母怪罪,搂着父亲哭诉。大爷不管教,还要偏帮纵容。 恕我说句锥心的,倩姐儿今日做出这么不知体统的事,原来根由在这里。” 这话直如一道巨雷,满屋子霎时震得一阵死寂。 2.骂你们还要你们感激涕零 君鸿白一直将君倩视若掌中宝,本还只是想逼迫沈青鸾低头道歉圆了君倩的面子,这会回过神,霎时羞恼交加,厉声喝道: “够了,枉我一直将内宅交托给你,满以为你是沈氏嫡女定能教养好孩子。 如今你当着我的面尚且敢如此羞辱倩儿,如此羞辱侯府,平日我不在的时候不知你如何搓磨羞辱倩儿!” 沈青鸾端起一旁已经半冷的茶水,嗓音犹如珠玉掷地有声: “在大爷看来,两个孩子的面子重要,我这个嫡母都要以谎言来圆他们的颜面,可在我看来,两个孩子的前程才是最要紧的。 今日在外,我喝止倩儿当众犯下大错,在内我又循循善诱与她分说错处。 我处处为两个孩子考虑,没想到在大爷眼里却成了心怀叵测之辈,难怪,难怪外人都说……” 君鸿白胸口剧烈起伏了一瞬,沉着脸追问道:“都说什么?” 沈青鸾轻轻吹开茶面上漂浮的茶叶,啜饮一口:“都说倩姐儿托生到文娘姐姐的肚子里,实在是毁了前程。” 君鸿白本就难看至极的脸色越发铁青。 沈青鸾却不管他的神色,自顾自继续道: “世人对女子要求本就苛刻,更别提倩姐儿是镇远侯府长女,日后出嫁做宗妇,内要教导子女、侍奉公婆、打理俗物,外要辅佐夫君、交际往来。 倩姐儿这般大了除了撒娇卖乖还会什么?连人人都知的诗文她都懵然不知。今日我本可以蒙混过去,随她在外丢脸,免得在侯爷和老夫人面前落个刻薄的印象。 可我是真心爱惜倩姐儿,自然担心她日后嫁出去丢了镇远侯府的脸。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侯爷如此娇纵倩姐儿,可你也是男人,旁的男人难道会如此惯着她?” 说到最后,她语气带了几丝凌厉:“还是侯爷爱惜倩姐儿,愿意让她终身不嫁,一辈子带在身边?” 君鸿白只觉天灵盖一道白光霹雳,心中彻底慌乱起来。 是啊,他总将倩儿当成孩子,可孩子也有长大的一天。 他的所作所为如此,不是在爱她,而是在害她! 相反,在他眼里刻薄恶毒的沈青鸾,才是真真切切为倩儿打算。 这个认知给他的打击太大,君鸿白一时有些怔愣。 君倩本就在沈青鸾面无表情的指责之下羞得恨不能钻地而逃,这会被君鸿白的眼神看得一慌,忍不住推了推他: “父亲也觉得我不懂事吗?” 君倩身边的丫鬟晴云忍不住开口顶撞: “夫人这话说得不对,咱们小姐日后嫁的是高门,仆妇成群,管事婆子辅佐,哪需要自己掌管这些俗事。” 君倩原本难过的表情,一下又哭开了。 用满是委屈的眼神看着君鸿白,无声地控诉着沈青鸾的刻薄和恶毒。 沈青鸾眼神发凉,“原来如此,原来镇远侯府的教养自上到下如此,大爷和老太太也是这么认为?” 室内一片静谧,君鸿白对上她的眸光,只觉快要被无边的羞耻淹没。 老太太也顾不得再装睡,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盈满厉色: “自然不是,青鸾,你嫁到侯府三年事事妥帖,今日这番话更是醍醐灌顶! 长栋不懂内宅俗物,我也老了精力有限,若你不说,反而看着长栋继续娇惯倩儿,日后她嫁出去做了别人家的媳妇会有何遭遇谁也不敢说。 你是沈家嫡女,更是君家主母,日后倩儿还要赖你多多管教。” 老夫人后面说的那些话,君倩已经听不见了。 羞耻、愤怒、不甘在她心底翻腾,她几乎要昏死过去。 沈青鸾,她怎么敢,怎么敢这么羞辱自己! 她只是母亲的替身,只是照顾自己和弟弟的婆子奴婢,她怎么敢在自己面前摆这样一副架子。 极致的愤怒之后,是浓重的恐慌。 她当然知道沈青鸾没有错,甚至她是真真切切为侯府打算,可是,就是这样她才害怕。 父亲深爱母亲,可母亲到底已经去了这么久了,死人再好,如何能比得活生生的人。 更何况,沈青鸾如此年轻,美丽,知书识礼。 父亲若爱上她,与她生了孩子,她和弟弟岂不是成了那路边的杂草? 沈青鸾只瞥了君倩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大抵是觉得,自己要和她抢那个糊涂的蠢爹了。 呵!她爱如此小肚鸡肠随她去。 前世她顾忌君倩的心情,处处体贴,换来的又是什么? 这辈子她不会再去管教君倩,只需把那贤惠的架势端出来,占了一个理字,还愁不能痛快地活! 思及此,沈青鸾慢条斯理拂了下衣摆,徐徐道: “王化出自闺门,一个家族乃至一个皇朝的兴衰荣辱有一半系在后宅女子身上,焉有全靠婆子打理的理。 而今主母说话,一个奴婢竟敢横声指责,将来若跟了小姐去夫家又该如何。 我是君家主母,尚能容忍一二,旁人岂会宽宥。到时候只会再将镇远侯府的家教看低,将大小姐的教养规矩看低。 来人,将晴云拉下去杖责三十!” 君倩眸光恨恨,转头涕泪涟涟地看着君鸿白。 却见一直对她百依百顺的君鸿白压根没看她,冷声道: “如此歪带倩儿,三十杖哪里够,再加三十!” 他手掌紧握,眼底满是后怕警醒。 难怪倩儿会变得如此虚荣肤浅,原来是身边的丫鬟目光短浅刻意带坏之故。 若非今日及时发现,日后如何不堪设想。 略一思忖,君鸿白后背虚虚出了一身冷汗,凝重地看着君倩: “倩儿,晴云不是个好的,你是镇远侯府的长女,身边的丫鬟代表着侯府的脸面更该慎重,日后父亲替你挑更好的。” 什么! 君倩心中大急! 她身边的丫鬟都是她细心挑选调教,全都与她一条心。 就这么换了,日后她在内宅岂非孤立无援? 沈青鸾将茶盏盖上,发出清脆的瓷器声。 君鸿白朝她的方向看去,正对上沈青鸾清澈的双眸。 思忖片刻,忽然起身朝她长揖,“今日是我误怪了夫人,误会了夫人的一片苦心。 教养儿女我委实不及夫人多矣,入门三年,夫人打点上下处处妥帖,奴婢挑选和倩儿的教养,日后还请夫人多多费心。” 君倩气得眼睛都红了。 请她费心,她哪里配! 沈青鸾若是要脸,就该立即请辞。 与她所愿背道而驰,沈青鸾面上波澜不惊,甚至还带着一丝漫不经心。 原来,她的付出他不是毫不知情。 夫人。 呵! 成婚三年,君鸿白第一次如此唤她。 多可笑。 前世她呕心沥血,换来的是这座宅院里的漠视。 今生她反其道而行之,不再替君倩遮掩,甚至对她毫不留情地斥责,他们反将她看作救世神。 世人愚蠢,做得漂亮总是不如说得漂亮。 沈青鸾唇角微勾,“二爷这话言重了,二爷将倩姐儿交到我手上,我自然会为她打算,女子妇德,德言容功我都会一一教她。” 君倩被她这番话说得浑身发凉,却又不敢当着众人的面反驳。 盖因沈青鸾说的这番话,字字句句都是为她好,若她露出半点反感和委屈,反倒显得不知好歹。 该死,沈青鸾这个木头棉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难对付了! 以往,她明明不是这样的。 君倩心中大乱,忽地崩溃大喊了一嗓子,冒冒失失落荒而逃。 君鸿白心中焦急,顾不得沈青鸾如何,也追了出去。 沈青鸾看着两人的背影,神色冷漠。 老太太似是也觉得不妥,只她到底偏帮自己嫡亲的血脉,叹了口气: “平日倩儿不懂事,你却一向是个识大体的,天长日久,长栋总会看见你的好。” 老太太走到她面前,捏起她的手,意味深长道: “栋儿是个长情的,对文娘如此,对你也会是如此。如今府里只有两个孩子,长栋难免娇惯。 等你生了孩子,也是嫡子,长栋自然会把心思放在你们身上,青鸾,你明白祖母的意思吗?” 老太太掌心温热,沈青鸾却觉得全身冰寒。 在这侯府,她只是一个工具。 君倩需要她出面商谈婚事,君鸿白需要她养育子女侍奉长辈,老太太需要她绵延子嗣。 那她自己呢?她作为女人本身的情爱和尊严呢? 垂下眼眸淡淡道:“孙媳知道。” 君老太太满意地看着她温顺的头顶。 往日她还不觉得,今日沈青鸾这番话,实实在在让她认识到了世家贵女的气度和眼界,跟那小门小户的女子就是不一样。 比起杜文娘,自然是沈青鸾更让她满意。 连带着,她对沈青鸾肚子里出来的孩子也更期待。 只可惜,成婚三年,沈青鸾肚子始终没个动静。 她抓着沈青鸾的手更加用力,“回院子里去吧,今夜长栋会去找你的。” 沈青鸾忍着恶心抽回手,淡淡应是。 转过身,脸上的嫌恶却怎么也止不住。 回院子的路上,翠翠兴奋道:“奴婢去准备二爷爱吃的茶。” “不必。” 沈青鸾阻道:“今夜他不会来。” 翠翠傻眼了。 沈青鸾了然勾笑。 君倩今日受了奇耻大辱,怎么会不趁机撒娇卖乖。 君鸿白对着满脸委屈的女儿,就算知道不是沈青鸾的错,也依然会迁怒,怎会还会来见她。 这样也好,若不然沈青鸾真怕自己做不了戏,将君鸿白狠狠怒骂一顿! 如她所料,君倩回了院子,便趴在榻上一顿抽噎。 末了抬头泪眼朦胧,“父亲是不是不疼我了,只疼夫人和她生的妹妹了。” 君鸿白哭笑不得,“说的什么话,父亲早就答应过你,不会跟她生孩子。” 君倩心中一定,脸上却越发委屈: “父亲如今这么说,今日为何还当众驳我的面子,日后对着夫人女儿都抬不起头了。” “傻孩子。”君鸿白低叹,上前轻轻抚着女儿毛茸茸的头。 “她怎会欺负你。沈青鸾出自范阳沈家,诗书妇德,才干心性俱都堪为女子表率。 你跟在她身边,只需学到一二分,于你的名声只有好处。便是为了让她对你尽心,我才与她说几句话。” 君倩今日本是想削了沈青鸾的面子,好提让杜绵绵入府照顾她的事。 没料到被沈青鸾好一通贬损,心里焉能痛快。 好在父亲始终是站在她这边,君倩心底痛快几分,眼珠一转,又憋出个坏屁。 3.我不怕被人笑话 “父亲教训的是,我以往实在懵懂糊涂,对俗事一窍不通,浑浑噩噩长到如今,多亏父亲为我筹谋。” 君鸿白神色柔和。 君倩又道:“好在如今醒悟还不晚,只是学习理事,纸上谈兵总是浅。 父亲不如将母亲留给我的嫁妆交给我打理,我也好练练手?” 君鸿白闻言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 这个孩子,自己已经说了会一直疼她,她却还是这般耍小心思。 可随即,又看到她眼底的忐忑。 文娘在他身边时,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君鸿白的心又软了,“好,父亲与沈青鸾去说,明日就让她将嫁妆都还给你。” “多谢父亲!”君倩霎时喜笑颜开。 沈青鸾回了含光院,翠翠伺候着她拆了发髻,正要上床歇息,外间翠翠忽然兴奋道:“二爷来了,快请进!” 沈青鸾皱眉,连忙起身抓了一件外裳披在身上。 才穿好,房门应声而开。 君鸿白缓步入内,见了沈青鸾的模样,脚步就是一顿。 白日里,沈青鸾说的那句“你也是男人,男人难道会这么惯着她”猝不及防钻入他的脑中。 平日里她打扮得齐整,全然是一个合格的主母。 他也就忘了,她其实才十九岁,也是个需要人呵护的小姑娘。 君鸿白缓和了口气,“今日倩儿的事,以往倒未曾听你说过。” 他本意是与沈青鸾聊聊闲话。 沈青鸾闻言,却是微不可见地皱眉,语气冰冷:“是青鸾的错。” 君鸿白碰了一个软钉子,喉间的话在打了个转,神色也冷下来。 “你知道就好,成婚当日我就说过,娶你入府就是为了有一个母亲照顾倩儿和远儿,这是你分内的责任。 今日倩儿的所为,可见你并未将她当作女儿上心教养。” 沈青鸾眸光一寸一寸变冷,甩袖冷然道:“我沈家家教,明德、正心、修身、立己! 我对倩姐儿自问毫无保留,大爷若实在觉得我难当此任,不如一封和离书放我回沈家!” 君鸿白心中一个猛跳:“沈青鸾,你莫不是吃酒吃疯了,高门贵族从来没有和离一说,你就算是死,也只能以君沈氏之名葬在君家祖坟。” 沈青鸾指甲猛地刺入掌心。 她知道,君鸿白说的是真的。 看着她的神色,君鸿白拳头握紧,原本还在思索该如何出口的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倩儿年纪不小了,也该学着打理俗事,文娘留下来的那些嫁妆你理一理,这几天交给倩儿。” 沈青鸾猛地抬起头,眼中屈辱、愤怒一闪而逝。 君鸿白负手于背后,等着她像以往一样低头屈服。 他知道,这一安排对沈青鸾来说称得上质疑和羞辱。 侯门贵族之中,从未有未及箕的女子自己管理嫁妆的,皆是由家中长辈置办。 让沈青鸾将倩儿的嫁妆交出来,无异于明晃晃地告诉旁人,镇远侯府不信任她。 以她的高傲,如何能受得住如此轻慢。 只他终究还是失望了,只一瞬,沈青鸾眼中情绪尽数敛去,“嫁妆本就是倩儿的,由她打理也是应该。 但正式交接之时,还得请老太太做个见证。都说后母难当,日后出了什么纰漏,我便是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 君鸿白被她这半点不留情面的话弄得尴尬兼气恼不已: “会有什么纰漏?你是想暗示,倩儿会在嫁妆上动手脚,故意陷害你吗?她还——” 想起今日沈青鸾那番话,君鸿白被迫将“只是个孩子”几个字咽了回去,只眼神越发冷漠。 沈青鸾笑了。 嫁入侯府三年,除了一开始对君鸿白怀有期待的那段时间,其后她都很少笑。 这会在飘渺摇晃的烛火之下,冷不防这么一笑,竟是从未有过的丽色。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即便君鸿白此生痴情已经尽付一人,也没法否认此刻心中失跳。 他止了话头,没再说那些更加激怒她的话。 却不想,沈青鸾慢悠悠地抬起眼皮,“大爷说这话,想必自己也心虚。倩姐儿对我如何,今日整个宅院的主子下人俱都有目共睹。 虽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可为,可我不是小人,更怕被人误会,尤其是贪墨先夫人嫁妆这种足以让我声名扫地的误会。” 君鸿白脸颊忽然有些抽痛。 沈青鸾也不看他,以手敲了敲桌面,“我嫁入镇远侯府做大少爷的继妻,这三年说是步履维艰也不为过。 自己的委屈便罢,但我沈家乃文人领袖,书生典范,风骨绝不容玷污,因此我格外看重自己的一言一行。 大爷哪怕不理解我爱惜羽毛的行为,也请尊重我。此事,就这么定了。” 她眉目冷傲,语气坚决,竟是半点不容质疑。 然后君鸿白果真也没有质疑。 毕竟,让她交出倩儿的嫁妆已经是委屈她了,若倩儿果真再动什么手脚。 他不相信倩儿会做这种事,也不想给她这个机会。 莫名的,他忽然觉得,倩儿若能长成沈青鸾这样的风姿,便算得上极好。 像文娘虽好,可文娘实在太柔弱。 他了解男人,世上哪会有一个男人像他一样如此保护倩儿呢。 想到故去的亡妻,君鸿白一阵难受,没心思再留,正要离开,门外传来晴雨焦急的声音: “大爷不好了,小姐发高热,您快去看看吧!” 君鸿白猛然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 “砰”地一声,被君鸿白推开的房门猛力回弹,守在门口的翠翠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君鸿白的背影,眼圈忽然红了。 “大爷他,怎能这么对您。好不容易来含光院一趟……” 却这么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传出去那些下人婆子还不得笑话夫人拢不住男人的心。 她实在替自家夫人委屈不值。 沈青鸾却脸色平静。 死过一次,若还是为了这些小事而气坏了自己,真是对不起老天爷给她的这条命。 “伤心什么,这镇远侯府,你们靠的是我这个主子,君鸿白态度如何,根本就不重要。” 这一点,她早该知道。 沈青鸾将散开的长发用木簪别住,披了件斗篷跟了上去。 君倩闹得这么大,她作为嫡母若无动于衷,岂不是平白给别人指责她狠心的机会? 仙姝院这会已经乱成一片。 君倩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脸色潮红一片。 君鸿白对她本就宠溺,见她如此,心中对她小家子气的那点子成见全都散了,只余心疼。 细心地用帕子擦着她的脸,劝慰道:“青鸾已经答应将嫁妆交给你,你快些好起来,跟她学着如何打理。” 君倩闻言勉力睁眼,还没来得及高兴,一见站在君鸿白身后的沈青鸾,立刻就露出抗拒和厌恶的情绪。 君鸿白立即扭头朝着沈青鸾道:“你先回去吧,倩儿病的严重,我在这照顾她。” 君倩闻言,面露得意。 呵,凭你口舌伶俐如何,相貌美丽又如何。 在父亲心里,永远都是她最重要。 沈青鸾面无表情,心底却徐徐漾开笑意。 如今正是暑夏,君倩却能把自己弄得着凉,不知是淋了多久的冷水。 前世君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愿君鸿白跟她同房,打发丫鬟直接将人请走就是,何曾这么伤害过自己来换取君鸿白的关注。 看来今日,她不再懦弱替君倩遮掩打圆场的举动,终究是让她慌了手脚。 好,好,好! 看见君倩过得不好,她也就舒爽了,真是没白来看这一出戏。 回去的路上,翠翠忍不住嘟囔:“大小姐病了,不让您这个嫡母照顾,反倒让大爷一个男人照看,若让外人知道,还不得笑话死。” 沈青鸾泰然摆手:“无妨,我不怕被人笑话。” 相反,她还要感谢君倩这坨狗屎自己蹦出来,把君鸿白这条癞皮狗引走。 若真让她和君鸿白发生什么,她怕自己会当场吐出来。 至于丢脸? 前世她就是为了脸面两个字,将她在侯府受的苦楚费力遮掩。 闹到最后,人人都觉得侯府对她极好,她下场凄惨全都是她自己自作自受。 如今,她便要袖手旁观,让这侯府里的笑话在这京城的世家贵族之中好好晒一晒。 翌日,君倩和君远都没来含光院请安。 沈青鸾也不失落,带着仆妇和几箱子账本去了老夫人的福寿堂。 老夫人陆氏正为昨日君倩将君鸿白从含光院叫走一事而气恼,见了沈青鸾也没个好脸,将茶碗重重一摔,口气冷硬: “长栋糊涂,可他毕竟是个男人,女人对男人天生就有武器,你知书识礼,怎么就这么不知道拢住男人的心呢! 我盼着你们早点生下孩子,偏你自己这么不争气!” 沈青鸾神色淡淡,全当她在念经。 等陆氏念叨完才命人将箱子搁在屋子中间,“大爷昨日让我将文娘姐姐留下来的嫁妆清点了交给倩姐儿打理。 我思量着嫁妆原是老夫人亲自交给我,如今要给倩儿,理应当着老夫人的面清点一番才是。” 老夫人眉头皱了起来。 君鸿白这个决定太下孙媳的脸面,按理说她不该答应。 只她往沈青鸾肚子上瞟了一眼,便改口道: “也好,你少管些庶务,放些心思在正事上,女人没有孩子,便是再能干也算不上贤妇。” 含光院一众丫鬟被这赤裸傲慢的语气气得发抖。 老夫人这话,实在太羞辱人了,难道是她们夫人不想生吗? 沈青鸾抬眼,忽然幽幽笑道:“老夫人高见,只孙媳却觉得生不生得出孩子不重要,重要的是膝下的孩子细心教养,日后能顶立门户就是了。” 屋子里陡然安静了。 落针可闻之中,沈青鸾又道:“老夫人养出二叔这般晓勇能干的儿子,孙媳还要跟老夫人好生学学,请老夫人万莫藏私。” 陆氏脸色一变,眼底凶光毕露。 4.查嫁妆 原来陆氏虽是镇远侯府的老夫人,可却是妾室扶正上来,如今的镇远侯却不是从她肚子里钻出来,而是原配嫡妻所生。 自己嫡亲的血脉没能比得过别人的便宜儿子,这一点本就是陆氏的锥心之痛。 沈青鸾将她的痛处撕开,甚至还伸手指往那伤口里去抠,陆氏焉能不痛! 说起来,君鸿白的父亲原是陆氏做侧室时所生,以君鸿白的身份,娶沈青鸾本就是高娶。 偏生娶了进来心中丝毫敬意也无,反仗着她温良纯善一个劲地拿捏。 他们全然不知,沈青鸾之所以好欺负,只是她将他们当成一家人,不愿计较而已。 如今她愿意计较了,君鸿白和陆氏难道还能从她手里讨到好? 这会绵里藏针地回击,陆氏痛之欲狂却偏又有苦说不出,心中又怒又恼,脸上又痛又僵,混合出一个极度怪异的表情。 沈青鸾扭过头视而不见,自顾自捧着茶水饮了一口。 刚喝完,君鸿白带着脸色苍白的君倩到了福寿堂,后头还跟着一个沈青鸾格外熟悉的女子。 君倩一见沈青鸾就怯生生地开口:“多谢夫人费心,只是我今日体力不支,便请了姨母来替我核对嫁妆。 她是母亲的妹妹,对母亲的嫁妆再了解不过了。” 杜绵绵笑吟吟地上前与她见礼:“绵绵见过夫人。” 抬眸一笑,柔和如三月弱柳令人生怜,就这么和前世那个嚣张得意叫她姐姐的女子重合了起来。 沈青鸾手指紧了紧,声音却平淡无波:“杜姑娘有礼。” 杜绵绵起身,点了点身后几名奴仆:“听闻夫人要清点姐姐留下来的嫁妆,我一大早就将杜府几个算账的好手带了过来。 有他们在,夫人大可将账目尽数交给他们,不必那等俗事污了夫人的手。” 她这话自以为说得极为高明,既抬了杜家人才济济的格调,又将沈青鸾贬为打理侯府俗物的管事婆子一流。 加之今日清点嫁妆一事,若完全不让沈青鸾经手,不但让这个主母颜面扫地。 而且管事略作手脚查出什么问题,沈青鸾也全然无法狡辩。 杜绵绵心里的得意一时无以复加,完全没注意到君老夫人和君鸿白看着她的目光,俱都极为不善! 直到君倩语带焦急羞臊怒道:“姨母,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杜绵绵陡然回神,心中一个咯噔。 君鸿白对她素来和善,这会没说什么,君老太太却毫不客气怒斥: “一个商户之女也就这点子眼界,世家贵女掌家理事,从未有全权交给下人管事一说,休来带歪我儿。 青鸾,你来点,老身就在这里,我倒要看看哪个不要脸的赖货敢将手伸到镇远侯府里来!” 沈青鸾淡笑应是,接过账本。 很快,屋子里响起珠算互相撞击到清脆声响。 杜绵绵越听,心中越发慌乱。 到底怎么了,一夜之间侯府究竟发生了什么。 老夫人维护沈青鸾也就罢了,为何倩儿也站在她那边,甚至长栋哥哥也,也眼睁睁看着老夫人羞辱她…… 她忍不住朝君鸿白投去柔弱无措的眼神,却见君鸿白看着她,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冷漠。 杜绵绵一颗心直直往下坠。 她勉强地扯出一个笑,试探着道:“我只是担心沈姐姐做不来。” 话音刚落,清脆的算盘声吧嗒一止,沈青鸾修长的手指将最后一颗珠子推上去: “铺子田庄合并现银折算下来是一万三千四百两。” 杜绵绵不由得瞪大了眼,“你胡说!” 室内人都看着她,杜绵绵汗流浃背,脑子热得糊成一团,又快又急道: “这么多账目怎么可能一会就算完,你分明是在糊弄姐夫。 只是你糊弄也该装得像一些,我姐姐出嫁时,带来的嫁妆可有足足三万两!” 说到最后,她的神色现出几分张狂得意:“没这个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你要是没算错,那这少掉的嫁妆去哪了,是不是被你私吞了!” 她指甲伸出来几乎要碰到沈青鸾的鼻尖,脑子里不住地幻想沈青鸾低头求饶的样子。 可她终究失望了,沈青鸾将算盘珠子一推,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我沈氏女子算数经营是自小就学,盘算万余两银子而已,很难吗?难怪我悉心教导倩儿,却还是如顽石难以点开,原来是体内流着商人的血。 都说商人是下九流,今日我才算是领教。也罢,杜姑娘若是不放心,尽可请你手下的这几位管事核算一遍。” 君倩脸色顿时涨红,却有气无处发。 昨日她胡闹一场,君鸿白对她已经有些不喜,这会她不敢再得罪沈青鸾。 灰头土脸之余,心中又免不了一阵悲哀自怜。 父亲虽说会永远将她捧在手心,可天长日久,他的心难免偏向枕边人。 她只能捏住她能捏住的。 君倩双手捏着裙摆哀求道:“父亲,姨母已经将人带来,还是请管事复核吧。” 君鸿白皱眉,到底没有说话。 虽然他相信沈青鸾的为人,可杜文娘的嫁妆,的确不止这些。 几个管事面面相觑,在杜绵绵的催促下接过账本清点。 一盏茶又一盏茶,久到老太太面露不耐,为首一个留着两撇胡须的管事才放下账本,“回二小姐的话,我等核对无误的确是一万三千四百两。” “什么!” 杜绵绵先是一惊,随后抑制不住露出喜色,在她脸上混合成一个狰狞的表情: “沈青鸾,我姐姐的嫁妆单子上清清楚楚写着田庄地契铺面白银加起来价值三万两,都是要留给倩儿和远儿的。 在你手上经营数年,就算没有进项,也不该少了这么多。今日你若不说个来龙去脉,我杜家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她太过激动,以至于没看到老夫人脸上划过一丝不自然。 沈青鸾倒是注意到了,她悠悠放下茶碗,“祖母看我做什么?莫不是祖母也觉得是我贪了杜姐姐的嫁妆?” 众人朝老夫人看去,正巧看到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凶狠眼神。 “祖母,怎么了?” 君鸿白诧异出声。 陆氏心中恼恨,眼神不善地瞪着沈青鸾,“没什么,只是没想到我这孙媳看起来贤惠端方,居然会贪墨文娘的嫁妆。 青鸾,我实在是看错了你。” 沈青鸾挑眉,“祖母还没查证,只听杜妹妹这么说就认定是我?” 老夫人语气加重:“这些嫁妆自文娘死后一直封存,你入府后才交到你手中,如今数目不对,不是你还会是谁。 不过念在你平日还算体贴周全,只要你知错,我也不重罚你,就闭门一月吧。” 说着她起身,不再给沈青鸾狡辩的机会。 杜绵绵却急了,拦住陆氏,“事关杜家,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我姐姐走的早,最牵挂的就是两个孩子,如今留给他们的财物少了一大半,我就算得罪了侯府也是要问个清楚的! 沈青鸾,我知道沈家家贫,你爹又重病缠身,你是不是挪用了我姐姐的嫁妆去接济你娘家了!” 这话实在太恶毒,不单羞辱了沈青鸾,更将整个沈家的脸面踩在脚下摩擦。 沈青鸾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收了,浑身散发出足以能刮伤人的冷漠戾气。 “问清楚?刚好,今日我也想问个清楚。” “青鸾!” 陆氏狠戾怒喊:“往日我待你不薄,今日就算你有错,我也会宽恕你的,你何必死不承认!” 她话语之中的威胁,已是不加掩饰了。 前世杜家查出嫁妆有错漏,的确是沈青鸾一力承担。 而后杜家捏着这个由头在外大肆抹黑,连带着沈家的名声也臭不可闻。 沈父本就身子不好,为着这事更是大大伤了元气,偏又因声名有瑕无人肯伸出援手,以致最后,死不瞑目。 可笑的是,事后镇远侯府毫无愧疚,反倒以沈青鸾的恩人自居。 只因他们没有在风口浪尖将沈青鸾休弃,还借着她不贤不慈这一点,光明正大抬了杜绵绵入府做贵妾。 自那以后,君倩和君远对她越发不恭敬。 一步错,步步错。 如今沈青鸾重活一次,那是一步也错不得。 “几位管事既然查了账,不如说清楚,这嫁妆里头的亏空究竟是何时发生的。” 沈青鸾没看陆氏几欲喷火的双眸,冲着几位管事颔首。 她双手交叠握于小腹之上,浑身不容违逆的高傲冷冽。 那几个管事下意识俯首帖耳道:“是福宁五年亏空的,到福宁八年后便不曾继续。” 话音刚落,杜绵绵和陆氏齐齐脸色剧变。 福宁五年,杜文娘刚刚去世,沈青鸾还不曾嫁进来…… 沈青鸾勾唇:“原来如此,大爷,此事没有看起来这么简单,我此前从不知情府中居然有人如此大胆敢将手,还请大爷彻查。” 君鸿白脸色铁青:“不必你说我也会彻查。” 他将杜文娘看作心头至宝,怎么会允许有人动她的嫁妆! 沈青鸾不行,别人也不行。 陆氏知道他这会是动了真怒,连忙开口:“是该查,只是福宁五年实在太过久远,一时半刻也没有线索。 祖母这几天留心着,找到当初府里伺候的管事一定问个水落石出!” 沈青鸾哪肯让陆氏就这么溜之大吉,悠然道:“此事要查也不难。” 5.痛打落水狗 她抽过桌子上的算盘,噼里啪啦又拨了两下,将算盘上的数字摆在众人眼前。 方才几位管事费许久的功夫查出来的账和她弹指间算出来的一模一样,君家上下早已对她的算数已是拜服。 这会见了她算盘上的数字,君鸿白疑惑地看着她。 沈青鸾眼也未眨:“福宁五年至八年之间,一共亏空了四次,分别是五年春日亏空三千两,年节时亏空五千两,六年春节亏空四千两……” 随着她的话,君鸿白脸色从愤怒变得犹疑、惊讶、直至面沉如水:“够了,不必再算了!”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老夫人,抬手夺过沈青鸾手中的算盘,大手将算珠拨乱:“这件事不必再查。” “为什么!” 这次失声大喊的却是君倩:“这些都是娘亲留给我的。” 她双眼泪花盈盈,君鸿白对她到底态度不同,强忍怒气硬着声音:“不过一万多两亏空而已,我从公中补足给你就是。” “这如何能一样!” 君倩自是不服。 公中的钱本就有她一份,如今从公中挪到嫁妆中,不就是左手倒右手? 归根结底,那些没了的银子,硬生生就是飞走了! 她如何能答应? 君倩上前一步,仰脸看着君鸿白:“母亲留下的每一样东西于我都意义非凡,不是银子就能——” “我说了,不再追查!” 君鸿白忽然沉了声音,眼神之中再也没有往日毫无底线的宠溺。 君倩陡然噤声,不敢再说。 眼底那些假惺惺的泪珠子,真的如断线珍珠一般往下落。 可以往每每都会因此妥协的君鸿白冷漠地扭开眼: “杜二小姐,我敬你是妻妹对你多有敬重,可这不是你在镇远侯府肆意妄为的理由。” “姐夫……” 杜绵绵眼底露出无措。 君鸿白对着她却没有对君倩那般克制,眼底怒火尽数喷泻: “今日你贸然带人上门插手侯府家事,我已是再三容忍,可你却不识好歹,反而蹬鼻子上脸在侯府挑事生非带坏倩儿,她才十三岁你就这般利用她! 心肠如此恶毒,日后你休要再来侯府,免得带得我儿如你一般耗在家里做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这句话,比那大蒲扇般的耳光还要响亮。 杜绵绵彻底僵住,无边的羞臊直冲头顶,臊得她恨不能当场挖个地洞钻下去。 君倩也是不敢置信地张大嘴,“父亲,您怎么这么说小姨,她可是母亲的亲妹妹!” 君鸿白脸色难看得可怕,“文娘没有这种惯爱惹事挑唆的妹妹! 你日后也跟杜家远着些,须知你是镇远侯府的女儿,你如今的母亲是青鸾,该有的体统和礼数不能忘。” 君倩脸颊涨得通红。 沈青鸾说她缺礼少教也就算了,父亲居然也这样看她! 还要她尊沈青鸾为母,她哪里配! 他果然变了。 都是沈青鸾那个贱人! 杜绵绵一阵狼狈,瘫软着双腿被镇远侯府的下人架了出去。 陆氏瘫软着坐在椅子上,颤着声音:“鸿白,嫁妆的事——” “祖母,我说了,嫁妆的事情不必再查。” 君鸿白的声音透着前所未有的冷漠和强硬:“日后,谁都不要再提这件事。” 陆氏嘴唇嗡动,到底没出声。 沈青鸾眼底露出愉悦。 好一出大戏! 这出戏,大抵就叫,乌龟咬王八,永远不分家吧。 前世她也是糊里糊涂背了锅才知道,那几年陆氏娘家贫困,每年春节都难以为继。 恰逢彼时君家跌落谷底狼狈不堪,陆氏实在没办法才动用了已逝儿媳的嫁妆。 这事说起来不好听,陆氏连亲孙子都没告诉,只想着日后再补回去。 可天长日久,那档子事早被她抛到脑后,君倩和杜绵绵这么一闹,要是查到她身上岂不是要她在后辈面前颜面扫地? 前世有沈青鸾这个傻子替她背了骂名,陆氏毫发无伤,今身就请她自己来品一品个中滋味了。 不过,君鸿白这个王八做丈夫不怎么样,做孙子却是尽心。 前世沈青鸾可是声名扫地,还逼她自己拿嫁妆来填补窟窿。 今生换作陆氏,竟这么无声无息地了结了。 只不过陆氏心中也清楚,这等事在君鸿白心里挂上号,日后君鸿白定要跟她生分的。 不知她要如何应对。 沈青鸾慢悠悠地缀在君鸿白身后,心中却兴味满满。 眼见他快步如风快要走出视线,扬声唤了他一句。 君鸿白止住脚步,冷然回身:“还有什么事。” 沈青鸾拍着胸口,佯做后怕:“没想到杜姐姐的嫁妆里头居然有这么大的窟窿。 幸好今日当着众人查账,要不然日后都算在我头上,岂不是叫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君鸿白脸上顿时挂不住。 昨夜他说的那些话,仿佛化作一个又一个的巴掌,劈头盖脸往他脸上扇。 居然真叫沈青鸾料中了,那些嫁妆果然…… 君鸿白捏紧拳头:“你叫我,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吗,嫁妆已经交到倩儿手中,日后没你的事。” 这话很是不客气。 沈青鸾却没有发怒的意思,甚至低头轻笑,笑颜温婉与以往那个温和优雅的主母一般无二。 一阵清风吹过,君鸿白觉得自己心里的火气仿佛被吹得散开了一些。 沈青鸾不紧不慢摇扇:“话虽如此,可账本毕竟是从我手上过出去的,青鸾斗胆,请大爷指教。 方才大爷的模样显然是知道其中是谁动了手脚,而我算账之时,大爷频频看向老夫人,莫不是——” “住口!” 君鸿白胸口因两人如常对话而渐渐熄下去的火陡然又涨得老高,“我早就说了日后不许再问,你将我的话当作耳边风吗! 说来说去你姓沈,嫁妆姓杜,镇远侯府姓君,你不过是一个外姓人,谁准许你将手伸的这么长!” 花园一片寂静,唯余君鸿白喘着粗气的呼吸声。 沈青鸾捏着摇扇的手逐渐顿住,半晌,意味不明一笑,“外姓人。” 君鸿白脸色铁青一片,冷斥道:“你知道就好,日后安分守己,我也不会短了你——” 啪嗒一声。 君鸿白下意识扭头。 沈家一位族老跟在君家族老身后,脚下是一截被踩断的枯枝。 沈青鸾握拳的手掌松了松,转身走上前。 方才只差一点,她就要忍不住对君鸿白动手了。 前世她究竟是吃了多少猪油蒙的心,居然与他做了这么久的夫妻。 “族叔可是特意来寻我的?” 沈家族老脸色阴沉无比,撩起眼皮看向君家族老: “自然是来寻你的,难不成我这个外姓人还敢跟镇远侯府攀亲吗,我沈家丢不起这个人。” 君家族老顿时汗流浃背,狠狠瞪了君鸿白一眼。 沈族老又道:“你父亲病重,我来知会你一声。” 其实他原本是想来镇远侯府讨些上好的山参灵芝。 沈舒的病与其说是病,不如说是亏了身子,非得好生将养着。 沈家原本也算富裕,却硬生生被沈舒的身子给拖垮了。 本以为沈青鸾嫁入侯府日后沈舒能好好温养着,没想到却…… 沈青鸾心中更是酸涩,垂头行了一礼,“多谢族叔特意上门一趟,我这就回府。” 对上沈族老满是喷火的眼神,沈青鸾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族叔万莫动怒,方才大爷的话并非是在羞辱族叔。” 沈族老听了这话,心中顿时不是滋味。 沈青鸾是沈舒一手娇养大的女儿,如今嫁了人,却这般委曲求全。 被夫君指着鼻子骂,还要将委屈咽下去替这个混账找补。 也怪沈舒身子不争气,若不然,以他的才学本事,封官拜相也不是不可能,何必女儿如此受气。 这般想着,又狠狠瞪着君鸿白。 这个王八蛋,若是不愿意,当初又没人掐着他的脖子逼他成亲,难不成他沈家的姑娘还会嫁不出去? 娶了人,又这般糟践。 被他瞪着,君长栋却是心中得意,冲着沈族老挺直了腰。 成婚三年,他们不是没吵过,可每每他回头,沈青鸾就在他一眼能看到的地方,朝他温和地笑。 这回想必也一样。 他双手负背,等着沈青鸾顾全大局。 沈青鸾薄唇微勾,“大爷说的外姓人,单指我沈青鸾一个而已。 毕竟君远和君家旁的后辈都在族叔的学堂上学,大爷好生敬着族叔尚且不够,怎么会舍得和族叔撕扯开关系呢。” 这话直如一个大巴掌,扇的君鸿白脑瓜子嗡嗡作响。 君鸿白勃然大怒,“沈青鸾,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沈青鸾施施然回首,“胡说八道?敢问我哪句话是胡说? 是大爷并未羞辱族叔这句话胡说,还是君家后辈想在沈氏族学上学是胡说?” 君鸿白脸色忽青忽白,忽而捏着拳头朝沈青鸾冲了过去。 啪地一声。 君鸿白还未够到沈青鸾的衣衫,君族老蒲扇大的巴掌结结实实甩在他的脸上。 君鸿白被打的一懵,满脸不敢置信。 君族老怒视着他,口气冷硬:“婚姻是结两姓之好,谁准你在自己的妻子面前大呼小叫。” 剩下没说出口的半截话是,就算想动手,也不该在沈族老的面前。 6.我要和离 方才沈青鸾的话,可谓是掐到他的死穴。 时下文人清高,好的夫子难寻,君家一个没什么底蕴的武将世家,更找不到什么有真才实学的老师。 而沈家以文立世,筹办的族学之中请了沈家退下来的御史讲学。 若不是娶了沈青鸾,君家就是在祖宗面前烧三天三夜的高香,也没法将后辈送进去。 若是惹怒沈家人,将君家的子孙全都赶出学堂,他们又该去哪找夫子。 思及此,君族老口气软了不少,冲沈青鸾道:“侄媳妇,两口子吵架在所难免,床头吵架床尾和,千万别说这些气话伤了两家人的和气。 沈老爷的病严不严重?若需要君家出力只管开口,君家责无旁贷。” 说着又拿眼睛去瞪君鸿白,要他说两句软话表示表示。 君鸿白却压根没理他。 他这会心中怒气还未消,加之又是被沈青鸾放低身段哄惯了的,就算是他有求于人,这会也负手在一旁等着沈青鸾如往日一般先低头。 不就是接济沈家吗,君家以往做的难道还少? 只她既有所求,何必端那高高在上清高圣洁的架子! 他等了会,却只等到沈青鸾淡着声音:“世叔不必客气,父亲的病,此前君家也未曾说过什么,如今也不敢麻烦。” 君族老被哽得一噎。 好嘛,一个是族叔,一个是世叔,亲疏毕现。 若传出去叫外人听了,还不知会如何传着说君家刻薄寡恩,苛待媳妇。 最叫他气愤不已的,还是君鸿白这个小畜生。 过了几天好日子,当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若不是他随意放屁,哪就被沈家抓住机会借题发挥了。 等沈家人一走,君族老就变了脸,“结亲是结两姓之好,要说当日这门婚事也是你同意的,如今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又算什么!” 君鸿白脸色铁青。 君族老指着他的鼻子怒道:“我告诉你,沈家族学绝不能退!沈青鸾性子是软和,可再软和的人也有逼急的一天。 真到了那个时候,你就后悔去吧,你想清楚,镇远侯府的儿子女儿还要不要说亲了!” 君鸿白握拳,“她不会的。” 只这笃定的话有几成心虚,他自己也说不清。 那头沈青鸾上了马车,沈族老恨铁不成钢怒道: “虽说女子以恭顺为美,可更该以刚为骨,以坚毅为神,刚柔并济才是世家女子风范,你怎么就学偏了呢!” 沈青鸾闻言,既是羞愧又是动容。 她知道沈家族人这会子会过来,的确存着故意激怒君鸿白的心思。 只饶是如此,族叔这番话仍旧让她震撼。 以刚为骨,以坚毅为神。 前世她自以为为了沈家的声誉妥协的软弱举措,简直是大错特错,将沈氏一族的脸丢个精光! “族叔。” 沈青鸾凝眸沉沉开口:“往日我以为委曲求全能换来一家和乐,今日听了族叔的话方才醍醐灌顶。 君家实在欺人太甚,还累得族叔一同受辱。此事我绝不甘休,请族叔做主,我要与君鸿白和离。” 沈族老沉吟片刻,转了话题。 沈青鸾便也适可而止。 和离一事,事关两个家族,非她上下嘴巴一碰就能成定论。 今日君鸿白的举动虽然大大伤了沈家的颜面,可也只需小惩大戒,和离一事,太小题大作。 好在沈青鸾虽打了要和离的主意,却也并未指望眼下,只是让这件事在族中过一过而已。 日后她再提,也不至于毫无准备。 君家离沈家不远,马车很快就到。 可这段路,沈青鸾却走了两世。 沈青鸾撩开车帘,盯着沈府门口粗陋的木门,久久凝视。 “青鸾。” 沈母扶着小女儿沈新月迎了出来。 “母亲,父亲可还好?。” 沈青鸾上前掺住沈母另一只手紧紧扶着。 前世父亲病死之后,母亲成日以泪洗面,不多时也郁郁而终。 沈新月自此成了孤女,婚事也高不成低不就,在族中的安排下远嫁山东。 一家四口,竟成了飘零浮萍。 只略略一想,沈青鸾便觉心口万箭穿心般的痛。 沈母觉出她情绪低落,满以为她太过忧心,忙劝道:“方才族里遣了大夫过来,如今已经好多了,正在里头歇着呢。” 说着又探着头往马车内里看去,只看到了伺候着沈青鸾下车的翠翠和族老,再没见旁人。 沈母心中一沉,拉着沈青鸾入内,“姑爷今日又没陪你?可是有公务在身?” 大抵是以往沈青鸾回娘家,总是替君鸿白粉饰,沈母的问话也很是委婉。 沈青鸾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她怎么就那么蠢,踩着关爱她的家人的心,去讨好君家那帮白眼狼! 她自以为是以和为贵,殊不知她的亲人也为着她被轻视践踏而痛心。 沈青鸾闭了闭眼,缓缓道:“没有公务。” 沈母嘴巴抿成一条线。 “以往说什么有公务,都是女儿怕落了颜面编出来的谎话。不怕母亲笑话,女儿和君鸿白成婚三日,至今还是完璧之身。” “什么!” 沈母神情大变,“那新婚之夜?” 沈青鸾面露冷嘲:“新婚之夜,君鸿白在书房守他那前头娘子的灵位守了一整夜。 而后每每君鸿白来含光院,君倩都要找借口将他喊走。久而久之,君鸿白顾忌女儿,自己也不愿踏足含光院。” 沈母勃然大怒:“竖子,他怎敢如此羞辱你,羞辱沈氏一族! 还有君倩,未出阁的小姑娘居然敢插手父亲房中事,没脸没皮,恬不知耻!” 沈青鸾声音淡淡:“君家本就是莽直武将,猢狲野人学吃饭行走都要费力,更枉论知道礼数为何物。 成婚之初,女儿也想与他和和美美过日子,这才百般忍让,却惯得他们越发蹬鼻子上脸。 今日还敢当众给族叔难堪,女儿实在错的厉害。山猪便是学了再多,又怎么能学会如何做人呢。” 说着将沈族老在君家听到的冷语说了出来。 “母亲,君家欺我辱我,还将我沈氏一族欺到脚下,女儿忍了实在太久。如今父亲缠绵病榻,焉知不是为了女儿婚事不畅受制于人之故。 女儿累得族人受辱,累得父亲面上无光,思及此每每恨头如醋,恨不能将君鸿白大卸八块。” 沈青鸾握着沈母的手越发用力,双眸晶莹却还是盯着沈母的双眼,一字一顿: “女儿决意,与君鸿白和离,一,振沈氏声名,二,叫世人知道君家不慈无道,不配世家女屈尊去做主母宗妇!” 沈母心中一顿刀凿斧砸的闷痛。 她的女儿原本是中正雅和的性子,如今却变得戾气横生,君家定然是让她受了大委屈。 思及此,沈母心中迟疑尽去,“好,你想要和离,母亲替你筹谋!” 哪怕知道母亲会支持她,可听到这句话,沈青鸾仍是鼻子一酸,埋在沈母怀中哭了起来。 哭了这一场,沈青鸾心中郁气散了不少,到了沈舒面前居然恢复了几分在闺中的开阔爽和。 沈舒视线在母女两个之间打了个来回,识相地没说什么,只随意道:“昨日从家中翻出一本农经注,随意看了几页就有些体力不支,索性你带回去,替我写些批注。” 沈舒这会还不像几年后形销骨立,看起来很有几分文人的清润之风。 沈青鸾强忍了泪意,温声道:“女儿定然好生看,看完后念给父亲听。” 沈舒眉头微皱。 沈青鸾这话,是要在沈家住几天? 莫非君家给她委屈了? 想到君鸿白那个王八蛋,沈舒咳了起来。 沈母连忙端了水给他顺气,却被他推开。 沈青鸾心中一片酸涩。 父亲聪明绝顶,怎会看不出她想隐瞒的事。 便是太过多思,沈舒才会伤了身子。 “父亲。” 沈青鸾接过沈母手中的杯子,亲自喂了沈舒喝茶。 “女儿的确要在家里住几天,也的的确确遇到难事。 只是父亲抚养我长大,也该知道女儿的性子,女儿能吃得一时的亏,却绝不是个傻子,自会为自己谋话。” 等沈舒缓过劲,她才压低声音:“不瞒父亲,女儿的确有所求,要请父亲为女儿撑腰,请父亲,爱惜己身。” 她是沈舒长女,自小在沈舒膝盖上陪着他一起读书习字,父女之情非比寻常。 这会沈舒听了他的话,胸口莫名一股激荡之气,整个人竟显出几分生机。 不再多问,只握了握沈青鸾的手,“好,凭你要做什么,父亲都撑着,替你撑腰。” 沈青鸾喂着沈舒喝了药这才退出去。 沈族老在外头等着,见她出来迎了上来: “方才大夫与我说了,你父亲的病是自娘胎里伤了元气带出来的,若有百年山参将养着便能慢慢有些起色。” 还剩下半截话是,若没能将养好,只怕时日无多。 跟在后面出来的沈母脸色一白。 百年山参贵还只是其次,最难的便是,只有侯门勋贵府上才留有。 族老这话,就是暗暗回她所说那和离的事,这当口,沈舒久病难愈,眼下还和离不得啊! 可是…… 女儿如此受辱,难道还要她向君家低头?那和逼她去死有什么两样。 可是,丈夫的身子又…… 一时间沈母只觉一颗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揪出来,翻来覆去地揉。 7.取人参,救亲爹 就在族老几乎要开口明示的时候,沈青鸾开口打断:“多谢族叔关怀,百年山参我自有办法,族叔相救知情,青鸾没齿难忘。” 沈族老是看着沈青鸾长大的,这会知道她难做,叹了口气负手离开。 “青鸾……” 沈母声音艰涩沉恸。 沈青鸾回身,缓缓漾开一个笃定的笑,“母亲不必忧心,方才我说有办法,并不是糊弄族叔,而是说真的。” 父亲憾然长辞是她前世最大的遗憾,既得重生,她怎肯让父亲重蹈旧辙。 更何况,“族叔指望君家大可不必,君家上下薄情寡义怎会对沈家伸出援手,且君家原本穷得底掉,全靠君呈松重拾侯府荣光。 陛下赏赐的珍宝药材都一把大锁锁在二房的院子里,就是放着生虫也绝不可能让大房沾一个手指头,求也只是白求。” 沈母一时不知该失望还是该庆幸。 到底是慈母心肠占了上风,沈母勉强一笑,“我知道的,生死有命,我不是那等偏激执拗之人。” 沈青鸾知道母亲多半还未全信她有法子的话,也不多说,借口回了屋子,叫翠翠找出她以往藏在柜子里的衣衫来。 翠翠激动地眨眼,“夫人,您要去哪?” 沈青鸾幽幽一笑:“去要债。” 一盏茶后,沈青鸾换了一身青色书生锦袍从后门溜了出去。 若是细看还能看出她眉眼瞄黑了许多,硬生生将她美艳气度压了下去,看起来只是个有些单薄的普通书生。 翠翠也换了衣衫,跟在她身后看着熟悉的路,压着嗓子,“夫人要去找罗御史?” 沈青鸾淡笑不语。 两人穿过一条窄巷,很快到了一处宽檐青瓦的宅子旁。 “罗不平,你给老子出来!有胆子参我怎么就只敢做缩头乌龟!你给我说清楚,不过穿错了鞋子,怎么就要降职罚俸!” 翠翠躲在墙后,看着堵在罗府门口叫骂的高大男子,忍不住咋舌:“这人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当众骂罗大人。” 沈青鸾想起君家亦是武将,心中反感,淡淡道: “武将大多如此,自以为强悍的躯体就能在俗世之中无敌,殊不知杀戮和战争只是得到一片土地,要得到民心还得靠治国之道。” 因着君家的事,主仆两个都不喜这些粗放无鄙之人,翠翠深以为然点头,忽然不解道: “夫人怎知道他是武将?” 沈青鸾指着男子腰间青色碧玺,简短地答道:“我朝五官分为四等,依次系带为黄、青、紫、赤。” 那头的男子见迟迟无人应声,更加气急败坏,将门敲得邦邦作响: “我麾下的参将一时疏忽,穿错了上朝的鞋子怎么了!那么多上朝的规矩堆起来足足有老子半个身子高,背不下来犯了错又能如何! 难道你就从没错过?凭你在这乱嚼舌根,比那长舌妇还要多嘴恶毒!你若瞧我不惯,只管冲我一个来,老子若是皱半个眉头,那就是狗娘养的!” 沈青鸾听了个大概,心中暗暗失笑,对这男子倒是改观。 这男子虽然粗犷无状,却是为了下属讨个公道,且也并非全然无理取闹。 大周自建朝以来,历代皇帝规矩忒多,每每搞的朝臣人仰马翻。 前世君鸿白初入官场亦是手忙脚乱,若非沈青鸾将那厚厚多规章研了个彻底,只怕君鸿白也要被批得灰头土脸。 可惜,她做的一切,到底便宜了旁人。 男子将门敲得震天响,翠翠忍不住急道:“这个人一直不走,罗家人也不露面,难道今日我们要白走一趟?” 沈青鸾定定看了片刻,忽然自墙后绕身而出,“大人,罗大人不愿见您,您将门敲破他也是不会露面的,何必白费力气。” 男子回首望来,见是一个瘦不拉几的书生,本不欲搭理。 只是想起什么,又朝着罗府的大门挥舞拳头:“老不休,你不肯出来,我把你这个狗腿子好揍一顿,看你还做不做缩头乌龟!” 沙包大的拳头在沈青鸾面前挥了两下,甚至带着猎猎劲风。 沈青鸾拧眉。 方才远看还不觉得,这会近看才发现这男人身高足足九尺有余,君鸿白已经算身量高大,在这个男子面前只怕也要矮一个头。 腮边蓄着浓密的胡子,胸前与手臂鼓鼓囊囊。哪怕穿着衣服,都能看到肌肉的纹理起伏,配着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煞气毕露。 饶是沈青鸾历经两世风雨,见了他居然也有些发怵。 只她还记得,这个男子如此义愤也是为着手下人辩驳之故,而非为了自己。 料想他不是那等黑白不分的人,这才没有退步。 “大人三思,原本仪容不整只是口头斥责一句的罪责,可大人若与罗御史当众冲突,那可就犯了不尊圣命、冒犯御史的罪责。大人觉得罗大人避而不见是心虚和刻意刁难,焉知他不是为了避免大人犯更大的错。” 男子昂首轻哧,“这么说,老子来讨个说法,反倒是我的错?” 沈青鸾定定地看着他,忽然轻笑:“大人自然是没错的,下属被人欺辱,大人为他讨个公道,好让他知道在大人手下无人敢惹,日后自然更加忠心,此为御下。” 男子没料到她会赞同自己,愣了一瞬,随即双手负背,下巴抬得更高。 “然罗大人参奏朝臣,且有理有据,是为让陛下知道他克己奉公,日后更加信任他,此则为,御上。” 沈青鸾声音如珠玉,缓缓入耳,而后入心。 男子耳尖一动,忍不住侧头,认真地看着她。 “大人为人爽直干脆,又久居战场,应是不知大周朝在京都的官员约有三百人,其中关系势力错综复杂,彼此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若无事俱都井水不犯河水。 而罗大人敢参奏大人的属下,焉知其中没有大人不得圣心,不懂御上之故。” 沈青鸾意味深长,点到即止。 男子,也就是君呈松,慢慢回过味来。 他自十四岁一个人西下去了战场打拼,至今已有八年之久。 期间有人教他杀人,有人教他如何三日无米无水还能活下去,有人教他如何顶天立地做一个大男人。 却偏偏,没有人教他这些世家子弟人人信手拈来的为人之道。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照你这么说,我就只能吃下这个亏?” 连他自己都没注意,他对沈青鸾的态度从一开始的敌视请慢,变为如今的信任。 沈青鸾敏锐地感知到这一点,侧目微微一笑,“吃亏又如何,大人征战沙场,难道从来没受过伤?痛一次,下次便知道闪躲,入朝为官亦是如此。” 君呈松皱眉,“你还是不懂,行军打仗跟你们书生动嘴皮子可不一样,将熊熊一个,老子要是怂了,日后还怎么管下头的人。” 沈青鸾徐徐点头,“大人说得对,大人若再这么熊下去,只怕不出一年,便要落个树倒猢狲散的下场。” 君呈松猛然沉下脸。 这个臭小子,自己给他几个好脸,他倒蹬鼻子上脸了! 他是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威严起来气势大盛,翠翠忍不住有些腿软。 然而沈青鸾却好似无知无觉,甚至坦然笃定地与他对视:“大人为上,御下却不严,以致下属犯错被人揪住马脚。大人为下,御上却不殷勤,以致朝臣陛下都没将大人放在眼里。长此以往,下属不敬不忠,上峰不信不用,长此以往,大人以为,下场如何?” 君呈松瞳孔一缩,因为打了胜仗而春风得意的气势陡然一收,脊背甚至泛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原来不知不觉,他竟然已经踏入如此危险的境地,只差一瞬,险些就要万劫不复! “公子大才,还请公子教我该如何做。” 君呈松能屈能伸,飞快地改了口气,甚至还冲沈青鸾虔诚地鞠了一躬。 这样的神态落在这样一张略显潦草和凶煞的脸上,实在有些滑稽。 然后沈青鸾就真的笑了。 呵,方才叫她狗腿子,如今却改口尊称她公子,这人倒也没有面上看起来那么愚钝,见风使舵起来,也快得很。 不过,他眼底泛着的求知和渴望的光极大地取悦了沈青鸾。 她受家中风气影响,一直就有个好为人师的毛病,前世她费尽心思教导君家那两根朽木,反落得满身不是。 这会两相对比,只觉这个凶悍的男人比之两个白眼狼,反倒是个知恩机灵,一点就通的好学生。 便背过身缓缓走了两步,见着男子眼巴巴地跟上,才慢条斯理道:“为官之道,一则尽忠职守,一则朝堂权术。而朝堂权术,要说清非一日之功。 大人只需谨记一句话,御下恩威并施,让下属做事严谨,御上外圆内方,让上峰喜而重用。” 君呈松听得如痴如醉,双手保持握拳行礼的姿势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殷勤备至的态度和先前高傲嫌弃形成强烈反差,叫翠翠看得直咋舌。 “那我如今该如何?” 君呈松见她停顿,迫不及待追问。 “现在嘛,”沈青鸾轻笑,“大人现在该立刻离开罗家,勿再生事,万莫叫人以为大人对大周律例和陛下判决不满。” 君呈松挠头片刻,忽而憨笑,“公子说得对,我这就走!” 说着竟当真大步离去。 走到街角处,忽然脚步一顿,扭身回望,却见罗府一直紧闭的大门这会居然打开。 那书生已经闪身入内,大半个身子都看不见,只隐隐约约看见一截修长雪白的脖颈和半个小巧精致的下巴。 8.陆氏唱戏 “侯爷,这个人原来是罗不平请来的说客,方才那些话,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君呈松扯唇一笑,微微眯起的凤眸中隐有杀气: “他若敢骗我,自有他的好果子吃。罗不平我动不了,一个乳臭未干的书生,难道还碰不得?” 沈青鸾进了罗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提着锦盒出来。 翠翠直到离了罗府二里地才敢压着声音问道:“老爷和罗大人数十年断了往来,没想到还如此慷慨,愿意借百年人参给夫人。” 沈青鸾低叹:“罗大人与父亲数十年的交情,怎么会当真见死不救,这人参只怕是早就准备好的。 只是父亲要强,罗大人也倔强,两人谁也不肯先低头。” 前世直到沈舒病死,罗不平都没有露面。 还是她在外被人讥讽时,罗夫人主动替她解围。 说起罗不平在沈舒死那日痛哭一场,又写了十多篇祭文偷偷祭奠于他,她才知道两人的相交之谊。 翠翠懵懂点头,转而又担忧道:“老爷要强,若是知道夫人偷偷来找罗大人,会不会气得不肯吃药?” 沈青鸾幽幽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何换了衣裳,又口称是沈氏旁枝的亲戚,如此也不算父亲主动认输了。” 想来以罗平的心胸,就算看出她的身份,也不至于主动拆穿。 两人回了沈府照料沈舒自是不提。 镇远侯府,君鸿白照旧睡在书房。 君倩身边的丫鬟晴雨说主子受了风头晕,来请君鸿白过去,他也只是派人送了些药就打发了。 君倩气得揪紧了被子:“父亲果真是恼了我了,不来看我就算了,送过来的药也如此粗陋。” 晴雨忙劝道:“大爷应当是真的抽不开身,夫人回了娘家,老太太身子又不好,府上全都靠大爷一个人打点。 还有那药,我听说是夫人父亲病重,大爷吩咐让库房将上好的药材挑出来——” “啪”的一声。 手掌贴上皮肉。 君倩扬起手掌往晴雨脸上重重扇了一巴掌: “贱人,胡说八道什么!父亲怎么会把药给沈家而不是给我!分明是你办事不力故意找借口敷衍我!” 晴雨被打得半边身子扑倒在地,却半句不敢辩解,飞快地又跪直。 在镇远侯府,君倩的脾气和威慑素来是比沈青鸾和老夫人还要更重。 仙姝院里也就晴云能劝她两句,偏这会,晴云有又被夫人撵走,满屋子下人俱都战战兢兢跪的跟鹌鹑一般。 君倩看着一屋子脑袋,越发气急败坏,重重锤着床板怒骂: “废物,一帮废物,一个中用的都没有,我养你们有什么用!这么爱跪,就给我滚到院子里去跪!滚!” 丫鬟们乌泱泱地瑟缩着出去。 君倩看着空晃晃到屋子,想起自己连得用的丫鬟都保不住,越发悲从中来。 她貌美又聪慧,还是侯府长女,苍天为何要跟她过不去,派沈青鸾给她做后娘。 她姓沈,怎么会真心对自己,眼看如今,连爹爹的心都要偏了。 难怪小姨总跟她说,有后娘就会有后爹。 她不是沈青鸾肚子里钻出来的,沈青鸾怎么可能真心为她打算。 明明灭灭间,杜绵绵与她说的话又钻到她脑海里。 君倩心里油煎似得滚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来人!” “明日你去书院,替我给远哥儿传句话。” 仙姝院的闹剧传入君鸿白耳中。 若是往日他定是要去将君倩好生哄一阵,可今日,他只让报信的人退下,仍旧独自坐在书房。 仅仅两天,他印象中的宅院,似乎变了模样。 他以为天真知礼的女儿,其实刻薄小气。他以为端庄仁慈的祖母,其实贪婪虚荣。 反倒是他一直防范着的妻子,才是始终为他、为侯府打算的人。 难道以往,他都错了? 房门忽然敲响。 听声音,敲门的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南春。 君鸿白就算再不想见,也不得不起身。 陆氏回了房,原还庆幸君鸿白没有追究,可回头深思,却背后出了一身白毛汗。 君鸿白不愿追究,何尝不是意味着,他不愿听自己的解释。 在他心里,已经替自己判了死刑,对于她的理由她的苦衷,他通通都不在乎。 想清楚这一点,陆氏哪还坐得住,披星戴月地赶了过来。 君鸿白神色冷淡,陆氏也不敢拿以往的架子,将一沓账本放到君鸿白面前。 “祖母用文娘的嫁妆,这件事的确不体面,我也不是要为自己辩驳什么,只你姓君,君家的家事,你也该知道了。” 君鸿白阻拦的手就这么收了回来,转而伸到账本上面。 陆氏心中一定,细细致致地说了起来: “你应当记得,杜文娘嫁进来,正是你祖父被削爵的时候。彼时君家虽然没了爵位,可你祖父还在,君家还有人脉。 文娘嫁进来,你祖父感激她雪中送炭的情谊对她格外栽培。她借着君家的势,手上的嫁妆起码翻了三倍不止。” “这事文娘与我说过。” 君鸿白声音黯淡。 那是他和杜文娘最快乐的时光。 “之后你祖父死了,在京城侯爵勋贵眼里,君家已是彻底起复无望,多少往日的仇家寻上来。我想着你要念书科考,便没跟你说。 只偷偷找了杜文娘,请求她挪一些嫁妆出来打点,好歹让你考中进士,到时候君家东山再起,定然十倍百倍地补偿她。 可她,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陆氏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写着那段风雨漂泊都岁月。 君鸿白顿时愧疚了,“孙儿无能,平白让祖母担惊受怕了。” 陆氏捏着他的手,叹道: “我们内宅妇人,吃些苦也无妨,只盼着君家的男丁出人头地,好在杜文娘不肯出面打点,你也还是考上了,可到了指派官职的时候,老侯爷在朝堂的人脉早就四散不见。 若是无人提携,那漫京城得不到官职的进士多的是,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我的孙儿大好年华地蹉跎吗!” 陆氏声音激烈,眼底也依稀带上水花,“我又去求文娘,料想着之前她不肯掏钱,或许是担心花出去的银子血本无归的缘故。 这次你已经高中,她是你娘子,你待她又素来贴心喜爱,她应当同意才是。可这回,她还是不同意。” 君鸿白抿唇,被陆氏握着的双手,缓缓握紧了拳。 怎么可能,文娘怎么会这么对他。 “大抵有什么误会。” 陆氏并未反驳,只接着道:“她不管你,祖母如何能不管你。所以我从陆家借了些银子,还立下了十倍利息的字据。” 说着陆氏声音带了哽咽:“我知道陆家趁火打劫不厚道,可我,我是没办法了呀! 文娘有两个孩子,有娘家的妹子可以依靠,我呢,我只有你这一个孙子!这世上我可以对不起任何人,唯独不能对不起你,鸿白,你明白祖母吗?” 君鸿白心中乱成一片,下意识道:“孙儿明白。” 陆氏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后来,文娘走了,君家慢慢好了起来,陆家便找上门来。祖母是没办法,陆家说若不还钱,就要毁你的名声。 我知道动孙媳妇的嫁妆是丑事,可我愿意担这个恶名,只求我的孙儿青云直上。” 这几个字直如魔咒,串成一根锁链捆在君鸿白的额头,捆得他太阳穴生疼。 是这样吗? 他记忆中的文娘贤惠温婉,持家有道。 可他又想起,他念书写字多用了纸张,文娘便嗔怪着说他浪费。 一时间,孰是孰非,孰黑孰白,他居然全然分不清。 半晌,君鸿白哑着声音,“祖母,别说了,孙儿都明白。” “不,你不明白!”陆氏握着他的手,声音宛若直接透过耳膜,凿入脑海深处: “深情可以被辜负,唯有血缘亲情和权势地位是忠诚的。单看镇远侯爵位起复之后,你便连升两级可见一斑。祖母知道你不喜欢沈青鸾,可沈家在文人之中素有清名。 为了你的前途,祖母愿意不要名声和脸面,若能得到沈家的力量,助你步步高升,祖母别说是担个恶名,就是死也甘愿。” 步步高升…… 他如何不想。 可是,“沈青鸾她,她变了……” 以往,她在内替他打点内务,在外替他周全同僚,也多次去沈氏族中替他游说。 “今日她居然当着沈家族老的面给我难堪。” “傻孩子。” 陆氏几要痛心疾首,“沈青鸾毕竟是个女人,以往你将心思放在文娘身上,她就是再火热的心也会冷。 你若要她一生一世对你死心塌地,该如何绑住她,你可明白?” 她没将话说的太透。 陆氏对君鸿白何等了解,那是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 她若将君鸿白推到沈青鸾床上,只怕君鸿白蓄势待发也要临阵脱逃。 还不如这般半遮半掩,君鸿白才会半推半就。 说起来,若非怕君鸿白太惦记着文娘,为着嫁妆的事情与她生分了,她也不必大费周章撮合他和沈青鸾。 料想沈青鸾那么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君鸿白沾上一沾,还能再这么冷冰冰的? 君鸿白听着这话,脑海中时而是杜文娘柔弱的脸庞,一会是陆氏刻着皱纹的脸,一会是沈青鸾华若牡丹的芳颜。 半晌竟是头痛欲裂。 翌日一早,昏昏沉沉地醒来,居然是老太太身边的南春在伺候他。 君鸿白清醒过来。 洗了把脸,问道:“老太太遣你来做甚?” 南春笑嘻嘻地抿出一个梨涡,“夫人昨日回了娘家,今日还没回来,老太太遣奴婢来问一声,可要亲自派人去接?” 君鸿白沉默片刻,“我今日休沐,亲自去接她。” 9.怼渣男 在杜文娘和陆氏之间来回拉锯,他头痛欲裂。 沈青鸾的沉静优雅,刚好让他能够清静一二。 临走前,他没有去给老太太请安。 昨日那一遭毕竟让他心有芥蒂,哪怕他已经接受了老太太的解释,可到底不能一如往昔了。 陆氏倒也不恼,听说他亲自去了沈家,反倒松了一口。 杜文娘这件事就像一颗将要引爆的炸弹,非得另一个温柔乡才能化解。 如今君鸿白肯对沈青鸾上心,那是再好不过了。 至于沈青鸾的态度? 女子以夫为天,,陆氏压根就没想过沈青鸾有拒绝的可能性。 马车到了沈家门口,君鸿白的小厮长栋率先去敲门。 简陋的木门被打开一条缝,灰衣小厮探头出来,见着马车上的“君”字,嘴角撇下来。 “小人进去通报一声。” 木门又合上了。 内里,沈青鸾正跟沈母写着《农经注》的批注,翠翠面色古怪地入内。 “夫人,姑爷他,亲自来接您了,还给老爷带了药。” 说着又看向沈母,“可要迎姑爷进来喝杯茶?” 沈母刚要开口,沈青鸾率先将笔搁下,“不必,沈家的茶水简陋,怕会污了他的口。” 沈母沉默了一瞬,还是劝道:“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姑爷若能回心转意,以后敬你爱你,也不是…” 沈青鸾垂下眼皮,“回心转意?怎么可能。君鸿白可是要给杜文娘做一辈子孝子贤孙的。” “你这丫头。”沈母没忍住噗嗤一笑,“哪有你这么说话的。” 沈青鸾将一叠手稿吹干,一一收起来,才缓缓开口: “浪子回头,代价却是一个女人的等待和牺牲。可是,凭什么? 他君鸿白又没有生我养我,与我的只有伤害和背叛,凭什么他一低头,我就要立刻接受?难道生为女子,天生就要低男人一头吗?” 她声音轻缓,神色更是云淡风轻,沈母却莫名察觉到一股汹涌的恨和绝望。 君家究竟对青鸾做了什么,她居然性格大变至此。 沈母攥紧了拳头,“去将君鸿白赶走。” “不必了。” 沈青鸾将纸张收好,“我只是来看一看父亲,如今父亲身子已然无虞,女儿该回镇远侯府了。” 她和君鸿白的账,还未算清。 外头吃了闭门羹的长栋跺脚,“沈家居然如此怠慢大爷,依我看大爷不必送药过来,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君鸿白心里也是不痛快,若是以往,他早就头也不回地离开。 可这会,昨日君家族老的话在脑海浮现。 好吧,或许这个他以为什么也不是的岳家,还有那么一丝用处。 他忍着气在马车上坐了许久,料想一会沈青鸾和沈家众人若不好生与他告饶,他势必不会将药草交出去。 这一坐,就坐到日头高悬。 君鸿白腹中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咕噜”声。 他脸色骤然铁青下来,推开车门就要吩咐回程。 恰在这时,沈府的门又一次开了,沈青鸾打扮素净上了她来时的马车,扬声道:“走吧。” 就这? 君鸿白已经攒到头顶的怒气就这么被砸了一头雪花,难受得他心肝脾肺肾都在叫嚣。 马车回了镇远侯府,沈青鸾轻轻巧巧地下车就要入内,君鸿白再也抑制不住怒气,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臂。 “沈青鸾,你就是这样待你夫君的吗?恭谨谦和,淑贞敬爱,你占了哪一样!” 他声音蕴着铺天盖地的怒火,伺候在门房处的丫鬟婆子跪了一地。 沈青鸾脚步顿住,扭身面无表情地回望着他。 多少次了,君鸿白这么毫无顾忌地当众斥责她。 好似她不是有头有脸的主母,而是他府上一个可以随意发卖的丫鬟下人。 或许是她目光太冷,君鸿白下意识松了手。 沈青鸾收回手臂,理了理被他抓皱的袖子,缓缓一笑。 君鸿白头皮一紧,下意识就要去捂她的嘴,只可惜太晚了。 沈青鸾薄唇轻启:“恭谨谦和,待的是敢于担当、顶天立地的男子。淑贞敬爱,敬的是两情相悦的夫君。 大爷扪心自问,究竟占了哪一样?” 话音刚落,院子里的下人俱都惊诧地抬头,看着直立于正中央的沈青鸾。 君鸿白也是一愣,转瞬脸颊涨成猪肝色,“沈青鸾,你放肆!” 愤怒之后,心底却升出浓重的恐慌。 此前她当着两位族老的面讥讽自己,尚且可以解释为一时意气,可今日呢? 自己只是随意说了她一句而已,或许语气有些重了,可以往,更过分的话也不是没有。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言辞锋利,寸步不让了? 难道昨日的事,她还没消气? 这个念头仿佛一根救命稻草,君鸿白下意识不去想其他可能,硬生生止住怒气: “我知道你为了岳父的事情心中担忧,这才言语无状,这件事我不会不管,昨日我就命人将库房里的药材理了出来,就等着送到沈家去。” 沈青鸾果然抬眼看他。 只她的眼神意味深长,君鸿白直觉那并不是感激。 果然,沈青鸾勾唇轻笑,“今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大爷从不曾关心过我的父亲,更连沈家大门都从未踏足,今日却一改常态。” 她侧头,故作沉思,“以往我对大爷体贴周到,大爷对我却是冷脸漠然,反而昨日与大爷略有纷争,大爷却变了态度。 莫不是大爷与旁人不同,惯爱被人恶言以待?莫不是大爷前头的妻子文娘姐姐对大爷就是如此,这才使得大爷念念不忘?” 门房处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丫鬟小厮们俱都瑟瑟发抖,惊恐万分。 夫人她,莫不是疯了! 居然敢这么嘲讽大爷,惯爱被人恶语相向,那不是,不是脑中有疾吗? 听闻京城西街的秦楼楚馆里就有好几个小倌,接客接多了,也有了那等奇奇怪怪的嗜好,每每接客都要人用鞭子抽他骂他。 有一次一个客人玩的过火,将那个小倌从二楼窗户丢了出来。 哎呦呦,那叫一个惨烈,身上青青紫紫没一块好肉了,偏偏脸上的表情还欲仙欲死,叫他们看得好不羞人。 难道大爷也是这种人? 一时间,落在君鸿白身上的视线俱都变了。 好奇夹杂着打量,看得君鸿白羞愤欲绝。 这这这,这哪是女人能说的话! 君鸿白气得嘴唇哆嗦嗡动,颤抖着手指,却没敢指向沈青鸾。 他居然在怕,他怕沈青鸾的牙尖嘴利,若再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只怕他再也没有脸面做人! 偏沈青鸾仿佛知道他心底所想,却不肯放过他,勾唇一笑: “不过要辜负大爷的心意了,我父亲已经得了百年人参入药,镇远侯府的这些……” 沈青鸾侧头往他身后的药包上扫了一眼,“沈家要不起,也不敢要。” 君鸿白猛地喘了一口粗气,脸颊宛如挨了十个巴掌一般刺痛。 他以为他手中捏着让沈青鸾低头的筹码,可她却压根不屑一顾。 该死,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对上沈青鸾,永远只有挫败和失落。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明明他去见沈青鸾,只是想得到片刻的安宁和体贴。 君鸿白一时头痛欲裂。 一片焦灼之中,老太太身边的南春慌乱地跑了过来,“大爷,不好了,远哥儿闹着要退学,您快去看看吧!” 君鸿白猎猎生痛的太阳穴更加难受了,恶狠狠地瞪了沈青鸾一眼,快步往福寿堂赶了过去。 被瞪的沈青鸾:…… 他该不会以为,是自己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吧? 既然有所猜测,沈青鸾便不会傻乎乎地等着挨打,一边派人去外院请二房的人,一面旧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还没走进福寿堂的正院,就听见里面传来鬼哭狼嚎的喊叫。 君远爹啊娘啊太奶奶地喊个不停,听上去刮得沈青鸾脑瓜子疼。 她很想就这么扭头一走了之,可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一直往外探头的君倩瞄到,冲上前来扯住她的袖子。 “母亲你可来了,快帮远弟说说情,爹爹要打死他呢!” 母亲? 沈青鸾心中立刻警惕起来。 君倩每每这样称呼她,多半是又憋了什么坏。 她虽是个半大孩子,可心思深沉阴狠,沈青鸾敢小看君鸿白那个王八,却不敢小看君倩这只毒虫。 沈青鸾暗暗用力,从君倩手中扯回自己的衣袖,平静道:“夫为妻纲,父为子纲,此为纲常。你父亲要教子,哪有你我说话的份。” 她躲开君倩往里走去,就见着君鸿白举着半尺长的藤条,一下一下地往君远瘦弱的脊背上抽。 老夫人劝不住,也只得在一旁抽噎着抹眼泪。 君倩只是让君远闹上一闹,没料到他会受这样的责罚,心中对始作俑者沈青鸾恨了个仰倒。 见她还一副看好戏漠不关心的姿态,嗓音阴狠得几乎能萃毒: “沈青鸾,远哥儿好歹也叫你一声母亲,照顾继子是你身为主母的本分。 如今你却这般在旁看戏,你是不是巴望着爹爹将远哥儿打死,好便宜了你自己的亲生孩子!” 君远听了这话,也将沈青鸾恨得牙根生疼,越发号啕大哭: “娘啊!你怎么就死得这么早!没能睁眼看看儿子过的什么日子!爹爹好狠的心,娶了一个无情无义的毒妇入门。 有后娘就有后爹,这话真不假啊。打吧打吧,打死我我好去下头陪我娘,也叫您看看我爹是怎么狠心,怎么欺负您留下来的孩子!” 这话像针一般扎到君鸿白心肺,他的藤条高高抬起,到底没再继续抽下去。 沈青鸾嘴角噙着的笑缓缓变冷。 不愧是君鸿白捧在手心的一对儿女,太知道如何拿捏他的软肋。 呵,无情无义? 类似的话,前世沈青鸾听过的次数,数都数不清。 哪怕她是真心想匡扶两个孩子成才,可只要两个孩子稍有怨言,君鸿白和陆氏便满是咒骂责怪。 她本以为,日久见人心,有朝一日君远金榜题名、平步青云时,所有人都会明白她的苦心。 可她到底没等到那一天。 好罢,那就不等了! 沈青鸾走入正厅,在陆氏身边坐定:“远哥儿今年也有九岁了,身上和该有镇远侯府的血脉。 我倒是好奇,大爷九岁时,是否也这般被一根藤条便打得满屋子打滚?” 10.君倩关禁闭 君鸿白脸色一僵,方才因为君远哀声嚎叫软下去的怒火又升了起来。 君远心中一紧,怨恨地剜了沈青鸾一眼,声音尖利:“沈青鸾!你不喜欢我只管冲我来就是,弟弟对你一向孝顺,都说严父慈母,父亲打他你和合该说和求情。 可你竟然眼睁睁看着弟弟挨打,还冷嘲热讽挑拨生事,你压根没有把弟弟当成你的孩子,你不配做我们的母亲!” 君鸿白本就被君远的一翻哭诉哭得肝肠寸断,又被君倩饱含怨恨的眼神刺得胸膛剧痛。 再看到安然坐在椅子里,从始至终冷眼旁观的沈青鸾,没来由地生出厌恶和怨憎。 “沈青鸾,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我不过说了你一句重话,你就让沈氏族学的夫子刻意针对远儿,逼他退学。 我早该知道,你对倩儿和远儿不过是面子情,世上哪有后娘真心为继子继女考虑,可恨我被沈氏的名声蒙骗娶了你进门! 早知你如此冷漠,我宁愿终身不娶,也绝不会让你进门!” 他直勾勾地看着沈青鸾,双目赤红极为可怖。 陆氏更是恨得脸庞扭曲,嗓音嘶哑:“把府中的账册、钥匙、对牌全都交出来,你这种毒妇我时不敢让你再管家了,省的哪天被你害死都不知道。” 谋害婆母这话实在太过诛心,沈青鸾身边的丫鬟个个脸色大变。 沈青鸾却仍旧不动如山地坐着,甚至眼儿都未眨。 这话,她前世听得太多。 “大爷方才说我让沈氏族学刻意针对远儿,这话,不知是从哪听来的?” 君远还没开口,君倩抢先道: “从哪里听来?敢做哪还不敢当了?远哥儿入学这么久,沈氏族学的夫子压根没正经教过诗书经义,成日只要他围着山脚跑步,还让他绑着铅块写字! 远哥儿敬你是嫡母,这才将委屈全都咽到肚子里,可你呢,你有顾念远儿的身子和前程吗?” 屋子里,陆氏并三个姓君的同仇敌忾地瞪着她。 沈青鸾眸光一寸一寸冷下来,看着抹眼泪的君远:“远哥儿,你已经九岁了,难道还不会自己说话吗?” 君远抽噎声一止,抬眼看着跟以往不太一样的继母,心里头又些慌。 平心而论,沈青鸾对他不错。 他也有些喜欢这个漂亮又和气的继母。 可是,姐姐跟他说,只要这样闹一场,就能让小姨嫁进来。 沈青鸾再好,难道能比得过血脉亲人对他好吗? 君远只心虚了一瞬,就抽泣道:“别人都能跟着夫子在课堂上读书习字,偏只有我一个成日罚站罚跑。” 君鸿白心中一痛,看向沈青鸾的眼神更加痛恨。 “你还有什么好说,对着一个九岁孩童耍手段,这就是你们沈家的家教和品德。” 沈青鸾静默地看着君远,半晌,忽然笑了。 果然是老畜牲生出的小畜生,什么都学不会,偏撒谎抹黑一事,不必学就能会。 她本以为是她前世太过严苛,对君远学习一事要求太高,才惹得君远不喜。 如今,她还什么都没开始,君远就能上下嘴皮一碰如此污蔑她。 果然,从根上就歪了。 众人都因为她这个笑愣得晃神一瞬,就见沈青鸾一字一句道:“君远,我沈氏族学应当不曾教你抹黑上亲、信口开河、撒谎成性吧。” 她站起身,将早已等在门口的二房义子君鸿冀拉了进来,“沈氏族学究竟是如何教学的,非你一个人知情。 二弟,你来同众人说,平日里上学夫子都是如何教你们的?果真什么都不曾教,只罚你们跑步罚站吗?” 君倩一愣,随即心中一急。 该死,怎么忘了这个小杂种了。 君鸿冀原是二房君呈松战友的遗孤,被君呈松接回京城后,往镇远侯府一塞便再也没管过。 平日里,除了沈青鸾替他打点衣食住行,君家其他人就像没有这个人一般,就连陆氏都从不让他来福寿堂请安。 这会子突然被沈青鸾拉进来,众人才像是忽然想起这个人。 君倩毕竟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脑子登时乱成一片,下意识上前以身阻拦。 “君家的事情,一个外姓的野种有什么资格说话,你给我滚出去!” “啪——” 沈青鸾扬起一个巴掌,干脆利落地扇在君倩脸上。 她这一巴掌毫不留力,君倩脸上登时红肿着泛出五个手指印。 “你干什么!” 君鸿白一个箭步冲上来握住她的手腕,“你这个毒妇,当着我的面,居然敢对倩儿动手,我——” 沈青鸾冷冷回望,“大爷,我不是在打她,而是在救她。” 她声音很冷,冻得君鸿白骨子里透出冷气,“鸿冀的父亲是为国捐躯的忠臣,而他自己也是侯爷亲自收养,在镇远侯府上了族谱的养子,倩姐儿一口一个外姓,一口一个野种。 这话若传出去,抹黑忠勇之士的后代,百姓会如何看镇远侯府,其他京城官宦人家,又会怎么看倩姐儿,她的名声还要不要,她的姻缘还要不要,镇远侯府的爵位,还要不要!” 说到最后,沈青鸾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加剧,震得厅内众人俱是手脚发软。 尤其是陆氏,经历过镇远侯削爵又复起,有生之年她是再也不想经历。 沈青鸾又轻飘飘加了一句:“听说侯爷打了胜仗,如今已是回了京城,若是他听到这些话,不知会不会轻轻放过。 陆氏彻底慌了,当即也顾不得怜爱孙子孙女,抖着嗓音朝君倩怒喝: “倩儿,我平日都是怎么教你的,友爱仁善、端庄温婉,你看看你,牙尖嘴利尖酸刻薄,哪还有镇远侯度长女的风范,还不向鸿冀道歉!” 向君鸿冀这个野种道歉? 君倩还捂着肿痛的脸,闻言不敢置信地看着陆氏,含泪的眼里满是抗拒,委委屈屈地喊来一声:“祖母……” 可她一番表现也是演给瞎子看。 陆氏双眸喷射不容置疑的怒芒:“镇远侯府生你养你一场,指望的就是你日后嫁得高门,为侯府寻一门有力的姻亲,好让君家更进一步,顺便提携你弟弟。 可你如今做的是什么事!在外吟诗出丑,在内搅风搅雨算计嫡母,如今还羞辱忠义遗孤败坏侯府名声。 你看看你自己,哪里配做镇远侯府长女!还不向鸿冀道歉!” 君倩浑身如坠冰窖。 她一直以为在这个家里,沈青鸾是外人,是伺候她和弟弟,侍奉父亲的婢子奴才。 可没想到,在老夫人眼中,她君倩也不过如此。 哈,高嫁、维护侯府名声、提携弟弟,不该手伸得太长,还要向跟君家没有血缘关系的杂种道歉。 君倩双眼通红,双手更是气得哆嗦,“若我不呢?” “不?” 陆氏唇角的皱纹变得更深,仿佛一把枷锁,锁住了她本来的喜怒。 “大小姐病了,将她带下去好生歇息着,什么时候病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祖母。”君鸿白欲言又止。 陆氏并未看他,只看向沈青鸾,“倩儿病的糊涂才说错了话,你是她的长辈,应当不会与她计较吧。” 沈青鸾闲适一笑,“老太太放心,我沈氏家教,取忠取直,取信取仁。若有不满,我只会当面教训,事后绝不计较。” 陆氏脸颊一抽。 当面教训? 可不是么,这几次,她哪次不是当面发作,半点颜面也不给她留。 陆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冲着屋子里伺候的丫鬟威慑道: “你们都是我院子里的人,该知道我的规矩,若是让我知道你们在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日后也不必再开口了。” 沈青鸾左手托腮,看她如临大敌地唱作念打,面上丝毫表情也无。 她是在敲打沈青鸾,她院子里的人不会乱说话,若是君倩说的话传了出去,那就只能是沈青鸾做的。 她这却是纯纯的小人之心了。 沈青鸾虽然不喜欢、甚至是厌恶君倩,可她只会袖手旁观,并不会主动去害一个小姑娘。 重活一世,她或许变得不再那么窝囊憋屈,可该有的属于沈氏嫡女的骄傲和底线,绝不会少。 沈青鸾朝着君鸿冀招手,“二弟,方才让你看笑话了,你是倩姐儿的长辈,这次就原谅她一时失言好不好?” 君鸿冀冲她拱手行礼:“大嫂这话太过生分,童言无忌,我怎会与倩姐儿计较。 更何况大嫂和祖母都已经为我主持公道,此事便该到此为止,念念不忘心怀怨恨,非君子所为。” 他和君远都是九岁,却做的个小大人姿态,行礼说话俱是周到,一举一动间满是文人的名士风范。 沈青鸾暗暗点头。 前世她费尽心思在君远身上才堪堪将那个小王八教出个人样。 她险要以为是她沈氏教书育人的法子不对。 如今再看君鸿冀,果然,不然教书的人不对,而是那学生从根上就是个朽木。 沈青鸾笑着从茶几上捻了一块糕点给他,等他吃完才开口问道:“今日远哥儿说沈氏夫子教的不好,你与他一同入学,你觉着如何呢?” 君鸿冀扭头去看君远,看得他羞臊地缩起脖子。 “夫子教的很好。”他这样说。 君鸿白鼻尖冷哼,“九岁顽童,此前从未念过书,知道什么叫好与不好。” 君鸿冀身量不足君鸿白的一半,甚至还不如同岁的君远结实,可这会却是不闪不避地站在堂内。 “远哥儿也是九岁,为何他说的话,大哥就能信?” 君鸿白顿时噎住。 11.君家溃不成军 君鸿冀目光清亮: “我的确不知道如何教书算好,可我知道族学之中沈家大郎入学之时还有口吃,夫子为了纠正,让他每日含着石子念书,哪怕舌头磨得血迹斑斑也不曾停歇一日,到了现在已是出口成章作文流利。 沈家三郎体虚无力,夫子便让他手腕绑着沙袋练字,勤勉不缀,如今写的一手好字,今年已经准备下场科考。 夫子常说,若要出人头地,便要忍他人所不能忍,吃他人不能吃的苦,若是不愿,只管回家去醉生梦死,他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厅中一片寂静。 就连刻薄气怒的老夫人都听得怔愣。 没想到沈家治学,居然苛刻严谨至此。 难怪沈氏一族有才者众多,朝堂小半文臣都与沈氏关系匪浅。 君鸿冀又朝着沈青鸾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多谢大嫂开恩,让鸿冀有幸去沈氏族学念书,鸿冀虽不才,可入学之时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到如今已经能背得四书,又学了孙子兵法,更知道什么叫仁义礼智信,全赖夫子谆谆教诲。 沈家大恩,鸿冀不敢或忘。就算今日沈家要逐我出族学,我也定会报答沈家和大嫂的恩情。” 沈青鸾心中五味杂陈,连忙起身将他扶了起来。 她自诩对君远和君倩事必躬亲掏心掏肺,可那两个却将她看作绊脚石和路边草。 反倒是君鸿冀,前世沈青鸾只是尽主母的本分为他打点衣食住行,他竟这般念自己的好。 她垂眸敛去眼中动容,“你喜欢在沈家沈家念书,大嫂可以承诺,只要你还愿意念,沈家族学绝不会赶你走。” 说着又抬眼去看君远,语气冷硬起来: “你只说沈家夫子苛待于你,可我沈家治学本就严厉,正因如此,沈氏一族的孩子三岁能写字,六岁能作赋者比比皆是,鸿冀在族学,如今也是明辨是非举止有礼。 可你呢,你仗着大爷和老夫人撑腰,又有倩姐儿替你隐瞒,每每不服管教。 到如今九岁的年纪,我倒要问问你,平日夫子给你留的作业你做了多少,汉字你识得几个,文章能做几篇,平仄骈赋会哪一样!” 君远被问得结结巴巴,面色涨红,紧紧捂着腰间书袋,恨不能盾地而逃。 君鸿白闻言心中一凛,上前去扯君远的书袋:“将作业拿出来给我看看。” 当年他费尽心思头悬梁锥刺股、将将考了个二甲末名,而后没能谋到好差,非得老太太往娘家借钱才找了个缺。 反观那一届的状元郎,甫一入仕就做了天子近臣。 正是吃过亏,他比谁都看重君远念书的事。 可偏偏他沉溺亡妻之痛鲜少真正教子,老夫人又一味纵容宠溺。 时间浑浑噩噩一晃而过,如今一看九岁的儿子只知撒泼打滚,和内宅妇人胡闹。 不说跟沈家的后人比,就连君鸿冀这个没人管教的孤儿都比不上! 君鸿白心中汹汹的怒火,瞬间化为羞愧,与之而来的还有焦急后怕之感,急得他整个天灵盖都嗡嗡发懵。 他这会凶神恶煞还有平日慈父的模样。 君远怕得心脏像是被人捏住,在屋子里躲来躲去,口不择言道: “不,我不给!你们听她胡说八道,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你们竟也听她的!你该打的是她! 打出来的女人揉出来的面,女人越打才越老实!” 本还有些侥幸觉得君远只是有些顽皮的君鸿白这下是再也不敢掉以轻心。 谁能想到镇远侯府居然养出这么一个地痞流氓般的孩子! 陆氏拍着桌子大嚎:“是我的错,是我目光短浅!本想着他小小年纪没了母亲,多有疼爱宽纵,哪知道会纵成这个样子!” 君鸿白心中也半是凄惶半是震怒,快步追上去一把揪住他的后衣领,“是谁教你的这些泼妇般打滚撒泼的举动,我看你是鞭子没吃够,来人,将鞭子拿过来!” 君远一慌,手也松了,书袋一下被甩到地上,摔出一地的木刀、糕点、玻璃球,还有几团皱巴巴的纸。 君鸿白将纸张展开一看,差点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那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王八蛋,老不死,沈氏蠢猪”等污言秽语。 陆氏凑过来一看,也是猛喘了几口气才缓过劲,“你……你这个孽障!” 君鸿白也是怒喝:“孽子,跪下!” 接过下人递过来的藤条,劈头盖脸就往君远身上抽。 他之前动手,有八分是因为在沈青鸾面前吃了排头,负气动手之故,这会却是实打实地要教训君远。 挥起鞭子丝毫不留余地,君远的屁股很快就高高肿起来,原本的鬼哭狼嚎也弱了下来,哀哀哭道: “爹,我错了,我日后不敢胡闹不敢不听夫子的话不敢糊弄作业,我一定好好学,爹爹别打了!” 屋子里此起彼伏沸反盈天,直到君远连喊痛的力气都没有,沈青鸾看够了戏才缓缓起身。 “大爷,让远哥儿吃个教训便罢,若真打伤了……他课业本就落后许多,要再花上一两个月养伤,只怕他有心想学,也跟不上了。” 君鸿白这才停手,只胸膛还是剧烈起伏地喘着粗气。 沈青鸾又不冷不热道: “说起来,念书一事本就全靠自己爱好,远哥儿若实在觉得沈家管教太严是在故意苛待你,我也不是不可以和夫子说一句,让他对远哥儿宽容些。 免得大爷和老夫人多有误会,平白坏了我沈家的名声。” 君鸿白和陆氏被她这句话弄的心神大乱,异口同声大呼:“不可!” 对着沈青鸾讽刺的眼神,君鸿白只觉脸皮都被刮下来三层。 却还是不得不强忍羞耻低头: “方才是我失言,夫人用心良苦,全然都是为了远儿和君家,字字珠玑,事事用心,是我猪油蒙心说错了话做错了事。 还请夫人既往不咎,继续让沈家夫子鞭策远儿!不,请夫子比以往更加严厉地教导!” 沈青鸾定定地看他半晌,在一家人提心吊胆之中,缓缓点头。 君鸿白和君老夫人齐齐如释重负! 沈青鸾笑了笑,轻拂衣袖继续道:“沈家教书育人,只有学生自己知难而退,绝没有夫子半途而废的惯例。 我沈青鸾为人亦是如此,虽说倩姐儿和远哥儿对我多有厌恶憎恨,可做他们的嫡母一天,我便要尽到责任。除非有朝一日,大爷和老夫人亲自开口说我失职,要我不再管他们。” 被她点名的两个已是汗出如浆,脸上烧得只剩一层皮。 君倩和君远两个对她,的确说的上大逆不道。他们对她,往日也诸多挑剔。 现在想来,幸好沈青鸾为人端方不与他们计较。 若她真的撒手不管,以君倩如今的小家子气和君远今日表现出的满口谎言,只怕君家真要后继无人。 思及此,陆氏也不敢再在沈青鸾面前摆架子,忙道: “我怎么会说你失职,你嫁进来这么久,我对你最是放心不过,方才让你交出账本对牌是我一时糊涂说错了话,你可千万别跟老婆子我计较。 日后整个侯府都有你来打理,这件事永远也不会变。” 想她贵为侯府老太君,满府人都以她为尊,前世在沈青鸾面前摆足了谱,哪有这么低声下气的时候。 君鸿白也哑着嗓音,“我知道你为人高洁不会刻意耽误孩子们,方才误会你逼远儿退学是我不对,往日我负你良多,日后我当爱你敬你,绝不伤你的心。” 两人眼巴巴地看着她,等她开口。 沈青鸾沉默片刻,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难言的滑稽和怪诞。 前世她掏心掏肺,君鸿白和陆氏却一口咬定她不怀好意,对她横眉冷目相待。 而今生,她什么都没做,连替君远和君倩打掩护都懒怠去做,君鸿白和陆氏却对她感激涕零。 该说他们蠢,还是该说自己蠢呢? 只不过,无论君家人如何变脸,她都不会为此而怀疑自己了。 沈青鸾淡笑着应下,便带着翠翠出了屋子。 刚出门,却见到君鸿冀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将君远画脏的皱巴巴的纸张捡起来,一张一张铺平塞到胸口稳稳地贴着。 沈青鸾走了过去,“这些纸已经脏了。” 君鸿冀吓了一跳,回过身来,羞赧道:“背面还能写。” 仿佛怕沈青鸾不赞同,君鸿冀抬起头,双眸晶亮,“夫子说书本和纸张是文明的传承,应当高奉于殿堂,不能浪费。” 沈青鸾轻轻地笑了。 爱惜书本和纸张,是每个沈家人学的第一堂课。 “好孩子,我听夫子说了,你学的很好。” 夫子的原话是,不是君家的种,就是有天分些。 “日后你课业上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尽可来含光院问我。” “真的吗?”君鸿冀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 “我听夫子说过,大嫂的学问是沈氏一族中做的最好的,若是男子,封侯拜相也并非不可能!” 沈青鸾一时有些恍惚。 是啊,只可惜,那是曾经。 困顿于婚姻这么久,她险要忘了,她曾经是多么惊才绝艳的一个人…… 君家一对儿女都吃了排头,杜家哪还坐得住,在家急的油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 往镇远侯府递来好几次求见的帖子都被沈青鸾拒了,直到这日君鸿白下衙,被杜母当街拦住马车。 12.杜母逼君王八纳妾 “君鸿白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账,当年文娘在镇远侯府丢了爵位之后仍旧义无反顾嫁给了你,为你付出所有。 如今她撒手人寰,你却转头就眼睁睁看着继妻虐待她生下来的儿子女儿!我的文娘,你死不瞑目啊!” 君鸿白一阵失神。 以往这些话,杜夫人是经常说的。 他每每一听杜夫人念起亡妻对他的好,都要心如刀绞。 旁的事情都是再也顾不得,不论杜母借机提出什么要求,他都是予取予求。 可今日,他失神了一瞬,便紧紧皱起眉,推开马车的门:“岳母还请入府说话,这般当街怒骂,实在不像样。 青鸾为人端正方直,绝无欺负继子继女的举动,岳母这话实在不妥。” 杜夫人哭天抢地的动作就是一顿,心中掀起惊天巨浪。 前几天杜绵绵说君鸿白性情大变她还不信,今日亲眼一见才知所说不差。 以往在她和君倩的诉苦之下,君鸿白将死去的杜文娘高高架起,反将沈青鸾看作镇远侯府的外来者和掠夺者,对她成见颇深。 可今日,他居然主动替沈青鸾主持公道。 杜夫人心中顿时急了起来,心中飞快地思索着该如何应对。 跟着君鸿白到了侯府,她已然理清了思绪,将那副泼妇的嘴脸收了,换了一副悲哀深容: “女婿可是嫌弃我行为粗鄙,比不上那沈氏世出名门?可你却不知道,我和文娘虽然粗鄙无知,对你却是实心地好,一颗心全都为你和两个孩子打算。 那沈氏长得漂亮又气度高雅又如何,只一点,当初她打着嫁给君呈松的主意,嫁给你,那是心不甘情不愿啊!这样的女人,你怎么能听之任之。” 不得不说杜家作为商人,天生就知道该如何戳别人的肺管子。 只短短一句话,就说的君鸿白心中又酸又痛,更兼心慌焦躁,再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他不知君呈松已经回京,可只一听这个名字,就觉一阵出不了气的巨压和惊慌。 所以也就没能发现,杜夫人先头当街怒骂的模样,跟撒泼的君远简直如出一辙。 而这会含泪软刀子说着硬话的模样,可不活脱脱就是君倩的模样嘛! 杜夫人见他神情就知道自己说中他的软肋,忙又趁热打铁: “以往她表现得倒是贤惠妥帖,可只看她这两日快刀斩乱麻,先是让倩儿当众丢丑害的她关了禁闭,而后又撺掇着你将远儿一通好打,就知她不是个好相与的。 原来是站稳了脚跟就露出了真面目,全然将两个孩子当作面团来捏。偏你鬼迷心窍也下得去手,我的远儿,才九岁啊!” 君鸿白心乱如麻,嘴唇嗡动着想说沈青鸾不是那样的。 可看着岳母慈祥哀痛的脸,却只觉汗颜羞愧,悔不当初。 杜夫人看着他的神色,又补了一句: “若是文娘泉下有知,知道她全心全意爱护的男人这样对她念念不忘的孩子,她会不会后悔当初为了君家殚精竭虑,以致年少早亡!” 君鸿白心中大痛! 文娘,文娘,那可是他一生最爱的女人。 他们一同走过最美好的岁月,文娘临死前那样依依不舍地握着他的手,说哪怕死了也会默默守护他。 他居然为着沈青鸾的话,这样对他和文娘的孩子,文娘若在他身边见着这一幕,该是何等痛心疾首。 只这么一想,君鸿白自己也痛不欲生起来。 “都是女婿的错,是女婿瞎了眼,听了沈氏谗言。” 君鸿白喃喃自语。 杜夫人提起的心彻底放下,忙道: “你如今知错也太晚了,可怜我两个外孙小小年纪被亲爹如此惩罚,有这一次,日后难保不会再次发生。 你若还愿意把我当成岳母,就答应我一个条件,纳绵绵进门来照顾两个孩子!” 君鸿白混沌的大脑陡然清醒了一瞬,“这,这恐怕不妥。” 他才在沈青鸾面前立誓爱她敬她,怎么能转头就纳杜绵绵。 “有什么不妥?你怕沈家找你麻烦?” 杜夫人脸色勃然大变,“还是你心里头有沈青鸾那个毒妇,心甘情愿让她搓磨你的孩子。 若是这样你索性和沈青鸾和和美美地过,两个孩子我自己带回杜家去养,就算比不上侯府富贵,也不必他们仰人鼻息地过日子!” “岳母您说的什么话。”君鸿白一阵头疼。 恰在这时,躺在床上养伤的君远被人搀扶着送了进来。 一见杜夫人,就一歪一扭地凑了上去,“外祖母,您来了,我好想您,昨夜我屁股疼,娘却没来梦里看我,没人疼我了。” 他哭的可怜,童言童语更是动人心肠,君鸿白哪还记得他那天的混账行为,心中对下狠手打他又开始后悔。 杜夫人揽着他,“我的乖外孙,可怜偌大的侯府竟没一个长辈疼你。乖乖儿,我让你小姨进府陪着你,保护你可好?” 君远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可以吗?小姨会疼我,陪我玩,照顾我,会生病的时候摸我额头,睡觉的时候拍我的脊背吗?” 这是他心中对一个母亲最真实的渴望。 然而可笑的是,前世沈青鸾满足了他的幻想,他仍旧没能学会感恩两个字。 君鸿白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听了儿子这话,再大的怒火也消弭于无形,早就忘了要沈青鸾好好管教他的事。 上前摸着他的额头,“你想要,当然可以。” 君鸿白冲杜夫人拱手,“就依岳母所言,我愿意纳绵绵进门。” 杜夫人心里头高兴得直唱大戏,脸上却还是紧绷,“好,那你便说给绵绵一个什么身份。 我可将丑话说在前头,文娘在闺阁的时候最疼这个妹子。文娘死后,绵绵要不是心疼两个侄子,总是挂怀关照,也不至于现在还嫁不出去。” 君鸿白默然,“妻妹用心良苦,合该做个平妻才是。” 他想的是,杜绵绵身份上与沈青鸾平起平坐,日后护着两个孩子也更名正言顺一些。 杜夫人心中一喜,又说了两句,定了杜绵绵入府的日子,就脚下生风地回府筹备去了。 君鸿白这个缩头王八,虽然定下了这件事,却不敢跟陆氏和沈青鸾说。 只一日日拖着,打量着拖到瞒不下去的时候再说。 君远知道了这个消息心情大好,身上的伤也好的飞快,不过五六日就能起身。 一能下地,就兴冲冲地去了含光院请安。 彼时沈青鸾正在窗畔摆弄着一盆牡丹,一边听着书桌前的君鸿冀朗声念着《战国策》。 君远跑进去,歪歪扭扭地行了个不怎么标准的礼,就扬着声音道:“母亲,今日天气好,你将我姐姐放出来,带我们去院子里打鸟吧。” 沈青鸾皱眉,“小声些,没看见你二叔在念书吗。” 君远撇嘴。 一个野种算哪门子二叔。 只是上次一顿打到底让他涨了记性,这会他没敢说出来,只赌气道:“你不陪我,日后有的是人陪我,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沈青鸾看都没看他,见君鸿冀有一处不明白,就放下剪子去替他解答。 她声音轻润动听,君远觉得比沈家的老夫子讲的更好,不免又凑近一步,细细打量着她。 沈青鸾想对一个人好的时候,眉目间的温柔简直能将人溺死。 君远心里头别别扭扭地有些羡艳,上前扯着她的袖子,“喂,我说真的,等小姨进门做平妻,我就不要你了!” 说罢他昂头,等着沈青鸾哄他。 半晌却没听到声音,他往沈青鸾脸上去看,却被她眼神之中的冰冷吓了一大跳! 君远下意识有些害怕,慌慌张张道:“我不跟你好了,以后也不要你了!” 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沈青鸾敛着情绪陪君鸿冀念完今日的书,打发他去了族学,才毫不克制地释放出怒气。 君鸿白这个王!八!蛋! 送了君鸿冀重新回来的翠翠唬了一跳,轻手轻脚走到沈青鸾身边,默默给她倒了一碗茶。 沈青鸾端起便一饮而尽,抬手还要再倒。 翠翠忙拦住她,“夫人冷静些,方才沈府的小厮送了一封老长的信过来,说是让夫人亲手打开,不知道府上出了什么事。 夫人可千万别为了那等夯货气坏了身子,还是紧着老爷为重呀。” 沈青鸾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接过那包厚厚的信封。 的确厚,端在手里更是跟那铁块差不多重。 沈青鸾心中一沉,满以为家中发生了大事,抿着唇飞快地打开。 沈母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沈青鸾皱着眉头看完,脸上逐渐露出惊诧的神情。 有人主动送了上好的山参灵芝去了沈家? 只为打听在沈家出入的书生? 翠翠嘴巴微张,“那人打听的书生,该不会是那日女扮男装的夫人你吧?” 沈青鸾自己也不敢确定,毕竟这些时日,沈家并不曾有男子出入。 想来沈母也是不知内情,又不愿沈舒知道后忧思过多,这才送了信给她。 只是,事情就这么简单,那下面厚厚的一叠纸又是什么? 沈青鸾敛神将之翻开,只略略一瞧,顿觉眼睛生疼。 寸余长的信纸上,八爪鱼般的字各个写得斗大,三两个字便要占一张纸,还歪歪斜斜难以辨认。 间或还有几个错字,用黑漆漆的墨团涂掉。 沈青鸾费力地看了半晌,也只堪堪看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随手放在桌子上。 捏着眉心缓和着眼睛道: “原是那日在罗府门口叫骂的武将,他说那日被参奏一事果然没了声息,并未被揪着不放。 只是那犯事的参将事后对他颇有怨言,近几日不但不服管教,还唆使其他人与他对着干。” 翠翠一言难尽地看着那叠信纸,嘴角不自觉抽动: “就这么件事,他写了近五十张大纸?奴婢险要以为是沈家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吓了老大一跳。” 13.特殊的学生 沈青鸾闻言也是失笑,却还是认真地解释道: “这些当兵的都是死人堆里杀出来的,活在刀口上的人,哪里有时间去读书习字,只怕这几个字也是憋了许久才憋出来的。” 是了,难怪他被人参奏了如此愤怒,定然也有不会写奏折,无法殿前申诉之故。 沈青鸾低叹摇头。 世上有君远那种有人哄着劝着念书,却不珍惜的小混账。 也有这种求学无门,随便遇着一个肯教他的便视为救星的可怜人。 翠翠转着眼珠看着她的笑颜,忽然重重跺脚,双手猛地叉腰,怒哼道: “这个狼心狗肺的臭虫,那胡子大人古道热肠,为了属下连御史也敢骂,那人竟半点不念好反还恩将仇报。 夫人,你非得好生帮胡子大人出气才是!” 饶是沈青鸾明知她是在故意搞怪逗趣,也仍是朗笑出声。 只不过,翠翠这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那男子行为举止虽然粗糙,却的确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他为向沈青鸾求教,不但大费周章去沈家打听,还大手笔地送了如此多名贵药材。 比之沈青鸾在君家做牛做马多年,君家还将她防贼一般,高下立现。 沈青鸾即便为人清高正直,对着这解她燃眉之急的厚礼,也说不出拒绝二字。 更何况,就算他不送礼,沈青鸾大抵也不会坐视不管。 士为知己者死,沈青鸾不会为他死,却不妨碍她愿意教导他。 这般思忖着,她倒杜绵绵那档子事暂时压下,走到书案前,执笔疾书: 【郎君安: 君所言下属之小人行径,古有《魏公奇略》一书中曾提及“华放覆辙”之典故。 有春秋宋国奸相华放结党营私权势滔天,宋国公虽为君王却势单力薄一时无法制伏,便暗中扶持另一臣子白忌。 白忌得势之后与华放两虎相争,终是两败俱伤,国权重回宋国公之手,此一道名为“制衡”。】 她心知男子不曾念过书,若说那些申奥艰涩的道理兴许听不下去。 便依着前世教养君远的法子,引经据典深入浅出地说着谋略。 而后又郑重其事地叮嘱: 【举手之劳,本不必厚礼相赠,只沈家长辈重病缠身,郎君的厚礼无颜推拒,以书籍和字帖略表还礼。 须知入朝议政不比行军打仗,不但重谋略,更重文章谈吐,最重字迹礼仪。 望君勤习诗书,苦练书法,他日一鸣惊人。】 写完后,便从书案上挑了一本《魏公奇略》并两本字帖: “送给母亲吧,告诉母亲,收到的药材只管给父亲用,他日那人若再上门,便让母亲交给他。” 翠翠喜滋滋地接了东西出去。 沈青鸾坐在书案前,看着方才写字还未干的砚台,忽然沉沉笑了。 华放覆辙,好一个华放覆辙! 枉她读了这么多史书谋略,竟忘了狗咬人是恶心人的事,人咬狗是掉价的事,可狗咬狗那就是人人拍手称快的大事了! 她何必跟杜绵绵计较,只需再抬一个人上来,她自己便可端坐高堂坐看好戏。 那络腮胡子瞧着粗犷鄙陋,这回却帮了她的大忙! 打定主意,沈青鸾抬手招了另一个丫鬟珠珠近前。 “我记得你老家是杏头村的?” 珠珠性子不如翠翠活泼机灵,却是个老实稳重的性子的,这会听沈青鸾问话,忙点头应是。 “这几日府上不忙,你一会拿些糕点布料回家一趟,顺便托你哥哥嫂子替我打听个人。” “夫人要打听谁?” 沈青鸾用指腹沾水,在桌上随意描着: “那人名叫刘月娘,年约二十四,若找到她,你与她说,我沈青鸾有意替大爷纳她做妾,看她肯还是不肯。” 珠珠面露不解:“平常好人家的女子哪有心甘情愿做妾的,这般直接地问岂不是找骂?” “你也说了,是平常女子。” 沈青鸾讥讽地勾唇,“与杜家,与镇远侯府有关的女子,自然都是不平常的。” 那刘月娘原是贴身伺候过杜文娘的婢子,杜文娘死后,沈青鸾入门体恤众人,主动放还了侯府一帮丫鬟。 还了身契不说,还发了一笔遣散的银子。 这原该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谁料成婚第四年,刘月娘忽然拦了君鸿白的马车。 说当初沈青鸾故意赶她出侯府,就是为了虐待先头夫人身边的旧人。 这些跟杜文娘有关系的人,对君鸿白这个蠢货说狗屎是香的他也会照单全收,更何况是抹黑沈青鸾这个他本就防范忌惮的人。 当即找沈青鸾狠狠发作了一通,又将刘月娘迎进府,做了杜绵绵的贴身丫鬟。 刘月娘伺候杜文娘多年,对君鸿白的喜好一清二楚。 手把手地教杜绵绵如何模仿杜文娘,两人狼狈为奸,几乎将沈青鸾压得喘不过气。 如今想来,刘月娘为人阴险狠辣,若用她来对付杜绵绵,岂不是杀气四溢的一把好刀? 至于刘月娘会不会同意进镇远侯府。 呵,前世她也是吃了大亏之后派人去查才知道,那刘月娘拿了银子回老家后便被爹娘抢了银子,随手给一屠户做媳妇。 那屠户半夜杀猪的时候居然绊倒,脖子摔在刀口,当场一命呜呼。 刘月娘哭哭啼啼回了娘家,又传出个克夫的名声,便是想再嫁也不成,娘家见她再无价值,成日使唤她虐打她。 若非过不下去,她怎会去扑君鸿白的轿子。 珠珠将信将疑地出了侯府,果不其然,到了晚间,就将面黄肌瘦的刘月娘带了回来。 刘月娘一进门就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沈青鸾却没忽略掉她眼底一闪而逝的仇恨和算计。 呵,实在可笑,她不恨那对吸血的爹娘,却来恨她。 当真和那个不分黑白的王八羔子天造地设。 沈青鸾打量了她一刻,并未开口。 刘月娘终于有些按捺不住,绷着脸道:“夫人派人跟我说那起子浑话是什么意思? 我曾经是镇远侯府的奴婢,却不是夫人的奴婢,更何况如今我已经是良民的身份,夫人跟我说做妾的话到底是何居心!” 刘月娘跟在杜家人身边许久,早已学会那等拿捏人心的手段。 她心知沈青鸾品性高洁,温和持重,听她如此自尊自重必要高看她几分。 她再表现出如此屈辱的模样,沈青鸾更会觉得愧疚,到时候还不是任她刘月娘拿捏? 只出乎她意料的,沈青鸾看了她片刻,将手中团扇搁在小几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刘月娘呼吸屏住一瞬。 下一瞬,沈青鸾淡淡道:“既然刘娘子如此高洁,是我孟浪了,珠珠,你将刘娘子送回去吧。 纳妾的事,我再找旁的心甘情愿的。” 刘月娘脸上闪过肉眼可见的慌乱,不明所以抬头看着沈青鸾。 怎么个事? 沈青鸾不是主动求她来伺候大爷吗?她不过装腔拿乔一两句,沈青鸾怎么就要她走了呢? 珠珠面无表情地将她拉起来,“刘娘子,今日对不住了,奴婢送您回去。” 说着就将她往外推。 珠珠力大如牛,刘月娘哪怕做了多年粗活在她面前也毫无还手之力,只得死命拉着门框。 “等等等等,我,我可是先头夫人的贴身丫鬟,与大爷情分非比寻常…” 沈青鸾托腮看着她,认同地点头:“是是是,杜姐姐的贴身丫鬟怎会愿意做妾,是我大错特错。” 珠珠扯着刘月娘的手,一把就将她扯得踉跄几步走到院子里。 眼看沈青鸾离她越来越远,就像那荣华富贵也越来越远。 刘月娘大急,“不不不,我愿意,我愿意,求夫人给我一个机会! 我一定伺候好大爷!” 珠珠动作顿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院子里其他伺候的丫鬟也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什么叫出尔反尔,这就是了。 什么叫装腔作势,这就是了。 珠珠猛地撒手,没好气道:“你既然愿意又何必在夫人面前说假话,这不是浪费我的一把子力气嘛。” 刘月娘一时没了支撑,猛地栽倒在地。 院子里的丫鬟发出高高低低的嗤笑。 刘月娘被众人讥嘲的视线看得脸颊一片滚烫,恨不能当场挖条地缝钻下去。 只她这会却不敢再说半句装腔的话,盖因如今她已经清楚,不是沈青鸾有求于她,而是她有求于沈青鸾。 想明白这一点,刘月娘飞快地变了脸,挂上一副殷勤热络的笑,爬起来走回屋子里。 “是奴婢说错了话,夫人千万莫怪,不如夫人细说说要奴婢做些什么,奴婢自然是肝脑涂地,莫敢不从的。” 她躬身替沈青鸾斟了杯茶,讪笑着捧到她面前。 沈青鸾淡漠地看着她满脸的殷勤。 也是这样一张脸,前世跪在君鸿脚下,咬牙切齿地指着她怒骂。 君子畏德,小人畏威,是她错了,是她将这帮沐猴而冠的蠢货看作如同自己一般的君子了。 就在刘月娘脸上的笑快要僵了的时候,沈青鸾伸手接过那杯茶。 只她并没有喝下,而是随意放在桌子上,“镇远侯府纳妾,什么样的女子纳不了。 只是我念着你在杜姐姐面前伺候过,大爷又念旧,想必你们也有话说。” 刘月娘猛力点头,恨不得下一刻就将自己打包送到君鸿白床上去。 14.成事了 平心而论,君鸿白卖相不差,宽肩窄臀,气宇轩昂。 待在君鸿白身边,幸福得直要眩晕。 忙不迭表衷心道:“夫人放心,夫人肯提携奴婢,奴婢就是当牛做马也要报答夫人。” 沈青鸾懒懒地笑了,正要安排,翠翠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夫人,不好了!” 俯身在沈青鸾耳边说了一句。 沈青鸾听得眉心皱起,待到翠翠说完,怜悯又可惜地看着刘月娘。 直看得她提心吊胆,恨不得扒开沈青鸾自己凑上去听翠翠说了什么。 “罢了,纳妾一事不成了。” “什么!” 刘月娘瞪大眼,“可是奴婢说错话了?求夫人开恩。” 当即跪下,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响头。 沈青鸾徐徐道:“不是你的错,只是大爷看上了杜姐姐娘家的妹子,想着抬进来。你跟他虽然有旧情,可到底是嫁过人的寡妇。” 刘月娘急的眼睛都红了,脱口而出道:“我嫁过人又怎么了,那个杜绵绵还偷过汉呢!” 此话一出,直如平地惊雷,炸的屋子里静谧一片。 良久,沈青鸾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刘月娘直起身子愤愤不平道: “您当杜绵绵为何这么大年纪了还嫁不出去,当初她早就说了亲事都快要成亲了,却见了姑爷身份和相貌之后就看不上先头说好的商户,想尽办法毁了婚。 后来又在我家夫人的帮助下勾了另一个侯门旁枝的庶子,偷偷怀了孩子后那人承诺要娶她进门,只是要多备些嫁妆。我家夫人心疼她,便答应私下里将自己的嫁妆分她一半补贴。 可没成想,好人不长命,夫人年纪轻轻走了,嫁妆自然泡汤,她的婚事也就泡汤。可她跟过大家公子,旁的男子看不上,这么些年才高不成低不就地拖着。” 等她说完,沈青鸾才缓缓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原来如此…居然如此… 原来前世,君鸿白果真做了个大王八。 而且,这辈子他还要继续做。 这会子,她居然控制不住地有些同情君鸿白了。 那短命的杜绵绵也是个冤大头。 若她知道她如此疼爱呵护的妹子在她死后,花她的嫁妆,睡她的男人,还故意教养坏她的儿女,不知会不会气得从坟墓里钻出来。 或许是她的脸色太过古怪,刘月娘后知后觉地止了声音。 只终究还是嘟囔了一句:“这样的女人,哪有资格伺候大爷。” 沈青鸾回过神,“没影子的事不许混说。” 她将满脸不服的刘月娘压了下去,又道:“大爷对杜家多有招福,你就算跟他直说他也不会尽信,反倒会厌恶了你。 既然你对大爷有心,我也愿意给你这个机会,今夜你就去书房伺候,大爷愿意留下你我也不会有二话。大爷若是不愿,我还是送你回杏头村。” 刘月娘欲言又止,半晌,眼中闪过一丝坚决,“奴婢省得了。” 那样猪狗不如的苦日子,她是再也不要过了。 是夜,沈青鸾在灯下翻书,翠翠一茬又一茬地往青竹院地方向看去。 见着沈青鸾淡定的模样,跺着脚急道:“夫人怎么就不急呢!” 沈青鸾翻书的手一顿,“你若急,不如去帮君鸿白成事。” 翠翠霎时脸颊绯红,羞臊道:“夫人,您说什么浑话呢!” 沈青鸾乐了,放下书本认真地看着她:“你忧心什么?是怕刘月娘得偿所愿,还是怕她铩羽而归?” 翠翠深思片刻,“刘月娘若是得偿所愿,就说明姑爷此人不值得托付,若是刘月娘铩羽而归……” 沈青鸾云淡风轻接话:“那就意味着日后杜绵绵要得意忘形了。” 翠翠哑口无言。 油灯噼里啪啦响起来,芯子烧完了,珠珠从外头进来,“夫人,青竹院的灯笼熄了。” 屋内两人齐齐无声,片刻后,沈青鸾一把剪子剪了灯芯,“睡觉吧。” 明日还有一出大戏要唱呢。 沈青鸾这会是从未有过的清醒。 盖因活了两世,她终将命运握在自己手里,哪怕前路并不如何平坦。 翌日,翠翠压抑着兴奋叫醒沈青鸾,“夫人,大小姐一大早就去了青竹院,跟刘月娘撞了个正着。 听说三个人碰上的时候,大爷正在埋头苦干呢。” 翠翠说完重重的地啐了一口,“真是不要脸的浪货,一大早也不肯消停。” 沈青鸾颇有些无言地看着她,“其实你可以不必说的这么详细。” 翠翠红了脸。 话虽这样说,沈青鸾也难掩心中激动,飞快地梳妆完毕往青竹院去了。 她到底手脚快,哪怕磨蹭了一阵,也刚巧和陆氏前后脚赶到。 两人携手往里,就听得君倩大哭着怒喊:“要纳她做妾,您疯魔了不成!姨母马上就要入门了,您非要赶在这个当口闹出这等子事,姨母该多难受!” 什么! 姨母?入门? 沈青鸾尚且还好,陆氏却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登时脚步飞快进去。 一进门就见刘月娘跪坐在君鸿白背后默默流着泪。 沈青鸾眼皮跳了跳。 杜家的人,上至老太太,下至小丫鬟,都是这么一副调调。 君鸿白居然这么长情,专爱这一款。 那头陆氏顾不得刘月娘的模样,恶狠狠地瞪着君倩,“你方才说什么?什么入门?杜绵绵要入门? 是真的吗?是谁定下的!” 最后这句话,她死死盯着君鸿白。 君鸿白一阵难堪兼愧疚,半晌才哑声道:“是真的,孙儿不孝,是我亲口答应岳母,娶绵绵入门做平妻。” 陆氏顿觉一阵天旋地转。 “你!你简直要气死我!” 沈青鸾上前扶着她,替她按着两处大穴好歹让她喘过这口气。 陆氏若晕倒了,这出戏谁来唱呢。 陆氏缓过劲,紧紧地拉着沈青鸾的手,看着她哀声道:“青鸾,我的好孙媳,祖母对不住你啊,养出这么一个糊涂的孙子!” 沈青鸾只觉半边身子都要僵住。 君鸿白却沉了脸色,“祖母,娶绵绵是我自己的意思,沈青鸾若是当真贤惠,就不该善妒,而是主动替我操持。” 沈青鸾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君鸿白忽然停直了腰杆,“不但绵绵要入门,还有月娘,我要一并纳她为妾。” 那天杜夫人说沈青鸾原本想嫁的是君呈松,这件事还是深深扎进他心里。 这些日子,他刻意冷着沈青鸾,等着她想明白了再来向自己告罪讨饶。 可等来等去,沈青鸾全然像没有他这个人一般,自己过起了自己的日子。 他心里的那把火被小风吹着,越烧越旺。 这会他就是要让沈青鸾知道厉害,她凭着一时意气将自己推开,就要承受失去自己的后果! 沈青鸾定定地看着他,缓缓道:“这本就是我分内事。” 这话虽是顺着君鸿白的意,可他却莫名觉得心底空了一块。 沈青鸾又继续道:“只是大爷真要娶杜家妹子做平妻?” 君鸿白眼神莫名,“我意已决。” 沈青鸾颔首:“原来如此,那么,恕青鸾无能,不知如何操持娶平妻的事。” 陆氏猛然转头,既欣慰又支持地看着她,等着她出声彻底打消君鸿白的念头。 君鸿白也是看着她,脸上还是紧绷,可眼底的怒火却散去几分。 她终究还是在乎自己的。 “我是沈氏嫡女,百年世家或是高门显贵,从未有过娶平妻这种蠢事。” 沈青鸾不紧不慢地开口,只那话却格外不好听,“平妻这个说法本就是下九流的商人宣言出来的不成体统的丑事,君家已是侯门,没想到不愿意学世家大族的严谨清风,反而要去就那下九流的滥俗陋习。 恕我没有大爷这般的心胸,做不来这等蠢事。不若大爷请杜家人亲自操持,他们定会弄得轰轰烈烈,决计不会落了大爷的脸面。” 她言笑晏晏地说着扎人心的话,君鸿白果然被她扎得千疮百孔,脸上红得几乎能滴出血! 等听到沈青鸾说她要甩手不管,让杜家派人来操持,他又急得脸色一白。 哪怕他极为尊重杜家,愿意厚待杜绵绵,可这不代表他愿意跟杜家混为一谈。 这会他才隐隐后悔,怎么就答应杜夫人娶杜绵绵做平妻呢,这不是将镇远侯府的脸面往脚下踩吗。 祖母一直打算着等君呈松死了,就让他袭了二房的爵位。 若他做出这等丑事,岂不是一辈子钉在耻辱柱上,彻底与爵位无缘吗。 陆氏也是大急,“鸿白,你糊涂啊!再怎么记挂杜家,这些年来杜家趴在镇远侯府身上得到的好处难道还少吗? 你往日多番替他们擦屁股已经是情深意重了,现在难道还要将镇远侯府一整个拉下水? 若侯府名声毁了,远儿和倩儿日后的前途还要不要了!” 一旁的君倩闻言脸色微变,不服道:“怎么会这样,娶平妻不是很常见吗?怎么会影响侯府的声誉呢?父亲,都是沈青鸾故意说瞎话糊弄咱们吧。” 沈青鸾怜悯地看着她,摇头叹道: “瞧瞧,可怜见的,平日我教她那么多诗书文义,她半句也不记得,偏偏杜家随便说些粗陋俗世,她竟当成皇命高高供着。 唉,想来远哥儿和倩姐儿于学习一道毫无长进,也是跟杜氏走得太近的缘故。” 15.君家有苦说不出 君倩素来以自己外家有钱而自傲,对杜绵绵和杜夫人都是真心喜爱,这会听了沈青鸾的话当即怒道: “沈青鸾,你积点口德吧,我外祖母的确不如你巧舌如簧,可也不是你羞辱他们的理由! 无论如何他们靠双手赚出富足的家业,你自诩沈家乃百年名门,还不是穷的连药都买不起?” 沈青鸾垂眸看她,忽而轻笑道: “羞不羞辱不是我说了算,倩姐儿你也不小了,不如仔细想想,平日你外出赴宴,那些世家小姐夫人是不是对我殷勤热络,对你却冷淡敷衍? 你再仔细想想,她们是不是在你说话时总是意味不明地笑,你问起来她们却不肯正面回答?” 君倩随着她的话陷入回忆,本就难看的脸色越发惨白。 沈青鸾眼中怜悯越发深,“你当为何?他们敬我,敬的是我沈家的姓,她们看低你,看低的是你身体里流着的下三滥的商户的血。” 轻轻巧巧一句话,犹如天雷在君倩耳边炸开,炸的她手脚僵硬,眼光发直。 往日那些她看不清的意味深长的眼神,和背着她的窃窃私语,仿佛一下被擦掉了蒙在上面的雾,清晰得让她遍体生寒。 怎么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陆氏和君鸿白听着两人对话,原本脑子里沸腾的血缓缓冷了下来。 陆氏甩开沈青鸾的手,走到床前直直看着君鸿白的双眼: “鸿白,这些年你如何胡闹我都纵着你,可你也该知道轻重,青鸾与你抽丝剥茧说得一清二楚,这等让镇远侯府颜面扫地的丑事,你当真要做吗? 你若真执迷不悟,可就辜负我特意替你聘青鸾为妻的深意了。” 她的眼睛像是一块桔皮上挖出的两个眼儿,像吃人的老虎将视线锁在君鸿白身上: “那杜绵绵若是个好的也就罢了,上次她要清点文娘的嫁妆闹的那一遭你也看到了,她惯爱兴风作浪,又爱歪带着倩儿胡闹,将侯府搅得鸡犬不宁。 这样的女子进侯府做平妻,我宁愿一头撞死。” 君鸿白被这凄厉的声音镇得一股寒意沿着尾椎骨一气儿蹿到天灵盖,灵台从未有过的清明。 良久,他点头:“孙儿知道了。” 陆氏这才缓了口气。 她多怕她这个孙子像头倔驴,认准了杜家这门亲,那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啊。 幸好,幸好还有一个沈青鸾能劝住他。 这般想着,陆氏回身拉起沈青鸾的手,另一手又将君鸿白的手牵住,用力将两个人的手狠狠并到一起,老泪纵横道: “祖母活不长了,日后不能看着你,鸿白,青鸾是个好姑娘。 她说话虽直,却是难得的忠正刚直,心更是全都扑在你身上,你要好好听她的,知道吗?” 两只手一个大而骨节分明,一个白而滑如凝脂。 君鸿白鬼使神差用力握住,缓慢而沉重地点头,“孙儿记住了。” 沈青鸾脸都僵了,被两人握住的地方仿佛有十万只蚂蚁在爬,爬得她既想吐又嫌恶。 她飞快地挣开,君鸿白却以为她是害羞,深深地凝视着她的侧脸,“方才是我说话太重,伤了你的心,不怪你如此恨我。” 沈青鸾:…… 君鸿白又道:“我听你的,不娶杜绵绵做平妻了。” 沈青鸾表情僵硬。 君鸿白迟疑一瞬,歉疚道:“只是我已经答应了岳母,就这么反悔实在太对不住杜家。你看这样可好,我只纳她做妾。” 他的口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我愿意听夫人的话,还请夫人替我操持。” 沈青鸾顿觉如芒在背。 她宁愿君鸿白对她冷言冷语甚至是恶声恶气。 可陆氏却不这么想,君鸿白肯俯身去就沈青鸾,于沈青鸾来说定然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 好啊好,他们两个能齐心,日后大房定然蒸蒸日上! 陆氏拄着拐杖,一锤定音,“青鸾,这事就交由你来办。你放心,鸿白不是那等三心二意之人,他心里头有你,旁的女人纳进来也碍不着你。” 沈青鸾意味不明地看着衣衫不整的刘月娘… 陆氏面色一顿,心中暗恼,暗暗瞪了君鸿白一眼。 随即又有些恨沈青鸾没有眼色,故意让她下不来台。 这般想着,她口气冷下来,“不过话说回来,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事,你总不能让鸿白就守着你一个吧,沈氏嫡女连这点肚量都没有吗?” 沈青鸾本来都要开口应下,听了陆氏这句话,压了压眉梢,浑身气势就是一利。 她抚着葱白的指尖,擦去方才被君鸿白触碰过的恶心,怪异地笑道: “老夫人果真仁善,对待妾室总有设身处地的切肤之感。既然老夫人特意提点孙媳,为大爷纳妾一事我必然隆重办置。 索性府里还有几十年前的老人在,我就按着当年老夫人入府的章程来置办,将刘月娘也一并纳了,如此可算得上贤惠?想必谁也挑不出个不是来。” 陆氏脸上的盛气凌人顿时就僵住了,随即一张脸漲成酱紫色,喉间一口气哽住,指着沈青鸾,咿咿呀呀说不出话来。 君鸿白连忙上前撑住她替她顺气。 陆氏连忙拿期待的眼神去看他。 却见君鸿白抿唇看着沈青鸾,眸间翻涌着风云,半晌才道:“既然如此,就按你说的办。” 他态度出人意料,沈青鸾倒有些看不透,冲着刘月娘使了个眼色就离开。 沈青鸾出了青竹院,走到红火大的日头下面方才觉得身上的鸡皮疙瘩消散了。 君家人扎堆的地方,让她难受得有些恶心。 翠翠看着她脸上不爽的神色,小心翼翼问道:“方才老夫人和大爷都吃了夫人的排头,谁也奈何不了您,夫人缘何还不高兴?” 沈青鸾拂袖,没好气道:“你按死了一只臭虫,那臭虫却放了一个臭屁沾了你一手,难不成你还要高兴?” 翠翠讪讪。 夫人这比喻,也太形象了一些。 若是她一巴掌拍死一只臭虫,那黏糊糊的一手…… 翠翠抖着肩膀打了一个激灵,默默加快脚步。 她还是离臭虫远一些吧。 屋子里,陆氏缓过气,双手猛地揪着君鸿白的衣襟,“你这个混账,方才沈青鸾如此羞辱我,你就这么让她走了?你将我的颜面放在哪里!” 君鸿白眼神黯黯,双手用力扶着陆氏的肩膀,“祖母,您还不明白吗?倩儿和远儿长到如今,正经诗书没怎么学过,反倒……” 他看到站在一旁双眸因羞耻而涨得晶莹的君倩,将“小家子气,没有见识,不知羞耻”几个字咽了下去。 继续痛声道:“她沈青鸾世出名门,家中后辈各个出息,她自己更是满腹经纶文采斐然,为人处为人处世事打理家事俱都无可挑剔。 但看这几日你我都不曾给她好脸色,她却一丝亏也没有吃便可见一斑。” 陆氏嘴角逐渐耷拉下来,“怎么,她世出名门,就可以如此羞辱长辈?” 君鸿白长叹一口气,却还是耐心劝道: “她纵有百般不是,可有一句话却是一点错也没有,倩儿生母身份低微,她出门赴宴,人人都是看在沈家的面子才高看她一眼,日后议亲,也还是要托沈家的面子。 更不用说远儿的教养,还有倩儿要学的那些东西。我知道祖母厌恶沈青鸾,恨不得狠狠罚她,可若是罚了她,她不再愿意教导倩儿远儿,那他们可就真的没有未来了。” 君鸿白语气带着深深的自我厌恶。 他一直以为他是一个好男人。 对妻子,他深情忠贞。 对祖母,他孝顺体贴。 对儿女,他尽责关怀。 可今日一遭居然彻底打破了他印象中的假象。 真正的他,虽然口中挂念亡妻,可却还是一个接一个女人往府中迎。 他的继妻如此侮辱祖母,他非但不能替祖母出气,反还花言巧语逼迫祖母低头受辱。 对着一双儿女,他虽有心教养,却实在无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了歪路反还束手无策,只能指望沈青鸾一个外姓人。 说来说去,做丈夫、做孙子、做父亲,他竟没一样合格的! 他自顾自低落着,陆氏却也是无比心寒。 她为着君鸿白尽心尽力谋划,可事到临头,她被沈青鸾羞辱成这样,君鸿白居然还只惦记着杜文娘那个小贱人生出的两个小贱种。 君鸿白这些解释在她眼里,全然变成了生怕她处置沈青鸾,继而影响两个孩子前程的托辞。 陆氏双眼红通通地看着君鸿白,心里火烧火燎地绞痛。 君鸿白不知她心里翻天覆地,见她冷静下来,又阴郁地说起另一桩事:“祖母怕是还不知道,二叔他已经回京了。” 陆氏听得这话,浑身一震,所有的愤怒都被她严严实实地咽到肚子里,“回京了?什么时候到事,家里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我只是个六品的修文郎隶,平日里没资格上朝议政,也是不知情。 还是昨日听同僚闲谈,才知道二叔打了胜仗,领了三品大将军的官职,如今每日都住在府衙之中。” 三品… 陆氏眼睛更红了。 只是这回,是真的眼红。 16.陆氏气死了 她的孙儿寒窗苦读十年,又在官场沉浮数年,直到去年才将将升了六品的官职,也就是协助处理吏部公文而已。 君呈松那个小杂种,半本书也没读过,居然没死在战场上,还做了三品大官,还有府衙可以居住。 他怎么就没被西戎人砍死呢! 废物,西戎的兵都是废物! 君鸿白语气之中难言愤懑和嫉妒,“他虽然位高权重,可京城谁人不知他以往的混账事,加之又年纪大了,说亲定然艰难。 越是这样,我们二房越要一家和乐。祖母,沈青鸾还有用。” 他语气渐深,陆氏的嘴角一寸一寸往下撇。 半晌,她挤出一个狰狞的笑,“好,你的苦心祖母知道了。如今你想事情如此周全,祖母心里也高兴。” 君鸿白松了口气。 他的确担心陆氏处置沈青鸾。 头一个妻子他已经辜负了,细想下来,沈青鸾对他,比杜文娘也不差什么了。 陆氏回身,瞥到一旁的君倩,忽然厉声喝道: “今日若不是你在此兴风作浪,也未必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我不是让你禁足在仙姝院吗,是谁放你出来的!” 她声音带着刮骨的戾气,君倩被唬得一哆嗦。 她随了杜家人的习性,最会看人脸色,这会不敢再跟气头上的陆氏对着干,连忙跪下请罪。 陆氏满脸冷漠,“这几日是谁看着仙姝院的,拖下去打死。将大小姐带下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出来。” 跪在君倩身边的晴云一脸惊惧,手忙脚乱跪爬上前,“老夫人饶命啊,大爷饶命,大小姐以死相逼,奴婢没法子……” “闭嘴!” 陆氏举起拐杖一棍子戳到晴云胸口,她气急之下出手,力道非比寻常。 晴云惨叫一声往后倒去,重重磕在地上,竟是没了声息。 君鸿白心中一寒。 陆氏素来慈爱示人,虽然动杜文娘嫁妆一事让她的假面不那么完美,可今日暴露出如此残忍狠戾的一面,到底还是让君鸿白心神剧颤。 府衙。 君呈松独坐书案前,身姿笔挺,大马金戈,浑身不容侵犯的冷冽威芒。 过去数年身死边缘挣扎,他早就知道无论何时都不能露出任何弱点。 盖因你永远也不知道,那丝弱点会不会在下一刻变成你的破绽和死穴。 门被推开,君呈松飞快抬眸,漫不经心地扫着入内的薛隐,下一刻,视线凝在薛隐身后的小斯身上。 那小厮弓着身子上前,“请侯爷安,老夫人知道侯爷回了京城,心中很是挂念。 可侯爷却总也不回侯府,老太太心里头难受,打发小的来问一声,可是家里有什么不周到的?” 君呈松皱眉。 他不用脑子想就知道这话定然没憋好屁。 陆氏那老虔婆朝他板着脸,那是找到借口罚他了。朝他笑,那是找到办法给他使绊子了。 若是冲他哭,呵,那就顶顶了不得,那是找到法子唆使他那个瞎子蠢爹揍他了。 这会说是挂念他? 呸! 依着君呈松以前的脾气,那是立刻就要把这个小厮一脚踹出二里地的。 可这会,他看着手中捏着的那本《战国策》,高深莫测道:“近日朝政繁忙,等忙完了再回去。” 那小厮满脸讪笑,还要按着陆氏的意思再说几句,就见君呈松双眸之中幽幽闪着杀气。 他脖子一凉,连忙低头:“那小的就去回老夫人了。” 说着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薛隐将门关上,“侯爷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君呈松心情有些微妙。 想他在战场上人挡杀人,无往不利,居然怕这么一个手无寸铁的老婆子。 若是说出去,可不叫人笑掉大牙。 然而事实是,他的确不知怎么应对那些兵不血刃的阴谋诡计。 可就像薛隐所说,能拖到什么时候? 他回了京城,至今没有回侯府拜见长辈,这段时日还可说是军务繁忙,可能忙到什么时候? 再拖上一会,那些御史定然又要找借口参奏他。 若是以往,参奏就参奏了。 可自从上次听了那青衣书生的一席话,他才知道在官场,风名二字等同于你在战场的兵马之肥壮。 若是沾上不孝长辈这个名头,只怕他的官途再无进益。 君呈松双手背在背后,垂头如困兽一般在屋子里来回转圈。 片刻后脚步一顿,拍桌道:“你再带人去侯府库房里找一批上好的药材,明日往那个沈家送过去!” 说着自己也坐在书案前,握着毛笔挥洒起来。 青竹院的闹剧,晚间刘月娘亲自来报给了沈青鸾。 说起陆氏当众动手,刘月娘唬得心脏砰砰直跳,“夫人没看到,晴云那丫头连一句遗言都没来得及说。” 沈青鸾也是沉默。 前世陆氏待她面上慈爱,今生在她面前也只是个有些偏心的老太太而已。 谁会想到,她居然如此心狠手辣… 沈青鸾不禁心中发寒。 这座宅院里,她自以为看清了一切,直到此刻才知她看清的不过是自己脚下那一块方寸之地。 真正的镇远侯府,真正的陆氏、君鸿白,或许都如那蒙着面纱之人,将自己的真面目藏得严严实实。 刘月娘看着沈青鸾的模样,心底更慌了,一膝盖跪下,“夫人可要帮帮奴婢呀,老夫人随手就能打死大小姐得用的丫鬟,日后要发落我也是轻而易举的。” 她是真的害怕。 杜文娘在时,侯府还蒙着和乐的假面。 可今日,她却是实实在在见识到了老夫人的狠毒、君倩的冷漠、君鸿白的糊涂。 偌大一个侯府,竟只有沈青鸾这个她一开始看不上的人是可以依靠的。 但见她苦口婆心地怒骂君倩没教养,又明着讥讽陆氏妾室出声不知体统,还对君鸿白不恭不敬,最后还能全身而退就可见一斑。 刘月娘打定主意要抱着这条大腿,这才急不可耐地来找沈青鸾掏心掏肺。 沈青鸾垂眸,“既然你是我接到侯府的,谁欺负你,也就是伤了我的脸面。” 这话算得上一种保证。 只要刘月娘看得清自己的身份和立场,沈青鸾自然不会让这把好剑平白折了。 “回去歇息吧,这几日你安心住着,三日后,我便替大爷纳你和杜绵绵一同进门。” 刘月娘心中一定,又磕了个大大的响头才回去。 本以为今日闹得如此难看,君鸿白又要冷脸与她发火了。 没想到到了夜间,沈青鸾刚刚拆了发髻要躺下,君鸿白这个王八居然独身来了含光院。 “夫人歇下了,大爷您请回吧。” 珠珠拦在门口闷声闷气地说话。 沈青鸾飞快地爬起身子,吃惊地看着木门上映出男子的身影。 君鸿白嗓音透着些不快,“青鸾是我的夫人,我们是两口子,岂有你一个丫鬟赶人的道理。” 珠珠却不听他这话,愣头愣脑道:“夫人歇息,谁也不许打扰。” 她生得呆,偏偏力大无穷,一手拦在君鸿白胸前,君鸿白居然寸步不能前进。 君鸿白冷了脸:“大胆,你究竟知不知道这府里谁才是主子。” 珠珠板着脸正要开口,房门吱呀打开。 翠翠大声喊道:“大爷,夫人请您进去呢。” 说着一把扯过珠珠还横在门口的手臂圈在怀里,将她连推带搡地推了开来。 君鸿白脸上的冷意这才散去几分。 等到了屋子里,见得一头乌发如瀑般散下,随意罩着一件外赏,美得惊心动魄的沈青鸾,那余下的几分气也都散尽了。 他走近几步,“你歇息得这样早。” 他脸上是沈青鸾难得一见的温和。 前世每每他肯对着沈青鸾说几句软话,沈青鸾便什么委屈都要抛下。 她是真正将这个男子当成共度一生的良人。 夫妻之间,本就靠体贴和包容才能一起走下去。 只可惜,君鸿白不配。 沈青鸾勾唇笑了笑。 烛火摇曳之下,欺霜赛雪的莹润脸蛋上扬起一抹灼如芍药的明媚笑容,烫得君鸿白呼吸都止住了。 他被蛊惑着走到沈青鸾面前,抬手想触一触她腮边的黑发,就见那张优美的唇动了: “我自然是没有文娘姐姐贤惠的,听说文娘姐姐在的时候,每夜都会为大爷点灯磨墨。大爷温书习字,她就在一旁刺绣缝补,所谓天作之合,莫不如是。” 君鸿白伸出的手,就那么可笑地僵住了。 下一刻,他收回手背到身后,“文娘的确贤惠温柔。” 只是说这话时,他脸上的神情怎么看怎么不自然。 沈青鸾意会地笑笑,又道:“我虽读了些子诗书,略懂得教书育人,可到底不比文娘姐姐一颗慈母心肠。 若是她还活着,有她亲自教导,倩姐儿和远哥儿想必会比现在出息的多吧。” 这话听的君鸿白既悲伤痛苦,又心酸扎心,还有一丝怪异。 他怎么听出一丝幸灾乐祸的意味? 应当是他听错了吧。 沈青鸾嘴上虽然不饶人,可一颗心却是全然为他打算的。 君鸿白没想明白,胡乱地点点头嗯嗯应了两声。 沈青鸾便配合地换上一副悲悯怅惘的神情,“若是文娘姐姐好好活着,侯爷和两个孩子不知会是什么模样,应当比现在开心百倍,高兴万倍吧。” 君鸿白心中一阵难言的锥心之痛。 这会被沈青鸾激出来的那点子爱恋,全数化为对杜文娘的思恋和永失所爱的悲痛。 再也顾不得要哄得沈青鸾对他服服帖帖,脚下踉跄地走了出去。 沈青鸾看着他的背影,不轻不重地“呸”了一句。 什么狗屎坚贞,昨儿睡了刘月娘,过几天要睡杜绵绵,这会还想沾染她。 来吧来吧,他来一次,自己便提起杜文娘一次,膈应不死你个臭王八! 17.君鸿白被戏耍 只她没想到,这回,君鸿白是铁了心要往她身边凑。 翌日,她照常去福寿堂请安时,君鸿白也陪在陆氏身边。 见了她便歉疚道:“前几日岳父病了我却一直没能去探望,如今想来实在不该。明日我休沐,不如明日我陪你回一趟娘家,也好尽尽晚辈的孝心。” 他温柔多情之时,眉目之间温和缱绻,整个人显出极为高贵的俊美,难怪杜绵绵宁愿做妾也要跟着他。 沈青鸾眨了眨眼,没有拒绝。 她也想父亲了。 这几日有上好的药材调养,比之前世,父亲如今定然强健许多。 这么一想她便显出几丝急切。 觑着她的神色,君鸿白竟也生出难得的喜悦和满足。 所以这回,他筹备药材时格外殷勤。 只是将公中的库房搜罗了一遍,找出几株普普通通的草药,连人参须子也不见一根。 君鸿白沉着脸冲长栋吩咐:“去药店问问有没有百年的人参,不拘多少银子我都要。” 长栋忐忑地拱手,为难道: “大爷不知俗物,这百年的人参寻常是不对外售卖的,全都被药店垄断,只供相熟的大户人家。 就算有那么一两株漏网之鱼,如今着急忙慌应是寻不着的。” 君鸿白鲜见地发怒,“我才说要陪青鸾回娘家,她也答应了,难不成又要我提着这些漫大街能见到的药草上门吗?” 上次沈青鸾冷言嘲讽让他格外难受,他实在不想再被沈青鸾看轻。 长栋思忖片刻,迟疑道:“二房院子里倒是有不少名药奇珍,只不过都不曾交到公中来。” 君鸿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直看得长栋脊背发寒,飞快地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小人说错话了,大爷为人光明磊落,哪看得上二房的东西。” 君鸿白收了视线,双手负背在原地踱了几步,终是下定决心往二房走去。 两人走到雪松院门口,君鸿白平静无波的脸浮出微不可见的嫉妒。 当初君呈松离家出走,他向祖父哀求着想住这个院子。 对他千依百顺的祖父第一次拒绝了他,只说君呈松的东西,谁也不许碰。 他这个二叔总是这么好命,轻而易举托生在嫡母的肚子里,在战场轻而易举立了功,又轻而易举得了镇远侯的爵位。 就连沈青鸾这样的名门大族贵女,想嫁的也是他。 君鸿白掩住眸中翻滚的情绪,抬步就要往里走。 守门的两个侍卫对视一眼,抬手拦住:“侯爷有令,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君鸿白看着横在他身前的手臂,莫名想起前日被沈青鸾的丫鬟拦住的那一幕。 这两人不约而同的举动瞬间在他心里点燃一簇火把。 本只是试探一番,这会,他却是势必要进去! 君鸿白神色漠然,“祖母病了,我来取一些药材给祖母。二叔好歹也要叫祖母一声母亲,你们也敢阻拦?” 两个侍卫迟疑了。 君鸿白双手一推,直直闯进去。 雪松院是镇远侯府最大、风景最好、陈设最精致的院子。 只可惜久不住人,处处都透露着破败之相。 怎么就不能永远破败下去呢?君呈松为什么要活着回来呢? 愤懑之气在胸腔激荡,君鸿白甩开身后两个侍卫,直冲库房而去。 “站住!” 一柄尖刀勘勘停在他喉咙口,银光晃到他眼中,君鸿白心口一寒,浑身胆气都化成一个屁被放了出来。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对我动刀。” 君鸿白嗓音发抖。 薛隐将他打量一番,缓缓收回刀,身子却没有退让,“侯爷说了,雪松院谁也不许入内,请大爷出去。” 君鸿白脸色涨红得发紫。 薛隐不过是君呈松身边的一个护卫,居然敢居高临下地跟自己说话。 君鸿白怒视对方,张口却是:“祖母身子不适,二叔屋子里的好参好药摆着也是无用,取一些给祖母尽孝难不成也要阻我吗?” 薛隐翻了个白眼。 什么尽孝,亏他说得出口,陆氏那个老太婆也不怕折寿。 不过话虽如此,薛隐也不敢明着说难听的话。 哪怕陆氏没生君呈松,也没养君呈松,可在世人眼里她就是君呈松的母亲。 苛待父亲继妻的名头传出去,不死也要脱层皮。 薛隐让开身子,“大爷自去挑吧,要拿什么一次可拿个够。 侯爷的院子满是军防机密,今日有我在这看着自然知道大爷不是通敌叛国之人,再有下次无故闯进侯爷的院子被当成探子斩杀了,侯爷便是再痛心难受也于事无补。” 君鸿白身子一僵,转眸愤恨地看着薛隐。 薛隐挑眉,“大爷要挑就快些,一会小人走了,这些没眼力见的护卫可不会如我这般卖大爷的面子。” 君鸿白胸口起伏不定,恨不能当场将薛隐痛斥一番。 只到底形势比人强,这会子,还是拿好药去向沈家施恩更为重要。 君鸿白硬生生忍下窜到天灵盖的怒气,提起下摆一甩,大步往库房迈去。 今日他定要将君呈松的库房搜刮个干净,方才不负平白受得这档子窝囊气! 只他这雄心壮志在进了房间之后就被杀得一分不剩。 满屋子布满灰尘的奇珍异宝,偏生一根药草星子都没有。 君鸿白不死心将堆满刀枪棍棒的柜子边边角角细细翻了个遍,越翻心中越气,动作情不自禁大了起来。 手肘却不经意带到一旁横叉出来的红缨枪,堆得毫无章法的武器霎时如雪崩塌,丁零当啷往地面砸出惊天巨响。 “啊——” 君鸿白抱着被砸中的脚趾头痛呼。 君呈松莫不是有病,堆这么多兵器在库房,一堆破铜烂铁有什么珍藏的必要! 没娘教的杂种! 窗户外薛隐凉凉地现出半个身子,“大爷悠着些,侯爷库房里的东西大多都是圣上赐下,上了皇家御册宝物。 若是被砸碎了也不知道大爷该如何担当,总不至于让侯爷把钱袋子打开任大爷挑了,还要替大爷擦屁股吧。” 君鸿白的脸颊霎时涨得铁青,忍着痛一瘸一拐走到薛隐面前,咬牙切齿道: “你说让我进去挑,可库房里一株草药也无,更不用说灵芝山参,你莫不是在耍我!” 薛隐嘻嘻笑了,欠揍地一摊手,“那小人就不知道了,毕竟这库房在镇远侯府这么多年,侯爷从未来过。 对库房里的东西说不定还不如大爷清楚,不如大爷替我查一查,草药去哪了?” 君鸿白被这番混账话气得牙根生疼,咬牙切齿道:“你什么意思?” 他死死盯着薛隐的脸。 薛隐刚要脱口而出,转瞬意识到什么,改口道:“没什么意思,只是请大爷帮忙查一查,大爷不愿意,就算了。” 说完他也不敢再跟君鸿白再多说什么,敷衍地拱手就带着一大帮护卫离开。 好险,方才君鸿白分明是挖坑给他跳。 他若开口说是君家大房地人监守自盗,岂不是被他抓住话柄。 君鸿白又是个做文官的。 有赖君呈松身体力行的教导,现如今他对这些耍嘴皮子的人提防得很。 君鸿白怀着一肚子气回了院子,刚喝了一杯冷茶,长栋就义愤填膺地进来: “小人跟在薛隐身后看着他们将好几个大木箱堆上了马车,木箱没盖严实,小人在后面清清楚楚看见,里头是大把大把的药材,就是手腕粗的人参也有三四株!” 君鸿白一锤敲在桌子上,“该死的薛隐,居然敢如此欺瞒羞辱我!” 库房里的药草分明早就被他自己搜刮干净,他一句话也不说还故作大方地随自己进去翻找。 君呈松身边的人,果然下作得可恨! 长栋又道:“大爷都说了是替老夫人求药,侯爷明明手中有药却不肯给大爷,不孝不悌之举大爷何不参他一本?” 君鸿白手掌捏着的拳头霎时握得更紧。 方才真是气昏头了,他怎就没想到这一遭…… 也是听说君呈松回京了之后他才刻意出去打听,这才得知君呈松此前被御史参奏得焦头烂额。 他还特意打听到了,参奏他的御史正是罗不平…… 罗不平,他和沈家…… 君鸿白陷入沉思。 薛隐自将那一大车药草送去沈家,另又多送了一封信。 沈母见了顿觉烫手,心跳更如鼓擂。 只这段时日沈舒的身子在滋养之下果然已经好了许多,族长亲自来了府上,说沈舒若身子全然好了,便举荐他重新入仕。 为着替女儿撑腰,沈母这会决然说不出拒绝的字,只看着那封信宛如烫手山芋。 好在沈青鸾就要回家一趟,到时候她定要问清楚,这些药草究竟是哪来的。 隔日,镇远侯府的马车一早就停在沈府门口。 君鸿白自马上翻身而下,走到马车前,朝探身而出的沈青鸾伸出手。 “青鸾,坐了这么久的马车可累了?” 沈青鸾睨着他爽朗的笑颜,一时没有动作。 君鸿白对她的抗拒恍若未觉,舒声道:“怎么了?还不快些下来,岳母和小妹可是久等了。” 沈母和沈新月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搀扶着走了过来。 沈青鸾垂眸,紧紧盯着那只满是催促意味的手。 18.再次求援 她想起前世,君鸿白对她淡漠凉薄。 然她一是体贴他对亡妻对情义不愿他受人指摘,二是为了维护自己的脸面,在外每每佯装夫妻和睦。 可今生,她已然没有假装的意思,君鸿白反倒一改常态,不但在家中对她虚情假意,在外也开始装腔作势。 偏偏,她已经决意要和离。 这会看着君鸿白的手,她胸口直直一阵反胃。 若这么推开,沈府门口街坊邻居这么多,定然会被说嘴沈氏女高傲骄矜,在夫家张扬跋扈。 可恨世人对女子总是枷锁重重。 若有朝一日,女子嬉笑怒骂尽可随心自在该多好。 沈青鸾又抬眼,去看君鸿白嘴角那抹笃定的笑。 片刻后,她越过那只手自马车上一跃而下。 飘逸的衣摆从他指缝间划过,宛如一个蒲扇大的巴掌盖到他脸上。 君鸿白瞳孔微缩,视线跟着她转过去。 只见沈青鸾飞奔着跑到门口,满脸惊喜:“父亲,您大好了,如今居然可以下地了?” 沈舒由小厮搀扶着含笑点头,“听说今日你回来,我特意出来接你。” 吃了个冷脸,君鸿白却也不好说什么。 毕竟孝之一字大过天,为着父亲一时失态,谁也不会揪着这点不放。 沈舒何等机敏,早就看出夫妻两个之间风云暗涌。 只他对君鸿白早有不满,便故意装作没看见,反和气笑道: “姑爷到了家门口怎么不入内,可是嫌我沈家门户太低?” 君鸿白脸色瞬间僵硬,连忙上前走到沈青鸾身边与她并肩而立。 “岳父误会了,我将沈家看作自己家一般亲近,不敢有丝毫怠慢。” 沈舒看着他,目光满是审视,“原来如此,想来姑爷是太过亲近,这才忽略礼数。 与青鸾成婚三年,连沈家的府门都不曾踏足过一次。今日贵步临贱地,乃前所未有的荣光,沈某特意亲自迎接。” 这会正是清晨时分,日头还未升,更是清风徐徐,君鸿白却被这句话说的汗流浃背,额心更是沁出细汗。 沈舒面上表情和蔼,姿态更是十成十的谦和,口里的话却丝毫脸面也未给他留。 沈家门户低不低,京城人尽皆知。 范阳第一大族,大周文人之中的领袖,其门户如何便是三岁小儿也对沈家心向往之。 君鸿白一介粗莽武将世家娶了沈家女却如此怠慢,可见他不识好歹,更不知礼数! 周围守在门口的街坊邻居俱都露出轻慢鄙夷的神色。 君鸿白本以为今日陪沈青鸾回沈家,沈家双亲定然热切相迎,没成想还未进门就吃了这样一番挤兑。 他脸颊涨得通红,支支吾吾道:“过去实在是公务繁忙……” 沈舒了然点头,善解人意地接过话: “这也是应当的,姑爷如今贵为六品修文郎隶,位高权重更兼事务繁忙,连三朝回门都无暇出面。 今日肯陪青鸾来看我,想来是知道我重病缠身快要死了,才挤着时间来见我最后一面罢,沈某实在感激不尽。” 若说方才的话只是敲打,这句话就是正正掐中君鸿白的痛脚。 官位低微一直是他心中的痛。 和沈青鸾成婚之初,他也不是没想过借沈氏的力登高的心思。 只是沈舒一直重病,沈青鸾也不愿过多麻烦娘家,他心中的确有些不满。 可再如何不满,成婚三年,连三朝回门都没有来沈家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偏偏今天却忽然来了。 众人觑着沈舒虽然单薄瘦弱却宛如劲草的身躯,眼光满带讥嘲。 不是要替沈舒崩丧,想必是知道沈舒身子大好,沈家要重新发达,这才急不可耐地上门来拉关系吧。 此举虽然捧高踩低,却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世人都爱挑那热灶加柴,谁会专门去烧冷灶呢。 虽是如此,到底惹人不齿。 街坊们看向沈青鸾的眼神不免带上几丝怜悯。 见微知著,只看今日君鸿白的举动便知他往日对沈青鸾有多怠慢苛薄。 君鸿白被众人看得满心羞耻,满脸的难堪浓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更叫他难堪的是,沈青鸾从始至终静悄悄地站在一侧,半点替他解围的意思都没有。 沈舒见他如此,方才满意些许,似笑非笑瞧着他: “多谢姑爷盛情,沈家不比镇远侯府富贵滔天,今日只是略备薄酒来招待,不知姑爷愿不愿意纡尊入内喝上一杯。” 君鸿白念了多年诗书,本不是笨口拙舌之人。 今日实在因为满心的羞耻未能成言,而沈舒也没有听他回答的意思,不等他开口就扶着下人率先进了大门。 沈母和沈新月也跟在他身后,沈青鸾便也面露黯然,失望地看了君鸿白一眼,一家人兀自进了沈府。 君鸿白一个人留在原地,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锋利的薄唇紧抿,双目死死盯着沈家人的背影恨不得立刻甩袖就走。 更叫他愤怒抓狂的是,他若敢这么做,下一刻他嫌贫爱富苛待岳家的名声就会传遍整个京城。 以沈氏为首的文官团队再也不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所以哪怕明明已经被灭顶的羞耻和愤怒淹没,他也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提腿,咬牙往沈府内走去。 院子里,沈母挽着沈青鸾的手臂,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上次那人又送了一大车药草的事。 沈青鸾自己也是惊诧。 那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瞧这不过是个普通的武将,出手却如此大方。 她被沈舒教养多年,对朝堂格局和朝中大臣如数家珍。 心知这等名贵的草药,若是朝中新贵定然是拿不出的。 哪怕是镇远侯府二房,在军中屡立奇功多次受赏,也要倾尽全力才能拿出这么些东西。 而能够随意拿出来送一个萍水相逢之人的人家,其家底有多厚,她简直不敢深思。 沈青鸾哪知薛隐是将君呈松库房里的好东西尽数都搜刮了一遍才有这般丰厚的景象,还以为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是而这会心中暗自思量,将朝中或许符合条件的人对号入座猜想了个遍,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哪个武将会有这般厚的家底。 罢了,想不出就不想,沈青鸾拍着沈母的手: “母亲先给父亲养好身子,那人也并非无事献殷勤,而是有事相求之故。我既得了他的好处,便不会让他吃亏。” 这般想着,沈青鸾给沈舒请安之后便急不可耐地去了书房,将厚厚的一包信纸摊开。 入目,沈青鸾眉心又狠狠一跳。 平心而论,男人的字迹进步了许多,笔锋和收尾处的笔钩还隐隐看得出字帖上的痕迹。 只是男人似是因为有心追求字迹工整,刻意将粗粗肥肥的字费劲地挤在一张纸上。 又因笔力控制得不好,那些字迹繁多的字便笔画交织在一块。 这叠信纸在沈母这也放了些时日,墨迹氤氲在一块,沈青鸾只看了片刻便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像是有十数只蚂蚁在爬。 沈青鸾按着眉心,将信纸丢给翠翠: “你跟在我身边多年,读书识字不在话下,今日便考考你,将这封信给我读一遍。” 翠翠傻眼,摊开信纸结结巴巴念了起来。 “……生而丧母,父亲扶正妾室,继母幼时每每对我不闻不问,在父亲面前却扮着慈母,父亲死后连做戏也不肯。 冬日缺衣少食,夏日称病命我去庄子上替她猎鹿补身,雄鹿健壮,雌鹿敏捷,我年幼体弱,连着一个月没能摸到鹿的尾巴,便在密林里过了整整一个月……” 沈青鸾一边端着茶杯啜饮,一边用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暗暗算着那时男子的年纪。 单看相貌,男人年约二十六,信中说他在军队厮杀十数年,十几年前,他应当只是十三四岁的少年而已。 生而丧母。 生而丧母,何尝不是连着父亲的牵挂一同失去! 懵懂单纯的少年人被继母刁难苛责、被生父无视漠然以待,一个人在丛林之中厮杀成长的画面在沈青鸾大脑之中缓缓铺开。 难怪初见时他因着些许冒犯便敢打上罗府的大门,盖因无人教导他如何为人、处事、立身、正名。 他便只能学着野兽的模样,高昂着头颅来武装自己,以倔强和凶狠来掩盖自己心中的彷徨和脆弱。 沈青鸾不禁心中生怜。 又听翠翠念道:“先生仁义,教授华放覆折之典,学生受益匪浅。今日冒昧再问,继母见我如今功成位高,让我回府居住。 不瞒先生,我恨她,更怕她,不知先生可有良方?” 信中从头至尾都未曾提及药草一事,更未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对沈青鸾挟恩以报。 男人虽然无人教导,却也正是因此,才知他一举一动皆未被世俗和所谓的规矩沾染,而是全然出自本心,是难得的赤忱知恩之人。 沈青鸾想起方才沈舒精神大好地端着岳父的架子毫不留情地斥责君鸿白,心中大爽。 再听男人可爱又可怜的哀求,当即不再藏私,提笔娓娓道来: 【郎君安: 寥寥数言,愧不敢当先生二字。 时人孝义为先,为官者更是不能于孝道之上名声有损,郎君顾念继母并非杞人忧天。 然孝之一字,当真破无可破?非也。】 19.君鸿白一败涂地 沈青鸾唇畔勾出一个略微自得的笑,手下的字更加风华肆意。 【郎君以为,何为孝? 孝者,长者与晚辈也,即上慈而下孝。孝之一字,既是品德,也是规矩,。 既是规矩,便是人人都该遵守,而非只针对、禁锢、约束郎君一人。】 写到这里,她惊觉自己又犯了谈性上头便夸夸其谈的毛病,连忙收了后头的长篇大论,话锋一转: 【郎君行军打仗,每每要身穿铠甲,铠甲既是军规,更是保护战士的坚盾。 品德亦如是,规矩既约束郎君,也约束长辈。孝义的规矩之内,郎君的所作所为继母便不能拿你如何。 今日再教郎君一典,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郎君大可面上恭谨,私下里只需守好自己的利益,须知郎君风光,继母自会狗急跳墙。 等她踏出慈孝规矩之外,郎君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翠翠在一旁看着她笔走龙蛇,等她将信写完举起晾干时,忽然幽幽叹道:“我算是明白了,夫人对君家人,可不就是如此吗。” 夫人以前总是替君家上下收拾残局,如今夫人收了手,整成日冷眼看着君家众人自顾自做那蠢事,自己往坑里钻。 可不就是什么也不必做,便立于不败之地。 夫人教那个络腮胡子,可真是看家本领都拿出来了。 沈青鸾施施然一笑,“我最恨那些仗着身份地位欺压弱者的老畜牲。” 翠翠捂唇一笑,将最后一张信纸覆盖在桌面上。 于是沈青鸾也没有低头去看信纸上最后写着的落款。 将信封好,沈青鸾才去了正厅。 彼时君鸿白已经在沈舒和煦的笑容下如坐针毡。 他面对沈青鸾一张利嘴已经是气怒交加却无可奈何。 而沈舒名义上是他的长辈,从孝义礼法上天然高他一头。 更不用说沈舒本人言辞之锋利,远在沈青鸾之上。 只是片刻,君鸿白就已经羞愤欲绝,整个人恨不能从地缝里钻进去立刻消失。 沈青鸾出现直如让他看到救星,君鸿白急不可耐地迎上来,握住她的手臂亲亲热热地唤了一声:“夫人。” 沈青鸾这会也是心情大好,难得地没有刺他,只挣开他的手笑问:“父亲在说什么呢?” 沈舒神态悠然,语气和缓道:“说女婿纳妾一事呢。” 君鸿白头皮又是一紧,立即偏头,几乎是哀求地看着沈青鸾。 沈青鸾视而不见,淡然坐到沈舒身边,一本正经道: “是有这么回事,杜绵绵是大爷先夫人的妹妹,刘月娘是大爷先夫人的丫鬟,都与大爷关系匪浅,接到府中也是美事一桩。” 君鸿白直被臊得无地自容。 沈青鸾这话,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他不知廉耻,私下勾搭妻子的妹妹和奴婢。 偏偏他还毫无反驳的余地。 直到这会他才明白,他在沈青鸾面前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支往外射出去的利剑,虽然当时没什么后果。 可就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候,那枝箭会跨越时空,正中他的胸膛,让他为说出的每一句蠢话付出掷地有声的代价! 果然,沈舒轻笑两声,冷淡的的嗓音里带着森然的寒意:“君家的确好家教。” 他并未过多敲打,却让君鸿白莫名生出一股直堕崖底底恐慌和绝望。 以沈家在朝中的地位,振臂一呼,奏他家宅不安的御史不会少于一个手掌之数。 他究竟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如此欺负沈家的女儿! 君鸿白伸出袖子擦掉额头上的一层细汗,起身朝沈舒再次深揖到底: “岳父明鉴,这次纳妾只是权宜之计,实在是我那妻妹为了两个孩子耽误了芳华,以致如今蹉跎在家中。 若是再不找个归宿便只能客居家庙孤独终老,我只是不忍一个女子如此平白蹉跎一生。” 沈青鸾揽袖坐在一旁,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他的心虚和局促。 前世,杜绵绵入门的时候,沈舒气得当场吐血三升,本就虚弱的身子自此更是元气大伤。 君鸿白笑着纳美,她却满心挂记着重病的家中的父亲,恨不能将那等子糟心全数抛下。 然,她是君家主母,必须高坐堂上,强忍着锥心之痛,忍受着杜绵绵在她面前趾高气昂地炫耀着君鸿白对她的疼宠。 疼,疼! 沈青鸾自虐般地回忆着那一幕,回忆着杜绵绵鲜艳得几要滴血的蔻甲。 越是痛苦的回忆,越能让她从此刻君鸿白屈辱的神情中感受到畅快。 太好了,今生手足无措,彷徨无依的那个终于不再是她了。 沈青鸾死死掐着掌心,将眼眶中的热意逼下,含笑轻声附和君鸿白的话:“大爷怜香惜玉,与杜家之间算得上一段佳话。” 君鸿白死死咬着唇,才忍着那丝羞耻没有盾地而走。 这会他心中将杜家恨了个仰倒,若非杜夫人苦苦相逼,他何必今日受这等屈辱。 沈舒好一番敲打,料想君鸿白能安分一段时日,这才大发慈悲放了他回君家。 夫妻两个并肩出了沈府,君鸿白狼狈地爬上马车,等马车离了沈府所在的街道,君鸿白竟长长嘘了一口气。 待看到沈青鸾平静无波的神情,君鸿白顿觉一阵极致的、灭顶的羞辱涌上心头。 沈青鸾不闪不避地对上他几欲喷火的视线,挺直腰背闲散地靠在马车壁上,坦然道:“大爷猜的没错,父亲方才的确是故意给你难堪。” 君鸿白被她这坦然的姿态激得更加羞愤气怒,哑声道:“沈青鸾,你还记得你是我的妻子吗?” 沈青鸾嘴唇勾出一抹优雅的笑,“那大爷又是否记得,我沈青鸾是你的妻子,而不是君家可以轻慢无视的摆设呢?” 君鸿白被反问得语塞,放在双膝之上的手不自觉握紧。 沈青鸾将视线移到马车之外,声音坚定宛若泉激玉石: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与大爷成婚三年,大爷不曾敬我爱我,两个孩子言传身教也防我如虎。如今大爷将杜绵绵塞进来,丝毫也未问过我的意见,甚至还将我蒙在鼓里。 若非为了让我操持,只怕我会是最后一个知情的。大爷说我是主母妻子,却伙同老夫人逼我纳妾,这无异于当众扇我的脸!大爷可想过我会有多难堪、多难受。” 君鸿白哑口无言,心口怒气越发翻滚,撞得他手臂都在发抖。 沈青鸾连一个眼色都不曾给他,手指意味不明地敲击着窗沿。 “大爷或许以为沈家清贫,便不敢在镇远侯府面前直起腰杆。但我沈家虽不富裕,却以耕读传家,每个沈家人开蒙第一课便是学会挺直腰杆做人。 父亲教我史书经文,教我圣人处事之道,我也从未因家世而自觉低人一头,相反,镇远侯府家教比起我沈家,多有不及。所以大爷大可不必觉得我因穷而卑贱,更不必觉得我沈家在镇远侯府面前就该捧着敬着。 且我早就说过,沈家家教,取忠、取直。大爷如此羞辱我,难道就没有想过沈家会如何回敬吗?” 前世她在君家人面前作低伏小,也非是为着心虚自轻之故,而是她习惯忠厚待人。 只这份忠厚和善,终究是被辜负了。 君鸿白被她直白又犀利的话捅得鲜血淋漓,艰难道:“你口口声声沈家沈家,如今你已经嫁给我,就该以君家的利益为先。” 沈青鸾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语带讥嘲: “若是倩姐儿日后嫁了人,大爷也会如此豁达地对待女婿吗。若是如此,大爷现在就可教导倩姐儿,何为忍气吞声,何为引颈受辱。” 谈话间,马车已经停在镇远侯府,沈青鸾懒怠与他多说,径自跳下马车,扬长而去。 徒留君鸿白在马车内双拳握得咯咯作响,满脸耻辱之色,耻辱之下,还伴有着假面被彻底撕下却无力反驳恼怒憎恨。 可羞愤之余,他的眼神却不自觉地凝聚在沈青鸾肆意洒脱的背影之上,大脑不断闪现她坚定而坦荡的神色。 在他印象中,沈青鸾一直温柔、静默、端方、安静,就像是供在祠堂里高高在上护着众人的一尊画像。 而他也只将她当成安置在这座宅院之中、毫无存在感的摆件。 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如此炙热鲜活,她给他坚决激烈的恨,让他见识了什么叫世家贵女的傲气和傲骨。 君鸿白的确恨她不讲情面,可这恨之中,竟也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欣赏,还有自心底深处蔓延而出,缓缓缠绕上心房的几丝愧疚。 沈青鸾回了屋子将窗户全都打开,好生吹一吹萦绕在鼻尖令人生闷的浊气。 又打开那封字迹粗糙的信,提笔在信上圈了几个字。 以笔杆挠头片刻,索性又写了几句批语: 【君之书法略有长进,然笔画参差,未见规矩。结体颠倒,无端正之势。 然气势潇洒,亦可见才力,若得精心用功,自可大有长进。 宜勤求古人法度,以意连笔,意在笔前。用笔当顺势舒展,结体方得端正。若能持之以恒,必见功力日进,自可挥洒自如,飞龙在天。】 挥洒间,她想起男子粗犷却倔强着嘴硬的模样,笑着又补了一句: 【此番点评,直言不讳,望君将点拨看在眼里,勿以为责难。】 信件送到君呈松手上,他迫不及待拆开,率先嘀咕了一句:“一个大男人用这么香喷喷的信纸,娘们唧唧的。 20.打君远的猪嘴 君呈松搓着两张纸的右下角揉捏几下,只觉一阵沁人心脾兼神清气爽的味道。 回忆起那个书生,也是这么一副白生生却气度怡人的模样。 他侧头朝薛隐吩咐道:“日后我练字也要用这种纸,你去书斋替我买几麻袋来。” 薛隐僵着脸看着他,无言以对。 君呈松展开信纸,一目十行地看完,思忖片刻复又拿起第一张从头开始细细研究。 上慈下孝…… 原来这四个字,可以从这种角度解释。 那小子的脑子怎么长到,居然能冒出这么刁钻的念头。 君呈松嘴角缓缓拉大,看到最后,露出一口大白牙,“老虔婆,想要老子回府,老子叫你知道什么叫请神容易送神难!” 说到兴头,君呈松迫不及待锤了一下桌子,“去,收拾东西,我今儿个就回侯府。” 薛隐迟疑着该不该动作,就见君呈松眼珠微转,得意洋洋: “不对,先去京郊猎头鹿给陆氏,看时隔多年,她还受不受得起老子的孝敬!” 薛隐早已习惯君呈松的想一出是一出,见他兴致勃勃地换了一身短打出门,只得无奈地跟上。 这么一打岔,也就忘记告诉他镇远侯府明日要纳妾的大事了。 不过就算告诉他,这个无法无天的主只怕也不会放在心上,说不定只会觉得闹得越大越好。 薛隐有些头痛。 本以为那青衣书生是个谨慎善谋的,怎么会跟侯爷如此地臭味相投呢? 被他念叨着地书生这会正检查着君鸿冀和君远的作业,自然了,君远只是顺带着的那个。 沈青鸾皱眉将君远那乱七八糟的大字放在桌面,用手指推开了些,冲着翠翠面无表情道: “去药店抓一剂上好的明目清心药方送给夫子,成日批这样的字,我怕他气火攻心。” 一张白纸上大大咧咧写着十个字,其中竟错了六个,还有那笔画多的索性画成了肥肥粗粗的墨团。 沈青鸾不免又想起那个络腮胡子的男人。 第一次看他的信,他的字迹勉强跟君远算得上不相上下,如今却大有进益。 由此可见最好的老师不是循循善诱的夫子,而是布满险境的生活。 君远如今仗着长辈疼爱可以肆意妄为不学无术,待得日后君鸿白不能再为他撑腰之时,这张桀骜不驯的脸上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沈青鸾神情莫辨地垂下眼帘,并未多言,而是将君远冷在一旁,翻着君鸿冀的作业。 不主动引诱君远走上歧途已经是她最大的仁慈,还要她继续给君远当老妈子? 她怕君家祖坟上的青烟不够烧的。 偏偏君远不知死活地凑上来,扒着沈青鸾的胳膊:“我姨母明日就要嫁进来了,我明日不去书院念书。” 沈青鸾将手臂抽出来,面无表情睨他一眼,“你姨母是纳作妾室,用不上嫁这个字。” 君远歪头思索了一会,“那我可以不去书院吗,我去接姨母,以后我也只要姨母陪我念书。” 他语气满是天真纯稚,仿佛杜绵绵入府仅仅只是府中多了一个玩伴而已。 沈青鸾终于忍不住放下纸张,侧头去看君远。 她想起前世她得了时疫,君远见了她的模样,便怕得不敢靠近。 他的确是稚子心肠,一言一行皆由心,可就是这样地天真纯粹地伤害你的时候,才格外令你难受。 “远哥儿,”开口的居然是君鸿冀。 他左手握拳捏在身后,郑重地看着君远,“杜二姑娘入府做妾,日后就不是你姨母了。 她只是大哥身边一个普通的女人,你和倩姐儿都该与她远着些。别说是刻意从书院请假去看她,就算日后在府上遇到,你也该速速避开,刻意避嫌才是。” 他和君远身量差不多,甚至比健壮的君远还要纤细些许。 绷着脸一本正经地训话时,宛如一颗茁壮成长的松柏,让人恍惚间看见他生机勃勃地直耸云霄的模样。 沈青鸾神色缓和了下来。 果然,不是她教得不好,而是君鸿白的种不好。 “呸,什么妾不妾的,我才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 君远却怒了,将手中的书袋一摔,“姨母从小看着我长大,比你这个母亲亲近多了,跟我亲娘比也不差什么。 我就是喜欢她,姐姐也喜欢她,以后爹爹也只会喜欢她不喜欢你!你不许我去接她,我偏要去,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他把沈青鸾桌面上的练字纸全都拂落在地,脏兮兮的鞋子踩在纸面上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站住!” 沈青鸾蓦地沉下脸。 珠珠忙张开双臂在门口堵着他,一手反扭着他的手腕,另一手拎着他的后衣领,将他提溜着到沈青鸾面前。 君远扑腾着大喊大叫,沈青鸾提起书案上的戒尺,啪地往他手上抽了一记。 “谁允许你如此糟蹋纸张。” 沈情况声音平淡,却散发着寒冷刺骨的威仪。 君远喉间一窒,情不自禁缩起脖子。 沈青鸾杏眼圆睁,冷漠锋利地看着他,“把这些纸,一张一张地捡起来。” 君远一时僵在原地,胸腔处翻滚的除了害怕敬畏,还有被这个素来绵软和气的继母唬住的恼怒。 他僵持片刻,忽然伸脚将散落在他身前的几张纸搓个稀巴烂,虚张声势大喊: “不捡又怎么样!你以为君家是沈家那等穷酸破落户,连张纸都要紧巴巴地当成宝吗! 我偏要踩烂,我还要一把火把这些纸烧个精光!” 沈青鸾眸光猝然沉下,捏着戒尺啪嗒抽在君远的嘴巴上,只一下就抽得他嘴唇高高肿起红彤彤一片。 君远吃痛地哀嚎,如被宰的猪一般呼哧呼哧喘了会气,双目赤红着恶狠狠地瞪着沈青鸾。 沈青鸾脸上丝毫表情也无,只有眼底的幽光泛着汹涌的暗色。 本以为他只是蠢而不受教,又耳根子软被君倩唆使。 如今才知,他跟君倩一样骨子里流着上不了台面的血。 她声音发沉: “我教过你,修己以清心为要,涉世以慎言为先,你若是在外也如此蠢而饶舌迟早会招致大祸!” 君远喳喳呜呜哀嚎,哪还有心思听她说什么。 嘴上的疼缓过劲之后,张牙舞爪地不管不顾怒骂起来:“你这个毒妇!故意唆使沈家的夫子折磨我,还哄我爹打我屁股,现在又存心折磨我! 你以为虐待我我就会怕你吗?等姨母嫁进来一定会替我撑腰,我要让姨母弄死你!” 他越说越不像话,也就没看见,沈青鸾看向他的眼神十足地冰冷。 半晌,沈青鸾忽然笑了,她将戒尺放下,语气极为平淡,“你姨母为你撑腰? 君远,你信不信,你姨母进府不到三个月,你就会大病一场,小命不保。” “你放屁,小爷好得很!”君远怒吼。 “放开他吧。” 沈青鸾朝珠珠示意。 珠珠手心一松,君远飞快地挣开。 一得自由,挥舞着双手将沈青鸾书案上的书本纸笔全都扫到地上,继而飞快跑了出去。 “臭泼妇,乡巴佬!会念两本书有什么了不起,连纸都买不起,等小姨嫁进来,拿银子把你这个穷酸砸死!” 沈青鸾神情平淡,反倒是君鸿冀脸上带着沉郁的怒气。 他躬身将地上散落的纸张一一捡起,又将被揉皱的几张铺平用镇纸压住。 紧绷的小脸上满是严肃:“大嫂息怒,远哥儿如今年纪太小才会说这些浑话。鸿冀知道沈家爱惜纸张非是因为贫穷,而是延续大师与学者的传承。 古有欧阳大师在纸背上草书,今朝也有儒学大师将纸裁为小帖书写用以节约,远哥儿对待书本纸张如此轻慢,连带着也会让人低看镇远侯府的家教,大嫂教导他用心良苦。 放心,我定将远哥儿捉来向您道歉。” 说到最后一句话,他拳头紧握,显是当真动了怒。 沈青鸾听着他稚嫩的嗓音一本正经地长篇大论,心里头的火气早就不知不觉被徐徐吹散。 她欣慰地颔首:“你能明白个中道理,也不算我沈家的夫子白教一场。不过,捉他向我道歉就不必了。” 沈青鸾抬出一只手掌,眼眸含笑打断他的愤懑和气恼: “我与你打赌如何?别看君远如今言辞凿凿要杜绵绵陪着他,我就赌杜绵绵入府不到一个月,就会跟杜绵绵,甚至杜家反目成仇。” “打赌?” 君鸿冀瞪大了眼。 没想到大嫂风光霁月、沉静端方,居然会做打赌这种事情。 君鸿冀觉得沈青鸾那副从仕女图中走下来的完美的模样被打破了一个角,让他得以从中窥探更鲜活的内里。 抿唇沉默片刻,君鸿冀郑重地点头:“鸿冀愿意跟大嫂打赌,若是大嫂说中了,我便将《左氏春秋》整书抄上一遍送给大嫂。” 《左氏春秋》是如今现存最长的史书,君鸿冀如此说显然是极为重视。 珠珠抬眸与翠翠对视一眼,忽然不约而同扑哧一笑。 君鸿冀叫他们笑的一头雾水。 翠翠哈哈笑道:“二爷居然敢和我们家夫人打赌,沈家哪个不知道夫人神机妙算,打赌十有十赢的。二爷这书是抄定了!” 君鸿冀愣愣地嘴巴微张,半晌也跟着她们傻乎乎地笑起来。 而君远从含光院挨了一顿好打,哭天抹泪地冲到君鸿白面前好一通哭诉。 21.君远撒泼,君鸿白头痛 “爹!儿子要被打死了!您快给我报仇!” 君鸿白正捧着杜文娘的画像缅怀着,一阵杀猪般的哀嚎就穿过空旷的院子,刺得他耳膜快被钻孔地生疼。 “这是怎么了,在哪受欺负了?” 君鸿白心急之下,也就没功夫将杜文娘的画像收到箱子里,只是将画的那一面盖在桌面上。 君远已经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一头扎到君鸿白怀里嚎啕大哭:“是沈青鸾那个泼妇!爹爹,您看沈青鸾怎么打的我!” 他抬起头露出红肿的嘴巴,又举起手掌露出伤口,眼泪嗒叭嗒叭地掉: “她又凶又坏,将我打得这么狠,之前的模样都是装出来骗我的! 她根本就是个坏女人,我不要她当我的娘了,我要姨母当我娘!呜呜呜!” 君鸿白看着儿子白嫩的掌心上斑驳的红印,心头一阵一阵抽疼,连忙让下人拿药来替他擦拭。 君远被人哄了不免嚎得更起劲,咿咿呀呀地喊着疼,巴望着嚎得君鸿白心疼得不行,即刻去把沈青鸾也依样画葫芦一通好打! 君鸿白搂着他拍打着安慰,却并没有如他的意去找沈青鸾。 而是等君远上完药后,将下人遣了出去,强忍心疼正色道: “远儿,你与爹说实话,沈青鸾为何要打你,你怎么惹她生气了?” 君远嘴巴里含着的哭诉就这么卡住,眼里含着泪,极为滑稽地看着君鸿白。 他听到什么了? 他莫不是被沈青鸾打得太重,打出幻觉来了吧? 他爹居然不替他去找沈青鸾问罪,反而还问他怎么惹了沈青鸾? 以前那个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替他出气的,天下第一顶顶好的爹去哪了? 是不是被山里头的精怪给吃到肚子里了?这个爹是假的吧! 君鸿白耐着性子与他苦口婆心地解释: “我早就与你说了要你好生在沈家学习,沈这个姓就代表着温良恭俭让,代表着世家最为推崇的品德,与沈氏的学子交好对你百利而无一害。 沈青鸾骨子里更是流着正直知礼的血,你究竟做了什么混账事,让她将你罚得如此重。” 这番话称得上推心置腹,然君远还是呆楞着不开口,君鸿白语气渐重: “沈家在文人之中地位非凡,你日后休要对她直呼大名。 她是我的妻子,是你的母亲,一言一行都是为了你好,你哪怕再有不喜,也必须敬着她。” 君远彻底惊呆,忽然一把推开君鸿白,滚到地上嚎啕大哭! “父亲不疼我了!娘,你死的那么早,亲爹也变成了后爹!姨母你快些来看看君家是怎么虐待我的!” 他在地上不住地打滚,看起来不像个快要十岁的孩子,甚至连三岁稚子都不如。 君鸿白脑中电光念闪,忽然惊觉他这副无赖撒泼的模样,可不就跟杜夫人逼他纳妾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自认在沈青鸾面前忍辱负重,心心念念希冀着儿子在沈家学有所成,日后延续镇远侯府的荣光。 可君远却丝毫不懂他的苦心,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跟沈青鸾翻脸争执,反而心心念念记挂着要跟杜绵绵亲近。 不是他看不起杜家。 就连他心爱的文娘比起沈青鸾,犹要显出几分小家子气,更不用说杜绵绵了。 一个商户女,还是个连算盘都打不明白的,能教君远一些什么? 教他如何小肚鸡肠、如何丢人现眼吗? 他本对杜绵绵入府一事并无什么特殊的感受,只想着给她一个安身立命之所,给两个孩子找一个心灵的寄托。 可现在,他竟对杜绵绵生出几分反感。 看着哭闹不休的儿子,君鸿白更是生出前途无望的焦头烂额之感。 他猛地拍了下桌子,“混账!给我站起来!一不顺心就大喊大闹满地打滚,我平日里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他从未在君远面前如此疾言厉色地怒斥过。 君远本就因沈青鸾的态度而心中惶惶,这会更是悲从中来。 只觉天大地大再也没人深爱自己,心中苦不堪言。 登时一骨碌爬起来,鼓着眼睛喘着粗气看着君鸿白。 “我怎么惹了沈青鸾,我做错了什么事?我不就丢了几张纸吗? 君家这么多钱,杜家这么多钱,别说是丢几张纸,就是把沈家烧了又能怎么样!” 说到义愤处,他冲到书案前将摆着的几本书全都丢到地上。 又抓起盖在桌面上的画卷,疯狂地两手又撕又扯,霎时撕了个稀巴烂! 君鸿白被他这混账的胡话气得脑仁生疼,反应也就慢了些许,直到君远发泄地将碎纸丢了一地,还上脚踩了两下。 君鸿白才大脑嗡地一声反应过来,瞬间拍案而起。 抓着他的肩膀将他揪到身前,不等君远站稳身子扬手就是一巴掌。 “孽子!” 他气得指尖都在发抖,“你这个混账!这可是你母亲的画像!” 君远被打懵了,捂着脸呆愣愣地看着君鸿白,片刻后声嘶力竭地大喊: “沈青鸾不是我母亲!没有人能做我娘!我只认我娘和姨母!” 原是将君鸿白嘴里的母亲听成沈青鸾,误以为君鸿白为着沈青鸾打他。 他素来是个无人敢惹的小霸王,近日受够了委屈,今日吃这一下,哪还忍得! 攥着拳头往君鸿白身上一顿砸,口里咒骂不休,院子里一时沸反盈天。 不知是谁去叫了陆氏过来,陆氏走到院子门口远远听到君远哀嚎,连忙加快脚步入内。 “可怜见的,谁将我孙子给弄哭了。” 陆氏狠狠瞪着君鸿白,“作死,你为着沈青鸾这样骂他!咱们家就这一个男丁,孰轻孰重你分不清吗?” 君鸿白脸色难看,“他毁了文娘留下唯一的画像!” 君远眼泪一止,失声叫道:“什么?那是我娘的?” 陆氏却更没好气。 她对沈青鸾是利用兼忌惮,对杜文娘那就是纯粹的嫌弃和憎恨了。 “毁了就毁了,一件死物难道还能比活生生的人更重要?” 她将君远揽在怀里擦了两把眼泪,“好了,毁了就毁了,日后找人再画。” 君鸿白嘴里泛苦。 再画?说的容易。 文娘去世多年,谁有这个本事将她的容颜再度画在纸上。 君远也知道做了错事,躲在老夫人怀里嗫嚅着唇,“爹,我错了。” 轻轻的三个字,乐得老夫人笑眯了眼,“远儿果真长大了,如今敢作敢当,知耻后勇,果真是君家的好孩子。” 君远擦了擦眼泪,带着浓浓的鼻音,“爹,都是沈青鸾,若不是她打我,我也不会毁了娘的画像。” 这话何其可笑。 可听在君鸿白心里,却宛如印在他脑海里,他不自觉地就信了。 都是沈青鸾的错。 君鸿白攥紧拳头,是啊,他怎么能怪他的儿子,怪他和文娘的血脉呢。 若总要有一个人有错,那就只能是沈青鸾。 可见君鸿白的软弱和逃避,俱都被他儿子完美地继承了。 “传我的命令,沈氏不慈不贤,勒令禁足反省。” 省得有事没事再往沈家跑,让沈舒再度讥讽他。 总得过了这个风口浪尖的当口才是。 陆氏动了动嘴皮,没有出声阻止。 这话听到沈青鸾耳中,她头都未抬,“如此甚好,明日两个姨娘入府,我刚好乐得清净。” 君鸿白闻言又是心口一堵。 明明第二日有天大的喜事,他却半丝喜气也没有。 枯坐在书桌前看着那一堆纸,脑海中不断闪过杜文娘的脸。 他提起笔欲要重新画出杜文娘的模样,发丝青缠,衣袂飘飞,眉眼含笑,唇珠曼妙。 开口时仿佛琵琶般清扬悦耳,又如兵戈碰撞一般激烈刚强。 玉节般的指甲信手摆弄着纸笔,也摆弄着众人的心。 君鸿白笔尖忽然一顿。 随即将笔在砚台之中沾满浓墨,一笔粗重地盖在画中女子的脸上。 他画出来的,居然是沈青鸾的一颦一笑…… 从什么时候开始,杜文娘的脸开始变得模糊,模糊得让他难以描绘。 君鸿白怔愣地看着被他毁了的肖像,就这么坐了一夜。 翌日,镇远侯府侧门人声嘈杂。 杜绵绵眼里噙着泪花,冲着丫鬟鸳儿哭诉:“本来说好让我做平妻,不知怎的就变成了妾室,还得从小门进去。” 鸳儿手爪被她抓得生疼,却也只能忍着劝道: “夫人说了不是暂且委屈一时而已,您先入府站稳脚跟,再将倩姐儿和远哥儿拢住了,还怕大爷心里没有您吗?” 杜绵绵恨恨地又在她手背的皮上揪了一下,“站稳脚根,说得容易,府里有沈青鸾那个狐狸精,还多了刘月娘那个下贱货。” 杜绵绵咬牙。 若不是怕有些事情瞒不住,她何需如此急急忙忙地嫁过来。 好歹有些时间谋划,让姓沈的无声无息地死了岂不是更好…… 她手上越发用劲,鸳儿没忍住“嘶”了一口,忽然将手抽了回来。 杜绵绵斜睨着她,透过泪花,眼里的狠辣越发令人心惊。 鸳儿心中猛跳,正要求饶,就听见一个豪迈粗犷的男声骂骂咧咧:“什么狗屁东西,敢在这挡老子的路!” 紧接着,杜府的下人争执吵嚷的声音响起。 杜绵绵本就心气不顺,听得有人寻衅,一把揭开盖头往外看去。 但见一个粗布灰衣的男子,蓄着浓密的络腮胡子,凶神恶煞地撞开杜府下人往侯府门口走来。 肩上扛着一头鲜血淋漓的畜牲,随着男子的脚步,滴滴答答还往下掉着血滴。 杜绵绵没敢仔细去看那头畜牲是什么就收回了眼,朝着身边的管事狠戾怒骂: “瞎了你的狗眼,今日我出嫁你就看着这个屠夫如此冲撞我。 仔细我告诉了我爹将你打死,将你老婆女儿全都卖窑子里去!” 管事憋闷地咬着腮帮子,抬步往男子面前走去。 走到近前才发现,男子身高足足九尺有余,扛着一头血糊啦擦的畜牲,浑身刺鼻的腥味。 管事脚步便是一顿,拿袖子捂着唇骂道: “勿那屠户,还不快快闪开!今日我家小姐出嫁,备的嫁妆价值千金。 你要是弄污了一星半点,将你囫囵卸成八块去卖肉也赔不起!” 男子,也就是君呈松。 将才猎到的死鹿往上推了推,越发显得胳膊上肌肉喷张,眸光沉沉地打量着杜府的人。 22.渣男贱女通通吃瘪 “出嫁?嫁到镇远侯府?” 君呈松声音低沉,宛若战鼓回旋。 管事高傲地挺起胸膛,“正是,你若知道厉害就速速让开,若不然砍了你的头给我家小姐添妆!” “呵,好大的口气。” 哪怕君呈松胡子很浓,也看得出他嘴角嘲讽的笑。 “据我所知镇远侯本人还未说亲,大房君鸿白有了老婆,二房君鸿冀还不足十岁,娶不了这种半老徐娘,莫不是要嫁给死了的老镇远侯配阴婚?” 他的嘴实在忒毒,杜家上下各个气得脸色通红。 更不用说杜绵绵,本就心气不顺,被这般羞辱,当即掀了盖头冲到君呈松面前,“你个杀千刀的臭屠户,一张污秽蠢嘴也配胡乱议论镇远侯府!” 君呈松漫不经心地转了下身子,将那头死鹿死不瞑目的眼珠子凑到杜绵绵面前。 杜绵绵一时反应不及,装扮上好的脸蛋被死鹿冷而犹带绒毛的嘴给蹭了一下。 血腥之气仿佛从鼻尖直窜天灵盖,蹭得她当场脊背发出一层冷汗,倒退着尖声大叫,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君呈松扯出一抹恶劣的笑,“我说话污秽?比不上你满嘴喷粪的臭,用这鹿血好生洗一洗。 老子也不收你钱,权当给你配阴婚送的贺礼了。” 他啧啧两声,玩味道: “可怜一个风华正茂的大丫头要去陪一个死人,怎么就选了你,难道是那陆氏做了什么亏心事要选个人去哄一哄老头子?” 他越说越难听,杜绵绵叫他气个半死,哽得脖子又红又粗,姣好的面容扭曲得无比难看。 她牙关咯咯片刻,“不知死活的狗杂种,敢得罪我,得罪镇远侯府,我定要让你死无全尸。” “好大的口气,让我死无全尸?你要嫁的老头子都做不到,你?” 君呈松啧啧摇头,漫不经心地抬脚朝杜绵绵身上踩去。 他身量高,块头也大,杜绵绵仰头看着他的鞋底足足有一艘小船那么大。 杜绵绵下意识畏惧至极,连忙尖叫着伸手去挡。 却见男人只是从她身上跨过去,甚至还格外恶意地在她绣满吉祥云纹的大红嫁衣上狠狠碾了一脚。 “啊!混账!” 杜绵绵崩溃锤地大叫:“来人,来人啊!侯府门口就看着你们的主子这么被羞辱吗!” 侯府管事急匆匆地赶出来,就听到这么一句话,下意识板起了脸。 他在侯府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如此不成体统的女子。 只是今日夫人不管事,纳妾一事只能由他一个管事来操持,这会他也只能忍着不喜上前收拾烂摊子。 他走到君呈松面前拱手道:“这位壮士,今日镇远侯府有喜,不宜见这些血腥之物,还请您改道。” 君呈松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从遥远的记忆中翻出一个人名:“李惠生?要我改道?你怕是瞎了狗眼?” 李惠生心中一惊,这才仔细打量面前的男子。 待看清他胡子下凌厉的五官,心中便是一个惊天大咯噔,双腿啪嗒一软跪下,“侯……侯爷,小人有眼无珠,见过侯爷!” 听他这么说,原本虎视眈眈看着君呈松准备动手的下人霎时都是傻眼,呼啦啦地先后跪下。 静谧的长街上,只有杜府的下人犹自未反应过来。 杜绵绵攥着拳头,目瞪口呆地看着男子的背影。 天杀的,她是不是被气出幻觉了?这个粗鲁屠户居然是镇远侯府的侯爷! 李惠生战战兢兢磕头告饶,心里将杜绵绵骂了个狗血淋头。 惹谁不好,偏要惹镇远侯府最大的主子! 蠢妇!蠢妇! 君呈松踏着官靴一脚踹到李惠生的肩膀上将他踢开,依旧扛着鹿,大摇大摆从镇远侯府正门而入。 这下,一路畅通,再也没人敢拦。 鹿身上的鲜血滴滴答答沿着他的脚步滴了一路。 君呈松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是这座府邸的主人,他拥有比老镇远侯更加深远牢固的权力。 怕什么呢?有什么好怕的? 那书生说得正正好!只消他自己恪守规则,谁又能耐他何! 他加快脚步往福寿院去,准备好生孝敬孝敬他那继母,就跟急匆匆赶来的君鸿白撞了个正着。 对着这个晚辈,君呈松倒没什么恶意。 毕竟他离府的时候,君鸿白还是个只知成日念书的少年,对他也没什么坏心思。 君呈松自以为和善地笑了笑,满脸的胡子,凶光毕露的双眼,将君鸿白唬得心头失跳。 “二叔?” 君鸿白试探地问道。 君呈松漫不经心地点头:“你来了?想是去接你那小庶奶奶的?” 君鸿白脸色顿时如同吃了一百只死蚊子一般难看。 咬牙切齿道:“那是我要纳的妾室。” 君呈松这下真正讶异了,上下打量着君鸿白,半晌撇嘴鄙夷道:“不成体统,不讲理数,不知所谓。陆氏果真是教坏了君家的子孙。” 君鸿白被哽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 不成体统? 他一个粗鄙武夫居然敢这样说他! 他以为他是谁?是沈家那样的名门世家子吗!他也配! 君呈松接着严厉道:“纳一个妾室居然如此大张旗鼓恨不能昭告天下,还穿着正红色的嫁衣,一口一个嫁入镇远侯府,实在轻佻可笑。 若叫外人知道,不是要笑话侯府纵着那鸡啊狗啊的胡蹦乱跳?” 他横目看向跟在他身后的李惠生:“去,将那个小妾扒了衣裳从后门拉进来!休要在外丢人现眼。” 君呈松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得意: “礼法二字便如人的衣裳,大侄子身为朝廷官员却内宅乱成一锅粥,说出去丢尽镇远侯府的颜面,说不得还要害的我被文臣申斥,今日幸好我及时发现,才没铸成大错。 你也不必谢我,身为长辈管教你本就是我的责任。” 君鸿白羞愤交加,却又无言以对,硬生生挨了这一顿斥责。 等君呈松昂首挺胸离开,君鸿白怒道:“是谁允着杜绵绵在外丢人现眼的,还不将她带进来!” 李惠生也是一肚子憋闷,硬声道: “后院纳妾本该是夫人经手安置,大爷让夫人禁足,却也未点了旁的人来接手,如今…… 小人是外院管事,也不知如何安排。” 他是镇远侯府的老人,乃老侯爷一手提拔,素有威严,君鸿白往日也要卖他几分面子。 如今听他这般说,虽说黑着脸,却也不好直接斥责。 手掌的拳头握了松,松了握,瓮声瓮气道:“没了沈青鸾,镇远侯府还不转了不成?” 李惠生道口气也是不好:“就算迎了姨娘进来,不向夫人敬茶也是做不得数。方才侯爷说了凡事都有规矩体统,大爷此举……” 当真是半分脸面都不要了。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口,却也不妨碍君鸿白气得脸色发青。 多可笑,他一个大男人,竟要受制于一个内宅妇人! 心中虽是恼怒万分,他却也只得吩咐长栋:“去请沈青鸾过来。” 说完似是怕沈青鸾不愿全他的面子,又加了一句:“她是沈氏女,该有沈家的胸襟和气度才是。” 沈青鸾正倚在被窝里头翻着书。 嫁入镇远侯府当牛做马这么多年,她每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鲜少有这般逍遥自在的时候。 君鸿白以为让她禁足会让她心有愤懑,事实上沈青鸾心中却是巴不得。 倒要让君家上下看清楚,到底是她沈青鸾离不了侯府这帮白眼狼,还是这帮人离不开沈青鸾。 只她到底没想到,君鸿白连一个上午都没撑过去。 她才看了四页《农经注》,长栋就在院子里好言好语地请她出去。 沈青鸾翻书的手指顿在空中。 抬头,和满脸兴奋的翠翠撞个正着。 “夫人,方才奴婢特意找人打听了,说是今日镇远侯突然回了府,在门口撞上杜绵绵一行人。见她穿着一身正红色的嫁衣,还以为她是嫁给老侯爷配冥婚的。 还是遇到大爷才知道她是大房要纳的妾,听说侯爷将大爷骂个狗血淋头,说他不讲礼数,丢人现眼,贻笑大方。” 沈青鸾真正惊讶了。 镇远侯,君呈松。 前世她和君呈松有过几面之缘。 那个男子见了她,每每都要冷笑着嘲讽她是木头上雕出来的泥人,跟佛像唯一的区别就是泥人不会喘气。 他笑话她尽职尽责将君家大房的人供在神台之上,殊不知大房那几个只将她看作临街乞讨的叫花子,心情好时才打赏一两个笑脸。 这话无异于将她行尸走肉般地日子硬生生凿出一个漏风的孔,如今想来,沈青鸾对他竟是有几分感激。 然看他前世的做派,分明是个桀骜不驯的,最最厌恶她这种循规蹈矩的人,何以今日会跟君鸿白说上这样一番话? 而且,前世他回镇远侯府,分明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 彼时他不敬嫡母的名声传的满城风雨,陛下下旨参斥,他才迫不得已般回镇远侯府。 今生却大不一样,种种举措实在奇怪。 沈青鸾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感觉引着她细究。 她冲着翠翠扬眉:“你与我细说说他是怎么教训君鸿白的?” 翠翠正要说当时的细节,门外长栋再度催促起来:“夫人,纳妾一应事宜您作为正妻不出面如何能行? 再者说这也是大爷亲自命小的来请您,您若这般闭门不见,难免让下人误会您善妒不贤。” 沈青鸾拧眉,倏地抬眸朝院子里看去。 明明隔着一层窗户,长栋却陡然觉得自己被一道目光锁定,只一瞬,他的脊背飞快地生出一层白汗! 23.纳妾 片刻后,沈青鸾清冷的声音在窗后响起:“翠翠,日前我让你去庄子上巡视,你可见到老张头了。” 翠翠爽利的声音接话道:“奴婢当然记得,老张头眼睛瞎了被安排在庄子上挑粪。 奴婢去的时候他将粪溅到庄头身上,正被庄头按着整个人浸到粪桶里,幸好奴婢立刻叫停了,才没让他被粪呛死。” “真是可怜。”沈青鸾的声音漫不经心,却又格外清晰地印在长栋脑仁里。 “不过也是自作自受,他本是老侯爷身边得用的,却自视甚高居然对吴家的管事出言不逊,嘲笑他双目模糊是个睁眼瞎。 老侯爷最重规矩,不但重重罚他,还刺瞎了他的眼,让他再也不敢胡乱说话。” 沈青鸾幽幽长叹。 长栋虽没看到她的模样,却下意识直觉一阵寒意从心底蹿起,双腿一软,扑腾跪倒。 翠翠嘻嘻一笑,“原来其中有这样的故事,奴婢原还不知道,说来也是,吴家虽不如沈家是百年名门,可在大周朝也是经营多年。 老张头出言不逊,老侯爷若不严惩,岂不是故意招了吴家记恨?” 跪在地上的长栋忍不住发抖。 吴家比不上沈家,老侯爷还为了一句话严惩张叔。 他方才说了什么? 屋内,沈青鸾推开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 长栋一阵胆寒,两股战战不止,忙不迭颤声告饶: “夫人恕罪,小人方才一时猪油蒙心说了胡话,冒犯了夫人,肯请夫人恕罪!” 屋内传来一阵衣裳摩擦的声音。 沈青鸾在桌前坐下,对长栋的求饶充耳不闻,仍旧闲聊着道: “老侯爷赏罚分明行事公正,大爷也继承了这一点,加之远哥儿在沈家念书,大爷对我沈家也是敬重。” 长栋心中的恐惧一时爬至巅峰! 他怎么忘了这一茬了!大爷最看重少爷小姐,若是影响了少爷的学业,大爷定要活剐了他! 院子里其他下人也是大气不敢出。 说起来,若是沈青鸾为着一句话就这么直接怒斥严惩他,难免显得小题大做有失身份,也会让镇远侯府的人觉得她为人严苛。 可她这般状似闲谈地敲打,又点出君远要在沈氏念书这一事实,越发让人觉得沈氏如庞然大物不可亵渎,更显出她高高在上的威仪。 长栋手脚不住地发软,眼看里头似乎没了声音,连忙带着哭腔哀求: “夫人饶命,小人知错了,日后再也不敢了,求夫人饶了奴才。” 院子里一片静谧,只有喜鹊叽叽喳喳的叫声,求饶声凄惶绝望不绝于耳。 沈青鸾不为所动,坐在镜子前任珠珠给她挽着头发。 翠翠在妆奁里挑来拣去,半晌委委屈屈道:“夫人平日爱戴的就那么两根素银的簪子,奴婢实在可惜夫人的美貌。” 沈青鸾侧目往她手中抓着的头面看去,漫不经心道:“不必可惜,就戴这副罢。” 翠翠圆溜溜的眼睛里溢满不可思议,“夫人,您说真的?” 沈青鸾含笑点头。 她长相华美,浑身气质清越卓然,狭长的凤目微微上挑时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傲气。 可此前为了求君鸿白的一分情爱,她却偏要低垂了眉眼,收敛了浑身风华去模仿杜文娘娇娇怯怯的模样,硬生生拗出别扭的姿态。 为了那么个男人作践自己,她可真是蠢得令人发笑。 君鸿白身边一介小厮就敢对她这个夫人无礼,也是她自作自受。 沈青鸾一边任翠翠替她打扮,一边将妆奁里头两根素银簪子挑出来,“这两根簪子也别浪费,等杜绵绵敬茶时赏给她吧,主母赏赐,料她不会推辞。” 主仆几个又说笑了一会,才袅袅婷婷地起身。 出了屋子,长栋磕头告饶声音越发凄惨。 沈青鸾只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路过,连多看一眼都不曾,翩然离去。 正院里,杜绵绵和刘月娘早已等候在侧。 刘月娘因着早就被沈青鸾安置在侯府,也就和君呈松那出闹剧擦肩而过。 这会安安稳稳地坐在下座,见了沈青鸾入内,连忙起身给她行礼。 杜绵绵被她撂在原地,看起来格外不知轻重。 杜绵绵本就委屈,这会更是用满含泪水杜眼睛不住地去钩君鸿白。 她是杜文娘的亲妹妹,跟她长得五分相似,今日故意投其所好模仿着杜文娘生前最爱做的打扮。 细柳眉樱桃嘴,流云髻长缨簪,本该是个楚楚可怜的美人模样。 可偏偏被君呈松扒了衣裳好一通羞辱,这会股作的柔弱也变成了难登大雅之堂的狼狈。 君鸿白眼里哪还看得见她,自沈青鸾露面,双眼只全神贯注地盯在她身上。 沈青鸾扶了刘月娘起身,裙摆旖旎如绿涛翻涌,好似天地灵气全舒灌注在她身上。 她在座位上坐定,扭头去看杜绵绵,故作讶异道: “咦,杜姨娘怎么只胡乱穿了件不合身的衣裳就出门了?不是说杜家巨富,怎么连一件妥帖的衣衫都不给你置办?” 杜绵绵脸上脸上的柔弱就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被冲的干干净净。 她怨恨地去瞪沈青鸾,这一看,却是瞬间无地自容。 沈青鸾平日里装扮得简单素净,又惯爱低眉顺眼。 看起来美却毫无灵气,只是个普通貌美的妇人而已。 杜绵绵自问相貌虽不及她,可她浑身富贵浸养的金玉之气,和沈青鸾站到一处,无论如何应该是各有千秋才是。 可今日,沈青鸾略施脂粉,带着高雅的发簪,慢条斯理地坐在上首。 她那张华美至极的脸蛋和浑身雍容典雅的气度,比端庄精致的首饰更加夺目,耀眼得令杜绵绵一阵一阵眩晕。 她没开口回答沈青鸾的话。 好在沈青鸾也并没有要与她寒暄的意思,随意笑笑就准备吩咐下人准备姨娘礼。 她给刘月娘的是一个普通的掐丝镂金手镯,成色普通,唯镯身处有朵朵牡丹细纹。 杜绵绵不屑地撇嘴。 沈家虽是世家,沈青鸾这一支却是清贫。 往日看她打扮就上不得台面,没想到连送礼也这般寒酸。 刘月娘恭敬地接下。 轮到杜绵绵时,她双目圆溜溜地瞪着沈青鸾。 哪怕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可看到翠翠递出两根素银簪子,她还是气得银牙咬紧。 沈青鸾居然敢如此薄待她! 眼珠一转,换了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 “我和月娘虽然是妾室,可也是两家女,不是那等贱妾。夫人给我素银簪子也就算了,怎么能给月娘这等粗陋的首饰,传出去不是要人笑话侯府主母小家子气?” 她亲手从手上退下一个水头极好的玉镯,往刘月娘手上一套。 “夫人设想不周,咱们也多体贴些。这个玉镯用的是上好的南玉,价值三百两,我将她送给你,算是补了夫人的失礼之处。” 刘月娘闻言,也就没有推拒。 玉镯套在她手上,晃得杜绵绵一阵眼酸。 可她硬生生将那心疼忍住,故作大方一笑,“夫人,妾身自作主张,可也是为了侯府的颜面,夫人该不会怪罪吧。” 沈青鸾对上她得意的眼神,嘴角缓缓漾开淡淡的笑。 像是意有所料,又像是嘲讽讥诮。 杜绵绵还没来得及深思,就听沈青鸾徐徐道: “此镯名为红妆牡丹镯,传曰开国皇后睡梦之中得见天神姒女,姒女喜皇后灵秀端庄,言行流心,特赐下手镯给她。 而皇后醒来后,居然在枕边真的见到一枝雕有牡丹纹饰的手镯,自此爱不释手,更将其命名为红妆牡丹镯。所以本朝,常以此镯赠人,示以祝福之意。” 这话说完,杜绵绵脸色精彩纷呈。 她哪里想到这看起来一文不值的手镯居然有这么大的来头。 “原来如此。” 杜绵绵尴尬地笑着,恨不能化作一缕青烟当场消失。 屋子里人人都怪异地看着她,刘月娘更是将她送的玉镯取下,拿了红妆牡丹镯戴在手上。 “多谢夫人赏赐,妾身定然日日戴着,不辜负夫人的好意。” 这一动作无异于朝杜绵绵兜头一巴掌,杜绵绵咬牙道: “夫人这镯子意头虽好,可到底朴素了些,我这玉镯是极为民贵的,月娘你带着也叫外人看的起咱们侯府。” 话还没说完就被沈青鸾打断:“难怪你二十多岁还嫁不出去,原是有这么一副肤浅无知的毛病。女子最重的不是容貌和财富,而是德行和眼界。 你自诩出身富贵,可那富贵跟你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吗?趴在别人的身上挥霍,就自以为自己也有着翻手生财的本事,足见你鼠目寸光,心性浅薄。” 她将杜绵绵一通好贬,又不紧不慢地冲着君鸿白道:“像这样的女子,平常的寒门农夫都是不会娶回家的,偏大爷品味独特,什么香的臭的都要沾一手。 罢了,不过是个妾,多张嘴多个碗而已。杜姨娘,日后你就安生呆在寒西阁,少在侯府行走,以免累得大爷在外也颜面无光,说不得还要连累孩子们的名声。” 杜绵绵紧咬嘴唇,气得浑身一振又一阵地颤抖。 可恨的是,君鸿白闻言却并未站出来维护她,而是拧眉道又补了一刀: “青鸾出身不凡见识卓著,肯指点你是你的福气。你好生听着,日后休要再像今日这般伤风败俗。” 见他眼底明明白白地流出嫌弃,杜绵绵飞快地意识到她是掰不断沈青鸾这个铁腕子了。 连忙跪下请罪,直说下次再也不敢,又谢过沈青鸾的赏。 说着将两支素银簪子插在头上,满脸悔恨柔弱地看着君鸿白。 24.求沈青鸾画杜文娘的肖像 君鸿白脸色缓和了些许。 然沈青鸾对他斥责杜绵绵的举动丝毫触动也无,神情淡淡喝了一盏茶就起身要走。 君鸿白犹豫一瞬,甩开楚楚可怜的杜绵绵跟了上去。 “夫人。” 沈青鸾回眸。 君鸿白抚着胸口艰难开口:“听说你在闺中素善书画,尤其画人物肖像最是栩栩如生。” 沈青鸾沉吟道:“大爷有话不如直说。” “我想请你替我画一幅丹青。”君鸿白莫名有些心虚,却还是强逼着自己开口,“是文娘的画像。” 沈青鸾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她并未一口拒绝他的请求,也并未对给杜文娘作画一事心有抗拒。 君鸿白心头酸涩,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失落,到底还是将杜文娘的画像被君远撕了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原来如此。”沈青鸾神色莫名。 “我并未见过杜姐姐。” 这话却是在撒谎。 她只是没想到,这一世,杜文娘的画像居然还是毁了。 前世她渴望跟君鸿白结百年之好,对着他心中挂念的杜文娘自然是好奇的。 那日,她替君鸿白打扫书房时,曾好奇地将杜文娘的画像打开过。 原来杜文娘是和她那样不同的女子。 沈青鸾傲然坦荡,杜文娘柔弱羞怯。 沈青鸾肆意洒脱,杜文娘满眼眷恋依赖。 沈青鸾相貌明艳,杜文娘却是个不堪攀折的娇羞美人。 也就是这一好奇,被顽劣的君远用泥巴将画卷砸了个一团遭。 虽是君远失手,君鸿白自然是将一切错处都推到她身上,将她从家教到女子妇德批了个一文不值。 事后沈青鸾为讨他欢心,花了整整七天画了一幅一模一样的画像。 也正是在一笔一笔描画杜文娘神韵的过程中,她被这个女子的卑弱、讨好、惹人生怜给一丝一丝地入侵。 她逐渐丢掉了自己的雍容闲雅和傲睨自若,真正成为在君鸿白面前祈求怜爱的女人。 够了,不要再想了! 沈青鸾强迫自己从那段迷失自我的岁月之中清醒,双眸一寸一寸染上坚冰。 “恕我无能,怎么能画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呢?” 君鸿白欲言又止,不知是想劝她答应,还是高兴她拒绝。 她心里,应当是有一点点介意吧。 他忽然就想起洞房花烛夜,盖头掀开之时他心中的惊艳。 那时的沈青鸾端庄而温柔,眉目含情,他不是没有动心的。 只是他的心,早在更早的时候就给了文娘,注定要辜负沈青鸾的深情。 难怪沈青鸾如今对他冰冷疏离,想来也是被他伤了心的缘故。 他给不了她身为女子需要的爱,就只能在别的方面多做弥补。 这般想着,他对沈青鸾的芥蒂尽消,对她此刻的拒绝也没了怪罪的意思。 反而温声道:“是我失策了,如此的确太过为难你。” 沈青鸾冷淡颔首。 君鸿白又道:“今日纳妾多谢你打点,今日我才知我身边决然不能没有你。 往日你与我说的话,堪称字字珠玑。日后我若有什么事做的不对,还请夫人直言相告。” 跟在后头眼巴巴看着两人的杜绵绵,心瞬间凉了一半。 她早知道君鸿白对沈青鸾态度变了,不复以往的冷淡厌恶。 可他对沈青鸾这般信赖爱重,还是出乎她的意料。 若是再这么下去,她怎么办? 她费尽力气挤到镇远侯府,可不是为了当一个妾,看着沈青鸾风光的! “大爷。” 杜绵绵弱声道:“那幅画可是姐姐二十一岁生辰时画师所作的?我记得那时姐姐虽然身子不好,可见了那副画还是很高兴,难得地与我饮了三杯酒。” 她是刻意说起杜文娘的事,生怕君鸿白就这么讲前期忘在脑后。 君鸿白果然陷入回忆之中。 二十一岁。 那是文娘与他过的最后一个生辰。 杜绵绵也是怅惘:“看姐姐那日气色极好,我还以为她能重新好起来,没想到……” 她恰到好处地止了话头,转而哀求地看着沈青鸾:“夫人,这幅画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大爷都是意义非凡,那时姐姐和我们过的最后一个生辰。 早就听闻夫人画艺卓绝,就请夫人帮帮大爷,别让姐姐的模样消失在世间吧。” 她满脸如诉如泣,好像沈青鸾若是拒绝,就是让杜文娘再死一次的天大罪人。 沈青鸾若是答应了,就是杜绵绵舍下脸面祈求的功劳,于沈青鸾而言却是理所当然之举。 真是打的好算盘。 生怕君鸿白看不见她的功劳,她又追加一句:“夫人也不必担心画不出我姐姐的模样,我和姐姐相貌相似,若刻意打扮,可有七分相像。 且我今年也是二十一岁,夫人大可照着我的模样来画。” 沈青鸾玩味地看着她,忽而出其不意问道:“你可知君远为何会去撕扯那幅画卷?” 杜绵绵愣了一瞬,未料到她不接话,反而转移话题,哪肯让她就这么溜掉,忙道: “远哥儿固然有错,可此时追究错处也于事无补。更何况出了这等事,远哥儿心中才是最痛的那一个,夫人何必揪着不放,跟他一个小孩子计较。” 沈青鸾摇头叹道:“本以为已经见识够了杜姨娘的厚颜,没想到杜姨娘总能让我大开眼界。” 她脸色倏地沉下来,“远哥儿当日口口声声要认杜姨娘做母亲,这才父子相争义愤动手。大爷不愿伤了与杜府的情谊,这才不曾直言杜姨娘的错处。 可杜姨娘身为一个妾室,还未入门就兴风作浪,挑唆君家父子关系,偏自己还毫无悔意,果然是商贾出身,行事猖狂,毫无章法!” 好大一个帽子,好大一个锅! 杜绵绵哑口无言,霎时汗出如浆,刚换上的衣裳也已经湿透。 君鸿白默默地站在沈青鸾身后,用姿势表明他的态度。 杜绵绵心中彻底凉了。 这两年她在君鸿白面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又有君远和君倩支持,将沈青鸾死死压在下面。 可不知什么时候,局势居然彻底反转。 这会她才隐隐约约发现,想方设法逼君鸿白纳了她,又拉拢君远和君倩,这两步棋实在大错特错! 然如今一切已成定局,后悔也是晚矣。 杜绵绵强压下自己心头的悔意,识趣地下跪告饶。 沈青鸾冷眸看了她片刻,几个念头在心里来回翻滚,终是没再多说,拂袖转身。 杜绵绵将君鸿白视作救命稻草,便理所当然将她视作拦路石。 殊不知沈青鸾压根无心留恋镇远侯府。 若她当真不愿,前世今生她都有办法将杜绵绵拒之门外。 只是前世,她是当真可怜杜绵绵弱而无依,也愿意成全君鸿白照拂杜家的心思。 今生,她却是打定主意要和离,自然愿意将镇远侯府这盆水搅得越浑浊越好。 只是,杜绵绵显然将她的容忍当成了软弱,居然敢如此,接二连三地挑衅她。 就像她之前说的,一只臭虫虽然咬不着她,却屡屡伸着爪子试探,实在恶心至极。 若不狠狠剁她一只手,只怕她永远也不知道敬畏这两个字怎么写。 君鸿白看着她的背影,迟疑着正要跟上,福寿院的南春急急忙忙过来。 “大爷不好了,夫人晕倒了,您快去看看吧!” 沈青鸾脚步顿了顿,远远回身望了一眼。 按理说她身为孙媳该前去侍奉的,只是方才被杜绵绵给恶心了一顿,这会没心思去做孝子贤孙。 片刻后还是扭身走了。 反正已经如此,权当不知情罢。 回了含光院,长栋居然还跪在院子里头。 见到沈青鸾的裙摆靠近,长栋框框一顿猛磕,嘶哑着声音告饶。 沈青鸾冷笑。 仆肖主人,看着是个胆大桀骜的,实际上跟君鸿白一样,是个软骨蛋。 “不必磕了。” 沈青鸾停在他面前。 “你也知开口冒犯了我,你觉得,我会让你付出什么代价。” 长栋心口恐惧攀升至顶峰,想主动请罚,却又实在说不出口。 张叔讥讽一个下人睁眼瞎,便付出一双眼睛。 而他对夫人,对沈氏一族口出恶言,便是割掉一条舌头也是应该。 “起来吧。” 沈青鸾抬手,压下他疯狂磕头的动作,“跪这么些时候,够了。” 沈青鸾对上长栋不敢置信的眼神,“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约莫不知道,如今大周的法律例文便是沈氏族中的长辈带人修缮。 为的便是有法依,治法严,量法适宜不可刑罚过重。” 她声音徐徐,抚平长栋心中长久的恐惧,却让他心中浮现另一种难以描绘的威压。 “我姓了这个姓,便不会做出有辱沈家体统的事。老侯爷行事严苛,我虽然尊敬他,可也自有自己行事的一杆称。” 一席话下来,长栋羞臊难言,无地自容。 他在院子里跪这么久,虽然满口求饶,对沈青鸾却是满腔恐惧夹杂着怨怼,只是不敢再得罪沈青鸾而已。 可听着她珠玉玲琅的声音,却逐渐被她“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人”的光明磊落触动,满脸羞愧地低头。 是了,夫人为人向来如此。 她有底蕴深厚的家世背景,在侯府下人面前却从未摆出过高高在上的架子。 她有聪明绝顶的智谋和锋利的口舌,却从不屑以此为刀伤害他人。 沈之一姓是她的靠山和支撑,却也是匡扶她行为的金规玉条! 往日他看轻夫人,将她的品行贬低为软弱愚蠢。 如今易地而处,他才知道夫人身上的分明是高尚雅和。 25.一份厚礼! 长栋惭愧盾地而走,沈青鸾入内刚歇了一刻,就见翠翠挤眉弄眼地进来。 “夫人,福寿院出了大事!老夫人居然被侯爷给吓晕了!” 闻言,沈青鸾眨了眨眼。 这,可是怎的了? 前世陆氏手段了得,非但管得君鸿白对她无比孝顺服帖,二房的镇远侯也迫于孝道每每被她拿捏。 没想到居然会有如此失策的时候。 被吓晕? 翠翠知道她好奇,不等她追问就竹筒倒豆子般说个干脆: “听说侯爷扛着一头血淋淋地去福寿院给老夫人请安,又当着老夫人的面剖了心肝出来,说是大补之物要老夫人好生补一补。” 沈青鸾咋舌。 陆氏年纪大了,平日里都要好生伺候温养护着精气,就等着要看镇远侯的爵位落到大房头上那一日。 是而沈青鸾一入门她就忙不迭将中馈庶务叫给这个孙媳妇,就是为了保养自己。 今日看着这么血淋淋的一遭,可不得吓晕了。 只怕还要短命好几年呢。 沈青鸾眼底漫出细密的愉悦,“镇远侯行事,倒是很有意思。” 只是这猎鹿掏心一事,听起来怎么有种莫名的熟悉? 沈青鸾侧头,正要在大脑之中细细思索,珠珠忽然送来一个锦盒,说是沈家送过来的,需夫人亲自打开。 “拿来与我看。” 这一打岔,沈青鸾便将心口那点怪异暂时压下,遣退闲杂人等打开了盒子。 这一看,登时双眼放光呼吸急促! 内里赫然放着几本史书典籍,皆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孤本绝迹! “这,这是哪来的!” 她险少有兴奋得连话都说不出的时候,这会是真真激动了。 于沈家这样的文人世家来说,你若摆一尊稀世珍宝或是精致的首饰在她面前,她约莫会无动于衷。 可你若将这些珍稀难得的孤本巨著让她看上一眼,那真真是送到她的心坎里。 她起身在一盆的脸盆之中净手,又用帕子擦干,才伸手去拿木盒之中的书本。 翻起一阵久远而厚重的墨香。 这就是沈氏一族追寻、供奉的东西。 你的生命、你的名字、你的事迹或许会消散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而纸张承载的文化却会一直存在。 它在这片土地上漂泊旅行,当某一天被人伸手揭开,便会是一个灵魂重新发出震颤的呐喊。 世人看沈家爱惜纸张,只觉得他们酸腐穷酸。 殊不知他们真正爱惜的,是纸张之上承载的灵魂。 翠翠也是个识货的,见沈青鸾如此,连忙去翻盒子里的信纸。 看完惊道:“原是那个胡子大人,说是他看不懂,便送给夫人免得放在家中落灰。” 沈青鸾脸颊有些发烫。 她实在受之有愧。 “我与他交情哪就如此了。” 此前收他送来的山参良药,已经是厚颜难拒。 如今却…… 翠翠也点头附和:“这礼物的确太贵重了,奴婢都觉得烫手。” 沈青鸾心中果然纠结万分。 确实烫手。 可她还是很想收下怎么办…… 良久,沈青鸾厚着脸皮道:“无妨,君子之交本就不在乎礼物的厚重,但看彼此心意。我虽没什么好东西回赠,可却有着对他的拳拳深情。” 翠翠愣住,欲言又止。 沈青鸾又道:“我手抄一本日后再还给他,权当借阅便是。” 说做就做,她立刻坐到书案前铺开宣纸,全神投入其中。 至于什么猎鹿,什么掏心肺,早就被她抛诸脑后,连影儿也没了。 沈青鸾这一抄,就是一天一夜。 期间数次有人入内想找她,俱都被她不耐地赶走。 几次下来,珠珠索性捡了根棍子守在院子门口,谁都不许入内一步。 奋笔疾书一夜,直至第二日日头初升,挂到院子里栽着的柿子树梢头,沈青鸾才堪堪停下手中的笔。 满意地举着自己写下的纸张,迎着日头欣赏。 她是沈家年轻一辈最出色的后生,一手好字刚劲深遒,有着力透千钧之势。 都说字如其人,若只看她的字,绝对想不出一个女子会有这样的力道和心胸。 正沉醉着,院门口忽然吵嚷起来。 沈青鸾在深思之中被打扰,不耐地蹙眉。 然听到门口夹杂着君远那个小畜生纠缠的声音,飞快地动手将桌上的孤本放到盒子里头,亲自捧着塞到床上最里面的角落中。 上次她狠狠教训了君远,可这九岁的孩子正是狗都嫌的时候,更不用说君远本就是个没脸没皮的小霸王。 若叫他再次毁了她的书,那真真要气得她再死一回! 藏好了书,沈青鸾才抱袖而出。 君远一见她就哭丧着脸:“沈青鸾,你为何要拒绝替我母亲画像!不就是我得罪了你吗?我向你道歉。对不起行了吧,你把我母亲的画像画出来!” 他语气理直气壮,带着没被毒打过的傲气天真。 沈青鸾熬了一宿都不曾觉得疲惫,可这会听他理所当然的话,竟是从心底深处生出一丝厌烦。 “是谁让你来求我的。” 君远全然没有察言观色的意识,听沈青鸾这么说还以为她松口了。 挣开珠珠的手冲到沈青鸾面前眼巴巴道:“是姨母说的。” 他乖觉的时候,脸上涌动着孺慕和敬仰,“姨母说,世上若有人能将母亲的画像重新画出来,唯有您一人。” 沈青鸾定定地看着他。 曾经,她是真的想栽培他,引导他走上正图。 只可惜,他虽没有君倩的恶毒和小心眼,可姐弟两的愚蠢自私,却是如出一辙。 君远被她的眼神看的有些发冷,正想再说几句话感谢她,就听沈青鸾颔首道: “既然你母亲的画像对你那么重要,我若拒绝,就太不近人情了。不过,我之前也说过,我没见过你母亲。” “没关系,姨母说了,她与母亲长得足足有七八分像,您照着她画就可以了!” 沈青鸾等的就是这句话,目光微微闪烁:“也好,那就让你姨母过来吧。 先说清楚,画肖像一事讲究一气呵成,我愿意提笔,然只有这么一次。若是你姨母出了什么篓子,就别再来纠缠我。” 君远喜出望外,“不会的不会的,姨母真心挂念我母亲,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他压根没注意,沈青鸾不再纠正他对杜绵绵“姨母”的称呼。 或许他即便注意到,也只会为沈青鸾真心接纳杜绵绵而感到高兴,并不知道将小妾视作长辈有什么不妥。 沈青鸾看着他的眼神,些微透出怜悯,却没像往日那般苦口婆心多言,冷然道:“让你姨母来我院子里吧。” 君远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翠翠忿忿地冲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没教养的,见了夫人不行礼不问安,夫人就该将他再狠狠抽一顿。” 沈青鸾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子,“无妨,我不教他,日后总有人连本带利地教。” 她扭了下脖子,方才觉得紧绷的脊背舒服了些。 又喝了盏浓茶,顿觉精神一振。 “去将刘月娘叫来,作画一事,该有她帮忙才能完美。” 一院子的人迅速动了起来。 杜绵绵从君远手里知道沈青鸾松口一事,亦是狂喜不已。 等画成,大爷每一次观赏,都会想起她劝说沈青鸾的功劳。 尤其是,沈青鸾还答应以她入画。 大爷抚摸思念时,谁能说得清是在看姐姐还是在看她呢。 一个死人,存在感再强也比不过身边活生生陪着的女人。 杜绵绵打扮得艳光照人,一步三扭来了含光院。 君远跟在她身边叽叽喳喳,“母亲为人端正,但也不失宽和,等我长大了定要好生孝敬她和姨母。” 杜绵绵眼底划过一丝厌恶,很快又隐藏不见,“远儿真乖,不过这世上的人都是有两幅面孔的。 沈青鸾若真有那么好,昨天就该答应,而不是等着你去求她。” 君远微微一愣。 血脉相连的亲情让他想对杜绵绵的话百般附和,可心底却又一个细小的声音告诉他,沈青鸾为人并非如此。 两厢纠结,君远抿着唇并未开口。 杜绵绵又接着道:“昨日我出言相求,大爷也亲自开口,她尚且装腔拿乔,只等着你亲自开口。 远哥儿,你可千万不能被她就这么骗了,若你也背叛了姐姐,姐姐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正说着,背后忽然冒出一个讥讽的声音:“昨日夫人拒绝,你便说她装腔拿乔。 今日夫人答应,你却说她别有所图,夫人是左是右都要被你挑刺,你若有胆,何不到夫人面前去说。” 刘月娘穿着一身紫衣自小路出现。 杜绵绵冷脸。 沈青鸾她自是要给几分颜面的,可这个刘月娘算个什么。 不过是杜家的家奴,如今侥幸做了大爷的妾,难不成还以为自己是个东西了? 昨夜大爷还在她院子里歇下,新仇旧恨叠加,杜文娘恨不得将她活剥了皮! 刘月娘对她恶毒的眼神视而不见,走到君远面前,“见过少爷。” 她抬头,眼底满是要溢出来的思念:“妾身离开侯府时,少爷还不到妾室膝盖高,没想到如今长的这般大了。” 君远脸上的怒气止住,讷讷道:“你是谁,你见过我?” 26.杜绵绵跳舞 这就是刘月娘的长处了。 她在杜文娘身边多年,对杜文娘的了解,对镇远侯府的了解,远比杜绵绵要深。 她说起在杜文娘身边陪伴的趣事,勾勒出一个温暖而鲜明的女子形象。 君远不禁听得痴了,不知不觉将杜绵绵甩在身后,反而紧紧贴着刘月娘。 杜绵绵气得耳朵都要生烟,捏着帕子跟上去正要发难,就听刘月娘道: “夫人往日最爱素妆淡裹,跟杜姨娘今日的打扮大不一样。” 君远果然回头,上下打量着她。 这一看,果然也觉出不妥。 又想起深青鸾说的“作画讲究一气呵成”,脸上便带了急色:“姨母,您快将装扮换一换,不然母亲要反悔了。” 杜绵绵脸拉了下来,偏又没理由拒绝,压根咬得直痒。 君远跺脚催促道:“姨母,您快去吧,若是误了画像之事,我就再也不叫你姨母了!” 杜绵绵一口气没上来,冲得心口儿生疼。 她以为入了镇远侯府,有君鸿白的照拂,又有侄儿侄女支持,应当是如鱼得水。 可事实却是,入门第一日就吃了一个下马威,如今更是处处掣肘,连自己的衣服打扮都要受制于人! 而她自以为能掌控利用的君远,只听别人说一嘴就站在她的对立面来逼她。 她攥着拳头,视线从君远催促又不满的脸上,扫到刘月娘安静却隐带恶意和挑衅的脸上,最终,落到含光院紧闭的大门之上。 片刻后,她一字一顿道:“好,我换。” 刘月娘唇角上扬,“杜姨娘知道如何装扮最像夫人吗?不如让妾身帮一帮杜姨娘。” 君远忙道:“对,月姨娘跟母亲最是亲近,定然能好生帮姨母。” 杜绵绵僵着脸点头,心里却将君远骂了个狗血淋头。 蠢货,难怪在沈家学了这么久还是个木头棒槌,原来是长了一颗不开窍的猪脑! 不甘不愿却只能俯首帖耳,世间最大的难过莫不如此。 只她这会还不知道,在这座深宅大院,等着她的远不止于此。 等杜绵绵被刘月娘使唤来去,再度打扮齐整,日头已经高悬。 几人到了含光院,珠珠木着脸道:“夫人正在歇息。” 杜绵绵气已经攒到了头顶,那斯文柔弱的模样哪还维持得住,闻言便硬声道: “夫人不愿意替我姐姐作画,何必借故答应耍着玩儿,这会又推三阻四地拿乔不肯。” “啪——” 珠珠毫不客气地上前扬了一个巴掌。 她手劲奇大,一把从耳根子薅到下巴,直抽得杜绵绵大鹅般扑腾着一头栽到院子里的花田里。 “你!” 杜绵绵火冒三丈! “作死的臭蹄子,居然敢对主子动手,这就是沈家的家教吗!” 珠珠从地上捡了块泥巴,稳、准、狠地丢到杜绵绵嘴里,“主子?一个妾室也配称主子?” 她冷笑:“沈家家教森严,从未有妾室敢在主母面前指指点点。打你就打你,还要挑日子吗?” 眼看君远冲到杜绵绵面前准备对她怒斥,珠珠强势回望着他: “夫人正在休息,若是大吵大闹惊着了夫人,影响夫人作画的情致今日可就画不成了。” 君远愤怒的神情僵住。 杜绵绵是他的亲人,母亲却更是他日夜都在思念的人。 两相对比,君远放低了声音:“母亲要休息到什么时候?” 珠珠双手交叠置于小腹之上,直着脊背:“不知道。” 君远:…… 若是以往,他定要就地打滚、大吵大闹。 可如今,被沈青鸾冷脸这么些次数,他不敢了。 老老实实在院子里等了半日,房门终于缓缓打开。 杜绵绵提着裙子就要进去,却被珠珠当胸一推,踉跄后退。 “你!” 珠珠干脆道:“夫人没让你进去。” 杜绵绵气得双眼赤红,“那她准备在哪作画,难不成她压根就没打算画,只是耍着我们所有人玩吗?” “当然是在院子里了。” 身后刘月娘声音有着淡淡的诧异:“你难道不知道夫人的肖像画正是在院中翩翩起舞的模样吗?杜姨娘既然是要以身入画,当然要摆得一模一样。” 翩翩起舞? 杜绵绵脑子里的怒火顿时僵住。 不会吧…… “沈青鸾是沈氏才女,难道就不能凭空想象作画吗?” “当然可以。” 沈青鸾终于踏出房门,缓缓坐在丫鬟们摆出来的书案前,提笔在白纸上信手描绘,一边慢条斯理道: “所谓画作,随心而已,譬如画美人蕉,无论我将其形态变化,亦或是更改颜色,你们都看得出它是美人蕉。” 她将手中白纸举起,在众人面前掀过。 那纸上寥寥数笔,果真那画形态鲜妍、生动活泼,明明一花一叶跟美人蕉毫无相似之处,却人人都看得出那是美人蕉。 杜绵绵脸上一喜,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沈青鸾继续道: “只是这样的美人蕉,是我心中的美人蕉,而不是真正的美人蕉。画人也是如此。” 她漫不经心地对上君远佩服的眼神,“你希望我画的,是真正的杜文娘,还是我心中的杜文娘?” 君远脸色一变。 他虽然浑浑噩噩,可到底是在沈家念了两三年书的,怎么会听不懂沈青鸾的话。 她跟杜文娘从来没见过面,甚至知之甚少,她心中的杜文娘,怎么会是真正的母亲呢! 君远咬唇,哀求地看着杜绵绵,“姨母,就劳累您吧,我想看到跟之前那幅一模一样的画。” 他都这样说了,杜绵绵还能说什么。 直到此刻她才发现,不知不觉她已经踩入沈青鸾为她铺就的一条路。 哪怕她不甘不愿,可沈青鸾让她做什么,她却只能做什么。 这种感觉实在太憋闷了。 她眼神阴郁地走到院子中央。 刘月娘适时走到沈青鸾身边,佯装打量,“杜姨娘,夫人当时跳的是雀灵舞。” 杜绵绵脸皮抽了抽。 雀灵舞的确是杜文娘爱跳的舞蹈,以灵动欢悦而著称。 若是换个地方,换个观众,她很愿意舞上一舞,好吸引君鸿白为她倾心。 可现在,跳给沈青鸾看? 那不成了任人取乐的舞姬? “姨母,您快跳吧。”君远催促。 沈青鸾也点头附和:“那幅画上日头高悬,正是正午时分,若是拖到日头西霞可就不美。” 君远不免更急:“姨娘您快跳吧,不然就误了时辰了。” 杜绵绵心头苦意更重,拖着沉重的双腿跳动起来。 雀灵舞之所以灵动欢悦,便是因为需要双脚频繁点地。 双手更是不断地上下抬动,配以肩膀欢脱扭动,看起来宛如雀儿俏皮,与人希望之感。 平心而论,杜绵绵跳得不差。 只是在场并无伴奏唱响,反倒人人都沉着眼睛盯着她。 更不用说沈青鸾等人捧茶坐在一侧,满脸打量乐子的高高在上。 无边的羞臊和憋闷袭上心头,杜绵绵咬着唇,忽然停下。 “夫人缘何不作画?” 沈青鸾挑眉,“你在教我做事?” 杜绵绵一哽,索性不管不顾道:“夫人若是要替姐姐作画,便是让我跳断了腿也无妨,可若是诚心拿我打趣,杜家也不是任人作贱的。” 沈青鸾拧眉“啧”了一声。 杜绵绵的自以为是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她在沈青鸾面前屡屡挑衅,凭什么以为可以毫发无伤地抽身离开。 沈青鸾予以反击,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难道在他们杜家人心里,他们打人是理所当然,别人还手就是逾矩羞辱。 沈青鸾觉得,她很有必要纠正杜绵绵这种愚蠢的令人发笑的想法。 她按着眉心,不疾不徐道:“杜姨娘,自你进府不足一日,已是多日挑衅我了。” 她伸手阻住杜绵绵慷慨激昂的表情,毫不客气地斥道:“按道理,也是你苦苦相求,求我以你为本替杜文娘作画。 你若有这个本事,知道该如何作画,何不自己照着镜子作画,何必舔着脸来求我?” 杜绵绵双眼露出明晃晃的火气。 沈青鸾语气带着明晃晃的讥嘲:“说来说去,你一则不学无术,杜家也没那个本事请名师来替你授课,你只会歌舞献媚,对作画本就一窍不通。 二则你只是君家的妾室,既然如此,你哪来的自信,认为你有资格来指点出身沈氏,又是君家主母的我?” 若说此前沈青鸾对杜绵绵还不过是敲打,这番话可就不客气至极。 非但将她自己为了不起的杜家贬作上不得台面家族,还将她的身份摆在台面上。 一个妾而已,连主子都算不上。 “杜姨娘,我再和你最后说一遍,在君家,我让你做什么你做什么便是,哪来的胆子与我顶嘴叫板?” 她语气冷斥,挟裹着冷漠的傲慢,衬得这张本就国色天香的脸越发艳得让人不敢直视。 杜绵绵双颊瞬间涨至通红,宛如被这番话隔空抽了十几个巴掌! 她此前仗着自己和君鸿白的渊源,哪怕暂时做妾,私心里却也秉持着一股优越感。 认为自己才是情感之中胜利的一方,而沈青鸾只是个不被君鸿白喜欢的可怜人。 淡现在,她所仰仗的一切,所有沾沾自喜的资本,都被沈青鸾这番赤裸直接、高高在上的话贬得化为碎片。 让她自尊尽碎,心中更满是屈辱。 原来,事实竟是如此? 她竟有些恍惚了。 沈青鸾白如美玉的手指在桌案上敲击,一下一下宛若直接敲打在她的心脏正中央。 “杜姨娘,现在我要你继续跳,你听到了吗?” 杜绵绵仿佛被什么支配了手脚,被迫地、屈辱地舞动起来。 27.“你故意耍我吧!” 直到烈日当空,杜绵绵气喘吁吁地停下动作,“跳…这么久,够了…吧!” 她额间满是大颗的汗滴,将原本姣好的妆容冲刷得白一块黑一块。 沈青鸾悠悠地抿了口茶,气定神闲的模样衬托得杜绵绵更加狼狈。 她玩味地笑了笑,“还请杜姨娘再跳一会。” “凭什么!” 沈青鸾没有解释。 前世是她太蠢,总想着对所有人都尽善尽美,以至于让杜绵绵这个妾室靠着不要脸的手腕骑在她脖子上拉屎。 事实上,正妻对待妾室天然就有着压制的权利。 好在,这个道理如今明白也不晚。 沈青鸾用帕子压了压沾湿的唇角,“杜姨娘若不跳,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杜绵绵一阵咬牙切齿。 回去? 她跳了老半天,沈青鸾面前的白纸仍旧是一片空白! 她这会走了,沈青鸾再将不能作画的责任全都推到她身上,她白谋划一场不说,方才在这蹦跶这么久,岂不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杜绵绵眼睛恨得通红,却也只得愤怒地忍着双腿酸痛继续跳下去。 刘月娘间或甩着帕子笑道:“杜姨娘跟先夫人虽然像,可舞蹈却是多有不及。” 君远便追着问她杜文娘跳舞是如何。 一来一往,两人全都将卖力跳舞的杜绵绵抛在脑后,只有沈青鸾以手托腮,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杜绵绵一时心里破口大骂! 骚狐狸,小王八羔子。 直到日头西沉,杜绵绵一张脸汗津津地宛如刚从水里捞出来,沈青鸾才懒洋洋道:“够了。” 君远止住话头凑到她身边:“可以画了吗?” 杜绵绵一停下便是一个踉跄,还好身后的丫鬟眼疾手快撑住她。 扶着她挪到沈青鸾身边,气喘吁吁道:“能画了?那就快画吧。” 她紧紧盯着桌面上的纸笔。 辛苦这么久,只要沈青鸾将她画入纸中,她也算得上立功。 沈青鸾果然挽袖提笔,在砚台之中沾上点墨。 杜绵绵双目带着满满地渴望,死盯着她一举一动。 狼毫小笔划过空气,悬于白纸上方,眼看就要落下。 “呀。” 沈青鸾忽然收回手,累得杜绵绵眼珠子险些掉出来。 “怎么了!”杜绵绵火气越发大。 沈青鸾起身,“差点忘了,今日父亲让我回府一趟,一大早就看杜姨娘跳舞,险些忙忘了。” 她表情闲散,杜绵绵却气得快要炸了。 “沈青鸾!” 杜绵绵双手捏拳,恨不能一拳攮在沈青鸾脸上,“你故意耍我吧!” 沈青鸾以扇掩口,活色生香地挑眉,“你说呢?” 她转身欲要走,杜绵绵气势汹汹地上前抓她,“你站住!” 珠珠挺胸往她面前一站,杜绵绵那一连串急欲喷出口的怒骂就这么被咽下去了。 她看着沈青鸾的背影,忽然委屈地挤眼泪: “我只是想帮大爷重新画出姐姐的画像而已,夫人就算不喜欢我,也不该这么耽误大爷的事,辱没我姐姐的画像。” 她哭得嘤嘤难过,君远也攥着拳头怒视沈青鸾的背影。 直到沈青鸾带着一个木盒从屋子里出来,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三日后,我自会将杜文娘的画像送到大爷手上。” 君远可耻地沉默了。 等沈青鸾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才转而看向杜绵绵,语带天真安慰道:“姨母别哭了,沈青鸾别的没什么,说话倒是一惯算话。” 杜绵绵本就被沈青鸾一番耍弄气得胸口快要炸掉,偏还一丝出气的地方都没有。 沈青鸾就似一颗铁豌豆,咬不烂砸不破,反撞得你一身淤青有苦说不出。 这会君远隐隐站在沈青鸾那边的这句话,直如一根细针尖尖地将她胸口戳破,那股子气一下泄开。 杜绵绵喉间娇喘一声,直愣愣往后头晕了过去。 “姨母!” 君远忧心不已。 刘月娘上前稳稳地扶着她,冲着君远和善地笑了,“杜姨娘今日辛苦了,合该好生歇息。” 君远赞同地点头。 刘月娘嘴角的笑越发深,“若是大爷来打扰,杜姨娘忙前忙后伺候定然又要劳累。” 君远忙不迭道:“那我去跟父亲说,免得打扰姨母。” 杜绵绵身边的丫鬟看着两人对话,心底急的要命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君远去前院等君鸿白。 刘月娘又假惺惺关心了杜绵绵一番,也摇着帕子溜之大吉。 沈青鸾一行人出了镇远侯府,直奔沈家而去。 按理说她身为镇远侯府的主母,随意出府本是不该。 可昨日老夫人被惊吓一番,却又碍于颜面不肯让人知道,反倒免了沈青鸾的请安。 而君鸿白这几天总是黏黏糊糊的,沈青鸾不胜其烦,更懒怠与他纠缠,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自然了,最重要的是,手中的孤本宛如稀世珍宝,只沈青鸾一人翻阅怎么够! 回府,沈青鸾将孤本在沈舒面前亮了出来。 沈舒登时坐直了身子,双目发直呼吸急促,“这是打哪来的?” 沈青鸾淡笑,“一个好友暂借给我,过几日便要还回去。” 沈舒连忙起身,“那我可得抄录一本。” “抄什么。”沈母没好气地将他按倒在床上,“仔细你的小命。” 沈舒被训斥了也不发怒,腆着脸道:“夫人放心,我慢慢抄,定然不会伤了神。我还得保养着身子替女儿出气呢。” 他偷偷将孤本藏在枕头下,这才正经危坐:“青鸾,上次爹爹将君鸿白一通好骂,他回去后可还敢对你轻慢?” 说起这个,沈母也关切地看了过来。 沈青鸾心中一暖,只道:“君家的事我心中已有成算,等到时机成熟,便送信回沈家请父母。” 沈母点头,“早知君家如此张狂刻薄,当初就是做了那不守诺言的小人,我也绝不肯把你嫁过去。” 沈青鸾淡笑着劝慰了一番。 时至今日,她已不会再为君家人而动怒。 凡事只需向前看。 眼见沈舒和沈母从后悔之中走出,又说起日后的事。 沈青鸾找借口退了出来,又回房换上之前去罗府的那套衣服。 “夫人又要出去?” 沈青鸾抄起从镇远侯府带出来的木盒,“罗伯父跟父亲志同道合,若是见了这手抄本,不知该高兴成什么样。” 早在见到孤本的第一时间,她就想手抄一本赠予罗不平,以报当日赠参之恩。 虽经历过背叛和辜负,但就如沈家家训所说,取忠、取直、取信。 知恩图报、善良诚挚永远都是她抹不去的底色。 她阻了翠翠想要跟着去的动作,自后门偷偷溜了出去。 罗不平见了果然大喜,头埋进抄本里就抬不起来。 沈青鸾多番跟他道谢,他也心无旁骛全然没听到。 沈青鸾失笑,顾不得罗夫人留饭,告辞回府。 在街头流连片刻,听着商贩叫卖吆喝,闻着路边摊贩摆出的吃食糕点,她心中是少有的畅快。 生如逆旅,命若朝霞,活在世上本就不易,前世她居然愚蠢至此,为君倩那个小白眼狼白白送死。 “沈公子!” 背后传来一个欣喜的声音。 沈青鸾扭头回望,双眼一定,抬手冲来人一抱拳:“大人安。” 这从马背上翻身而下的高大男子,不正是当日在罗府门口遇到的络腮武将? 君呈松本只是觉得这个站在摊贩边上的人有些眼熟,试探着喊了一句,没料到真是他,可不是喜出望外?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沈青鸾面前,“我每每去沈府找你,却没一次见着你的。” 沈青鸾被男子扑面而来昂藏的侵略感骇得浑身紧绷了一瞬。 第一次在罗府门口遇见时,男子浑身虽有煞气,却只是有勇无谋的莽汗。 今日再见,他煞气收敛许多,却似将危险和海浪隐藏于海面之下般,周身气势虽然平和,细究却觉深不可测。 想来比战场更莫测的地方,当属朝堂,和人心。 沈青鸾不敢再轻视他,微不可见后退一步,敛了心神。 “我是沈氏五房的,来京城偶尔借助二伯家,平日都在乡下。” 君呈松点头,还要再追问他的住处。 沈青鸾忙打断他:“还未谢过大人送的灵药和孤本,大人雪中送炭,救我二伯的姓名,沈家不知何以为报。” 君呈松果然被她岔开话题,爽朗一笑:“说什么谢,如此见外。那些山参放在我那不过是便宜耗子蜈蚣,养肥一帮蛀虫而已。” 这话倒是真的,他听说那天君鸿白要给陆氏那个老婆子去他库房里番药,气得他差点将屋子里踏出两个大洞。 吃他满身军功换来的宝贝,陆氏那个毒妇也配? 幸好,幸好薛隐先一步将那些药都腾里出来,若真落到陆氏手里,他定要呕得吐血三升。 故而这会沈青鸾提起这茬子,他眼神更热切,“日后还得了好参,我全都送去沈家。” 沈青鸾不知其中来龙去脉,只觉这男子虽有几分粗野,却是十足地热心肠。 莫非真是塞外的风格外开阔,让人心胸宽广,古道热肠? 沈青鸾一时感激至极,再次郑重拱手长依:“多谢大人厚爱,青……衣不知如何报答,日后大人若有所驱使,青衣莫敢不从。” 她一时忘形,险些说出自己的名字。 好在反应及时,两个字在舌尖打个转,飞快地含糊了过去。 “你叫沈青衣?” 28.不一样的学生 君呈松将她的名字在嘴里念了两次,只觉格外好听。 沈青鸾厚着脸皮道:“青衣是我的字。” 君呈松眼神微微发光。 听说文人学子都爱称自己的字,以表亲近和知己。 君呈松转了转眼珠,“我字隋安。” 沈青鸾松了口气,颔首含笑喊了一声:“隋安兄。” 她和君呈松遇到的其他文人格外不一样,非但声音柔而润,看他的眼神也丝毫高高在上的傲慢也无。 君呈松很喜欢同他说话,恨不得与他多说几句。 忽地又想起上次的事,便又道:“那日你给我送信的纸上一股好闻的香味,是在哪里买的?我让手下去寻,他却没找到。” 沈青鸾愣了一瞬才明白他口中说的那股“香味”是什么,微不可见地又往后撤了一步。 “这我却不知了,那些纸我都是在书斋随意买的。隋安兄大可再找找,不过,那纸或许是太抢手卖完了也说不定?” 也是不巧,两人所站的位置旁边刚巧有一家书斋,君呈松索性拽着沈青鸾的胳膊进去。 “你替我找找,到底是哪种。” 触手一瞬,君呈松心口飞快闪过一丝怪异。 这手臂也太软、太细了些,仿佛掐一下就要掐坏。 而且味道也…… 沈青鸾如临大敌,猛地将手臂抽了出来。 “怎么了?”君呈松诧异。 沈青鸾头皮发紧,离他更远些,脑子转的飞快,“不,不必去找,我想起来了,那纸张是沈家特制的,外头寻常买不到。下次我送你一些。” 君呈松呆愣地“哦”了一声,听他提起沈家,想起一事又道:“你们沈家这几日怕是不太平吧。” 沈青鸾离他老远,才觉那男人霸道炽热的气息淡去。 君呈松还以为他被自己提到愤怒的事心情不快,接着道:“君鸿白接连纳两个妾,如此不把沈家放在眼里,我替你们出气。” 沈青鸾回神,惊讶地看着他。 君家闹出的丑事居然连一个武将都知晓了? 说来前世她费尽心思替君家遮掩,君家几个不领情也就罢,京城其他勋贵也都以为君家待她极好,是难得的良善人家。 如今想来真真是不值,还不如这般一杆子将遮羞布捅开,让众人都知道君鸿白是个什么货色! 只隋安会这般仗义执言,仍是让她动容。 他对沈家照拂至此,连镇远侯府都敢出手教训。 真是一片诚挚…… 她生来聪慧,对旁人的善意最能直接地感知到。 譬如眼前这个男子,不再像第一次见面那般尖锐。 如今对她没有丝毫恶意,相反还十分殷勤热切。 只他到底太过鲁莽了,镇远侯府虽然今不如昔,可还有几分圣眷在。 且如今的镇远侯君呈松更是战功赫赫,手握重兵,并非是君鸿白那等沽名钓誉的钻营之辈。 何必为了一些内宅小事,让他得罪镇远侯府。 沈青鸾摇头:“些许小事,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君呈松却是挑眉:“那你们沈家打算如何摆平?还是就这么认了?” 沈青鸾安抚一笑,眉宇间却有着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淡漠:“不认又如何,说破天去,也不过是内宅之事。更何况,天下哪有不纳妾的男子,我……” 她顿了一下,才重新说:“我表妹自己已经想开了,世上重情义的男人少的可怜,与其指望男人忠贞,不如顺应本心,顺其自然罢。” “这倒也是。”君呈松啧了一声,“不过也不能说重情义的男人少。 要我说,女人都是叽叽喳喳的,一个就可恶得紧,君鸿白一次还纳两个,日后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若换做是我,莫说娶这么多,就是一个我也是不要的。哪怕一辈子打光棍,也好过搂着女人睡觉。” 这话倒是新奇,沈青鸾不免又打量他一眼。 男子皆爱美色,哪怕是君鸿白自诩深情,也未曾推拒过杜绵绵的柔情讨好。 眼前的男子,混似对女子只有厌恶和嫌弃。 不过转念想起他信中提及继母恶毒,和他在战场厮杀之事,倒也不见怪了。 想必他从小到大,少有女子对他施以善意,对女子自然只有负面偏激的认知。 只虽然理解,他说的话,沈青鸾却不赞同。 她前世虽是命途坎坷,到底是在和睦温馨的沈家长大。 耳濡目染的是沈舒夫妻的恩爱情义,潜移默化的是夫妻携手同行的默契担当。 自小的教养让她纯善心软处事留有余地,却也让她坚韧顽强,时刻鼓舞着她不胆怯、往前走。 时人说真正的勇敢是在认识了人心险恶,仍有勇气不改本心,沈青鸾便是如此。 哪怕前世被君鸿白辜负,她也不认为夫妻真情是不存在的。 这会见面前的男子满口丧气偏激之语,沈青鸾心有不忍。 思索片刻,软声劝道:“男女之情虽虚幻如镜花水月,可这世上也有如我…二伯和二伯母一般琴瑟和鸣,恩爱长久的夫妻。 二伯常说,一生颠沛曲折,然每每想起能与二伯母共度一生,便觉苦也是甜。人生数十载,与二伯母相处实在是太短暂了些。 若有来生,恨不能投生成比邻而居的青梅竹马,才算完完整整共渡了一生。 她嗓音因幸福而染上笑意,“隋安兄这些丧气话今日与我说说也就罢了,日后真遇到心仪的女子想必就要改口了。” 大抵是她的话语太过温暖,君呈松听着,眼底不禁生出憧憬。 半晌,他真诚地看着沈青鸾,“你二伯可还有女儿?” 沈青鸾脸僵了僵。 她妹子沈新月如今不过十一岁,这男人也真敢想…… 她轻咳一声:“话又说回来,佳偶本是天成,隋安兄的缘分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 岂不知纵是人间繁华梦,缘定心间情更浓。翠袖轻摇三生路,前程万里是今宵。星空纵横却总有命数,隋安兄不必如此寻寻觅觅……” 她兴致上头,就爱长篇大论,等反应过来身边之人不是与她谈诗论文的家人,便立即止住话头,冲着君呈松歉然道:“瞧我,总是诸多废话。” 君呈松摇头,“怎么会是废话,说得极好。” 他很喜欢听沈青鸾说这些。 只因他对史书典籍一知半解,而沈青鸾不但博闻强识,说话更是深入浅出,比他印象里那些只会照本宣科的夫子讲的好多了。 沈青鸾挑眉,“你竟都听得懂?” “听得懂七八分。”君呈松挠头,“这些日子我都在认真读书,还有你送的字帖,我日日都练。只是进展总是缓慢。” 他憨厚的模样便如懵懂稚儿,总是能惹得沈青鸾心中生怜。 “无妨,只要你有求学之心,进展缓慢也总有学成的一日。日后你若有不明白的,大可随时修书问我。” 君呈松连连应是。 两人又说了许久,直至夜幕降临,沈青鸾才再三道别。 临走更是承诺再送他一叠纸来练字,君呈松才肯放她回家。 呼—— 直到走出几条街,彻底不见男人的目光,沈青鸾才松了口气。 如君远这样不学无术的学生固然让人头疼,如隋安这般太过好学的学生,却也是令人难以招架。 她快步走回沈府,沈新月正站在门口左顾右盼。 见了她的身影,先是眼睛一亮,随后又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姐姐出去玩又不带我,我再也不要跟你好了。” 沈青鸾嘻嘻一笑,上前两指夹住她的上下嘴唇,直将她捏了个猪嘴。 “呜呜——” 沈新月愤怒地扯着她的手臂,两姐妹飞快地打作一团。 “死妮子,又欺负你妹妹!” 沈母放下手中的碗筷站在院子中间,“不许闹了,吃饭了!” “来啦!” 晚饭后,沈青鸾坐在梳妆台前让翠翠给她散着头发。 翠翠瘪嘴道:“还是沈家好,侯府的人各个都像奴婢欠了他们八百两银子一样,总拿看贼的眼神瞧着奴婢。” 沈青鸾整个人懒洋洋的,“娘家自然是好,镇远侯府,不提也罢。” 只到底不是她想不提,那些糟心事就能不存在的。 镇远侯府,杜绵绵幽幽转醒,屋子里黑漆漆的。 她陡然恐慌并着愤怒大喊:“人呢?都死光了吗!” “姨娘息怒!” 鸳儿从屋子外一溜小跑进来,“是大爷说您今日受累了,必得让您好生歇息,不许奴婢们打扰。” 杜绵绵眼底满是希望,“大爷在哪?在外面吗?” 鸳儿嘴巴发苦,支支吾吾道:“大爷他,只说让姨娘歇息,又请了大夫来看您。不过您放心,奴婢没让大夫进来……” 杜绵绵抄起手边的茶盏一把砸到鸳儿胸膛,拍着床板声嘶力竭大喊:“我问你大爷在哪!” 鸳儿啪嗒就跪下了,“姨娘饶命,大爷去了月姨娘那。” “你撒谎!” 杜绵绵嗓音里带着哭腔,“为了让沈青鸾替姐姐画画,我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大爷挂念姐姐,和我情分更是不一般,他怎么会不来看我反而去看刘月娘!” 鸳儿瑟缩道:“二少爷说,您要休息,让大爷别来打扰……” 杜绵绵只觉一口血堵到胸口,险些堵得她背过气。 君远。 这个蠢货! 难怪姐姐生下他三年就撒手人寰,生了这么一个蠢东西,哪个女人能活得下去! 若是她肚子里生出来的,早就把这个小畜生重新塞回去了。 省的在这世上活着白费粮食! 杜绵绵脸上一阵狰狞的恶毒,鸳儿忍不住缩起了脖子。 自此跨入镇远侯府,她家姨娘似乎越来越可怖了。 早知道,老老实实认命嫁出去不就是了,何必到镇远侯府来…… 杜绵绵哪知她想什么,气到极致,反而冷静下来,“扶我起来。” 鸳儿抬头,气弱道:“您今日的确是劳累了……” “住口!”杜绵绵毫不留情怒斥:“再多说一句,我割了你的舌头去喂狗。” 鸳儿心口一缩,连忙爬起来伺候她穿衣服。 割舌头喂狗。 这话若是别人说,只是吓唬人的。 若是杜绵绵说,那却只是一声预告。 鸳儿不敢再废话,伺候着她出门,一路到了仙姝院。 “什么人。” 仙姝院门口,是陆氏安排的婆子在守门。 29.小老鼠乱蹦跶 “杜姨娘,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不过您请留步,老夫人说了,仙姝院,谁也不许出入。” 鸳儿连忙上前,从怀里掏出两个晃眼的银锭子。 “妈妈说的话姨娘当然知道了,怎么敢忤逆老夫人的意思。只是姨娘和大小姐毕竟有斩不断的亲,实在担心她,这才厚颜夜里来偷偷看一眼。就算大爷知道了,也只会感怀姨娘的善心不会多说。 再说,老夫人毕竟是大小姐的亲人,关禁闭也只是小惩大戒,说不定明日就放出来了,今夜姨娘与她隔着墙头说会话,哪就那么严厉了。” 两个银锭子沉甸甸地塞到两个婆子手里。 两人对视一眼,默默地将手抄到袖子里,回到院子门口的墙角,闭上眼睛佯装小寐。 杜绵绵一直绷着的脸,方才缓和几分。 鸳儿松了口气,忙上前去敲门:“大小姐,大小姐,您睡了吗?姨娘来看您了。” 院子里很快传出响动,大门缓缓被拉开。 君倩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后,见到杜绵绵,忍不住潸然泪下。 “姨母,您可算来看我了。” 她再如何心思深沉,再如何会算计,也终归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 被亲人冷待,又关着禁闭,心中惶恐无依可想而知。 如今见着对她素来如母亲般关爱的姨母,满腔委屈倾泻而出。 杜绵绵满脸忍耐地看着她攥着自己新作的衣裳一顿流泪,再三忍耐,才没有伸手去抽。 只忍着嫌弃道:“若不是嫁进来,我都不知你竟被关了禁闭。你是怎么惹了老夫人,大爷竟也不帮你说情?” 君倩哭得更大声,“父亲,父亲他变了!” “变了?什么意思?”杜绵绵眉头紧锁! “他一颗心全都偏到沈青鸾身上去了。姨母道我为何被关禁闭,就是因为沈青鸾在父亲面前吹了耳边风,要他对我严加管教!” 怎么会这样? 姐夫怎么会为了沈青鸾管教君倩? 可这话沈从君倩口中出来,由不得她不信。 更何况,她嫁入镇远侯府短短一日,已然能看出一些苗头。 君鸿白对沈青鸾,压根不似她以为杜那般厌恶嫌弃,反而是尊重夹杂着讨好。 回顾着日间种种,杜绵绵一颗心越来越沉。 君倩仍在喋喋不休:“这次为了劝说父亲让姨母入门,大大惹怒了祖母,加上沈青鸾在一旁煽风点火地挑衅,祖母居然将气都撒在我身上。” 她眼泪直掉,杜绵绵实在受不了,一把将袖子扯了回来,“照你这么说,如今侯府全都被沈青鸾一人把持?” 君倩默默点头,转而满眼希冀地看着杜绵绵:“好在如今姨母嫁进来,可以为我和弟弟撑腰了。父亲对您一直和气,您可要帮帮我们。” 杜绵绵肚子里气不打一出来。 难怪,难怪君鸿白对她并无半点照拂优待,原来是君倩这个蠢货惹了他和陆氏发怒的缘故。 这对姐弟,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还要自己帮他们? 真是痴人说梦。 依着杜绵绵杜性子,她直想拂袖而去。 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这口气叫她硬生生忍住,软着声音道:“我嫁进来本就是为了你们,自然是要替你们撑腰的。 只是如今,沈青鸾势大,又牢牢把持中馈,实在不好对付,你我得好生想个法子才是。” 君倩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姨母说怎么办?” 杜绵绵心里头一阵腻歪,却还是忍着道:“明日我让母亲进府来看我,找借口将你放出来。 等你出来后,别再惹老夫人和你爹生气了,还有沈青鸾,你也与她近着些。” 有人给她出主意,君倩心头缓缓定下,乖巧地点了点头。 杜绵绵心气顺了几分,将她拉远点,避开两个婆子的耳朵:“等大爷对你恢复了以往的喜爱,你再借机提出,让我替沈青鸾管家。” “这怎么可能?”君倩不敢置信,“世上哪有不让主母管家,反让小妾管事的。” 杜绵绵脸色一僵,眼底透出几丝狼狈,却被她飞快地敛去。 她压低声音:“这事,自然是难。可若是沈青鸾管事出了篓子呢?” 又或者,干脆让她一病不起,不能管事呢? 后面这一点,她并未说出口。 君倩若有所思。 杜绵绵将披风解下,披到她身上打断她了的思考,“好了,小孩子家家的不必想这许多。 你只要知道,如今我嫁进镇远侯府,自然万事都替你们姐弟打算。这件事,自有我来谋划,你只需配合我便是。” 温热的手儿划过君倩的下巴,君倩连日来胆战心惊的压力终于绷不住,忍不住扑到杜绵绵怀里呜呜哭着: “我都听您的,太好了姨母,您终于来了,我实在盼了太久。” 被她毛茸茸的头发刮了一道,杜绵绵脸上闪过一阵恼火。 这个死蹄子,一点用也没有,光知道哭了,真是白费了君家的大米饭! 她耐着性子又劝了君倩一通,方才悄无声息地回了院子。 翌日,杜绵绵一大早就使了银子从厨房要了一碟子肉粥,倒入一海青色琉璃碗中,放在篮子里提去青竹院。 “大爷。” 君鸿白正由下人伺候着穿衣裳,侧头过去,便见了杜绵绵一身杏衣俏生生地立在门口。 她挽着长缨髻,又攒着素净的银簪,额间贴着梅花花钿,衬得人形单影只,柔弱无骨。 君鸿白怔怔地往门口走了两步,“文娘……” 太像了。 杜绵绵心底得意一笑,提裙走到君鸿白身前:“大爷可用过早膳了?” 她将肉粥端出来,以瓷勺舀到小碗里头,端到君鸿白鼻尖,一瞬便勾起了他腹内馋虫。 这是文娘生前最爱煲的粥。 君鸿白被吸引住一般伸手,将那碗粥并着杜绵绵的手一并握到手中。 长栋僵着脸退出屋子,关住房门。 走到院子里,他抬手招来一个下人,“去沈府问一声夫人什么时候回来,就说杜姨娘不太安分。” 他呆在君鸿白身边这么久,自然不是个蠢的。 杜绵绵狼子野心对沈青鸾有冒犯之意,还有沈青鸾压根不愿意惯着杜绵绵,他都看在眼里。 若是以往他定然乐见至极。 现在嘛…… 沈青鸾正和沈家人一起用早膳,听得镇远侯府的下人传来的话,眉头诧异挑起。 “谁与你传的话?”沈母侧头问道。 沈青鸾摇头,“不知。” 她将筷子搁下,漫不经心用帕子擦着嘴角,“府里头统共就那么几个人,不是这个,就是那个。” 沈母脸上透出忧色:“听起来,杜家人不是好相与的。” 沈青鸾起身,施施然一笑,“母亲放心,杜家人的难缠,我比哪个都知道。” 她神情虽是轻松,沈母却没来由地一阵揪心。 得是吃了多少亏,才能这么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 还是沈舒冷哧道:“有什么难缠的,商人重利,等知道我沈家是他倾全族之力都惹不起的人,自然就知道轻重了。” 忆起往日君家对女儿的轻慢,沈舒冷了面色,“以往父亲在病中,只能眼睁睁看着君家欺负你,早知他如此不要脸面我宁肯不要这条命,也不让你嫁入君家。 不过也罢,往事不可追,如今我已经大好,日后绝不容君家欺你半分。待来日时机成熟,我必让杜家和君家明白招惹你的后果。” 闻言,沈青鸾莞尔一笑。 沈舒年少中举,是沈家才名最盛之人。 前世因为身子拖累,身怀大才却仍是仕途无望。 今生得罗御史和隋安兄慷慨相助,身子已然渐渐将养好。 日后只要有机会,在沈家全族推举之下必会如龙入渊,青云直上。 有这样的家人在身后,她何需畏惧彷徨? “多谢父亲挂怀,只是杜家的事,我心中已经有了章程。” 时下夫妻少有和离的说法,男子再怎么混账,也只是宅子里的事。 大多是女人忍着气,将苦果往肚子里咽便是。 命再苦些的,一时意气一根白绫吊死,那也不过是徒增一抹亡魂。 总归女子的命,是不及男人的脸面和家族的声望重要的。 沈青鸾若想和离,只有一条路,那便是捏住君家致命的痛脚和丑事,以无懈可击的完美姿态跟镇远侯府割席。 然,此事之难,说如登天也不为过。 盖因镇远侯战功赫赫,怎会容许一个女子给侯府抹黑。 沈青鸾思来想去,唯有从杜家身上,或许能找出破绽。 既然如此,她就得让杜家跟君家的关系再紧密一些…… 沈青鸾在沈家足足待了三日,直到沈氏族中派人旁敲侧击地暗示这样不成体统,沈青鸾才命人套了马车回镇远侯府。 三天,足够那窝蠢货想出办法作妖了。 她刚进了含光院,杜绵绵带着君远后脚就来了。 “夫人这一趟可真真去得久,叫妾身好等。” 沈青鸾柔柔一笑:“怎么,你活不了这么久了?” 杜绵绵被哽得喉头一窒,浑身刻意装出来优雅妙曼的气势,霎时荡然无存。 偏沈青鸾还做着一副关切的模样,叫杜绵绵有气都发不出来。 君远担忧地看着杜绵绵,却也未曾帮她说话,只是希冀地看向沈青鸾:“你答应过的,三日后就会画出我娘的画像。” 沈青鸾冲着翠翠一扬下巴,“给大少爷吧。” 君远眼睛一亮! 30.打杜绵绵猪脸 “等等。” 沈青鸾懒声道:“去将大爷请来。” 君远急不可耐:“为什么!” 沈青鸾悠悠地看着他:“诗词字画,你在沈家学了。可学得怎么样你自己想必心知肚明。让你看,你分得清好坏优劣吗?” 她语气并无轻视,反而十分平和,好似在跟君远探讨学问一般自然,却让君远硬生生臊得无地自容。 杜绵绵不甘地想开口,却被沈青鸾一记轻飘飘的眼神震得三分难堪五分羞愤交加,不甘不愿地闭嘴。 罢了罢了,暂且忍她一忍,等大爷来了她就知道,像她这种不解风情的女人在这后宅永远只会是输家! 很快,君鸿白就来了含光院。 沈青鸾看着手中还剩一半的茶碗,意味不明地轻笑。 以往她身边的人去喊君鸿白,活似喊什么天潢贵胄一般,非得三催四请才肯姗姗来迟。 倒是没想到,今日倒来得这么快。 她眼神扫了扫座下的杜绵绵和君远,暗道蠢狗果然是围着屎来打转。 “青鸾。” 君鸿白做到她身边,眼神温和,语气还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内疚,“你回侯府,怎么不要我去接你。” 沈青鸾笑笑,“大爷应当不愿见我父亲吧,我也不愿父亲气坏身子。” 她放下手中茶碗,慢条斯理道:“毕竟沈家家贫,不比杜家巨富,实在吃不起人参灵芝。” 君鸿白只觉脸皮被粗糙的铁块狠狠刮了一下,痛得他脸抽抽。 沈家家贫? 这话简直是在指着君鸿白的鼻子骂他无能,连岳家要上好的药材都搜罗不出来。 上次被薛隐戏耍的那一幕突突跳到他脑海,他抬眼狠狠剜了一眼杜绵绵。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以往他总是为了别人迁怒责怪沈青鸾,如今,这个被迁怒到对象却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换人了。 沈青鸾倒是抬眼看了他一眼。 还未说话,杜绵绵率先坐不住了,忙起身泪盈盈道:“夫人这话折煞妾身,若早知夫人娘家是这种情况,什么好参好药,杜家一定倾囊相助。” 她朝鸳儿使了个眼色,鸳儿会意地退出去,很快端着一个盘子回来。 沈青鸾好整以暇地看她唱戏。 杜绵绵亲手接过木盘,恳切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君家和杜家,那是抹不去的情分,打断骨头连着筋。” 她朝君鸿白投去可怜兮兮又含羞带臊的一眼。 说起来,也是刚开始从平妻变成妾一事打了她一个猝不及防,她才屡屡失态,在沈青鸾的攻势下失了章法。 如今…… 杜绵绵自信,只要抓住君鸿白的心,哪怕沈青鸾有正妻的名分,有高贵的家世,也照旧只能做她的踏脚石。 一阵阵药香在屋子里蔓开,君鸿白满意地点头,“下次回沈家便将这些药材带给岳父,总算是君家和杜家共同的心意。” 沈青鸾抬眼去看那托盘里的东西,眸光顿了顿,又去看君鸿白。 那怪异的目光看得君鸿白脸色一寸一寸僵住。 “怎么了?” 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他的声音里居然带着几丝忐忑和讨好。 沈青鸾嗤笑。 “我只是好奇,杜姨娘拿劣等假药说要送给我父亲,究竟是杜家行事小气,想用这次等的东西博一个大度的名声。 还是大爷授意,想以此给沈家一个下马威,以报我父亲对大爷的言语冒犯之仇?” 话落,君鸿白和杜绵绵齐齐面色大变! “沈青鸾,你胡说!” “杜绵绵,你好大的胆子!” 两个人,两个声音,异口同声,内容却是争锋相对。 杜绵绵闻言,眼泪立刻不打招呼就流了出来。 “大爷也信了沈青鸾的话?” 她还画着杜文娘平日最爱的梅花花钿,又是刚刚欢好过的女人,君鸿白的心立刻就偏了。 他迟疑着没有开口。 杜绵绵泪眼朦胧地上前,“这些药都是父亲母亲特意备给我的嫁妆,杜家只有我和姐姐两个女儿,姐姐又英年早逝,父亲母亲一腔深情全都灌注在我身上,恨不能把最好的都给我。 他们是我的血脉亲人啊,怎么会像夫人说的那样用假药来苛待我!” 她声音软糯,说出的话却不可谓不恶毒。 血脉亲人才不会苛待,明着是说她自己,实则却是在提醒君鸿白,她杜绵绵才是君倩和君远的亲姨母。 沈青鸾虽有正妻的名头,但没有血缘关系又怎么会真正为两个孩子打算。 她早知两个孩子是君鸿白的死穴,这么旁敲侧击一提,果然君鸿白冷静下来,眼底酝酿着风暴。 “夫人,这其中想必是有什么误会。” 君鸿白声音低沉:“方才你我随口提起岳父的身子,绵绵怎么会未卜先知,先准备好假药在这等着害岳父呢?” 他话里话外虽是在帮杜绵绵说话,可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温柔谦和。 一时间,院子里的下人丫鬟全都惊异地抬起头,目光隐秘地在君鸿白和沈青鸾之间来回。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以往大爷对夫人,哪次不是呼来喝去? 上次从沈家回来,大爷还在府门口当街呵斥夫人,如今却…… 难道真被夫人说中了? 大爷就是喜欢被人粗暴地对待? 沈青鸾抬手,宽大的衣袖拂过膝盖,侧头道:“大爷是说我故意污蔑杜姨娘?” “当然不是,我说了,只是误会。” 话虽如此,他的眼神却明明白白表露了他对杜绵绵的信任。 杜绵绵啜泣声大了些。 沈青鸾嫌恶地偏过头,随手指了指屋子里一个挽着双丫髻的小丫头,“你来看看,这些药草是真是假?” 那丫鬟愣了一瞬,讶异地指着鼻子,“夫人是在叫奴婢吗?” 沈青鸾漫不经心点头,转而和君鸿白道:“这丫鬟本是老夫人院中负责扫洒的,这几日打量着老夫人喜欢清静才遣了出来。 如今还没指派活计,以前不是含光院的人,以后也不会是。大爷觉得我说话偏颇,不如听听其他人怎么说。” 君鸿白侧脸抽了抽。 沈青鸾如今是半分面子都不给他留了。 他都说了要息事宁人,沈青鸾居然还这么揪着不放。 更何况,杜家绝不可能用假药打发杜绵绵。她以为她是沈家嫡女,就能逼迫众人颠倒黑白? 大抵是自己对她的容忍让她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他对沈青鸾虽然有些愧疚,可在心里,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占上风的那个,绝忍不了沈青鸾恃宠生娇。 君鸿白板着脸,“夫人让你看,你就看吧。只管说实话就是,有我在,谁也别想颠倒黑白。” 最后几个字,他语气渐重,小丫鬟枫叶缩着脖子,战战兢兢走到端着托盘的鸳儿身边。 她模样太过寒酸,鸳儿嫌弃地往后挪了一下。 暗道夫人出的什么昏招,让这么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出面,连人参和萝卜只怕都没见过,哪分得清药材是真是假是好是坏? 枫叶感受到她的嫌弃,识相地止住脚步,只探着脖子往她手上看去。 只看了一眼,她瑟缩道:“回大爷的话,这药材的的确确是假的。” “你胡说八道!”杜绵绵勃然大怒,“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你见过人参吗?也敢在这大放厥词,打量着有人做靠山,连大爷都敢蒙骗?” 枫叶被吓得一个激灵跪下,脸色发白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越发显得心虚。 君鸿白也是脸色铁青怒视沈青鸾。 她居然敢如此愚弄自己。 沈青鸾简直要被这两个蠢出天际的王八给气笑,忍无可忍起身,“枫叶,你起身,你为何说这药是假的,将你的理由说清楚。” 枫叶都快急哭了,“奴婢没有蒙骗大爷,奴婢不敢的。只是在福寿堂伺候的时候老夫人曾说过,人参这种药材市面上常有假冒仿制的,平常人难以分辨。 老夫人教婢子们,若是遇上了只消看那人参的须儿,若是棕色卷起的便是药店的人用药水浸泡仿制的。这事二少爷也知道,二少爷您帮奴婢说说话呀。” 君远冷不防被点名,回忆了一刻,下意识道:“太奶奶的确这样说过。” 屋内一片寂静,不少人皆伸长脖子往托盘上看去。 呵,那上头摆着的三根人参,可不就像枫叶说的,须儿棕色且卷曲难看吗。 原来竟是假的! 杜绵绵死死地揪着帕子,脸上精彩纷呈。 方才言之凿凿说杜家对她关爱入骨绝不会拿假药糊弄她的话,此刻化作一个个蒲扇大的巴掌,扇得她鼻青脸肿,口不成言。 沈青鸾视线冷冷地朝她射来,“杜姨娘,你觉得老夫人在污蔑你,还是二少爷在撒谎?” 杜绵绵脸颊一阵火热刺痛。 想开口辩驳,却是哑口无言。 她敢跟沈青鸾叫板,却不敢说老夫人半个不字,更不用说君远了。 “杜姨娘,我在问你话。杜老爷和杜夫人对你如此疼宠,难道没教过你主母问话,妾室该如何答话吗?” 这话丝毫情面也未留,血淋淋地揭开了杜绵绵强自为自己盖上的遮羞布:“呵,也是,若当真爱自己的女儿,怎么会情愿让女儿去给人做妾。” 屋子里的丫鬟纷纷恍然。 是啊,杜姨娘口口声声说杜家对她如何如何好,可若真心疼爱,怎么会送女儿来做妾。 如此看来,那些疼爱的话说不定有七八分都是假的。 但看杜家打发杜姨娘做妾,又怎么可能真的将名贵的人参搭在做妾的女儿身上呢? 杜姨娘可真是,撒谎撒多了,连自己都信了。 众人眼神如有实质地穿过杜绵绵的身子。 杜绵绵恍惚间觉得自己像在众目睽睽的冰天雪地被剥光了衣服,被下人指指点点地羞辱着,却毫无还击之力。 为什么! 她明明觉得,她的命运不该是这样啊! 31.看画 杜绵绵浑身发寒,却还是不得不在沈青鸾的逼视之下开口:“妾身,妾身也不知情。” 是的,她低头了。 就在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杜绵绵只觉得自己的尊严、脸面、骄傲都被一同剥下,露出内里血糊糊的皮肉。 沈青鸾玉白的指尖在茶几上轻轻敲击,“不知情?不知情就信口雌黄抹黑主母,大爷,青鸾不才,敢问这是哪家的规矩?” 这话与其说是在质问杜绵绵的无礼,不如说是在嘲笑君鸿白的是非不分。 君鸿白咬着后槽牙,咬肌处一阵发力。 在沈青鸾面前,他一次一次感受到无力、羞愤、憋屈、难堪,更多的,还是无能为力的愤懑。 放在膝盖上的手死死握拳,半晌他才沉声道:“既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只是一桩误会而已,到此为止吧。” 他扬手挥袖,“杜姨娘,你虽是一片好心,却也不该在主母面前如此无礼,罚你向青鸾斟茶认错。” 杜绵绵眼眶含泪,红着眼道:“妾身遵命。” 她从下人手中接过茶杯,跪到沈青鸾面前,“请夫人喝茶。” 跪下的这一瞬,仿佛她自以为高傲的自尊也为这一跪而粉碎了。 她不再是她自以为的那个杜家的独女,杜文娘捧在手心的妹妹,君鸿白理所当然应该照拂的妻妹,君家姐弟孺慕信赖的姨母。 她只是一个,跪在沈青鸾脚边祈求一席之地的妾室而已。 原来做妾是这样的感觉。 她高高的捧着茶杯。 这一刻,屋子里所有人仿佛都有资格轻视耻笑她。 沈青鸾觑着她的头顶,没有伸手去端那碗茶。 君鸿白侧目怒视她。 沈青鸾举起团扇悠悠地扇了两下,看着杜绵绵,摇头叹道: “难怪史书中总说商女乃乱家之根源,以往我嗤之以鼻,今日方才知道圣人之言,当真是一点错处也没有。” 杜绵绵被羞辱得手臂一阵发抖! 声音尖刻道几乎破音:“沈青鸾,我只是一时失言,你何必说话这么难听!全天下的商女难道都入不了你沈青鸾的眼吗!” 沈青鸾轻笑着,眼带怜悯:“商人是什么?不过是将南边的雨伞卖到北边,再将北边的大米卖到南边。 至于这雨伞究竟如何做的,这大米是好是坏,他们自己也是不清楚。” 她以扇隔空点了点鸳儿手中的人参,“但看镇远侯府一个小丫鬟便能分得清人参的好坏,而杜家上下却一个看出的也没有,甚至还要以假参来送人作礼便可见一斑。” 杜绵绵脸色顿时难看到无以复加。 沈青鸾手中团扇收回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一声一声,仿佛敲在杜绵绵的天灵盖上。 “难怪你爹娘要将你送入君家做妾,想来也是知道商女目光之短浅,心胸之唯利是图,若为正妻只会祸乱一个家族,倒也算得上有自知之明。” 她侧头朝着君鸿白淡笑,态度可亲,话却锋利: “大爷说,若杜姨娘做主母,将这等假货劣货当成真的拿去送礼,若送礼上峰必会惹上峰憎恨,送了下属,必会惹下属嫌弃,长此以往一个家族焉能有出路?” 前世杜绵绵踩着她的尸体做了君鸿白的正妻,呵,不过是自取灭亡而已! 哪怕她并未亲眼所见,也能想到君家的下场,只会是所求者灰飞烟灭,所愿者竹篮打水! 这番话看似家长里短地闲谈说笑,三言两语却在君鸿白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是啊,商人之女,目光短浅至此,他怎能让倩儿跟杜绵绵亲近。 他眸光锁在杜绵绵身上,一寸一寸压缩、收紧,看得杜绵绵心头发凉。 半晌,君鸿白开口,语气带着一丝警告:“杜姨娘,你既知道自己肤浅无知,日后就不要在夫人面前顶嘴不逊。 青鸾是我的妻子,是远儿和倩儿的母亲,是君家的主母。这一点,永远也不会变。” 闻言,杜绵绵一颗心像是灌满了黄河水,又凉又扎心。 沈青鸾永远是主母? 那她嫁进来做什么? 给她沈青鸾擦鞋吗? 征愣之际,沈青鸾从她手上将茶杯端走,随意搁在手边。 前世濒死之际,她无比渴望手边那一杯冷茶。 她费力去够,却被杜绵绵轻飘飘地推开。 她犹记得临死前一刻,喉咙火烧般粗砺难受。 所以重生后,她最厌恶口干舌燥的感觉,每日都要喝十数盏茶。 不过,再怎么口渴,杜绵绵端过来的茶碗,她也是敬谢不敏。 这个人,这张脸,她已经是极力控制才没让自己对杜绵绵动手。 她这不配合的模样惹的杜绵绵又是一阵泪眼朦胧。 吸了吸鼻子才道:“妾身知道了,早在家中妾身就听说沈家贵女的才名,如今可以侍奉在侧,愿意聆听夫人教诲。” 君鸿白满意地点头。 杜绵绵又道:“夫人的品行如高山,学问更是非凡,有夫人言传身教,倩儿定然能青出于蓝。 大爷,您将倩儿放出来吧,这样成日让她禁足,不说妾身心疼,只怕荒废了她的学业。” 她红通通的眼睛勾着君鸿白,言辞之中满是担忧挂怀,好似全无私心。 君鸿白心中又是动容。 再比起沈青鸾身姿端正清明,高雅端方却拒人于千里之态,君鸿白心中没来由一阵失落疲惫。 沈青鸾虽才貌双全,可她对两个孩子却并无血脉相连的关心。 绵绵虽有万般不是,对两个孩子却是掏心掏肺。 明明被当众羞辱,她却不怒不躁,只担心倩儿未能被嫡母教导。 两相对比,绵绵虽才学不及,一番慈心却是难得。 君鸿白起身拉起杜绵绵,“好,我这便下令,免了倩儿的禁足。 她年少失母,少了长辈关怀。你是她的姨母,定会将她当成自家孩子一半疼爱。” 沈青鸾徐徐喝了口茶,表情平静:“大爷说的是,日后倩儿合该跟杜姨娘好好亲近。” 杜绵绵约莫是想拉拢君倩为她所用,沈青鸾巴不得这两个蠢王八凑到一块。 但看没有她插手管教,她们一个蠢而恶毒,一个短视刻薄,最终谁能更胜一筹。 杜绵绵没能从她脸上发现屈辱而又惶恐的表情,未免有些失望,打起精神道:“不敢当夫人这句话…” 沈青鸾挥手散漫地打断她的话,“将大爷要的画拿来。” 翠翠捧着一幅卷轴上前,屋子里君远飞快冲了上来,君鸿白也松开杜绵绵的手,既渴望又担忧地看过来。 一时间,杜绵绵那番深情的长篇大论就这么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险些没将她噎得背过气。 只这会,已经没有人再关注她了。 画卷在翠翠手上徐徐展开,由下而上露出一袭飘逸风流的白衣广袖。 杜绵绵死死揪紧了帕子,不由自主紧盯画卷。 没关系。 她悄声安慰自己,只要沈青鸾用她的脸入画,日后这张脸会长长久久陪在君鸿白身边,成为她最大的武器! 画卷完全展开。 “怎么回事!”杜绵绵失声大叫。 画卷上的女子广袖如水波划过空中,裙裾飞扬,腰身婀娜妙曼。 脚步轻踏,优美的舞姿诉说着婉转哀愁,引来喜鹊围绕在侧,仿佛在开解她忧愁的眉头。 一切的一切都很美,只除了…… “大爷让你替我姐姐画像,你怎能只画背面不画正脸!” 杜绵绵挥袖,声音气急败坏,“只这么随便一画,谁看得出画的是我姐姐?” “啪——” 沈青鸾抬手,端起手边的茶碗雷厉风行泼到杜绵绵脸上。 淡黄的茶渍从她脸上冲刷而下,杜绵绵尖叫一声,呸呸吐出几片茶叶。 “杜姨娘,”沈青鸾嗓音如同上好的丝绸,“刚刚才说要你谨守妾室的本分,谁准许你如此肆意质问于我?” 杜绵绵抹了把脸,不敢置信地双目圆瞪。 沈青鸾居然敢泼她! 虽说之前沈青鸾对她并不客气,可也只限于言辞羞辱和口头挤兑! 现如今,她居然敢对自己动手!她就不怕自己身后的杜家吗! 杜绵绵气得牙关咯咯发抖,正想上去撕了她,忽然就瞥到君鸿白不好看的脸色。 心中一个激灵,那口气硬生生叫她憋了回去。 她扭曲着面容:“是妾身的错,求夫人大人大量,别和妾室计较。” 沈青鸾玩味地勾唇。 杜绵绵怀揣着雄心壮志坐进喜轿时,应当做着在镇远侯府压住她这个正妻,呼风唤雨的美梦吧。 然而事实却是,做妾,就是低人一等! 就像妻子在夫君面前、孙媳在祖母面前总是备受掣肘一样。 若换做她是杜绵绵,还未深陷侯门,有资格在这世间的大好儿郎之中择一人,怎会来侯府自讨苦吃。 对付杜绵绵时,沈青鸾的确有一丝不忍,不忍她大好年华蹉跎于此。 可是,她不忍,杜绵绵难道会领情吗? 这世上让人忌惮的从来不是宽容和仁慈,而是手段和威慑。 杜绵绵这会纵然没有直白地体会到这一点,却也已经从心底惧怕沈青鸾。 哪怕怒极攻心,也只敢咬牙旁敲侧击道: “妾身只是一时情急,明明是要画姐姐,却全然看不到姐姐的脸。夫人此举究竟是故意耍大爷,还是故意让我跳舞想戏弄我?” 32.这张嘴杀伤力太大 沈青鸾眼皮都没抬,“一碗茶就让杜姨娘清醒过来了,看来还算有救。” 杜绵绵气得胸膛一阵上下起伏,却还是强忍着没有爆发,费力扯出一个笑,“谢夫人教诲,请夫人为我解惑。” 沈青鸾嘴角勾笑,流泻出惊人的气势和让人无地自容的傲气。 “大爷,我画出的文娘姐姐,你可满意?” 满意?杜绵绵脑海疯狂大喊。 大爷怎么可能满意! 大爷心心念念的都是姐姐的容颜,这幅画只有一个谁也辨认不出的背影,凭什么说是姐姐? 这样的画,大爷会满意才有鬼! 杜绵绵满眼期待的看着君鸿白,指望着他出声驳斥、怒骂沈青鸾,再让她重新为自己做一幅画! 她觑着画纸上没有脸却仍旧妙曼生动的女子,心中忍不住渴望地幻想。 若这样的笔触能将自己画于纸上…… 沈青鸾人虽讨厌,这才华却是无可挑剔。 杜绵绵心中生出一丝心虚,却又飞快地被她盖过去。 有才华又如何?只要能为她所用,就是她的才华。 就像那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再如何能赚钱会做生意,也只能被杜家所驱使。 她紧紧地盯着君鸿白的嘴,等着他说出不满意的话,等着沈青鸾闻言低头、认输。 “这画……” 君鸿白双目怔愣,“画得极好。” 什么? 杜绵绵险些尖叫出声。 这样一幅没有脸的画,大爷怎么会认为极好? “大爷,沈……夫人她都没有画姐姐的脸!” 杜绵绵试图唤起君鸿白的愤怒。 君鸿白却充耳不闻,只沉重地往画卷面前迈了两步。 “我第一次见文娘,她就是这般模样。” 没有人知道,与其说他爱杜文娘娇柔的模样,不如说他深深沉溺于当初第一次相见,杜文娘妙曼的舞姿,和惊鸿一瞥的容颜。 那是他最意气风发的岁月。 他还是侯府嫡孙,祖父是京城老牌侯爵,而他又年少有才,谁不称他一句国之栋梁。 杜文娘就是在这个时候撞入他的眼帘。 她美丽、娇弱、坚贞堪怜。 而他自诩画本里头的英雄,也愿意为了她做那世上最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跪在祖父面前承诺要给杜文娘一个依靠,杜文娘崇拜依赖的眼神,让他恍惚间以为他就是文娘的全部世界。 很多时候,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到底怀念杜文娘更多,还是怀念那个让京城人人称道的君鸿白更多。 那段年少轻狂的岁月随着他被压弯的脊梁一寸寸变得模糊,只留下初见时的惊鸿一瞥。 跟这画卷上,如出一辙的惊鸿一瞥。 “多谢夫人。” 他神色复杂地冲沈青鸾拱手作揖。 沈青鸾能将这一幕画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想来是对他极为上心的缘故。 她是以怎样的心思一笔一画地画出文娘的模样? 她是怀揣着爱、惆怅、酸涩、抑或是,恨? 君鸿白深深地凝视着她,“此事算我欠夫人一个人情。” 沈青鸾不置可否地轻笑,并未接话,转而看向杜绵绵,“杜姨娘觉得这画上的女子不像你姐姐?” 杜绵绵哑口无言。 像,当然像。 世上居然有人如此之怪才,只靠一片衣襟,一个背影就能画出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子之风采。 就是像,才叫她难以忍受。 沈青鸾明明不需要她的脸,却硬生生叫她跳了一个下午! 她跳得两条腿都僵了,最后却什么都没得到。 她怎么甘心! 若依着她的性子,定要将这幅画撕个粉碎,再将沈青鸾狠狠羞辱虐打一番,才能解她心头之恨。 可也只是想想。 事实却是,她紧咬牙关,强忍心头彻骨的怨恨,“像,很像。” 沈青鸾欣赏着她脸上的屈辱和愤恨,唯有如此,才能叫她前世憾然死去的痛苦消除些许。 “既然如此,作画一事,就这么了了。” 杜绵绵忍了再忍,终是没忍住:“夫人既然胸有成竹,何必叫我跳舞作画?” 沈青鸾以扇掩唇,轻笑出声:“不是你主动自荐要跳舞来为我寻找灵感?” 杜绵绵满脸不服。 下一刻,沈青鸾倏然冷了脸,“我想看杜姨娘跳舞,不可以吗?” 杜绵绵一张脸顿时如打翻调色板,赤橙红绿,变换不停。 沈青鸾这张嘴,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词语? 她想看?可以吗? 呸!她沈青鸾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支使自己跳舞给她看? 不过是这宅子里一尊会说话的泥像,也敢摆当家主母的谱! 杜绵绵恨不能冲上去一把抓花沈青鸾那张华丽高贵的脸,却被仅存的理智死死束缚住手脚。 好,好,好! 怒极之下,杜绵绵居然扯出一个笑,“夫人想看妾身跳舞,妾身自然是愿意的。莫说是为夫人跳舞,只要夫人需要,妾身愿意好生侍奉夫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嫁入镇远侯府,本意只想找一安居之地,若沈青鸾不挡她的路,她也只将沈青鸾当作一个死人而已。 可如今,沈青鸾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她,那就休怪她心狠手辣了。 喜欢看跳舞是吗? 等沈青鸾死了,自己定在她坟头搭好戏台子,好生唱个三天三夜,让她投胎的路上热热闹闹,绝不孤单! 沈青鸾抬眼看着她咬牙切齿的模样,突然皱着眉头: “杜姨娘莫不是跳舞跳坏了脑子?我要你侍奉做什么?端茶倒水你样样不会,研磨铺纸你更是沾都没沾过。” 她甩袖重新坐回椅子上:“你是大爷的妾室,日后只需侍奉大爷,除了请安之外其他时候还是勿要往我眼前凑。 教养两个蠢笨的晚辈我已是殚精竭虑,没有心思再来调教你。” “你——” “好了。”君鸿白上前拦住气得胸腔几欲炸裂的杜绵绵,“夫人为人心直口快,人品却是高洁无暇。 她既然这般说了,你日后少来含光院走动便是。” 杜绵绵只觉头顶一盆凉水泼来,憋屈得眼白直翻。 “绵绵,你怎么了?” 君鸿白揽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快去请大夫过来。” “不,不必!” 杜绵绵一个激灵恢复了神智,“我只是天气太热,有些晃神。” 她脸色很快平静下来,却忽觉一道锐利的视线极具压迫感地锁定了她。 扭头,正迎上沈青鸾意味深长的目光。 杜绵绵心底生出一股毛骨悚然的恐惧。 她猛地挣开君鸿白的怀抱,“大爷,妾身忽然想起院中还有事情,想先行告辞。” 君鸿白浅褐的眼眸满是溢出来的担忧,“好,你回去好生歇息。” 等她脚步匆匆忙忙消失,君鸿白才回身看着悠闲自在的沈青鸾,委婉道: “绵绵见识教养皆不如你,可说到底她也只是个不懂事的姑娘家,还请夫人多多包涵。” 沈青鸾自茶盖的缝隙斜乜他一眼,忽地将茶杯往桌上放下。 清脆的磕碰声,君鸿白心瞬间提起。 他抿唇,缓声退让,“自然了,这内宅还是夫人做主,我只是提议。” “知道了。”沈青鸾慢条斯理点头。 “大爷关心杜姨娘,便跟上去看看吧。我的确心直口快,不如大爷会怜香惜玉。” 君鸿白被哽得一口气卡在喉咙口,半天出不来。 有心说两句缓和气氛,却在沈青鸾冷漠的侧脸面前全都被咽了下去。 他攥紧拳头,深深凝视了沈青鸾片刻,终是拂袖而去。 屋内一时寂静,沈青鸾眉头却缓缓紧缩,脑海中满是方才杜绵绵听到君鸿白要请太医时,惊慌的模样。 虽然没什么直接联系,她却莫名想起前世,杜绵绵以平妻之礼入门,不过月余就诊出身孕,狠狠打了她这个无所出的主母的脸。 虽然府内府外留言纷杂,不少人等着看她如何应对。 然而,没有人相信,她对杜绵绵腹中的孩子丝毫恶意也无。 孩子是生命的延续,是世界的延续,是希望具象化的存在。 她怎么会去恨、去厌恶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孩子? 可她的心思,却没有人愿意相信。 君家人防她如虎,杜绵绵更是嚣张地表示不想见到沈青鸾,要沈青鸾见到她便绕道而走。 可笑,说是平妻,也不过是个名头好听的妾室而已,世上焉有正妻主动避让妾室? 可杜绵绵一见沈青鸾就捧腹呼痛,君家人每每站在她那边对沈青鸾刻薄斥责。 明明恍然隔世,那一张张怨毒苛责面容却真切得像是上一刻才出现过。 沈青鸾闭目,在记忆之中缓缓搜寻。 时光的流逝缓缓定格在中秋之夜,杜绵绵主动端茶给她,却在她接过茶盏之后,捂着肚子大呼救命的那一幕。 她还记得杜绵绵穿的是青色的八幅牡丹裙,却氤氲上了大片血色。 所有人都将杜绵绵落胎的事情推到她身上,她百口莫辩。 事后,她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杜绵绵胎相一直稳固,怎么就会忽然落胎呢? 直到方才…… 杜绵绵为人骄矜,被风吹了一脸也要落泪说受了风寒。 今日被她气得快要晕厥,居然没有小题大做,反而阻止君鸿白请大夫? 太不寻常。 而不寻常,或许就意味着,背后有让人匪夷所思的真相。 会是什么? 沈青鸾试图去探究更多被她忽视的细节。 “沈青鸾。” 君远羞答答的声音响起,“多谢你为我母亲作画。” 啪嗒—— 脑海里即将被抓住的线索,就这么断了。 33.教训了姨母,就别再教训我了吧 沈青鸾不虞地睁开眼,眸中冷意冻得君远僵了几僵。 他吞了几口口水,垂头抬眼看他,“你…你教训了姨母,就别再教训我了吧。” 沈青鸾抓起茶几上的扇子在他额头上拍了拍示意他抬头。 对上君远疑惑的眼神,她又举起扇子越过他的头顶,隔空朝他身后点了点。 “门在那。”沈青鸾声音很温和,“自己个出去,将先生吩咐你的大字拿来见我,没写成就别到我面前来现眼。” 君远:… 沈青鸾摇扇看着他敢怒不敢言的背影。 呵?教训你?顺带的事。 杜绵绵回了院子,火急火燎地冲入内室,抱着盆哇哇一顿吐。 鸳儿等里头的声音停了才战战兢兢入内,递过帕子,“姨娘可还好?” 杜绵绵猛地掀了手中的盆,鸳儿不敢躲避,硬生生被泼了一头一脸。 “贱人!蠢货!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我被羞辱。” 她嗓音怨毒得几乎能沁出毒汁,鸳儿心中一沉,顾不得地面脏,提裙啪地跪下。 “姨娘恕罪,奴婢…” 鸳儿嘴巴发苦,连求饶都不知道怎么说。 她能怎么帮杜绵绵?替她跟夫人叫板吗? 来侯府这么久,杜绵绵或许还没看清厉害,她在局外旁观却是看得明明白白。 夫人虽不如姨娘凶狠,也不如大爷强硬,却似那风里的棉,让你捉摸不透,又束手无策。 姨娘怎么可能斗得过她。 她的欲言又止惹的杜绵绵更加恼怒,抄起脸盆就往鸳儿头上砸过去! “啊——姨娘饶命,姨娘饶命!” 鸳儿顾不得头顶的痛,疯狂磕头生怕杜绵绵再度动怒。 “姨娘千万别再动怒了,当心身子啊!” 仿佛为了呼应这句话,杜绵绵胸口一阵反胃,一口呕在鸳儿肩上。 鸳儿下意识屏住呼吸,被杜绵绵阴狠的眼神一扫,头皮发麻。 急中生智忙道:“奴婢不是不想帮姨娘,可大爷如今对夫人倚重,就是为着夫人凡事捏着一个理字。 那种情况下,奴婢若是替姨娘说情,反倒落了下乘,让大爷以为您蛮不讲理。两相对比,大爷肯定更偏向夫人了。” 杜绵绵身子猛地前倾,一把抓住床沿。 鸳儿被吓得心头巨跳,语速更快:“还不如这样吃了这个亏,大爷最喜欢温柔可怜的女子,今夜一定会来看您的。” 杜绵绵死死盯着她,像是猛兽在估量从哪处下手。 鸳儿提心吊胆了一瞬,才听她嘶哑着声音道:“伺候我洗漱。” “是!” …… 是夜,君鸿白果然又来了杜绵绵房中,听她委屈哭诉自是不提。 额间的梅花花钿似一颗蜡烛,一直烫到他心里。 所以翌日,到含光院请安时,杜绵绵又恢复了精神抖擞,柔媚可人。 “见过夫人。” 她瞥过坐在一旁的君倩和君远,心中闪过一丝得意。 昨日她开口让大爷解了君倩的禁足,君倩这便出来了。 她在大爷心中地位如此重要,这侯府的下人还不见风使舵? 君倩回望她的眼神也是满满的信赖和感激。 杜绵绵婀娜着上前,拉起君倩的手:“可怜见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就要起的这么早来请安了,你呀也太过实心眼了。” 君倩眼底流泻出一丝委屈,手儿紧了紧。 杜绵绵又扭头冲着沈青鸾好声好气道:“昨夜大爷一直说夫人是个慈爱宽容的,应当也不愿见倩儿这般辛劳。 索性我豁出脸去,求夫人开恩,日后让倩儿晚些来请安吧。” 她打的一手好算盘,只道沈青鸾若是同意,自然算是她杜绵绵的人情,君倩定然对她更加信赖。 且她说话如此有分量,府里的下人也定然见识到她的厉害,日后不敢轻慢。 自然了,若是沈青鸾拒绝。 哼,倒要叫满府的人看看她姓沈的,长了一颗多么恶毒的心肠! 她心中自得至极,静待沈青鸾开口。 却见沈青鸾慢悠悠地喝了口茶,那悠闲自在的模样,恨的她直想上前替沈青鸾开口。 “晚些时候请安?” 天神保佑,沈青鸾终于开口了。 下一刻,杜绵绵险些被气个半死。 “都说蠢人一思考,菩萨就发笑,蠢人一开口,菩萨都要跳脚。杜姨娘,行行好,请你日后少开尊口,免得叫人笑掉大牙!” 屋子里寂静片刻,忽然想起第一声压抑的嗤笑。 而后,就止不住了。 屋内一片欢快的氛围之中,沈青鸾纤薄的唇优雅地吐出一连串的话: “怪道你一把年纪嫁不出去,如今只能做前头姐夫的妾,如此肤浅浅薄又不讲礼数,我都要为大爷纳了你这样的女子而感到痛心。 未出阁的女子最重的便是孝道,若连孝义都做不到,日后出嫁谁能指望你孝顺公婆慈爱晚辈?” 沈青鸾将茶碗放下,帕子优雅地沾着嘴角:“日后休要说这些蠢话,若有那来府中相看的,听到咱们家的姑娘连请安都要懒怠推脱,你说倩姐儿还能不能说得人家? 就算说得了,也是那等为着镇远侯府权势而来的谄媚奉上之辈,你自诩是倩姐儿的长辈,就这么见不得她好?” 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君倩和杜绵绵齐齐脸颊涨的通红,讷讷吭哧着说不出话。 沈青鸾的嘴怎么可以这么利! 明明说着些斯文优雅的词语,却硬生生将她们的脸皮刮下来踩了三四个来回! 沈青鸾觑着她们两个敢怒不敢言的表情,轻描淡写地盖棺定论: “礼虽如此,可世上总有那么些人是超然世俗的。倩姐儿,你若是不愿这么早来请安,我便如你姨母所言免了这一遭,如何?” 君倩被关了这几天,又被老夫人剪除了心腹,早就不似以往猖狂。 这会听沈青鸾这般说,脸上半点情绪也不敢表露,忙起身跪在屋子中央,“倩儿不敢,倩儿愿意侍奉在母亲身边。” 话是这样说,她心中却是不以为然。 沈青鸾自以为有好的名声,就能得到好的姻缘。 殊不知女人要嫁的好,还得知情识趣,有手段才是。 但看她母亲一介商女的身份却能嫁入侯门,还占据父亲的心长达十余年便可见一斑。 更不用说如今姨母虽然是父亲的妾室,却也很得父亲宠爱,还能说动父亲解除祖母亲自定下的禁足。 反观沈青鸾,她家世高贵声名在外又如何,她恪守规矩礼仪又如何,还不是不得父亲的喜爱? 在内宅,所有的荣耀地位不看你的家世和规矩,而是看夫君对你是否宠爱。 所以她要学的,不是什么规矩体统,而是如何做一个讨男人喜欢的女人。 “起来吧。”沈青鸾无谓地抬手。 君倩虽然绷着脸,可眼底的蠢气毫无遮挡,沈青鸾不用探究都能看出她脑子里那些蠢念头。 若是前世,她早就苦口婆心与君倩拆开了揉碎了细细分说,这会她却懒得管。 前世她用心良苦,君倩却每每觉得她是存心苛待。 更不用说,她以沈家的家世作保为君倩说了一门好亲事,她却认为别人是冲她的家世。 今生沈青鸾早就打定主意撂开手,但看君倩能扑腾成什么样。 但看没有她的教导指引和筹谋,君倩会长成如何平庸、狭隘、目光短浅之辈。 她已经迫不及待了呢。 屋内沉寂了片刻,沈青鸾不像往日嘘寒问暖,君倩心中闪过一丝怪异。 静默片刻,君倩小心翼翼道:“母亲,忠勤伯府三小姐明日生辰,与我送了帖子过来,我与姐妹们久久未聚,想着趁此机会聚上一聚。” 说着这话,君倩又有些愤愤不平。 沈青鸾为人自命清高,看不上忠勤伯府与右相走得近,往日她要去忠勤伯府,沈青鸾总是多番劝阻。 真是蠢货。 与右相走得近的人家俱都平步青云富贵至极,旁人想攀上这条关系都攀不上。 偏偏沈青鸾这个老古板,硬生生要扼杀镇远侯府的青云路! 若是以往,她才懒得跟沈青鸾说这些事,可如今,时移势易…… 君倩咬着唇,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让沈青鸾同意。 “忠勤伯府三小姐与我是手帕交——” “去吧。” “什……什么?” 君倩犹自未反应过来。 沈青鸾淡然拂袖,“明日什么时候?我让门房套车。” “你答应了?不反对?”君倩不敢置信。 虽然她心心念念想要去忠勤伯府,可沈青鸾这么毫不推脱地答应,她反而觉得有什么猫腻。 大抵是用小心思多了,便总觉得别人对她也有小心思。 沈青鸾却没耐心与她周到全面地分说,直接起身打断她,“若无事,就随我去跟老夫人请安吧。 你禁足本是老夫人亲自下令,今日你第一日出禁闭,合该向她秉明。” 君倩脸色一僵,气闷地跟在沈青鸾后面。 给陆氏请安? 君倩心中百般抗拒。 陆氏对晴雨的暴行还历历在目。 她虽然对丫鬟也称不上有什么怜悯和慈悲,却也只是打打骂骂而已,何至于要人性命。 想起晴雨气绝身亡的模样,君倩心中发寒,往福寿堂去的脚步就慢了些许。 一行人远远到了福寿堂门口,早过了往日请安的时辰。 却见福寿堂门口吵吵嚷嚷,一个身高马大的男人推搡着福寿堂的丫鬟婆子,推得好几个人一屁股摔得趔趄。 一群人哭天抹地,嚎叫哀喊。 那男子却似被蚂蚁拌了脚一般无所谓地一手推一个,大摇大摆走出人群,扬长而去。 隔得有些远,沈青鸾看不清那人的真容,只觉背影看起来倒是气宇轩昂,不像那君鸿白是个活王八。 34.陆氏被气死 “这就是从边关回来的镇远侯吧。” 翠翠伸着脖子往前看,“夫人若是到的早些,就能看看他长什么样子了。” 沈青鸾波澜不惊。 她过目不忘,君呈松的模样她前世见过几次,自然不会忘。 若说模样,君呈松和侄儿君鸿白在轮廓上却是有些相像的,只那双眼,和周身流泻出来的气质却浑然不同。 君呈松眸光阴郁而狠辣,还带着丝破釜沉舟的暴戾,叫人一看便如溺入一潭死水,难以透过气。 前世沈青鸾只觉得这个二叔太难相处,如今想来…… 这镇远侯府看似风光气派,然君呈松上有无礼强势的继母,下有一门心思垂涎他爵位的侄子,外有大过皇天的礼教孝道,他一耿直武将岂能应对。 应当是日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会是这般阴郁沉默的性子也就不奇怪。 她走神的这一刹,翠翠又拍着胸膛在她耳边后怕道: “他能在长辈院门口如此轻狂不羁,想来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明日我们也还是迟些来吧,免得碰上他们母子相争,夫人你究竟帮着哪一个呢?” 沈青鸾耳尖一动。 母子相争? 史书有云,自古有争执的地方,就总有利益可图谋。 她和君呈松,说不得还有一合之机。 看来明日,要早些来福寿远了。 沈青鸾加快脚下步伐,正走到门口,就听到里头一把苍老的声音狭裹着滔天怒气:“让他滚出侯府,不孝子!我这把老骨头用不着他伺候!” 沈青鸾心里一个咯噔。 坏了。 陆氏约莫是被君鸿白这个王八三从四德久了,又有了沈青鸾这根指拿打哪的棒槌,装腔作势已经成了刻入骨子里的本能。 她以为她训斥的是谁?是普通的子孙吗? 她骂的是镇远侯府的主人,赶的是朝堂地位显赫的有功之臣! 作威作福久了,竟将天底下的男儿都当作君鸿白那等软弱无能之辈。 且等着吧,今日这一句话,绝非只是普通人家长辈怒骂子孙而已,定会在京城掀起不小的波澜。 沈青鸾心头隐隐闪出一丝怪异。 前世的君呈松为人暴戾却直接,与今生的种种行径大相径庭,且透着一股怪异的熟悉感。 沈青鸾有心想细究,无奈与君呈松相处实在太少,终是悻悻放下。 几人进了福寿堂,这回,陆氏并没有拒绝沈青鸾等人的求见,沈青鸾得以在多日之后终于再见陆氏。 这一看,却叫她大吃一惊。 短短时日,陆氏活似老了整整十岁! 原本黝黑的头发渗出细细密密的白丝,眼尾更是布满细纹。 沈青鸾只略略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 君倩和杜绵绵却满脸不敢置信地盯着陆氏,嘴巴张的活似能吃下一个鸡蛋。 陆氏本是有心找沈青鸾的晦气,见了这两个蠢货却没忍住转移了怒火。 “看什么看?看我什么时候死吗?” 陆氏声音粗砺得仿佛从地府钻出来,君倩和杜绵绵本就被她老迈的容颜给骇住。 闻言更是胆颤,连忙跪下口称不敢。 陆氏看也不看她们两个,就让她们在屋内这么跪着,尖而浑浊的眼睛瞄着沈青鸾,“孙媳,这些日子你倒畅快。” 说完,她便等着沈青鸾请罪,一如君倩和杜绵绵两人。 这偌大的侯府,君呈松她惹不起,君鸿白和君倩她舍不得教训,也就沈青鸾能做她的出气筒。 她在君呈松那里受了多少气,吃了多少憋闷,前几日没发出来,今日却得好生发一发! 沈青鸾与她相处多年,只看她一撩腿就知她要憋什么坏屁。 若是前世,沈青鸾深受孝道和儒家学派教养,敬她是长辈,吃她一两回排头也就罢了,不过图个一家和乐。 如今嘛。 沈青鸾闲闲地理了理宽大的衣襟,“祖母约莫是不当家不知事情杂,孙媳内要打点府中庶务,外要管教两个没什么天分的孩子,还要替大爷照顾两个娇滴滴的妾室,哪说得上畅快。 若不是心中有个责任二字,孙媳何尝不想一病不起,好生休养清静清静。” “沈青鸾!” 陆氏叫这番混不吝的话给气得两耳生烟,一手锤胸,一手拍着床上的小几怒喊。 只喊了一声却是一连串的猛烈的咳嗽。 君倩和杜绵绵骇得俱是浑身一缩,不约而同拿眼睛余光去瞄沈青鸾,巴望着看到她战战兢兢磕头求饶的模样。 却见沈青鸾气定神闲端起一旁的茶杯,拈起茶盖轻轻嗅了一口,随即微不可见地蹙眉,又将茶碗放下。 继而恍若无事地坐着不动,侧耳听着陆氏什么时候咳完。 君倩和杜绵绵只觉一阵怒气混合着酸气,从胸口直蔓到脑仁子,冲得她们眼睛直发红。 沈青鸾这个贱人,她凭什么这么肆意张扬,凭什么这么优雅,凭什么在她们跪着的时候,还能站着! 陆氏咳完,见着沈青鸾这幅模样,更是气得脑瓜子阵阵地疼,指着她怒道: “你个不孝不娴的孽障,你们沈家就是这样教女儿的?教的这么牙尖嘴利,我倒要修书去沈家好生问一问!” 沈青鸾侧头笑了笑,似是讥诮,又似是什么都没有。 她的脑子沈前所未有过的清明。 人总是在被怒骂之后才从愤怒委屈的情绪之中抽离,然后便是后悔方才为什么没能好生回击。 沈青鸾却没有这种困扰,盖因这样的指控,前世实在是太多了。 多到她早就想明白,究竟该如何回应。 她以手抚鬓,慢条斯理道:“祖母要写信给沈家,青鸾自然不能阻止,只是不知祖母要写些什么?” 陆氏脑仁萎缩了一瞬。 沈青鸾怎么是这个反应?她不怕吗? 要写些什么? 她绞尽脑汁想着,片刻后沉声道:“你不孝长辈!” 沈青鸾佯作恍然,徐徐道:“原来在镇远侯府打点庶务是为不孝,教养子女是为不孝,照拂妾室是为不孝,有话直说是为不孝。 我沈家家训,取忠、取直、取信、取义,没想到君家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取惰、取谗、取媚语羡上,取刻薄寡恩。 恕青鸾无能,学不来君家的家教,祖母写信回沈家的时候不如好生问一问,看沈家族学教不教得了君家的人?” 她闲闲一笑,如牡丹盛绽,美不可言。 落在陆氏眼里,却是恶魔索命,让她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被君呈松气得本就堵塞的胸口,霎时更疼了。 “你……你,你!” 沈青鸾挑眉,洗耳恭听。 跪在地上的杜绵绵听着两人你来我往,脑中灵光一闪,忽然直起身子愤愤道: “夫人怎能如此对老夫人说话,俗话说老小孩老小孩,老人年纪大了晚辈本就该多有顺从,似你这般老夫人说一句你便回上三四句,哪就像个晚辈了!” 陆氏那被堵得半死的胸口这才通了一丝气。 她大口“嗬”了一句,苍声道:“原来是绵绵,难为我这些天病着没能见你,你是文娘的妹子,跟鸿白本就有亲。 如今又多了这层关系,日后咱们该好生亲近才是,你该多来福寿堂走走。” 杜绵绵激动得手指都发颤。 憋闷了这么些日子,总算叫她找到机会了! 哈!好你个沈青鸾,自以为在镇远侯府只手遮天,对老夫人也敢如此无礼。 殊不知陆氏虽然老,在这内宅也是无可撼动的助力。 杜绵绵跪行几步到陆氏面前,泪眼朦胧地抬头:“妾身在闺中原就钦佩老夫人,如今给大爷做妾,心中更是将老夫人当作自家长辈一般爱戴。 只要老夫人不嫌弃,妾身愿意日日侍奉老夫人,当牛做马也甘愿。” 陆氏面上一阵动容,亲自伸手拉起杜绵绵的手拍了两下,“好孩子,你跟文娘一样,虽没有那出口成章的本事,越是这样说的话才越是真心。” 翠翠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这是在点谁呢? 没出息,有本事直接光明正大说她家夫人,看夫人怼不死她们! 沈青鸾玩味地看着这一幕。 君倩等人以为她在害怕,或是后悔不该对陆氏口出狂言。 殊不知,沈青鸾心中笑得直打跌。 她怎能不笑! 前世陆氏和杜绵绵,两个却是彼此都看不过眼的仇家。 都说婆媳是天敌,这话套在陆氏和杜绵绵这对名不正言不顺的孙媳身上却也适用。 盖因陆氏厌恶杜文娘,更厌恶跟杜文娘长得相似的杜绵绵。 而杜绵绵心高气傲,厌恶陆氏仗着长辈的名头每每对她指指点点,这两人一碰面,便要指桑骂槐地呛两句。 而沈青鸾每每从中调停,更是落个两头不讨好,还要被君鸿白斥责她掀风起浪。 没想到如今,她们两个竟做出一副亲如一家的模样,就是不知这会,她们心中是真如表现出来一般和睦,还是强忍着恶心和厌恶呢? 却是叫沈青鸾猜中了。 这会陆氏和杜绵绵两个,心中都是一阵反胃,兼悲哀。 陆氏嫌恶杜绵绵一个贱妾,下九流的商户女居然敢跟自己攀亲。 杜绵绵却是嫌恶陆氏一张老脸老手,还要摸着自己的手背。 只是为着对抗沈青鸾,两人却不得不强忍恶心彼此演着亲密无间的戏码。 杜绵绵又哭了几句,才扭身看向沈青鸾,“夫人,妾身敬重您的品德才愿意追随您,可您如此对待长辈,妾身实在不能视而不见。 今日哪怕是冒着惹怒您的风险,妾身爷不得不说这句公道话,您的的确确是错了!” 沈青鸾看着她,笑而不语。 35.扇耳光,字面上的意思 杜绵绵将她的笑容看作心虚,一时士气大涨,正色道:“您口口声声说自己管理庶务,又管教子女妾室,仗着这些不敬老夫人。 妾身敢问,这不是您身为主母该做的吗?难道沈家的家教格外不一般,嫁出去的姑娘只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旁的什么都不用管吗?” 这话简直说到陆氏心坎里! 陆氏也不觉得杜绵绵这等商户女粗浅虚浮了,不,或许说粗浅的女子自有她的好处,虽然上不了台面,却是那会咬人的一条好狗! 陆氏神清气爽地将视线在杜绵绵和沈青鸾之间来回。 但见沈青鸾默然不语,只眼神逐渐冰冷,杜绵绵却越发气势如虹。 “夫人若觉得这些俗事太累,不如向老夫人禀明日后不再做,免得夫人成日里怨气这么大!” 闻言,沈青鸾了然。 难道这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货今日居然跟陆氏站到一边,原是在这等着她。 中馈权? 沈青鸾心中思量开。 陆氏却心急得不行,眼看杜绵绵将话说到这上头,连忙喝了一口水顺气,接话道: “的确,孙媳你若是太累,那中馈之事就交出来吧。我记得你父亲身子不利索,想必你要挂心娘家,君家这些琐事的确不好烦扰于你。” 这话却是有两层意思。 一则是以中馈来威胁沈青鸾,二则却是敲打她,不该仗着沈家的势便如此猖狂。 她二人唱的一出好戏,满以为将沈青鸾拿捏得死死地,未料沈青鸾连眼皮都没抬,甚至嘴角微不可见地上扬。 “说完了?”沈青鸾声音淡淡,“那该我说了吧。” “你说。”陆氏语气中是止不住的得意。 料想沈青鸾若是识相,这会就该跪地求饶替她擦鞋! 沈青鸾果然起身,只是却不是向陆氏道歉求饶,反而缓缓走到杜绵绵身前,站定片刻,扬手就是一巴掌! “啪——” 仿佛还有回音在屋子里回荡。 杜绵绵不敢置信地捂着脸。 这是第几次了? 从小到大她爹娘都没有打过她,沈青鸾却—— “你这个贱人,我跟你拼了!” 她攥着拳头冲上去,却被珠珠一把架住,反手一推,正正撞上陆氏床头的脸盆架子,湿答答地将陆氏的被褥泼得湿透。 屋子里顿时一团乱。 “沈青鸾,你好大的胆子!” 是陆氏在怒骂。 沈青鸾好整以暇地退了两步,等杜绵绵在珠珠的钳制下彻底放弃抵抗,才慢条斯理道: “杜姨娘,自你入府之后,已经是数次顶撞于我了。” 杜绵绵被珠珠压着脸颊蹭在地面,闻言破口大骂:“呸!你算个什么东西,顶撞你?迟早有一天我要你死无全尸!唔——” 珠珠眼疾手快自裙摆上撕了一块布条将杜绵绵的嘴儿塞住。 沈青鸾眸光更幽暗了些。 死无全尸吗? 前世或许是。 今生?那就看看谁技高一筹。 她没去接杜绵绵的话,仍旧神态平和,“此前在大爷面前我就教过你,给人做妾,不比以往做那无忧无虑的姑娘家,须得谨言慎行,侍奉主母。 今日老夫人对你和蔼,不过是因着你们有着共同的经历,而生出同病相怜的怜悯。老夫人可以慈悲,你却不能看不清自己的身份。” 这话指桑骂槐得毫不掩饰,屋子里的丫鬟各个都缩着头,大气不敢出。 夫人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嘲笑老夫人曾经做过妾的事。 不说杜绵绵羞愤欲绝,陆氏更是气的手心发抖。 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是继续这样下去,有朝一日沈青鸾说不定会活活将她气死! 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种不听话的孙媳,就该像那杜文娘一样…… 她飞快垂下眼,敛去眼底的狠毒。 沈青鸾朝她看了一眼,只觉得她沉默得有些反常,却也并未太过放在心上。 旁人以为镇远侯府门楣荣耀,以为陆氏端庄谋智,殊不知镇远侯府本身就是个破破烂烂的大筛子。 前世沈青鸾缝缝补补,这才保得镇远侯府这艘漏水的船缓慢却稳当地前行。 这辈子沈青鸾若是罢手,不必她费心去找漏洞,漏洞也到处都是。 至于陆氏就更不用说了,没了沈青鸾的规劝开解,她终于还是露出了刻薄、愚蠢、肤浅的真面目。 镇远侯在一旁虎视眈眈,且看起来不似前世愚蠢鲁莽,沈青鸾无需动手,陆氏也会自取灭亡。 所以,她仍旧盯着杜绵绵,缓缓道:“上次在大爷面前,我留了几分情面,并未重罚你,可你却屡教不改,原是我的错。 须知有些人教上一次便会铭记于心,有些人若不重重挨罚,便永远都改不掉。” 她手背朝上,食指和中指以优雅的姿态在空中轻弹,“掌嘴二十下。” 珠珠毫不犹豫地抡圆了胳膊框框往杜绵绵脸上甩去。 皮肉相贴地声音在屋子里响得清脆,众丫鬟都忍不住咬紧了牙,仿佛那巴掌是抽在她们脸上一般。 君倩更是脸色惨白,将头战战兢兢地埋在双臂之中,生怕沈青鸾见着她,也朝她发难。 一时间,屋子里只有杜绵绵呜呜的爱好,和珠珠扇巴掌的声音。 众人在心中莫属着,头一次,她们觉得二十这个数字如此漫长。 等珠珠打完最后一巴掌,无所谓地在空中甩着有些疲惫的手,杜绵绵脸颊已是肿得老高。 嘴角一行细细的鲜血蜿蜒往下。 沈青鸾抬脚往她面前又走了一步,让杜绵绵只能看到她鞋尖上的绣花。 沈青鸾皮笑肉不笑道:“老夫人,镇远侯府规矩森严,杜绵绵如此言行无状,主母教训妾室应当不失礼吧?” 陆氏死死盯着她的脸,浑浊的眼珠里,杀机一闪而过。 片刻后,陆氏赫赫笑了,“沈家女果然名不虚传,从不失礼,好,好,好!” 她连说三个好字,声音之中的阴狠浓的仿佛能滴出水来。 沈青鸾明着说打杜绵绵的脸,实际上,何尝不是借着教训妾室的由头在打她的脸。 好,好,好! 好大的胆子! “主母教训妾室的确不失礼,果然是我镇远侯府的好孙媳!你熟读诗文,应当知道什么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沈青鸾,你嫁入镇远侯府整整三年,可曾为镇远侯府延绵子嗣!” 陆氏两只黑黝黝的眼珠犹如嵌在树干里的两个窟窿,看得屋子里的人一阵阵发寒。 呵,好大一顶帽子。 沈青鸾仍是那副闲散的姿态,只有她自己知道,放在身侧的手心,已是一寸一寸握紧。 无后。 这难道是她的错吗? 君鸿白那个王八要为杜绵绵守节,君倩这个小王八又生怕自己生出嫡子嫡女,见缝插针地把着他爹的下半身。 难不成叫沈青鸾学着那等不要脸的见招,脱了衣裳自己送到君鸿白面前去吗! 可笑的是,虽然不是她的错,前世她却仍旧被这顶帽子扣得抬不起头。 为着这个无所出的名号,她将自尊低到尘埃里,为君家众人予取予求。 她渴望的是一家和睦,人家却只将她当成一口供君家几口人吸血吃肉的猪。 陆氏见她不敢反驳,语气更加严厉,“如今侯府子嗣单薄,你一切该以此为重。 方才你说庶务烦扰,既然你觉得力不从心,就将中馈和对牌暂且交出来,什么时候侯府子嗣丰富了,你再重新管家吧!” 一锤定音。 杜绵绵眼中露出狂喜! 沈青鸾倒霉,最高兴的可不就是她了? 君倩心中也是激动。 以往她只觉得沈青鸾蠢而懦弱,直到这些时日,她伪装出来的温顺和蔼一一粉碎,她才知道这个女人有多不好对付。 如果祖母能削去她中馈之权…… 君倩激动得心脏砰砰直跳。 她太渴望了,渴望着沈青鸾像往日那般,虽是长辈却要在她面前小声讨好,隐忍畏惧。 眼前这个张扬跋扈的女人,实在是让她眼疼。 众人神情复杂却有着惊人般相似的渴望,沈青鸾视线自她们脸上一一划过。 就在众人以为她会负隅顽抗,抑或是低头求饶的时候,沈青鸾缓缓起身,“交出中馈,这话老夫人已是第二次说了。” 说起旧事,陆氏和君倩颜面一阵无光。 沈青鸾说的,就是上次君鸿白痛打君远,想让沈青鸾阻止,沈青鸾却袖手旁观的那一次。 彼时陆氏也是义愤填膺要沈青鸾交出中馈,最后却是自打嘴巴,又求着沈青鸾对君家多些看顾。 比起如今,情势何等相似。 陆氏心中忍不住打鼓。 沈青鸾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很快,她就明白沈青鸾的意思了。 “老夫人重复提及,应当是真心话,既然如此,青鸾也不好做那忤逆长辈的恶人,稍后为就派人将中馈的账本、钥匙和对牌全都送还老夫人。” 陆氏张口欲说什么,沈青鸾直接打断她:“老夫人也不比担心我会在中馈的账本之中做什么手脚。 我做的账,清楚明晰,就连君倩这等半大孩子都看得出来明白,绝不会有藏污纳垢之说。” 陆氏一阵憋屈。 虽然她占着长辈的身份,可不知为何,她总有一种一举一动都被沈青鸾看穿的错觉。 仿佛她走了一步,沈青鸾已经看了十步之远,无论她好言相劝还是威严恐吓,都是无所遁形…… “只一句话,”沈青鸾唇畔勾出意味深长的笑,“我一日没有子嗣,老夫人就一日莫拿这点子俗事来烦我。” 36.狼狈为奸 这话透着丝怪异。 陆氏迟疑了片刻。 她并未管过中馈…… 陆氏以妾室礼入门,彼时管家一事自然轮不到她。 而后她扶正,老侯爷嫌她出身低,恐打理不好家事,便越过她直接将中馈交到老大媳妇,也就是君鸿白母亲的手中。 而后君鸿白成亲,他的两任妻子先后管家。 也就是说陆氏活了这么些年头,却是实打实连账本都没摸过。 她说夺回中馈,不过是吓唬沈青鸾的。 这个招人烦的悍妇,怎么就这么轻飘飘地松口呢? 不该立即倒地求饶吗。 陆氏眼中划过一丝难堪。 按着沈青鸾这句话,自己接手了中馈也别想着在账本上污蔑拿捏她,只能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管着家。 凭什么? 她一把年纪了,该是享清福的时候,还要被孙媳如此拿捏。 偏偏沈青鸾神色平静无波,全然不是欲擒故纵的样子。 陆氏一时被架在上头,一张橘皮脸皱了再皱,好一个苦不堪言。 “太奶奶……” 君倩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母亲做账的确清楚,您不必担心有什么错漏。” 陆氏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猪油蒙心的蠢货,她是担心沈青鸾有错漏吗?恰恰相反,她就是担心抓不住沈青鸾的马脚! 好歹身上也留着她的血,哪就生了这么一副蠢出天际的王八相! 君倩被瞪得头皮一紧,随后的话也就小声了许多: “这些日子我打理母亲的嫁妆,也觉得账目十分明晰,不比杜家做出的账差。” 陆氏眼睛一亮。 她怎么忘了这茬了! 这镇远侯府,她老了不能做杂事,却也还有别人呀! 她眸光流连在君倩身上,又扫向跪在一旁的杜绵绵,心中霎时透亮。 再看沈青鸾,也不觉得无措难堪了,而是重新又捏了长辈的架子,“呵,瞧你说的什么话,拿这些事来烦你? 我竟不知你心中对我原是有埋怨的。也罢,你既然如此不情不愿,就依你所言,日后这中馈就无需你再管了。” 沈青鸾无谓地笑了笑,“请老夫人记住今日的话。” 至于陆氏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沈青鸾用指甲盖一猜就知道。 无非是让杜绵绵和君倩一起管事,好以此削她的面子。 和这帮蠢货过招,实在是无聊至极。 她们自以为捡了大便宜,其实不过是沿着沈青鸾铺好的路一步步往深渊里走。 沈青鸾行了一礼便借故离去,陆氏也没留她,而是拉着君倩的手关心起来。 两人一人有心拉拢,一人别有所图,很快就比以往还要亲近,仿佛从未有过嫌隙。 陆氏拉着君倩的手,“你打理了这些时日嫁妆,可觉出些什么门道了吗?” 君倩羞涩抿唇,“原本以为难如登天,上手起来才知若是掌握了窍门也并无什么难的。 况且,姨母也是算账理事的一把好手,有她相帮,倩儿不怕什么。” 陆氏满意至极,“原该是如此,女子本就该多学习掌家理事,以往都是叫人硬生生耽误了。 如今你议亲在即,更是该上心,如此,侯府中馈便由你来代为掌管,你可愿意?” 君倩好容易等到这句话,当即跪在陆氏脚边,“倩儿愿意为太奶奶分忧。” 陆氏又勉励了她几句,才让她们退下。 君倩和杜绵绵绷着脸离开福寿堂,到得没有人的花园角落,才任由脸上的狂喜绽露。 “沈青鸾那个蠢货,果然叫咱们抓住马脚。”杜绵绵满脸沾沾自喜。 君倩亦是激动得满脸通红,崇拜道:“姨母当真厉害,不但让我解了禁足,还让我掌了中馈。 日后姨母有姨母在,倩儿再也不用被沈青鸾欺负了。” 杜绵绵忍不住自得一笑,却不小心牵动了嘴角的伤口,发出“嘶嘶”痛呼。 这一牵动,不免让她想起方才受辱一事,杜绵绵眼神幽暗下来。 “这还只是第一步。”杜绵绵声音中满是能拧出水的阴沉。 “沈青鸾如此羞辱我,我定要十倍奉还。她依仗的不就是沈家这个姓吗?若沈家不再是她的依仗呢?” 她表情太过怨毒,君倩一阵心惊肉跳。 “姨母,您要如何?” 杜绵绵止了话头,“你明日不是要去忠勤伯府赴宴?” 君倩果然被她糊弄了过去。 她自以为自己聪慧有谋,实际上,没了沈青鸾的指点和引导,她还是一步步露出了她该有的平庸、愚昧和无知。 “正是,我许久不曾和芳姐姐一块说话了。” 君倩脸上的憧憬落在杜绵绵眼里,又让杜绵绵鄙夷了一瞬。 “你要去忠勤伯府,也是替镇远侯府壮声势,合该好生打扮。” “姨母说的是,只是以往每次出门,母……沈青鸾都让我打扮素净。” 君倩眼底流露出不甘,“她自己家贫寒酸,便嫉妒我出身富贵。如此小肚鸡肠,简直枉称沈氏女。” 杜绵绵思忖起来。 虽说君倩在外有没有脸与她本无干系,甚至她乐意见君倩丢脸。 可如今中馈已经从沈青鸾手上让了出来,而方才陆氏还隐隐表露让她指点君倩的意思。 也就是说,若君倩做得好,这中馈就不会再回到沈青鸾手中。 而在老夫人眼中,定然也有她的一份功劳…… 杜绵绵当机立断道:“这可不行,她沈家寒酸还不知丑,我们却不能如此小家子气。你现在就去我院中,我那些珠宝头面你若看中了,只管拿去。” 君倩登时大喜,忙不迭地跟着去了。 二人携手往前,杜绵绵微不可见地朝鸳儿使了个眼色,让她去请君鸿白。 到了杜绵绵的屋子里,妆奁刚一打开,杜绵绵就瞪大了眼。 她早知杜家富裕,知道杜绵绵出手阔绰,却不知道阔绰至此! 妆奁里最不起眼的都是来自北海的南珠,各个大小匀净浑圆,颜色莹润,美不胜收。 更不用说旁的金银玉器,就连如鸽子蛋般大小的红宝石头面,都随意堆在角落里。 君倩呆愣着伸手去触摸,半晌却不敢落下。 “姨母,”她吞了吞口水,“这些当真随我挑选?” 杜绵绵撇撇嘴,眼底满是不屑。 也就这点子眼界了,还是什么镇远侯府长孙女。 等哪日她替大爷生下孩子,悉心教养,定然比这对窝囊废强上不少。 “自然了,你看上了只管拿,你是我血脉亲侄女,难道我还像沈青鸾那般面甜心苦不成?” 君倩眼中光芒更盛,左右为难许久,终于伸手,一手抓了一副最为珍贵的红宝石头面,一手抓了一支耀目生辉的黄金蝴蝶步摇。 扭扭捏捏道:“姨母,我要这两个,不知是否可以?” 杜绵绵眼珠一转,转身绕到君倩身后,亲自将两副头面给她戴上。 “怎么会不可以呢?姨母将你看成自己的亲生女儿,只要你喜欢,全都拿走又有什么不行?” 君倩心中一阵感动,见镜中自己鬓边耀目生辉,心中生出莫名的激荡。 忍不住扭身扑到杜绵绵怀中,“姨母,您能来真是太好了。您不在,倩儿心中好苦啊!” 杜绵绵抚着她的头轻缓笑道:“傻孩子,日后有姨母在,姨母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定会护着你。” 君倩眼泪直流。 君鸿白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 见着这一幕,恍惚间仿佛看见文娘在窗畔,搂着他们两人的女儿轻言安抚。 那是他梦中才能见到的场景。 君鸿白神魂莫名上前,将两个他最记挂的女子拥入怀中。 “大爷。” 杜绵绵娇滴滴地轻呼,正要伸手去攀他的肩膀,就听到一个极煞风景的声音响起。 “杜姨娘这些头面首饰,又是杜老爷和杜夫人为您置办的吗?” 刘月娘啧啧称奇地绕过相拥的三人,将头探到妆奁面前,“那杜姨娘可得当心辨别,别再闹出那等以次充好的笑话了。” 这话直如一盆冷水,将温情脉脉的三人泼个透心凉。 君倩不知前情,率先发声问话:“什么以次充好?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刘月娘垂头一笑,“大小姐还不知道这件事吧,杜姨娘前日将假的人参充作真货献给夫人,却被老夫人身边的小丫鬟当场给指出来。” 杜绵绵露出怒容。 刘月娘恰到好处地藏到君鸿白身后,“杜姨娘莫怪,妾身不是刻意想揭您的短。 只是您此前在夫人院中被揭短,虽然丢了人也只是在镇远侯府内丢人。若是这批首饰害得大小姐在外……那可就是贻笑大方了。” 她话说得委婉,屋子里众人却是齐齐变了脸色。 这话实在诛心,竟是暗示杜绵绵刻意用假首饰送给君倩,为着就是让她在忠勤伯府丢人! 君倩还没反应过来,君鸿白却率先沉了脸,“倩儿,不必麻烦你姨母,你母亲不是替你置办了首饰?” 君倩不敢置信地扭头,“父亲,这个女人摆明是信口雌黄污蔑姨母,您竟也信? 姨母将我当成血脉亲缘,怎么会送我假首饰?” 君鸿白皱眉,不虞地看着杜绵绵。 她自然不会送假首饰给君倩,可若是她自己也不知情呢? 杜家的眼见知识,的确不值一提。 不说和沈家相比,就算是比君家这个武将,也多有不及。 倩儿赤子之心,难免被她的小家子气所沾染。 君鸿白上手,取下君倩头上的首饰,随意丢在桌面上,丝毫不顾杜绵绵泪盈于睫的可怜模样。 正要开口说什么,长栋急急忙忙入内,附耳在君鸿白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37.君鸿白态度大变 什么? 君鸿白深沉愠怒的脸上露出肉眼可见的惊讶。 他眉目如电转向杜绵绵,见了她一脸委屈和无辜,心中电光念闪地闪过数个念头。 片刻后,他的怒容像被水洗过一般,缓缓不见踪影。 转而唇角微微上扬,“你姨母对你贴心,你却不能如此不知轻重。” 他语气和缓,冲着杜绵绵点头时,脸上还带着隐隐笑意。 杜绵绵以为自己听错了话,脸上的委屈就如被什么定格了一般,不敢置信地僵在脸上。 “大……大爷。” 君鸿白冲她安抚一笑,转而看向刘月娘,“绵绵再如何做错事,她也是我的妻妹,是倩儿和远儿最亲的姨娘。 你爱平日嘴碎就罢了,我顾着文娘的情面不曾责罚,倒纵得你在倩儿面前如此讥讽抹黑她!” 刘月娘愣了一瞬。 不过也只是一瞬而已。 这府里若论见风使舵,她当是第一人。 当日她一看清形势就毫不犹豫向沈青鸾认怂,然后在各种场合都充当沈青鸾身边的一条好狗。 如今君鸿白当众维护杜绵绵而斥责于她,她也并不像杜绵绵那般觉得颜面无存。 而是当机立断跪下,干脆利落地低头认错。 君鸿白垂头凝视着她的头顶,没有开口说话。 刘月娘一时心如鼓擂。 君鸿白的态度尚且是其次,重要的是,他为何会突然转变。 明明刚才,自己已经说动了她。 长栋进来,到底带来了什么消息? 跟她同样在暗暗揣测的还有杜绵绵,只她的心情却是雀跃。 她觑着君鸿白的侧脸,小心翼翼试探道: “大爷,这些首饰都是货真价实的,妾身虽然分不清人参,可身为女子怎会不明白首饰珠宝。” 君鸿白果然没有再斥责她,而是转了头过来,眉目温润,“我当然知道你对倩儿的一番好意。 沈青鸾说你不懂人参,然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人有不明白的本就当然,我怎会因此而看扁你。” 杜绵绵眼底染上湿润。 从未有一个男子用这么温和体贴的口气,如此全然维护、设身处地地为她说话。 更不用说,这人还如此俊朗,如此位高权重,还跟她有过肌肤之亲。 一股湿润震颤自杜绵绵心底滋生,她没忍住扑到君鸿白怀中。 “好了,多大的人了还这般爱娇。”君鸿白拍着她的头。 “你进府多日,还不曾回娘家,收拾一番,明日我陪你回杜家一趟,免得你爹娘诸多牵挂。” “当真?” 杜绵绵简直要喜出望外! 跪在地上的刘月娘心中一阵焦急惶恐。 君鸿白忽然之间态度大变也就算了,偏偏变得还如此彻底。 之前只将杜家当作一团甩不开的狗屎,如今却要主动凑上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 夫人,夫人她一定知道! 好容易跪着挨到君鸿白赶她出来,又被杜绵绵接机发作了一通。 刘月娘全都忍下,待出了院子,当即脚下生风,直往含光院而去。 “夫人!” 即便惊慌至极,刘月娘也仍是规规矩矩在沈青鸾面前请安。 等沈青鸾免了她的礼,她才战战兢兢坐了半边身子赔笑道: “妾身才从杜姨娘院中出来,大爷也在杜姨娘的院子里,对她很是体贴恩爱。” 闻言,沈青鸾眉梢轻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杜绵绵长相肖似杜文娘,君鸿白纵然能看清她肤浅愚蠢的真面目,却也绝挣脱不了皮相的诱惑。 对她冷落是一时的,对她疼宠喜爱,甚至压刘月娘一头,才是可以想见之事。 若只是为着这一桩,刘月娘不必特意来她面前说起。 她洗耳恭听,刘月娘果然面色忐忑接着道:“今日妾身提起杜姨娘用假参招摇撞骗的事,大爷本已经心有芥蒂了。 可长栋进来说了不知什么事,大爷立刻就变了态度,非但骂我兴风作浪,还说要陪杜姨娘回杜家。” 沈青鸾眉梢缓缓往中间锁。 这倒是稀奇。 前世杜绵绵自入了镇远侯府,君鸿白对她从头至尾都是宠爱,态度上无从改变,沈青鸾也难以从前世的经历中窥见蛛丝马迹。 虽不知真相,以沈青鸾对君鸿白的了解,他态度变化无外乎两个原因。 一是利益驱使,二是良心发现,觉得冷落了杜家人。 当然,无论是因为哪个原因,于沈青鸾而言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以杜绵绵的性子,得了君鸿白的偏宠,定会像前世一般重新变得目中无人。 沈青鸾无意识地用手指敲击着茶几,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 屋内一时寂静下来。 或许是良久,或许是片刻,沈青鸾换了个姿势,屋子里响起衣襟摩挲的细碎声音。 刘月娘这才反应过来,她居然一直都秉着呼吸! “夫人,若无事,妾身就先回去了。” 刘月娘遮掩着擦了擦额间的汗。 沈青鸾回神,打量着她忽然笑了,“我自然是无事,在这府中一个妾室再怎么得宠又能碍着我什么?” 刘月娘抬起的屁股就这么尴尬地顿住,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挪了回去。 “夫人说的是……”刘月娘露出尴尬的笑。 她来含光院走这一遭,自然也是因为杜绵绵威胁到她,而她又无能为力的缘故。 本以为沈青鸾一听到这个消息,就会立即借沈氏的手对杜绵绵出手。 没想到,她居然如此不按常理出牌…… “夫人心胸宽广,将我们看作姐妹,自然不会介意。只是……” 刘月娘绞尽脑汁地想着由头:“杜姨娘却未必有夫人的心胸。 夫人之前对她的一举一动多有提点,杜姨娘却不知道领情,定然怀恨在心,不知什么时候会伺机报复。” 沈青鸾定定地看着她,看得刘月娘原本就不怎么笃定的心愈发慌乱。 就在刘月娘忍不住险些要落荒而逃的时候,沈青鸾面无表情开口: “月姨娘,当日你在娘家险些要被饿死,是我将你救出深渊。而后在镇远侯府,我也替你诸多谋划打点。 在你心中,我莫非是那南海观世音菩萨,成日里普渡众生来的?” 刘月娘脸上露出十足的难堪。 这些日子,沈青鸾对杜绵绵不留情面,对她却是不错。 她也就误以为,沈青鸾是那任人拿捏的冤大头了。 被误会至深的沈青鸾露出些许意味不明的笑: “就算是普渡众生的菩萨,也得你上了香火才行,总不能你凭空在这许愿,我便替你事事妥帖了。 月姨娘也该学会自渡了,再不济,也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刘月娘狠狠咬着唇,“夫人想要我做些什么?” 沈青鸾眉梢轻扬,“你心里清楚,这府里头你最有力的支持,是远哥儿对你的信任和喜欢,你该好生保护远哥儿是吗?” 轻轻柔柔的话,却在刘月娘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沈青鸾话中的深意,让她不敢细想。 保护远哥儿? 缘何有此一说…… 再联想到两人刚刚在说杜绵绵的事。 夫人难道是在暗示杜绵绵会对远哥儿下手? 还是说,她打算自己对远哥儿下手,再栽赃嫁祸给杜绵绵? 定然是如此,若不是她自己的计划,她怎么会提前知晓。 沈青鸾居然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连一无辜稚子都能下手。 这个当口,刘月娘心中能占沈青鸾便宜的侥幸全然荡然无存,反而尽数化成冷汗,将她的里衣浸得透湿。 退一步想,她今日能对大爷最疼爱的远哥儿下手,来日对自己下手,岂不是轻而易举、悄无声息? 沈青鸾不知道她半遮半露的一句话吓得刘月娘三魂没了七魄。 不过,她若是真的知道,想必也不会解释,而是会半推半就,坐实刘月娘的遐想吧。 刘月娘浑浑噩噩离了含光院,在自己房里坐到半夜,方才浑身打了一个激灵醒过神。 “杏芳,杏芳!” “姨娘,奴婢在呢。” 刘月娘神情紧张:“快将我前日绣的帕子找出来,今夜我要绣完!” 杏芳将帕子找出来,“姨娘怎就忽然急着要了?再过几日原也来得及吧。” “拖不得了!”刘月娘一把将绣框抢了过去,“明日,明日我就要去看远哥儿。” 深夜,翠翠从院外火急火燎赶了回来,“夫人,打探到了! 这事如今已是街知巷闻,杜家烧出一批举世难寻的纯白瓷器,不少人慕名采买,连毗邻的陈国都派了使臣来买。陛下高兴,钦点杜家为皇商!” 翠翠激动得胸口一阵急促,沈青鸾却是淡然无比,甚至还将手中的书本翻了一页。 “原来如此,我还当是杜家发了多大的迹呢。” 翠翠一屁股将正在打扇的珠珠挤开,“这还不大吗?皇商!” 翠翠双手举高,语气夸张道:“只是普通商户,杜绵绵的眼珠就已经长到头顶上了。 更不用说如今做了皇商,加上大爷也护着她,日后她还不尾巴翘到天上去!” 沈青鸾唇畔勾着漫不经心的笑,“皇商也不过是商人而已。” 她居然忘了这一遭,这会想起来,颇有啼笑皆非之感。 人人皆以为此事是泼天的富贵,沈青鸾却知道,此事,是劫,非福! 正当沈青鸾正欲与众人细细分说,屋子外忽然有人敲门,“夫人,沈家送了信过来!” 沈青鸾容色一凝,不见方才的轻松自若,脚步飞快走到门口。 38.沈家的好消息 门一打开,沈青鸾更是惊讶无比。 沈母身边最亲近的蔡嬷嬷满脸笑意站在门口,一见沈青鸾就挥舞着双手: “大喜,沈家大喜!夫人知道姑娘心中挂念,特意打发老奴来道喜!” 沈青鸾连忙侧身,“嬷嬷快请进。” 蔡嬷嬷拉着沈青鸾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自胸口掏出一封信,眉飞色舞道: “老爷身子大好后便去见了往日旧友,几位友人联名举荐老爷入仕了!” “当真?”沈青鸾惊诧地捂唇,眼中满是不敢置信的欣喜。 前世沈舒因病困顿,偶有旧友前来探视,也被他以形容不堪为由拒之门外。 久而久之,沈家也就门庭冷落了。 今生沈舒病的时间还不长,跟那些好友的情谊也还并未消散。 沈青鸾知道沈舒定然能有一番作为,却没想到他的动作会这么快。 想来沈青鸾在沈家屡屡受气之事,终究还是刺激到他了。 沈青鸾鼻尖一酸,亲人的支持永远这么无声却有力。 若是前世,她没有那么倔强逞强,而是告诉父母她的难处,她和整个沈家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对了,夫人还让老奴带了封信过来。” 蔡嬷嬷将信递了出来,又道:“老爷说了,杜家猖狂,君家小人得志,他便要死死压在这两家上头,让姑娘好生出口气。 这些天君家或许不太平,姑娘若得空了,多往娘家走走。” 沈青鸾眸中闪过精光,含笑道:“我知道了,你告诉母亲,抽空我便回去。” 送走蔡嬷嬷,翠翠眼中满是兴奋,“夫人,老爷的意思,是不是要替您教训大爷和杜姨娘?” 沈青鸾唇畔的笑无论如何也掩不住,随手打开那封信。 入目却不是沈舒锋利镌刻的字迹,而是规矩中透着笨拙,憨厚中透着认真。 沈青鸾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这样的字迹,跟沈舒的字一样叫人印象深刻,甚至不必认真去探寻笔锋,便知道他的主人是谁。 这样憨厚懵懂的人,便如淳厚小童,让人一见便忍不住和他说些他听不懂,或是半知半解的事情。 信中将隋安的近况言简意赅地道来。 先说他那继母终于露出菩萨面容下的蛇蝎心肠,再说他名正言顺与他那继母割席,日后再也不必受钳制。 看着他的一字一句,沈青鸾恍惚间能看到他既得意洋洋,又小心翼翼问她自己这样做对不对。 沈青鸾一时莞尔,翻过第一页,一字一句接着看。 【听闻沈二老爷正在朝堂谋一文职,隋安不才,愿效微薄之力。】 沈青鸾先是为他的遣词造句大有进步而欣喜了一瞬,暗道当日的懵懂莽夫居然学会了四个字四个字的成语。 接着才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 这话竟是说,沈舒的官位也有他一臂之力? 沈青鸾是真真惊讶了。 时下朝堂官位难寻,便是小小的七品官位,也得花费大价钱,更搭上数不清的人脉。 时人有一句俗语,宁要贫地九品芝麻官,不要京都十里豪华宅。 更不用说求京都的官位。 以隋安武将的身份,助这一臂之力想必已是耗费了他数不尽的精力。 说到底,自己和他不过是萍水相逢。 且自己对他还诸多隐瞒,就连身份都是作假,他竟如此深情厚义…… 沈青鸾心中翻天覆地的震撼。 沈青鸾伏身到桌案前,提笔,却又迟疑。 她素来笔下如神,鲜少有这么为难且不知所措的时候。 若道谢,就像是理所当然地接受后,又冠冕堂皇地用谢意来交换。 然,区区两个字何足言表。 若推拒,正如此前沈青鸾拒绝不了他的人参药材,眼下她也拒绝不了沈舒的前途…… 原来她竟是如此厚颜无耻、故作清高、又粉饰太平的人。 左右为难之际,沈青鸾长叹一声,铺开信纸郑重道: 【郎君深情厚谊,某深怀感激之情,谨以此信表敬。 虽言辞微薄,心意却诚挚。来日方长,人生百味,感恩之心,永铭我心。日后有幸,必当以十倍之心报答君之恩德。】 连夜让珠珠将信送回沈家,沈青鸾才肯歇下。 折腾这许久,沈青鸾第二日还是得按时起床。 翠翠没忍住嘟囔道:“这劳什子侯府,连咱们沈家一根毛也比不上。” 她一边替沈青鸾梳头,一边异想天开道:“夫人,下次你回沈家可不可以假装将我忘在沈家呀?” 沈青鸾抿唇,“把你忘在沈家哪够,不如将你寻个人嫁了,日后再也不必回镇远侯府。” 翠翠大惊失色,“不不不,奴婢才不想嫁人呢!奴婢宁愿做猪、做狗、做乞丐,都不要嫁人!” 屋子里传出高高低低的笑声,沈青鸾唇角的笑却是缓缓消散。 她的婚姻实在太失败了,连翠翠这样粗枝大叶的姑娘都心有余悸…… 若是当初,她没有嫁入镇远侯府,如今又会是什么光景? 她陷入沉思,翠翠才后知后觉回过味,收了笑讷讷道:“夫人,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无妨。” 沈青鸾笑得云淡风轻,却莫名让人哀愁。 “是我的错,瞎了眼挑了个比狗屎还不如的男人。” 她阻了翠翠的话,起身往外间走去。 这时候,君家两个孩子和府中的姨娘应该是等候请安了。 只空旷的院子里,居然只有刘月娘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翠翠撇嘴,“当真是轻狂得没边了,昨日还老老实实在这等着请安,今日便像是乞丐乍富,连自己个姓什么都要忘。” 沈青鸾微不可见地淡笑:“前倨后恭不过如此,他们恭敬的不是人,而是金银、富贵、权势等一切他们想拥有却没有的东西。 这当口,若不是改姓难度太大,两个小畜生恨不得将君姓改成姓杜。” 翠翠目露不屑,“一个皇商就让他们趋之若鹜,若有朝一日他们知道老爷的官位,岂不是要跪在夫人面前求夫人赏饭吃?” 沈青鸾没开口。 事实上,她也很想知道。 前世的她实在太傻,还以为将两块朽木雕成奇珍,他们自会明白自己的苦心。 如今才知,雕他们,不如勤修己身。 “见过夫人。” 刘月娘老老实实上来请安,眼皮都不敢抬起直视沈青鸾,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恭敬。 沈青鸾点头,随意将她打发走,才起身去福寿院。 陆氏这会且等着呢。 杜家的好消息,振奋的不止是杜家,陆氏也深受鼓舞! 沈青鸾到时,陆氏正亲亲热热地拉着君倩的手: “你去杜家多走动走动也是应该的,这些时日你学着管家,合该跟杜家多请教学习。” 君倩年纪不大,又被冷落久了,这会被陆氏这么捧着,忍不住生出些自得和傲慢。 想昨日她去含光院请安,被晾了半个多时辰。 今日来福寿院来,却是三四个丫鬟簇拥着上前伺候,连老夫人都变得殷勤。 财富和利益果然是个好东西。 这样想着,君倩越发坚定了要跟杜绵绵亲近的念头。 至于那木头桩子一般的沈青鸾若是识相,还像以往那样对自己讨好顺从,自己也不是不能让她继续做这个主母。 她若不识好歹…… 沈青鸾越过门槛,向陆氏行了一个标准的礼。 这动作落在陆氏和君倩眼里,那就是她知道怕了,在低头求饶了…… 君倩不如陆氏有城府,心里憋不住事,不等陆氏开口便迫不及待道: “母亲,今日我没有去正院给您请安,是父亲亲自发的话,您该不会见怪吧。” 她那点小心思,沈青鸾焉能不知。 闻言没等陆氏免礼就慢条斯理地起身了,提裙坐到椅子上。 “我不见怪。” 君倩脸上的笑刚露出一半,就听沈青鸾轻笑道: “你无礼轻狂也不是一日两日,譬如现在,你见了我屁股像是被黏住一般连行礼都忘了。 我若每次都要见怪计较,那府医进府可就不止是替老夫人诊治了。” 好一句一语双关的讥讽。 陆氏和君倩齐齐脸色僵得无比难看。 这个沈青鸾,居然如此大胆,丝毫不为杜家的权势财富震慑。 不,她还不知情,所以才敢这么口无遮拦。 君倩僵着脸,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母亲许是还不知道,杜家因烧窑有功,被陛下钦点为皇商。” 沈青鸾侧头配合地笑道:“原来如此,那与你何干?” 君倩骄傲道:“杜家只有姨母一个女儿,我又是杜家的亲外孙女,有这两层关系在,杜家怎会薄待我。日后有杜家支撑照拂,好处享用不尽。” “哦。” 沈青鸾了然启唇,“那这么说,老夫人是属意杜家替倩姐儿说亲了? 若是这样倒是极好,后母难为这事老夫人再明白不过,这婚事我若全然撂开手也省不少事。” 这话惹得两个人心头齐齐一凝。 撂开手? 沈青鸾这话是暗指陆氏对如今的镇远侯不管不顾,不操持婚事,以致镇远侯如今二十六了仍是光棍一条。 话又说回来,如今未嫁女子的婚事,的确都是掌握在母亲手中。 哪怕杜家再如何富贵,杜绵绵对她再如何好,也不可能越过沈青鸾去替君倩说亲。 至于陆氏,她活了这么大素来不通庶务,哪有这个本事来操持婚事。 沈青鸾这话,既准又狠地捏住这两人的命脉。 39.风雨欲来 君倩嘴角抿得死紧,眼底也开始泛酸。 沈青鸾,她怎么能这么卑鄙无耻地用自己的婚事来做威胁。 看着那张熟悉闲适的笑颜,往事种种从君倩心头闪过。 她记得沈青鸾嫁入君家的第二日,她带着弟弟去含光院请安。 彼时的沈青鸾穿着红色的长裳,一头乌发只别着一支简单却大气的发簪,行动间朗若雪松,含笑间风华绝代。 那时她虽然心有芥蒂,却不可抗拒地喜欢沈青鸾,喜欢这个知书达理又气质高华的母亲。 而沈青鸾对她无微不至,关怀体贴,几乎满足了她对一个母亲的所有幻想。 可是,那是因为她还小,所以才被沈青鸾这些面子上的功夫所迷惑。 等她逐渐长大,她才明白沈青鸾这样做只是为了笼络她和弟弟,好在父亲心中盖过母亲的位置。 只要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会像祖母对二叔那样,虐待刻薄她和弟弟。 所以她只能自保,她必须哄住父亲,不让父亲向沈青鸾靠近。 果然,在她看破沈青鸾的真面目之后,沈青鸾也不装了,逐渐露出她刻薄、卑鄙的真面目…… 哪怕知道如今的局势才是沈青鸾的真面目,君倩仍是忍不住难过、失望。 沈青鸾她,怎么就不装了呢? 若她继续装下去,也许她会愿意接受这个母亲,也许她们会真正亲密无间…… 但只是也许。 沈青鸾她终究是个坏女人。 如今,这个坏女人会刻意破坏她的姻缘,君倩对这件事无比笃定。 被威胁着,哪怕心中愤愤,君倩也只得不情不愿从陆氏身边起身: “方才与祖母叙旧,一时忘记给母亲请安,还请母亲宽恕。” 沈青鸾撇头去喝水,任她就这么不尴不尬地蹲在半空。 她喝水的姿态很好看,手指纤细修长得近乎透明,氤氲的水蒸气中,长睫如翅翼轻颤。 等她慢悠悠地啜饮一口,君倩已是蹲得双腿酸胀。 沈青鸾这才幽幽开口,“起身吧。” 她放下茶盏冲着陆氏笑道:“还是老夫人会调教晚辈,倩姐儿被老夫人禁足一次,再出来已是长进不少,难怪能教养得二叔如此成器。 看来我以往还是太过迁就孩子们,须知慈母多败儿。日后青鸾当多和老夫人学习教育子孙之道。” “你——” 陆氏叫她气得胸口一阵生疼! 这个沈青鸾,以往千依百顺,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响屁来。 如今是怎么了,动不动就要说这些锥心的话刺她。 虽然她从来没有将沈青鸾看成自己人,可她也绝不能接受沈青鸾对她如此无情,毫无顾忌。 真是可恶至极。 最可恶的却是,陆氏拿这样的沈青鸾一点办法都没有。 也是这当口她才明白过来,原来沈青鸾之所以好拿捏,不是她多么调教有方,而是沈青鸾愿意被她拿捏。 显而易见的,沈青鸾如今不愿意了。 陆氏心头蒙上一层厚重的阴霾。 “沈氏。” 陆氏声音发僵,“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沈青鸾抬眼看她,忽然露出一抹奇怪的笑,“我在做什么?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老夫人觉得我有什么错?” 陆氏心神大震! 怨? 沈青鸾果真怨她? 原来这些时日的龃龉、争执,以及沈青鸾动辄故意拿君呈松的事情来气她,都不是她以为的一时口误说错了话,而是存心与她不痛快。 可是,为什么! 她这样想,也就怔愣着说了出口。 为什么? 沈青鸾玩味地笑了笑。 陆氏莫非以为她是那一肚子泥巴的实心菩萨,无知无觉甚至有着唾面自干的风度。 被他们君家人如此羞辱、利用、吃干抹尽还要无怨无悔? 或许她真是这样以为的,毕竟前世的自己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又或许,是自己的软弱纵容了他们。 沈青鸾自嘲一笑,没有回答陆氏的话,而是起身告辞。 跟这些人相处,实在令她不胜其烦。 正如翠翠所说,每每从沈家回来,再与君家人接触,落差尤其大。 沈青鸾想起隋安写的那封信,父亲的所谋之事现今如何了? 一想起父亲能得偿所愿,她忽然生出前所未有的喜悦和憧憬。 以往她为君家琐事缠身不得侍奉双亲,如今已经撕破脸,她又何须忍气吞声。 打定主意,沈青鸾加快脚步往外走去。 陆氏和君倩两人各自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约莫是想着,以往那个温顺的沈青鸾什么时候会回来。 “倩儿。” 陆氏疲惫的声音唤醒了君倩,“你不是要去忠勤伯府赴宴吗?” 君倩勉强打起精神,“正是,芳姐姐要我早些到。” 说起这事,她左右为难。 昨日杜绵绵送她的首饰美丽璀璨,令人爱不释手。 她简直不敢想若是戴在头上出席宴会,该是何等风光无限。 可偏偏,父亲好像对那些首饰不怎么喜欢的模样。 君倩咬唇。 她本想着若是沈青鸾愿意陪她,她便请沈青鸾指点她的穿衣打扮。 她毕竟是沈氏贵女,纵然不出挑,却也不会出错。 没想到沈青鸾今日跟吃了炮仗一样,半点亏也不肯吃。 哼,肯定是嫉妒杜家如今水涨船高,觉得自愧不如,这才在自己面前装腔作势。 这般想着,君倩心底的慌乱去掉许多。 呵,她拿腔拿调,自己难道就没办法了吗? 本还在迟疑该不该戴那些首饰,如今见了沈青鸾的态度,却是顷刻打定了主意。 沈青鸾拿她的婚事拿捏自己,自己偏要在京都出人头地。 待自己传出美名,有那王公贵族主动上门来说亲,她沈青鸾焉敢推拒! 打定主意,君倩火急火燎回了仙姝院去梳妆打扮。 而关了门的陆氏,眉目沉沉拧作一堆。 “这个沈青鸾,越发地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她看着沈青鸾喝过的茶,眼底泄出令人心惊的狠辣。 是了,像她这样的人,怎么会反思自己的过错。 她只会恨,恨那些被她宰惯了的羔羊,怎么突然就开始不任她宰割了。 她身边的孙嬷嬷使着眼色让人把沈青鸾的茶碗撤掉,将屋子里的丫鬟遣了出去,这才上前扶着陆氏缓缓躺下。 “老夫人何必跟这种不知轻重的人置气,再如何,也不过是大爷看不上的玩意。 当初那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杜文娘都斗不过老夫人,更何况她。” 陆氏顺着她的力道往下躺,只觉身子都轻快了,才恨声道: “穷酸破落户书生的女儿,若不是看她姓沈,哪里配得上我的孙儿!” 孙嬷嬷陪笑,“这是自然,莫说镇远侯府,就算整个君氏一族,也只有大爷最为出挑。” 陆氏得意,随即却又撇下嘴,“都说娶妻娶贤,要我说不尽然,应该是娶妻娶权才是。 沈青鸾总是贤惠得体,于鸿白的仕途却毫无助力,反倒让君呈松那个小畜生如今占了上风。” 这话是陆氏最忌讳的事情,孙嬷嬷也不敢接话。 陆氏便又想起方才沈青鸾讥讽她刻意刁难继子婚事的话。 这事不上台面,她也清楚。 可她就是这么一颗小心眼,老侯爷惯着她,她亲生的儿子也顺着她,君鸿白更是将她捧上天。 她顺风顺水这么一辈子,就是看不惯君呈松,更不愿意昧着自己的喜好去装贤良。 若是君呈松死在战场上就好了,也不必留这么一个话柄。 如今…… 君呈松若是一直不成亲倒没什么,可若是娶了个高门贵女,回来再生个儿子,那爵位不就彻底跟大房无缘了? 陆氏这些天叫君呈松气得一直浑浑噩噩,这会陡然这么一想,竟觉脊背发寒! “不行!” 她猛地推开孙嬷嬷的手坐起来,“绝不能让君呈松就这么得意风光下去,若不然,哪还有我的容身之地!” 孙嬷嬷大气不敢出。 上一次,陆氏说这句话的时候,杜文娘就重病缠身,一命呜呼了…… “老夫人,三思啊……” 陆氏攥着手下的床单,勾出一抹阴险的笑,“说亲?沈青鸾说得对,替继子继女说亲,谁能越得过嫡母。” 孙嬷嬷一头雾水,半晌才咽了咽口水,“老夫人想替侯爷说亲?” 陆氏早已陷入狂热的沉思之中。 是啊,君呈松她对付不了,可君呈松的妻子呢? 在这后宅,哪个做媳妇的敢跟长辈闹别扭。 别看沈青鸾如今腰杆硬得很,刚嫁进来时不照样服服帖帖的? 陆氏心中盘算起来。 “我娘家侄女今年刚及笄吧。” 孙嬷嬷无声地点头。 她总觉得陆氏正在走钢丝,危险得很,不敢掺和太多。 “呵,我那嫂子一直说我不挂念娘家,如今我要送她一场富贵,她怎么着也该对我感恩戴德吧。” 孙嬷嬷看着她狂热的神情,终是没忍住道:“老夫人一片好意,可内宅的事如今都是夫人在管着。” “那就让她管不了。” 陆氏面无表情,眼底却是快意,“死了一个杜文娘,不怕再死一个。” 她的孙媳,怎么能不听她的话! 若是不听话,那就换一个。 孙嬷嬷心底发寒,终于不敢再劝。 陆氏却指使她,“那药方你知道的,下午就去配了回来。 上次我院子里有个小丫鬟分了出去,如今就在含光院挡拆,你将她叫来,就说我有吩咐。” 她说是正是在含光院看穿假人参的杏芳。 料想她连自己随口一句话都记在心里,应当是个好使唤的。 孙嬷嬷欲言又止地下去了。 杏芳来得很快,她干活勤快踏实,不知偷奸耍滑,到陆氏面前时鼻尖还满是细汗。 陆氏嫌恶地往后仰头。 这才想起,当初将她赶出去,就是因为杏芳为人太过呆笨,只知使在扫撒上使蛮劲。 她最烦这种蠢人。 只是,蠢人也有蠢人的用处…… 40.威逼利诱 “见过老夫人。” 杏芳扎扎实实磕了个头。 陆氏心口的气顺了些,扬起头拿着款道: “我本是要重用你的,不过前些日子沈青鸾说看中你干活利索,特意求我将你要了过去,怎么样,她没苛待你吧。” 在陆氏心里,这些下人丫鬟应当都是巴望着人往高处走。 偌大的镇远侯府,她贵为老夫人老祖宗,满院子没有比她这福寿堂更好的去处了。 她刻意说是沈青鸾将杏芳强要了过去,这些目光短浅的丫鬟定要恨沈青鸾阻了她的前程。 陆氏双眸半阖,等着杏芳开口感激。 果然,杏芳眨巴眼睛,感激地开口:“夫人没有苛待奴婢,夫人每日都夸奴婢将院子打扫得很干净。” 陆氏:…… 她不甘心道:“沈青鸾可是从我手中将你强要过去的,若是留在福寿院,留在我身边前程可不止是扫院子。” 杏芳扭着手指,语气纠结:“不让奴婢扫院子?可旁的,奴婢也做不了啊。” 陆氏脸颊僵了僵。 乌戚戚的眼恼怒地瞪着杏芳,咬牙道: “若是做了我院子里的大丫鬟,还用得着你扫院子做旁的事吗?每日只需陪我说说话,比那外头小门小户的小姐还要轻松。” 杏芳认真地思考了片刻,一字一顿道:“奴婢喜欢扫地。” 蠢货蠢货! 陆氏叫她气得太阳穴梆梆痛,索性也不跟她绕弯子,没好气道: “你是我院子里出去的,该知道如何效忠主子吧,今日叫你来,是看我那孙媳近日太过疲惫,气色也不好。 我有一味香料,你每日点了给她闻一闻,助她补气活血,好早日为大爷生个孩子。” 她示意孙嬷嬷将一封纸包塞到杏芳手中,“这是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也不必多说,等她怀上身孕了,自然回来感谢我。” 杏芳被孙嬷嬷揪着手,躲都没地方躲。 陆氏笑了笑,声音里满是刮骨的狠辣:“杏芳,你的卖身契可是在我手里。” 杏芳推拒的动作一顿,抬眼,可怜又无措地看着陆氏。 陆氏神情和蔼,“去吧,我知道你是个能干的。” 杏芳脑子里并未完全想清楚,却仍旧被她这个表情给骇得浑浑噩噩。 给夫人点香料? 她想说夫人为人光明磊落,对下人并不设防。 可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进去她的屋子,至少,她这个扫洒的丫头做不到。 可是,老夫人会听她的吗? 她机械地把纸包塞到胸口,脚步沉重往含光院走。 “杏芳,你干嘛去了!” 杏芳浑身一个激灵。 “翠翠,”她下意识陪笑,“我,我上茅房。” “上茅房上的这么失魂落魄?把魂丢茅坑啦?咦,不对!” 翠翠脸色狐疑地绕着她转了一圈。 “你身上不是茅坑的味道!是什么味道,怎么奇奇怪怪的!快与我说!” 杏芳有一瞬间整个脊背都在发毛。 她几乎是下意识想伸手去捂胸口的纸包,却硬生生忍住,扯出一个奇奇怪怪的笑:“我去了……” “翠翠。”沈青鸾从屋内出来,缓缓向院门走去,瞥过杏芳,停了一瞬。 “院子扫得很干净。”她语气和缓。 转而对着翠翠却有几分严厉,“人人都有私隐,将活干好了,旁的何需多问。” “夫人……” 杏芳湿红了眼眶。 沈青鸾冲她温柔一笑,打断她的话:“这几日我不在府中,院子需得你上心打扫。” 杏芳重重点头,欲言又止。 沈青鸾颔首,带着丫鬟们上了马车,赶在君倩前头出了门。 君倩看着她逐渐远去的马车,恨恨地捏着帕子,“都出嫁了还这么不守妇道,成日往外跑!” 伺候她的晴云亦是恨得神色都扭曲了,“若是哪日被大爷抓个现行,定让她浸猪笼!” 语气竟是比君倩还要恶毒得入骨三分。 原来她当日因失言顶撞沈青鸾而被君鸿白亲自下令打了板子,而后又被丢在院子里冷落着,险些就这么耗死。 还是后来晴雨被陆氏当胸害死,君鸿白怜惜这个女儿身边没有体己的丫鬟,特地请人将晴雨治好,重新送回沈青鸾身边当差。 经了这一遭,晴雨越发将沈青鸾看作眼中钉,成日里找着机会在君倩面前挑唆。 以致如今,君倩已经将沈青鸾看作血海仇人一般厌恶憎恨! “这个贼人淫妇,哪有出嫁的女子这般张扬,还带着大包小包,也不知从镇远侯府哪块墙上拆下来的金砖。 等日后我嫁了高门,定然父亲将她休弃,再将姨母扶为正妻!” 两人将沈青鸾狠狠咒骂一通,直到忠勤伯府大门依稀可见。 君倩收了神情,伸手抚过头上的首饰,昂首挺胸下了马车…… 那头,马车上,翠翠满脸不解,“方才杏芳整个人都不对劲,夫人怎么不让奴婢问个清楚?” 沈青鸾眼皮都未抬,仍是闭目养神,“连你都看得出来,难道我就不知道?” 翠翠气鼓鼓地绷着嘴。 沈青鸾又道:“她是南方逃难来,被人伢子卖入镇国公府写了死契的丫鬟,身契落在老夫人手里,若她有鬼,这鬼还能来自哪里?” 翠翠简直要气炸了,“什么!我还当她只是偷了什么东西,原来是被老夫人指使了在夫人身边使坏! 不行,停车停车,我要回去好生问一问,夫人到底哪里对不住她!” 沈青鸾倚着车壁,没有搭理她。 使坏? 若只是这么简单,她也不会如此心寒。 那味道,她有印象的。 前世君倩重病,她衣不解带地照顾。 每一口药她都亲自尝过,每一块帕子都是她亲手拧干,君倩的衣裳湿了,全都是她亲手来换。 所以,杏芳一出现,她就察觉到杏芳身上的味道,与前世君倩重病时身上散发的味道一般无二。 直至此刻她才明白,也许,前世她的死亡并不只是源自于君倩的冷漠,和这座宅院里的机缘巧合。 一切,从一开始就是在别人的算计之中。 真相竟比她以为的还要丑恶…… 她以为这座宅院只是腐朽恶臭而已。 没想到,这座宅院,这宅院里的人,比她以为的更加恶心、恶毒。 她不想睁眼,她怕一睁眼,眼里刻骨的恨就再也掩藏不住。 “别嚎了。” 珠珠实在看不过去,将帕子一丢,大力捂住翠翠的嘴。 这个蠢蛋,没看见夫人好像很难过吗? 就这么一路沉闷地到了沈家。 沈舒正和沈氏族中的几个长辈一起归家,见了沈青鸾的马车,春风得意迎上前。 “二哥,青鸾是知道了你的好消息,特意回府替你庆贺呀!” 沈舒捻须,但笑不语。 沈青鸾掀开车帘下了马车,抬首时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淡然沉静,“父亲有好消息了?” 她上下打量着沈舒,“让女儿猜猜,父亲一定是谋了审官大夫一职,不知我猜得对不对?” 两位族老对视一眼,朗声大笑,“青鸾出嫁这么久,我们倒险些忘了她有个逢赌必赢的神算子名声。 青鸾,你与我们说说,是如何猜出来的?” 沈青鸾面上淡然,心中却也是欣喜难掩。 审官大夫乃大周巡察朝政、监察弹劾官员之责,有那深得圣心的,还有审查奏章之权责。 这一官职需要具备高度的政治敏感性和正直品德,简直是为沈舒量身定制,亦是他素有的宏愿。 但看沈舒面色志得意满,便知他对所谋的官职极为满意。 “恭喜父亲宏愿所成,日后必当肃清朝政、克奸佞、抚贤良,大展宏图不坠青云之志!” 沈舒将女儿扶起来,“乖乖女放心,有爹在,谁敢欺负你,爹定要他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沈舒并不爱许诺,所以许下的诺言格外有分量。 至少这会,沈青鸾就觉得眼皮有些发酸,嗓子眼像是蒙了一团棉花,止不住地难受。 或许是因为,当一个人坚强惯了,偶尔受到一丝关怀,便总是难以自持吧。 她费了些力气才控制住情绪,笑道:“那父亲可要长长久久地站在女儿身后,女儿一日都离不了父亲的照拂。” 沈家一团和乐,君倩却在忠勤伯府门房处等了许久。 “陈芳究竟怎么回事,还不来接我,罢了罢了,索性我也知道花园怎么走,我自己去!” 君倩怒气冲冲推开小厮往里走去。 “芳妹妹,你怎么还邀了君倩那个不知廉耻的张狂货来?每每跟她同处一室,我都觉得鼻尖满是铜臭味。” 陈芳脸上笑着和旁的贵女们打招呼,嘴皮几乎不动,只有微微的声音传出: “你当我喜欢她?滑稽的墙头草,谁得势就巴着谁,比那唱戏的变脸还快,龌龊可笑至极。若不是看她有个姓沈的嫡母,谁耐烦请她。” 陈芳身边站着的名为王欣元,父亲亦是朝中审官大夫。 王欣元眸光闪了闪,“说来也是,她那嫡母为人磊落风华,远远一见便让人心折,不知今日她会不会跟着君倩一起来。” “约莫会吧——” “芳姐姐!” 聒噪的喊声入耳,陈芳和王欣元皱眉,齐齐往后看去。 这一看,皱紧的眉头却是锁到一块,再也展不开来。 41.君倩被嘲笑 这这这…… 这是哪家暴发户跑出来了! 一头的金钗,漫园子的世家贵女,谁拿金子当米饭显摆呀。 若是只有金钗还可勉强称之为富贵之相,可偏偏繁复的金钗堆里还堆叠着几颗硕大的红宝石挂坠。 一步三晃起来,真叫人担心她的脖子。 待走近了,君倩举手将碎发撩到耳后,趁机又露出了手腕上明晃晃的金镯…… 陈芳和王欣元对视一眼,俱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一言难尽。 ‘说了让你别请她了。’ ‘我怎么知道她如今越发病入膏肓了。’ 君倩满以为她们被自己镇住了,得意一笑,“你们听说了吧,我姨母娘家被封为皇商了。” 陈芳两人收回视线,“皇商?” 王欣元失声问道:“你姨母是商户?你母亲不是姓沈吗?” 君倩脸色僵了僵,迟疑半晌,硬是没找到话该如何圆,只得勉强道:“我生母乃杜氏……” “杜家?那个玩泥巴烧窑发家的商户杜氏?” 君倩脸色彻底垮了下来,“我外祖家如今是黄商了。” 她语气里带着几丝不客气,仿佛王欣元接二连三的质问是极大的冒犯。 王欣元也收了笑,吊着眉梢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难怪。” 她和陈芳换了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虽未说话,君倩却察觉到一阵毫不掩饰的羞辱。 依着她往日的性子,这会定然要揪着两个人问个清楚明白,问她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她的面说,做什么眉来眼去地耍小心思。 可看着王欣元那浑身和沈青鸾一般无二的高雅姿态,她居然可耻地退缩了。 大脑不经意就蹿出当日沈青鸾的那句话—— “她们敬你,看的是我沈氏的姓,她们笑你,笑的却是你骨子里流着的商人的血!” 当日她只当是沈青鸾狗急跳墙随口胡说,如今,她却不敢如此笃定了。 杜家的血,真如此不堪吗? 满园子知书达理、笑意温言的贵女闺秀,原该是她最渴望着的场景。 可如今,她却不敢再靠近了。 她们面上与她言笑宴宴,背地里,真的会那么不留情面地嘲笑她吗? “你看她……” 耳边响起窃窃私语。 所有人仿佛都在对她指指点点。 君倩脸颊红得刺痛,忍不住怒视几个交头接耳的闺秀,“你们在嘀咕什么?” 被她点名的几个贵女错愕地看着她,其中一个年纪小些的没好气道: “我们说什么与你何干,你又是哪个?” 君倩还未答话,一起说话的一个青衣女子便捂唇轻笑,“她呀,你还不知道她?如今京城有名的商人杜氏就是她的外家。” 那年纪小的姑娘咕愣着眼睛打量了君倩一眼,没忍住吱吱笑出声: “原来是她,我就说隔着老远还以为谁家的金元宝成仙了呢!” “你,你们……”君倩气得浑身发抖! “商人又怎么了,吃你们的大米,用你们的银子了吗?” 她双眼通红,落在其他女子眼里可不是个笑话。 嗤笑声接二连三响起,那姑娘捂着唇笑道: “姐妹们随口说几句话,偏你如此当真还在这撒气,果真是随了商人的习性,天生便知道如何斤斤计较。” 她在这帮贵女中仿似很有人气,话音刚落,原本还是遮掩着的笑声霎时变得光明正大,院子里响起欢快地讥笑声。 君倩前世在沈青鸾的教养之下,虽则并未改掉她小家子气的毛病,但泰山压顶而不变色的本事却是练了出来。 以致沈青鸾重病濒死,她仍能淡然自若地算计利弊。 而今,没了沈青鸾的教养,她不但目光短浅,心胸气度更是全无。 被人这般讥笑,气得双眼通红拳头死攥,恨不能立刻揪着她们发作一通! “君倩。” 陈芳走到她身边,语气不善。 “我听说你家里头最近不怎么太平。” 君倩怒气冲冲扭过头,“你从哪听说的!” 陈芳眼神冰冷,“你既然俗事烦身,就别在这与各位姐妹们应酬了,还是早些回家处置吧。” 君倩脸颊一阵被钢刀刮毛一般的极致刺痛。 她居然被赶客了?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遥想半个月之前,她还在安阳县主面前应酬。 那时的她是多么风光,众人用万众瞩目的眼神看着她,公子哥们看她的眼神几多期待,俱都等待她去吟诗。 不,或许她们等待的,从来都不是她,而是站在她身后支持她的,沈青鸾…… 这个认知让君倩浑身冰冷,明明日头正烈,那凉气却似无孔不入往她骨头里钻。 “还不快些回去。” 陈芳语气透出不耐。 忠勤伯府的下人连忙上前,围在君倩身边,示意她往出口走。 一口恶气横亘在她胸口,想咽,咽不下,想吐,吐不出! 她下意识地往身后投去求助的目光,身后空无一人…… 极致地恐惧和慌乱袭上心头,以至于她被人半推半桑着出门都没反应过来。 浑浑噩噩地回了镇远侯府,君倩竟鬼使神差到了含光院。 “大小姐。” 杏芳迎上来行礼,“夫人不在院子里,临行前说了谁也不许进。” “胡说!”君倩蹙眉怒斥,“母亲的院子从来不会将我拦在外面,你吃的什么熊心豹子胆发昏,赶撒谎骗我!” 她上手将杏芳推到一边。 杏芳心急地上去拦她,“大小姐,夫人真的说了谁也不许进,您也一样!” “大小姐……”晴云小心翼翼地扯着她的袖子。 “夫人不让进,就算了。” “你也吃错了药发昏了?居然让我在沈青鸾面前做小伏低!” 君倩凶神恶煞地咬牙,仿佛只要晴云敢说是,她就要立刻打死晴云。 在忠勤伯府本就受了一肚子气,如今在沈青鸾的院子里受人冷眼,无疑让她的怒气积攒至顶峰! 陈芳那个小人就算了,一个丫鬟也敢仗着沈青鸾的势看不起她! 晴云硬着头皮将她拖了出去,“大小姐冷静些,您想出气,沈青鸾不在府上不正是最好的时机吗?” 她拉着君倩的双手小心地抚摸着替她顺气,“大小姐还没发现吗,她能如此对您,不过是占着嫡母的位置,拿捏着孝道和礼数。 您若这么横冲直撞,如今有一时痛快,日后她找借口发作,大爷又能护得住您吗?” 君倩缓缓冷静下来,随即心底却是一阵悲哀。 明明在自己的家,缘何她居然成了小心翼翼的那个,沈青鸾这个外人,反倒泰然处之。 凭什么,凭什么! 她手指用力,掐得晴云手背渗出一丝丝血迹。 晴云硬生生忍住,声音一丝起伏波动都没有,“您恨沈青鸾,奴婢愿意替您出气。” “你要做什么!” 君倩陡然清醒过来。 “奴婢替您,让沈青鸾身败名裂。” 君倩掐着她手的动作一顿。 身败名裂? 君倩心中剧烈拉扯着。 今日忠勤伯府这一遭,可算是给了她重重一击。 以往她总以为沈青鸾的荣耀来自于镇远侯府,沈青鸾的富贵来自于杜家手指缝里露出来的一丝金银。 今日没了沈青鸾的庇护,她才得以窥见一丝丝真相。 原来杜家并不能替她增光,反而却是她身上的污点。 难怪沈青鸾此前,总是打断她在外吹嘘杜家的富贵,彼时她还以为沈青鸾是太过小心眼之故。 君倩心中染上一丝复杂。 以往因着对沈青鸾的偏见,她总以为沈青鸾那些教诲她的话都是虚假的空话。 直至今日,才知她字字句句,真知灼见。 所以,她虽然恨沈青鸾,却并不想真的毁了她。 诚如沈青鸾自己所说,众人高看她,是为着沈这个姓。 而她若想高嫁,靠的只能是沈青鸾,而非靠着杜氏的万贯家财。 恰恰相反,杜家的银子,于她而言或许不是荣耀,而是耻辱…… 想清这一点,君倩整个人如同被烫到,一个猛子弹起来,连忙身上将头上的头面首饰扒了下来。 “拿走拿走,全都拿走,日后再也不要拿到我面前来!” 晴云被吓了一跳,“大小姐,您怎么了!” 君倩被她喊醒,忽然死死盯着她,神态阴郁,“刚刚你的话,我就当没听到。” 言罢转身离去。 晴云不解地看着她的背影。 没听到? 是什么意思? 晴云迟疑地跟了上去。 是会当作视而不见,好日后事发不牵连到她? 晴云心中翻滚起来。 却说沈青鸾回沈家,族人问起她缘故,沈青鸾只轻描淡写道: “老夫人叫我将中馈交与倩姐儿和杜姨娘,想来是怜惜我嫁入镇远侯府三年,每日晨昏定省从无缺漏,打理家事从无错处的辛苦,这才叫我好生歇息。 我想着家中父亲久病,我却只挂着夫家而无从尽孝,难免心中悲切,这才回府侍奉。” 这话说得很有艺术含量,至少沈家族老和沈舒一听就露出怒容: “无知莽夫,漫京城也没有主母尚在却要小妾和黄毛丫头管家的道理,当真是粗鄙丑事做多了,不知道如何堂堂正正做个人!” 沈舒狠狠以拳砸着桌面,“君家本就是靠陈将军带领才得了军功从而起家,能认得清几个字已是不易,要求他们知道‘廉耻’和‘礼仪’两个词实在太为难。 老侯爷尚且有几分仁善义气,君鸿白这一辈却学尽了蝇营狗苟的做派! 好,她们如此羞辱你,你只管在沈家好生住着,她们总会上门来求你回去!因为我沈舒一出手,无论杜家还是均价,都要夹着尾巴来找你赔罪!” 42.顽劣狂儿 沈青鸾显然没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已经回了沈家,她还为君家那窝混账费心,这笔买卖可不划算。 等她回了卧房,翠翠已经率先将她的被褥铺好,双眼亮晶晶,“夫人,这次咱们住几天?” 沈青鸾失笑。 若是可以,她何尝不想留下。 沈家于她而言绝不只是一个住所,更是她张扬的青春。 如今她成亲,父亲母亲不嫌她常回娘家是一件丢人的事,已经是许多人家做不到的事了。 须知多少女子婚后便成了夫家的附庸,无论过的是好还是坏,于娘家而言都是外人。 女人啊,一生都只是过客。 她没有孩子也好,若是有了,难免又要操心。 沈青鸾难得有如此安定清闲的时候,不免胡思乱想了许多。 到得第二日晨间,她才懒懒散散起身。 说是懒散,其实也不过是读书人正常起身的时候。 她的刻苦自律早已成为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夫人,咱们今日玩什么?” 沈青鸾挑了件淡雅的衣裳,随手挽了个髻,“今日不玩,我要去书院一趟。” 这些日子她忙着教训杜绵绵,都忘了督促君鸿冀的学业。 须知业精于勤荒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学习之事万不可马虎。 她有心栽培君鸿冀成才,便绝不只是挂在嘴上说说而已。 沈青鸾起得早,夫子都还没到,族学这会也才稀稀拉拉做了大半人。 君鸿冀和君远的位子是挨着的,君鸿冀一本正经将书本铺开,才准备要去书袋里拿纸笔,斜侧忽然横伸过来一只手。 “我忘记带书本了,将你的借给我!” “你干什么!”君鸿冀瞪大了眼睛。 君远抢过去,将那本书甩在桌子上,顺手把左手上啃了一口还在流油的肉包放在上面,腾出双手去书袋里摸。 晶莹的油光从白嫩的包子皮上蔓延着滴下来,很快氤氲着沾透了书本深蓝色的书皮。 “我的书!” 君鸿冀小牛犊子一般冲上去,半个肩膀将君远撞开,一手将书本抽出来。 但看书本封皮上几个大字被浸得边缘的笔锋都有些模糊了,连忙拎着衣服上的布条去擦。 “你这个狗杂种,居然敢打我!” 君远从地上爬起来,冲到君鸿冀身后提腿往他瘦削的背上就是一踹! 别看他们年纪差不多,君远却是自小被陆氏溺爱着长大。 更有沈青鸾体贴地打理衣食住行,将他养得白白胖胖,比那寻常的十岁男童长得还要健硕。 而君鸿冀却是相反,镇远侯府的下人多有疏漏。 头一次在沈青鸾面前出现时,竟似那瘦弱的豆芽菜,风一吹就会倒。 哪怕后来沈青鸾多有照拂,养了这些日子,仍是比不上君远的大块头。 这一脚,踹得他双臂扑腾着往前铺,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 君远冲上去双腿一翻骑到他身上,拳头劈头盖脸如雨点般砸到他头上肩上。 “狗杂种,臭混账,没屁眼的野种,吃我的穿我的,你还敢打我!” 他越骂眼睛越红,“你以为母亲正眼看你就是喜欢你吗,做梦! 她是我一个人的母亲,你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祖宗都没有的孤儿,也敢跟我来抢!” “住手!” 沈青鸾到得学堂,正巧听见这混账的一段话,当即气得眉头紧缩。 又见瘦弱的君鸿冀被这个小霸王压在身下,费力挣扎也仍是挣脱不了,宛若困兽犹斗,登时一阵心焦气闷。 眼见她已经出声喝止,君远还是充耳不闻,捏着拳头还要往下砸。 沈青鸾什么礼仪斯文都顾不得,上前一把捉住他高高扬起的拳头。 “在沈家族学也敢如此跋扈凶狠,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是你那藏污纳垢的镇远侯府吗!” 她自小练字,常年手腕缚着沙袋,力气远非普通女子可比。 这一抓,君鸿冀一丝也动不得。 狭怒回首,见是沈青鸾,先是心虚,随即又挺起胸膛,“是他先动手打我的!” 他低头往胸口看,却见胸口只是衣裳处乱了一些,丝毫没有挨打的模样。 再看君鸿冀,却是衣衫凌乱满是灰尘,侧脸还有好几团乌青。 君远瞬间急了,“真的是他先打我的,君鸿冀,你说话!” 他一手被沈青鸾捉着动不了,便伸另一只手去抓君鸿冀的头发,看得沈青鸾怒从心头起,扬起手啪地往他脸上甩了一巴掌。 君远白嫩的脸立即就肿了起来,像是一座小沙丘。 “你,你又打我!”君远眼睛飞快地红了。 脸上很疼,可更疼的好像是他的心。 又酸又胀,抽抽地疼,“你到底还是不是我母亲了,你不是说会一直疼我吗!” 他双眼泪盈盈的,若是陆氏见了立刻就要心肝肉地叫唤。 饶是沈青鸾,也动容了一瞬。 一直疼他…… 沈青鸾的确说过。 她嫁入君家的时候,君远还只是个六岁的孩童。 长得唇红齿白宛若金童不说,一双眼睛忽闪,惹人疼爱至极。 那时沈青鸾的确是真心疼他。 她替他裁衣,亲手替他做爱吃的点心,就连念书都是循循善诱,从不肯厉声斥责。 这般动手打他,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君远仿佛看出了他的心软,一手抹着眼泪,“沈青鸾,你不疼我了吗?明明是别人打我,你却怪我,你说话不算话。” 君鸿冀从他身下爬出来,回首见着沈青鸾,张了张嘴想解释,听着君远的话却还是黯然将话咽了回去。 失落地一个人爬起来,又将一直攥在手里的书本擦拭干净,紧紧搂在怀里,静悄悄地退到一边。 他悄无声息,却极大地刺痛了沈青鸾的眼。 她提着君远的手将她拉扯着站起来,厉声道:“他打你?鸿冀虽是个孩子却比君子更知礼。 莫说他不会主动打你,就是他打了你,也定然是你招惹他在先!” 君鸿冀吃惊地抬头。 事实上,方才动手推君远的一瞬,他就知道他做错了事。 君远是镇远侯府的小霸王,无论他做多么混账的事情,都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而谁若是惹了他不开心,轻辄遭斥挨打,重则赶出府去,总归不会是毫无代价。 他自小没了父母,虽然认了君呈松这个有权有势的义父,却也是个寄人篱下饱受人情冷暖的。 他原以为,对君远动手,哪怕沈青鸾再怎么正直,再怎么讲究公道也定会斥责他。 没想到,听到沈青鸾这样一番话。 一股无以言喻的暖意涌上心头,素来如个小大人一般镇定自持君鸿冀居然湿了眼眶。 不多时,眼泪嗒叭嗒叭顺着青青紫紫的腮边垂落,很快将脚边一块地滴湿。 这副饱受蹂躏的模样委实可怜,沈青鸾吃了一惊,松开君远的手快步走到他身边。 “鸿冀,可是哪里疼?君远,还不同你二叔道歉!” 君远也哭了,不是君鸿冀那无声地落泪,而是嚎啕大哭: “明明是他先打我!你这个坏女人,你凭什么要我道歉!错的分明不是我,你故意罚我,故意虐待我!你不配做我娘,我要我爹休了你!” 他扯着嗓子,嚎得整个学堂都是他的鸭公嗓在回荡。 沈青鸾嫁入镇远侯府三年,这样的控诉就足足听了三年。 曾经她是真心疼爱君远这个自小就没了母亲的小孩,她怜他又无长亲,更心疼他被陆氏骄纵而左了性子。 君远哀嚎时,她是真的为这个缺少教养又缺少疼爱的孩子而动容。 可君远,却将她的心软当成了武器。 稍有不满就哭天喊地,喊得整个镇远侯府都将沈青鸾当作刻薄继母,人人指点。 如今,还在沈氏族学如此颠倒黑白! 沈青鸾握紧了拳。 “休妻?好大的口气!”族学夫子着儒生广袖大步而来。 “你如今能在沈氏族学念书,全都是仗着青鸾的情分,你不要她做你的母亲,那你现在就从族学离开!” 君远傻眼。 他只是按着往日的惯例哭喊而已,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混账如他,居然忘记,这并非人人帮他的镇远侯府,反而是沈家人聚集的地方。 周围没有他以为的、对沈青鸾的谴责,反倒只有对他的嫌恶和鄙夷。 他求助地去看沈青鸾,却见沈青鸾拿着帕子温和轻柔地替君鸿冀擦着眼泪,间或还轻轻地吹气,仿佛生怕弄疼了他。 君远原本只是干嚎的眼眶,这会真的流出眼泪了。 他虽然口上说不想要沈青鸾这个母亲,可心底,他对沈青鸾却是很喜欢的。 喜欢她说话时温柔的神态,喜欢她夸奖他时弯弯的眼睛。 更喜欢她端庄高华的气质,仿佛他想象中母亲最美好的模样,沈青鸾全都有。 可这样的沈青鸾,怎么就不对他好了,反而对君鸿冀那个野种好呢? 君远眼睛发酸,赌气道:“不念就不念,有什么了不起!” 他说这话时,仔仔细细看着沈青鸾的脸。 却见沈青鸾将这话听在耳朵里,脸上却一丝波动也没有,好似对他浑然不在意。 君远眼眶更酸了,大声道:“我姨母家如今成了皇商,你们还不知道吧! 那可是皇商,得了陛下亲口嘉奖,你们赶我走,日后有事,还得求到我姨母身上来!” 闻言,沈青鸾终于扭头看了他一眼。 43.赶出学堂 难怪他如此乖张,原来跟君倩一样,仗着杜家的势。 沈青鸾抬手,阻止夫子的怒气。 “你果真觉得杜家很了不得?觉得有杜家撑腰便能万事大吉?觉得沈家有求到杜家头上的一日?” 她一连问了三个“觉得”,落在众人眼里,却是有着截然不同的意味。 沈家族学里的沈氏学子俱都收了义愤填膺的表情,转而变得鄙夷、狭促、讥嘲。 就连夫子也怒气尽去。 君远看着众人的脸色,只以为他们都被杜家的威势所吓,不敢造次,心中得意一时无以复加。 “那是当然了,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杜家富可敌国,有姨母照拂我还用得着念书吗!” 他冲夫子做了个鬼脸,“日后我姨母为我买一个官,比你们这些成日埋头苦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中举的臭书生强多了!” 沈青鸾居然沉默了。 言辞锋利如她,居然也有无语到说不出来话的一天。 难怪前世她一片苦心督促君远读书,却惹得他如此憎恨厌恶,甚至视自己为仇人,原来是杜绵绵在背后说了这些话。 是呀,一条是需要千锤百炼,全国学子往那一条独木桥上挤,尚且不知能不能出头的羊肠小道。 一条是可以悠悠闲闲吃喝玩乐,轻轻松松便能出人头地的康庄大道。 该如何选,便是心性不坚的成年人都容易被诱惑而动摇,更何况一个九岁的幼儿。 然,杜绵绵所说的那一条,当真是如此光明轻松的好路吗。 若君远平日能多念些书,抑或是上课之时多听听夫子的话,便会知晓大周的确有买官卖官一说,然终究是上不得台面。 所谓买官,不过是买那给最末的县令做记录的县丞官位而已,决然算不上正经理事治生的官员。 且买官出生的官员,无论其后有多努力,做出怎样的成绩,终其一生都将不被认可,永远无法跨入正统官员的行列。 买官? 呵,杜绵绵这话,不知是在无意地哄他,还是在刻意害他。 “沈青鸾,我知道你们沈家不容易,平日你对我也还不错。 今日只要你让君鸿冀给我道歉,以后还像以往那样对我,我就让姨母也帮帮你们沈家怎么样!” 沈青鸾收回思绪,定定地看着他。 无论杜绵绵本意如何,是否刻意哄骗诱导,可说出这些话,有这种想法的,终究是君远自己。 若是其身本正,又怎会为一介谗言而挑动本心。 君远今日长成这副模样,杜绵绵或许有责任,归根究底最大的原因,是他本就心性偏颇,不愿走正道。 所以沈青鸾哪怕再怎么无私而悉心地教导他,他也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光明正大的君子。 只是,毕竟养育了他三年,沈青鸾也做不到太过绝情。 “不怎么样。”她唇角勾笑着开口。 沈青鸾在回答君远的那句话,“区区一介商贾之家,若是托了正经的路子,将头磕破了我沈家都不见得将这种人放入门,就连站过的台阶都要洗上三天三夜方能去了晦气。 家中有商户之女做妾我已是抬不起头,让你姨母帮我,我沈家丢不起这个人。” 君远呆愣片刻,猛地涨红了脸! “你你你……” 他口舌打结,却说不出几个字,“你怎么能这样说姨母。” 沈青鸾神色淡漠,“打都打过数回了,说上一说,你能耐我何。” 她挥手不耐地打断君远的嚎啕大哭,“你不愿在沈氏族学念书,此事已是说过多回,动辄便撒泼打滚以此做胁,活似是我沈氏求你来念一般。 我沈氏族学虽不似国子监等地人才辈出,却也是京城学子趋之若鹜之地,还没到少了你这个学生便过不下日子的地步。 你既然如此不甘不愿,不如趁早回去,少在这撒泼打滚,平白误了我沈家人的好时光。” 她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书生,挥袖朗声道: “一日之计在于晨,一生之计在于少,有人如此看轻沈氏族学,诸位更该奋起努力,让人再也不敢在沈家人面前如此轻狂。” 此前便说过,沈青鸾于诗书文理之道天赋异禀,在沈家族学之中素有声望。 今日君远一番胡闹,在众人眼里虽是直如一个笑话,却也于细微处惹得众人心思浮动,甚至质疑沈这个姓氏的价值。 而沈青鸾的话,却极大地凝聚了沈家学子的傲气和义气,更激发了他们的斗志。 一时间院子内人声鼎沸,“好,吾辈定当奋勇努力!” “兴之才也,非吹也使也。今次科举我们定要用成绩说话,让人知道这朝堂有姓沈的半壁江山是什么意思!” 院内满是青年学子朝气蓬勃的声音,夫子赞赏地看了沈青鸾一眼。 再看君远,便也没那么头疼了。 如沈青鸾这般知书识文,又温柔耐心的人都教不好君远,他这个夫子不能教他入正道也是正常,不能说明他本事差。 “你既然如此厌学,强逼你念书实在是太过为难。你要回去就趁早吧,如今回去还能赶上君家的早餐。” 夫子捻着胡子笑眯眯地开口。 他忍这颗老鼠屎很久了,不过是看在沈青鸾的面子上,怕她在夫家为难这才没有主动赶人。 如今沈青鸾都不愿再忍,他更不用顾忌了。 “记得将书本纸笔留下,免得污了圣人之言。” 院子里的同窗讥笑嘲讽的眼神毫不掩饰,君远饶是神经大条,这会也觉得莫名的羞臊和憋屈难过。 “凭什么!”他气怒反驳:“这些书都是我花钱买的,我交了束脩!” 夫子很是不雅地翻了个白眼,“几十两银子就能买到沈家做了批注的书籍,你在做什么美梦!” 这话虽不好听,说的却是真理。 时下总说寒门难出贵子,便是为着这些圣人之言的批注和解释,全都垄断在名门世家手中。 而拥有这些对书本的注释,数年来更是不断沿袭精进,正是世家可以超然于其他庶民的原因。 君远说他交了束脩,沈家便该教他,简直是大言不惭不识好歹! 殊不知这京城每天都有无数勋贵之子捧着金银,试图敲开沈氏族学的大门却不得其入。 沈青鸾当真是对君远太好了,好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自己的贱骨头有几斤几两重。 他一脸混不吝,一个沈氏学子上前将君远书袋中的书籍直接抽了出来,“你交了多少束脩?我双倍退给你,现在你可以走了!” “正是,你拿着钱进来,如今拿着钱回去,刚巧你大脑空空,夫子说的道理和学识你一星半点也没学会。 按照你们商人的说法,这是不是就叫一手还钱,一手还货?” “哈哈哈——” “你也太狭促了,当真是跟商人呆久了,学了一身铜臭!” “咱们还是离他远着些,免得明日下了考场,提笔只会算账,将夫子教的东西混都忘到十万八千里去!” “正是,听说那蠢是会传染的,君不见那些蠢人都是一蠢蠢一窝吗?” 仿佛有数十万张嘴在耳边讥笑嘲讽,君远饶是再怎么傲气自负,这会也是心慌意乱兼恐惧羞臊。 “走吧!走吧!” 无数人都在驱赶他。 为什么!为什么!他有钱!他是镇远侯府的人! 君远咬唇,“好,你们都欺负我,我要告诉我姨母,让你们好看!”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君远无颜再留,手忙脚乱捡起书袋,遮着脸往外冲去,“我一定让你们好看!” 沈青鸾眼底的笑意淡淡散去。 君家都是一群记打不记吃的贱货。 平日沈青鸾对他诸多体贴教养,沈氏夫子对他诸多耐心劝诫,族中同窗对他诸多包容指点。 在他眼里,却只有苛待、欺凌、羞辱。 他虽是个跟君倩的深沉阴狠截然不同的性子,甚至单纯得有几分懵懂,可其骨子里却俱都流着自私刻薄的血。 这样的一家人,该有什么样的下场呢? “夫子,多谢往日的照顾,鸿冀也就此别过了。” 君鸿冀仍是抱着那本书,“大嫂不必忧心,等回府祖母或是大哥责问,我定然会将今日之事一一告知,决不让君远污蔑您。” 他语气坚决,小小的脸蛋上满是凝重和歉疚。 真是奇怪,他歉疚什么? 君鸿冀咬唇,攥着书本的手越发用力,以致指甲盖都在发白:“我是君远的长辈,晚辈不教,长辈难辞其咎。 更何况今日若不是我一时冲动,也不会让君远借机羞辱沈家,我不该生事的。” 沈青鸾垂头,久久凝视着他的头顶。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多少人秉持着克己奉公的节操和道德,以至于让那汲汲营营之辈踩在头上,最终只能抱着那道德撼而死去。 道德于某些人而言轻如鸿毛,可以随意舍弃。 于某些人而言却重于泰山,可抱而赴死。 前世的她是如此,今生的君远,也是如此。 “鸿冀,你的确错了。”沈青鸾目光似远似近,让人捉摸不透。 沈氏族学的人纷纷看了过来。 君鸿冀亦是眼神破碎,仿佛下一刻就要哭。 沈青鸾淡淡开口,却入清泉瞬间洗涤浑浊的空气: “论血缘,君远与你并无关系,他是高尚还是卑劣都不会影响我们对你的看法。 论亲疏,君远有自己正经的长辈,而你却不过是隔房的二叔,要管教也轮不到你。 论年龄长幼,他比你还大上几个月,你将他的礼数教养之责揽在身上,岂不是大大的错!” 44.君远狠狠地羡慕了 君鸿冀抬眼看她,有些费力地咀嚼着沈青鸾话中的意思。 大嫂的意思,是他想的那样吗? 他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生怕是他误会,最终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会承受不住这一上一下的打击。 沈青鸾朝他走近几步,声音更严厉几分,“这只是第一错,第二错,你可知是什么?” 什么?他还有第二错? 君鸿冀心中忐忑,眼神更是怯怯。 “我曾与你说过,只要你自己愿意念,沈氏族学永远也不会赶你。 你将我当成背信弃义之人,以为我会因君远而毁约,难道不是大错特错?” 君鸿冀彻底呆住,半晌才不敢置信地眨眼。 “大嫂的意思是,我可以留在这里?” 沈氏族学其他学子俱都嘻嘻哈哈围上来,“你当我们沈家人是那么小气的吗?” 一具具温热的躯体围上来,君鸿冀被拥在中央,将手中的书本敲敲举高,遮掩着将眼泪都抹在袖子上。 “多谢大嫂,我定会好生念书,绝不辜负沈家的栽培。诸位兄长让开些,我要念早课了。” 即便强装镇定,他声音中仍是露出哽咽。 沈家人善意地并未揭穿,只是四下散开。 沈青鸾也退出教室,在窗外看了许久,留下糕点才离开。 君远却是哭着跑了出去,心中只觉前所未有的难过。 沈青鸾他怎么可以因为君鸿冀而对自己发脾气!她怎么可以疼别人而不疼自己! 眼泪越流越多,他甚至想嚎啕大哭。 他自幼丧母,自记事起就没有受过母亲的照拂。 对旁人而言那些熟悉的记忆,在母亲怀中撒娇,让母亲替他擦汗,通通都是没有过的。 别人的童年是一块充满甜味的糖,他的童年却是一片虚无。 杜绵绵偶尔会关心他,拉着他的手问他有没有长高,他便将那种温热亲密的感觉记在心里。 而后,沈青鸾来了镇远侯府,还挂着母亲的身份。 他还记得他激动和希冀的心情。 这样漂亮温柔的女人,是他的母亲,日后他和旁的勋贵人家的公子相处,再也不怕别人讥笑他没娘了。 而沈青鸾待他,几乎满足了他对一个母亲所有的想象,他甚至是真心接纳、喜欢、甚至是依赖沈青鸾。 直到君倩告诉他真相,将他的美梦戳破。 原来沈青鸾对他好,不是因为真心疼爱他,而是为了欺骗父亲,好生一个自己的孩子。 从那时候起,他对沈青鸾就全然变了。 他渴望她的好,甚至一次次犯浑、惹怒沈青鸾,只希望沈青鸾一次又一次宽纵宠溺,好让他相信这份母爱的真实。 可同时,他又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再如何像真的,也终究是假的。 沈青鸾装得越像,越说明她心机深沉。 这世上真正为他好的,只有血脉相连的亲人。 譬如为了生他而死的母亲,譬如他的手足亲姐,譬如一直将他当作亲生儿子的姨母。 沈青鸾,她再温柔、再关怀亲切,也只是个外来者。 如今她不愿意装了,露出了丑陋的真面目,他该庆幸才是。 可方才,沈青鸾站在君鸿冀身边,用那温和、关怀的神情看着君鸿冀,他心中像是撕裂般难受。 他甚至想求她,装一会吧,再装一会吧,他可以不那么调皮…… “远儿,怎么了?怎么站在门口哭?” 身后一道甜腻的声音响起,君远怔愣地回头,眼泪终于决堤般泻下,一个猛子扎了过去。 “姨母!” 杜绵绵眉心狠狠一跳,下意识想将满脸鼻涕的君远推开,眼神瞟到身边的君鸿白,硬生生止住了动作。 转推为搂,“远儿,谁欺负你了,与姨母说,姨母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君远委屈至极,“沈青鸾是个坏女人!” 杜绵绵眼底喜色划过。 好嘛,正要瞌睡就来了枕头,正愁没有机会将沈青鸾给按住,她却自己惹了远儿。 君鸿白也拧眉上前,声音冷湛湛,可说出的话却大出人意料: “你又如何招惹你母亲了,我早就说过让你好生受教,不得顽劣调皮!” 杜绵绵不免惊诧至极地回头。 怎么了,她没看错啊,这个男人是君鸿白啊,不是什么牛鬼蛇神。 且一刻钟前他们还在马车之中缠绵,绝不可能被什么鬼上身啊! 杜绵绵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只得试探着道: “大爷,远哥儿如今也快十岁了,不是懵懂不知事的孩童,大爷不妨听听他为何这么说?” 她安抚地拍着君远的背,“好孩子,姨母知道你不是随意使性子的,受了什么委屈尽管与姨母说。 不拘是谁欺负你,就算是姨母得罪不了的人,姨母豁出去也要为你讨回公道!” 君远一时委屈与感动交织,哇哇着哭道: “沈青鸾她将我赶出学堂,不许我去念书,他们还笑我身上流着商人的血,是个蠢货!” 他埋头到杜绵绵怀中,从衣服缝隙里偷瞄着君鸿白的脸色。 他虽然单纯,却也遗传了杜家的狡黠,天生便知道该如何拿捏君鸿白。 将方才的事半遮半掩地说出来,果见君鸿白脸上虽然还是淡然,眸光中却满是羞恼。 “沈青鸾她真的赶你?”君鸿白嗓音压抑着怒气。 “呜呜,”君远委屈更甚,将皱巴巴的书袋摊开,露出空荡荡的内里: “不单赶我出来,还将我的书本都抢了回去,说我不配学沈家的书本!” 君鸿白猛地攥紧拳头,“沈青鸾,她居然无信无义至此,如此对一个孩子,枉我还对她百般容忍!” 君远暗暗松了一口气。 却听君鸿白又道:“我定得找他她问个清楚明白,我君家到底哪里对不起她,她要如此背信弃义、出尔反尔!” 君远松掉的那口气,猛地又提起来,“爹!你别去找她!” “怎么了?”君鸿白视线狐疑,“可是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君远又带着哭腔道:“沈青鸾说了,杜家这样的身份在沈家门口磕破了头都敲不开沈家的门。 甚至连站的那块地都要冲上几天几夜,爹爹何必去受这个屈辱!” 杜绵绵本是看好戏的心思,没料到隔空都被沈青鸾羞辱了一通,脸瞬间耷拉下来: “大爷,不过是一个学堂而已,难道整个京城就这一家?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何必大爷委曲求全。” 君鸿白拧眉,耐着性子道:“别说这些孩子气的话,沈家族学的夫子非比寻常,不是寻常学堂可比,为了远儿的前程忍一时之气也没什么。” 杜绵绵整张脸都拉了下来。 听君鸿白的意思,是还要在沈青鸾面前服输? 那自己岂不是还要忍气吞声! 好不容易杜家替自己争气,杜绵绵哪还肯在沈青鸾面前矮一头,当下将君远搂得紧紧的: “按理说我不该与大爷争辩,可事关远儿,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是肯做的。” 君鸿白本是脸上涨怒,听了杜绵绵这对君远全心维护的话,面色稍霁,眼神犹带赞赏: “你说吧,我知你是好意,不会怪你。” “大爷只知沈家族学教书教得好,却不知他们会不会悉心教导远哥儿。” 闻言,君鸿白不以为意。 他对沈家、对沈青鸾的人品道德有着极高的信任。 只他并未反驳,毕竟要杜家这样的商人来理解一个百年世家的传世之道有些太难了。 杜绵绵却将他的沉默看作鼓励,昂首道:“再说,沈家族学再厉害,难道每一个学子都考上的进士吗?不尽然吧。 依我看,远哥儿天资不差,可在沈氏族学却硬生生耽误许久,可见沈氏族学不过徒具盛名。 大爷若真有心,不如为远儿请别的名师,独独教他一个,如此才不辜负远儿的前程。” 君鸿白沉默,一言难尽地看着杜绵绵。 单独请一个老师,难道他不想吗? 君远五岁之后,他就一直在往外奔走,可那些名气略大的每每闭门不见,有那脾气大的连君家的帖子都不肯接。 愿意来的,却都狮子大开口,动辄便要成百上千的束脩。 君鸿白早就受够了那些文人的气,所以才在沈青鸾入门后,如释重负地将君远教养相干的事宜尽数交到沈青鸾手中。 杜绵绵这话,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杜绵绵觑着他的脸色,又道:“大爷若不相信,不如将这件事交给我。我定然为远儿请一个好老师,将远儿栽培成才。” 君鸿白迟疑。 若是沈青鸾说这话,他定然相信。 可杜绵绵这样说…… 杜绵绵暗暗伸手,往君远悲伤捏了一把。 君远猛地一叫,“爹!我不要去沈家念书,他们都看不起我!我要姨母帮我请老师!” 君鸿白张了张嘴,“你还小,不知道其中厉害。” 君远梗着脖子,“我不小了,我知道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这世上姨母对我最好,我就听姨母的。 父亲要是去找沈青鸾,我就再也不念书了!” 君鸿白无奈抚额。 杜绵绵又趁热打铁道:“大爷不如就信我一回,我将远儿视如己出,一定全心为他打算。 且如今杜家也算是深得圣心,请个把老师虽然难,却也并非不可能。” 君远亦是满脸哀求。 如此几番,君鸿白终于应下。 可沈青鸾那张脸不经意出现在他脑海,君鸿白竟难得生出一丝歉疚和无措…… 45.就宠她一回吧 见杜绵绵和君远两人相谈甚欢,君鸿白抽身独自去了含光院。 含光院院门紧闭,君鸿白抬手想敲门,却又迟疑。 上一次跟沈青鸾见面,结果是不欢而散。 自己这么快又来找她,会不会惯坏了她? 想起沈青鸾那双高傲的眼眸带着讥讽和漫不经心朝他身上扫过,君鸿白心中畏惧颤栗之余,竟还有几分激荡和期待…… 她如今态度如此激烈坚决,对自己冰冷,甚至屡屡有激愤之语,未尝不是对自己太过失望的缘故。 君鸿白抿唇,终于还是将手攥紧,抬手敲门。 就宠她一回吧…… 门敲了许久,君鸿白一腔激荡的燥热逐渐冷却,眉头随着时间的过去,缓缓皱了起来。 就在他火气将要达到顶峰之时,木门吱呀打开。 “大爷?您来作甚?”枫叶面露惊讶,“哦,奴婢知道了,您定然是走错地方了!” 枫叶从门后钻出半个身子,热心地往另一边指着:“杜姨娘的院子往那边走。” 君鸿白脸颊抽了抽,“让开。” 枫叶愣了一瞬,脚下如扎根一般,呆呆道:“夫人说了,她不在府上,要我看好院子。” “不在府上?”君鸿白咬牙,“谁许她出府的。” 枫叶不解道:“夫人说了,如今府中不需要她,她若多在府中说不定还要碍眼。” 夫人说夫人说,当他这个一家之主是什么! 君鸿白手指紧了紧,胸口瞬间蹿上一阵怒火,“去将她叫回来!” 他伸手去推枫叶,“我就在这等着,看她回来如何狡辩。” “大爷!”枫叶着急忙慌去拦他,“夫人说了要我看好院子,谁也不许进!” 她在女人里头算是力气大的,可与君鸿白这等自小练武的男子比起来算是不值一提。 三两下就被君鸿白推开,大步往院内走去。 “大爷!大爷!”枫叶爬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去拉扯君鸿白,“大爷您在院子里等着便是,夫人说了屋子里谁也不许进。” 君鸿白置若罔闻,一脚踹上枫叶小腹。 院子里其他值守的下人俱都被唬住,个个噤若寒蝉,恨不得装作自己不存在。 君鸿白势如破竹,一脚踹开沈青鸾的房门,站在门口厉声道:“去叫沈青鸾回来!” 说完径自提步入内。 入到房中,简洁淡雅的装饰,一如沈青鸾周身萦绕的味道。 仿佛她并未离府,而是仍旧呆在君家。 仿佛君鸿白再往内一步,就能看到沈青鸾于镜前簪发,再轻轻巧巧回身。 那一幕太过美好,美好得恍若隔世,君鸿白怒气瞬间凝滞,再下一瞬,就这么轻飘飘地烟消云散了。 他走到沈青鸾惯常坐的美人榻前,以手轻触,缓缓坐下,鼻尖犹能闻到沈青鸾身上的书香。 不论这个女人在不在,甚至无需多言,都能让他顿觉沉静。 尤其是她的眼睛,像是一汪含着无限波浪的湖,让人往边上一坐,便能沉浸一个下午。 “大爷!”枫叶跌跌撞撞扑腾进来,“您先出去吧,夫人的屋子……” 君鸿白皱眉侧头,正见到枫叶一身狼狈,站在屋子中央神情慌张。 他本想发怒,可瞬间,一个念头蹿到君鸿白脑海之中,他猛地沉下脸,怒声道: “大胆贱婢,我和青鸾本是夫妻,两人亲密无间,你却百般阻挠我进青鸾的房子,你究竟是何居心!” 他毕竟为官多年,身上的威势绝非一介内宅婢女能抵挡,枫叶立时就跪了下来,“奴婢没有,奴婢没有……” 她结结巴巴半天,神情越发慌乱。 君鸿白心中狐疑越发深重,起身走到他面前,“说,你是不是偷了青鸾的东西,偷了什么,交出来!” 他铁青着脸,唬得枫叶浑身一哆嗦,双手打颤,袖子里一个什么东西呱嗒掉在地上。 赫然是一个拳头大的铜制香炉! 君鸿白勃然大怒:“好你个贱婢,居然敢在青鸾房间里动手脚,来人!来人!” 枫叶惊恐交加,双手剧烈摆着,“没有,没有,不,不,我没有!” 院子里的丫鬟很快进了来。 君鸿白怒指枫叶,“这个贱婢敢在夫人屋子里手脚不干净,来人,去将夫人请回来,问她到底如何处置!”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片刻。 其中一人小步快跑着去禀报沈青鸾,另一个为首的丫鬟黄枝走到枫叶身边,审视着被君鸿白抓个正着的枫叶。 “枫叶,夫人待你不薄,你居然趁她不在动这些手脚,可对得起夫人对你的栽培和信任?” 枫叶抬头,泪流满脸。 “奴婢没有偷东西。” 她只喃喃这一句。 黄枝皱眉,再度走近了一些,拿脚尖踢了踢被掩了一半在枫叶袖子下的香炉。 仔细观察了片刻才朝君鸿白行礼,“大爷许是误会了,这个香炉不是夫人房中的,约莫是枫叶自己做事不小心带了进来。” “是吗?”君鸿白也凝神去看那香炉。 果然那香炉虽然与沈青鸾房中简洁的装饰风格相似,细看才发觉香炉上丝毫雕纹也无,不是简洁,而是粗陋。 说此物不是沈青鸾房中,而是枫叶自己带来的,倒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君鸿白始终不肯释然。 这个丫鬟的一举一动,实在太奇怪了。 先是不许他进沈青鸾的屋子,继而一举一动,形迹可疑,绝不像是个光明磊落的模样。 许是心中有怀疑,看枫叶的举动便觉得处处可疑。 他弯腰拿起掉落在地上的香炉,见枫叶脸上惊慌更重,君鸿白心中狐疑瞬间达至顶峰。 “这香炉果真是你的?” 枫叶闻言,脸上漫出一阵灰白的惨淡。 “是奴婢的。” 她脸上的神情很怪异,似笑非笑,又像是释然。 “奴婢没有偷夫人的东西。” 君鸿白沉下脸来,还要接着审问,就听到枫叶口中冒出一句,让他毛骨悚然的话—— “奴婢只是奉老夫人的命,在夫人房中点一味香料,夫人虽然没回来,奴婢也不敢不从。” “胡说八道!”君鸿白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甚至费劲咽了几口口水,才消化枫叶说的话。 祖母给沈青鸾点香料? 是什么香料,祖母不亲自赏赐给沈青鸾,反而要借一个丫鬟的手偷偷摸摸地点起。 甚至还要专门捡沈青鸾不在的时候。 君鸿白举起那香炉往鼻尖凑了凑。 他全然忘了这香炉之中或许是什么危险的东西,这一瞬,他只有一个最原始的念头。 那就是搞清楚这香炉究竟是什么意思,祖母对沈青鸾,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大爷别!” 枫叶一头撞到君鸿白腿上,撞得那香炉咕噜噜跌出君鸿白的手,一气儿滚到床脚。 君鸿白刚要发怒,就见枫叶纵身越过去,扑到香炉面前紧紧搂住,面上满是绝望交织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是奴婢的错,奴婢一时猪油蒙心,居然敢暗害夫人,我罪该万死!” 她声音透着凄厉的惨意,听得屋子里的人俱都一派渗然。 却见下一瞬,枫叶抱着那香炉,一头往酸梨枝木的床柱上撞了去。 “奴婢以死谢罪,这辈子还是个清清白白的人!” 她心中存了死意,这一去势正急,只一下头顶处便血流如注。 两三息过去,整张脸便泛着灰白的死气。 鲜血滴答地垂落在香炉中,将原本还有些许味道的香料彻底盖住,反而交织混杂成另一味、君鸿白熟悉至极的味道。 气若游丝躺在床脚处的枫叶缓缓闭眼,口中仍是呢喃,“夫人,下辈子,奴婢还替您扫院子……” 屋内人人皆是不忍。 还是黄枝反应最快,使了眼色让旁的丫鬟全都退了出去,这才上前冲着君鸿白轻声道: “大爷,枫叶这个丫头傻头傻脑的,约莫是不知什么时候让人给耍了,这才说胡话,做些胡事。” 说这话时,黄枝胸中一阵莫名的悲凉和愤懑。 事情的真相如何,再清楚不过,分明就是老夫人动了歪心思,便对枫叶威逼利诱。 可怜枫叶胳膊拗不过大腿,又对沈青鸾愧疚至极,两相为难之下,竟只能走了绝路。 今日是她倒霉,被老夫人选中,又被君鸿白撞上,若换做她们,只怕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眼睁睁地去死。 便如这当口,黄枝若不想办法将这事掩过去,君鸿白定会为了维护陆氏的名声而想办法捂住她们的嘴。 在这深宅大院,要一个女子的性命何其简单。 就连沈青鸾的命,都如此单薄,只在老夫人一个念头之下便…… 黄枝浑身发寒。 焉知同样浑身发寒的,远不止她一个。 自那味道出现在鼻端起,君鸿白便整个人都如浸在冷水之中,冷冰冰地透不过气来。 他记得,文娘去世的时候,漫屋子里都是这个味道…… 一个可怕的时候浮上心头,骇得他整个手指尖都在发抖。 文娘……文娘! 他几乎将所有的事都抛在脑后,神色癫狂地往福寿院冲去。 陆氏正在喝着燕窝,一忽儿看着窗外,“孙嬷嬷,你说枫叶那小蹄子如今得手了没有?” 孙嬷嬷挤出一个讨好的笑,“老奴也说不好,只是想来,夫人对枫叶应当是有几分信任的。” 陆氏垂头吹了口汤勺,正要往嘴里送。 紧闭的房门被大力推开,发出惊天霹雳的震响! 46.祖孙算账 “鸿白?”陆氏愣愣地看着门口高大的男人,还没看清他的神情,手就被滚烫的燕窝烫得一阵剧痛。 “嗷——” 陆氏发出一声惨叫。 孙嬷嬷连忙上去替她擦手,口中有着亲昵的嗔怪,“大爷老大不小了,怎么还如此冒失,当心惊着老夫人。” 她算是府中老人,更是陆氏最信任的人,自小看着君鸿白长大,自觉与他情分非比寻常,说话难免随意了些。 本不当个什么事,谁料君鸿白闻言,冲她生硬冷厉道:“主子做事哪由得着你来胡乱插嘴说话,随意议论主子,掌嘴!” 屋内一片寂静。 “鸿白,你莫不是吃酒吃疯了头?这可是孙嬷嬷,不是你身边那些随便打杀发卖的小丫鬟!” 枫叶激烈撞柱而亡的模样浮上心头,联想到那背后可能出现的手段,君鸿白心中既怒又痛,口气更激愤: “孙嬷嬷不能随意打杀发卖,那别的下人就不是人,就可以随意弄死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陆氏顾不得手上的痛,朝孙嬷嬷使了个眼色。 不想这一眼,更加激怒君鸿白。 “祖母想叫孙嬷嬷去干什么?去唆使小丫鬟害人?去害沈青鸾?还是害文娘,还是哪一天,祖母看我不顺眼了,也要将我毒死!” 这番话,说是震得陆氏魂飞魄散也不为过! “啪嗒——” 手中瓷碗摔落在地,陆氏却顾不得去管,只嘶着声音惊怕道: “你胡说些什么!什么害人什么小丫鬟,你究竟在哪里道听途说着就来责问你的亲祖母,是沈青鸾?是不是她在你面前挑拨离间! 来人,来人!将沈青鸾叫过来,我倒要看看这个一家主母究竟是怎么当的,竟想了这种龌龊手段来陷害长辈!” 极致的惊慌之下,陆氏早就忘了什么镇定什么计谋什么仁善的模样,只管惊慌失措地朝着门口大喊。 杜文娘对君鸿白的重要程度,整个镇远侯府人尽皆知。 但看前次陆氏被拆穿动用杜文娘的嫁妆,就得唱念作打一番才勉强将事情揭过便可见一斑。 如今,这可不是嫁妆这等区区死物,而是一条人命! 陆氏敢将害死杜文娘的事情往身上扛吗?将这担子甩出去吧,甩出去,甩出去! 不拘是沈青鸾也好,还是旁的人,只绝对不能是她自己! “与沈青鸾有什么干系!” 君鸿白无声地看着陆氏的背影,拳头握紧蔓出一寸一寸的青筋。 若陆氏肯回头看一看她的孙儿,定然会发现君鸿白此刻,除了愤怒,更多的是失望。 “文娘逝世的时候沈青鸾还没有嫁进来,更何况,她如今被祖母赶回了娘家,还能做些什么别的动作?” 陆氏所有呼喝就这么滑稽地卡在嗓子眼里,吭哧着出不来声音。 她不敢回头,也就错过了君鸿白眼中复杂交织的情绪。 “祖母,孙儿今日只想听一句实话。”君鸿白缓缓走到陆氏身后。 “祖母到底有没有对文娘下手。” 沉而痛的声音如一块尖利的石头一下一下敲击着陆氏的心脏。 有没有? 万般念头交织在陆氏脑海中,她颤颤巍巍站定,只觉大脑一阵生疼。 “没有。”她下意识说完这两个字,立刻又有些后悔。 其实害死杜文娘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如今咬死了不承认,反而落了下乘。 若是承认了,再说说苦衷,君鸿白耳根子软,就算置气也只是一时。 可君鸿白没有给她后悔的机会,声音沉得几乎要结冰:“没有?祖母敢对天发誓吗?” 陆氏眼皮跳了跳,垂头躲避君鸿白的视线,含糊道:“这有什么不敢的,我发誓——” “祖母用我的命来发誓。” “什……什么?”陆氏怔愣着,一时没反应过来。 君鸿白往前两步逼近到她身边,黑黝黝的眼神直视着她: “祖母用孙儿的命来发誓,若是祖母暗中害了文娘和青鸾,就叫孙儿天打五雷轰,死无全尸。” 最后一句话,他一字一顿,念得极重…… 陆氏突然就心惊肉跳起来。 君鸿白这副模样,他从未见过。 像是失控的豹子,又像是穷途末路的狼。 “祖母,你敢发誓吗?”君鸿白语气幽幽,仿佛不是在说话,而是在一口一口地吃人肉、喝人血。 陆氏浑身的胆气和笃定,就在这眼神之下飕飕地都泄了出去。 她张了张嘴,却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君鸿白此刻已经认定了她做的事,她若狡辩,便是对这个唯一的孙儿的安危都不顾。 就算最后没能有明面上的罪名,心中也定然将她彻底视作那阴狠无情的恶人。 可她若承认…… 陆氏心中一阵发寒 承认她害了杜文娘? 不,不,她绝不能承认! 君鸿白对杜文娘的心意深到何种程度? 当年杜文娘只是喊一句累,君鸿白就丢下重病的陆氏巴巴跑到杜文娘面前去照顾。 她永远记得杜文娘挨在君鸿白眼中那止不住的得意,就一眼,就让陆氏下定决心要除掉她。 该死的,她怎么不死得干净一点,生前跟她抢她的好孙儿,死后还要挑拨她和孙儿的关系! 贱人,贱人,贱人! 虽然想了许多,实际上却只过去了一瞬,陆氏便做下决定。 她一把推开君鸿白,爬满皱纹的脸上满是虚张声势的愤怒: “我发誓,我凭什么发誓!我凭什么要为没做过的事发誓!鸿白,这个镇远侯府究竟谁是你最亲的人,究竟谁在真正为你打算,你难道不知道吗! 杜文娘是你的妻子,可她却死死把着嫁妆不肯帮你铺路,害得你硬生生蹉跎五年!沈青鸾是你的妻子,却守着沈家的家世不肯替你出力,甚至对我也毫无尊重。” 她自己没能照镜子,便也不知道这会,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透着心虚和狠厉。 “你先后两个妻子,哪一个像我这样全心全意为你筹谋,为了你,我甚至舍了脸皮不要向娘家借钱,这些年来,你要什么我哪样不依,换来的就是你这么忤逆我! 你知不知道,如今君呈松回来了,他看我们祖孙两个最是不顺眼,你闹这一通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将把柄送到他手上,任他将我们祖孙两个死死拿捏住吗!” 语毕,君鸿白沉默不语,室内一片寂静。 只余陆氏粗重的互相和哽咽抽泣声。 她在等,在等君鸿白妥协。 毕竟往日,这话好使得很。 君鸿白性子遗传了陆氏九分,最是个追名逐利的。 为了利益,他肯放下陆氏私自挪用杜文娘嫁妆这桩事,也肯违背心意低头去就沈青鸾。 这会为了利益,将杜文娘的死仇暂时搁置,想来也不是不可能吧。 她打的好算盘,却忽视了君鸿白眼里那似悲怆、似痛恨的神情。 不是为着杜文娘的死,而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内心,的确为陆氏这番话而动摇。 方才某一瞬,他的确想低头,将这件事揭过。 恰恰是这一丝动摇让他意识到,他是多卑劣的一个人。 他自诩自己是个克己守礼的君子,是个正直仁厚、有责任有担当的男子。 事实却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他的确追名逐利,的确自私浅薄,甚至他的亲祖母都将他看得如此透彻。 莫名的,沈青鸾那讥诮、嘲讽的眼睛忽然就出现在他脑海之中。 原来她的鄙夷、她的轻慢、她的高高在上并不是来自于她的高傲,不是来自于她自负困守的沈氏之姓,而是来自于她的心。 以她的正直、高尚、骄傲和坚守,的确有资格看不起他。 这一瞬,君鸿白像是被什么畜生一蹄子扬了一头一脸的灰,浑身都是低到尘埃里的自卑。 更叫他自卑的是,哪怕心中看得清楚分明,他仍旧没办法与陆氏撕破脸,没办法如他想象中那样,替杜文娘讨个公道。 来时的一腔气怒和激愤,这会像是一个笑话,荡然无存。 陆氏不知他心中翻江倒海的难受,看他脸色逐渐平静,还以为跟之前被他发现自己挪用嫁妆那回一样,被自己说动了。 心中当下一片释然,眼眶里也流出泪,只这泪不知是忏悔更多,还是后怕和释然更多。 “乖孙儿,”陆氏上前去捉君鸿白的手,“你如今长大了,该知道这世间不是非黑即白,而是有许多灰色地带。 祖母不是沈青鸾那种名门贵女,也没有杜文娘那般富裕的家世,祖母一介农女,能走到今天,替你和你爹挣出这些前程,靠的便是我自己个儿想出来的那些招。” 说到这里,陆氏不免动了真情,手上更加用力。 “祖母或许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只一点,我做了十件事,十件事都是为着你,为着远儿和倩儿这两个后辈。 鸿白,咱们是一家人呐!” 一家人! 这三个字如同紧箍咒,箍得君鸿白太阳穴都猎猎生疼。 在他成长的这些年,陆氏一直挂着慈爱、和气、善良的面容。 所以每每杜文娘说陆氏狠毒,与他闹别扭,君鸿白总是不放在心上。 而后,换了沈青鸾入门,他对沈青鸾并无怜爱,对她也就更疏忽。 陆氏每每发难,他都要站在陆氏那边逼沈青鸾认错低头。 可这段日子,陆氏缓缓揭开她脸上那伪善的假面,露出恶毒的内里。 47.陆氏下场 君鸿白如今才恍然,他的确对不住沈青鸾。 不单单是他的冷待和刻薄,更是将她放在陆氏这头豺狼面前,却忽视她的求救。 难怪沈青鸾如今对他如此冷淡。 只一想到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沈青鸾可能遭遇的事情,君鸿白心中一阵撕裂般地钝痛。 她是那样高傲的人,却曾经,愿意为了他弯下头颅去侍奉这样一个卑劣的人…… 君鸿白猛地攥紧了拳,忽地转身,掩饰住脸上极致的后悔和疼痛。 “祖母,我唤您一声祖母,就永远都会孝顺您。” 陆氏脸上的紧张瞬间去了大半。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君鸿白不会揪着不放!她是她唯一的祖母啊! 可下一瞬,君鸿白的话却险些炸翻她的天灵盖。 “祖母这些年上下操持实在累了,还要劳心为孙儿打点。 如今府中有了青鸾,又有倩儿帮忙,再不济还有绵绵,日后不必再烦扰祖母。” 陆氏大脑嗡了一声,双眼蹬得几乎要脱眶而出,满眼写着不敢置信。 “祖母日后就呆在福寿院吧。”君鸿白语气淡淡,说出来的话却不亚于判处死刑。 “还有,祖母既然倚重孙嬷嬷,想必也看不上别的小丫鬟伺候,日后这福寿院,就留着孙嬷嬷日夜陪伴,祖母定然不会孤单。” “你什么意思!” 陆氏声音高亢愤怒,期间又夹杂着恐惧、慌乱和凄厉。 “我是你亲祖母,你娘小时候没有奶水,是我将米磨成粉,煮熟了一口一口喂着你。 若早知会味出一个白眼狼,我——” “我小时候有奶娘。”君鸿白淡淡地打断她。 陆氏顿时一噎,满脸不甘,“那你也是我带大的。” 君鸿白深深地看着她,“我宁愿祖母没有养过我,这样我可以毫无顾忌地为文娘主持公道。” 陆氏霎时无语,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任何狡辩的话。 杜文娘,杜文娘,这个女人怎么就阴魂不散! 君鸿白仔细地看着她的脸,看着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看着她眼底翻滚的怨毒和憎恨。 心中只觉悲凉至极。 直至此刻,陆氏心中仍旧一丝愧意也无。 这样的人,居然是他的祖母。 君鸿白无声地笑了,挣开陆氏冰冷的双手,大步往外走去。 “祖母身子需要静养,将福寿院看好了,日后谁也不许出入。” 他发出一连串冷漠的吩咐: “孙嬷嬷做事细致,深得祖母信任,日后祖母衣食住行全都由孙嬷嬷一人打点,其他人毛手毛脚的丫鬟不许僭越。” “放肆!”陆氏气急败坏的喊声被关在门户,逐渐从君鸿白耳边消失。 没了往日熟悉的声音,君鸿白居然有一丝迷茫和无措。 只这丝迷茫很快被他掩盖下去,他迎上方才去找沈青鸾的丫鬟,“夫人回来了?” 丫鬟局促地垂头,“夫人说她要侍奉双亲,无暇顾及镇远侯府又要往她头上盖什么屎盆子。” 说这话时,她没忍住偷偷从眼缝里往上瞄。 天知道,夫人的原话更难听,她已经是含蓄地修饰了许多。 君鸿白默然。 就在丫鬟以为他要大发雷霆的时候,君鸿白只是沉默而压抑地点头。 方才有一瞬,他的确想发怒。 他想质问沈青鸾,凭什么对他如此冷淡,想问问她,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看成她的夫君! 可也只是一瞬。 沈青鸾刚刚做他妻子的时候,他只觉得她古板、生硬、不解风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层坚硬冰冷的假象逐渐消散,她开始变得娇俏、生动,高傲的神情之下,是坦荡和绝代风华。 更炽热的,是她矜持的笑容之下,澎湃汹涌的对自己的热爱。 君鸿白只要想起新婚之夜,掀开盖头下的沈青鸾对他投来娇羞而妩媚的眼神。 便觉胸腔盈满热意,让他恨不能大冬日在冰天雪地里畅快大喊一声。 可也就是在认识到她的美好之后,君鸿白才知道,他有多卑劣、懦弱,这样的他压根没有跟沈青鸾并肩而立的资格。 难怪,难怪她对自己如此不屑一顾。 君鸿白露出一抹苦笑,“好,孝顺岳父本也该是我的责任,如今夫人愿意呆在沈家照顾岳父,也是替我尽孝。 你去回了夫人,就说让她安心呆着,镇远侯府的一应事务,自有我来。” 丫鬟面露诧异,却识相地没有多问。 沈青鸾听了这话,也全然将这话如同一个屁放在了身后。 她才懒得管君鸿白去死。 这会她正看手中信纸上熟悉的字迹而头疼。 一刻钟前,气急败坏的陆氏使了孙嬷嬷钻狗洞出去,亲自送了封信给君呈松。 信中勒令他去城门口接她娘家的侄女陆黎生。 原是君鸿白虽然与陆氏划清界限,但碍于颜面,也碍于自己的声名,只说陆氏身体不适要静养,对外倒不敢传出任何风声。 以致君呈松压根不知,他最大的敌人这会早就不成气候。 陆氏信中捏着孝道,孙嬷嬷又不比陆氏冲动,是个惯会软刀子捅人的。 君呈松三言两语就败下阵,只能捏着鼻子应了这桩差。 可是,接陆氏的侄女? 陆氏自己就是个阴狠的笑面虎,她的侄女会是什么样? 他素来畏女如虎,这会略略一想便觉心底发毛,自然心中抗拒。 偏生躲也躲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前去。 难关当头,君呈松二话不说就想起了沈青鸾,当即修书前往。 他信中辞藻并不华丽,却恳切真诚,叫沈青鸾一见就想起他那闪烁着祈求的双眸。 如鹿生辉,如珠澈澈。 沈青鸾自己个都有些奇怪,隋安和君鸿冀应当是并无关系才是。 只是为何,他们两人总给沈青鸾一种熟悉相似的感觉。 为着这个奇怪的想法,沈青鸾有些失笑,思忖片刻,便写了回信,只道必会陪伴前行。 所以到了这日,沈青鸾便按着时间去了外城。 高大男人早就等在城墙之下,见着沈青鸾打马迎上。 “许久不见,隋安兄风采依旧。” 沈青鸾笑眯眯的,刻意乔装过的略显平凡的眉眼在日头下都闪耀着温暖的光。 君呈松心中莫名就是一热,纵身一跃翻身下马。 “青衣。” 他快步凑到身青鸾面前,喊出她的名字,接下来却没了话,只看着她一通傻笑。 沈青鸾挑眉打趣:“隋安兄马上要与佳人见面,所以格外激动?” 君呈松的脸瞬间拉了下来,“我那继母的侄女也算佳人? 这会不是在战场,若不然我管她是男是女,一柄大刀挥了去,削她半个脑袋一了百了。” 沈青鸾沉默。 南边一阵凉风,她只觉得头皮处有些发凉。 君呈松忽而勾唇,眼中闪出兴味的光:“依我看,青衣兄长得斯文俊秀,若是变作女子,方能算得上佳人。” 沈青鸾:…… 这个话题有些危险,她识相地转移了话题:“还未谢过隋安兄送的孤本。” 她从怀中掏出两本包得严严实实的书,小心翼翼翻开整洁的布巾,摸了两下封面才道: “只这些孤本太过贵重,说是传世珍宝也不为过,我能偶然看上一看已是难得的造化,不敢据为己有。 这几本书我已是抄录过,正本合该原样奉还!” 她的手很白,拖着两本泛着墨香的书,宛若上好的瓷器承载着稀世奇珍。 君呈松一时默然,盯着她的手腕瞧了半晌,才缓缓开口:“你看不上我,才不肯要我的东西。” 这话不是反问,却是肯定。 他的声音之中满是沙哑的粗粝,沈青鸾有些诧异地抬头对上他的眼神。 却见他双眸之中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沉。 沈青鸾心头一跳,虽不知这眼神意味着什么,却是下意识脊背绷紧起来。 微不可见地后退了几步,才镇定自若道: “君子之交如手足,平等互助如日月,隋安今日送我如此贵重的礼物,为了回报隋安,我势必要赠予同样贵重的东西。 然这两本书于隋安只是随手可得,于我而言却是需要掏空家底才能回报,我这会若一时贪婪,日后在你面前便要永远低上一头。 所以隋安若想与我长久相交,便请将这两本书收回吧。” 君子之交? 沈青鸾说得一长串,落在君呈松耳中却只听到这四个字。 往日他和部下吃肉喝酒,那些莽汉只知道说什么好兄弟,一起死。 从未有人连拒绝的话都能说得他心花怒放。 君呈松费了些力气才将嘴角压下,却还是透出一丝羞涩的意味,“你这么说,我便收回来罢。不过,” 他语气略高了些,“你说要回赠,是什么?” 他的话题跳跃得太快,饶是沈青鸾心思敏捷,也愣神了半瞬,才笑着从袖中掏出一手指见宽的木盒: “我的回礼不如孤本贵重,却是我亲手所作。” 君呈松迫不及待地接了过来,当着沈青鸾的面打了开。 一打开,入目赫然是一支手掌长的笔。 饶是君呈松不怎么识货,也看得出笔杆是用着上等的紫檀木,木质光滑细腻,透露出淡淡的紫红色泽。 落在君呈松手中,称着他宽大的手掌,看起来宛若一柄饱经风霜的利刃。 “这是你亲手做的?”君呈松将笔握得死紧。 48.莽夫求爱 沈青鸾脸上难得有些局促,“虽不名贵,却是用心所做,愿隋安兄勤勉不缀,精进诗书。” 说这话时,沈青鸾奇异般地有些提心吊胆。 她想起她嫁入镇远侯府第一日,以新妇的身份与侯府众人见面之事。 彼时她给君倩和君远准备的,亦是她在闺中亲手所制的文房四宝,想着既精美又文雅,难得的还有望子成龙的好意头。 只是君远那个小瘪三一见就扭过了头,抬手将托盘掀翻,盛气凌人地说她打发叫花子,拿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来糊弄她。 君倩虽然没有口出恶言,却也立刻就挂了两泡眼泪,可怜巴巴期期艾艾道: “夫人是不是不喜欢我和弟弟,是不是记恨昨夜我不舒服烦爹爹照顾,这才拿这些东西敷衍我们。 若真是如此,倩儿向夫人磕头赔罪,求夫人大人大量不要计较。” 两人一个装疯卖傻,一个撒娇卖痴。 一唱一和之下,君鸿白和陆氏脸色俱都无比难看,瞪着沈青鸾的眼神,活似她是什么天理难容的恶人。 然而,事实上那时候的沈青鸾不过是个十六岁的闺阁女子,不像现在有着坚硬强大的灵魂。 哪怕经历两世,她仍旧记得被所有人冷面相斥时的自己有多无措惊惶。 她想解释,可世家的傲气却不容许她当众委屈低头失态。 她想说理,君家那帮土匪却听不进半句道理。 最终,她哑口无言,君家人不欢而散。 以致三朝回门之日,她没等到君鸿白,只得一个人将委屈都咽到肚子里回了娘家,还得在母亲面前强颜欢笑说自己很好。 你道为何沈舒上次在沈家如此挤兑君鸿白? 便是成婚三年,那还是君鸿白第一次登沈家门的缘故。 那几年在君家压抑的生活留给她的阴影实在太大,以致这会,她虽看似走了出来,却还是心中打鼓。 若是隋安也不喜欢她送的笔…… 沈青鸾轻咬下唇,飞快地上手去拿:“你若不喜欢便罢了,我重新——” “谁说我不喜欢!” 君呈松下意识举高了双手,“我喜欢得很,怎么,你看我四肢发达是个武将,就觉得我念书没有天分?” 他睁大眼睛看着沈青鸾,满脸神情都在表示:若她敢说是,后果必定是她不能接受的。 与他对视片刻,沈青鸾忽然笑了起来。 纤薄的嘴角上扬,像是金戈铁马之中静谧盛放的一株牡丹,勾起难掩的春色。 “你喜欢就好。” 君呈松手指僵了僵。 不知为何,一股滚烫的热意沿着与木盒接触过的地方顺着手掌一路往上,一直烫到他心里。 喉咙似乎有些发干,君呈松清了清嗓子,忽地想起什么,忙又虎着脸追问: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不喜欢,在你心里我就是个不学无术的?” 说到最后,他竟透出几丝委屈。 这世上瞧不起他的人实在太多了。 那黑心肝的继母陆氏是一个,他那个自命不凡的短命庶兄是一个,还有他那瞎了眼的蠢爹,老镇远侯是一个。 已经有这么多人看不起他,再多一个他应当无动于衷才是。 偏偏,面前这个连他一锤头都挨不住的书生看不起他,他却万万不能忍! 铜铃大的眼睛紧紧锁在沈青鸾身上,仿佛只要她说个是,沙包大的拳头就要落到她身上。 沈青鸾难得心虚了片刻。 以她口舌之伶俐,该有一千个一万个不同的说法将君呈松糊弄过去。 然对上这双眼睛,她只有无言。 深思片刻,她才认真道:“方才我的确担心你不喜欢。 不是将你看成不学无术之辈,而是我鲜少与人互赠回礼,这才瞻前顾后多有顾虑。” 她说话时,眼中总有让人无法质疑的真诚,君呈松紧绷的身子缓缓放松下来。 原来是这样。 君呈松羞赧一笑,不知说些什么,只得又说了一句:“我喜欢的。” 而且,好像不仅仅是喜欢而已。 这个人,给自己赞扬,给自己激励,给自己认可,更给自己方向。 君呈松凝视着盒子里的笔,好似那紫檀木上忽然长出摇曳生姿的花。 “是表哥吗?” 一个甜腻的声音自斜侧传来,静默的两人齐齐吓了一跳。 抬眼看去,一粉衣女子坐在马车上,热腾腾地拿帕子擦着汗。 袖子落下,露出一截藕一般白嫩的手腕。 见着沈青鸾的模样,女子眼前一亮,连忙从马车上下来,缓步婀娜着移到沈青鸾面前。 “黎琴给表哥见礼了。” 她腰身纤细,俯身时宛若三月柳枝,声音更是甜得能滴出蜜。 沈青鸾头一次见这样娇艳的姑娘,没忍住往她身上多看了几眼。 与此同时,陆黎琴也在打量她。 听陆氏传来的信,只说她那继子是个粗莽汉子。 如今一瞧,倒也没那么不堪嘛,反倒风流俊俏得很。 陆黎琴眼里带着钩子,往沈青鸾身上不住地钩,暗暗算着要如何才能勾搭上她。 只她还没想清楚,君呈松却先炸了! 这两人互相对视打量,总有那么一种含情脉脉的感觉。 君呈松长腿往沈青鸾身前跨了一步,高大健壮的身子将两人严严实实地隔开。 双手毫无风度地往陆黎琴双肩一推,怒气冲冲道: “你瞧谁呢,瞧瞧你那副馋样,都快流口水了,快滚远些,别让你那口水污了青衣的鞋子。” 陆黎琴娇娇弱弱的一个小姑娘,冷不防被这么一推,往后踉跄两步,哎呦叫唤着摔了一个大屁股蹲! “你——” 她下意识要破口大骂,却想起陆氏信里的说辞,想起她描述的富贵前程,胸口的怒气叫她硬生生给憋住,甚至费力挤出一个笑。 只控制自己的情绪对她来说实在太难,这个笑不但僵硬,甚至看起来还有些凶狠。 “你误会了,我只是赶路太久,见了表哥有些激动。” 君呈松护着沈青鸾后退两步,没好气道: “有什么好激动的,不都是两个鼻子一个眼,行了,别那么多废话,上了马车继续赶路。” 他上前拎起陆黎琴的胳膊,将她生拉硬拽起来推上马车,朝着赶车的马夫吩咐:“城门在那,走吧。” 他久经官场,又是死人堆里杀出来的,身上威势非比寻常。 车夫只被他瞪一眼就觉得脖子发凉,不敢多言闷头赶车。 陆黎琴从那晕头转向的眩晕之中回过神来,撩开车帘扑出半个身子,“等等,我还没说完话呢!表哥——” “闭嘴!”君呈松一声爆喝,双眼明晃晃写着威胁和杀气。 那眼神让陆黎琴想起幼时走失在坟山之中,那未知的恐惧和惊悚。 她识相地闭嘴,身子一缩又坐了回去,帘子啪地落了下来。 呸,什么莽夫,坏她好事。 陆黎琴揪着帕子将这莽夫从头顶的发带到脚下沾了灰的鞋子好生骂了一通,才觉心中恶气略略出了两成。 哼,敢对她如此无礼,等她勾引了表哥,成了镇远侯府的侯夫人,叫那蠢汉好看。 至于她能不能成为侯夫人。 陆黎琴熟练地从马车角落里掏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自己嫩生生的脸,和那双无时无刻不在带着钩子的桃花眼。 哼,这世上有哪个男人会不对她动心呢? 自然了,那些不解风情,不懂怜香惜玉的莽夫蠢汉不算男人。 马车外,不算男人的君呈松等那马车走出老远才转身冲沈青鸾道: “色是刮骨钢刀,女人看起来温柔,实则心肝都是黑的,你别跟她们说话。” 沈青鸾表情一言难尽,片刻后才组织好语言: “隋安兄这话也太过以偏概全,这世上也还是有女子表里如一地温柔,更何况方才那位姑娘瞧着并不是个坏的——” “你懂个屁!”君呈松气沉丹田大声道: “女人都是坏家伙,与她们说一句话那是要倒霉的,倒霉你怕不怕?” 沈青鸾:…… 见她不说话,君呈松缓和了神色,“自然了,你们沈家的姑娘是不一样的,但你也不能因此便失去警惕。” 沈青鸾无言以对。 她知道隋安对女子颇有心结,却也不知这心结和偏见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思索片刻,她缓缓道:“话虽如此,可你总归是要成亲的,若你永远将女子视为洪水猛兽,日后又该如何跟妻子相处呢?” 成亲? 君呈松耳根一动,忽然深深地凝视着沈青鸾,“你在关心我?” 关心? 勉强算是吧。 沈青鸾迟疑地点头。 君呈松忽然咧开嘴笑了,下一刻,蹦出一句惊世骇俗,让沈青鸾头皮发麻的话: “我不娶妻,你若不嫌弃我,咱们日后共同过日子得了。” …… 沈青鸾整张脸都僵住。 不是为着愤怒,而是这句话信息含量太大,冲击得沈青鸾脑仁一片空白。 君呈松本是头脑一热说出这句话,说完之后略一咀嚼,却是越想越觉兴奋。 他自小在后宅之中见惯女人的恶毒和粗鄙狠辣,对女子天生就带着嫌恶。 自十岁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憧憬过和一个女人共度一生。 军营里旁的将士打了胜仗每每都要去找女人取乐,他却从未见过。 在他看来,所谓的温柔乡,所谓的极乐之享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还要可怖。 可,若是和男人共度呢? 49.滚,圆润地滚! 那可真是太好了。 君呈松由衷地笑出一口大白牙。 沈青鸾头皮一阵发麻,如见洪水猛兽一般往后退了两步。 她将隋安当兄弟,隋安却将她当…… 他难道不觉得这话说出口是惊世骇俗吗? 沈青鸾克制而委婉道:“男子和男子,毕竟有违伦常。” 君呈松毫不在意地挥手,“有什么大不了的,男人女人不都一样。 你若娶了女人还要时刻提防,连晚上睡觉都未必能安心。可若是跟我,我同你保证,让你一生顺遂,安心无忧。” 沈青鸾张嘴,开口却是哑口无言。 活了这么久,她居然还会有招架不住的时候。 半晌,她才艰难开口:“话虽如此,可男子总要娶妻的,你有嫡母在,推拒得了一时也推拒不了一世。” 君呈松听她这样说,脸上笑意更深,语气都兴奋了许多,“推拒不了就娶,左右是个摆设。 那些女人心中只有利益权势,我只消给她们银两,她们绝不会来烦我。我也可以对天发誓绝不会喜欢旁人,心里只有你一个。” 他这话刚一说完,沈青鸾忽然抬眼看了他一眼。 被她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君呈松立刻挺起了胸膛。 他听说男女相看之时,相貌和权势是排在第一位的。 权势嘛,他自是不必说,可这相貌…… 他险些想抬手去摸自己脸上的胡子,却硬生生忍住。 往日他只觉得蓄了胡子显得他威仪不凡、煞气四溢,谁也不敢招惹。 这会却有些后悔没能将自己拾掇得气宇轩昂,好叫沈青衣一看就看上自己。 他全身肌肉绷得紧紧的,等着沈青鸾评价他。 半晌,沈青鸾果然开口了,却不是他以为的同意和赞赏。 “女人只要利益权势?”沈青鸾饶有趣味地重复着这句话,“这么说隋安兄如今是富可敌国,只用金钱就可以吸引全天下的女人趋之若鹜?” 君呈松下意识想点头,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将那脱口欲出的话咽了回去,想了想,改口道: “应当是可以吸引一部分女人。” …… 沈青鸾忍着气:“原来世上的女人俱都如此肤浅,只爱那富贵金银,不看人品真情,这样的女子还有男子喜欢追逐,莫不是那些男人都是贱得慌。” 这话,就更不对劲了。 君呈松心底缓缓升浮上一抹慌乱,只这慌乱太过说不清道不明,他脑仁子生的不那么聪明,一时没能抓住。 觑着沈青鸾意味不明的神色,试探道:“那,也不尽然,只是管家理事而已,与那管事也没什么差别,不好说什么爱不爱的。” 管事? 沈青鸾直要气笑了。 枉她以为这男子是个与君鸿白不一样的,对他多有动容。 谁料说到底,他跟君鸿白一样。 是将女子当作摆设、当作管事、当作下属,却独独不是当作妻子、当作爱人! 沈青鸾一时理不清心中究竟是恼怒多还是失落多,只冷声道: “隋安兄手笔如此之大,甘愿娶一个女子回家,不爱也要好生供着。我却没有这么宽阔的胸襟,娶了人自要好生疼爱。 人家姑娘娇养疼宠着长大,却也不是为了去到一个陌生人家中做那摆设和菩萨!” 直到她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君呈松才反应过来,原来她竟是不同意。 像是被人兜头迎着面门打了一拳,君呈松板正而浓黑的眉毛迷茫地皱了皱,有些懵懂,还夹着几丝恼怒。 “你就那么想娶妻子?” 他想发火,可忍了忍,还是识相地觉得面前的人不是他能随意发火的人,忍者气先放软了声音: “你要是想娶,我也不是那等武断之人,也不至于让你断子绝孙。” 说这话时,他心里忽然涌现出莫名的烦躁和怒气,“你想娶谁,你跟我说说看。” 他声音发僵,听上去像是在关心,可牙根莫名有种发痒的感觉。 他若说出了谁的名字…… 君呈松紧紧盯着沈青鸾的嘴,双手缓缓握紧。 沈青鸾皱眉,没好气道:“你若只知说这些话胡搅蛮缠,请恕我还有事在身,恕不奉陪了。” “等等!”君呈松拦住她,耐着性子道:“你若是有什么顾虑尽可与我说……” “没有顾虑。”沈青鸾声音干脆,“我只是对你的提议不感兴趣。” 君呈松哑然。 沈青鸾挑眉,“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她垂头看着君呈松扯住她的手掌,“若是听明白了,就将手放开。还有,今日这些话实在荒唐可笑,既入了我的耳,我也不能当作没听过。 所以日后,你还是少与我来往,以免每见你一面,都要让我心中膈应一番。” 君呈松张嘴开合半晌,这回却是轮到他哑口无言。 直到沈青鸾扯开手往城门口走,君呈松才急迈了两步: “你是嫌弃我说话粗笨?我是将你当成知己才推心置腹,若我哪句话说错了——” 沈青鸾忍无可忍地扬起一只手阻住他接下来的话。 她怕再听下去,就要控制不住朝他发怒。 隋安只以为他是说错了话,事实上设身处地地想,身为男子有这种想法并不稀奇。 她甚至还要感激他如此直白、毫无遮掩地将这番轻视女子的话和盘托出。 多少女子跟沈青鸾一样操劳一生,被男人的谎言欺骗,终其一生都没能看透婚姻的骗局。 毕竟这世上有多少男子,以一纸婚约将女子圈在后院,轻贱女子之余还要美其名曰“珍重”和“呵护”。 哪怕隋安并不同往常男子一样,天生就有着吸女子的血来滋养婚姻的想法,可他终究是个男人。 若沈青鸾也是男子,大抵可以与他默契地相视一笑,将女子的苦难引为谈资。 可她偏偏不是,只要他们还站在男女双方,便永远也跨越不了两者观点之间的鸿沟。 所以,当她是迁怒也好,当她是被踩中痛脚也好。 她终究无法毫无芥蒂、心平气和地和隋安谈论彼此对婚姻的看法,甚至无法再像以往一样谈论仕途和朝政。 许是她的眼神太冰冷,君呈松那满腔推心置腹的话语在舌尖打了个转,又老老实实地咽回了肚子里。 “你没有说错什么,”沈青鸾语气淡淡,“只是这些话我不爱听。” 仅此而已。 她转身离开,徒留君呈松看着她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 他浑浑噩噩回了镇远侯府,站到门口才发现自己来错了地方。 他早就名正言顺搬出去了。 正要提腿离开,薛隐从里头走出来,“侯爷,那接回来的陆家姑娘该如何安置?” 一听他提气陆黎琴,君呈松气不打一出来,“老子管她去死!” 薛隐僵着脸没有说话。 还是君呈松恶声恶气骂了声,复又没好气道:“陆氏那老婆子心心念念将人接了来,赶去福寿院凑做一堆不就是了。” 薛隐面无表情道:“老夫人病了多日,不让府里的人去叨扰。” 病了? 君呈松对这个说法倒没有怀疑,只心里头大感快意,随即却又眉头紧锁: “那老婆子病了,该不会要我去侍奉吧,我怕她有这个命也没那个福气来享。” “应是不必,大夫说了要静养,只得孙嬷嬷一个人侍奉,府里其他人都不许打扰。” “该!”君呈松眼里透出愉悦的光。 “她既然病了管不了事,那姓陆的小妖精就更不用管了,左右府里有人当家,应当饿不死。” 至于过不过得好,就与他无干了。 对了,陆氏重病,他该如何应对,正好有现成的理由修书给沈青鸾请教。 君呈松心中盘算着说辞,大摇大摆离开。 镇远侯府,陆黎琴不动声色地将腰肢妞成妖娆妙曼的身段,右手托腮,尽力露出自己最美的角度。 方才见面实在太仓促,并未展现出她的魅力。 真正的她,那可是连公蚊子见了都要震不动翅膀的。 陆黎琴得意一笑,听得外间传来响动,立刻管理好表情。 一列人齐整的脚步迈了进来,陆黎琴扭着腰起身,正要行礼,就见一瘦瘦小小的小姑娘领着十数个丫鬟婆子站在她面前。 虽是双手交叠置于小腹前,又穿着气派富贵,可通身气质却是单薄,让人只觉是偷穿了大人衣裳的装腔作势的小丫头。 陆黎琴不动声色地直起腰杆,“敢问姑娘是?” 君倩斜着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通,越过她直接走到主位前坐下,“你就是老夫人娘家的侄女?” 傲慢如她,连一声长辈的称谓都不愿叫。 陆黎琴眉毛跳了跳,直觉此人,来者不善。 便也骄矜地扬起头,“老夫人写了信给我母亲,说是偌大的侯府总觉空荡荡,定要我来相陪。” 她理所当然地坐到君倩旁边的座位,与她同坐主位,君倩没忍住眉毛跳了跳。 “说起来老夫人也是可怜,虽然身份高贵,却还不如我娘时时刻刻有子女围在身侧。” 陆黎琴说着,做作地捂唇:“呀,我不是说侯府众人不孝,只是孙辈到底隔了一层,不如亲生的儿女贴心。 想来,这也是老夫人特意让我来侯府的原因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君倩虎着脸怒道。 50.君倩吃瘪 她本就随了杜家人肤浅张狂的性子,这会也不像在前世沈青鸾教养之下沉稳得宜进退有度,随意一激便头脑发热。 “府里这么多人伺候,老夫人怎么会有疏漏。” 陆黎琴勾起眼角轻蔑地往下瞥她:“切,若姨母真那么受人尊敬,我是她娘家侄女应当是贵客,怎么会受到这种怠慢轻视。” 君倩一嗓子话全都堵在喉咙口,憋不出一个字。 竟就这么被她给绕进去了。 她看不惯陆黎琴的浅薄傲慢,存心打压。 可陆黎琴这话说得却没错,她毕竟是陆氏娘家的侄女,隔得再远再怎么生疏,那也是正儿八经的长辈。 君倩若是个孝顺的,怎么敢在长辈面前如此怠慢。 左右为难,进退不得,君倩急得双眼通红。 陆黎琴收回视线,得意地将身子往后一靠: “瞧瞧瞧瞧,我来了这么久,连一杯奉茶的也无,就知道这府中的主子有多失礼。 啧啧啧,等哪日我回家,定要跟爹娘好生说说,让族老来替我姨母讨回公道才是!” “还不上茶。”君倩咬牙切齿吩咐。 她再无法无天,这些日子在沈青鸾的敲打下也知道了“孝”之一字究竟有多重。 沈青鸾对她或许没有以往那么顺从宠爱,可有一事却不会变。 那就是她身后站着沈家,身体里流着世家的血液,口中吐出的全都是女子立世的金玉良方。 多可笑,在沈青鸾已经不爱她之后,她才学会按照沈青鸾的指点来生活。 她忍气吞声的模样惹得陆黎琴得意地勾唇。 呵,就这点伎俩,还不够她塞牙缝呢。 如今她还只是老夫人娘家亲戚,等日后她成了镇远侯夫人,必要将这个没家教的小蹄子好生修理修理。 陆黎琴怀着憧憬喝了口茶便得意洋洋起身,“走吧,带我去给姨母请安。” 这是她在镇远侯府大杀四方的起点! 陆黎琴迈着步子抢在君倩前面走到门口,回头看着还在原地的君倩不耐烦道:“还不快走?” 君倩藏在袖子下的双手死死握拳,忍着浑身的颤抖咬牙道:“老祖宗身子不适,父亲说了谁也不许随意打扰。” 陆黎琴脚步一顿,犹疑地看着君倩,心中隐隐浮现出不对劲。 方才交手这一两招,她已经看出君倩的本事,不过是个有些小聪明却没什么大本事的黄毛丫头。 应当是不敢在这些长辈的事上动手脚或是撒谎。 这么说,姨母当真病了? 这可不妙。 若是无人给她撑腰,她能风光到哪里去。 陆黎琴眉头一扬:“姨母身子不适,是谁替她看的诊,见不了姨母,让我见见大夫总可以吧。” 君倩没好气道:“老祖宗的病都是父亲亲自安排,我也不知。你若那么急自去府衙寻的爹爹便是。” 说着便甩开长袖坐在椅子上,叫了管事进来开始处置府务。 陆黎琴被她撂在一旁,脸上有些挂不住。 偏又人生地不熟只能将这笔账再度记到心里,自己找了个地方坐着,但看这小蹄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君倩捧着账本,一面听着管事回话。 她想起往日沈青鸾云淡风轻地打理着府中的事务,又想起那日沈青鸾清点杜家嫁妆之时十指纤纤从算盘上拂过。 君倩恨恨咬唇,这个女人,说是要好生教导传授于她,实际上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教。 她虽然接手了母亲的嫁妆,却是一头雾水,如今接手镇远侯府的中馈,更是力有不逮。 偏偏她又在陆氏面前夸下海口,以致如今焦头烂额也不敢声张。 “大小姐,这个月香料铺子亏了五百两。” 君倩愣愣地抬头,多……多少? “五百两?上个月不是只亏了一百两吗!” 掌柜的脸色讪讪,拱手赔笑:“上个月因着隔壁新开了一家香料铺子生意受了影响,故而亏了一百两。 大小姐便说要咱们铺子里将香料降价,赔本赚个吆喝。” “是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君倩梗着脖子,怒气冲冲。 掌柜的肚子里骂了句蠢货,脸上仍旧笑得和气,“这个月生意比以往好了不少,只是毕竟是亏本的生意,卖得越多亏得越多。 而且因为卖得多,进货的行商也坐地起价,两相挤压,铺子里的账就更难看了。 小人月中来问了大小姐,大小姐只说定要打出名声,让隔壁的铺子关门,小的也是听大小姐的吩咐,硬着头皮经营着。” 君倩:…… 她还没开口,旁边的陆黎琴扑哧就笑了。 这小丫头真有趣,看着是个蠢货,没想到仔细一看内里,呵,更蠢! “你笑什么!”君倩恼羞成怒。 陆黎琴以手托腮,笑得眼儿都眯起,“我是你长辈,想笑就笑,你来管我?当真是好大一张脸皮。” “你!”君倩被气得脸颊通红,眼眶都含了泪。 自从…… 自从沈青鸾不再爱她,她就屡屡被讥讽、嘲笑、碰壁。 为什么…… 可下一瞬,她就由迷茫愤怒变得彷徨可怜。 为什么,她当然知道,因为她的风光显赫都是来自于沈青鸾…… 一股莫名汹涌的泪意冲上来,君倩硬生生忍住,待那情绪消散了,她才重新开口: “好,亏一些也无妨,镇远侯府家大业大,别说是亏五百两,就是亏五千两、五万两,父亲都不会有二话。” 她这话说得虽然很有底气,实则心中都在滴血。 这可都是她的钱! 别说是亏五万两、五百两,就是亏五两,那也是在剜她的肉啊。 可是,她记得沈青鸾曾经教过她,为上者必然要有担当。 既然是她下令让掌柜以本商人挤垮旁的铺子,她就没理由为着这个去惩罚别人。 沈青鸾说的话,应当是不会错吧…… 掌柜听了这话,登时喜笑颜开:“多谢大小姐体恤,小人还请大小姐赐教,下个月该如何做?还是降价亏本来卖吗?” 君倩呼出的一口气顿时卡住。 下个月,下个月…… 她看着掌柜的笑成一张橘皮的老脸,试探道:“掌柜的以为如何?” 掌柜的笑了笑,嘴巴一张,甩出一长串溢美之词: “小人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从未见过像大小姐一般有天分的东家,大小姐问我的意见,不是让我当众汗颜吗。” 君倩方才亏了银子的那股子肉痛,瞬间被这句话安抚地一滴不剩。 她觉得她又行了。 君倩挺起腰,“既然如此,你就继续降价吧,等哪日隔壁的铺子关门了你再来报我。” “得嘞!”掌柜的鞠了一个大躬,屁颠屁颠地出了侯府。 君倩又看向镇远侯府的管事李惠生,等着他来报。 李惠生却没有方才那掌柜的笑意殷勤,反而浑身透着冷意: “大小姐好大的口气,亏了多少都侯府来出,大小姐可想清楚,侯府的账若是亏完了,看大小姐的嫁妆从哪出!” 他一说这话,陆黎琴顿时瞪大了眼睛。 是啊!君倩若将侯府的家业败完了,她嫁进来还管些什么?管一本空账专门给君倩收拾烂摊子吗? 陆黎琴坐正了身子,紧紧盯着君倩。 君倩还没被下人这样顶过,一时羞恼地下不来台,怒道: “凭你也敢管我,如今府里是我当家,自然是我说了算!” 李惠生冷笑:“大小姐这话说得敞亮,既然如此小人索性也直说,如今公中账目亏空,下个月快要无米下锅,请大小姐指示。” “怎么可能!”君倩再度失声,“镇远侯府家大业大,沈青鸾管家的时候从未缺过钱。” 李惠生将账本放到她面前,“多说无益,账本就在此处,请大小姐自己看吧。” 说着果真将手一拢,站到旁边闭口不言。 那账本摆到君倩面前,宛若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怎么会? 这么多年,镇远侯府田地、庄子、铺子这么多进项,府中人又不多,正经的主子不过四五个。 这么些年下来,公中应当是富裕充沛才是,怎么会亏空。 君倩定定地看着那账本,半晌才主动伸手去拿。 不可能的,李惠生定然是在扯谎。 沈青鸾以前教过她,管束庶务、管束下人奴仆,讲究的便是博弈二字。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今日李惠生闹这一遭,其目的便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若自己这会子妥协了,日后掌管中馈定然要受他钳制。 不,不可以! 她如此辛苦从沈青鸾手中抢到中馈,不是为了来看一介下人的脸色。 君倩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闪过坚决,打开账本。 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哪怕她对沈青鸾如此嫌弃厌恶,可事到临头,她仍是不自觉去用沈青鸾教给她的知识。 这个女人对她的影响,绝不只是衣食住行而已。 账本一页页翻过,君倩额间缓缓漫出细汗。 怎么会,这账本上的账,分明说着镇远侯府连年捉襟见肘,甚至屡有亏空! 君倩手中翻账本的动作越来越快。 该死,该死的沈青鸾,早知道她经常从镇远侯府拿钱去贴补娘家,没想到她如此贪婪,竟然要将整个侯府搬空! 这次,她定要抓住沈青鸾的马脚,让她无地自容! 51.沈青鸾做假账! “你是什么人,怎么敢偷窥君家内务!” 炸雷般的声音将君倩吓了一个激灵! 她啪地合上账本,猛地回身,竟见陆黎琴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探着脖子往她手中瞄。 君倩心中一惊,随即是难言的羞恼。 “陆姑娘,我敬你是长辈,可您也该知道些分寸吧!” 陆黎琴无所谓地收回眼神,重新坐回了凳子上,千娇百媚道: “我自然知道,方才你让我就这么呆在这,不正是将我看作自己人,亲密无间的意思嘛。” 将将走入正厅的杜绵绵顿时警铃大作! “好大的口气,我镇远侯府乃正经的勋贵侯爵,哪容你个穷酸来攀亲!” 陆黎琴脸僵了僵,心中一阵恼火。 家境贫寒是她心中无法言说的痛处,同为女子,杜绵绵光鲜的打扮极大地勾起了她的嫉妒。 嘴上却不肯服输,“好好好,镇远侯府如此羞辱我,足可见我姨母在府中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也不与你攀亲,现在就回老家请族长来替我主持公道!” 姨母? 杜绵绵脑海怔愣一瞬,随即才后知后觉想起方才君倩喊了一声“陆姑娘”。 身为商人之女,杜绵绵惯会钻营,这会几乎不必费力就明白了这人的身份。 心中暗骂一声,君倩这个蠢货,府中来了老夫人的娘家人也不说引荐招待,反让她丢了丑。 再看陆黎琴昂首挺胸的模样,心中叫苦。 君鸿白对陆氏的孝顺体贴满府皆知,如今陆氏不过略有不适,君鸿白就无微不至地伺候,甚至她们都不许前去打扰。 若叫他知道自己冲撞了陆家的姑娘…… 杜绵绵头皮一阵发麻,用力握着掌心强扯笑容道: “原来是陆家姑娘,李惠生,贵客来府上你怎么不通报,倒惹得我说错了话!” 她眸光猛地发利瞟向李惠生。 李惠生若是个识相的,这会就该自己上前请罪,好让她下得来台。 偏偏李惠生在侯府多年,还不至于被一个妾室蹬鼻子上脸。 当下一甩袖子,“府中来了贵客自有主子操持,杜姨娘不过是个奴婢,用得着哪门子通报!” 杜绵绵登时被气个仰倒! “你你你……” 她指甲颤抖指着李惠生的鼻子,想破口大骂,却硬生生忍住。 枉她一直以为沈青鸾不好对付,这会遇上李惠生,才知沈青鸾已是极度优雅有风范了。 似这等碰不得动不得,却又根生蒂固的老奴才,真叫她有苦说不出。 见不得杜绵绵吃瘪,君倩瞪了李惠生一眼,上前解围: “不过是一场误会,府中近日事务繁杂,难免忙中生错,陆姑娘就别同我姨母计较了。” 说这话时,她心中闪过一丝怪异。 以往沈青鸾打理侯府时,可从未出现过这些乱象。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迅速被她压下。 沈青鸾再好,她挪用公中的钱财去贴补沈家也是不争的事实。 陆黎琴在这里也好,刚好可以借她的口将这档子丑事捅到老夫人面前去。 想起沈青鸾东窗事发的狼狈丑态,君倩心中闪过一丝快意。 她将此事带过,赶忙将账本递到杜绵绵面前,示意她细看。 “此前不管家我倒不知,镇远侯府公中居然连年亏空。 这怎么可能,父亲俸禄不少,侯府人丁又单薄,其中究竟有什么内情,还得请姨母查个究竟。” 杜绵绵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伸手将账本接过。 亏空? 镇远侯府的中馈常年把持在沈青鸾手上,若有亏空,还能是哪个搞的鬼? 要不说她们两个是姑侄,心中的念头全然是一模一样,只恨不能将沈青鸾当作那立着的靶子,绞尽脑汁往她身上犯贱。 果不其然,杜绵绵手指从一行又一行字迹上划过,越看嘴角扬得越高。 “沈青鸾这个贱人,居然如此明目张胆地做假账!” 君倩也是神情兴奋兼复杂。 猜到是一回事,真找到沈青鸾中饱私囊的证据却是另一回事。 像是尘埃落定的安心,又像是意料之外的怪异。 杜绵绵不知她心中所想,语带嘲讽地意念着账本上的文字:“福宁十年,买浮光彩锦一匹花费三百两,这假账做得也太可笑了!” 她扬了扬账本,“市面上最好的布匹就是我杜家织造的雀纹纱,最贵也不过三十两一匹,沈青鸾居然莫须有地编造出什么价值三百两的浮光彩锦! 更可笑的是,她的账上写着只买了一匹!可笑,愚蠢! 一匹布料压根不够做一身衣裳,她身为侯府主母,若要买布,也该买上三四匹给阖府上下的人一同裁衣才是!这假账糊弄别人也就罢了,糊弄我杜绵绵,异想天开!” 随着她洋洋洒洒的话,屋内众人,脸色各异。 李惠生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三分怜悯三分不屑,还有三分嫌恶。 杜绵绵被即将胜利的快感冲昏头脑,自然没有去看他们,理所当然地,也就错过了君倩的神色。 她没发现,随着浮光彩锦几个字一出口,君倩脸上的快意如潮水般褪去,反而换成怔忪、疑惑、不解、不敢置信。 是啊,一匹布,并不够一个成年女子裁一身衣裳,寻常主母,哪有买一匹布的。 可若是,那布是买给八岁的小姑娘裁衣呢? 若是寻常人,只怕不会作此猜想。 盖因买一匹三百两的布匹给无须赴宴待客的八岁的小姑娘,实在太过奢靡,便是再怎么富贵的人都得思量一二。 可偏偏,就有人不必瞻前顾后,毫不犹豫地为一个八岁女孩挥金如土…… 那头,杜绵绵还在往后翻着账本,越翻,嘴角越是高高扬起。 “哈!瞧瞧,四百两的烟松墨、一百两的玉轴云纸,还是每月都要买上三四次,实在太猖狂了!” 杜绵绵一掌拍在账本上,双眸火热地看着君倩,“我杜家最贵的云香纸十两银子就能买三百张,够一个书生写上一个月。 沈青鸾做的这账简直滑稽得连十岁小儿都能看出问题。她好大的胆子,居然如此明目张胆地做假账私吞侯府的银子!” 杜绵绵上前去扯君倩的手臂,“快,拿着这账随我去大爷面前,我定要沈青鸾身败名裂!” “姨母稍安勿躁。”君倩脸色不太好看,欲言又止地拦住她,“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罢。” “能有什么误会!” 杜绵绵双眸瞪出凶光,“你自己来看,还有什么上品血燕、南山冰玉,花费更是上百两,若按这账本上的数,侯府每月合该入不敷出,那沈青鸾可有跟大爷提过? 定然是没有的吧!那是因为她压根就不知如何做账,以致错漏百出,这是赤裸裸的罪证!大爷一看就知道她做的丑事!” 君倩沿着她鲜红的指甲往那些黑色的字迹上看去。 往事历历在目。 杜绵绵说这些是假账,可只有在这镇远侯府长大的君倩知道,这些花费并非弄虚作假。 她想起她八岁生辰,眼红陈芳那身衣裳,一个人躲在假山后抹眼泪不肯出去见客。 彼时父亲和老太太只说她骄矜虚荣上不得台面,是一只温暖的手拂去她的眼泪,说: “女子爱美是天性,倩儿率直纯真,自然不会掩饰心中所想,却也不肯让长辈为难,这才一个人躲在这里伤怀。 原是我的错,作为母亲,本该将最好的东西给倩儿才是。” 那声音开朗和泰,仿佛拨开她头顶的一片青天。 或许是时间太久,久到让她忘记当时汹涌的感激。 直至此刻,记忆如潮水排山倒海般涌来。 还有那南山冰玉,只是远哥儿夜间梦魇不能安眠,沈青鸾翻阅古籍,费尽心思找到南山冰玉让弟弟安睡。 她错了。 这账本压根不是她以为的沈青鸾的罪状,反而是沈青鸾对君家点滴心血与爱护的记录。 曾经有人这样深沉而不求回报地爱过她…… “姨母。” 君倩艰难地开口,“此事……” 话在舌尖打了好几个圈,她终是没有尽数说出,只委婉道: “或许母亲……沈青鸾是有什么苦衷,不如等她回府之后查清楚再说。” 杜绵绵眸光一顿,冷冰冰地扫视着她,片刻后才冷漠道:“呵,果真是生娘没有养娘亲。 倩姐儿大了,知道孝顺、维护母亲,若是我那早死的姐姐知道女儿如今这般懂事,该有多欣慰。” 君倩脸色蓦地变白了。 以往总是她拿着亡母在君鸿白面前卖乖,只知一提起母亲父亲便会无有不从。 如今轮到她自己,见得姨母拿捏着母亲逼她退让,她才知其中的为难之处。 维护养母,忘记生恩,这个帽子扣下来,日后她再想嫁个好人家可就难了。 片刻后,君倩缓缓退开身子,“姨母误会了,我并非是要维护夫人,只是方才我也看了账本,姨母说的这几点的确可疑,却也只是姨母的一面之词,并无确切的证据。 父亲就算生气,想必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姨母不如趁这些时日查个清楚,才好让一切尘埃落定。” 杜绵绵吊着眼上下打量着她。 本以为君倩对她俯首帖耳,随意两句就能哄住,今日才知她跟自己并非全然一条心。 既然如此,自己也该另作打算了。 “好。”杜绵绵冷声开口。 君倩浑身一松,忙道:“姨母明白就好,当务之急不是问罪沈青鸾,而是将这中馈管好,若不然岂不是让父亲以为我无能?” 她凑到杜绵绵身边,眼带希冀,“如今这月,账上差几百两银子,不如姨母……” 这番作态更让杜绵绵眼底闪过冷意。 52.君倩丫鬟恶有恶报 这个小贱蹄子居然想让自己掏钱替她填坑。 若是以往,为了笼络她,花些小钱也不算什么,就当打发叫花子了。 可如今…… 呵,忘恩负义的小畜生。 杜绵绵收回视线,重新拿起账本,轻飘飘道: “中馈管好有何难,这每月三四百两的玉轴云纸,还有什么血燕,还有这点心,这些奢靡的费用全部撤掉便是。” 心中却是暗暗打着算盘,等她将这笔银子省下来摆到众人眼前,也好铁证如山地告诉大家沈青鸾究竟贪污了多少银子。 君倩张了张嘴,终是没有说话。 以往她只是暗示一番,杜绵绵就会出钱出力,如今怎么…… 只杜绵绵既然这么说,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默默同意。 就是不知道每月如此庞大的开支,沈青鸾究竟是怎么打理下来的。 李惠生也是冷眼瞧着这两个自作聪明的人犯蠢,他若出声阻止,岂不是枉费了杜绵绵的一番苦心? 闹剧告一段落,杜绵绵怀揣着满肚子谋算回了院子,君倩却是捏着帕子,心中翻来覆去地纠结。 半晌,她挥手招来晴云,“你往沈府走一趟,向沈……母亲问安,顺便问她什么时候回侯府,就说……” 君倩迟疑片刻,终是咬唇道:“就说府中事情还需她来操持。” 论理,原该是她亲自去沈府拜见。 说来惭愧,沈青鸾入侯府这么久,对她虽是掏心掏肺,她还从未去过沈家,盖因她心中从未将沈家人当作长辈。 如今沈青鸾对她冷了,她即便想,也拉不下脸去沈家。 君倩心中复杂,自然没注意到晴云脸上的憎恨恶毒。 去向沈青鸾问安? 一家子臭穷酸,凭她们也配! 晴云双手攥得死紧,铁青着脸到了沈家。 “见过夫人。” 晴云口气生硬:“夫人在娘家过的好生逍遥,平白叫老夫人挂念不已。” 沈青鸾手中笔尖一顿,直起身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屋子中间满脸不忿的小丫鬟。 这话好笑,活似陆氏病了是为着沈青鸾一般。 被沈青鸾盯着,晴云一丝胆怯也无,反倒耿直脖子不甘示弱地回瞪。 “咔哒。” 笔杆不轻不重地放在笔洗之上,屋子里,沈家下人的呼吸声都轻了几分。 她家姑娘在闺中,虽然和气,却也颇有威仪。 不过是在镇远侯府,为着两个孩子收敛了许多,竟叫镇远侯府上下,连着下人都觉得她软弱可欺。 “晴云。” 沈青鸾勾唇,悠悠然开口,“你是杜家的家生子,一家老小都在杜家伺候,如今杜家封了皇商,想必你的身份也是水涨船高了?” 晴云傲然挺胸,唇角扬笑,其骄矜高傲尽在不言中。 “夫人说的不错,俗话说宁为富家婢,不为贫家翁,奴婢虽然是杜家的奴婢,可杜夫人对奴婢很是关照,平日一应吃穿用度……” 她拉长声调,怪模怪样地朝着沈青鸾的书房扫视一圈。 沈青鸾挑眉一笑,“你与杜夫人竟这般亲近?平日里倒不曾见你和杜家多有来往。” 她话语之中摆明对晴云的话多有不信,激得晴云立即耿着脖子,“怎么就没有来往了,我身上还有杜家府上的腰牌,可自由出入杜府!” “有腰牌又如何。”沈青鸾依旧不信,“从旁人手里拿一块,也算不得什么。” 晴云气急败坏地从怀中掏出一物,“算不得什么?夫人莫不是以为杜府是什么小门小户? 杜府的腰牌每人都是有记录的,这腰牌上刻着我的名字。有这腰牌在,我每日还能领杜家的月银!” “原来如此。”沈青鸾唇畔的笑微不可见地加大。 “原来晴云姑娘是杜家的贵客。” 她将“贵客”两个字念得极重,晴云听在耳中,脸上表情更加不可一世。 “可巧,今日沈家府上也有贵客,珠珠,你替晴云姑娘引荐一番。” 什么贵客? 晴云直觉有什么不对,下意识要拒绝,就见珠珠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连推带搡将她扯了出去。 “奴婢遵命,晴云姑娘,请跟奴婢走一趟。” “等等,去哪!” “晴云姑娘不必着急。”沈青鸾慢悠悠地跟在后面,“稍后见了贵客,他自然会与你分说清楚。” “放开我,我不见客!我是杜家的人,你们敢对我无礼!” “杜家的人在哪!”一高大威武的男子自院外握刀踏步而入。 晴云漫嗓子的呼喊忽然就卡在了喉咙口。 盖因这男子生得实在太凶,一条长长的刀疤从眼角划过,硬生生将原本俊朗威仪的脸毁得丑陋凶煞。 珠珠高高举起晴云的手,顺带举起她手中攥着的,属于杜家的腰牌。 “这位晴云姑娘是杜家的家奴。” 男子,也就是陈宣,眼神犀利如刀从那腰牌上划过,扬手冷声道:“拿下。” 几个身穿黑色麟甲的侍卫上前,晴云还要奋力挣扎,侍卫唰地将刀抽出。 明晃晃的刀光自晴云面门闪过,晴云双腿一软,靠着珠珠如面条一般滑落在地。 她声音小了许多,伸手紧紧抓着胸前衣襟,却仍旧色厉内荏: “光天化日,你们还有王法吗,我可是杜家的人!杜家,新晋的皇商杜家。” 陈宣勾唇,“抓的就是杜家的人。”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陈宣怜悯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讨饭的乞丐。 “沈大人,”陈宣停顿片刻,往沈青鸾处瞄了一眼,脸上的玩世不恭换成隐约的忌惮: “也就是君夫人的父亲,上任审官大夫后弹劾的第一人,便是当初提议晋封杜家为皇商的官员。 弹劾他徇私、隐亲、渎职、收受贿赂等八大罪!条条罪状证据确凿,那官员被当朝捋职。” 沈青鸾脸上透出丝愉悦和了然,看着摊在地上慌乱不已,却仍旧心存侥幸的晴云。 “朝堂上的事,跟杜家有什么干系。”她声音里透着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颤抖。 “朝堂上的事,自然跟一介商户无关。”沈青鸾从下人身后绕出,步履优雅地走到晴云身前。 对上她双眸中骤然翻出的希冀,笑吟吟道:“只不过此事闹得太大,陛下震怒,砍了那狗官的头犹不解气,便彻查了行贿之人。 巧的是,行贿之人中,行贿数额最大的,便是新晋的皇商,杜家。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更遑论一个皇商。” 晴云顿时如坠冰窟,浑身冰冷。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那么巧,沈舒随随便便弹劾一个人,就能牵连到杜家。 而且,杜家,那是多么富贵辉煌的庞然大物! 就是有杜家做靠山,有这样的底气,她才有资格看不起沈青鸾。 不过是穷书生出生的女子,祖坟冒了八百里青烟才嫁入镇远侯府,居然用这么高高在上的口气,谈论着杜家的灭亡。 沈青鸾欣赏了片刻她的惨无人色,无趣地退让了开,任由陈宣将人带走。 其实,她本不打算动晴云的,哪怕,前世是她亲手将晴云赶出镇远侯府,又亲自选了心性端正可靠的丫鬟送到君倩身边。 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晴云为人乖张虚荣,长久伺候在君倩身边,自然要挑唆得主子目光短浅。 有这样的人在君倩身边,贻害无穷。 所以,哪怕君倩极为喜欢晴云,哪怕刚嫁入侯府就对继女的贴身丫鬟出手很是不妥,沈青鸾仍旧是担着骂名和众人的不解处置了晴云。 她还记得,那段时间每每出门,君倩只要一摆出备受继母磋磨的可怜模样,便会有无数贵妇夫人朝她施以同情怜爱。 相应的,那段时间她的名声臭不可闻。 重生后,她打定主意不再做那活菩萨,因此也就不曾想过要将晴云赶出去。 毕竟,她乐得看君倩在晴云的挑唆之下,一步步变得平庸、尖酸、愚蠢。 可前提是,她别犯到自己头上来。 “夫人,夫人饶命!” 眼看要被拉下去,晴云终于认清现实,一个猛子扑到沈青鸾面前,“夫人饶命,奴婢不敢了,求你放过奴婢吧!” 沈青鸾被她抱住脚,身形不由自主停下来,垂头去看晴云涕泪四流的脸,愈发觉得可笑。 “饶过你?” 沈青鸾语气莫名:“你是君倩的丫鬟,又因与杜家有关才获罪,抓你的更是朝廷的人。 桩桩件件,似乎与我扯不上关系,说这个饶字,未免太牵强。” “不不不!”晴云疯狂摇头,“奴婢错了,奴婢不该对夫人不敬。 如今夫人对奴婢小惩大诫是奴婢的福气,但求夫人看在奴婢知错就改的份上,给奴婢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沈青鸾诧异了一瞬。 前世她只以为晴云蠢,殊不知,人家聪明得很,不但知情识趣,知道该捡着君倩这个蠢货来蒙骗,而且见风使舵极快。 三言两语就看出是谁在这做主,也知道该求到谁的头上来。 如此,她倒真舍不得就这么把她从君倩身边赶走,那不是,太便宜她了吗? 沈青鸾蹙眉,沉吟几息。 晴云满以为她被自己说动,哀求磕头得更加起劲: “只要夫人饶奴婢一命,奴婢愿意为夫人效犬马之劳。日后奴婢虽是大姑娘的人,心却是向着夫人的!” 她自以为这话说的很是高明。 但看沈青鸾跟君倩之间势同水火,定然抗拒不了君倩的贴身丫鬟向她投诚这一诱惑。 站在一旁的翠翠心中更是一个咯噔。 晴云这个丫头对夫人百般不敬,夫人都念在君倩的份上饶过她。 今日眼看能斩草除根,难不成夫人还要放她一马? 53.君倩:母亲,求您疼我…… 然而,她们都未看到,晴云话音刚落,沈青鸾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替她效犬马之劳? 可笑。 她沈青鸾要给君倩教训,只需笑她、任她、听凭由她,君倩自会自取灭亡。 安插人手在君倩身边?简直是羞辱! 如晴云如此趋炎附势的阴险小人,哪里配为她效犬马之劳。 沈青鸾毫不留情地扯开裙摆,“我不需要任何人向着我,盖因我,问心无愧。” 她干净利落地回了屋子,徒留晴云惨叫声划破整个院子。 不需要任何人向着她。 说这句话时,她心中是全然的自信,只她没想到,重活一世,死乞白赖要向着她的人居然这么多。 沈青鸾坐在主位,面无表情看着堂下沉默得怪异的君倩。 虽说知道君倩舍不得晴云,一旦知道晴云在沈家被抓走,定然会找上门来。 只是这找上门来,未免也太快了。 沈青鸾喝了一碗茶,君倩仍旧左手抠着右手没有开口,沈青鸾有些不耐。 将茶碗放在小几上,以帕沾唇:“你若是为着晴云的事情而来,我无能为力,她是被朝廷抓走,你想保她求你父亲或许有用。” 君倩听她开口,原本身子一松。 听清她说话的内容,忙挥手否认,“我并非为了晴云,我知道……” 她停顿了片刻,仿佛有些赧然,难以开口:“我知道母亲是为了我好,晴云为人心胸狭窄,两面三刀,还是杜家的人,在我身边有害无益。” 她抬头,双目破天荒头一遭地盈满感激:“母亲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为镇远侯府好,日后我不会再不知好歹了。” 饶是沈青鸾自诩足智多谋、聪慧敏锐,可对上君倩这副作态,破天荒地大脑空白了一瞬。 君倩她,鬼上身了? 还是吃错了药? 还是有什么阴谋? 沈青鸾不动声色地收回帕子,假笑道:“果然是长大了,听闻如今你管家管得不错,镇远侯府杂事颇多,应当很是忙碌才是。” 这话明显带着试探,怀疑她别有用心。 只落在君倩耳中,却满是关怀意味。 紧绷的身子缓缓放松了许多,君倩抬眼去看沈青鸾,双眸复又带上了许多依赖。 “多谢母亲关怀。倩儿知道母亲回沈家是为了让府中的管事都名正言顺听从于我,倩儿还未谢过母亲的苦心。” 沈青鸾:…… 她坐直了身子,眼中带上警惕。 她已经笃定君倩是别有用心了。 一段时日不见,君倩长进了不少,居然能自如地对她说这些违心话了。 想来是为着杜家落魄,而沈家却此消彼长之故。 君倩素来捧高踩低,如今眼见杜家靠不住,重新求到她面前来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她心中思绪万千,君倩却趁着这个机会,悄悄打量着她淡然的脸庞。 往日沈青鸾这副模样落在她眼中,只觉是装腔作势。 今日看来,比之杜绵绵的尖利刻薄,君倩只觉得这样的冷淡满是让人安心兼向往的风华。 “母亲一片苦心,只如今倩儿已经将家事打理妥帖,母亲也无需避在沈家,不如随女儿回家去吧。” 哪怕明知她在做戏,这一口一个母亲听在耳中,仍旧叫沈青鸾心中膈应。 前世,她为了这声母亲付出了多少精力和尊严,她以为这会是她在这段婚姻中最好的奖赏。 只可惜,事与愿违,这声母亲不是奖赏,反倒是催命符。 君倩每每委曲求全地喊上一声母亲,再拿控诉的眼神去瞄君鸿白,那王八就要勃然大怒,仿佛沈青鸾抢了那早死的杜文娘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呸,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贱男人。 真那么深情,怎么不去给杜文娘陪葬。 新老婆娶了,小姨子纳了,还要装出一副坚贞深情的模样。 真真是好大一张脸,好厚一张皮! “母亲。” 君倩唤回沈青鸾的神智,继续巴巴道:“母亲或许还不知道,姨母怀孕了。” 什么? 沈青鸾精神一震,“可请了大夫入府看过了?” 见她终于肯搭理自己,君倩心中也是振奋,连忙点头:“看过了,大夫说已经月余了,如今正是要静养的时候。” 沈青鸾在心中估算了一下时辰,眉头微不可见地皱起。 月余,那不正是入了侯府之后没多久? 电光念闪,无数纷杂的念头涌入沈青鸾脑海之中。 君倩仍在那絮絮叨叨:“姨母怀孕,却恰逢家中大变,心情悲苦,父亲怜惜她,听说是沈大人弹劾导致,心中对母亲更是怨怼。” 沈青鸾侧头看了她一眼,“你父亲想的不错,杜家的确是因沈家而覆灭。” 她云淡风轻、高高在上地谈论着杜家的命运,君倩本该愤怒、生气、大喊大叫大骂才是。 可事实却是,看着她如大海一般包容而深沉的双眸,君倩只觉得安心。 “我不怪母亲。” 这话叫沈青鸾真真惊诧了。 她挑眉看去,想看看君倩还能说出什么让她意想不到的话。 这一眼仿佛鼓励到君倩,她雀跃道:“我知道母亲为人正直,从不屑背后暗害他人,杜家的事跟母亲定然无关。” 君倩起身走到沈青鸾身前,垂头似是局促道:“父亲和姨母恨母亲,倩儿无能为力,可我心中,永远都是向着母亲的。” 沈青鸾沉默。 若是可以,她很想凿开君倩的脑袋瓜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药。 良心发现? 那也未免太晚了。 兔子跑了知道逮了,孩子死了知道奶了。 沈青鸾收回视线,忽然问道:“这些日子都是你在管账?” 君倩点头。 沈青鸾了然,“出来这许久,也的确该回去了,翠翠,替我收拾好东西。” 君倩大喜,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听沈青鸾又道:“回府之后,侯府的中馈仍旧由你来管。 你那姨母身怀有孕,正是紧要关头,想必你父亲也不放心我。” 君倩一脸为难。 让她继续管? 可她已经,管不下去了啊…… 正等着沈青鸾回去收拾烂摊子呢。 她眼巴巴地看着沈青鸾,却见她丝毫动容也无,“当日将中馈交出去,原是在老夫人面前由她亲自见证。 如今老夫人未曾发话,这中馈是谁也动不得。” 可笑。 沈青鸾嫁入侯府后,陆氏便递烫手山芋般将四处漏风的中馈交到她手上。 按理说侯府主子不多,勤俭些过日子也是和和美美。 然陆氏是过惯了苦日子,好容易侯府复起,她便心气高得很,每每爱攀比掐尖,血燕名香最好是别落到她眼里。 若是叫她看见,势必便要想方设法在沈青鸾面前念叨,非得自己也用上心气才顺了。 至于侯府其他人,更是如此。 若非沈青鸾持家有道,将那几个铺子打理得日进斗金,哪支应得起这帮蛀虫成日地攀咬。 可笑的是,沈青鸾打理中馈久了,他们还真当镇远侯府是什么富贵大户,有那金山银山供他们嚼用,还百般防着沈青鸾。 当日以为中馈是什么好东西,巴巴从她手里抢了去,如今再想还回来让沈青鸾去当那管家婆,做梦! 君倩嘴巴发苦,却也无法。 只道沈青鸾愿意回侯府,已然是愿意下台阶,日后再说几句软和话,也就还同往日一样了。 私心里,她仍旧相信沈青鸾会是那个宠爱她的好母亲。 毕竟,她曾经对自己那样体贴关怀。 这样多的爱,怎么会在某一天凭空消失呢。 那些来自沈青鸾的冷落和嫌弃,应当只是她的错觉,或者,是沈青鸾太累了吧。 “母亲既然这般说,一切都听凭母亲吩咐。” 君倩声音很温顺,甚至带着一丝不怎么明显的讨好。 沈青鸾再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三言两语将她打发了回去。 君倩前脚刚走,沈母后脚就进了来。 “你要回侯府?这是怎么的?听说杜绵绵怀孕了,你回去不是找罪受? 如今你父亲仕途大好,你大可在娘家安安心心地住着,合离之事自有他来筹谋,何苦回去过那苦日子。莫非是君倩那小丫头又求你,你心软了?” 沈青鸾正收拾着屋子里的书本,拂过那几帖拓印的孤本,她眸光散了散,随即又飞快凝拢。 “心软?我若心软,等着我的只会是死路一条。” 她回身,对上沈母的双眸:“正是因为父亲仕途大好,我才不愿让父亲深陷与镇远侯府的纠缠瓜葛,平白误了他的远路。” 沈母沉默,半晌才道:“你父亲并不在乎。” “可我在乎。” 前世,她已经不孝了。 重活一世,她恨的人要自食其果,而她爱的人都该奔赴光明灿烂的未来。 “这次杜家的事,父亲虽未直接弹劾杜家,只是弹劾朝堂收受贿赂的贪官蛀虫,可有心之人略一联想,难免不会认为他身为朝廷官员,为了女儿的内宅之事公器私用。 这个风口浪尖的关头,若再让她替女儿谋划合离之事,岂不是让父亲的清名成为人人脚下践踏的污秽?” 眼见沈母还要再说,沈青鸾用力握住她有些苍老的手。 “母亲,小时候祖父与我说故事,战士该如何才能离开战场?自然是要打赢胜仗。 如今女儿要跟君家合离,也该由我自己将这场仗打赢,若不然,永远都只是逃兵。” 54.君鸿白软饭硬吃 话落,沈母的眼泪汹涌而下。 这就是她的女儿,她引以为傲,又无比心疼的女儿。 她出生时,只有两个手掌那么大,在自己怀中小小的一团长大。 她曾贪心地奢望,沈青鸾一生平安顺遂,永远不要直面世间的风雨和肮脏。 可她终究没有做到。 “都是母亲的错,是母亲瞎了眼,将你嫁到这样的王八蛋人家去。等你合离了,再也不要嫁人,一辈子只做娘的女儿。” 泪水流到沈青鸾手背,仿佛一块巨石砸入她心房,让她坚硬的心整个柔软了下来。 忆及前后两世在镇远侯府的种种遭遇,更想起隋安口中所说:“不过娶回家做摆设。” 沈青鸾心中纷杂难言,良久也捏着沈母的手,重重道:“好,等女儿合离了,再也不嫁人,永远侍奉在母亲身边。” 安抚住沈母,沈青鸾才跟沈舒道别。 临走前,沈新月拉着她的袖子扭扭捏捏地撅起嘴。 见沈青鸾抬手,慌忙将嘴唇往里收,两手抬起将嘴捂住,警惕地看着沈青鸾。 然而沈青鸾只是抬手摸了摸她额间细碎柔软的黑发,“说要陪你去西郊的白云寺,如今又失约了。” 沈新月眼角垂下来,越发显得可怜。 “不过,”沈青鸾语中带上了笑意,“最迟两个月,我一定陪你去,还带你去西郊骑马。” “当真?”沈新月双手挥起来,眼眸中闪出耀目的喜悦。 “你与我写保证书,若是没能做到,日后换我来做姐姐!” 沈青鸾笑眯眯地看着她,右手称其不备快速捏上她的嘴。 “好好好,写保证书,我还在这盖个指印,够不够严肃!” “呜呜呜!” 沈新月又要委屈了。 沈青鸾捉弄完人,快速上了马车,留着沈新月在沈府门口吱哇生气,嘴角不自觉地勾出柔和的笑。 她清晰地感知到,那颗在婚姻中变得疲惫的心,一点一点地,被来自沈家的温情修复。 终有一天,她会重新变回那个耀眼的、光彩夺目的沈青鸾。 只这份愉悦,截止到见到君鸿白那张丧气脸的前一刻。 “你还知道回来!” 对上君鸿白怒气冲冲的质问,沈青鸾皱眉。 越过他在房中坐下,甚至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裙摆,方才直视他的双眸: “我只是嫁到你君家做主母,又不是关到牢里的囚犯。再说了,就算囚犯都能得亲人探视,我不过回家一趟,难不成犯了死罪?” 君鸿白脸色铁青:“哪有出嫁妇成日呆在娘家,你也不嫌丢脸!” 沈青鸾轻轻撩起眼皮,“我父亲升官,作为女儿自然要回府贺喜。我父亲都不觉得失礼,大爷竟然觉得丢脸?” 这话轻飘飘地砸出去,瞬间砸得君鸿白脸上五颜六色,所有的怒气都止住了。 是啊,沈舒如今升官了,不再是一介普通的书生,反而是能见天颜,能谏百官的审官大夫。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前提是,他和沈家关系亲密无间,和沈青鸾夫妻和睦。 可事实却是,成婚多年,他从未登过沈家门一步,唯一的一次,还被沈舒骂了出来。 难言的畏惧之中,夹杂着恼羞成怒的愤恨。 第一次,他居然没了以往的高傲和尊贵,居然在沈青鸾面前矮了一头。 “大爷还有事?”沈青鸾挑眉赶客。 君鸿白脸色翻来覆去,终于咬牙道:“绵绵怀孕了。” 沈青鸾眸光燃起兴味,“恭喜大爷。” 君鸿白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的神色,确信她没有任何不满或者的怨恨,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只再怎么不是滋味,也只得自己压下,“她如今月份浅,正是要细心将养的时候,本就胎相不稳,杜家如今还出了这样的事。” 沈青鸾藏在杯盏之后的唇悄悄勾起,一言不发。 君鸿白久等不到她接话,袖子下的拳头悄无声息攥起,半晌,带着三分屈辱七分期待开口: “你嫁入侯府多年,我和你始终没圆房,我知道你素来喜欢孩子。这回,只要你让岳父出面,让杜家安然无恙地回来,我便让你有个孩子……” 一声粗粝刺耳的瓷器摩擦声突兀地响起。 沈青鸾合上杯盏,干净利落地打断了君鸿白的痴心妄想,满脸不加掩饰的恶心,“大爷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如此委曲求全实在不必。” 她扬起一只手,打断君鸿白脱口欲出的话,虽然她这只手很想在君鸿白脸上,而不是离他这么远。 让她生个孩子来换杜家平安? 昨夜将整个京都的酒吃个精光,也说不出这么恶心得令人发笑的话。 他当他杜家的种是什么? 琼浆玉露?是天大的恩赐? “我不配也不能,至于大爷所说让我父亲出面救杜家一事,不可能。” 君鸿白脸上好大的不渝,立即就要翻脸发怒。 只到底今时不比往日,沈家不再是以前的无名书生,沈青鸾也不再是以往那个软绵绵的受气包了。 君鸿白只得强忍着胸口几欲爆炸的怒气厉声道: “沈青鸾,你几时变得这么冷血了!绵绵知道杜家被抄家当时就晕了过去,她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孩子。 你忍心看她孕期还如此担惊受怕不得安生吗?你自诩的沈家的仁善宽厚都去哪了!” 宽厚仁善? 这几个字掷地有声地砸出来,仿佛自动变得缓慢。 沈青鸾意味不明地抬眼,紧紧盯着君鸿白的脸。 原来他也知道,沈家家风仁善宽厚。 那前世,君倩和君远每每诬告她,说她挪用镇远侯府的银子,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说她目光短浅,说沈家贪婪小气,说这辈子最后悔的,便是让沈家妇入君家大门。 原来他都知道。 沈青鸾忽然笑了。 这一笑落在君鸿白眼中,似是夹杂着无边的讽刺,又似是夹杂着无边的怅惘。 君鸿白声音情不自禁小了许多。 “你笑什么?” “大爷凭什么觉得,我父亲愿意开口,替杜家求情?” 君鸿白怔愣了一瞬。 沈青鸾这样挑眉一笑的时候,全然没有平日低眉顺眼的温顺,仿佛有自信和傲气自骨子里流泻而出。 风华绝代。 沈青鸾双手负于身后绕着君鸿白踱步一圈,“大爷不是不知,杜家人赃俱获,人证物证具在,罪行已是板上定钉,要我父亲开口说情? 你可知若是惹了陛下龙颜大怒,莫说杜家能逃过一劫,说不定连我沈家都会折进去。 大爷,君大人,大善人!我爹只是宽厚仁善,不是猪油蒙心的大傻子!” 君鸿白顿觉脸颊一阵火烧般的抽痛,怒道:“是你父亲出言上谏才累得杜家落罪,哪怕如今求情千难万难,可这是你们沈家欠杜家的!” “沈家欠杜家?是我爹让杜家做那对上行贿,对下坑蒙拐骗的卑劣行径,还是杜家蒙骗来的银子给我沈家花了?” 利如钢刀的言辞瞬间将君鸿白从旖旎之中逼出,君鸿白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难堪。 “都是一家人,莫说沈家不一定会折进去,就算真的丢了官也不过是身外物,杜家上下那可是数十条人命!能将杜家救出来,岳父也是在赎罪——” “啪——” 话语戛然而止。 君鸿白不敢置信地看着沈青鸾。 半晌,脸颊抽痛,他才后知后觉伸手去抚摸。 自己,被打了? 沈青鸾收回手,将白玉骨节般的手掌甩了两下,仿佛沾到什么污秽。 “以往,还以为君远脑子愚钝是偶然,如今才知,有这样一个蠢出升天的王八爹,君远能识得几个字,已经是祖上烧了高香了。” 她在说什么? 君鸿白脑子一片懵。 她在骂自己? 君鸿白良久才醒过神。 她怎么敢! 沈青鸾轻蔑地看着他,双手交叉着在半空轻拂,身体力行地告诉他,打都打了,还怕骂几句吗? “我这样打大爷,痛不痛?” 她语气很平和,平和到君鸿白险要以为方才的那一巴掌是幻觉。 “我不过打大爷一巴掌,大爷便恨我入骨,满眼都写着想将我扒皮抽筋。易地而处,杜绵绵对我的所作所为,比当众打我的脸更让我痛苦。 大爷让我说动父亲以整个沈家前途为代价替杜家求情?不如往窗外看看。” 她两指并拢如利剑,指向窗外,语气散漫却带着不容辩驳的威势:“如今还是大白天,大爷怎就说起了梦话。” 厅内是久久的寂静。 难堪、愤怒、羞耻、憎恨化为一柄利剑,将君鸿白割得千疮百孔。 他拳头死死攥紧,咬牙切齿道:“你这个蛇蝎毒妇,居然眼睁睁看着杜家去死!那可是倩儿和远儿的亲外家! 枉你自诩将他们视为己出,原来都是谎话,竟然为了一己私仇挑唆你爹陷害杜家。如今我才看出你的佛口蛇心!” 沈青鸾的脸倏然沉了下来。 君鸿白的话,戳中了她的逆鳞。 他竟敢污蔑父亲的清名! “陷害?”沈青鸾眸光冰冷,低吟着这两个字。 “我父亲参奏朝廷官员收受贿赂本是职责所在,而后查案的是大理寺,确定杜家行贿、抄家抓人的是京兆尹。 桩桩件件都是依法而行,你说我爹污蔑?” 沈青鸾冷笑,“你敢写折子参奏我爹,参他一个寻思污蔑、陷害朝廷官员的罪责吗?” 55.君王八:我休了你! 君鸿白哑口无言。 沈青鸾朝他逼近两步,“如此可好,大爷若真敢写这封折子,我立刻便说服我父亲为杜家上表陈情。 你们二人共同出手,杜家定然无虞。如此可好?” 呵,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口口声声让沈家出面。 真轮到他自己,他敢吗? 沈青鸾这样问了出来,“如何,只是一张折子而已。大爷是君远和君倩的亲爹,论亲疏,论情分,都比我这个半路嫁进来的后娘亲近得多。 只是让大爷提笔一写,便可换杜家清白,大爷应当不会犹豫吧?” 君鸿白脸瞬间涨得通红。 沈青鸾收回轻蔑的视线,“想来大爷情深至此,应当不会拒绝替杜家说情。 只我有一句话要提醒大爷,杜家犯的不仅仅是行贿之罪,杜家旗下的商铺为了抢夺旁人的秘方,与山贼合谋设法害的那家人上下十三口一夜惨死。 听说那封勾结山贼的书信,还是镇远侯府的小厮跑腿送出去的。只是如今大理寺正在彻查官员受贿一事,来不及探查这些细枝末节。 想来要不了几日,就回来镇远侯府询问了。” 君鸿白瞬间激出一身冷汗! 他想起来了,前年年末,杜夫人忽然找上门来,说要往老家送一封信。 奈何地方偏远,杜家的小人胆小怕事力有不逮,想问他要个人跑一趟。 彼时他正要跟沈青鸾成亲,对杜文娘和两个孩子正是歉疚的时候,二话不说便应允了。 如今想来,难道杜家竟是一开始就别有用心,想将他拉下水? “父亲,她说的是真的吗!” 君倩的声音响起,透着十足的惊慌失措。 “您真的派人帮外公……帮杜家送信了?” 君鸿白沉默。 君倩顿时大急,“父亲糊涂啊!杜家做的是要命的活,这才一夜之间被抄家,旁人是生怕沾上一星半点晦气,父亲竟还主动往上凑!” 君鸿白脸上闪过后悔和不忍,“他们毕竟是你母亲的父母,你母亲临走前,说要我对杜家多加照拂。” “那也不能拿我们君家人的命去照拂!” 君倩转头看向沈青鸾:“女儿知道母亲素来才智过人,又善心仁义,如今您也是君家人,大家同坐一条船,女儿恳求母亲出手,救君家于危难之中。” 沈青鸾忍不住侧目。 原以为君家是一屋子蠢蛋,没想到还剩了个有脑子的。 君倩言下之意,便是她若不出手,他日君家惹祸上身,她这个君家主母也逃不开干系。 只可惜,她所见到底太少了。 沈青鸾勾唇:“同坐什么一条船,君家给杜家送信的时候,我还不曾嫁进来。就算要问罪,朝廷自然会查清楚。” “母亲!”君倩眼神满是不敢置信,“我们相处这么些年,母亲待我的好,人人都看在眼里。如今难道半点不念旧情?要眼睁睁看着我们……” 沈青鸾忍不住想笑。 的确可笑,不是吗? 前世她对君家人掏心掏肺,君家人却咬死了她居心叵测、心思恶毒。 如今她自问对君家诸事不管、闲事莫问,君倩却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的冷漠。 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这世间真理,就是为善者人人欺凌,为恶者人人敬畏? 她的笑总是很美的,不论是前世对继子继女真心而疼惜的笑,还是如今嘲讽而冷漠的笑。 至少君鸿白就被这笑勾得所有的愤怒和憎恨都烟消云散了。 他快速冷静下来。 是了,沈青鸾对君家众人的好都是实打实的,而她身为沈氏女,其品行节操更不容质疑。 她定然不会袖手旁观的,如今这么说,只是气话而已。 只她要拿乔作势也没什么,女子本性如此,可她三番四次推诿,委实太过! 沈青鸾懒懒地坐回位置上,正要送客,就听君鸿白突然开口。 “沈青鸾,我再问你一遍,杜家的事你当真要视而不见,哪怕最终会祸及君家?” 沈青鸾冷淡地瞥他一眼,并未开口。 她的沉默让君鸿白误以为她心中惶惶,心中得意,话语中更带上隐隐的威胁: “这些日子你不尊夫命、不敬祖母,加之三年无所出,你可知若不是我宽宏愿意容忍,在旁的人家早就被休了。 沈青鸾,你以沈之姓氏为傲,应当不想看到沈家有一个被休弃回家的女人,令沈氏一族都颜面无光吧。” “砰——”茶盖碰在茶碗之上,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撞击。 屋内所有的丫鬟都拿凶狠的眼神盯着君鸿白,恨不能将他拨皮抽筋。 这个男人,怎么能贱到这种地步! 沈青鸾收了所有的轻慢、鄙夷,抬眼,冷漠地看着君鸿白。 休弃? 每当她已经将君鸿白的无耻领教到极致的时候,这个男人总能露出让人更加恶心的一面。 时下的大周,一封休书,等同于一根白绫! 盖因女子被休弃,不论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在众人眼里俱都意味着德行有亏。 不止是被休之人,连带着同一个家族的女子,都会被视为名声有瑕进而影响婚事。 而男子若入朝为官,家中若有被休的女子影响声名,更是会损害仕途不得寸进。 所以时下女子出嫁之前相看,必得慎之又慎。 盖因嫁了过去,若是受了委屈,为着母家的前途也只得打落牙齿活血吞,硬生生地受那磋磨! 说来好笑,当初沈舒愿意将沈青鸾下嫁给君鸿白,便是念着他深情温柔的好名声,以为可以为内宅女子遮风挡雨。 可最终,所有的风雨都是他带来的。 她的沉默给了君鸿白莫大的鼓舞,仿佛真的拿捏住了沈青鸾的把柄,他下巴微抬: “沈青鸾,我也不是那等薄情狠心之人,只要岳父愿意出面,我还会和你好好过日子——” “休妻?”沈青鸾冷笑着打断他的长篇大论。 她视线陡然变得凌厉,骇得君鸿白硬生生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他强撑着威胁道:“自然了,你早已犯了七出之条,若是识相——” “大爷若有胆,尽管将休书写了来。” 君鸿白所有的威胁,都在这一句话之下消失殆尽。 “你说什么?”他话语中满是不敢置信。 沈青鸾却笑了,笑他的无耻,笑他的愚蠢,笑他的不知天高地厚。 “休书,休的是善妒无德之妇,而我,嫁入侯府三年,妥帖勤俭之名整个京都世家贵族无人不知。 我舍下脸面将君远送入沈氏族学,令族老勤加教养。而大爷是如何回报我的?当着族老的面便对我动手怒斥,大肆羞辱。 明知我父亲卧病在床,大爷却从不曾上门探访侍奉尽孝。明知杜家对我憎恨怨怼,却还是纳了杜氏女进门让我颜面无光。 桩桩件件,我都照单全收,京都人人都知我在镇远侯府受了百般委屈,大爷要休我?” 一字一句,说到最后,君鸿白只觉灰头土脸。 说到底,这无非是场舆论战。 君鸿白拿捏着被休弃等同于颜面扫地这一点逼迫沈青鸾低头。 只他不知道,舆论是个好东西,能为君鸿白所用,就能为沈青鸾所用。 沈青鸾如今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对君家的付出,沈家对君家的提携,整个京都人尽皆知! 更重要的是,“我的确三年无所出,可那是为了什么?” 沈青鸾眸光一寸一寸变冷,“我愿意让官府的婆子来验明正身,无所出绝非我沈青鸾之过。 还有,大爷纳了杜氏女入门,京兆尹如今还没来府上审问,也是为着与沈家沾亲带故的缘故。 这休书大爷敢写,我敢保证休书到我手上的那一日,便是你君鸿白声名扫地、君家重兵围守之日。” 君鸿白被这番如同诅咒的话骇得心神大震,冷汗从每一个毛孔钻出。 不过片刻,里衣就已经湿透。 恍惚间,沈青鸾近日种种行为在君鸿白脑海之中一一闪过。 电光念闪之间,君鸿白灵窍一震,“你是故意的,你故意在外下镇远侯府的面子,故意激怒让我在外人面前做错事说错话好毁我名声! 你,你好恶毒!” 沈青鸾惊讶地看着他,随即目露愉悦。 能想明白这一点,君鸿白还不算太蠢。 的确,从重生后的第一日,沈青鸾就已是心有谋划。 前世她为了两家的颜面,将镇远侯府对她的磋磨刁难全都掩藏在心。 在外君倩委屈卖惨,沈青鸾为着她的声名着想,生怕耽误她的婚事,从未想过辩驳,甚至踩着自己的面子替她圆谎。 而对君远,哪怕他天生顽劣愚笨,沈青鸾也从未放弃对他的教导。 在外也多夸赞他勤奋聪慧,甚至还让沈氏族学的夫子捏着鼻子赞他天资聪颖。 而君鸿白就更不用说了,挂着一个深情于亡妻的名声,天然便有着一层光环。 哪怕后来纳了杜绵绵进门,众人也只说他是照拂杜家,深情不许。 以至于最后,所有人都觉得沈青鸾嫁入君家是占了大便宜。 最后被杜绵绵陷害,担了浑身骂名,被指责不贤、不慈、不孝、不和的人,是她沈青鸾! 这些蠢,犯过一次,自然不会犯第二次了。 重生之后,她撤去了那些泛滥的好心和慈爱,不再费尽心思遮掩周全,君家这一窝人的丑陋、愚蠢、肤浅、恶毒尽数曝光人前。 而沈青鸾却传出了知礼、端方、慈爱的美名。 正所谓此消彼长,休书? 他敢写吗? 他有资格写吗? 不过,“恶毒?” 沈青鸾歪头,挑眉一笑。 56.哪个蠢猪换了书房的纸! 沈青鸾歪头挑眉,“大爷在族长面前说我沈家与你是外人,大肆污言秽语辱骂,难道是我逼大爷说的? 还有君远在沈家族学大放厥词,难道也是我唆使的?” 君鸿白浑身一阵一阵发冷。 难怪,难怪这些时日沈青鸾对他们全然换了一副模样,小事上不再忍让,大事上却也不怎么与他争论。 无论是他想让君远继续在沈家族学念书,还是纳杜绵绵进门,她都只是不痛不痒地刺了几句,其余仍是乖乖地安排妥帖。 却原来是在这等着他!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枉他以为沈青鸾对他还是有爱,只是受伤太过心冷,这才总是冷言冷语。 却原来,她早已算计好,挖好了坑,只等他跳进去,便摔个身败名裂! 透骨的恨袭上心头,君鸿白双手捏得指骨都要碎裂,指甲在掌心之中捏出血肉淋漓的印痕。 在那恨和愤怒之后掩盖的,却是无尽的恐慌和畏惧。 原来一个女人变了脸,会变得如此恐怖,如此刀枪不入,如此棘手难缠。 为什么,当初那样炙热的爱,怎么就变了? 君鸿白双眼泛出红血丝,死死盯着沈青鸾。 不,自己并非丝毫筹码也无。 “这次你回府,我本想将府中中馈再度交到你手上,没想到你身为君家主母却不愿履主母之责,既然如此,这中馈你也不用再管。 今日我就正式将中馈交到绵绵手中,免得你以为她是杜家人,就可任由你欺凌!” 沈青鸾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前世的她莫不是个收破烂的? 居然会想跟君鸿白这等蠢到极点的夯货共度一生。 他当镇远侯府的中馈是什么好东西,人人趋之若鹜了? 懒得做多解释,沈青鸾倚在椅背之上,散漫地伸出三指朝天: “我沈青鸾对天发誓,日后若再插手镇远侯府的中馈,叫我一生霉运缠身,沈氏一族永无出头之日。” “你!”君鸿白化拳为指,恶狠狠地指着沈青鸾。 不知何时开始,在沈青鸾面前,他一次又一次地品尝到屈辱、无力。 以往那个事事以他为先的沈青鸾究竟去哪了! 他还记得新婚之夜,掀开盖头后,那张美若明珠生晕的脸上泛出娇羞,彼时她柔声道: “君心如日月,誓拟同生死。” 彼时他只觉得那美好的誓言不值一提,甚至比不上文娘留下来的一张轻飘飘的信纸。 可今日,还是这样风华绝代的脸,还是这样笃定的誓言,却将他的一颗心摘下来丢到地上踩。 人心怎么可能变得这么快。 沈青鸾这番话骇住的不只是君鸿白,还有君倩。 她脸上透出肉眼可见的慌乱: “母亲快别说气话,父亲只是随口说,哪有不让正妻管家,反让小妾主事的。父亲快将您方才的话收回去。” 君鸿白眸光晦暗地盯着沈青鸾的脸。 君倩这句话已经给了他台阶下,只要沈青鸾说句软和话。 哪怕一句…… 叫他失望了,沈青鸾看都没看他,拿团扇敲了敲桌面,“我累了,先行告退,你们自便。” “沈青鸾!” 君鸿白暴跳如雷,打断君倩还要求情的话,“够了,我知道你贪恋她的母爱,可今日之状你也看清了,沈青鸾压根无心!” 说出这句话时,君鸿白只觉眼眶滚烫,仿佛有什么东西几欲夺眶而出。 “往后咱们府里就当没这个人,中馈就由绵绵来管,看她什么时候低头求饶。” 让杜绵绵管? 君倩嘴巴发苦。 她特意去沈家请了沈青鸾回府,可不就是为着中馈入不敷出的缘故吗。 如今人请回来了,却…… 君倩咬唇看着君鸿白怒气冲冲的背影,跺了跺脚,扭身跟上沈青鸾。 君鸿白则是冷着脸去了书房,刚刚坐了片刻,杜绵绵就可怜巴巴地找了过来。 “大爷,夫人怎么说,沈家可愿意出面?” 君鸿白下意识搂着杜绵绵略微有些丰腴的腰身,脸色缓和了几分,“她心中有气,暂时还未同意。” 杜绵绵当下心急如焚,说话也没了往日的顾忌: “心中有气又如何,娶回家的老婆买回来的马,大爷要她做什么,她还敢推辞?” 这话实在有些粗鄙难听,君鸿白蹙眉看了她一眼。 她跟杜文娘长得有六七分像,如今又刻意模仿了杜文娘的打扮,看起来竟活似杜文娘重新回到他身边一般。 加之她又怀了自己的孩子,君鸿白将心中的反感压下,耐着性子哄道: “我知道你急,可岳父岳母犯的罪实在太重,居然扯上了灭门惨案,莫说求情,旁人就算沾一沾都不敢。” 说起这事,君鸿白又想起杜夫人诓骗他遣人送信的事,口气冷硬了几分。 杜绵绵眼中闪过一丝怨恨嫌弃,却飞快地隐去,只哭道:“我爹娘只不过是生意人,哪就做得出沾人命的事,此事定然是沈家栽赃陷害。 大爷可要为我做主,难不成让倩儿远儿,还有我肚子里的孩子都沾上罪人的血缘吗?” 君鸿白眸光暗了暗。 往日风平浪静时,杜绵绵这番哭哭啼啼的姿态算是别有一番滋味。 可如今大难临顶,她丝毫主意也无,只知哭闹不休。 他忍不住想,若是沈青鸾,若是她愿意出手,自己定然不必如此费心操劳。 毕竟成亲多年,沈青鸾非但从未让他为府中内务忧心,就连官场上的事她也屡屡一针见血地支招。 商户女和沈氏女,终归是不一样的。 君鸿白自己都分辨不清这会萦绕在自己心头的那股晦暗的情绪是什么,只知迎了杜绵绵进府之后,他过的生活,跟他原本设想,全然不一样。 “够了,闭嘴!” 君鸿白不耐烦地呵斥。 见着杜绵绵脸上的惊愕,一滴泪自腮边滑落,可怜到极点,方才缓和了神色: “沈家不愿出手,我让二叔出面便是。” 提起那个浑身冰冷煞气的男人,杜绵绵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镇远侯?他会帮忙吗?” 君鸿白揉着眉心,“他毕竟是祖母名义上的儿子,长辈开口,他哪有不应的道理。” 只是,他素来看不起君呈松。 如今要他向君呈松求援,无异于让他自己将脸皮剥下来踩。 为此,对上造成这等局面的杜绵绵,甚至背后的整个杜家,都带上了几分反感。 罢了,就当是为着文娘。 君鸿白如此安慰自己,一边摊开书案上的纸张。 手指刚一触碰,君鸿白浓眉一皱: “是谁那么大的胆子,居然换了我书房的纸!是不是沈青鸾! 长栋!你究竟是怎么做的事,连我的纸被人换了都不知晓,你去将沈青鸾找来,问问她究竟是怎么管的家!” 杜绵绵脑子懵了一瞬。 看清桌上的纸,紧紧闭嘴,默不作声往后挪了半步。 长栋一直守在门口,听着君鸿白的话,飞快地上前去翻看着桌面上的纸张。 半晌才恍然大悟,“小的想起来了,前段时间书房的纸和墨用完了,小的报给了李管事让他添上。 想必是他弄错了,搞砸了大爷的差使。” “这个混账!”君鸿白狠砸了一下桌子,“仗着是府中的老人,对我这个主子也多有轻慢,如今居然还敢中饱私囊!” 长栋抓紧时间将书房里的物件都检查了一遍,“不止是大爷要用的玉轴云纸,还有烟松墨也都被换了! 幸好大爷发现得早,若不然用这些纸笔写的信件公文传了出去,定然酿成大祸。” 杜绵绵身子颤了一下,弱弱道:“不过是些纸笔罢了,怎么就至于酿成大祸了?” 君鸿白脸色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陛下素喜玉轴云纸的细腻触感和烟松墨的清雅之香,所以朝中上表奏折必得用这两样来书写。 上行下效,若是不用这两样的便被视为失礼于人,上峰自然不会看重。” 杜绵绵听得咋舌,“只是小小的笔墨而已,竟有这般大的玄机。” 君鸿白声音发沉,“这都是朝中心照不宣的机密,你只是寻常的商人之女,不知道也是正常。” 原本,他也是不知道的,只是奇怪为何在府衙他总是坐冷板凳的那个。 后来,还是沈青鸾告诉他。 先敬罗衣后敬人,不止是内宅如此,朝堂更是如此。 你可以不认同,却不能将你的不认同摆在明面上。 若不然,上峰不愿提拔这种不尊暗处规则的人,生怕给自己埋下隐患。 他还记得沈青鸾将玉轴云纸轻柔地铺在身前,又亲手替他化开了烟松墨。 他记得,她说:“这些陈规的确是陋习,身居下位,只能低头遵守。 不过我相信夫君之才,总有青云直上的一天,那时夫君定然有了改写规则的能力。” 温言细语,却鼓舞激昂。 再想起那句“一生霉运缠身,沈氏一族永无出头之日。” 两相对比,痛,痛彻心扉。 手心的刺痛激得君鸿白恍惚着回过神。 明明那人在时,君鸿白只觉得是再无趣不过的一个人。 当她不在了,却细细密密地刺得他浑身说不出的委屈和疼。 却说那句“商人之女”扎在杜绵绵身上,扎得她脸色瞬间难看无比,她强笑道:“妾身是不如夫人懂得多,妾身一颗心,只知道如何爱大爷而已。” 往日,这话再好使不过,君鸿白一听便要化成绕指柔。 可今日…… 他本就为沈青鸾对他无情无爱而悲痛万分。 杜绵绵这话不但大大伤了他的自尊,还往他鲜血淋漓的胸口狠狠戳了一刀,戳得他痛得浑身都在痉挛。 他难得地冲她大发雷霆:“住口,不会说话就少说几句!” 57.蠢妇人! 他从未冲杜绵绵发过这么大的火。 若是往日杜绵绵定要哭哭啼啼作上一番。 可今日,她心中本就心虚,因此只憋屈了一瞬,就开口说了软和话。 “是妾身无知惹恼了大爷,大爷便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妾身吧。日后妾身跟在大爷身边慢慢学,请大爷怜一怜妾身。” 她双眼可怜巴巴,君鸿白没再说话。 杜绵绵却也顾不得这许多,接着道:“至于这纸张的事,想必李管事也是不知情。 这些日子妾身瞧着他办事还算恭敬,应当不敢故意中饱私囊。大爷这次就饶过他吧。” 君鸿白还未开口,长栋便嘴快道:“杜姨娘这话错了,书房的纸笔文墨夫人都桩桩件件列得清清楚楚,不存在不知情一说。 李管事买错了纸,要么是存心让大爷不痛快,要么就是被人唆使!” 君鸿白皱眉。 存心让他不痛快? 李惠生平日虽然有些倚老卖老,可做事却稳当得很。 至少这么些年来,大事小情从未出过错漏。 要不然,他也不会允许李惠生在府中呆这么多年,早就找借口打发了他。 所以这事,定然不是李惠生故意为之。 那么就是…… 君鸿白眸光陡然一利,倏地射向杜绵绵,“这背后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跟你有关!” 杜绵绵捂着胸口吓了一跳,被他瞪得结结巴巴一句整话都说不出。 “妾身,妾身没有,妾身哪里敢……” “你是不敢,可若是你对玉轴云纸的作用毫不知情,却看中了其中的利益想中饱私囊呢!” 杜绵绵扑腾就跪下了。 这个指控实在严重,由不得杜绵绵再恃宠而骄。 “妾身怎么敢!大爷怎么能这么怀疑我!” 她哭得涕泪四流。 君鸿白眼神幽暗,虽未再接话,可眼神已经明明白白地说明了他的想法。 商人之女,目光短浅,唯利是图。 为了利益将手伸到他的书房里也不算什么。 杜绵绵只觉得含冤莫白无处诉说。 她明明,都是为了镇远侯府的中馈呀! 都怪君倩那个臭丫头,不许她将沈青鸾挪用中馈的事情告诉大爷,害的她只能想出替换纸张的方法。 如今捅出这么大的篓子,她也顾不得君倩的那些话,当下竹筒倒豆子将那日查账的事情说了个一干二净。 “大爷明察!妾身真的只是因为公中银子短缺,才想着是不是有人拿大爷的笔墨暗地里吞了银子。 妾身若是知道这些纸笔如此重要,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私自做主的!” “蠢妇!”君鸿白勃然大怒。 “侯府中馈一直是沈青鸾在管,她为人正直高洁,便是要她的命都不会做这等有损清誉的事,谁允许你擅自更改她定下的家规!” 这话直如一把刀,再次割得杜绵绵心中鲜血淋漓。 沈青鸾正直高洁,不损清誉。 那她呢?她是什么? 贪婪愚蠢?不择手段? 纵然当初不是真心嫁入镇远侯府,只是将君鸿白看作救命的稻草死死抓住。 但女人终归是抵挡不了来自男人的呵护和疼爱的。 这些天,君鸿白待她温柔宠溺,又将中馈托付,还每每搂着她,说对腹中孩子的期许。 她差点,都要爱上他了。 幸好,只是差点。 杜绵绵扬起一个略有些凄惨的笑: “妾身知错了,妾身智慧才干皆不如夫人,妾身只是跟姐姐一样,使尽了力气想对大爷好而已,妾身太蠢了。” 君鸿白冷冷地看着她:“别在这提文娘,文娘她——” 说到这,君鸿白的话戛然而止。 杜文娘…… 他想起陆氏所说,杜文娘不愿出钱替他打点官途,逼得陆氏问陆家借钱。 他又想起他入朝为官之后,杜文娘多次说他在外应酬太过费钱,要他少些应酬结交。 他更想起杜文娘手把手替他缝制衣衫,被同僚见到之后嘲笑他连成衣都买不起。 彼时夫妻情浓时,杜文娘这些举动落在眼里,自然是贤惠又温婉,惹人生怜生爱。 如今,只看跪在面前涕泪四流不成人样的杜绵绵…… 她和杜文娘长得太像,这会竟和杜文娘的模样重合起来,让他印象中年少夫妻的恩爱和睦都染上了吝啬粗鄙的味道。 君鸿白眸光越发冷淡,甚至还染上几分厌恶,“退下吧,日后书房的事无需你插手。长栋,叫李惠生重新去买纸墨。” 杜绵绵踌躇满志而来,这会却闹了个灰头土脸回去。 尤其是君鸿白怒骂她的时候并未背着人,宅院里的消息传得比三月隆冬的风还要快。 杜绵绵只觉她回院子的路上,所有的下人奴仆都在对她指指点点,都在拿她取笑。 至于取笑的内容? 无非便是君鸿白所说那句,沈青鸾正直高洁,她一介商人之女,远不及也! 杜绵绵一路攥着拳头,脚下飞快,到了院子里,手掌已是鲜血淋漓一片! 沈青鸾!你竟敢如此辱我! 却说长栋去找李惠生之前,特意先往含光院兜了一圈: “夫人可别再与大爷生闷气了,大爷嘴上不说,心中可是念着您的。 今日将杜姨娘好一通骂,夫人若有心,这会去书房给大爷说句软和话,大爷定然感动欣喜。” 沈青鸾一手托腮,侧目看来,“是君鸿白叫你来找我的?” 长栋虽然有心卖乖,却到底不敢扯谎,讪笑道:“大爷嘴上没说,心中却是这么想的,小人伺候多年,自然知道如何为主子分忧。” 沈青鸾从桌子上一斛珍珠里头闲闲捞起几颗,又漫不经心地往下掷。 在琳琅悦耳的碰撞声中,闲适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今儿个我再教你一个道理,明主之下,明珠得照;庸主之下,莫争其聪。 主子若是个有才干的,下头的人越是得力,越能得到重用。可上头的主子若是个愚笨的,下人越是聪明,越会遭忌惮。” 沈青鸾美目望来,刮得长栋头皮一紧,“你说说,你的主子,究竟是有才干的,还是平庸的?” 长栋心中霎时掀起惊涛骇浪。 半晌,他重重磕了个头,“奴才多谢夫人指点,今儿个叨扰实在冒昧,小人先行告退。” 沈青鸾无声地笑了起来。 君鸿白到底是聪明人还是蠢人,这座宅子里,人人都看得清楚明白。 世间所有关系的本质都是利益交换。 夫妻是利益,兄弟是利益,长幼是利益,主子和奴才自然也是利益。 以往君鸿白是这座宅子的中心,陆氏疼爱他,沈青鸾敬爱他,君倩君远孝而爱他,杜绵绵连带着背后巨富的杜家依赖爱他。 所以他意气风发,他有着威胁怒骂沈青鸾的底气。 可如今呢? 陆氏病了,沈青鸾对他冷淡,君倩君远小却而没有威慑,杜家更是土崩瓦解。 他这个主子,还以为会像往日一样地位牢固? 更不用说,在外还有一个镇远侯,这座宅院真正的主人,即将要回府。 瞧,沈青鸾压根不需要出手,只需要收回她所有的付出,就足够让君鸿白悄无声息地失去一切。 至于杜绵绵? 长栋以为是杜绵绵的自作主张和吝啬贪婪惹恼了君鸿白。 沈青鸾却知道,那是因为杜绵绵在他心中的利用价值,已经伴随着杜家的覆灭而悄无声息地降低了。 如今君鸿白还肯为杜家奔走,不过是算计着若能得到杜家十分之一的家财,于他也是享用不尽的富贵。 当一切化为泡影的那一日? 沈青鸾垂了眼,复又把玩起了手中的珍珠。 前世,这样的好东西她总是还没捂热就巴巴地送到君倩面前。 今生嘛,“将这斛珍珠缝到我新作的鞋面上,咱们也讨个步步生辉的好彩头。” “是,奴婢这就去。” …… 长栋自含光院离开便马不停蹄去找了李惠生,说书房要重新采购纸墨一事。 李惠生不喜弯弯绕绕,直接跟着到了书房,将账本砸了出来。 “自大姑娘和杜姨娘管家以来,公中已是入不敷出,要买那金贵的纸墨,还请大爷变出银子来。” 君鸿白的反应跟君倩如出一辙,“怎么可能,镇远侯府这么些年以来,可从未缺过银子。” 李惠生没有接话。 君鸿白忍气,狠狠拽过账本,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这一看,震惊自不必说。 他比君倩年长十数岁,第一时间就能看到账本之中的奥秘。 三年来,沈青鸾的确为侯府众人花费良多。 不止将君鸿白的衣食住行打点得妥妥贴贴,府中上下更是一应俱全,从无遗漏。 更重要的是,她管账期间,镇远侯府的几个铺面盈利比之前翻了几倍不止,足见她管家理事、打理生意之才能。 而她将中馈交出去之后,非但几个铺子盈利下降,还多了好几笔莫名其妙的开支。 “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有一笔五百两的银子没有写去向?” 君鸿白语气中几乎要冒出火花子。 李惠生丝毫不怵,“大姑娘的铺子亏了钱,便从公中挪了些银子过去填补。” 君鸿白的脸色顿时跟吃了屎一样难看。 58.君王八狗急跳墙 他怎么就忘了这茬! 君倩那批嫁妆沈青鸾手里管了那么些年,一直都好好的,如今一被君倩接手就开始亏损。 君鸿白捏着账本,心中是翻江倒海地难受,悔意一阵皆一阵上涌,悔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生疼。 该死的,他当初怎么就猪油蒙了心,非要沈青鸾将嫁妆还给君倩,这不是王婆吃苦瓜,自找苦吃吗! 更加他追悔莫及的是,记忆中,仿佛就是他让沈青鸾交出嫁妆之后,沈青鸾便跟他生分了。 而后,他便事事不顺。 “逆女!” 君鸿白猛地将账本摔到地上,发出刺耳响亮的撞击。 “还有一事还得报与大爷知晓,大爷的官服需得换新了,不知是个什么章程?” 君鸿白陡然抬头,双眼如要吃人般,赤红地瞪着李惠生,“你什么意思?府中难道连几百两银子都拿不出吗?” 李惠生语气平淡无波:“账本就在大爷手中,大爷何必问小人。” 君鸿白捏着账本的手上,青筋毕露。 该死! 难怪方才他在沈青鸾面前说让杜绵绵掌管中馈,沈青鸾表现得如此淡然坦荡。 原来她早就笃定,这中馈若是离了她的手必会一团乱糟,所以才好整以暇地等着看他的下场。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 每当他以为自己有办法让沈青鸾吃瘪退步时,沈青鸾总有后手在等他,打得他措手不及、鼻青脸肿。 别人是走一步看一步,她却是走一步看三步,甚至是十步。 这就是沈氏女吗? 算无遗策、事无巨细。 这样的人掌管镇远侯府的中馈自然是妥帖,若她不愿再为镇远侯府筹谋。 或者说,她要站在镇远侯府的对立面呢? 想着可能有的后果,君鸿白浑身一阵阵发寒,热了冷冷了热,交织得他头疼欲裂。 长栋站在一旁担忧地看着他,“大爷往日心思都放在朝堂,不知内宅的繁琐艰辛,若不然还是将中馈交到夫人手中?” 君鸿白眼眸沉得厉害。 他如何不想。 只是方才沈青鸾的毒誓言犹在耳,他知道,此事再无转机。 更何况,哪怕没有那句毒誓,沈青鸾也绝不会再将中馈接回去。 盖因她骄傲高洁、绝不屑向她看不起的人低头。 是的,哪怕君鸿白对她的憎恶愤恨每一刻都在增加,也无法否认她那无与伦比的人格魅力。 早知今日,他定会在和沈青鸾还未生分之初,便和她亲密无间。 又或者,若是沈青鸾有了自己的孩子,有共同的血脉牵绊在,她便是想狠心也要顾虑良多。 无限的悔意弥漫上心头,君鸿白嘴巴像是被粘住,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让沈青鸾来管理中馈一事。 良久,他眸中闪过狠色,“去告诉杜绵绵,若还想救杜家人,便将手头的银子都交出来。 要捞一个下九流的商人出来,可不是只动动嘴皮子的事。” 长栋惊愕地抬眼,被他眸光中的厉色所骇,忙不迭地垂头,“小的这就去。” 君鸿白留在书房,双目沉沉地看着面前的信纸。 和沈家已然断了干净,看沈青鸾的态度,已然再无修复的可能。 既然如此,杜家,不能再丢了。 思索良久,君鸿白终是提笔缓缓将信写来。 信送到君呈松手上时,他正狐疑地对着铜镜摸着下巴。 原本浓密的络腮胡子这会被剃得干干净净,露出线条优美笔挺的鼻梁。 若是沈青鸾见了,定然会有灵光一动、原来如此的感觉。 原来是这样一张脸。 是了,原该如此,唯有这样俊逸的五官配这双眼睛方才算得上相得益彰。 久没见过自己的真容,君呈松不自然地紧,随意瞅了两眼就将镜子扣倒。 “我听你的将胡子剃了,若是沈青衣不喜欢,你给我滚回西北去。” 薛隐张了张嘴没说话。 侯爷若这么说的话,他只能求菩萨保佑沈公子还是拒绝侯爷了。 毕竟这连人话都听不明白的地方,谁稀得呆,他恨不得立刻回西北,好生打马快活快活。 “将信拿过来吧。” 镜子照够了,君呈松终于想起了正事,“那帮软骨蛋又有什么事要找老子。” 将信在空中甩了两下展开,一看便眉头紧皱:“要老子回府,家宴?呸,怕不是鸿门宴!” 薛隐眼底带着不怀好意:“定然是老夫人要给侯爷说媒了,上次那个陆姑娘,侯爷不是说愿意娶她吗?” “呸,姓陆的给老子提鞋都不配。” 说是这样说,他却没拒绝。 上次他对沈青衣的提议虽然被对方拒绝,但他不懂沈青衣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只觉得是沈青衣对他所说的话不够信任的缘故。 既然如此,他便拿出行动来,让沈青衣知道他不是那种随口许诺的男人。 他君呈松说过的话,定然是一口唾沫一个钉! 而姓陆的女人不但没有家世,还是他仇人陆氏的亲戚,无论如何自己都不可能对她生出好感。 娶她做夫人,沈青衣定然会相信自己的心意。 等婚事一定,他再去找沈青衣,劝说他回心转意。 君呈松脸上不自觉露出笑意,骇得薛隐浑身一震,险些掉下一地鸡皮疙瘩。 侯爷这模样,太瘆人了。 君鸿白将家宴安排在三日后。 这当口,沈青鸾不屑搭理他,杜绵绵为人小气抠搜,他也不放心,只得自己打点,又叫了君倩来帮忙。 当真上演了什么叫两个臭棋篓子下棋,越下越臭。 “只是一顿家宴,厨房就敢要五十两的开支?” 君鸿白脸色臭得隔老远都能闻到味。 厨房的管事妈妈缩着脖子,“往日里的家宴都是这么安排的,夫人拨的银子都是一百两。 那鸡鸭鱼,还有乳鸽都是上好的货,只供侯门勋贵,所以卖得贵了些。” 君鸿白心肝脾肺肾都在滴血。 请君呈松吃这么名贵的菜式? 他一个死人堆里钻出来的匹夫配吗! 君鸿白咬牙:“知道了。” 心里头却是默默算着,从杜绵绵那要来的银子还能用多久。 在那之前,一定要将杜家的银子拿到手。 想到杜家,君鸿白心中发狠,这次一定要让君呈松出面。 而要君呈松出面,最重要的便是,陆氏。 换做一个月以前,君鸿白从未想过他会放过杀害文娘的凶手,哪怕那个人是他的亲祖母。 可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多到杜文娘文弱纤细的身影在他脑海里忽然就淡了许多。 取而代之的,是有着杜文娘容貌,却像杜绵绵一样小气浮夸的行为举止。 以前回忆杜文娘的行为,总觉得她是极为爱重自己。 哪怕有些行为举止不合时宜,落在他眼里也是可爱贴心,让他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疼。 然那满含温情和爱的遮羞布一旦扯下,杜文娘的模样也逐渐褪去神光,种种举措看起来,便觉得小家子气、登不上台面了。 尤其是,有沈青鸾这样高华无匹的女子做对比。 是以这会,他对陆氏彻骨的恨意磨灭许多,只剩下对她心狠的忌惮。 所以,这次为了杜家,他还是亲自去福寿院见了陆氏。 也不知他跟陆氏说了些什么,总归陆氏再次露面时,便是镇远侯府众人在她院子里请安的时候。 大病一场,或者是被迫大病一场,她气色灰败了许多。 原本一头油黑发亮的头发如今白了大半,眼皮往下耷拉,看起来便是个刻薄的老太太。 杜绵绵还记着上次她替自己撑腰的事,又想上前讨好卖乖,却被陆氏一个眼神狠厉地瞪了回来。 沈青鸾不知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陆氏以往还扯着虚伪的假面装腔作势,如今连装也不肯装了。 不过,她也无意探寻,眼神只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杜绵绵肚子上瞟。 等两人气氛僵硬之时,恰到好处地开口:“祖母还是稍安勿躁,杜姨娘的肚子比寻常一个多月的肚子还要大些,总归是不寻常,祖母还是小心为上。” 语毕,屋子里一片寂静。 杜绵绵大惊失色,猛地转头疾言厉色道: “沈青鸾,你在这含沙射影什么,我的肚子怎么不正常了!你又没生过孩子,少在这里空口白牙地污蔑我!” 沈青鸾轻飘飘地挥着扇子,“一家人聚在一起,随口玩笑罢了,杜姨娘何必如此大动肝火,肚子大,说明孩子长得好。” “你——” 杜绵绵气得手指都在打颤,却硬生生拿她没办法。 沈青鸾细细打量着她的神色,原本只有三分的猜测,如今却已得七八分了。 这个猜测,正是她执意要回镇远侯府的原因。 她有预感,她合离的那个契机,或许就要来了。 心里头挂着事,屋子里的女人喳喳呜呜地说着什么沈青鸾全然没上心。 上头陆氏连着唤了她好几声都没听到,还是翠翠轻轻推了她的胳膊,她才回过神。 扭头,迎上陆氏恶毒得能拧出水来的眼神。 “沈氏,你如今越发不将我放在眼里了,是了,人老了便该早点去死,省得碍着你们年轻人的眼。” 沈青鸾眯起了眼。 这个陆氏,一露面,就开始找她的茬。 莫非她脸上长的不是鼻子嘴巴,而是好欺负和软柿子几个字? 她微不可见地挺起了腰。 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却在一瞬间,浑身都泛出威严不可欺的凌冽之势。 59.君倩自作多情 她朱唇微启,刚要开口,身侧就急急地插入一个声音:“老祖宗见谅,母亲只是这些日子太累了,这才一时恍惚,并无不尊长辈之意。” 沈青鸾淡淡侧头,便见君倩身子微微前倾,认真地替她解释。 察觉到她的视线,君倩亦侧过头来,冲她善意而赧然一笑。 沈青鸾…… 面无表情地回过头。 她要为自己肤浅的决断而道歉。 前几天她还认为君倩为人肤浅愚蠢,这几日接触下来,才惊觉不知不觉间她大有长进。 这几日在自己面前套近乎的说辞无比自然,丝毫察觉不出怨怼憎恨之意。 足见她虚与委蛇和伪装自己的能力,早已非前世那个君倩可比拟。 沈青鸾垂下眼眸,敛去眼中神思,口中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君倩的话。 君倩脸上立即扬起明媚的笑容。 “母亲的劳累女儿都看在眼里,我屋子里还有以往存着的血燕,一会就给母亲送过去。” 她眼里的笑意殷勤而热切,沈青鸾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背过身子不去看她,含糊道: “呜,不必,你自己留着吧。” 只一句话,君倩眼底的热切更甚,甚至还夹杂了几丝感动和满足。 她就知道,母亲还是爱自己的。 没有一个母亲会抛弃自己的孩子。 这母女两个母慈女孝的一幕,激得杜绵绵和陆氏俱都气得牙根发痒。 不约而同想道:有奶便是娘的小贱皮子,有了沈青鸾,便忘了哪个养大她的。 自己如今是失势,她这另找码头的动作也太不掩饰了。 只即便恨得牙痒,陆氏也不敢发作太过,阴阳怪气地笑道:“倩姐儿如今长大了,知道孝顺长辈了。” 不等君倩答话,她直接转了话题,“沈氏,方才我说侯爷要回来了,让你主持家宴,你既没有反对,此事就交由你来办。” 说着她就要起身往内室走,好让沈青鸾连推脱的反应都提不起。 “祖母留步!”沈青鸾却不让她好过,慢条斯理地轻唤一声。 “怎么,老身让你做这么点事,你还要推拒?” 陆氏回身,满面凶神恶煞。 可见这段日子的病,的确让她吃足了苦头。 只不知为何,沈青鸾总觉得有些怪异,陆氏这些日子的蛰伏,应当不止是生病这么简单吧。 然她也无心深究。 褪去那层她自以为是的亲情,陆氏于她而言跟路边的乞丐无异。 她不会关心,也不会任她摆布! 更何况,陆氏病愈第一件事就是让她来办家宴。 一则她如今并不得陆氏信任,二则她如今并不粘手中馈。 更何况跟所谓的镇远侯八竿子也扯不上关系,怎的就非得将家宴推到她手上还不许甩掉? 怎么想,这其中都有陷阱。 只是不知这陷阱究竟是冲着镇远侯去的,还是冲着她沈青鸾来的。 然,既然明知有诈,她为何要主动往里踩? 是傻子还是疯子? “孙媳并无推拒的意思。”沈青鸾懒懒地起身。 这些日子她心情舒泰,将养得好,脸颊眼尾处都沁了淡淡粉色的红晕,显出比以往的沉闷贤惠截然不同的娇媚舒心。 陆氏想起自己受的那些折磨,心气更不顺了。 “不是推拒,就赶紧去置办着。” 沈青鸾意味不明地笑笑,“孙媳领命,只不过有一事需得请示祖母。 侯爷毕竟不是祖母的亲生儿子,这家宴该比照什么礼数来布置呢?” 室内气氛一时凝滞。 陆氏带着血丝的双眸死死盯着沈青鸾,恨不能从她身上剜下一块肉。 偏沈青鸾好似无知无觉,仿佛说这些话,只是单纯出于礼数而发问的模样。 “祖母别怪孙媳愚笨,论理,侯爷位高权重,家宴自然该隆重无比。可论情,侯爷跟祖母不说亲生母子,亲缘上侯爷定然是比不过大爷尊贵的。 若是为着侯爷官职高便盖过大爷的风头,想必祖母心中也要不快。所以这家宴的度该如何把控,还请祖母指点一二。” 这番话有理有据挑不出任何毛病,却是将陆氏的痛处拿手拖出来,用手指血淋淋地抠! 陆氏气得浑身发抖,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想她肆意畅快活了大半辈子,斗倒了前头那个短命的正妻,弄死了那个带歪她孙儿的杜文娘,没想到临了,居然受这样的憋屈。 若按着她以往的做派,定要想办法一帖药直接毒死沈青鸾。 可偏偏,君鸿白早已警告了她。 还再三叮嘱这次家宴事关重大,定要想办法让君呈松那个小畜生跳入他们设的陷阱。 也是为此,她才想方设法让沈青鸾担着主持家宴的名头,为的便是君呈松追究的时候自己能甩个一干二净。 没想到沈青鸾这个贱人居然敢如此下她的面子! 思及孙儿那不留情面的模样,陆氏动不了沈青鸾,前后都是受气,不禁悲从中来。 “老祖宗。”君倩急急出声,拦在沈青鸾身前打断二人对峙。 “老祖宗息怒,母亲这段时日太过操劳这才有此一说,倩儿愿意来操持这次家宴。” 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陆氏胸口上下剧烈起伏,显然是更气了。 废话,对着沈青鸾这张面色红润的脸说她太过操劳,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沈青鸾看着陆氏拳头握了松、松了握,心中不合时宜地想着,她该不会被气死吧。 若真气死了,她合离之事可就平白生出波折。 思及此,她轻描淡写垂了眼睑,“倩儿果真是长进了,知道主动为长辈分忧,你来操持顺便历练历练,也是一桩好事。” 这般说,便算是踩着君倩的台阶给陆氏留了块遮羞布。 陆氏便是心中再怎么不甘,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下。 沈青鸾施施然告辞,君倩忙跟陆氏福了个身,便风一般追了出去。 徒留被冷落的杜绵绵,眼神怨毒地盯着两人的背影。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她的人生一步步往下,直至跌落凡尘。 当她身处泥泞的时候,沈青鸾的顺遂安乐,简直恨得她眼底刺骨地痛。 感受到她强烈而怨毒的视线,沈青鸾皱眉,加快了脚步。 跟在她身后的君倩不由得连声轻呼:“母亲走慢些……” 她追上沈青鸾,“关于家宴的布置,倩儿有许多事情想请教母亲。” 沈青鸾面无表情,只脚步变得更快。 君倩这会却好似变成了全然看不懂脸色的小孩子,或许她直到这会仍是下意识以为,沈青鸾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历练她。 若她遇着困难,沈青鸾总会愿意替她排忧解难的,自然毫无眼色地继续紧紧黏着她。 翠翠毫无顾忌地翻了个白眼,刻意大声道:“夫人,您叫奴婢做的那双蜀锦缀珠鞋已经制好了,如今就在含光院。 听院子里的丫鬟们说,在太阳下一照流光溢彩,比那花丛里的蝴蝶还要好看,咱们快些去看看吧。” 沈青鸾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跟在一侧叽叽喳喳的君倩,忽然也收了声。 沈青鸾没再管她,主仆两个闷头往回赶。 走到院子门口,便听得满院子的丫鬟笑闹声:“珠珠姐姐,您就让我们看一看嘛。” “就是,藏得这么严实做什么,难不成那些珍珠都是豆腐做的,看一眼就会碎?” “珠珠姐姐那么宝贝,到底只是一双鞋子,夫人若是穿出来大家伙都看得见,如今不过是早一会让咱们开眼而已,何必这么小气。” 一窝吵吵嚷嚷,翠翠双手叉腰,风风火火闯了进去:“好你们这帮小蹄子,造反了!居然敢趁着夫人不在如此无法无天!” “无妨,”沈青鸾声音里透着闲适惬意,“珠珠,打开看看。” 这些东西在她眼里不过是身外物,她并不如何看重,不过是一时兴起。 小丫鬟们平日里忙于劳作,偶尔有些乐子也是人生一味。 有她吩咐,珠珠方才将严严实实捂在怀中的盒子打开,一手稳稳当当托出一对精巧难言的鞋子。 “你们站远些,只许看,不许碰!” 没有人反驳她,甚至可以说,没有人发出声音。 素白的蜀锦在日头照射之下就显得尊贵不凡,上头以金线绣着数十颗个头大小圆润的珍珠。 晃动之间珍珠莹光流转,金线耀目璀璨,灼灼宝光显出让人不敢逼视的华美贵重。 沈青鸾笑道:“果然手工精巧,千金坊名不虚传。” 君倩心中一动,忍不住抬眼去看身前沈青鸾的脸色。 这样珍贵精美的鞋子…… 沈青鸾素来勤俭不爱奢华,这鞋子定然不是给她自己做的。 那么,就是给自己的了。 大抵是日光太过柔和,君倩只觉得这张侧脸透出难得的温柔慈祥,好看得君倩浑身都像是浸泡在日光之下,暖洋洋得让她想哭。 当日在安阳县主府上,她曾听陈芳说起她哥哥送她一双缀满珍珠的鞋子,让她好生羡慕。 没想到,沈青鸾居然看出来了,还悄无声息地也做了这样一双鞋子。 甚至还是用蜀锦做的鞋面,比陈芳那双更加贵重珍稀。 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惊喜砸得她鼻尖一酸,整个人都晕晕乎乎起来。 60.“母亲,您怎么自己穿了这双鞋!” 娘,你瞧,现在我有了真正关心我的母亲了,您可以放心,日后女儿不会无依无靠了。 自己往日的确混账了些,甚至屡屡怀疑沈青鸾对自己的真心。 可日后再也不会了。 她想起就是安阳县主那次赴宴,她冲着沈青鸾使小性子,这才累得沈青鸾对她改了态度不肯再对她千依百顺。 可也正是因此,往后种种因缘际会才叫她知道沈青鸾对她的好。 不过,现在知道还不晚,毕竟沈青鸾终究是疼她的,终究不会那么狠心果真将她弃之不顾。 “多谢母亲。”君倩嗓子眼有些发哑。 “谢什么?”沈青鸾漫不经心开口,甚至头都没有回。 她语气很淡,这话听起来,既像是询问她好端端地为何道谢,又像是在嗔怪她不必言谢。 君倩显然以为是后者,抬头还要再说,就见沈青鸾挥了挥手。 “你不是要去操持家宴吗,琐事繁多,你快些去吧。” 君倩迟疑片刻,忽地反应过来,沈青鸾定然是想在家宴之前将这双鞋子送给自己,好让自己成为众人的焦点。 她果然用心良苦。 想明白这点,君倩心中所有的困顿烦心尽去,兴冲冲地行了一礼: “是,母亲放心,女儿定然不负母亲之望,将家宴操持得妥妥贴贴,绝不给母亲丢人。” 沈青鸾回头,只看到一个跑得飞快的背影。 沈青鸾一脸茫然地和翠翠交换了一个眼神,“不负我之望,我要她做什么了?” 翠翠将她拉到那双鞋子面前,“夫人管她说些什么,赶紧来试试这双鞋子合不合脚才是正经。” 沈青鸾便也依言,浑然将君倩的不对劲抛到脑后。 沈青鸾不想管君倩如何,只想清清静静地等着那个时机到来,可君倩却偏不让她如意。 这些日子,成日都要来她院子里请安。 每次一来,不但黏黏糊糊地与她撒娇卖乖,还要将家宴准备得如何与她一一道来。 其实她也不怎么想听好吗。 只她重生后虽洒脱许多,对君家人也冷漠许多,但沈氏敦厚的家风是刻在她骨子里的教养。 且到底伸手不打笑脸人,沈青鸾也做不到对君倩太过冷眼刻薄,只能是不冷不热地应付着她。 君倩却好似浑然不觉得受了冷落,叽叽喳喳地一股脑说着,还要问:“母亲,我这样做如何。” 沈青鸾再如何不愿,也被迫将家宴的细节听得大差不差。 然而临近家宴的日子,君倩的反应却逐渐变得怪异。 “母亲,明日就是家宴了,您还有什么事情吩咐女儿吗?” 沈青鸾心中松了一口气。 是啊,明天就要家宴了,您可消停会吧。 她从不知道,君倩是一个如此话多之人。 脸上挂起了笑,“没什么吩咐,你做得极好,快些回去好生歇息会吧。” 君倩也抿出一个羞涩的笑,“女儿不辛苦,女儿长大了,也懂事了,理应为母亲分忧。” 沈青鸾点头,“果真是女大十八变,你父亲心中定然欣慰。” 说完便端了茶,“今日月光黯淡,你回去的路上小心些。” 这话是委婉地赶客。 君倩迟疑地起身,要离开时又多问了一句:“母亲真的觉得女儿做得很好?不是在说气话?” 沈青鸾自杯盏缝隙之中诧异地看着她,放下茶盏皱眉道: “你缘何觉得我在说气话,莫非你做了什么事情,我该生气的?” “当然不是。”君倩猛烈摇头,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恋恋不舍地离开。 明天就是家宴了,母亲为何还不将那双鞋子送给自己? 其实,照常理早该送给自己了,这样她还能上脚试一试,若有大小不合适的也好早些去改。 难道自己这些天又惹了母亲不喜,所以她改主意了? 不不不。 君倩摇头,极力说服自己。 沈青鸾素来言而有信、不说谎话,方才她说没有生自己的气,定然不是在糊弄她的。 而且自己这些天办事尽心尽力,自问并无任何不妥。 如此说来,应当是母亲对自己太过了解,知道自己的鞋码,笃定尺寸并不会出错,想在明天给自己一个惊喜的缘故。 一定是这样。 君倩定了定神,按下焦急和渴望回了静姝院。 许是内心太过渴望之故,这一夜她都睡得不安稳。 模模糊糊间,不是梦见沈青鸾将那双鞋子送到她手上,就是梦见沈青鸾将那双鞋子一把火烧了。 辗转反侧一整夜,第二日睁眼,整个人都怏怏地一点精神也没有。 “大姑娘,您再睡会吧。”身旁丫头小心翼翼劝道。 自晴云和晴雨相继被发落,君倩身边贴身长大的丫鬟一个都不剩。 沈青鸾也不像前世那般费劲心思替她调教丫鬟,君鸿白只得找牙婆买了两个适龄的丫鬟进来伺候。 半路送进来的,自然不比从小精心调教来的伶俐顺心。 君倩蹙眉训斥:“睡什么睡,家宴马上就要开始,我还得去看着有没有错漏,还不赶紧替我梳洗。” 若是出了什么问题,惹了母亲不喜,那双鞋子…… 君倩心思重重,直到家宴开始,她还在焦头烂额地听仆妇说着今日的菜式。 身边杜绵绵扶着肚子与她说话,她却全然没往心里去,只一个劲往门口张望。 好容易门口处缓缓走来一行人,君倩脸上一喜,推开杜绵绵连忙迎了上去。 杜绵绵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死死盯着门口,沈青鸾那堪称倾城的美丽。 她下意识拂着自己的脸。 怀孕这些天,她脸上肿了些许,又因为孕吐吃不下东西而显得神色黯淡。 若说以往她在沈青鸾面前还能拼一个金玉富贵之气和肯做小伏低的娇媚,如今,却是云泥之别了。 难怪,连君倩那个小蹄子如今也一门心思往沈青鸾身边钻。 君倩如展翅的小鸟一般扑到沈青鸾身边,满脸期待:“母亲,您来了,我——” 所有的话,在看到沈青鸾裙摆之下露出的鞋尖那一刻,戛然而止。 平心而论,沈青鸾今日装扮得很美。 自从将注意力从君家这几个王八蛋身上挪开,她便有了更多时间和心情来爱自己。 今日她穿了海棠色金银双刺绣的束腰八副长裙,月色与灯光在她脸上辉映,一寸秋波,双眉横柳。 最明丽招眼的,当属脚下那双以蜀锦织就,缀满明珠的鞋子,仿佛将整个星空穿在脚上,果然是步步生辉。 说一句夺魂欺舍也不为过。 一切都很好,只除了—— “母亲,您怎么自己穿了这双鞋!” 君倩大惊失色,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喊出这句话! 这声音尖利到刺痛耳膜,沈青鸾冷不丁被吓了一跳,皱眉看来。 却见君倩一脸死了爹的悲痛愤懑。 “我穿这双鞋怎么了?”沈青鸾心头不解,“你如今管了家,难道还要管着我穿什么?” 君倩眼睛里泛出星星点点的泪,不知是气的还是委屈的,“这鞋难道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 她却说不出口。 当众质问沈青鸾为什么不把这双鞋子送给自己,未免也太厚颜无耻了。 饶是君倩心中委屈至极,也实在做不出这种事。 可她不说,沈青鸾却恍然大悟,“你以为这双鞋是要送给你的?” 这话看起来可笑到令人不敢置信,可只消略一联想便能将一切都串起来。 她忆起那日君倩自从见了这双鞋之后态度就格外热切殷勤,这些天更是黏在她身边撕都撕不下来。 她险要以为君倩是被什么脏东西上了身。 如今看来,倒还是正常得很。 沈青鸾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叫你失望了。” 她连一句过多的解释都没有,甚至并未想着说几句客气话安抚君倩,这是连一丝情面都不肯留了。 君倩又羞又气,一颗心直直往下沉。 一时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伤心沈青鸾没将鞋子留给自己,还是伤心沈青鸾这全然不将自己的心情挂怀在心的态度。 “母亲,当真一点都不关心我了?” 沈青鸾疑惑。 “你不担心我心里难受、不担心我自觉被冷落?” 君倩质问一声比一声强烈,到最后甚至带上了哭腔,“为什么你反而一副无所谓,甚至很开心的样子,你真的还是我的母亲吗?” 这话,沈青鸾想笑。 为什么她总是在怀疑别人,从来不反思自己的行为呢? 不过,沈青鸾自觉在镇远侯府的日子不会长久了,也就不想说什么难听话。 只敷衍地点头:“嗯嗯嗯,不过今日家宴,你还是快些准备好,免得老夫人又要生气。” “你——” 君倩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看着两人斗气,杜绵绵心里舒爽许多,上前拉着君倩的手: “倩儿,你如今大了,该知道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面上对你好,可没有血缘关系,装也只能装一时。” 听着这意有所指的话,沈青鸾意味深长地笑笑:“是啊,若论血缘,自然是自己生下来的更亲。” 杜绵绵脸色一变,下意识正要反驳,就见君倩气冲冲道: “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我与姨母之间的关系你再怎么挑拨也没用,就算生了弟弟她也是我亲姨母。 日后长大了,我也只认姨母一个做母亲,为她养老送终。” 61.家宴,碰面 “倩儿。”杜绵绵面露感动。 自杜家崩塌之后,君倩是头一个如此坚定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人。 “胡说八道什么。” 君鸿白不知什么时候扶着陆氏进来了,听到君倩的话,不禁加重语气: “杜家与你再亲,也不过是妾室,永远不会是你的长辈。” 他眼光扫向杜绵绵,暗含警告。 杜绵绵忍不住遍体生寒,随即却是难言的羞耻。 杜家遭劫这些日子,她早已饱尝冷暖,自认一颗心已经练得更加强大。 可君鸿白当着君倩这个晚辈,和沈青鸾这个她自认为的宿敌面前如此轻贱她,她还是察觉到灭顶的羞辱,恨不能当众扒一条地缝钻下去。 “大爷说什么呢,我不过是……” 杜绵绵强笑着想说几句维护自己的尊严,可君倩很快出声打断了她,“那我也不会再认沈青鸾做母亲了,她根本就没把我当成女儿!” 君倩整个人气鼓鼓的,双眼怒气冲冲地瞪着沈青鸾,像是在撒气,更像是,在等她解释。 只无论她是什么心思,最清楚的一点是,她压根连看都不曾看一眼杜绵绵。 屋子里几人都灼灼地盯着沈青鸾,仿佛从来没有过她杜绵绵这个人一般。 若她还看不明白,她就真是个傻子了。 原来君倩刚刚那样维护她,只是为了气沈青鸾。 她连加入她们的谈话都做不到,只配做一柄用来伤害沈青鸾的工具。 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无足轻重,仿佛所有人都可以忽视她。 杜绵绵摸着肚子的手,一寸一寸攥紧。 愿意为镇远侯府能庇佑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她才委曲求全留在这里。 如今,他们如此冷漠慢待她,她又何必……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君鸿白略带嫌弃的声音冷不丁在她耳边响起。 杜绵绵缓缓抬头,对上那双往日总是多情温柔的双眸。 她没开口。 君鸿白也不需要她开口,只冷斥道: “今日是二叔归家的日子,本就是为了杜家有事相求,你如今杵在这里,还嫌不够丢人吗。” 杜绵绵脸色又白了一分,待看清这双眼眸里只有嫌弃,她心里头最后一丝不舍和期盼,终是烟消云散。 沈青鸾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颇有些讽刺地勾起了唇。 前世君鸿白对杜绵绵说得上视若珍宝。 她还记得杜绵绵生日,君鸿白花了整整一个月,特意亲手雕了一支兔子玉簪给她。 雕完之后,他十根手指都是大大小小的疤痕,曾经刺得身青鸾心中刀绞般的难受。 这个男人深情的时候,总是不吝啬付出自己全部的柔情和爱。 今生,杜绵绵还是那个杜绵绵,只不过打点家事操持中馈这些琐事,击碎了他们之间的浪漫和甜蜜。 而杜家家破和试图拉君鸿白下水的举动,也抹去了杜绵绵在他心中温柔娇怯的模样。 他就变得如此冷漠、如此面目可憎。 瞧,这就是所谓的爱情。 比大冬天刚出炉的嫩豆腐还要易碎,比大热天洒在地面上的水滴子还要容易蒸发消散。 女人啊,期待一个男人的爱,比期待地下的老祖宗保佑你更要虚无缥缈。 仿佛与她的心情应景,杜绵绵的声音不像以往那么柔弱勾人,透着心灰意冷的呆板: “妾身知错了,妾身只是顾念倩儿年纪小,特意来看看有无疏漏,这便退下。” 她乖顺地垂头退出去,君鸿白又沉声道:“你如今是罪人之女,这个风口浪尖的关口还是少在府中露面,免得招人闲话。” 杜绵绵脚步一顿,眼底终究还是有什么夺眶而出。 “是,妾身遵命。” 她脚步有些乱,很快就离开沈青鸾的视线。 沈青鸾有些唏嘘,这唏嘘是对同为女性、命运不由己的感慨,可也仅此而已。 杜绵绵前世害她如此,她若对杜绵绵的命运生出同情,那不是贱到家了? 君鸿白亦毫无动容,冷漠得全然看不出杜绵绵会是他前世的挚爱。 他眸光转到沈青鸾身上,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淡淡道:“二叔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今日家宴,注意体统。” 说着便搀扶着陆氏往主桌上去了。 路过沈青鸾,陆氏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沈青鸾只觉莫名其妙,无所谓地拂袖转身,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君倩本将自己的位置安排在她隔壁,如今被她这样冷待,气呼呼地提着裙子故意坐到她对面,还刻意发出不小的动静。 只可惜戏都演给了瞎子看,沈青鸾的目光压根没往她身上瞟,自顾斟了杯酒,端在鼻间轻嗅。 说来,她在闺中之时素爱品酒,偶尔兴致上来,大醉一场也是有的。 然而自从嫁了人,素日里那些消遣情致俱都被她一团团打包,丢到了无人能触碰到的地方,只为扮演好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 如今想来,真真是蠢得可以。 沈青鸾只嗅了一瞬,便闻出是年头不如何多的杏子酒,顿时兴趣大减。 皱了皱鼻子,复又将酒杯放回桌子上,侧身倚桌,以手托腮兀自出神起来。 方才杜绵绵那个眼神,很是值得琢磨。 她并不知道,她这样美目闲散地上挑,眉梢稍扬,看似慵懒随性,却散发出遮掩不住的熠熠风华。 君鸿白原只是遮掩着偷偷看她,只一眼就被她这副模样吸引住了全部心神。 陆氏养了他这么多年,他一撅腚陆氏就知道他要撇什么屎,当下又是气得一通双眼发黑。 就在君鸿白按捺不住要和沈青鸾说话之时,外头吵嚷起来,君远推搡着君鸿冀进来。 “臭书呆子,马屁精,你来君家的家宴做什么!” 君鸿冀这些时日在沈青鸾的照拂下虽然健壮了许多,到底不比君远这个小霸王块头大。 被他推搡得脚下踉跄,却还是倔强地抓着君远的手不肯让他欺负。 这副模样惹得君远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你好大的胆子,吃我们家的用我们家的还敢跟我动手! 别以为你姓君就能跟我平起平坐,你只是个养子,以后长大了也只能给我做小厮,做凳子让我踩着上马!” “放肆!”一声怒喝响起,却不是沈青鸾。 君呈松大步入内,踩碎明灭的烛火和星光径直走到推搡的两人面前。 一双浓眉之下,黑白分明的眼睛闪动着危险的光芒。 陆氏和君鸿白不约而同站了起来。 “二叔?” 君呈松没搭理他,人高马大地立到君远面前,蒲扇大的手揪着他的后衣领将他提起来。 “你骂谁呢?谁给你当小厮,谁给你做凳子!” 平心而论,君呈松长得并不如大家所以为的凶神恶煞,甚至说得上英挺俊美。 一双如黑曜石般的眼眸光射寒星,两条弯眉浑如刷漆,一张薄唇甚至透着读书人独有的斯文和俊雅。 但他的眼神之锐利,不同于君鸿白平日里虚无的恫吓,而是透着从战场上厮杀过,看死人一般的阴骘凶狠。 君远连珠炮弹般的脏话瞬间卡在嗓子眼,沿着喉管一路滑了下去,片刻后,沿着双腿淅淅沥沥地滴了下来。 意识到发生什么,君呈松嫌恶地将他丢到地上,“你他妈几岁了,说几句话就尿裤子?” 君远羞愤欲绝。 他再怎么混不吝也到底知道要面子,当众尿裤子,尤其是当着君鸿冀这个他一直看不惯的小野种面前,让他比死还难受。 “呜呜呜——” 他双手抹着眼睛,这回是真哭了。 偏偏这个凶恶的男人还杵在他面前。 君远怕得要命,往回一看,但见君鸿白和陆氏脸上都挂着惧色,反倒是沈青鸾,不知什么时候起了身。 这会悠悠然站在桌子后,一片闲适淡然。 他立即像是有了主心骨一般,连滚带爬往沈青鸾身边爬过去。 “呜呜,母亲救我,有人要杀我!” 他慌张地去抓沈青鸾的裙摆,还没碰到,就又被君呈松抓住后脖颈。 “你就是这个小畜生的娘?” 君呈松黑着脸,两眼深沉阴寒,让人毫不怀疑如果沈青鸾点头,下一刻他会做些什么血腥的事情。 陆氏和君鸿白都捏了把汗。 沈青鸾也捏了把汗,却不是为了君呈松。 她看着君远裤子上的黄渍,不动声色地往后收了收腿。 幸好被拦得及时,若是碰脏了她的鞋子,非得叫她怄死去。 再对上君呈松满是杀气的眼,沈青鸾眉眼疏朗地笑了笑。 正要开口,君鸿冀红着眼睛冲了上来,“不是的,大嫂不是君远的生母!” 对着君鸿冀这个养子,君呈松态度和善了些许,却还是臭着脸: “不是生母,也该有教养之责,她坐视自己的养子做这种畜生行径,可见自己也是个刻薄卑鄙的人。” “大嫂不是刻薄卑鄙的人!”君远声音更加高昂,比之方才被君远就着打的时候更加激动。 “这府中大嫂是唯一关爱照顾我的人,你虽然收养了我,却一直将我丢在侯府坐视不理,往日里我被欺负你也从来没帮过我,凭什么这么说大嫂!” 君呈松浓眉紧紧拧了起来,目光冰冷地盯着君鸿冀的脸,神色凶狠冷漠,令人不敢逼视。 一时之间,室内一片寂静,就连空气都变得稀薄。 62.很好,你惹到我了 君呈松淡漠地扫了一眼沈青鸾,明明面无表情,却让隔得远远的陆氏和君鸿白双腿莫名打颤。 “你还小,不知道最毒妇人心,有些女人看似表面上对你好,实际上是想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语毕,沈青鸾眸光微敛,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平心而论,沈青鸾原本并不讨厌君呈松的。 毕竟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君呈松跟陆氏不对付,理所当然就是他能拉拢的对象。 且,前世镇远侯府所有人都对不起沈青鸾,唯独君呈松,从不曾折辱她。 单凭这一点,就足够沈青鸾对他另眼相待。 更何况,君呈松今生刚一露面,那双八风不动的眼就让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沈青鸾天然地就对他有几分好感。 然而这一丝好感,在眼前这番莫须有的指责面前荡然无存。 以至于她很快将那丝熟悉感也抛诸脑后,柳眉弯弯微蹙,唇畔似笑非笑道: “侯爷堂堂男子汉,居然会如此忌惮一个女人,若是传出去怕是要笑掉大牙。” 陆氏和君鸿白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凉气! 沈青鸾疯了吧! 居然敢招惹君呈松这个煞神! “沈氏,住口!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君呈松还未开口,陆氏已经颤着嗓音厉声呵斥。 “呈松官居高位,又是侯爷之尊,哪是你一介女流可以胡乱冲撞的。” 她的疾言厉色里,充斥着一触即发的恐慌。 君呈松是什么人? 福宁十一年,边关急战而缺粮,兵部尚书李连章趁火打劫,强令君呈松将兵权交给军中副将,自己回京押送粮草。 时下战事焦灼,几乎是决一胜负的关口,李连章此举,若君呈松回京,自可让副将贪功。 他若抗命不回,便能顺理成章遮掩兵部军粮短缺一事。 李连章敢这么做,无疑是算准了君呈松虽然姓君,却与孤儿无异,在京都仍旧是无依无靠,整个君家决然无人替他奔走,这才敢明晃晃地胁迫算计于他。 他所料不差,君家老侯爷当时还在世,却也不敢为君呈松出头。 论理,这该是死局才是。 若君呈松折在那个当口,如今也不会惹得陆氏如此忌惮了。 陆氏死死盯着君呈松不怒自威的脸,心中恐惧一浪盖过一浪。 没有人知道当初君呈松做了什么,只知道君呈松的确回京了,也的确带了粮草回去。 而他离京后的第二天,李连章一家四十三口人被尽数屠杀在李府之中。 自此一役,京都再也无人敢算计君呈松,就怕他的砍刀下一秒出现在自己府上。 他的背景和手段无疑是神秘的,而这一份神秘,更强化了他在陆氏心中的恐惧。 “呈松,这是鸿白的媳妇,素来就是个不服管教的——” “一介女流又如何。”陆氏为自己推脱的话还没说完,沈青鸾漫不经心地打断了她。 “在这侯府,鸿冀能吃饱穿暖、念书识字靠的不正是我这一介女流?侯爷认了这个义子,将他往侯府一丢便再也不曾管过。 好似一个孩子跟边关的野草一般晒晒太阳,吃着露水就能长大。如今见了这活蹦乱跳的小哥儿反倒来指责这浇水松土的人。” 她侧头,露出一个明艳美丽,却让君鸿白熟悉到惊悚的笑: “不过也难怪,听闻侯爷十岁上就离了侯府自己去军队里讨生活,学的是刀口舔血的那一套,仁义礼智、伦理纲常有些欠缺也是应该,我不会同侯爷计较。” 屋内本就凝滞的空气这会仿佛彻底僵住。 陆氏和君鸿白可笑地张大了嘴,仿佛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完了完了! 君鸿白心中一片绝望。 他就知道,沈青鸾这张嘴素来是你敬她一尺,她敬你一丈。 君呈松若对她尊重,她自然是和煦温柔的。 可君呈松一见面便如此不留余地地讥讽羞辱她,以她的善辩之才,不将君鸿白的遮羞布刮下来三丈才是怪事! 君呈松又是个气量狭小、手段狠辣的,若是报复,整个镇远侯府岂不是…… 君鸿白心中一时慌乱到无以复加,猛地上前攥住沈青鸾的手腕将她往后扯,一边扬起左手,口中一边怒斥: “你这个贱妇,二叔乃大周名将,护一方百姓安康的盖世英雄,岂容你如此抹黑!今日我非要好生教训你——啊——” 清脆的巴掌声没有如期而至。 反倒是君鸿白发出一声惨叫,捂着后腰处如一只断线的风筝扑腾着砸到一旁摆好佳肴的桌案上。 陆氏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有些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半晌,许是君鸿白疼痛的哀嚎太凄惨,陆氏拄了拐杖颤颤巍巍上前: “侯爷许是误会了,沈氏的一言一行绝不是鸿白指使的,她历来就是不服管教。” 君呈松眼神晦暗不明地盯着君鸿白的身影,闻言,眸光不带一点温度地扫到陆氏身上。 看得陆氏浑身一震,若不是被人死死撑着,下一刻就要瘫坐在地。 接着,又扫到沈青鸾身上。 漫屋子的人,或战战兢兢,或大气不敢出,只有她。 只有她气定神闲立于大厅中央,七盏齐辉的烛灯高挂,将她本就美艳动人的脸照出十二万分的风采。 太像了,跟那个在小巷之中侃侃而谈的书生沈青衣,太像了! 君呈松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是而这会就没有人知道,他心中天翻地覆的惊疑! 他想起初见时沈青衣提起沈家时欲言又止、迟疑的神色,想起上次见面,沈青衣对他面无表情地讥讽轻斥。 一次个又一个被他忽视的疑点在这会子串联成线,将他的脑仁子炸得仿佛燃起了爆竹。 所以,哪怕他还没有想明白其中的关窍,见了君鸿白对这个女子就要大打出手,脚比脑子更快,飞起一脚就踹上君鸿白的后腰子。 对上陆氏涕泪四流的脸,君呈松心虚了一瞬。 可也只是一瞬,下一刻,他两道浓眉紧紧皱起,“误会了?我的确是误会了,君鸿白一个男人,比一个女人更没胆识。 我真怀疑当初大嫂生孩子的时候是不是抱错了,不然君家怎么会有这么没种的男人。” 陆氏脸色更加难看。 余光处,那个女子嘴角的笑仿佛更盛,像一朵旺盛迷人的铃兰花。 君呈松心口莫名一虚,仿佛被这个女人看穿自己的心思,知道自己这些冠冕堂皇的话都只是借口而已。 若按他的习惯,定然要让这种嘲笑他之人付出血的代价。 可这会,他连让视线多停留一会都不敢,只对着被吓得呆若木鸡的君家人冷笑了一声,就大步夺门而出。 他走路的姿势宛若一柄钢刀,让人不敢直视,仿佛多看一下眼睛都会刺痛。 因此也就没人发现君呈松的耳尖悄无声息漫起红意。 唯有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薛隐。 “将军,您跑那么快做什么?” 君呈松仿佛被大刀剌到了屁股,浑身一个激灵,恶声恶气道:“谁他娘的跑了!” 薛隐愕然:“小的只是随口一问,将军何故那么大反应?” 君呈松也知道自己的反应不对劲,双拳在身后捏成了沙包,借着月色的遮掩嘘了口气,许久,才沉声道: “我要去一趟四平巷。” 四平巷,沈家所在。 沈青衣第一次与他见面就说了,他是借居沈家的旁支学子。 彼时君呈松也派人去查过,不过,查的是沈家。 而对沈青衣这个人,只是粗粗查了一下沈家确有客居在此的学子。 而后几次,他与沈青衣信件来往,却是从未见过真人,更从未在沈家碰过面。 其实沈青衣这个人存在的证明实在太单薄了,只不过,君呈松一开始是不在乎。 再后来,却是从来没有想过去怀疑。 直到方才,沈青鸾和沈青衣眉眼虽略有不同,可那挑眉一笑,唇角微牵的模样。 那是哪怕将脸遮住,也如出一辙的清越卓然、风华绝代。 也多亏了这一笑,君呈松觉得他这会从未有过的清醒。 他站在巷口,看着薛隐求见沈青衣被拒,面色茫然地朝他复命。 心中那种不敢置信和荒唐的想法越发深重,君呈松挥退薛隐,自己却仍旧站在巷口的暗处。 许久,直至整条巷子都静得落针可闻,他才绕到沈家后门,从围墙处翻了进去。 他身手很好,而沈家又不过是四间厢房,这件事简单得可笑。 很快就叫他摸清楚,沈家压根没有什么寄居的旁支学子。 而他却从其中一间房里找出他所有的书信,以及,那是一间不用如何分辨,就看得出主人是女子的房间。 于是他也就真的笑了。 薛隐这个该死的蠢蛋! 沈青鸾不知君呈松走后有这些举动,在她心里,今夜只不过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家宴。 虽然不那么和谐,不过这些菜肴,君倩的的确确是用了心,很合沈青鸾的口味。 她每样都尝了一点,直到君鸿白腰间的痛缓了过来,见了她的动作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吃吃吃,你是饿死鬼投胎吗!” 沈青鸾动作一顿。 63.又把君鸿白骂了一顿 屋子里原本活络过来的气氛瞬间又僵住了,就连君鸿白都有一瞬间的胆寒。 可随即,他却理直气壮起来。 他怕什么? 他是一家之主,是沈青鸾的夫君,这世上怎么会有男子惧怕女子,除非—— “啊————”惨叫声再次划破大厅。 “沈青鸾,你疯了!” 沈青鸾将倒空的汤碗放在一边的桌子上,拿出帕子慢条斯理擦了擦汗。 虽然她身上很干净,比君鸿白连汤带菜叶的狼狈模样好看得许多,可她还是仔仔细细地擦了。 仿佛方才倒到君鸿白身上的汤,都将她溅脏了一般。 擦完了,她才来得及去回答君鸿白的话,“回大爷的话,我没疯。” 她眼尾甚至带了笑,透着君鸿白许久未见到过的温柔和娇俏,“我只是,觉得恶心。” 她语气骤然变冷,快得让君鸿白始料未及。 “当初嫁入镇远侯府时,大爷官位不高,却仍算得上真诚宽大,可如今呢?” 她踱步到君鸿白身前,上下扫视着他。 她眸光不比君呈松冷得仿佛能割伤人,却仍旧在这一瞬,让人觉得狼狈羞耻得无地自容。 “如今大爷为人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若不是你以身作则欺凌无视君鸿冀,君远又怎会有样学样当众羞辱自己的长辈! 为人夫时,又捧高踩低,杜家有用之时你对杜绵绵笑脸宠溺,杜家无用之时你却退避三舍。你以为你是天下难得一见的聪明人,殊不知,你蠢得让人恶心!” 她高高在上地站着,居高临下地俯视君鸿白,让他陡然生出一种,自己竭尽全力也够不到她衣摆的错觉。 “沈青鸾,你好大的胆子!”陆氏的脸在烛火下恶毒得如同一条蛇,恨不能将沈青鸾一口咬死。 “鸿白是你的夫君,夫为妻纲,你怎么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大逆不道?”沈青鸾玩味地低吟这四个字。 “夫君是什么?”她侧头望着厅外的夜空,神情悠远,带着一丝决然和嘲讽。 “天字犹出一头,一家之主原该是替这个家遮风挡雨的。然我嫁入镇远侯府三年有余,从未过过安乐的日子。” 沈青鸾回身,悠远的眸光陡然凝聚锐利,刮得君鸿白浑身一震。 “若你还是个男人,就该知道你的使命是什么,不是靠着女人蝇营狗苟,也不是靠着家中亲眷费劲钻营,而是自往外去,顶天立地,踏出自己的前程。” “君鸿白,我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后悔嫁给你。” 后悔? 这两个字轻飘飘地从沈青鸾嘴里吐出,却似千斤大石压在君鸿白心头,让他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 他从来没想过,沈青鸾会后悔嫁给他。 成婚这些年,他对沈青鸾应当不差吧。 君鸿白放在膝上的双拳一寸一寸捏紧。 成婚第一夜,沈青鸾娇羞明媚的笑、婚后争执她委屈却隐忍的眼神、她苦心劝导,不被理解却仍旧坚持的执着,接连从脑海闪过,拼凑成一个完整的、让人移不开眼的沈青鸾。 最后定格在此刻,她对上君呈松仍旧毫不胆怯,旁人噤若寒蝉,她却镇定自若。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沈青鸾。 不,或许还有更多,还有那厚厚的一本账本…… 原来在婚姻中,他竟让沈青鸾委屈至此。 难怪,难怪她居然说出后悔两个字。 听到这两个字,君鸿白本该觉得震怒,或是无所谓。 可真听到这句话,他心中只有无尽的恐慌,还有后悔。 君鸿白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沾了菜汤的衣服紧紧贴在他身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他却顾不得许多,只紧紧盯着沈青鸾,艰难道: “何必说这些气话,婚姻本就是彼此忍让,过往我或许做得不对,你大可与我直言,日后……” 说到最后,他话语中带了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哀求:“日后我会改的。” 这话出口,沈青鸾却没有意想之中的释然或是满意,反而眉毛拧得越发地紧。 方才,她其实是故意在激怒君鸿白的。 她心中有预感,杜绵绵肚子里的孩子定然会是她合离的契机。 作为前世在这座宅院里葬送一生的人,她当然是不缺乏耐心来等待时机到来的。 但是,今夜,她的想法变了。 不知是什么原因,她有预感,突然回府的镇远侯或许会是这件事之间的变数。 这直觉来得莫名其妙,却让她从无质疑。 重生后,她比任何人都要爱自己,也比任何人都要信任自己。 可她没想到,听了这番话君鸿白非但没有被激怒得失去理智,反倒活似变了个人,说出来的话,居然有个人样了。 沈青鸾一时居然不知如何反应,站在大厅内与他大眼瞪小眼瞪了片刻。 直到君鸿白身上滚烫的菜汤变得冰冷,冷得他一颗心仿佛也坠入了冰窖,沈青鸾才略动了动。 君鸿白身子立时就是一僵,双眼紧紧盯着她嫣红的双唇,生怕她说出什么让他更加堕入深渊的话,却更怕她什么也不说。 “大爷这话言重了。”沈青鸾语气淡淡,像是说了什么,又像是没说什么。 她心里头电闪念转,暗道君鸿白此人惯常是个说话跟放屁一样的。 今日虽然真真切切地说了这许多,难保明日就忘到脚后跟,她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只她一直料事如神,没想到这次却料错了。 君鸿白非但没有将那些话抛诸脑后,反而一日比一日变得殷勤热切了起来。 那种被君倩缠着的难受的感觉又出来了。 不过,那时君倩缠着她是为了那双鞋子,君鸿白嘛…… 沈青鸾站在花丛前,余光瞥着一直喋喋不休的君鸿白。 “这些天倩儿将家管得极好,嫁给我这些年你实在是辛苦了,今后你若不愿管家,便好生歇息着,只管将这些杂事交给倩儿。” 沈青鸾眼神动了动。 君鸿白忙又道:“自然了,她只是替你分忧,若你得空了还想管家,我的全副身家还是交回你的手中。” 沈青鸾手指紧了紧。 大可不必。 君鸿白却将她的反应误会成了满意,趁热打铁又黏糊地补了一句,“还有我,我也全都听你的。” …… 沈青鸾背了身过去。 眼前春光明媚,风光大好,沈青鸾却只觉得无比烦躁。 君鸿白认真地凝视着她的背影,缓缓道:“我知道往日负你良多,如今我知错了,你也知道我的性子,旁的不说,说话却最是作数。” 沈青鸾耳边听着他念经的声音,视线焦灼在身前两寸处的一朵芙蓉花上,大脑慢慢放空。 “嘎吱——”嫩生生的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折了下来。 “这花生得可真丑。” 君呈松大掌虚虚拢住那枝芙蓉花,亭亭玉立的花朵落在他掌中,生出一种奇异的、堪怜的丽色。 “你喜欢?”君呈松皮笑肉不笑地捧着花端到沈青鸾面前,仿佛在嘲笑她眼光差。 那种奇异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沈青鸾下意识想后退,却又觉得这个动作有些露怯,硬生生止住了步伐,垂眸看着那只几乎凑到自己身前的大手。 “二叔说笑了。”她并无跟君呈松攀谈的兴致,只敷衍地搭了一句话。 这声二叔喊得君呈松眸光晦暗许多,他不依不饶道:“你不喜欢,为何一直盯着看?” 沈青鸾皱眉,暗道这人莫不是前一晚被自己落了面子,这会故意找茬? 她蹙眉并未接话,君鸿白一直看着她的神情,这会忙护到她身前。 “青鸾并不喜欢芙蓉花,一直盯着看,是因为当初我和青鸾曾在芙蓉花前彼此立誓,此生恩爱。” 闻言,君呈松杀气四溢地施舍了他一个眼神,君鸿白莫名觉得脖子有些凉飕飕的。 只是到底沈青鸾在身后,他又有心挽回,便硬着头皮挺起胸膛道: “还有,二叔许是久在边关,不知京都习俗,芙蓉花自来便有两情相悦的含义。” 他侧身折了另一支芙蓉花,转身簪在沈青鸾头上,“为夫者可以名正言顺送花给自己的夫人,二叔若想赠花,该另选他人才是。” 他动作很快,沈青鸾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他宽大的袖袍拢住。 一触即分之后,沈青鸾鬓边多了一朵圆而娇艳的芙蓉。 衬得她乌发如云,眼波盈盈一绕,宛若春风吹起的无限涟漪。 君呈松胸膛处的怒火仿佛被这把风吹得蹭一下冒出三丈高,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咬牙切齿道: “两情相悦?你心悦的不是你那个怀孕的姨娘吗?” 君鸿白本还在为沈青鸾没有推拒他的示好而沾沾自喜,冷不丁听了这话,顿时又是心虚,又是难堪! 急道:“二叔说的什么话,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事,我绝不会因为妾室而忽视我的正妻!” 不知想到什么,他挺直腰杆,“青鸾是我的正妻” 君呈松忽然扯出一个怪异的笑,“这么说,你是不必我替你那妾室的娘家说情了。” …… 君鸿白挺直的腰杆,缓缓又弯了下来。 64.二叔二叔,又是二叔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生得并不丑,甚至在京城的公子哥里也算得上难得的俊美。 只这会,他低眉臊眼,满脸都是心虚讨好,十分的样貌也硬生生打了折扣,看起来不堪入目得很。 君呈松双手背在身后,得意地看着沈青鸾,仿佛在说:瞧,这就是你的夫婿,丢人。 沈青鸾确信自己没看错他眼神里的意思,但这一确信又让她生出一丝恍惚。 君呈松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不起君鸿白是理所当然,毕竟他们在身份和出身上天然就是对立。 可是,他为什么要冲着自己示威? 是的,沈青鸾将这个眼神看作示威。 想了半天没想明白,她索性不去想了,冷冷地扭头,“大爷和二叔有事相商,妾身先行告退。” 又是二叔。 君呈松只觉心脏被扎了个对穿,还是用最好的金疮药也治不好的那种重伤。 “青鸾。”君鸿白轻声低唤,“一会我再同你解释。” 他脸上的神情好似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腻味得君呈松直想吐。 “是得好好解释,你那个姨娘毕竟怀孕了,金贵得很,哪怕是正妻,懂点事让一让也是无妨!” 君呈松故意阴阳怪气,如愿以偿看见沈青鸾背影顿了顿。 他心口堵了许久那口气终于顺了那么些许,转头见着君鸿白有些怨怼的眼神,君呈松恍若未觉: “杜家的事不好解决,你可想清楚了,宁愿和你那老丈人作对,也要把杜家捞出来?” 说到老丈人,他语气里又透出一丝怪异。 回到镇远侯府这几天,足够他查清楚很多事情。 包括沈舒参奏户部贪污,连带着揪出杜家行贿伤人之事。 这很难让他不联想,是不是沈青鸾为了灭杜绵绵的威风,刻意让沈舒在朝堂出手之故。 可这个念头只出了一瞬,君呈松就狠狠地唾弃了自己的无耻和卑鄙。 无论沈青鸾是男是女,无论她身份是君呈松的妻子还是沈家旁支的学子,她的正直高傲都不会因此而发生任何偏移。 他若质疑这一点,不只是在羞辱沈青鸾的品德,更是在羞辱那样倾心于她的自己。 杜家获罪,只是因为杜家的确罪有应得,仅此而已。 因此这会,见君鸿白扭扭捏捏道:“青鸾不喜绵绵,岳父为着替她出气才有这番手笔。 可终归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实在不愿看见岳父为着一己怒气而造成如此冤案惨状。” 君呈松只觉得无比讽刺。 难怪人都说佳妇时常配赖汉,古人诚不欺他也。 说了那话的君鸿白只觉一道仿佛能将皮肉割开的锐利视线将他从头皮扫到脚底,半晌,就在他以为君呈松不会答应的时候。 “好,既然你有所求,我就将杜家捞出来。不过话可说清楚,是你求我,我碍于一家人的颜面才卖你这个面子。” 君鸿白如闻天籁:“多谢二叔!” 君呈松看着他的眼神满是意味深长,“不必谢,说不定日后我还要多谢你。” 君鸿白只觉莫名其妙,思索了片刻又换了个话题,“二叔说笑了,我要谢过二叔,并非只此一桩而已。三年前沈家上门议亲……” 他似是有些踌躇,脸上带着些欲言又止,君呈松却一听沈家就按捺不住,忙追问道: “沈家议亲?怎么了?” 君鸿白神情复杂,“沈家这门亲事本是祖父在世时与沈家定下,原该是二叔的姻缘。 只是当时二叔一口回绝,祖母又说,不好叫君家做那无信无义之人,这才让我……” 当时陆氏要他娶沈青鸾时他是百般抗拒的,彼时他心中只有杜文娘一人,压根不愿接受有别的女子介入。 是陆氏强压着他娶沈青鸾。 陆氏觉得,都是姓君的,凭什么好事都要落到二房头上。 这门亲事哪怕不属于大房,陆氏也要争上一争。 更何况,沈青鸾背后的沈家,分量如此之重。 所以,那时的君鸿白,心中有恨的。 不止是恨沈青鸾强行插入他和已故的文娘之间,更恨君呈松不要的女人就塞到他手上,这一点极大地刺伤了他身为一个男人的尊严。 然而,世事难料。 他自己都没想到,他会被沈青鸾的人品、才学、内在和她一切的一切征服吸引,让这个女人在他心中,成为比杜文娘还要浓墨重彩的一笔。 思及此,君鸿白心中感慨万千。 若早知今日,他定会在娶沈青鸾那一日就对她千好万好,以修两人的一个长久。 好在如今还不晚。 他深深地朝君呈松做了个揖,“侄儿得此贤妻,多谢二叔宽容成全之恩,侄儿无以为报,日后定会与青鸾一生和美。” 他深埋着头,也就没看见君呈松这会的脸比烧了十年的锅底的煤灰还要黑! 这番话落在君呈松耳中,说是五雷轰顶也不为过! 沈家议亲? 的确有这回事,那时他刚将西戎人打得退出了大周防线,正是士气大涨、乘胜追击的时候。 镇远侯府送了信来,他只粗粗一看就以为是陆氏又使了什么鬼主意,随口便说陆氏想做主他的婚事,下辈子再说。 这什么姓沈的姓宋的,他就是将头掉在战场上打三个圈,也决计不会娶。 当初这话丢出去得有多痛快,这会子心底就有多憋屈难受。 君鸿白久不见他接话,忍不住直起身,对上他猩红可怖的双眼,登时心中就是一咯噔。 “二叔公务繁忙,我这些小事屡屡叨扰实在是不该。” 君鸿白退了一步,语气小心翼翼,“杜家的事劳烦二叔,侄儿先行告退。” 君呈松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双眼一个劲地盯着他,凶狠得仿佛下一刻能从他脸上咬下一块皮肉。 君鸿白心中打突,不敢再留,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薛隐一直侯在君呈松身边,直到君呈松咬牙切齿地又站了片刻,才忍不住出声: “那杜家,侯爷准备如何处置,要不要打个招呼,抄家斩首,以绝后患。” 君呈松紧紧咬着牙关,俊俏的面容平白泄出几丝煞气,“不。君鸿白要救杜家,我当然要成全。” 薛隐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虽然知道沈家没有沈青衣这个人,却只当是沈青衣在身份上撒了谎,并未联想到其他事情。 只是君呈松眼下这个反应却是有些不对劲。 他正要多问一句,君呈松却忽然爆发了,“还愣着做什么!” 这一声宛如平地惊雷,薛隐被炸得原地跳了一下。 “一天之内,我要杜家人完完整整送到镇远侯府,让君鸿白好生孝敬着他们!” 薛隐不敢再迟疑,连忙去了府衙。 有君呈松的面子在,杜家果然毫发无伤地被放了出来,只那经营了半辈子的家产,却被扣在了衙门。 连带着杜家的宅子也被封了,一大家子三十几口人被薛隐带着,浩浩荡荡从镇远侯府大门进了来。 薛隐高声回答着街坊邻居和一旁府邸派出来的小厮的问话: “是是是,我们家大爷最有情有义,他纳了杜家女做妾,当然要保杜家上下周全。” 有人不敢置信,“只是一个妾室,连这种大罪都愿意出面保全?我记得他那个正妻的父亲当初重病,他可不曾上门探望过一次。” “这有什么不愿意的?要不说君鸿白是个情种呢,要知道杜家入狱虽然不是沈家直接出手,背后也是脱不开干系。 君鸿白大费周章将人弄出来,不就是故意和他岳丈作对?” 混在人群里打探消息的沈家人面色顿时黑了。 可不是么,君鸿白如今表现得这么重情重义,当初沈家危难之时,他可从未露面。 非但如此,还对沈青鸾百般折辱。 这样的人,重情义? 呸,分明是宠妾灭妻,色令智昏! 几人对视一眼,仿佛达成了某种一致,转身离开人群回了沈家。 而处于人群议论中心的杜家众人,却是心有余悸之余,还喜不自胜。 和君家结亲这件事,是他们做得最对的一件事。 这些天杜家上下惶惶不可终日,府中下人死的死伤的伤,主子们更是备受凌辱。 如今既然君鸿白有这个本事将他们全都救出来,沈家算计他们的那些账就不得不算了。 一群人乌秧着挤到了君家大房。 君鸿白守在门口,见了人,眼前一亮,迎了上去。 却不是去迎杜家人,而是冲着薛隐问道:“杜家人可是无罪释放?” 薛隐挣开他的手,“什么无罪释放?沈老爷的奏折写得清清楚楚,杜家行贿一事证据确凿,怎么可能无罪。” 君鸿白变了脸,“二叔不是答应我——” “侯爷的确说了可以保全杜家,”薛隐满脸不耐: “杜家罪大恶极,侯爷只得求情让杜家以全部家产折罪,留杜家上下众人一条命,再将杜家人以奴仆的身份赎了出来,好全大爷的一片孝心。” 什么! 全部家产折罪!奴仆的身份! 君鸿白傻眼。 他要捞杜家人出来,不就是为了那钱袋子? 如今钱袋子没了,还沾了一手脏,君呈松干的这叫什么破事。 只他没想到,君呈松干的破事远不止这一桩。 薛隐自胸口掏出一叠纸,在空中展了展发出好听的脆响。 “官府发卖奴仆原是明码标价的,侯爷废了不少情面才将人全都买了出来,不过也没得让侯爷替你出钱的理。 这笔钱,大爷什么时候还给侯爷?” 66.自找没趣 君鸿白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出了什么问题,要不然,薛隐说的话他怎么听不懂呢? 什么还钱? 君鸿白机械地接过那叠纸,呆滞地翻动。 卖身契? 杜家老爷和夫人都成了最下等的贱奴? 也就是说,杜绵绵肚子里的孩子连原本的下贱商人之子都不是了,反倒有着最下贱的奴仆的血脉? 这样一个孩子要留在君家?那岂不是成了他最大的耻辱! “大爷干什么呢!” 薛隐大惊小怪地将那叠纸从君鸿白手中抽了出来,“你就算不认账,也不该当着众人的面毁尸灭迹啊。” “我没有……”君鸿白想解释,却被薛隐轻飘飘地盖过。 “好好好,您没有没有,是我看错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欲盖弥彰,薛隐却不让君鸿白接着解释,“那大爷准备何时还钱给侯爷? 我们侯爷家大业大,可都是刀口舔血拼出来的,不比大爷有祖宗庇护手头松快。” 这话虽是恭维,却像是大巴掌将君鸿白的脸扇得几乎红肿,不留任何余地。 顶着府中奴仆纷杂讥嘲的眼神,君鸿白只觉羞愤得恨不能当众化一条青烟飘走。 只可惜,飘不走。 君鸿白忍着羞愤,“我会还的。” “什么时候!”薛隐分毫不让。 君鸿白嘴巴发苦,踌躇犹豫了半刻,直到下人们都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才气短道:“七日……” “好,那就七日!”薛隐一锤定音,“五千三百两,七日之内请大爷如数还来。” 君鸿白又是一阵张口结舌。 五千三百两? 他从哪凑出这么多银子。 他方才想说的明明是七日后还杜老爷和杜夫人的卖身银子,至于其他的贱奴,全都发卖出去,或是退还给官府不就是了? 五千三百两买一帮奴仆,还都是没什么用的贱奴,简直是世界上最不划算的一笔生意! 只再怎么不划算,有薛隐这句话,顾忌着他背后的君呈松,君鸿白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下。 当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十万分的笑,“好,七天,就七天。” 薛隐看了看侯府的下人,又道:“你们都听见了,侯爷久不在府中,七日后得了五千三百两,零头便拿出来给大家伙做打赏,也算是谢过诸位替侯爷守着这座宅子。” 府里头的下人顿时热闹起来。 “多谢侯爷多谢侯爷,小的每天都给侯爷烧香,菩萨保佑侯爷长命百岁。” “侯爷大好人哪!” 君鸿白险些将牙根咬碎。 君呈松这个小杂种,居然拿他的银子来收买府中的人心。 这些日子,因为他回府,府里头的下人已经是逐渐开始怠慢,大有捧高踩低追捧二房之势。 如今二房又来这一手,他已经可以预见,日后大房在府中只会越发地位低下。 若继续这样,日后他还怎么抬得起头。 还有倩儿,她的生母杜氏如今已经占了贱奴的名头,身份上天然就比别的贵女低一头。 而嫁妆本是指着公中多出些力贴补,日后好高嫁一头。 如今看来,莫说从公中出嫁妆,就是在府中立足都难! 难道要他将倩儿随意嫁个穷秀才潦倒一生? 不!那可是他从小疼到大的女儿。 君鸿白心中一团乱麻,那头薛隐将话说完,便带人要走。 临走前,看着怔忪茫然的君鸿白,又好心提醒了一句,“对了,侯爷说他舍了脸面托人饶这些贱奴一命,又开恩准许他们住在府上,却不代表侯爷愿意原谅他们狼心狗肺的行径。 所以,他们在府中衣食住行一应开销都由大房自己供养,万不可用公中的账。” 君鸿白又捏紧了拳头,双目喷着火花怒视薛隐。 然薛隐只给他留了一个不甚在意的笑,和一地吵吵嚷嚷的杜家人,就扬长而去。 一伙麟甲卫随着薛隐离开,大房原本紧绷窒息的气氛顿时一松。 杜老爷,不,现在该是罪人杜康,一个嚎啕大哭就扑倒在地上: “我的女婿啊!我冤啊!哪有什么私相授受,哪有什么杀人夺方,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 都是姓沈的一家人故意构陷,竟害得我们杜家,家——破——人——亡哪!” 最后几个字,他哭得抑扬顿挫,活似戏曲儿一般愣生生往人脑仁里钻。 沈青鸾就站在院外的九曲回廊之下,仿若事不关己一般看着这滑稽的一幕。 君呈松站在她身后,语气难掩得意:“沈青鸾,你瞧你自诩聪明,居然选了一个这样的夫君,好赖忠奸都分不清。” 沈青鸾不置可否。 杜家人进府动静闹得这样大,她怎会不知情。 只是知情是一回事,关心又是另一回事。 杜家人的下落跟她所谋之事并无关系,所以她不为所动。 若不是这个镇远侯奇奇怪怪地刻意相邀,她压根不会出现,免得这些人拙劣的演技污了她的眼睛。 可惜君呈松不知内情,看她这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以为她是太过在乎心中难过的缘故。 当下又冷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女人最怕就是一条道走到底。” 沈青鸾垂下眼眸。 君呈松这番话似乎有些不符合他的身份。 不过想起前世他凶神恶煞说出的那些难听却出于好意的话,沈青鸾并未怀疑他的用心,只以为这人是太过耿直之故。 不过她心中虽有思量,却并无满大街昭告天下的习惯。 这会见他还要开口,沈青鸾直接打断他的话,“多谢二叔关心,不过男人情长忠厚,也有其好处,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选错路。” 君鸿白初听二叔这个称呼,只觉胸口处又被扎了一箭。 他和君鸿白关系本就不亲近,跟沈青鸾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毫无亲眷关系。 口口声声称他二叔,简直没礼貌! 而后听她话语之中维护君鸿白,更觉喉咙口一口老血,堵得他就要喘不过气。 “你!这种便宜货你也当成宝贝一样捧着,你就那么缺男人?” 这话就有些不太礼貌了。 沈青鸾侧头,平淡无波地瞟了他一眼,成功地让他将后半句污言秽语吞回肚子里。 “我缺不缺男人,跟你何干?” 沈青鸾面无表情,“镇远侯若有话不妨直说,诚如你所说,我并不缺男人。所以不会因你一个关系不怎么亲近的男人开口,就将你这些糊涂潦倒的话当成圣旨一般揣摩思索。 自然了,若你学不会好生说话,不如再去念几本书,等多识得了几个字再来与我论话。 不必学得如我沈家人一般出口成章,只需有你口中那便宜货的三分口才,便已是够用了。” 沈青衣,不,沈青鸾在君呈松面前一直是风趣幽默、体贴善谈之人。 哪怕最后一次见面时对他冷言冷语,却也极尽风度礼仪,让人只觉内疚无措,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恼怒。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君呈松面前露出口舌如刀、锋芒毕露的模样。 君呈松立刻就涨红了脸。 没了大把胡子的遮掩,他的心情暴露得很彻底,这一认知更让他觉得无地自容。 幸好沈青鸾没有关心他的心思,冷漠地瞥开了眼,再度投到远处的君鸿白处,“镇远侯若无旁的事,我便先行告退了。” 她不等君呈松再说什么,径直入了院子。 这一回,她长驱直入,无人敢拦。 “夫人,你来得正好!” 君鸿白这一声夫人如蒙大赦,喊得十足情动,君呈松听在耳中,胸口处盈满的怒火几乎要炸开。 他捏着拳头在原处站了片刻,终是某一个不可言说的念头占了上风,提步也跟了进去。 那头君鸿白亲亲热热地拉着沈青鸾的手臂,满脸地情真意切: “夫人,二叔将杜家人从府衙救了出来,如今这些人在府中该如何安置,还请夫人拿个主意。” 沈青鸾眉头跳了跳,生出一种调转脚步离开的冲动。 只余光处瞥到背后一个高大男子的身影慢慢靠近,她蹙了蹙眉。 若是就这么撒手就走,岂不是让君呈松看了笑话? 她还未答话,杜康和杜夫人闻言就变了脸色,“女婿这话怎么说的? 沈家害我们至此说是深仇大恨也不为过,你不打杀了沈青鸾替我们出气,居然还要她来安顿我们!” 沈青鸾眉目未动,只冷淡而娇矜地瞟了一眼君鸿白。 大有他自己惹出的事情,自己摆平的意味。 君鸿白不免又感怀了一番。 以前的沈青鸾,对他是多么的体贴。 所有让他为难的事,沈青鸾都会提前替他挡在他还未触碰到之前。 如今,到底是自己错过了。 君鸿白敛下神情中的自嘲,挡在杜康和沈青鸾之间,“杜老爷,不,如今该叫你杜康了。” 杜康还未发现,当他的卖身契落在君鸿白手中那一刻,君鸿白眼中一直有的对他的尊重,就已经荡然无存。 这会还愿意与他好好说话,不过是念着往日的情分。 更何况,如今杜家已经不能依靠,君鸿白若要儿女都有个好前程,就绝不能去掉沈家这个助力。 杜康若看不明白这一点,只能是自取其辱。 “我愿意救你们一命是念在往日的情分,并非因为你们无罪无辜的缘故。 若你们再口口声声污蔑我的夫人,污蔑沈家,这旧情不念也罢。” 杜康动作一僵,抬头,神情几欲龟裂。 66.打杜康的猪脸 “女婿,我可是文娘和绵绵的亲爹。”杜康软了口气,无人瞧见处,眼神却更加阴骘,狠狠刮了杜夫人一眼。 杜夫人浑身一颤,忙上前扑腾着摊倒,一手拽着君鸿白的裤腿,一手拍着地面嚎啕大哭: “文娘,你好苦的命!年纪轻轻为了侯府熬干了心血,现在沈家女一进门,君鸿白就忘了你为他吃的苦受的罪,连你爹娘他都要当成用过的抹布说丢就丢! 你蠢啊,当初何必那么辛苦,现在让别的女人平白来受你好处!” 一唱三叹。 若非她口口声声骂的那个沈氏女就是沈青鸾自己,她当真想端一杯好茶好生听一段。 君鸿白却觉得难堪得紧,仿佛自己死死遮掩着的那道丑陋肮脏的脓疤被当众揭了开。 让所有人,尤其是沈青鸾和君呈松,看见了他不堪的过往和内里。 原来杜家人并不知道,君鸿白早就变了…… 这会他强忍着心中钻心的羞耻,拳头紧紧攥在身侧,忍怒道: “杜夫人慎言,若不是惦记着文娘的情分,我何必管杜家的下场。” 他没像往日那般一听杜文娘就方寸大乱予取予求,杜夫人哭嚎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才又哭道: “我的好外孙倩儿和远儿,外祖母对不起你们!还有绵绵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本想着给你们铺一个锦绣前程,如今却被奸人害得连自身都难保。 若不是一门心思想看你们长大成人,我恨不能一头撞死,也好过苟活于世给你们脸上抹黑。” 君鸿白的脸色果然变了。 杜夫人心中就是一阵得意。 这世上她最了解的男人除了杜康就是君鸿白了。 杜文娘生前早就将这个男人从里到外摸了个清楚,又一五一十地告知了杜夫人。 她知道,君鸿白此人优柔寡断、提及情之一字每每都会肝肠俱断。 她更知道,君鸿白此人才干平平,心气却高,绝容不下一个盛气凌人的女人做他的妻子。 她还知道,君鸿白将两个孩子看作眼珠子命根子,若是危及他们的前程,君鸿白立即就会化为没有理智的野兽,将罪魁祸首一通胡咬。 她什么都知道,唯一不知道的,就是沈青鸾远非她棋盘之中推一下挪一下的棋子。 恰恰相反,她是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执棋人! “杜家的。” 君鸿白彻底沉了声音,不再唤她杜夫人或是岳母,而是一声满是贬低意味的称呼,“你若再这么抹黑我的夫人,我镇远侯府再也留不得你。” 杜夫人抹眼泪的手顿时僵住。 “女婿,我……” 君鸿白冷声打断了她,“文娘已经死了,我如今的夫人是青鸾,而杜绵绵如今只是我后院的妾室,女婿这个称呼,你许是用不上。” 杜康夫妇两霎时遍体生寒。 竟是连杜家女婿这个身份都不承认了。 他们夫妇两无言了一瞬,君鸿白冷漠的声音继续在厅内回响: “你们口口声声说被沈家污蔑陷害,可事实如何,你们心中清楚。 我姑且问上一句,前年你们借我的手送信回老家,是不是试图将我扯入你们杀人夺方的丑事之中。” 杜康两人一颗心彻底跌入谷底。 君鸿白居然连这件事都知道了。 他何时变得这么聪明清楚了? 两人久久没有回话,不过很多时候,沉默也是一种答案。 君鸿白眼底满是了然,“有些事,不必说得太清楚也是给彼此留下的颜面,往事既然已经尘埃落定,我不再追究你们也不必拿捏着过往的事情再来算账。 我只一句,沈青鸾是我的夫人,内宅安置皆由她来安排,你们愿意自然皆大欢喜,不愿意,我就让人送你们回府衙。” 一语毕,杜康两口子彻底蔫了。 送回府衙…… 那个生不如死的地方。 杜康不愧是个知道见风使舵的,立刻收了那副装腔作势拿大的姿态,整个人都仿佛佝偻下来。 “女婿,不,大爷的恩情小的铭记于心,至于送信一事……” 他抬头看了眼沈青鸾,仿佛很忌惮的模样又快速低头,嗫嚅道:“的确是我们……” 沈青鸾玩味一笑。 杜康这副欲盖弥彰的姿态,明晃晃在告诉别人送信的事是沈家在背后刻意搞鬼,他又不敢争辩。 偏偏沈青鸾还不可能因着他的姿态刻意解释,若不然岂非显得太计较? 果然,杜家这一窝人,没一个省心的。 沈青鸾有些怀疑,那个早逝的杜文娘,当真有君鸿白说的那样温婉善良? 君鸿白视线狐疑地从沈青鸾身上扫过,沈青鸾敛了心绪,没搭理杜康这番明显挑拨离间的话,只淡淡道: “方才大爷说要我来安置杜家人,可是有个什么章程?” 她神色间一派大家泰然,杜康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哪怕占了便宜,心里也憋闷得很。 只他的憋闷却无人关注,厅内众人视线都在沈青鸾身上,仿佛他杜康是个什么不值得一提的小蚂蚁一般。 他缓缓浮现出一个念头:过去了,真的过去了,京城首富的历史真的过去了。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沈青鸾压根不必说话,只需轻描淡写地摆出她的态度,就足够让他所有的士气尽数跌落,以致整个人肩膀都耷拉得宛若丧家之犬。 君鸿白也被沈青鸾吸引去了心神,闻言眉眼间都是欢欣: “内宅之事素来有夫人打理,要安置自然是夫人说了算。” 沈青鸾点头,“大爷虽是这么说,不过有些账该是一开始算个清楚。” 她打断君鸿白欲要开口解释的动作,随手取过一旁桌子上放置的算盘。 细长若削根葱的五指拨动,宛如玉击圆珠,美到极致、悦耳到极致。 厅内众人一时都看呆了眼。 “杜家今日入府的共有三十六人。” 沈青鸾美目在大厅中略略扫了一眼,心中便有了数,口中继续道: “除了杜老爷夫妇外,适龄女子二十八人,青壮年只八人,若按最次一等的扫洒丫头和家丁来安置,每月月银半钱,加上三餐衣衫花费的银子约莫是——” 她手中算盘随着话音落下而定格,露出上头的数字,“三十二两。倒不算麻烦,诸位不如说说自己擅长做什么活计,我好安排下去。” 扫洒丫头? 那二十几个丫头们面面相觑,其中几人对视一眼后,忍不住站上前来支支吾吾道: “夫人误会了,奴婢……奴婢不会扫洒。” 沈青鸾唇角缓缓勾出了然的笑意,口中却和气道:“不会扫洒,那你会做什么?” 许是她态度亲和,几个女子胆子也大了,忙道:“奴会弹琴,古琴新曲奴婢尽数能擅。” 沈青鸾颔首,“倒是个难得的。” 她的鼓励让余下的姑娘们都亮了眼睛。 扫洒丫头?天知道那些扫洒丫头各个皮糙肉厚、手指粗得像是挖了十八年野菜,她们是多想不开才去做扫洒丫头? 而且月银才半钱,往日可是连她们打一局牌的零头都不够。 她们既然死里逃生从监牢里逃出来,定然是有别的际遇的,傻子才去做那扫洒的活计。 接下来的几个也踊跃道:“奴婢会唱歌,老爷曾说奴婢唱的曲绕梁三日不绝。” “奴婢是杜老爷认的干女儿,会跳舞,奴婢跳的软腰舞可做掌中舞。” 莺莺燕燕的声音响起,一浪盖过一浪。 君鸿白脸色先还是如常,听到后头却已经是黑了脸! 这帮女子脱去恐惧的外衣后,骨头全都软了下来,娇滴滴媚如春水的模样压根就不是什么正经的丫鬟。 分明是打着色供献媚的目的。 该死的杜康,居然在家里豢养了这样一帮女子,现在还成了他府上的人,若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他! 说他是好色风流,抑或是更难听的? 沈青鸾清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原来诸位都不是凡人,杜家竟有这样的渊源,教出这么多能人异士,一个个都如此我见犹怜。 依我看,只做丫鬟倒是屈才了,大爷以为呢?” “当然屈才,”君鸿白咬牙切齿,狠狠瞪了杜康一眼。 沈青鸾这句话提醒了他,杜家有这么多娇滴美婢决然不是巧合,而是专门训练出之故。 其目的为何? 想起他府中先后出现过的杜文娘和杜绵绵,目的已经昭然若揭! 不就是为了色供权贵,好以色谋私! 学得好的如那最后一个丫鬟,便能被杜家认作干女儿,换取更高的位置。 至于杜文娘和杜绵绵,谁知道她们是不是杜家真的女儿,还是…… 想起杜文娘对他那总是贴心含情的种种举动,君鸿白心中翻江倒海般地恶心难受。 谁知道她是真心爱他才如此贴心熨帖,还是,被调教训练出来的。 纵然他心里希望是前者,可看着屋子里这帮莺莺燕燕和杜康那老谋深算的模样。 再想起杜夫人每每仗着杜文娘的情分拿捏他试图从他这得到好处,反而从未将杜文娘当作女儿真心疼爱过。 答案呼之欲出。 君鸿白狠狠砸了一下桌子,“府中还有正儿八经的大姑娘,留了这些女子在府上没得带坏了倩儿! 凭你怎么处置,反正别叫我再看见她们!” 沈青鸾勾唇,冲着杜康意味深长一笑,慑得杜康夫妇两个,遍体生寒。 67.君呈松发烧 这会他哪还不明白,方才他刻意给沈青鸾挖坑,沈青鸾恍若无事,并非是真的大度没放在心上,而是在这等着他呢! 摆着淡然的模样说要将他们好生安置在侯府,实际上却是借着算账的名义将他府上这些人的老底都挖了出来,将他的遮羞布撕了个精光。 更重要的是,君鸿白没被他误导,认为沈青鸾心思恶毒刻意挑拨。 却信了沈青鸾这番话,认为杜家上下污秽低俗,说不定连带着,杜家两个女儿在君鸿白心中的情分也变得大大地不值钱。 大度体贴的做派拿住了,亏却是一点也没吃,还狠狠打了他的脸。 这个女人实在不好惹,如今落到她手上,日后说不定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杜康心中晦暗绝望暂且不提,只说君呈松。 她本是担心沈青鸾吃亏,这才自作多情跟了上来。 毕竟单看外貌,沈青鸾弱质纤纤。 虽然清楚她智珠在怀,可女子这个身份和形象到底给她加上了一层需要保护的滤镜,以至于君呈松无时无刻都在挂怀她的安危。 可沈青鸾今日所为,却是给他上了大大的一课。 言笑晏晏间将杜康手中唯一剩下的底牌一一击破,还将杜家骨子里的龌龊全都撕扯开来。 事了拂衣,既无脸红脖子粗的狰狞难看,也无为了风度吃暗亏的憋屈苦闷。 精彩,实在是精彩。 也就是这一刻,沈青衣的聪慧冷静,才和沈青鸾的激烈刚直彻底融合。 让他知道了,真正的沈青鸾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她虽外貌柔弱,可无论是心性还是手段,都比十个男人加起来还要坚不可摧。 认识到这一点,君呈松原该安心,甚至欢欣才是。 可事实却是,他心中如万蚁噬心,酸胀难受。 这样的沈青鸾,原该是和他携手…… 他紧紧盯着沈青鸾,用力到眼睛处都传出酸痛难忍的感觉,只想着沈青鸾能回身看上他一眼。 终究叫他失望了。 沈青鸾只冲着君鸿白淡笑一点头,“大爷深思熟虑,倒是我想岔了。 既然如此就打发去京郊的庄子上吧,那处山秀水美,这些姑娘们在那侍弄花草也算是一桩雅事。” 杜康嘴里发苦,却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本想着这些女子留在侯府,不拘是勾搭上君鸿白,还是勾搭上镇远侯,都是一笔只赚不亏的买卖。 没想到,折戟于此…… 还好,还好! 杜康深吸了一口气。 还有杜绵绵和她腹中的孩子在,只要她能说动君鸿白,他日未尝不会有别的转机! 只他这口气还没吸进肚子里,将将卡在喉咙口,就听沈青鸾又悠悠道: “只是京郊到底不比在侯府方便,这些姑娘想必和杜姨娘颇有情分,可要在临行前请杜姨娘和她们一叙?” 杜康这口气就这么卡在嗓子口,不上不下,险些憋死。 沈青鸾,狠!好狠! 这个当口,居然还不忘将杜绵绵拉下水,将她在君鸿白心里,彻底打成风尘女子一派。 好狠的心,好周全的谋划! 杜康遮掩着打量了沈青鸾一眼。 当初,暗中谋划让沈青鸾成为君鸿白的继妻,原来是他最失败的一步棋…… 若早知今日,只可惜,没有早知。 那头,君鸿白听着沈青鸾这句话,心中果然又是一阵膈应。 只沈青鸾从始至终表现得大度温和,从未有针对之意,他便也没将沈青鸾的话往其他方向去想。 加之如今沈舒在朝堂崭露头角,沈青鸾也早就不再是他能随意发泄怒气的对象。 这会哪怕心中隐怒,他也只能憋着,没好气道:“叙什么叙,没得丢了侯府的体统,赶紧将她们都打发了走。” 杜康隐隐舒了一口气,暗道没让杜绵绵和这些人混为一谈,那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随即,沈青鸾唇边似有若无的笑让他脑子嗡地震了一下。 不,不对劲! 坏了坏了! 君鸿白若是听沈青鸾说的,让杜绵绵和她们见上一面,或许是存了再仔细观察一番,看看杜绵绵和她们是不是师出同源。 既然是怀疑,就总有打消怀疑的办法。 可偏偏,君鸿白一口便拒绝,还说没得丢了侯府的体统。 其原因,不正是君鸿白心中已经认定杜绵绵和这些被调教过的女子都是一样的,天生就是为着讨男人欢心而存在的吗! 他这是判了杜绵绵死刑! 果然,在沈青鸾装模做样又提议了一遍之后,君鸿白干净利落道: “不必,有这样一个妾室在后院已经丢尽了人,她若是不舍,大可与我直说,我索性送她们一起去京郊的庄子好生叙个清楚。” 这下子,杜康的心可比浸了寒冬腊月的井水还要透心凉。 他忍不住再次抬眼去看沈青鸾,却见她也眉目含笑朝自己斜乜而来,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这一瞬,无边的悔意自胸口蔓延,险些叫他当场泣泪。 错了错了,一开始就错了! 一开始就不该算计沈青鸾做君鸿白的继妻,以至于坏了杜家百年基业! 如今有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的妇人在君鸿白身边,杜家复起再无希望。 他心如死灰的模样如此明显,以致沈青鸾都多看了他几眼。 杜康为人如何她并不清楚,杜家和君鸿白的渊源她前世今生都无从探究。 只是觉得杜康这番山穷水尽,却还想往沈家头上扣屎盆子的做派实在太过讨厌,这才出手坏一坏他满肚皮的恶臭算计。 没想到,换来杜康这样一副后悔不及、有苦难言的模样。 她心思何等灵敏,只略一思忖就觉得其中或许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算计思量。 大抵,还是和她有关的。 沈青鸾眼眸微动,又冲着君鸿白道:“大爷说的是,这些丫鬟们安置好了,便该轮到杜……老爷夫妇两了。” 她仍是尊称一声杜老爷,杜康脸色又是一变,警惕地盯着沈青鸾。 这回,沈青鸾面上仍是漫不经心,心底却是时刻关注着杜康的神情,嘴上试探着道: “杜老爷如今虽是奴身,到底是杜姨娘的父亲,杜姨娘又怀着大爷的孩子,真在府上做些粗使活计还是不。 不如就拨一处院子住着,还有这些小厮,也仍旧是伺候杜老爷吧。” 杜康狐疑地打量着她。 沈青鸾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暗道杜康对她果然有忌惮,只这忌惮到底从何而来却不可知了。 按理,自己跟他应当是没有旧仇才是。 怀着这个心思,沈青鸾又道:“大房空置的院子如今只有杜姨娘旁边的碧青院,将杜老爷安置在那,大爷觉得如何?” 君鸿白不耐烦想这些琐事,拧着眉头应好。 杜康却警惕地看着她,口中满是推脱道: “不敢不敢,小的如今身份不同了,不敢跟杜姨娘扯上关系,小的做那洒扫的粗活便是。” 这下,沈青鸾彻底笃定了。 杜康自入了侯府一言一行皆是拿捏着往日的旧情问君鸿白要照拂和好处,如今她主动将这好处递到杜康面前,他反倒心虚推拒。 显然对她成见颇深,且还夹杂着几丝心虚。 他曾经算计过自己。 沈青鸾无比笃定。 至于究竟做过什么…… 以杜康的老谋深算,这会在这么多人面前,是试探不出来了。 沈青鸾眉眼之中兴味淡了许多,便也不再浪费时间,一锤定音道: “杜康如此说,那就这么办吧,大爷外院负责扫洒的王老头如今年岁大了,杜康就顶了这个差使。” 又将其他小厮安排妥帖,便告了退。 她心里头想着事,竟没发觉君呈松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直到快到内院门口,她才在翠翠的提醒下停下脚步。 “侯爷。” 她声调凉凉:“侯爷能征善战,应当不至于青天白日的走错路吧。 要给祖母请安,应当去福寿院。这儿却不是侯爷该来的地方。” 君呈松这才醒过神。 看她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脑子里忆起的却是方才在君鸿白面前温婉若朝阳的模样。 心里头顿时不是滋味起来。 “君鸿白这个人除了长了张小白脸模样,旁的都是一无是处。” 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蹦了出来。 沈青鸾莫名其妙,蹙着眉没搭理他。 说什么小白脸,面前这个男子若不是一身冻风凛霜的粗粝煞气,小白脸这个词只怕形容他更加贴切。 君呈松又想起方才在大厅她唇舌机敏,宛若玉珠落盘般动听。 “君鸿白那张嘴是能说会道,却只是花花架子,虚有其表。” 这话…… 沈青鸾有些想笑,却是硬生生忍住,将眉头蹙得更紧。 唯有这样才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免得落人口实。 君鸿白心中更酸了,又嘀咕了一句: “不止虚有其表,就连在朝堂之中也只知汲汲营营,丝毫不知男子该有的气概和建树为何物。” 沈青鸾耳根一动,忍不住认真打量起他来。 她的视线宛如一只柔软的小手,君呈松被她视线拂过的地方立时就生出鸡皮疙瘩,连忙挺起了胸膛供她打量。 68.拒绝,冷漠的拒绝 这会子恨不能自己能生得更俊俏斯文些,好让沈青鸾一看就爱上,远比爱那君鸿白爱得更多。 出人意料的是,沈青鸾这一打量,却是打量了许久。 打量得君呈松心中的鼓擂声越发地大,好似下一刻要跳出来一般,脸上更是宛若火苗舔过般烫得厉害。 想抬头与她对视,却又怕自己的雀跃都被她尽收眼底。 沈青鸾这头,面上还是面不改色,心中却是天翻地覆地震惊。 原因无他,盖因君呈松这挺起胸膛强撑淡定的公孔雀模样,分明和前些天隋安与她大诉情肠之时,一模一样! 隋安是这世上第一个同她表露欣赏和共度一生的情谊的男子。 沈青鸾虽然觉得不可置信,可那一幕终究成为她深刻在心底无法忘怀的一幕。 她记得,她记得隋安那双深如潭墨的眼底浮现的忐忑和期待。 她记得隋安微抬的头颅和挺起的胸膛,虽然鲁莽憨直,却已是竭力将真心托付,试图在她面前表现出一副值得依赖一生的模样。 两个有着明显不同的男子形象就在这一瞬重合,在沈青鸾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是了,隋安是近日返京的武将,可巧,君呈松亦是近日返京。 隋安给她写的信中清清楚楚写着继母不慈、多有刁难,君呈松亦是陆氏的心腹大患,若说陆氏对他做些什么刻薄算计之事,沈青鸾绝对是相信的。 再加上君呈松对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关注和关心。 是的,沈青鸾此前不知,这会细细想来,才觉出那是掩藏在别扭之后的关怀。 巧合若太多,那就不是巧合。 至此,答案已是呼之欲出。 隋安就是边关的战神镇远侯君呈松。 而且,不知是什么时候,君呈松已经知道了沈青鸾和沈青衣是同一个人。 她这会才知道真相,已经是落了下风。 该怎么办?像君呈松那般,明知事情真相,却仍旧装作毫不知情,小心翼翼地不捅破那层窗户纸? 有那么一瞬,沈青鸾是想这么做的。 如此,便能堂而皇之地享受一个男子的关照和倾慕,仗着这一份喜欢对他予取予求,而不必付出任何代价。 盖因世界上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她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她大可扮演着世界上最高洁纯白的女子,随心所欲地利用一个男人的爱,让自己,甚至是整个沈家都过得更好。 日后哪怕被人拆穿,觊觎人妻的污名也只会倾注到君呈松一个人身上。 可也只是一瞬。 她是沈青鸾,沈之一姓,是大周世家最高品德的代表。 不欺暗室,君子慎其独也,哪怕所有人都不知道,沈青鸾也绝不会背心而行。 重活一世,她纵然手段变得激烈,却也不会自甘堕落到,去做那连她自己都看不起的小人。 沈青鸾垂眸一瞬,再抬眸时,眼底布满了坚决而复杂的情绪。 “你们退下,我与侯爷说几句话。” 君呈松心中的狂喜顿时到了巅峰。 薛隐说的果然不错,胡子一刮,他的行情果然大涨。 一颗心砰砰乱跳,君呈松没忍住往胸口处拂了一下,生怕心脏从喉咙口跳出来。 却见丫鬟们退下之后,沈青鸾沉沉凝视着他,缓缓开口: “君鸿白此人,低劣胆小,薄情寡恩,的确不怎么样,我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要与他合离。” 哪怕极力控制,君呈松脸上也露出震惊的神情,随后,便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沈青鸾又道:“合离之后,我会离开镇远侯府,此生都不愿再踏足此处一步。” 君呈松费力地理解着这句话,却仍旧没明白,不再踏足此处一步,是什么意思? 他跟君鸿白可不是一路人。 他正想解释,沈青鸾便道:“所以,无论是在镇远侯府还是在别的地方,无论是在我合离之前还是在我合离之后,请侯爷注意你的眼神。 很多时候,你的眼神都越界了。侯爷,不,或许该叫你,隋安。” 君呈松僵立当场,如遭雷击。 沈青鸾居然发现自己在偷看他? 沈青鸾在拒绝他? 沈青鸾居然知道他是隋安? 沈青鸾…… 一个又一个疑问如同暗器一般飞到他脑子里,几乎让他大脑停止运转,只知道傻傻地看着沈青鸾。 混乱之中的混乱,沈青鸾徐徐的声音宛若一盏明灯,将他从混沌之中带出。 “之前以男子身份和侯爷相交并非故意欺骗,事实上,我从未对侯爷有过任何君子之交以外的谋求。 今日你我身份重见天日,我不曾责怪侯爷以往的隐瞒,侯爷也该将往事忘于风中,只当一切都不存在过罢。” 吧嗒,仿佛有什么碎了。 原来是君呈松那颗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萌动的少男心。 沈青鸾这番话说得极为直白,几乎一丝一毫让君呈松自我欺骗的余地都没有留,甚至他想装傻充愣的机会都没有。 君鸿白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重新装傻充愣? 他知道,沈青鸾绝不是那种含糊其辞的人。 她虽是女子,却比男子更有魄力。 自然,他可以否认沈青鸾口中说的那个隋安的身份,为自己留有一丝颜面。 可他不愿,更不甘。 那个和沈青鸾一起经历过、携手过的人,分明就是他,他凭什么否认! 最后的最后,他只沉沉抬眸,黑而深的眸光刻满复杂而无法言喻的情绪:“我没有欺瞒你,我只是心悦你。”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笨嘴拙舌,甚至说完这句话,已是耳根红透,不敢再抬头。 论这一点,他远比不上君鸿白言辞如蜜糖般甜腻动听。 可这句再简单直白不过的话,却如一把小锤子,一下便锤中沈青鸾心中最柔软的所在。 心悦…… 她父母一生恩爱坚贞,彼此执手。 耳濡目染之下,她也以为世间男女人人都能寻到和自己风雨同舟的另一半。 君鸿白出现时,她曾以为他就是那样一个人,所以她付出一切的坦诚。 直到收获冷眼之后,她才恍然,原来这世上有那么一些人,是天生不会得到爱的。 只是那个人为何是她沈青鸾? 或许,大抵,可能,应该,是她不够好,所以才不被丈夫喜欢。 这个执念,在临死前,看到光鲜美丽的杜绵绵时,成为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甚至在重生之后,午夜梦回还会每每让她心头惊悸难以呼吸。 在那些难眠的深夜,你问她为何如此憎恨君鸿白? 盖因君鸿白前世对她的种种行径,并非只是简单的背叛和伤害几个字就能形容。 他更伤害了她身为女人本身的骄傲和情感,让她以为是她自己不够好,才不配得到夫君的喜欢,才换来这样冰冷的对待。 所以重生后,她寄情于诗书,孝敬父母,怜爱幼妹,唯一不敢触碰的就是情爱。 被辜负、被否定、灵魂深处被羞辱的感觉实在太难受。 难受到她即便已经重生,仍旧忘不了那烙在灵魂深处的疼痛。 所以,这会君呈松说心悦她。 沈青鸾垂下眼帘,盖住眼底深处传来的酸涩诗意。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两个字,这份真情,于她而言何其珍贵。 原来她遭遇的一切错不在她,而在于君鸿白这个人,更甚者,在于命运。 心中翻江倒海许久,又仿佛只过了一刻,沈青鸾抬首,面色已经彻底冷下来。 一字一顿道:“你既然早知我的身份,想必也该知道我已经嫁作人妇,如今还要称侯爷一声二叔。 所以,为了我的闺誉和沈家家声,甚至是为了侯爷的仕途,这番话,这几个字,我只当从没听过,侯爷也只当没说过。 日后,能不见面,你我便不要再见,还有书信也请侯爷不要再传。风言风语于侯爷只是风流艳事,于我却是致命一击。” 君呈松复杂的双眸中那星星点点的光缓缓熄灭,期待的、渴盼的希冀全都被懊悔取代。 他怎么就说出来了呢! 明知道以她的风光霁月,这话说出来只会换来她的决绝断交。 可随即他又释然了,这话他不说,难道她就看不出吗。 恰恰相反,自己若刻意隐瞒,只会让她更加轻视厌恶,甚至比厌恶君鸿白更甚。 所以结果只会是必然的。 然而,哪怕明知一切,当沈青鸾毫不犹豫地转头,甩袖离开之后,他仍旧觉得痛彻心扉。 这一份痛,在他知道自己原本可以拥有沈青鸾之后,更是到达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因为他的愚蠢和自大,硬生生错过了她。 他痛恨,痛恨娶了本该被珍重爱待的沈青鸾,却如此羞辱冷待的君鸿白,更恨无比刚愎张狂的自己! 视线紧紧盯着沈青鸾逐渐远去的背影,眼珠不知不觉已经红透,隐有浓烈杀气滚滚翻涌。 他被痛苦掩埋,是以也就不知道,繁华紧蹙的小径尽头,快步而行的沈青鸾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回望仍旧垂头驻足的男人。 君呈松是个军人,往日行走坐卧,俱都透着英挺俊朗之气,这也是沈青鸾不费什么力气就认出他的原因。 可这会,他却低垂着头颅,佝偻着脊背,看上去宛若被主人丢弃的幼犬。 可怜得紧,疲惫得紧。 69.真相!比她以为的更残忍 这副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可怜模样,竟惹得沈青鸾内心钝痛,心中更是惴惴难安。 也是此刻,她才彻底相信君呈松,相信他的种种言行并非刻意轻薄戏弄,并非因她的身份而有意羞辱大房。 恰恰相反,他是一片真心,情起情由。 沈青鸾攥紧了握着帕子的手。 有那么一瞬,她竟然于心不忍。 君呈松对沈家的点滴照拂涌上心头,天平的两端在她心中极力拉扯。 若她只是沈青鸾,若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君鸿白,从未有过镇远侯府。 只可惜,不可能。 沈青鸾轻阖双眸,抬眼时,手帕轻轻擦拭了眼角的湿润。 翠翠嘟囔道:“今天日头实在太大了,晒得人都睁不开眼。” 沈青鸾笑了笑,“是啊,晃眼得紧。” 她甩着帕子,沿着清幽的小径回了含光院。 一步一步,每一步,都比之前的步伐更坚定。 真情的确可贵。 可身为女人,她的尊严和骄傲绝非只寄托于情爱二字,她的价值绝非只困顿于婚姻之中。 和君鸿白的这一场婚姻,已经困顿了她一生。 如今重来一次,她好不容易有了逃离的希望,可以在这世间潇洒一生。 难道还要因为情爱,再次束缚住自己的脚步吗? 别人或许是愿意的,可她沈青鸾,不愿。 回了院子,沈青鸾随手捡了本书翻阅起来,脑子里,却忆起方才杜康不自然的神色。 她以指点额,缓缓思索起来。 平心而论,她跟杜家交集并不多,缘何杜康对她如此心虚? 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也。 她自小研习书文,得了个不追根究底就会辗转反侧的臭毛病,这会子更加上头。 想了片刻解不出什么,索性抬手招来翠翠:“那些个丫鬟要送去京郊的庄子,去将长栋叫来好拿个章程。” 翠翠不疑有他,没多时就将长栋唤了来。 “给夫人请安。” 自从杜绵绵入门那日在沈青鸾这里吃了排头,长栋对沈青鸾发自内心的崇敬。 尤其这些日子沈青鸾在侯府积威愈深,长栋对她除了敬仰之外,还多了一丝自心底生出的敬畏。 沈青鸾几乎没怎么费力就撬开了他的嘴。 “那几个丫鬟虽得了大爷的令送去京郊,不过大爷和杜家的关系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日后大爷念起旧来,难免又要后悔今日的举动。” 长栋笑得殷勤:“夫人哪的话,大爷对杜家,也就是挂念着先夫人的情分,旁的往来不多,哪有什么打断骨头连着筋。 如今夫人在大爷身边,大爷心里眼里都是您,日后杜家是再也蹦跶不起来了。” 听了这话,沈青鸾仿佛很高兴的样子,连忙叫长栋起身,又叫翠翠搬了椅子给他。 “话是这么说,只是我沈家做事,讲究做事留一线,日后也好相见不是。” 她亲手递了个橘子给长栋,复又笑吟吟道:“两家结亲,并非是简单的嫁娶,而是两家劲往一处使。 如今我爹在朝中日渐得力,大爷日后也有了支撑,杜家应当也是这个理。我若不知前情,便贸然发落了杜家的人,日后大爷追究,难免伤了情分,反倒不美。” 这话说的很是漂亮,既抬了沈家出来,让长栋不敢轻视她这个主母。 又抬了君鸿白出来,敲打他若不将事情说清楚,日后君鸿白追究,他也有未能尽心提点的责任。 有这两尊大山压着,长栋本是没将沈青鸾的问话当回事,这会也皮子紧了起来,连忙绞尽脑汁想着过往和杜家有关的事。 这一想,还真叫他想起些什么。 说来也是沈青鸾问对了人,长栋一直便在书房伺候君鸿白的书信往来。 他身边的事,没有人比长栋更清楚。 手里头摩梭着橘子,长栋思索着缓缓道:“若说和杜家的渊源,自从先头夫人去世后,原本有好一段时间已经和杜家淡了往来。 后来,还是和沈家议亲的时候,杜家突然遣了人入府。” 沈青鸾端着茶碗轻拂的手势一顿,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 “这事,我恍惚也听说过一嘴。” 长栋仿佛被鼓励到了,神情兴奋许多,“是了,这些原是君家和沈家两家的机密。 当初和沈家的婚事原是老侯爷定给侯爷的,只是当时侯爷在战场上,寄了封信回来说不愿娶妻。” 他并未注意到沈青鸾手指逐渐用力,只一股脑地继续道:“就如夫人所说,婚姻是结两家之好,侯爷不愿,婚事本该悄无声息地勾销。 只是杜老爷找了上来,说沈家家风淳善,有这样的女子做主母,两个孩子定然将养得好。后来便是老夫人出面,替大爷定下了亲事。” 他话说的委婉漂亮,却不妨碍沈青鸾理清其中的肮脏算计。 家风淳善?将孩子将养得好? 呵,只怕一开始就看中沈家的文人背景,好给君远和君倩做垫脚石。 她压根就不是以君鸿白妻子的身份进入镇远侯府,而是以教养孩子的老妈子身份! 更可笑的是,前世的她居然沿着别人安排的路,事必躬亲。 只怕她的关怀体贴、勤勉温柔落在别人眼里,都只是他们算计的天衣无缝的证明吧! 心中恨和痛翻滚,沈青鸾面上的笑却越发柔和,仿佛带上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假面。 “婚约换人这种事,侯爷竟也同意?” 长栋笑道:“夫人跟侯爷相处时间不多,不知道侯爷这个人,他啊……” 长栋看了看窗外,确定隔墙无耳,才凑到沈青鸾身前压低了声音: “侯爷这个人天生便无心无情,眼里只有杀戮,哪会关心旁的事。要我说夫人和我家大爷,才是天定良缘呢。” 长栋谄媚的笑脸从沈青鸾面前移开,沈青鸾应景地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原来如此,我知晓了,既然如此,杜家的事便好办了。今日辛苦你走一趟,翠翠——” 她唤了一声,翠翠立刻进来,打赏了一个小小的银元宝。 长栋双手接着,点头哈腰地退下。 一个银元宝不多,却是来自于主母的认可和示好,是比银子本身更重要的奖励。 沈青鸾从不缺御下之术,但看她愿不愿。 比如说前世,她就觉得真诚和尊重是最好的御下之术。 殊不知…… 沈青鸾猛地砸了手边的茶盏,难以自抑的怒气,头一次毫无保留地自周身流泄而出。 殊不知,她以为的真诚,其实恰恰是这世上最惹人发笑的、廉价的玩意! 可笑!荒唐!滑稽! 在她毫不知情的时候,她的命运就成了别人手里书写的、无足轻重的话本! 在她还在憧憬自己的婚姻和未来的时候,她的喜怒哀乐早已成了别人笔下不值一提的戏言! “夫人,怎么了?” 珠珠连忙上前抓着沈青鸾的手轻轻吹气,“这茶水烫得很,怎么就这么不小心打翻了茶碗?” 沈青鸾用力攥拳,指甲深深嵌入红肿的伤痛里头,嘴角缓缓牵出一个僵硬的笑。 “的确是不小心,往后,可得小心些了。” 珠珠担忧地看着她。 只她嘴笨,不知说些什么来劝慰,只得讷讷地应声。 好在沈青鸾也没有要她开解的意思,任人将手掌擦了药又小心地包上一层,便去了书房。 眉目凌然,提笔大开大合写来。 【父亲敬上: 三日后西郊别院,与新月骑马,共商此前所提之事。】 有些事,是该快些解决了。 既已陷泥潭,纠结、气愤、后悔失去多少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唯有奋力自救,再拼一个光明未来。 三日后,西郊别院。 沈青鸾打着送杜家女到庄子上的名头出了镇远侯府。 沈新月早已等候在此。 她素来爱骑马,今日却难得地没有一早在马背上御风驰骋,反倒可怜巴巴地蹲在马场的门口。 瞧见马车远远地来了,沈新月立时弹着跳了起来。 “长姐!” 马车上下来的一身素衣,淡挽乌发的女子,不是沈青鸾又是哪个。 沈新月扑着迎了上来,嘴又撅起了,“长姐都说了辰时就在这等,硬生生等到巳时才露面,当真是好大的架子。” 沈青鸾有些手痒,到底没上手捏她的嘴。 自然了,也是因为沈新月早有先见之明,两只手死死搂着她,让她连抬起手臂都不能。 “听话,府上有些琐事,耽误了一小会。” 沈新月又抱了会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长姐今日陪我玩多久?” 沈青鸾怜爱地将她额间的碎发掖到耳后,“长姐近日忙,再等些时候,长姐日日都陪着你。” 沈新月重重地点头,看了看四周,神秘兮兮道:“母亲都与我说了,父亲和族人们早都说了清楚,镇远侯府欺人太甚,如此羞辱长姐。 若就这么轻饶,岂不是让人看低我沈家,所以,只等长姐来信,族老们必会为长姐主持公道。” 虽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但于沈青鸾而言,绝对是一个好消息。 清风拂来,沈青鸾难得露出丝欢畅。 君鸿白以为以沈氏家教族训之严苛,必然容忍不了女子为夫所休弃。 殊不知,名声二字,总是离不开博弈。 无非是,究竟为你所用,还是为她所用。 70.官兵查抄! 沈家家规森严,注重家族颜面,一个被夫家不喜而休弃的女子的确丢人。 可同样的,一个不被夫家所喜,被妾室和妾室的家族踩在头上,还要逆来顺受的女子难道就不丢人吗? 君鸿白并无世家教育的背景,所以并不知道世家女子的高贵,不在于纯洁无暇的名声,而在于高洁不屈的风骨。 所以重生后,沈青鸾不再为着维持主母的颜面替君鸿白遮掩,亦不再对外强撑着光鲜的主母风范。 她不忌惮示弱,亦不忌惮将自己的伤口撕扯开给别人看。 为的就是将君家的不堪一点一点堆积,逐渐将她自己推上舆论的不败之地。 直至日前,君鸿白冒大不韪也甘愿将杜家众人捞回来,让君家和沈家之间的姻亲关系到达风口浪尖。 这个当口,只要一件小事引爆,有沈家族老助势,合离一事,水到渠成。 至于引子,若她所料不差,应当就在杜绵绵的肚子里。 那么,她会不会料错呢? 应当是不会的,前世今生,她的赌运都很好。 沈青鸾陪着沈新月疯玩了好一会。 她喜欢看沈新月迎风打马,就好像在看曾经单纯明媚的自己。 直到夜幕将至,沈新月才恋恋不舍地从马背上下来。 “长姐,什么时候再陪我来玩?” “快了。” 沈青鸾替她细细擦着脸颊的细汗,温声道:“瞧你玩的一头的汗,喝口温水好生歇歇,若是着凉可就难受了。” 沈新月贪恋着她手帕在脸上拂过的感觉,正要再说什么,一道慌乱的声音打断两人之间的温情。 “夫人救命!有人来府上抄家,大爷要夫人快些回府!” 昏黄的夕阳将长栋脸上的惊慌映照得纤毫毕现。 沈青鸾蹙眉,待听清他所说的话,不紧不慢地收了帕子。 左右是抄他们姓君的,与她何干。 “夫人!”长栋急得直跺脚,“那帮官兵不管不顾地就冲到大房,说大爷包庇杜家的罪犯。 侯爷今日又不在家,老夫人险些被吓晕了,大爷说了让您快些回去主持大局!” 沈新月轻声嘟囔:“一个大男人还要长姐主持大局,我看他不如梳个发髻做女人算了,还当什么官。” 沈青鸾瞪了她一眼。 转过头,语气平淡:“知道了。” 原以为是多大的事,吓得君鸿白从主子到奴才全都吓破了胆。 包庇罪犯? 杜家那些人都是君呈松在官府办了批文领出来的,要为此而问罪也该问到正主上去,怎么会找到君鸿白头上。 枉他在朝堂待了这许久,竟是只长岁数,不长脑子。 沈青鸾只是略微一想,便猜出这大抵是君呈松在借题发挥。 至于他目的为何,沈青鸾懒得去想。 一路慢慢悠悠的,等马车到了镇远侯府门口,府中已是兵荒马乱,沸反盈天。 “救命!” “官爷饶命,奴婢是侯府的家生子,跟杜家的人一点关系也没有!” 镇远侯府大房的丫鬟们被推搡着挤到侯府的空地上,俱都面色惶惶。 穿着甲衣的官兵不住穿梭出入,将四下试图逃跑的丫鬟小厮揪出来。 沈青鸾蹙着眉逆着逃跑的人流往内,远远就见着大房的丫鬟被官兵一个接一个逮住。 不少官差脸上带着淫邪的笑去搜她们的身,将一身的外衣里衣甚至肚兜等物都扯开。 丫鬟们被折辱得哀哀哭泣,不断磕头。 “放开我!我可是怀了侯府的血脉,若是动了胎气你们担当得起吗!” 大着肚子的杜绵绵和妾室刘月娘俱都被人揪着往正院的空地中推,见了沈青鸾,刘月娘如同黑暗中见到光柱一般整个人都亮堂了。 忽地爆发出一阵惊人的力道,拼着被刀砍伤胳膊,挣开钳制她的官兵,连滚带爬冲到沈青鸾身侧。 “夫人救命!” 那些丫鬟的下场她看在眼里,若自己也遭了这样的毒手,受了这样的摧残,岂非生不如死! 她形容狼狈,珠珠眼疾手快挡住她扑向沈青鸾的动作,“查案的是官府的人,求我们夫人做什么!” 若是被官差们误以为她家夫人也跟杜家的人有关,岂不是连累她们夫人要遭灾。 翠翠也在沈青鸾耳边低声劝道: “夫人,府中这样乱,您还是回沈家暂避一二吧,若是被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那就得不偿失。再说了,” 翠翠又瞥了一眼大着肚子的杜绵绵,“杜家人曾经那么羞辱您,她们倒霉您看戏就是了。” 沈青鸾面色波澜不惊,只伸手拍了拍珠珠的肩膀,示意她让开,让刘月娘站到她身侧。 继而淡声道:“我的确不喜欢杜家的人,也不愿管她们的事。 但一码归一码,这些官兵如此羞辱女子,我若坐视不理,岂非辜负沈家十数年来的教导。” 站近了的刘月娘听到这句话,竟是羞愧得低下了头。 方才她的确想着祸水东引,若是那些官兵也如此羞辱了沈青鸾,以沈家如今的声势必然要为沈青鸾讨回公道。 而她这种小人物,连带着也能免于劫难。 没想到,压根不需要她算计这些,沈青鸾从未想过袖手旁观! 可笑的是她曾经还以为沈青鸾会算计她。 殊不知以她的胸襟、思想、气度,莫说比起内宅女子,便是比世上大多数男子都还要开阔。 自己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走入她的视野之中。 刘月娘紧紧跟在沈青鸾身边,看着她一步一步沉稳而坚定地走向官差面前。 “夫人,官府办差,您还是暂避为好,不然,刀剑可不长眼,您觉得呢?” 为首的官差不知得了什么吩咐,果然不敢冲撞沈青鸾,却也没有避开的意思,仍旧紧紧抓着杜绵绵。 沈青鸾心中飞快地思量着这些人的来意,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扯下披帛盖住杜绵绵在拉扯间有些被袒露的胸脯。 “大人说的是,我身为君家主母原也该配合官府查案,只是即便死囚也有尊严,更何况我府上这些丫鬟,本就并无定罪,怎能遭受如此凌辱。 据我所知官府本是有女衙役的,若要搜查丫鬟,何不请女衙役前来。” 为首的官差有些为难。 他们是领了命来大房大闹的,自然是能多猖狂就多猖狂。 可与此同时,他们也被再三叮嘱,府上别的女子随便怎么整治,唯独这个沈青鸾,却是一点冒犯也不能有。 为此,他们特意挑了沈青鸾不在府上的时间上门。 没想到她不但半途回了府,还敢多管闲事跟他们正面对峙。 两厢为难,那官差终是撤了刀,却不情不愿道: “官府的确有女衙役,只是今日搜查侯府大房,是陈统领带队,夫人想请女衙役来搜查,不如亲自去和陈统领说个分明。” 沈青鸾了然。 这人定然是料定她不敢出头太过,所以刻意刁难。 对此,沈青鸾只淡淡一笑,“正有此意。在陈统领下令前,还请大人对我府上的下人们礼貌一点。” 说着,果然领着人往府中最混乱处走去。 那些官兵对视一眼,彼此停了手中动作。 被沈青鸾一言解救的丫鬟们俱都劫后余生,崩溃得嚎啕大哭! 原本紧关房门藏在屋子里的君倩和君远见着沈青鸾要离开,纠结片刻,忽然推开房门跟在沈青鸾身后,亦步亦趋地追随着她的脚步。 她的身影并不高大,也不强壮,不比君鸿白气宇轩昂,反倒透着女子的秀美单薄。 可落在两人眼里却无比安心。 从未被亲娘教养过的两人第一次明白,原来这就是“母亲”两个字的含义。 不只是衣食住行有人打理,更是犯错时及时指点纠正,迷茫无助时,能够给予引领和依靠。 少顷,一行人到了书房门口,但见为首的陈宣一刀砍破君鸿白书房的木门。 哗啦一抽,木门顷刻粉碎,露出里头的人影。 刀光宣宣,刀声呼啸,躲在小厮身后的君鸿白面如土色,色厉内荏喝道: “陈宣,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来镇远侯府闹事!” 陈宣一脚踢开小厮,将刀架在君鸿白脖子上,“在镇远侯府闹事我当然不敢,不过我今日是奉了圣命清查杜家的漏网之鱼,君大人可得好生配合。” 君鸿白满脸如雷劈一般不敢置信,“杜家的人可是二叔亲自领回来的,与我有什么干系!” 沈青鸾暗道了一声蠢货,居然问出这种蠢问题。 陈宣本就是君呈松的人,今日来侯府自然是得了君呈松的授意。 问这话,可不是惹人发笑。 果然,陈宣似笑非笑,“谁领了人回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杜家几个人的奴籍落在了侯府大房,赎身的银子也是大房所出,这些日子他们更是在大房安置。 你说是侯爷领回来的,证据呢?” 君鸿白如坠冰窖。 难怪当日君呈松刻意将这些人划入大房,目的便是为了跟他自己扯开关系。 他早有预谋,要借此将大房彻底踩下去! 越是危急时刻,君鸿白的脑子转得更快,“就算这些人如今在我府上,可也是官府走了明文,若他们有罪也是官府查案不力,与我无关!” 陈宣眯着眼,“今日才查清杜家人除了行贿官员、杀人抢方、谋财害命之外,还勾结民间邪教忤逆皇权。 就在昨日查到杜家余孽私下递送信物与邪教贼首联系,这信物能够送出,想必也有君大人助纣为虐之功” 君鸿白听完,眼前一黑! 71.原来又是那个蠢货的手笔! 他身处朝堂,自然知道勾结逆党是一个多大的罪名。 若说行贿害人只是犯了法律,勾结逆党却是犯了皇帝心中最忌讳的事情,凡是沾上这种事,死路一条。 杜康好大的胆子,居然连这种事都敢沾染! 沈青鸾心中亦是掀起惊天波澜。 勾结逆党,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罪名。 一时间,沈青鸾竟有些分不清杜家被查出这件事到底是真有其事,还是君呈松暗中捏造。 前世,杜家也曾在被封为皇商之后查出行贿杀人等大罪,最终还是君鸿白求了沈家在朝堂的族人出面平息了此事。 也是为此,才有杜绵绵依旧光鲜亮丽地靠着杜家,在她临死前耀武扬威。 从始至终,勾结逆党的罪名压根就未曾出现过。 不过,无论勾结逆党一事真相如何,陈宣既然堂而皇之宣告了此事,就说明今日查抄大房一事,绝无法善了。 见她沉默,陈宣不再含糊,令人压了杜康夫妇上来,推搡着君鸿白到了院子里。 杜绵绵被人架着压到两人面前,陈宣不紧不慢地踱步,“你们暗中送信的事既然被查了出来,再怎么矢口否认也是无益。 识相的便将你们如何联络逆党,逆党落脚之处在哪,有什么计划如数说来,若不然……” 陈宣将刀划破杜绵绵腰间的衣裳,露出白白的已有四五月大的肚皮,唇畔的笑满是不加掩饰的邪恶。 “你们杜家如今的血脉不多,将逆党供出来戴罪立功,看在镇远侯府的颜面上还能留下一滴血脉。” “啊——” 冰冷的刀尖只差一寸就要划破肚皮,杜绵绵骤然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尖叫。 “爹!您快说啊,快把逆党交出来,我肚子里怀着你们的外孙,难道那些逆党比我和孩子的性命还重要吗!爹,娘!” 君倩闻言,亦是缩着头藏在沈青鸾身后。 从没有哪个时候让她像现在这么憎恨自己体内流着的杜家的血。 她的外家怎么能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带给她如此滔天大祸! 杜夫人浑身发抖,双手紧紧揪着杜康的袖子,“老爷,什么逆党什么联络,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快说啊,绵绵可是咱们唯一的女儿了。” 陈宣眸光冰冷,将刀架在杜绵绵脖子上,吓得她软成面条直接就瘫倒在地。 “是啊,现如今说还算功劳,若是本官亲自搜出来了,你们杜家的人可就要死绝了。” 杜夫人和杜绵绵立时就吓哭了。 唯杜康还在强作镇定,“什么逆党,我不过是一介商户,怎么可能跟逆党扯上关系。 至于联络逆党就更无从提起,我若有这个本事早就让人来救我,又怎么会沦落成一介奴隶。” “那就对不住了。” 陈宣收了刀,挥手下令:“将大房的人全都带走,一个一个审问,审到有人肯开口为止。” 原本被陈宣威势恫吓得一片死寂的院子顿时又吵嚷一片。 哀求、咒骂、求饶声不绝于耳。 沈青鸾视线自众人面前一一扫过,正要开口,身侧忽然神出鬼没地递了一硬硬的纸团到她手中。 心头微跳,沈青鸾后退一步,借着珠珠的遮掩快速将纸团展开。 入目是一笔略有成熟笔锋,却仍旧让她无比熟悉的字迹。 【知君有合离之意,特来相助。静观其变,待君鸿白罪名缠身,沈家族人出面,我自会同意合离一事。】 简单的几个字,宛如在沈青鸾脑海之中投下一颗爆炸中的烟花,炸得她大脑居然有瞬间的怔愣和空白。 就这么一个当口,院子里变故陡生。 杜康挣开抓着的官兵,身子一俯往陈宣冲过去。 “好大的胆子!”陈宣眉眼一按,抽刀迎上。 扑哧一声,鲜血淋漓的长刀从杜康背部刺出。 连一声哀嚎都没有,杜康笨重的身子往左侧一栽,扑倒在地。 气绝身亡。 陈宣几乎要气笑了,“好好好,宁愿一死都要守口如瓶,背后定然是重要机密。 这事既然发生在君大人院中,为表清白大人少不得要陪本官走上一趟了。大人放心,本官会亲自动手审问,决不让大人清名蒙羞。” 镇远侯府其他被抓住的下人全都面如土色。 连大爷都要被抓审问,那他们,岂不是更加岌岌可危。 君鸿白自己更是被这一幕彻底吓傻。 若此前他还对杜康勾结逆党一事抱有侥幸心理,那么这会,他已经是彻底绝望了。 如果杜康没有做,以他汲汲营营的性子怎么会主动求死! 他府中果然有逆党的探子,杜康自戕,到底是为了保住什么秘密! 更重要的是,不论这件事跟他有没有关系,进了昭狱,不死也要脱层皮。 怎么办! 一层又一层的冷汗浸湿了他身上的衣衫,他忍不住抬眼去看沈青鸾。 陈宣注意到他的视线,反手将刀倒握在手,在众人惊恐不已的视线下,一步一步逼近沈青鸾。 翠翠和珠珠俱都提起了心。 陈宣此人表现出的残暴、狠辣实在太过骇人,若是落在他手上,严刑拷打只怕要脱层皮。 一群严阵以待的人中,唯沈青鸾挑眉微笑,目光却是冷的。 事到如今,若说沈青鸾原本还有些糊涂,可看到君呈松递来的信,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杜康勾结逆党一事定然为真,镇远侯府有逆党的探子,也是为真。 至于君鸿白…… 此次虽然会吃些苦,却定然会安然无恙地出来。 非但是因为他和君呈送同为一个君姓,若扯上谋逆,君呈松自己也要受牵连。 更因他若死了,她沈青鸾岂不是要守寡?合离一事还从何谈起? 一切都天衣无缝,只除了—— 沈青鸾美目冲着院子里被凌辱得衣衫不整,涕泪四流、不住求饶的丫鬟小厮身上拂过。 君鸿白或许只会受点皮肉苦,可这些无依无靠之人呢? 就该成为这场皆大欢喜的戏码之下的牺牲者,一如当初,毫不知情之下,被三言两语画定了命运的沈青鸾? “夫人——” 陈宣冲着沈青鸾拱手,还未将话说完,沈青鸾略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大人的来意,我明白了。” 陈宣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却在下一刻,变了脸色。 “然我却有疑问,大人领的命令中,说的究竟是捉拿杜家有关的逆贼,还是将我镇远侯府大房上下全都捉拿拷问。” 陈宣的脸色在这句话中沉凝起来。 这个沈青鸾明明只是一个闺阁女子,却偏偏眼光如此锐利,一看就看到事情的最关键所在。 他接到的指令,自然是前者。 将杜康放出来,本就是引蛇出洞之计,刻意给他机会动手联络,好让他们捉住后头的人。 君鸿白只是恰巧这么倒霉,给了杜家人一个脱身的理由而已。 从始至终,他们就并未打算要借此对付君鸿白。 更何况君呈松将话说的明白,千万不能冲撞沈青鸾。 若是要将大房上下全都捉拿拷问,沈青鸾又怎能独善其身。 “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宣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难道是仗着沈家势大,想干涉官府办案?” 这话带着几分威胁和恫吓,虽然他心中隐隐察觉到,这话吓不住沈青鸾。 若是普通女子,见着这种兵荒马乱的局面,定然是怕的不敢踏出房门。 没想到沈青鸾不但敢出面,还敢多管闲事。 果然,沈青鸾面上丝毫不惧:“只是将事情问清楚,怎么就算干涉办案? 恰恰相反,这里是镇远侯府,我是大房主母,他们平日为我驱使,庇护他们便是我的职责,难不成要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平白受辱?” 她嗓音徐徐,宛若清风将院子里弥漫着的紧张和恐惧缓缓吹散。 君家上下看着她的眼眸,俱都迸射出翻滚的水光。 陈宣脸色彻底黑了下来,“好,夫人好胆识,我本意是给沈家一个面子,夫人既然自愿与他们为伍,那就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他将反在身后的刀唰地重新举起,“今日我奉命来捉拿反贼,若是查了出来自然不会牵连君家和沈家。 若是查不出来,未免让落网之鱼逃脱,不只是大房的人,就是你们这块地皮我都要掘地三尺!” 谁也没料到,就在他举刀之际,一直躲在沈青鸾身后的君倩忽然蹿了出来,挡在沈青鸾身前双手大大张开。 一边护住沈青鸾,一边冲着杜夫人焦急道:“外祖母您知道什么就快说吧!难道要看着我们几个都被抓走吗! 我和远弟平日那么孝顺你们,看在我们的情面上您还不松口吗!” 她身量不高,站在沈青鸾身前甚至还不到她的肩膀。 沈青鸾有那么一瞬,居然觉得怪异、荒诞,甚至啼笑皆非。 姓君的果然没一个正常的…… 只眼下到底不是适合感慨的时候,她敛了眸中的复杂,将眸光瞥开重新移向院子里的其他人。 喝退陈宣让他投鼠忌器只是缓兵之计。 诚如他自己所说,若不将探子找出来,哪怕她执意挡在前面,只怕也拖不了太久。 不过,要找出探子却也不难。 越是这种被逼上绝路的危机关头,越是无法掩饰情绪的时候。 只要观察得足够仔细,便能抓住掩藏在人群中的端倪。 而恰好,沈青鸾深谙此道。 72.沈青鸾大展身手 她拍拍君倩打颤的身子,示意她让开,冲着陈宣微不可见地挑眉,却是十足的美丽难以逼视。 “既然大人是要捉拿勾结反贼之人,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大可来问我。” 陈宣并不接话,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只等听她如何狡辩或是求饶。 “若我所料不差,大人应当是昨日发现杜康命人和逆党暗中联络的吧?” 陈宣心中讶异,脸上却分毫不露,勾唇冷笑并不作答。 好在沈青鸾无需他说话便能猜到答案。 杜康从监狱出来后,由她安置在大房外院做扫洒,历时不过四日。 沈青鸾眼眸轻阖,左手搭在右手手背之上,食指轻点。 四日之间,她虽未亲眼看着杜康的一言一行,但有一点,她对镇远侯府的一人、一草、一木,了如指掌。 “侯府大房内院和外院共有丫鬟五十八人,小厮三十四人,婆子二十九人,过去四日,和杜康有过交集的应当是——” 她猛地睁眼,手指在空中虚点,“丁香、长荷、雪雁、云裳、周林……” 被她点中的下人俱都战战兢兢被推了出来,满脸绝望地站在众人视线中央。 一气儿点了三十几个人的名字,陈宣没沉住气道:“你什么意思,是说探子可能在这些人之中?” 沈青鸾看了他一眼,重新将视线转回到下人们身上,“论理,不是。” “什么意思?”陈宣又问了一句。 “他们俱都是奉了主子的令和杜康往来。” “你怎么知道?难不成你整日都派人盯着他?” 沈青鸾施舍地又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莫名地有种一言难尽的味道: “丁香负责派发衣衫,杜康头一日进府要领用衣衫鞋袜。长荷负责分发每日餐食、雪雁负责清点整个大房的花草树林,杜康要扫洒外院自然要听命于她……” 她轻描淡写地娓娓道来,三言两语便将过去四日间,围绕杜康发生的动向、接触过的人和事说得一清二楚,恍若亲见! 语毕,她挑唇一笑,“何必亲眼所见,府中仆妇每日都会向我禀报,只需用脑子想一想,便一清二楚。” 在场众人心中俱都掀起惊涛骇浪! 尤其是陈宣,终于头一次正视沈青鸾。 只听仆妇的禀报,便将一个人的动向完整地串联起来,此事别人或许不知道厉害,可素擅查案的陈宣却明白这件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极难! 盖因要将这几日的大事小情事无巨细记在脑中,还要丝毫无错地依着时间线将一切毫无错漏地梳理。 此举不但需要极佳的记忆力,更需要她对整个宅院每天发生的事情都了如指掌。 这是多么可怕的掌控力和洞察力!便是军队最厉害的军师或许也做不到如此优秀。 陈宣急不可耐追问:“那么你能猜出和他接触的这些人中谁是探子?” 他问完这话,被点名的下人全都脊背一紧,大气不敢出地看着沈青鸾,生怕她口中点出自己的名字。 沈青鸾还真的深思了片刻,目光不断在人群之中逡巡。 半晌,收回视线,“方才我所说的,全都是这座宅院之中顺理成章会发生的事。 探子或许会在这些人之中借机接触杜康,若是大人将他们全都带回去严刑拷打,应当能查出真相。” 那些下人俱都如丧考妣,有那胆小的身子一软,直愣愣地晕了过去。 陈宣亦是神情一窒。 这个答案不是他想要的。 他今日来除了要找出探子,还要借此事拉君鸿白下水。 虽然不知侯爷为何这样吩咐,可他素来唯君呈松马首是瞻。 既得吩咐,自己一定要做到。 若是只将这些下人带回去,难免被侯爷认为他办事不利…… 正当他绞尽脑汁想办法之际,沈青鸾声音稍稍上扬:“不过,除了这些人之外,其他人也并非没有嫌疑。” 陈宣越发摸不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下意识追问:“还有谁!” 沈青鸾侧目瞟着府中其他下人,“那就要问你们了,方才我点出来的是因着公务与杜康接触。 若是有谁不在名单之列,却偏偏在杜康身边出现过,那他便是嫌疑最大的!” 陈宣皱眉。 还以为沈青鸾是要将涉案的人数扩大,没想到她却提出这样一个说法。 若是这个人被指出,他别说带走君鸿白,就连将这件事闹大都不可能了。 可旋即,他又想到了别处。 逆党的探子行事素来谨慎,哪是侯府这些普通下人能够发现踪迹的。 沈青鸾这样说也好,等会无人指证嫌疑人,他刚好借这个由头将府中下人全都带走审问。 至于君鸿白,虽然不能直接捉捕,但只要这件事闹得足够大,将他扣一个管教无能的罪名应也不难。 心头逐渐松下,陈宣挺直腰杆,扫视着院子里这些普通的、平凡的、不怎么聪明的下人。 片刻后,他重新勾起自得的笑:“若是没人说得出,那就……” “我想起来了!”一个激动得几乎嘶哑的声音响起。 陈宣脸上的笑甚至还来不及做完就僵住。 “前天寅时三刻,我将杜康送到住的屋子里,刚好看到赶车的黄把式从屋子里走出来!” 说话的是外院负责分配下人住处的周林。 他满脸都是死到临头的绝望和疯狂,一手直直指着黄把式的面门,甚至透着几丝歇斯底里。 “当时他说是来找李忠借钱,哪有那么巧偏偏是我安置杜康的时候就来借钱,他一定就是逆贼的探子!大人快把他抓起来!” 他的指证并不如何有依据,甚至听起来有些牵强。 黄把式听了顿时暴怒,大骂道:“放你娘的狗屁,我赌输了手头紧,这才去找李忠借钱,跟那个姓杜的连一句话都没说过!你要死自己去死别拉老子下水!” 他们两个骂作一团,沈青鸾却并未反驳也未否认,只漫不经心地看向黄把式,“安静。” 她声音并不大,甚至还透着女子特有的斯文和气,可听在下人耳朵里,却比圣旨还管用。 院子里立时静谧得仿佛人都死光了一般沉寂。 陈宣心口缓缓沉了下去。 沈青鸾对侯府的掌控,远比他以为的更要牢靠。 被喝止的周林看着一旁握着长刀、浑身凶悍之气的陈宣,脸上划过一丝绝望。 若是找不出真正的探子,被抓的就是他们。 这个念头同时浮现在被点名的三十几人心中。 “刘诚……”又一个干涩沙哑的声音响起,一个丫鬟战战兢兢地开口: “奴婢送饭给杜康的时候,看见刘诚匆匆离去的背影。” 被点名的刘诚脸色一变,气愤填膺道:“我没有!” 沈青鸾老神在在立在一旁,仿佛并不在乎他们的解释一般,视线却不着痕迹地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 随着他们开口,仿佛拉开了某种大戏的帷幕,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指证莫名其妙出现过在杜康身边的人,院内原本僵持的气氛霎时变得激烈尖锐。 陈宣将所有被指控的人揪了出来,稀稀拉拉居然也有十几人。 啪啪啪,陈宣只觉得自己的脸被打得啧啧作响。 既然猜不到事情的走向,这会他索性不再猜测沈青鸾的意图,干脆等着她发话。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不知不觉间他早已失去了主动权,全然被沈青鸾牵着鼻子走。 甚至于在场的这些下人,更多的也是在敬畏沈青鸾这个手无寸铁的女人,而不是他这个威严凶赫的武将。 沈青鸾再度扫了眼被点出来的人,冲着陈宣颔首,“约摸就是这些人了,大人可在他们中间审问清楚。” 就这样? 陈宣陡生一种果然如此,却又意料之外的感觉。 她大费周章的搞这么一出,然后就老老实实将人给他了? 被沈青鸾牵着鼻子这么久,这会事情尘埃落定,他居然生出一丝如释重负和感激。 虽然眼下的结果和他一开始的打算有些出入,但他已经不想再纠缠了,就怕再等个一会沈青鸾又变了主意。 偏偏有君呈松的嘱咐在,他还拿沈青鸾毫无办法。 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将众人捆绑起来,刀剑强押推搡着就往外走。 “等等。” 沈青鸾淡然的声音再度响起,陈宣忍无可忍地回首,“夫人有什么话大可一次说完,事不过三,本官没那么好的耐性!” 沈青鸾没理他的牢骚,只慢条斯理走到一人面前,出人意料地取下那人手上的手镯,看都没看轻巧一丢。 偏陈宣手比脑子更快,下意识地抓了个牢靠,“什么东西!” 被沈青鸾摘了镯子的人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连忙去摸自己的手腕。 待明白了发生什么事,顿时脸色发白。 “真正的探子已经找到了,陈大人不必担心办事不力而受罚了。” 所有人都看着她脸上笃定的笑,一时间竟跟不上她的思路。 还是陈宣经验老道,反应过来后连忙徒手将手镯捏开。 薄薄的银皮在他手中宛如豆腐渣瞬间被捏碎,露出里头一块极有标志性的羊皮纸张! 73.查清楚了吗?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所有人没反应过来的当口,陈宣如雷电般踱步上前,捏住沈青鸾身前那人的脖颈,眼疾手快打断了她的腿脚。 被捉住的丫鬟这才真正相信,她居然真的被揪出来了。 怎么可能! 她在镇远侯府呆了近十年!府中所有的丫鬟都尊称她一声姐姐。 且这些天,她和杜康从无有半点明面上的联系,甚至暗地里的联系也从来没有被人发现过。 但看方才两轮清点,府中丫鬟下人去了十之六七,她却安然无恙便可见一斑!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沈青鸾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不甘、怨恨兼不解之际,沈青鸾已经在众人不明就里的视线中,将她的来历一一道出: “锦绣,时年二十六,福宁六年入府,父母双亡,家无长亲。” 她冲着君鸿白意味深长一笑,“我竟不知杜家如此有心机,将探子安置在镇远侯府居然有十年之久。” 语毕,院内所有人俱都遍体生寒。 只是不知道,是害怕杜家心思狠毒缜密、谋算深久更多,还是害怕沈青鸾聪慧机敏,仿佛能堪破所有阴谋诡计更多。 “我,我不是。”事到临头,锦绣还试图狡辩。 沈青鸾没有看她,负手于背在院中踱步。 “是你,而且只会是你。” 她神情太过笃定确信,明明没有证据,众人却全都自心底深信,愤怒仇恨的目光将锦绣刺得浑身是孔。 “黄把式性情乖张,唯有和你能说上几句话,刘诚对你有意,时常送些瓜果给你……” 零零总总说下来,后头揪出来的十几个人全都跟锦绣有着不浅的交情。 “若是一两个或许是巧合,可他们全都如此,还刚巧在短短三天之内接触过杜康,若还是巧合,那也只能说老天爷注定要你去死。” 轻描淡写一番话,却像是覆顶巨石,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 锦绣更是生出被人窥视、无所遁形之感。 夫人对她一言一行和日常生活的掌控,比她自己还要了解自己! 黄把式恍然大悟,颤抖地指着锦绣,“不是巧合,就是她!就是她三天前带我去赌钱,说带我放松放松!谁知一把就把我的银子输了个精光,还输了给侯府买马料的银子。 你这个毒妇,当时你说会替我一起还,我还感激你善良,没想到你压根就没想过要还,我死了谁还会去要这笔帐!你好狠的心!” 被他这么一说,刘诚也反应过来,又慌又怒又是失望道: “那天你说有贴身的帕子丢在外院,怕丢了女儿家清名托我帮你去找,我才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外院,你是故意的,你诚心推我去死!” 一个火星子丢入本就焦灼的现场,顿时炸开了锅。 被揪出的十几个人全都想了起来,自己那个时候出现在刘诚身边居然是背后有一只大手在推动,而且,俱都是锦绣暗中唆使! 真相呼之欲出。 锦绣脸上露出肉眼可见的绝望。 这番安排本该是天衣无缝,怎么会…… 沈青鸾没有替她解惑的意思,只冲着展开羊皮的陈宣徐徐道: “陈大人既是为捉拿探子而来,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探子身份已经明晰,大人的差事应是完成了?” 言下之意,就是别再找事,赶紧麻溜地带人走吧。 陈宣没能找出来的探子,反而被沈青鸾这个内宅妇人三言两语就揪得现了行,本就大大丢了人。 这会被沈青鸾赶客,愣是铁青着脸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事到如今,他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沈青鸾从说出那句“主母的庇护之责”开始,就从来没想过让他带走府里任何一个下人。 先点出一波下人,再供出另一波人都只是明面上的幌子,真正的目的就是引出真正的探子。 至于他,他就是个被沈青鸾耍得团团转的二愣子! 沈青鸾明着说配合他,愿意让他将府中的下人带去审问。 实则是利用他来威吓恫吓府中下人,好让他们在极端的恐惧之中,将过往几天发生过的事情事无巨细说清楚。 至于她先后让自己将有嫌疑的下人带走,正是为了让真正的探子放松心神。 一波三折,便是训练最精妙的探子都会在这个当口泄露出真正的表情。 别的下人会是紧张和兔死狐悲,只有真正的探子才会如释重负、隐秘地庆幸。 而这表情,才是沈青鸾揪出锦绣的关键。 至于其他下人的说辞…… 陈宣眸光复杂地看着沈青鸾。 有了这些周全细致的口供,再顺理成章牵扯出锦绣,一环扣一环,不但让探子无所遁形,更让他这个别有用心之人没法将事情闹大。 更有甚者,经此一遭,她在镇远侯府众人心中的威势和地位,必然不可同日而语。 好缜密的手段,方方面面,每一个人都被她算计、利用得干干净净。 如此智珠在握,却偏偏只用来保护一府的下人。 不知该说她心怀仁善为好,还是说她太过愚蠢为好。 他眸光一刻十变,盯得沈青鸾有些膈应。 沈青鸾暗道一句莫名其妙,旋即看向府内其余下人,“事情已经彻查清楚,你们还在这做什么? 府中的事情难不成已经不需要去做了?” 声音淡淡,威慑却是空前绝后。 众人脖子一缩,如鹌鹑一般弓背轻脚鱼贯而出。 满院子横立的长刀,却愣是比不过沈青鸾这轻飘飘的一句话。 “陈大人还有何指教?” 陈宣回过神,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终是没再说什么。 今日这桩差事,虽然办成了,却也算是搞砸了…… 不过,他心服口服。 “不敢指教夫人。”陈宣冲着沈青鸾一拱手,随即挥手,头也不回地带着众人离开。 院子里立刻安静了下来,只有杜绵绵压抑的啜泣。 “贱妇!你还有脸哭!” 君鸿白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狂怒,仿佛要把刚刚在陈宣面前噤若寒蝉的憋屈全都发泄出来。 “大爷。” 沈青鸾淡声喝住他,“杜姨娘还怀着身孕,受不了刺激。” 君鸿白正要往杜绵绵身上踹的脚顿时停住了,“什么身孕,孽种而已。” 话虽然不甘不愿,但到底不敢有别的动作。 沈青鸾冷道:“搜查探子一事既然是陈宣负责,杜绵绵有没有嫌疑他自会给个说法。 没得官府还没发话,侯爷就自乱阵脚的道理,传出去只会让人笑话侯爷胆小无能。” 杜绵绵泪眼婆娑地抬眼看着她。 第一次,她深切地认识到她跟这个女人的差距有多大。 当她还在沾沾自喜地抢到了更多来自男人的宠爱,沈青鸾早已跳出这套可笑的价值观。 她比自己视若神明的男人,还要更像个男人。 君鸿白也是脸颊一阵滚烫刺痛。 沈青鸾这句话,无疑再一次打了他的脸。 原来他果真是这么一个胆小懦弱的男人,难怪沈青鸾看不起他。 默了片刻,他只苦笑道:“夫人说的是,为夫的确想得不够周到,日后大房,还赖夫人多加看护打点。” 头一次,他对沈青鸾真心实意地说着软话。 今日被她坚挺正直的身姿折服的并非只有君倩,君鸿白亦是如此。 当沈青鸾不再对他百依百顺,不再用虚假的谎言来维护他可笑的自尊,他才真正看清了沈青鸾这个人。 世家出身只是她最不值得一提的优点。 她宽宏、仁善,对着往日屡屡挑衅过她的人都甘愿施以援手。 她更果决、聪慧,一己之力便能将整个大房的人从牢狱之中拯救出来。 他何其有幸,可以和这样的女子携手一生。 是的,这一刻,他认定会和沈青鸾一直走下去。 哪怕沈青鸾对他有心结,可以她的仁善大度,只要他真心悔改,她会原谅的。 他的眼神黏糊得仿佛能拉出三大碗丝,沈青鸾微不可见地打了个冷战。 连忙转了脚步,随意吩咐了几句便衣袂翩跹而去。 她阻止君鸿白,并非他以为的大度宽宏,仅仅是,杜绵绵肚子里的孩子是她和离最大的筹码。 至于逆贼一事,应当是告一段落了。 翠翠端了盏燕窝进来,“夫人今日劳累了,赶紧喝盏燕窝补补气血。” 沈青鸾正拆下挽了一天的发髻,由着珠珠替她按摩拉扯的头发。 闻言睁开眼眸,“我向来不喝这些。” 翠翠讪笑:“奴婢知道,是厨房的人特地送来,说专门孝敬夫人。奴婢不接,她们不肯走哩。” 沈青鸾挑眉,随即了然一笑。 她在侯府做了三年老妈子,人人都只看到她和气的一面,今日闹这一出,倒是一改往日的印象了。 她伸手接过燕窝,随意舀了两下便放在一旁,和翠翠又聊了几句便上了床榻。 翠翠说得对,她今日的确颇费心神,因此一沾枕头就来了睡意。 半梦半醒之间,头皮处莫名其妙传来一阵难以描绘的威吓气场,仿若睡梦之中被什么凶禽猛兽窥伺。 沈青鸾心神一凛,身体比脑子更快,下意识撑起身子。 睁开眼帘,入目处昏暗阴沉,唯一双森亮灼人的眸子,映在一张一丝瑕疵都没有的脸庞上,犹如火光中烧着的白玉。 令人心惊的湛亮! 74.吵架,或许是单方面的碾压 “你疯了!” 沈青鸾一手攥住身下丝质的锦被,破天荒地露出些许惊慌。 在她印象之中,哪怕是最让她瞧不上眼的君鸿白,也不会做出这种深夜闯入女子闺房的事。 实在是,不可理喻! 君呈松没被她的厉斥所慑,或者说,他心中的愤怒和不解太过深重,以致他注意不到旁的事。 又冲着床沿逼近一步,深邃的轮廓印在半掩的月光之中,几乎是咬牙道: “你才是疯了,你想和离,我替你创造机会,只要君鸿白入狱,沈氏族人出手我自会替他同意。” 沈青鸾默了一瞬。 她的沉默让君呈松心底的那丝火气燃得更旺,不知想到什么,君呈松倏地气急败坏道: “我早就将前因后果告诉了你,你为何要与我对着干,莫非他这样对你,你还喜欢他还想和他长长久久?你怎么就那么……蠢……” 他的声音逐渐小了下来。 不知为何,沈青鸾盯着他的眼神虽然很平静,却比战场上最强大的敌人还要令他心虚。 “我真是为你好。” 他干巴巴地解释了一句。 沈青鸾闻言嗤地一笑,一直紧皱的眉峰松开,虽是倾城的美丽,只那眉眼中的嘲讽怎么也掩不住。 “侯爷说为我好?那我倒有一句话想问侯爷。” 君呈松下意识昂首:“你问。” “三年前,沈家和镇远侯府议亲,侯爷可知情?” 一句话,君呈松直如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整个人心虚得透心凉。 知情?还是不知情? 若是正常男人,这会定然是顾左右而言他。 要么直接否认,要么扯些冠冕堂皇的谎话敷衍过去。 偏偏,君呈松不是个正常男人。 他还未成年便被陆氏赶出侯府,自丛林之中厮杀出一条血路。 和野兽拼杀的过程中,难免学会了动物惯有的真诚、坦率和横冲直撞。 所以这会,哪怕心里头虚得直打鼓,他也只是迟疑片刻就解释道:“我知情,只不过当时我不认识你。 若换做现在,我定然二话不说就答应和你的亲事。不,就算亲事被君鸿白抢走了,我也是要抢过来的。” 月光下,沈青鸾忽然笑了。 君呈松以为自己说对了话,也跟着笑起来。 “没关系,今天虽然没能将君鸿白按下去,日后还有机会……” “够了。”沈青鸾倏地收了笑,双眸带上了刺人的冰渣。 “我早就说过,我的事情不必侯爷插手,或许是我说得不够清楚,那么现在我便再说一遍,或许你我曾经有过渊源,但如今我是你侄子的夫人。 以后不论是什么关系,这一点既然发生过,就永远不会消失或者是改变。 所以,请侯爷和我保持距离!无论是帮助我和离,抑或是半夜闯入我的房间,这种事情还请侯爷不要再做。” 屋内气氛沉默得令人窒息,沈青鸾歪头,勾出一个顽皮到接近恶劣的笑,一字一顿道: “侯爷虽然是与野兽为伍长大,可沐猴而冠这么些年,应当学会人的礼义廉耻了吧。” 君呈松浑身都僵住,无边的愤怒和羞耻如潮水般袭来,淹得他喘不过气。 很多人曾因他少年时的那段经历耻笑他,甚至当面的羞辱也是有的。 可这样的话从沈青鸾口中说出来,让他浑身骨头都在生疼。 她是不一样的。 这个念头忽地就从君呈松脑子里钻出来。 半晌,君呈松不解地抿唇,艰涩的声音响起:“君鸿白那个畜牲宠妾灭妻,我看不过去才会出手,我真的是为了你好……” 说到最后,难免又带上几分气虚。 沈青鸾淡漠地笑了,“为我好?将我推到君鸿白身边,让我被陆氏磋磨,让我被羞辱的那个人难道不是你吗?” 内疚、后悔、自责齐齐涌上心头,交织成一阵难言的锥心之痛。 “我知道,那时的我对你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 沈青鸾声音缓了下来,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 她从床上起身,绕过君呈松,缓缓走到窗边,垂眸凝视着小几上沐浴在月光之下的一盆芙蓉花上。 一袭长身绝世而立,肩侧两缕月光点了些许冷意,唇畔笑意亦明亦暗,应当是绝美的一幕。 但不知为何,落在君呈松眼中,却激起了他极大的恐慌。 仿佛接下来,沈青鸾会说出什么让他绝对无法接受的话来。 “我还记得十天前,侯爷在花园中摘下了一朵芙蓉,那支花后来去哪了?” 她以指捻花,侧目望来,君呈松心中顿时扑腾剧跳。 恨不能化作那朵花,让她指尖拂过自己的每一寸皮肤。 到得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哪怕她讥笑嘲讽,哪怕她刻意让自己难堪,他的心却控制不住地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 正如此刻,明知她的问话或许不怀好意,君呈松却依旧控制不住的,老老实实回答:“丢了。” “哦。” 君呈松忙又解释道:“你说你不喜欢芙蓉花,我才——” “不必与我解释,”沈青鸾轻笑,伸出莹白如暖玉的手掌打断他的话。 “我知道侯爷天性如此,不喜欢的花好端端开在路边,侯爷却要随便折了丢弃在路边,任它成为一滩零落花泥。 是了,那花儿没手也没脚,在侯爷眼中不值一提,毁了就毁了吧。” 她一步一步逼近君呈松,声音低沉柔和,却如恶魔呢喃,一下又一下捶打在君呈松大脑最深处。 “侯爷当初不认识我,便将我随意推开,任我落入君家这个魔窟自生自灭。如今侯爷喜欢我,又要来救我出深渊?凭什么? 君呈松,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去主宰一个女人的命运?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什么?是你不在乎的陌生的女人,还是你心之所爱? 抑或是,路边可随意采撷、随意丢弃的,无关紧要的芙蓉花?” 月光下,她美艳绝伦的脸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笑,说出的话却彻底将君呈松展露出来的滚烫的爱意丢入尘埃。 很长一段时间,这张脸,这副神情,这番看似缱绻深情实则冷漠至极的话,都盖过了君呈松少年时最不堪回首的经历,成为他心中最让他恐惧的噩梦。 在无数夜深人静之际,一次又一次地于他脑海之中徘徊,让他体味无边的悔恨和痛苦。 年少时漫不经心做下的事,在这一刻化作利剑,正中胸膛。 “我,会改。”他忍着难堪和慌乱,笨拙地地憋出几个字,代表着他竭尽全力地挽留和祈求。 哪怕他心底深处其实并未意识到,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你改不掉的。”沈青鸾笑着摇头。 对上君呈松不服的眼神,她换了一个状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方才你质问我,为什么要和你对着干。” 君呈松连忙点头。 沈青鸾漠然垂头,手指在芙蓉花的叶子上打转:“我的确不喜欢芙蓉花,可是我不喜欢的花也有好生活着的权力。 我的确有意和离,却绝不会拿着整个大房的下人来铺这条路。我们,不一样。” 她收了手,抬眸,直直看着君呈松的眼。 君呈松心中恍然,这似乎是今夜沈青鸾第一次正眼看他。 “你方才问我是不是还喜欢君鸿白,如今我可以回答你。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你,我不会喜欢任何一个漠视百姓和普世生命的男人。 君呈松,如今你占据高位,自以为可以高高在上决定低位者的生死,我无意转变你的想法,只能祝你永远都不会潦倒落魄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似乎是祝福,又似乎是诅咒,将君呈松的脑子搅得一片混沌。 唯有一个念头格外鲜明清晰:他可能真的做错了事,一件触碰到沈青鸾底线的事。 “夜深了。” 沈青鸾转身,“请侯爷从哪来的,回哪去。” 不,不该是这样。 君呈松强迫着从混沌中抽出思绪,“我跟君鸿白不一样——” “滚。”沈青鸾眼眸终于流泻出一丝怒气,语气冰冷决绝,不留一丝余地。 说来奇怪,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人,无论是从身体力量,还是背景权势应当都是不堪一击的。 可这会,君呈松只这么被她一扫,就生出一种自己若再惹怒她,定然承担不起后果的感觉。 这个鲜少被人类伦理和情感浸韵过的男人这会还并不明白,爱是盔甲,也是软肋,其实并不是什么值得令人高兴的好东西。 “好,我走。” 他拥有比野兽更灵敏的直觉,这种直觉多次在战场上救过他的性命。 所以这一刻,对上沈青鸾的视线,他半句多余的话都不敢多说。 哪怕心中不舍、不甘、不愿至极,也只得从半开的窗户间翻身而出。 沈青鸾盯着那已经没有人影的窗枢,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瞬,重新回了床榻。 她今日很累了,应当很快就能入睡才是。 事实却是,许久,沈青鸾猛地睁眼,眸光之中半点睡意也无,反倒盈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 该死的混账! 75.两巴掌 因着这桩谁也不知道的意外,沈青鸾直到天将亮之时才浅浅地睡过去。 偏生还睡不安稳,好似不知道的某个角落,总有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紧紧盯着她一般。 恍惚中仿佛只睡了一刻,翠翠就在她门外嘀咕:“见了鬼了,今日来请安的人来得这样全,怕不是天上下红雨了。” 沈青鸾被吵醒,皱眉,翻身还想再睡一会,睡意却莫名飞了大半。 “如今什么时候了?” 翠翠推门而入,“才寅时三刻,夫人可要再睡会?还是传膳?” 沈青鸾支起身子,一阵清风吹过脸庞,瞬间让她精神了几分。 不经意地瞥过去,看到那扇开了一半的窗户,心情瞬间一暗。 这下,是半点睡意也没有了。 “摆膳吧。” 翠翠连忙吩咐了下去,又道:“大姑娘和二少爷,还有杜姨娘、刘姨娘和鸿冀少爷在堂前等着请安呢。” 沈青鸾起身的动作一顿,抬头,满脸写着莫名其妙。 君倩这个丫头浑身骨头里都钻着懒劲,平日里请安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偶尔来请一次,非得拖到天光大亮才肯现身。 今天,怕不是吃错药了? 还有君远,她都多久没见过这个便宜儿子了。 至于杜绵绵,“大爷不是说了让她不必来请安?” 翠翠也一脸不解:“奴婢也不知道,她们也不说什么,就老老实实地站着等,奴婢也不好赶人。” 沈青鸾蹙着眉起身,简单梳洗一番便去了正厅。 呵,人可真是齐全。 沈青鸾一露面,等着的几个就迎了上来。 君倩率先挤到沈青鸾身边扶着她的手,“母亲今日怎起得这样早,可是昨夜休息得不好?” 杜绵绵也跟着道:“夫人若是心神不宁,我那还留了些上好的灵芝,助眠补气最是有效。” 沈青鸾没忍住瞧了她一眼。 却见被她这样一扫,杜绵绵脸上的笑更热切了,“一会我就去拿,亲自给夫人送来。” 几句话间,沈青鸾被人簇拥着坐到主位,一直被忽视的君远忍不住小声嘀咕: “有什么好送的,我们比她起得更早,臭矫情什么。” 沈青鸾蹙眉,正要开口,却有一道严厉的声音先她一步响起:“住口,母亲是长辈,是你可以如此编排的吗!” 厉声训斥的,居然是君倩! 君远被她骂得整个人怔愣,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眼眶慢慢地红了。 君倩却不为所动,“母亲成日为府中上下打点操劳,如此辛勤劳累,你一句感激的话都没有居然还说这些风凉话。 往日里念的书莫不是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君远顿时涨红了脸。 “姐姐,我才是你亲弟弟,沈青鸾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怎么能帮着她骂我!” “啪——” 君远捂着脸,震惊地看着君倩,“你,你打我?” 若不是脸上的刺痛太过强烈,他绝对无法相信君倩会为了沈青鸾对他动手。 眼泪无知无觉流出来,君远委屈道:“母亲死的时候你说过,会永远照顾我保护我,现在你为了讨好沈青鸾就打我!” “啪——”又是一巴掌。 君倩尖而小的脸蛋紧绷,怒气肉眼可见,“就是因为你是我的弟弟我才会出手管教你!你看看你如今的样子,张狂乖张,不学无术。 鸿冀和你一样大的年岁已经熟读诗书,能写一手好的策论,你可知若再这样下去你会是什么下场?” 她想起昨天被官兵包围的那一幕,眼底已经满是悲痛和畏惧,“你以为有父亲和祖母护着你,就能一辈子无法无天吗? 我告诉你,权势之外有更大的权势,你再这么混账下去总有一天父亲会保不住你!” 语毕,沈青鸾诧异地看着她。 这番话,没想到会从君倩口中说出。 前世哪怕沈青鸾对她掏心掏肺,费尽心思教养她,她也只学会了虚伪逢迎、唯利是图。 这辈子,沈青鸾压根没怎么费心,她反倒走上了正道。 心中一时感慨。 君倩忽然转身朝着沈青鸾跪下,满目哀求孺慕:“母亲,过去是我们错得离谱,错把母亲的关爱当作刻薄,错把母亲的严厉当作刁难。 如今长大才知母亲的用心良苦,一字一句皆是发自肺腑地为我们好。” 君倩重重磕了几个头,“过去是我们不懂事屡屡伤了您的心,您是沈氏最优秀的女子,女儿求您原谅我们以前的愚蠢。 就算不原谅,也请您重重地罚我们,就是不要不管我们。” 君远愣愣地看着跪在地上好像换了个人的姐姐。 在他心中,世上最亲近的,就是他早逝的娘,然后就是这个一直陪伴他长大的姐姐。 以前,他姐姐告诉他沈青鸾不怀好意,想取代娘在侯府的位置,他便处处跟沈青鸾作对。 如今,君倩怎么全然换了说辞? 虽然不怎么理解,可是骨子里对血缘的信任和依赖让他没法反抗甚至是质疑君倩。 这会哪怕被两巴掌扇得脑子有点懵,他也硬生生把痛和委屈咽了下去。 眼眶包着两窝泪,脸颊涨的通红,冲着沈青鸾低了头,老老实实唤了声:“母亲,我知错了。” 两人一跪一站,好似沈青鸾是庙里头的什么菩萨一般。 沈青鸾无语地朝外头看了看。 好嘛,太阳还没出来,天也没下红雨,这侯府里的日子还得过下去。 沈青鸾没什么所谓地点了点头,随意说了几句场面话,翠翠便端了早膳进来。 君倩却是将沈青鸾方才的场面话当作了鼓励,越发高兴殷勤地扶着沈青鸾起身,“我来替母亲布菜。” 翠翠抢先一步夺过布菜的筷子,“不敢劳累大小姐,这布菜的活一直是奴婢做的。” “母亲。”君倩眼里含着三分委屈,娇娇地唤了一声。 沈青鸾:…… 还有上杆子伺候人的? “不必伺候,一起坐下用膳吧。” 沈青鸾约莫也明白君倩的心思,虽然她口中说得冠冕堂皇。 可要问内心,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向沈青鸾低头最大的原因无疑是因为杜家的倒台和沈家的崛起。 世间最紧密的关系并非血缘,而是利益。 她要想不因体内流着的杜家的血而被看轻甚至被牵连,就只能向沈青鸾靠拢得到她的庇护。 第二大的原因嘛,自然是昨天沈青鸾展现出的仁善和喝退官兵的果敢。 一个人既有雷霆手段,又有怜悯之心,这样的人在这内宅无疑就是怀揣金砖的大傻子,是个人都想占些好处。 至于君倩口中所说的知道沈青鸾付出的苦心,后悔兼感激,那应当是最后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原因了。 不过,她就算调转枪头来讨好沈青鸾又能如何? 若前世的背叛、陷害、欺骗、谋杀没有发生过,她或许可以看在君倩年纪小的份上将一切既往不咎。 事实却是,一切是真的发生过,也真切地给沈青鸾造成了伤害。 如今就因为她知错,发生过的事情就可以当作不存在吗? 当然不可能。 上天赋予沈青鸾过目不忘的聪慧和天分,她自然不会浪费这天赋。 被人三言两语哄上一哄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去做那和稀泥的糊涂虫。 所以这会君倩纵是舌灿莲花,沈青鸾也权当旁边有只打屁虫,一个又一个地打着臭屁。 就连君倩给她夹的菜,她俱都淡淡地婉拒。 翠翠将一叠杏仁琼花糕端了上来,沈青鸾伸出筷子夹了一枚,随意放在君鸿冀的碗中。 “近日族学的课程越发紧了,夫子说你很是上心,特意嘱咐我让你好生补一补,免得身子跟不上。” 琼花模样的糕点落在白色的瓷碗中,好看得仿佛在散发真正的琼花香。 君鸿冀心中那被忽视的失落、忐忑瞬间被抹平。 他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沈青鸾,“大嫂知道我最近的课程学得如何?” 沈青鸾点头,“我引荐你入族学,当然不会就这么一丢便不管,若你学的不好,我也会重重罚你。” 君鸿冀笑得露出了尖尖的虎牙,“我一定好好学,不敢辜负大嫂的苦心。” 他差点以为,沈青鸾会因为君呈松的无礼而连带着讨厌他。 加上他嘴笨,不像君倩那么会说话。 两相对比,他一定会是不讨喜的那个。 没想到,沈青鸾居然依旧关心他。 这份关爱落在饭桌上的其余人眼中,可就有些不是滋味了。 君倩嘴角的笑缓缓落下,眼底闪过一丝受伤。 杜绵绵则是抚着略微显形的肚子,委婉道:“夫人仁善,对府中上下一样照拂,若是厚此薄彼难免又要落人话柄了。” 沈青鸾抬眼看她一眼,见她脸上满是讨好的笑。 一时摸不清她是别有用心,还是天生说话就是这么难听喜欢得罪人。 这话明着似乎是在向君倩解释,沈青鸾照拂君鸿冀是怕外人多嘴。 仔细一听却听出她在敲打沈青鸾,不该分不清远近亲疏,放着自己的女儿不去疼,反倒记挂一个没什么关系的养子。 不过,无论她是什么心思,沈青鸾都没有必要去顾及她的心情。 今时不同往日,杜绵绵如今就算再怎么费力蹦跶,也只是沈青鸾一个指头就能碾死的玩意。 人类会去揣摩一只蚂蚁的心思吗? 只是一屋子人心怀鬼胎,再如何美味的食物吃在嘴里也觉得胃疼。 这帮人,实在太烦了。 沈青鸾搁下筷子,面无表情地擦嘴。 76.夫妻恩爱扎眼了 “夫人不再多用些?”杜绵绵殷勤地站了起来准备伺候她漱口。 沈青鸾只静静地看着她,“杜姨娘,你若是不会说话,大可将嘴闭上,而不是在这膈应我。” “夫人……”杜绵绵脸颊的血色瞬间褪去,整个人摇摇欲坠,跪倒在地。 “是妾身说错了话,请夫人恕罪。”杜绵绵抓紧了膝盖上的裙摆,任屈辱冲刷着自己。 她现在,已经没用任何资本和沈青鸾叫板了。 大着肚子脸色苍白的模样,不可谓不可怜。 可这会,却没有一个人开口替杜绵绵求情。 就连心中不忿的君远,都在君倩目光逼视之下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沈青鸾冷眼扫视了一圈,人人都将头埋下,或是讨好地看着她。 半年前的那些冷待、挑衅、厌恶、算计仿佛都是梦里发生过的,仿佛她一直就是这座侯府里头备受尊重的主母。 “都退下吧,翠翠,撤了早膳。” 翠翠忍不住劝道:“这才吃了两口,夫人再多吃些吧。” 沈青鸾面色冷静,“一大早便倒了胃口,吃多了反而不消化。” 闻言,翠翠狠狠瞪了杜绵绵一眼。 君倩也满是不善地看着杜绵绵,等几人出了含光院,君倩当着众人的面毫不客气地训斥道: “杜姨娘,母亲不喜欢你,你日后少来含光院现眼。别以为大家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不过是怕日后杜家的案子被翻出来,再受到牵连,想讨母亲的欢心。 可你也不想想,往日你做了多少恶心人的事,母亲看你一眼都只觉得厌恶。你若想求母亲庇护,还是少在她面前露面招人厌恶为妙。” 杜绵绵双手捏着帕子,手指几乎绞成麻花。 这就是她选的路。 本以为嫁入镇远侯府,沈青鸾是个泥人性子不敢看不起她,君鸿白看在姐姐的情分上会可怜呵护她。 君倩君远两个小的,更是将她视作最亲近的长辈。 偏偏一路走到现在,一切都和期望背道而驰。 这会被自己的晚辈当众指着鼻子骂,她连反驳争辩的勇气都没有。 虽然她怀了孕,可君家已经有了两个半大的孩子,她肚子里的这个种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们之间的冲突并未避着其他人。 沈青鸾坐在内间,听着下人将两人的对话尽数道来,并未做多反应,只让人继续盯着。 在镇远侯府的日子,实在是度日如年,她已经,迫不及待想结束了。 不知是不是知道她的心思,这段时间,侯府平静得可怕。 君倩和君远每天准时准点殷勤地来请安,杜绵绵安分得很,刘月娘更是安静得仿佛没这个人。 君鸿冀每日都拿着书本和作业来请教她,让她好生过了一段安静和乐的日子。 一切都很好,只除了—— “今日下衙,偶然在街上瞧见这支银杏的簪子,夫人乌发如云,戴上定然好看。” 沈青鸾有些扫兴地放下手中的书本,兴致缺缺地看了眼那支簪子。 纯白素银的簪子上,用细而精巧的银丝勾勒了三多朵巧玲珑的杏花。 神态可爱,活灵活现,这工匠的手艺倒是不错。 君鸿白口气温和,“我替夫人簪上试一试可好。” 沈青鸾仰头,躲过他伸出的手,起身走得离他远了些。 “夫人……” 君鸿白脸上闪过一丝受伤,“夫人不喜欢?” 沈青鸾手中纸扇轻摇,竭力让自己的不耐不那么明显。 “大周朝堂一言一行、一衣一簪都有等级之说。 以大爷的官位和身份,我若簪一支素银簪子,在外只会被人耻笑,让人以为大爷不懂礼数、难登大雅之堂。” 君鸿白一肚子软绵绵的情话被砸得变成了一滩烂泥,卡在嗓子眼哽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呵呵……”他干笑一声,“是为夫疏忽大意了,这簪子戴出去的确不合适,我只想着适合你才买了,没想那么多。 无妨,咱们只在家里戴一戴,不戴出去也就是了。” “若是在家中戴,那就更不必了。”沈青鸾眼尾淡淡往下压,显出不能触碰的高傲。 “杏花是先头夫人喜欢的,非我所喜。 自从嫁给你,我用她用过的男人,受累替她照顾这一大家子,还教养她留下来的儿女,如今连发簪都要戴她喜欢的杏花,未免太作践人了。” 君鸿白脸上的委屈和讨好就这么僵住,脸上尴尬夹杂着羞耻,五颜六色,精彩纷呈。 什么叫被用过的男人?她怎么能说出如此张狂粗鄙的话! 君鸿白捏着发簪的手一阵一阵发抖,仿佛下一刻要晕过去一般。 “好端端的,怎就说这些话,平白伤了情分。” 沈青鸾眉毛微挑,十分的讥嘲之中,透着十二分的美艳。 “妾身知错。” 轻描淡写一句话,让君鸿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遥想当初,他对沈青鸾虽然没有情爱,可与她交谈时却每每总是融洽。 怎么会想到如今有举步维艰,多说一句都难办。 原来以往他以为的相谈甚欢,不过是沈青鸾愿意向下兼容他而已。 君鸿白自嘲一笑,默了一瞬才开口:“不是你的错,日后我会多加注意。你不喜欢,我……” 满嘴的话儿在舌尖打转来打转去,末了变作一句,“你喜欢什么样式?” 沈青鸾轻笑,“大爷不必如此费心,你我之间的情分,有没有这支簪子都一样。” 君鸿白心口微痛,深深地看着她,“我觉得不一样。” 沈青鸾没有再接话,换了个话题道:“祖母六十大寿在即,大爷准备怎么办?” 君鸿白从怅惘之中抽离出来,脸上一阵恍然:“是了,我险要忘了祖母寿辰。往日都是你操持……” 他顿了顿,语带哀求:“此前你说不愿再沾手侯府中馈,可是祖母大寿不是儿戏,可否请你破例操持,也好让祖母脸上有光。” 沈青鸾果真凝眉深思了一刻,才展了一个不怎么明显的笑,“无妨,还让倩儿主持,我来协助一二便是,总不会真让祖母的寿宴出什么篓子。” “多谢夫人。”君鸿白真心实意地长揖到底。 他是真心感激沈青鸾的宽宏大度。 也是为此他才真正相信,只要他真心对沈青鸾好,总有一日会打动她,让她重新敞开心扉和自己携手走下去。 她会再给自己机会的。 两人就着寿宴一事又说了几句,君鸿白方才在沈青鸾的暗示之下,依依不舍离开含光院。 虽然今日被拒绝,不过,来日方长…… 他信心满满地离去。 却说他在沈青鸾这待了半个多时辰,传到君呈松耳中,气得他当众打了一套龙虎拳。 拳拳生风,打出残影,唬得薛隐紧着头皮往后退,直退到演武场最边缘的地界。 不知是不是他动作太明显,君呈松眸光忽然朝他刮来。 薛隐刚暗叫不好,君呈松大开大合出拳,照准了他面门砸来。 拳风直逼面门,薛隐脊背吓出一身白汗,左肩一矮险险躲过。 却见那一拳砸入身后的巨石之中,硬生生击出一个半寸深的石坑。 这一拳若是打在他身上…… 薛隐顿生逃过一劫的惊悚,见君呈松来势不减,忙就地打了个滚,大声求饶,“小的做错了什么事,还请侯爷让我死个明白!” 君呈松喘着粗气,双眸泛红,像是一个被堵住孔的高温锅炉,随时都有可能爆炸。 “你不是查了君鸿白对沈青鸾一直漠不关心、毫不在意吗? 你瞧他这个黏糊劲,往人家院子里一钻就是半个时辰,像是名存实亡的样子吗!” 薛隐大喊冤枉,“刚成亲的时候大爷对沈青鸾的确是不闻不问甚至还经常责骂,可大爷到底是个男人,有这么个温柔漂亮的夫人在身边,谁能一直冷淡下去!” “啪——”又是一拳,砸中薛隐脑袋下的地板,木屑纷飞。 薛隐更慌,继续解释道:“更何况沈青鸾的为人连我们这些外人都敬佩折服,她陪在大爷身边天长日久,石头都会化。 您这么关心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做什么!” 这话直如火上浇油! 君呈松拳脚愈快,恨不能隔空打在君鸿白身上,将那个王八打得鼻青脸肿。 可最该挨这拳头的,却是他自己! 他们夫妻和睦,他该高兴才是,毕竟他们的婚事是他自己一力促成! 或许这样,沈青鸾对他的恨和鄙夷会少一点。 可是…… 该死的,该死的高兴!呸! 君鸿白那个王八蛋,他那个贱人怎么敢染指沈青鸾! 躲到演武场边缘的薛隐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他家侯爷到底受了什么刺激,抽了什么风! “侯爷在吗?” 一道娇滴滴的女声在院外响起,薛隐扭头,瞥见一个身段婀娜的女子提着食盒站在门口。 她长相妩媚,拦着她的两个侍卫并不怎么冷硬。 所以见着薛隐看她,她还挽了下头发,笑吟吟抛了个媚眼。 什么玩意? 薛隐皱眉,刚想叫人把她赶走。 忽然想起君呈松无故发怒,似乎是听说了君鸿白夫妻两人和睦的事情。 一个惊悚大胆的想法从他脑海里蹿出来,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侯爷他该不会是,思春了吧! 77.陆离琴犯贱,君呈松发癫 所以才嫉妒君鸿白有一个好妻子。 要知道侯爷如今已经二十六了,却还是个毛头小子,按理也该想女人了…… 面前这个女子,他记得似乎是老夫人的侄女,虽然没有沈青鸾那么气度高华,不过单看外貌,也算得上尤物。 薛隐眼眸一转,抬手:“放她进来。” 陆黎琴喜意上头,一边往里走,一边扶了扶鬓边的发髻。 入目处,便是君呈松赤着上身,双臂肌肉喷张,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手臂散发出来的蓬勃的热气。 劲瘦的腰身下松松垮垮地系着裤子,隐隐约约的线条让人忍不住心跳加速。 木屑石块漫天瓢泼,陆黎琴忍不住脸颊赤红,就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和如今的贵女喜欢清俊公子不一样,她最喜欢这么血气方刚的男人,若是被这样的手臂和胸膛拥抱着。 陆黎琴咽了下口水,扭着腰上前,“今儿天这么热,侯爷应当累了吧,啊——” 拳头堪堪停在陆黎琴眼前,吓得她左脚踩右脚往后退,猝不及防摔了一个大屁股蹲! “你是谁!”陆黎琴出了糗,又冷不丁瞧见一张陌生的脸,又惊又怒大骂。 “好大的胆子,居然敢伤我,我可是侯爷的贵客!” 君呈松居高临下看着这个摔作一团的女人,缓缓吐出几个字,“神经病。” 陆黎琴气得涨红了脸,“你敢骂我,好大的胆子,我定要叫侯爷重罚你。” 君呈松可不是个脾气好的,弯腰,伸手,拎着她的后衣领将她提溜起来,“滚出去。” 陆黎琴吓得花容失色。 她生得漂亮人又妩媚,在老家一直都被那些公子哥捧着,长这么大还没有男人对她如此粗鲁过。 当下双手往后紧紧攥着君呈松的手,脚下扑腾着大喊:“侯爷,侯爷在哪!救命啊!狂徒,我定要侯爷杀了你!” 君呈松双眸冰冷,不像在看一个女人,反倒像是在看一具尸体。 薛隐被这眼神唬了一大跳,两步蹿了过来,却又不敢靠近,站在三步远的地方急道: “侯爷息怒,这位姑娘不是刺客,是老夫人的侄女。” 陆黎琴已经叫他掐得进气没有出气多,面色惨白,白眼直翻。 君呈松提着她的脖子扯近看了一眼,才甩开手,两手还在裤子上重重摩擦了两下,活似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你——” 这一举动又叫陆黎琴气得险些七窍生烟。 “你这个——” 薛隐急急忙忙打断她的怒骂,“陆姑娘,这位就是我们侯爷。” 陆黎琴像是一只被捏住嘴巴的鸭子,嘎了一个哑炮。 君呈松居高临下垂眼看她,如点漆的眼眸在逆光下杀意居然显得冷淡了几分。 陆黎琴怔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不对,你怎么会是镇远侯,那天来接我的分明是一个书生!” 听到这话,君呈松心情更差,朝薛隐甩了一个眼刀。 “如今什么猫啊狗都能凑到我面前来,我看你这个护卫不必当了,洗洗脖子找别的差事吧。” 薛隐脖子处刮来一阵冷风,他缩了缩头,挣扎道:“毕竟是老夫人的亲戚,总要给些面子。” 君呈松冷冷瞧着他,拳头捏得嘎嘎作响。 没人搭理,陆黎琴狼狈地爬起来,不甘心地插话:“别在这弄虚作假,那天那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呢?” 说话时,她没忍住又往君呈松似有灼灼热气喷张的胸膛瞄了一眼。 老天爷,虽然她喜欢这种一看就很能干的男人,可若是要成亲,还是得找个好拿捏的。 大不了,日后再偷偷…… 她媚眼如丝冲着君呈松勾了一下。 只可惜全是抛给了瞎子看,君呈松黑着脸吐出几个字:“滚出去,或者是被人赶出去。” 陆黎琴顿时气炸! “你轻狂个什么劲,就算你是镇远侯又怎么样,不过是个会点拳脚的莽夫罢了,有什么了不起! 像你这样的人白送我都不要,还不如那天那个俊俏的书生!” 她口不择言怒骂了一通,满以为君呈松会直接将她丢出去。 抱头等了一瞬,却不见人有动作。 隔着胳膊缝隙瞟出去,只看到黑着脸的男人这会脸上都是怔愣茫然。 不如沈青鸾? 这话听起来荒谬,细细想来,却砸得君呈松胸口闷闷的痛。 他想起哪怕是对着陆黎琴这般矫揉造作到极致,沈青鸾也是和气的、温柔的。 她甚至说这样的女子也颇有几分可爱。 就算对上杜绵绵、君倩这种白眼狼,乃至是陆氏这种刻薄至极的毒妇,沈青鸾也从未真正下手对付过她们。 顶多就是让她们自生自灭而已。 若在以往,他定然会觉得这样的人是愚蠢的懦夫,连奋起反抗也不敢。 如今时移世易再来看,如她这般坚守住自己的本心和原则,遭遇再多风霜刀剑,也不愿让自己变成如她们一般卑鄙之人。 这样的人,如何算不上强大。 陆黎琴说自己比不上沈青鸾,倒也没说错。 她就像一颗掉落在镇远侯府这摊泥泞之中的明珠,虽然蒙尘,却仍是散发光芒。 君鸿白被她吸引、发现她的好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 毕竟就连他,也控制不住朝她靠近。 那他呢?这样的他,会吸引到沈青鸾吗? 沈青鸾对他曾经有过的和颜悦色,是不是都是出于礼数和教养,真正的她,是不是真的厌恶自己至极? 一时间,原本怒意喷张的男人整个人都低落下来,肩膀委屈地弓起,好似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这个男人心中曾经只有冰冷的刀枪和血腥的杀戮,第一次被柔软的情感闯入,自然也就陷入了名为爱的陷阱。 爱是常觉亏欠,爱是令人自卑自省。 君呈松在薛隐倒吸凉气的神情下扭头,深吸一口气冷硬道:“我的确是不如她,不过她也不是你能肖想的,滚!” 薛隐惊掉了下巴! 他家侯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的脾气了! 君呈松没再发脾气,回到演武场边上严严实实地穿好了衣裳,甚至冲着薛隐挤了一个勉强算和气的笑。 若他变好一点点,沈青鸾是不是会看到? 薛隐:…… 脊背僵得能砸断铁棍,机械地转身,面无表情把陆黎琴请了出去。 …… 君呈松很是修身养性了一段日子,甚至每日都给薛隐三四个笑脸,薛隐心里头打鼓打得越发厉害,直至这日陆氏生辰。 陆氏不敢招惹君呈松,还是君倩战战兢兢打发了人来二房问他要不要出席。 平心而论,若要君呈松替陆氏贺寿,只能是替她贺阴寿。 可这回,他既然决定要做那高尚的、风度翩翩的男人,便也不得不做些改变。 更何况…… 虽然沈青鸾冷若冰霜地拒他于千里,他却仍旧渴望着见她一面。 即便他尝试着让自己压抑对这座宅院中人的恨,也无法压抑他心中汹涌而赤忱的情爱。 到得陆氏寿辰这一日,沈青鸾一大早便带着府中众人去给陆氏磕头贺寿。 陆氏虽然已有六十,却一直都算保养得宜,往日里出门宴客,谁人不夸她一声精神矍铄。 可今日,哪怕特意穿了极精神的重紫色褂子,也仍旧显得脸颊两团肉像是用皮兜住一般,松垮垮的摇摇欲坠。 再衬着她刻意描了些胭脂,看起来似是个活死人一般恐怖。 君倩几个俱都没忍住缩了缩脖子,唯沈青鸾面不改色,淡定自若领着众人,在正厅行了大礼。 君倩往她身边又挤了挤,方才觉得心中安定。 行完跪拜礼,君呈松和君鸿白也准时到了。 陆氏削瘦到刻薄的脸上终于露出丝笑意。 眼睛从君鸿白身上划过后,带着精光落到君呈松身上,握着陆黎琴的手下意识用力捏了一下。 她这个侄女说君呈松被她勾得失了魂,她本还不相信,只以为陆黎琴怕她怪罪故意夸大。 没想到,君呈松对她一直目中无人,甚至是恨入骨髓,如今却肯来替她贺寿。 这个小骚蹄子倒还有些用。 他有心,今日之事想必更加顺理成章。 陆氏笑意更真切了些,待君呈松行了礼,才故作客套道:“侯爷何必如此客气,都是一家人这般见外实在是生分。” 君呈松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老不死的,谁他娘滴跟他是一家人,敢跟他套近乎,也不怕她福薄受不住,明天天一亮就断气。 白眼翻到一半,却见沈青鸾似乎朝他看了来,他硬生生止住白眼的去势,扯起唇露出个笑模样。 俊美风流的五官莫名其妙抽筋出一副滑稽的模样,沈青鸾垂头,偷偷露出丝笑意。 君呈松瞬间心神一震,四肢百骸到整个大脑都神清气爽起来。 十三岁上战场的时候,若有人告诉他,日后他会因为一个女人的一个表情,而由怒转喜,被人肆意拿捏,他定会扇那人一个大逼斗。 可这会,他却是甘之如饴。 再看陆氏那副拿腔作势的丑模样也不觉得恶心了,假模假样地说了几句场面话,便找了个位置坐在沈青鸾正对面。 只这样远远地望着,这些天憋屈自己的那股子闷气居然一扫而空,整个人都由内而外地儒雅起来了。 只这份愉悦截止到君鸿白贺完寿的那一刻。 君鸿白起身,顺理成章走到沈青鸾身边,坐下。 78.什么人都能当绿茶 “今日府中贵客盈门,劳烦夫人打点。”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沈青鸾自然不好与他冷嘲热讽,只牵起了唇敷衍道: “为祖母尽孝本是为孙辈该做之事,大爷不必客气。” 一句很平常的话而已…… 硬了硬了,拳头硬了。 君呈松原本愉悦的唇线瞬间抿得僵直,双目黑黝黝地盯着君鸿白,仿佛下一刻就要从他身上咬掉一块肉。 莫名其妙的冷意袭来,君鸿白心神一凛,警惕地扫视周围。 对上君呈松意欲杀人的眼神,气短地咽了口口水。 好在沈青鸾在他身边,总能给他无边的勇气。 君呈松情不自禁伸手,握着沈青鸾纤细的手腕,汲取了某些神秘力量,方才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君呈松嗖地站了起来,拳头紧握,指甲关节骨挤得嘎嘎作响。 屋子内众人俱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唬了一大跳,君倩一个箭步起身,站在沈青鸾面前。 “二叔爷,今日老祖宗寿辰是我让人去请您的,您若是心中有气只管发在我身上,我母亲素来知书达理,从未得罪过您。” 清亮的女声回荡在屋内,沈青鸾趁机抽出被君鸿白捏住的手。 抬眼,看着身前毛茸茸的头顶,神色莫名。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被这个只有她肩膀高的女儿挡在前面。 上一次,是官兵来查抄杜家逆贼的时候。 沈青鸾并非肤浅得只看明面上示好之人,也正是因此,她看得出君倩此刻对她的维护全然出自真心。 复杂的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沈青鸾不愿深思,强迫着收了思绪,转眸淡淡看着君呈松。 “稚子年幼,侯爷也要和她计较?” 一句话,仿佛打开君倩心中紧绷的防线,她鼻间一酸,忽然扭身扑到沈青鸾怀中。 原来她这么渴望沈青鸾的关爱,原来不知何时,母亲这两个字已然成了她心中力量的来源。 温热的身体贴上自己,沈青鸾浑身僵住,不自然至极。 前世,哪怕是她对君倩嘘寒问暖至极,君倩同她面上亲热的时候,也鲜少有过这般亲密的举动。 她别扭地拍了拍怀中身躯,随即将君倩推开。 一时忽略了君呈松听到这句话后,脸上伤心、气愤兼委屈的神色。 再抬头时,君呈松神色已经收敛了大部分,只还余一丝不忿。 呸,老王八生的小王八,惯会装可怜。 装吧装吧,等她和君鸿白那个王八和离了你装给空气看。 君鸿白则是看着这母慈女孝的一幕,心中温情弥漫。 这样的日子,似乎就是他心中所求。 屋子里众人视线都黏在她身上,沈青鸾心中一阵膈应,借着起身的动作避开了君倩的亲近,皮笑肉不笑道: “客人约莫要来了,孙媳暂且失陪。” “这些事情你吩咐倩儿做便是,万莫劳累。”君鸿白深情脉脉。 沈青鸾心中更恶心,敷衍着应了一声马不停蹄便走。 这个地方,她是一日也不想多呆了。 “去门房处看看,母亲来了没有。” 翠翠眼中冒出精光,“是,奴婢这就去。” 沈青鸾呼出一口浊气。 但愿今日,一切顺利。 她走得太快,也就不知道她离开后,屋子里局势瞬间大变。 君呈松原本正襟危坐的姿态霎时一变,双腿张开换了个大马金戈的坐姿,双臂撑在腿上,整个人如同刚下山的猛虎盯着君鸿白。 危险的眸光扫过君鸿白的手掌,冷笑道: “与你同年科考的,如今有人已经官至三品大夫,你却仍是个六品小官,你可知缘由。” 亦是这一瞬,君鸿白原本的胆气和镇定,都随着沈青鸾的离去消失不见。 这会听了这话,微不可见地捏着拳头给自己打气,才有胆子跟如此凶煞的君呈松对话。 “二叔说笑了,为官者不看官位大小,但看能否为大周、为百姓做事。” “哧——” 君呈松毫不留情面地嗤笑,君鸿白瞬间涨红了脸。 “原来如此,我有意为你引荐,看侄儿如此高风亮节,此事还是算了吧。” 他起身就要走,君鸿白急急地唤住了他。 迎上君呈松讥嘲轻鄙的眼神,君鸿白强忍羞耻,面红耳赤道:“二叔留步,方才我,开玩笑的……” 君呈松又笑了一声,眼中轻蔑更深。 君鸿白脸颊热得几乎要刺痛,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灭顶的难堪,才强笑着道: “都是一家人,二叔若肯帮我,我定然感激不尽。” 君呈松冷哼一声,“侄儿不担心官位太高,便不能给大周做事了吗?” 君鸿白支支吾吾了一阵,见君鸿白不肯松口,知他是不会主动给自己台阶下了,只得咬牙打了自己的脸: “若能升官,为大周做事,倒是可以……可以排在后头些。” 语毕,君鸿白只觉自己脸上烫得几乎要发烧。 心里头那股强压着的、对君呈松的恨意又涌了上来。 明明伸一伸手就能帮帮自己,可他不愿意就罢了,还偏要如此羞辱自己。 这个该死的狗杂种! 等日后自己借了他的势扶摇直上,第一件事就是砍下他的脑袋给自己当夜壶! 屋子里众人神色各异,却都不约而同地看着他精神上被凌迟。 君鸿白险些把牙齿咬碎,就在他忍不住要翻脸的前一刻,君呈松冷厉道: “温柔乡英雄冢,你看大周哪一个官员是受命于妇人,对女子俯首帖耳的,传出去没得让人笑话你没种脓包。” 他昂首挺胸,看起来义正言辞至极,让人丝毫也看不出他的虚张声势。 若是沈青鸾肯对他说上那么一两句,只怕他恨不得宣扬得整个京都人尽皆知。 只是君鸿白不知内里,闻言竟真的若有所思起来。 那副蠢样终于让君呈松心气顺了几分,只可惜,一想到沈青鸾跟这样的蠢男人成了亲,他就恨不得当场砍两刀泄愤。 罢了罢了,终归他们就要分开, “想升官,先改了你那个时时刻刻都往女人怀里埋的臭毛病吧!” 补了这样一句,君呈松捏着拳头大步离开。 眼不见为净。 “父亲,”君倩担忧地凑上来。 “二叔爷这话不怀好意,您可千万别信他的话。” 君鸿白回过神,看着女儿,摸了摸她的头,“我心中有数。” 前厅,沈青鸾终于等到了沈母的到来,见着沈新月乖乖地把着她的手臂,沈青鸾皱眉迎上去。 “带妹妹来这种地方做什么,没得脏了她的眼。” 沈母无奈地笑笑,“这丫头非要跟着来,说是——” 她压低了声音凑到沈青鸾耳边:“说是要亲自接你回去。” 沈青鸾胸口一暖,看着妹妹关切的、骄傲的脸,不再多言。 “我带你们去和老夫人行礼。” “好。” 这一路,她走得很平坦。 镇远侯府今生出了这么多事,君鸿白名声大不如前,又因着杜家被官兵围府,陆氏的寿宴也不比前世风光。 不过看在沈家和镇远侯的面子上,也有不少中小的官员前来赴宴。 如今花厅里已经坐了许多夫人小姐,围着陆氏说些凑趣恭贺的话,远远看起来居然也有欣欣向荣之相。 陆氏憋闷了许久的那口子郁气终于散了些许,整个人精神兴奋,又恢复了以往那股侯府老太君的腔调。 陆黎琴坐在她身边,听着众人连带着恭维她长相漂亮、大家闺秀,心里美得快要上天。 原来侯府贵妇过的是这样的生活,光是听这些人的马屁,就够她美上好长一段时间。 若是成日都有人这样吹捧她,天哪,她都不敢想她会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女孩子。 只她们姑侄俩的好心情,仅仅持续到沈青鸾进门的前一刻。 随着沈家母女三个入内,花厅里居然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一阵更热烈的寒暄声。 “许久不见,夫人气色越发地好,远远一看我居然不敢认,还以为是天上的哪个仙女下了凡间。 您往日是怎么美容养颜的,可一定要与我说一说,我呀,打心底感激您。” 说这话的,是忠勤伯府的陈夫人。 沈青鸾知道她惯是个喜欢夸张的性子,人却是没有坏心,便也没有失礼,笑吟吟道: “是香山寺的玉清道长,她研制的珍珠玉容膏敷于脸上可让皮肤白嫩。” 陈夫人本是习惯性地客套,听了这话却是不由得双眼放光。 哪个女人不爱美,若是自己也能同沈青鸾一样肤白细腻…… 陈夫人亲热地握着沈青鸾的手,“是了,我也听说玉清道长医术高明,没想到对美容养颜也如此有心得,那珍珠玉容膏效果真这么好?” 沈青鸾和气道:“今日玉清道长特意随我母亲上门向祖母贺寿,陈夫人不妨亲自问问道长。” 方才她们一行人进来的时候,众人都只注意到沈青鸾的一身风华。 这会听沈青鸾提起,才看到沈夫人身边的女冠人,可不正是仙风道骨的玉清道长。 “呀,这可是稀客!”陈夫人更热切了,“往日咱们到香山寺上香,想见道长一面可是千难万难,今日居然在镇远侯府见到。” 沈青鸾让开身子,让玉清道长的身影出现得更清楚。 79.我提一杯 “受沈夫人所邀,特来为老夫人贺寿。”玉清道长一扫拂尘,一身超然姿态。 她在京都素有仙名,就连宫中太后也经常召见,与她论道问签。 这样平日难得一见之人居然特意来侯府祝寿? 沈家面子居然这么大? 这镇远侯府运气叶太好了,娶了这么一尊金菩萨入门。 屋子里的夫人小姐俱都酸溜溜地看向陆氏,这一看,正巧看到她脸上还未散去的凶狠嫉恨。 陆氏本是为众人的吹捧而沾沾自喜,这会沈青鸾一进来,瞬间便抢走了她身上的关注,让她的虚荣心顷刻扫地。 以陆氏的心眼之小,登时就把沈青鸾恨了个咬牙切齿。 只是没想到沈青鸾忽然引人看她,竟让她的丑恶嘴脸被人看了个一清二楚。 屋子里顿时一静,宾客们彼此尴尬地对视。 素来听闻镇远侯府对媳妇刻薄,本以为或许有些夸张,如今一见才知并非言过其实。 嫁入这样的人家,实在是,可怜…… 怜悯的视线从沈青鸾脸上扫过。 反应过来的陆氏脸上一僵,纵然飞快地收了表情,只那刻薄恶毒的神情仍然牢牢映在众人心中。 原本还愿意与她客套几句的夫人,俱都冷淡了几分。 陆氏心中大恨! 这个沈青鸾,做什么都与她不对付,一碰上她自己总没好事。 该死了,这个贱妇该死了! 猛地喘了一口气,陆氏腥红着眼睛强笑道:“多谢道长,多谢亲家夫人。” 沈夫人滴水不漏地接话:“不必客气,都是一家人。” 这番做派又引得众人赞叹不止。 “沈家果然是世家大族,镇远侯府这种没什么底蕴的武将远不及也。” “是了,当初若不是老侯爷意外救了沈大人,这样的家族怎么会娶到沈氏女。” “泥腿子就是泥腿子,抹了金漆还是遮不住穷酸味,居然如此光明正大地可待沈青鸾。” “这是人家的家事,咱们呀,看看就好了。” 听着众人并未有心遮掩的议论,陆氏气得浑身发抖! 这些时日她被君鸿白以养病的名头拘在院子里,竟不知外界对镇远侯府的评价早已变了天。 君鸿白从悼念亡妻的深情君子一落成前靠杜家家财,后靠沈家权势,还轻贱嫡妻、宠妾灭妻的蠢男。 陆氏自己也多了刻薄孙媳、目光短浅的名声。 这会陡然知道真相,居然生出头痛欲裂之感,差一点就要晕过去。 好在沈青鸾并未准备让这场戏刚刚开幕就结束,忙上前略一打圆场: “诸位坐了这么久想必是口渴了,还请尝一尝府上备的茶,看看能否入口。” 她开口,众人就是再怎么想看戏,也得卖沈家一个面子,俱都举起了手边的茶略作品尝。 这一品,叫众人又开始夸起了镇远侯府的茶,再夸到沈青鸾安排周到,再无一人给今日的寿星一个眼神。 陆氏心中恨得几欲滴血,却不敢再表露半分,只得忍着呕血的痛跟着夸赞沈青鸾。 唯有掐着陆黎琴的手掌一寸一寸用力,在她手腕上掐出了深深的血痕。 好容易终于熬到开宴的时候,陆氏对上一旁丫鬟示意得逞的眼神,心口猛地松气,一把甩开陆黎琴的手,起身高举酒杯。 “今日多谢诸位赏脸来侯府替我祝寿,老身感激不尽,薄酒一杯,愿诸位身康体健,万事无忧!” 她话说得漂亮,宾客们也卖她的面子,俱都举杯饮酒。 陆氏喝了一杯,示意一旁的丫鬟又替她倒上,“第二杯,我要谢过我的孙媳,今日寿宴多亏你操持。” 沈青鸾皱眉,直觉陆氏这话不安好心。 今日寿宴是君倩打点,她只是帮衬一二而已,陆氏心中一清二楚,怎么会这般说。 更何况以陆氏对她的忌惮厌恶,任何好事都不会往她身上扯,怎么会突然换了个人。 只是,气氛到这了,她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解释。 若是不喝这杯酒,只怕人人都要以为她不敬长辈,如此,倒不利于她接下来的设计。 心中虽然想了许多,面上却只过了一瞬。 沈青鸾绽开一个毫无破绽的笑颜,“当不得祖母的谢,愿祖母万寿无疆。” 没承认,也没推拒。 陆氏眸光闪了闪,并未追着不放,反而让丫鬟继续斟了第三杯酒。 “这第三杯!”陆氏自主位走下,行至正堂间,朝着屏风之后的男宾席遥遥举杯,“第三杯敬侯爷!” 满室寂静。 陆氏这个继母跟如今镇远侯的纠葛,是京都这些世家贵族心照不宣的丑闻。 彼时君呈松回京,不少人都在等着镇远侯府闹一出大戏。 只是不知道是陆氏太过无能,还是君呈松太过长进,两人之间居然一直相安无事,叫众人好不奇怪。 如今,终于要闹将起来了? 一时间,内间的女宾和外间的官员勋贵俱都双眼灼灼地盯着君呈松。 若是他就这么掀了桌子,那他娘的可是一出好戏,足够他们回味到过年了! 掀桌子,掀桌子,掀桌子! 或明显或隐秘的视线中,君呈松面无表情地抬手,缓缓举起桌上的酒杯。 理智告诉他,陆氏当众犯贱,他若是当面和她翻脸,定然会掉入她的陷阱。 为着声名前程,他该把这杯酒喝了。 可是…… 君呈松捏着酒盏的手猛地用力,手背硬生生爆出一阵青筋。 干他娘的! 他在战场厮杀这么些年,流过的血比陆氏这个养尊处优的毒妇流的汗还多。 挣扎到如今,难道还他娘的要受这个老妖婆的狗屎鸟气! 下一刻,君呈松猛地扬手,直将酒杯在地上砸个粉碎。 好,砸得好! 不少宾客眼睛一亮,暗道今天没白来! 有那坐得远的更是忍不住起身,探着脖子往君呈松的位置去看,生怕漏掉某个精彩的动作。 陆氏脸色已经是无比难看。 她的确没想到。 这些日子观君呈松的举动,满以为他脾性已经收敛许多。 在她寿辰这个场合,应当会和沈青鸾一样,就算有所不满也不会当众发作。 只要他迫于情势喝一口酒,一口而已! 她今日的谋划就成了! 这个该死的小野种! 80.别跟莽夫玩手段 “侯爷,我虽然没生你,名分上却也是你母亲,更何况我还将你抚养长大。 今日我的寿辰你不愿意喝这杯酒也就算了,居然连一家人的颜面都不顾,如此当众羞辱!老侯爷就是这么教你不尊长辈的吗?” 阴戾怨毒的声音隔着屏风响起,众人不约而同地、意味不明地去看被指责的对象。 君呈松这会脸上怒气丝毫遮掩不住,或者说他并未想过遮掩,尽情地释放着怒气。 只可惜他这张白净漂亮的脸,远不如一开始的络腮胡子有震慑力。 原本蓄着胡子,众人只能看到他愤怒时眼睛猩红,凶狠四溢。 这会俊秀清隽的脸上,却是两颊和眼角的绯红都被人尽收眼底,甚至耳垂也泛红,活似上了腮红一般。 屋子里的大老爷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居然没人上前去跟着陆氏共同谴责君呈松。 以往,君呈松一脸凶恶地对上老迈可怜的陆氏,旁观者天然便觉得陆氏受了委屈。 如今…… 还真不知道谁更可怜。 尴尬的静谧片刻,君鸿白深吸一口气,冷脸上前: “二叔,大家都是一家人,就算有什么龃龉也不该当众闹将开,此举将侯府颜面、君家颜面至于何处?” 重新取了一个干净的酒杯,提起尤剩一大半的酒壶斟满,君鸿白沉声道: “今日是祖母寿宴,您喝了这一杯,就当给祖母赔罪,咱们还是一家人。” 君呈松眸光满是讥诮不屑,抬手去端那个酒杯,正要扬起再砸,忽地眸光一凝。 随即,勃然大怒! “狗杂种,居然给老子下药!” 劈啦将酒全都倒在君鸿白毫无准备的脸上,一脚将他踹飞出去。 犹自觉得胸口盈满怒气,俯身拎起那壶还剩一半的酒,提腿将隔在宴厅中央的屏风踹翻,烈烈大步踏至陆氏身前。 “你,你要做什么?”陆氏浑身打颤,哆嗦着往下人身后躲。 躲得过吗? 君呈松压根就不是个愿意吃亏的性子,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是他的生活宗旨,这辈子也就是在沈青鸾面前会压抑一二。 大约是这几日表现得太好,竟给了陆氏错觉,以为今日她寿辰,又有这么多官员贵妇在,君呈松便要顾及一二吗? 做她的春秋百日大梦! 君呈松虎钳般的大掌扯着陆氏的衣襟轻轻松松将她提溜了出来,“这么好的东西,一家人合该一起尝一尝!” 竟是揪着陆氏后脑勺的发髻,壶嘴挤入陆氏口中,咣当着全都倒了进去。 这一下,可是非比寻常! 正如陆氏所说,名分上,陆氏到底是他的母亲。 大周朝重孝道,母亲不慈儿子也只能忍受,若是反抗便是不孝。 也正是拿捏着这一点,陆氏才能在十几年前将年幼的君呈松赶了出去。 时移世易,陆氏大抵是没想到,君呈松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彷徨无力的少年。 恰恰相反,他拥有征战厮杀的能力,更拥有打破世俗规则的权势、地位和勇气。 不了解自己的对手就设计陷害,合该她吃这次大亏。 “住手!” 君鸿白缓过劲起身,见着这一幕,目眦俱裂,怒喊出声! “祖母年事已高又是你的长辈,你这个畜牲怎么能当众对她动手!” 君呈松一脚将扑过来的人踹开,眉目间浸蕴出浓烈的快意,“畜牲?真正的畜牲是你这个当众给老子下药的祖母!” 几句话间,酒壶里的酒倒了个精光,陆氏下巴处的衣襟倒得透湿。 甫一挣开君呈松的钳制,陆氏便扑腾到一旁,拼命掏自己的喉咙试图吐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原本还不信君呈松所说酒里有毒,如今见陆氏这副模样,便也信了八分。 “居然真的敢在宴席上下毒,不知道该说她太胆大还是太狠毒。” “自然是因为恶毒惯了,所以胆子也大了,不管是对谁,抑或是在什么场合都已经无所顾忌。” “还是沈氏太过良善,往日不知受了多少欺压。” 细碎的议论声传来,陆氏还未从剧烈的恐惧和冲击之中缓过神,君鸿白先一步强忍着痛冲到她身边。 “祖母您没事吧!” 他眼中关切不似作伪,陆氏反倒手足无措起来。 “没事,没事——”陆氏胡乱摆手,却猛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脸上都泛出青灰色。 “祖母!”君鸿白眼中惊慌溢于言表,急道:“快,快叫大夫过来。” 他双目泛红死死瞪着君呈松,“祖母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君呈松丝毫不让,他不比君鸿白浑身都是虚张声势的恫吓,只略一扯唇,眉眼之中满是无形而强势的压迫感。 “跟我没完?我倒要看看你算个什么东西,能把我怎么样?” 这话羞辱意味太重,君鸿白立即捏紧拳头,“你不孝忤逆,当众毒害长辈,我要告到御史台让你身败名裂!” 蠢货。 四面八方投来轻蔑讥讽的眼神。 毒害长辈? 那不就是应着君呈松的话,承认了陆氏在酒中下毒的举动了? 原本还以为君呈松为人冲动,如今看来他虽是冲动却也并非毫无城府之人。 至少这会虽然将事情闹开,却也只是名声上不好听,亏是一点没吃。 至于名声,难道他本来名声就好吗? 反倒是君鸿白和陆氏,本以为这个君鸿白还算有分寸有手段,如今被这个莽夫一通乱棍打得,竟是进也不得退也不得。 若是忍不住这口气要追究君呈松,那杯酒追究下来只会查出陆氏恶毒害人,倒霉的只会是陆氏。 若是不想揭出自己做的丑事,就只能硬生生吃下这个大亏,尤其是,陆氏如今名声也是荡然无存。 左右都是吃亏,且吃的亏都不小,但看陆氏怎么选。 陆氏不知道这么多人都在期待她的反应,只是缓了许久才缓过气,第一件事便是抓着君鸿白的袖子。 “不用叫大夫,也不许告!” 喝! 众人互相交流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 君鸿白更是脸色煞白,怔愣着转头去看陆氏,嘴唇颤抖:“祖母。” 81.屎盆子乱扣 陆氏狼狈得一头银发散乱,涕泪四流道:“祖母没事,都是一家人,不必计较,这酒里,酒里没毒。” 说出这几个字,陆氏嘴里硬生生咬出血腥味,强忍着剜心的痛嘶声道:“侯爷应是误会了,无妨,一家人说开便是。” 她搀着丫鬟的手勉强站起来,顾不得去安抚君鸿白受伤的心,冲着众人急急道: “我衣衫湿了贻笑大方,先行更衣,诸位自便。” 这就结束了? 沈青鸾将事情看了明白了个七八分,那酒定然是有问题的,要不然陆氏不会心虚至此。 只是,到底是什么问题? 眼看陆氏小脚飞快就要离开,沈青鸾忽然面露急色迎上去: “祖母一片苦心晚辈们都知晓的,只是无论如何,祖母的身体健康永远都排在第一位,绝不能为了家族的荣光和颜面而耽误。” 她义正言辞地拦在陆氏面前,急得陆氏双眼冒火,“你给我让开!” 呦,这么急? 沈青鸾挑眉,越发笃定其中古怪,脚下分毫不动: “我知道祖母生气,可今日之事闹得如此大,若不当众将事情说清楚,祖母和二叔声名都会受影响, 为着大局着想,孙媳定要将此事说个清楚。” 她说得冠冕堂皇,陆氏怎么会不知道这会离开就是当逃兵。 若是可以她也不想就这么走了,该留在这里把君呈松钉死才是。 可是,可是条件不允许啊。 一股燥热从体内蹿出,陆氏打了个哆嗦,脸色灰败得几乎要哭出来。 “你给我让开,再拦在这我让鸿白打死你这个贱妇!” 语毕,众人哗然。 沈母更是怒气冲冲走上前来。 沈青鸾伸手拦住她,脸上端庄温和丝毫未减。 只嘴唇轻抿,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黯然和委屈,复又化作坚决。 “祖母要打要罚我都认,再怎么怪我,我也绝不能将祖母的身子置之不顾。玉清道长。” 沈青鸾转身,脸上带了恳求,“祖母不愿意请大夫,不如请您替祖母把脉。” 陆氏刚要大叫就被沈青鸾一句话堵住,“只要确认祖母安全无忧,孙媳愿领一切罪责。” 陆氏气鼓鼓地喘着粗气,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深吸一口气,暗道那药并不是毒药,玉清道长又不是什么名医,应当查不出来。 只是耽误一会而已,若能换得沈青鸾来收这个烂摊子,值得。 她攥紧了手,看在玉清道长甩了下拂尘,眼眸半阖宛若踏风而来。 还未到近前,玉清道长忽然驻步,鼻尖轻耸。 陆氏霎时心如鼓擂,那股危险的念头登时攀升至顶峰! “算了,我想还是不必劳烦——” “春风饮?” 玉清道长似呢喃的话语落在大厅,炸得众人面色僵硬,硬生生打断了陆氏欲盖弥彰的分辨。 春风饮? 就连沈青鸾都露出古怪的诧异。 这个名字,大家伙可是既陌生又熟悉。 前朝马太后性淫,觊觎身为皇帝的继子,竟以春风饮助兴勾引皇帝。 若说这事如何会闹得人尽皆知,皆因前朝先帝轰逝三年,马太后居然怀了身孕。 此事震惊朝野,文武大臣俱都上奏要求彻查奸夫处死马太后。 时皇帝却支支吾吾、连番推诿,甚至在无法推脱之时在朝堂大发脾气维护马太后。 史书上写起那一段仍是含糊其辞,混乱不堪。 马太后只是堕了胎儿,最终竟是活了三四年,才背负不住指点自缢而亡。 她死后,皇帝伤心痛哭,没两三年便也撒手人寰。 如此,那奸夫是谁,虽无人敢再提,却已是众人心中心照不宣的秘密。 而那春风饮因其能让人罔顾伦常的威力,也被人津津乐道。 这会从玉清道长嘴里说出来,顿时翻出了那段尘封的历史。 众人怔愣片刻,旋即一片哗然。 “春风饮,真是我们以为的那个东西?还是这世上有同名同姓之物?” 另一人语气中都带着轻飘飘的恍然:“应当就是了,毕竟镇远侯为人虽粗鲁,可样貌却……” “咳——” 君呈松凶狠的、翻腾着杀气的目光冰凌凌刮过来。 众人只觉头皮都被削掉半块,唬得不敢再嚼舌根,俱都缩着脖子准备告辞。 这种家丑,听了实在是危险。 “都给我站住!” 君呈松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老虔婆,把话给老子说清楚,弄这狗东西是要干什么!” 这会他说不清心中是后悔更多,还是恼怒更多。 早知道是这么恶心的玩意,他忍一忍等人走了再算账也就是了。 如今闹将出来,纵然是落了陆氏的颜面。 可于他自己而言,那是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她个老不死的名声臭就臭了,自己却还是个黄花大闺男,闹出这种事,日后…… 他叫苦不迭地偷偷瞄了沈青鸾一眼,却见她脸色紧绷,看不出情绪。 心里头更慌了。 眸光又盯到陆氏身上,“口口声声拿我那短命爹说事,背地里做的事却恨不得踩到他头上拉屎。 老贼婆,今日你说不说个清楚,” 他声音极其清晰,又极其低沉,顿时从周身散发出一股针刺般强烈冰冷的气场,那是杀意。 “我现在就送你去跟老头子合葬。” 陆氏吓得双腿颤颤,如面条般软绵绵倒在地上。 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 明明今天应该是她大功告成、彻底拿捏君呈松的日子。 为什么,事情怎么就发展到这一步,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她双眼彷徨地四处瞄着,救救她吧,谁能救救她。 入目处是君鸿白煞白的、不敢置信的神色。 陆氏心虚地移开眼,在众人隐秘的讥嘲和惊诧之中,沈青鸾的清冽淡漠,如一枝青竹,醒目而沉着。 “是你!”陆氏宛如看到救命稻草,陡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鸣叫。 “是你!这场寿宴是你操持打点,酒里有问题定然是你暗中下手!” 陆氏食指颤抖地指着沈青鸾,声嘶力竭到最后,满是释然和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祈求。 “放你娘的狗屁!” 沈青鸾还没来得及反驳,君呈松捏着拳头,一把将陆氏扯出来狠狠惯到地上。 82.真是一出好戏! “沈青鸾早就将中馈交给君倩那个黄毛丫头,你往她身上栽,打量着老子还是以前那个任你糊弄的傻子吗!” 陆氏被他惯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一口气背过去,老半天才缓过劲。 颤颤巍巍地指着君呈松,“你你你”了个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 当真是,辩无可辩! 更不妙的是,一股比之前的感觉更加猛烈的瘙痒涌了上来,如蚂蚁一般缓缓爬过四肢百骸,痒得她浑身都开始打摆子。 君呈松由在冷声道:“少在这装腔作势,你一头撅过去留下老子一头污水,我呸——” 气势汹汹的话被一阵婉转的呻吟打断。 陆氏抬头,难耐地抓着自己胸口的衣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腿更是紧紧交叠扭成一团麻秆。 “操——” 君呈松晦气地啐了一声,瞬间往后退了八百米远,只觉鼻尖闻不到陆氏身上那股恶心的味道才敢喘气。 好嘛,这下,不用问也知道了,而且也问不出什么了。 君呈松脸色比吃了苦瓜还难看,眸光在四周环视一圈。 今日之事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了了,他哪还有名声可言。 若是以往,这名声没了就没了,反正他嗜杀阎王的名声也不怎么好听。 可如今…… 他心酸地看着沈青鸾纤弱却挺拔、在混乱之中宛若遗世独立的身影。 遭了这么件事,自己离她就更远了。 这当口,他恨不得将陆氏生吞活剥了。 死贼婆,死了去闹他那个王八爹吧,省得活着祸害自己。 饶是到这个份上,他也压根未曾想过要去恨将此事闹大至此的沈青鸾。 反倒是沈青鸾被他目光一扫,只觉脊背都有些僵硬。 她似乎,做错事了…… 正如她之前所说,男女艳情之事可以轻易毁掉一个女子,于男子而言却只是风流谈资。 可沾惹上陆氏…… 沈青鸾脸颊有些热,强忍着自己回头去看君呈松的冲动,凝神吐了口浊气。 “玉清大师说什么?” 众人好奇兼看好戏的眼神俱都被这个清冽的声音吸引了过去。 这个当口,陆氏的孙媳还问玉清道长,是要将话说得更难听些? 屋内众人眸光变了几许。 有人觉得沈青鸾为人恶毒的,陆氏已经狼狈至此,沈青鸾不说全过此事,还要落井下石。 也有觉得沈青鸾此举大快人心的,陆氏自己做出这等丑事,就不要怕被人说。 不过,无论是抱着何种看法,这会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盯着玉清道长,等着她将陆氏彻底判处死刑。 玉清大师不负众望正要开口,沈青鸾不着痕迹地使了一个眼色,随淡定自若道: “春风饮此物我恍惚着听说过,原是修道之人以高山仙谷中珍稀的灵芝、人参、首乌等天地灵物,经过千锤百炼,配以天山雪水悉心酿制而成。 服饮后能让道长们心如明镜,神清气爽,更易悟道、参透天机。” 屋子里看好戏的眼神俱都落到沈青鸾身上,错愕,震惊,不敢置信。 还能这样? 这沈青鸾难道是泥巴捏的泥人,没一点火气? 方才陆氏可是毫不犹豫就将屎盆子往她头上扣,她还以德报怨替陆氏找补? 真不知道该说她太善良还是太愚蠢。 视线正中央,沈青鸾淡环顾四周,才重新看向玉清道长,眼底满是委曲求全的哀求: “陆氏虽然不是侯爷生母,也并无养育之恩,可总归有母子名分在,怎么会在今日宾客盈门的日子刻意陷害侯爷? 想必只是因为侯爷征战沙场威势太过,老夫人才会以春风饮来让侯爷清心明气。” 沉默,一言难尽的沉默。 众人看向沈青鸾的眼神,已经可怜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太可怜了,府中出了这样的肮脏事,被陆氏如此侮辱磋磨,还要捏着鼻子来替她收拾残局。 可怜得叫她们都不忍直视了。 果然,玉清道长双手结了个莲花印,双眸轻阖,只说了一句:“前朝修道之人,的确有传言可以春风饮助益。” 这话并不算撒谎,也不算替陆氏辩解什么,只是她身份非比寻常。 很多时候,她的态度往往能代表一锤定音的结果。 屋子里的妇人俱都沉默下来,哪怕陆氏反应明晃晃地写着不对劲,也无人提出来。 眼睁睁看着陆氏被沈青鸾派人扶了下去,算是接受了沈青鸾这个拙劣到有些可笑的解释。 而屋中来赴宴的官员勋贵却都沉思起来。 方才沈青鸾说的话看似是内宅妇人语无伦次的求饶之语,却实实在在点醒了众人。 君呈松可不是一般人,相反,他从战场上硬生生厮杀下来,手上沾的人命比十座乱葬岗加起来还要多。 若真传出丑闻,今日在场的人还能有什么好活的。 就算他不敢将众人屠尽,可挑几个看不顺眼的宰了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今日来镇远侯府的,都不是什么高官贵爵。 难道让他们拿命来赌,赌那个被挑中的倒霉蛋不是自己吗? 想清楚这一点,众人几乎都惊出一身冷汗,忙不迭接话道:“原来如此,老夫人真是用心良苦。” “前朝的春风饮我的确听说过,原是修仙圣物,老夫人竟也找了来,真是不容易。” “侯爷误会了,不过老夫人心胸宽大,应是不会计较。” 众人接连说着恭维话,君呈松心中即便对陆氏算计他一事仍旧厌恶至极,这会也知道沈青鸾的说法对他才是最有利的。 更何况,沈青鸾都已经开口。 别说她是替自己解围,就算她是让自己跌入刀山火海,君呈松也不会有任何质疑反对。 君呈松沉默着点头,众人心神俱都松下,擦了擦额汗,拱手打了几句哈哈就准备告辞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若再发生个什么,他们可是招架不住啊。 只是有的时候,人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 众人还没提出告辞,一直坐在角落里的杜绵绵忽然捂着肚子哀嚎起来。 豆大的汗自额间滑下,杜绵绵神情扭曲地伏在桌面上,“救命,救命,我的肚子!” 此起彼伏的哀嚎,众人直叫晦气。 玉清道长连忙上前替杜绵绵把脉,凝神查了片刻,忽然皱眉斥道: “真是胡闹,孩子都五个月了,正是忌热忌补的时候,怎么还吃燕窝这种大补之物。” 原来是吃坏了肚子,众人提起的心险险歇下。 下一刻,却听到沈青鸾素来淡定如朗风的声音透出明显的惊慌: “什么?孩子已有五个月?可杜姨娘入门,分明只有三个月啊!” 83.当王八还是当奸夫 屋内又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几乎连呼吸声都要静不可闻。 学乖了的众人这回不敢再议论,也就显得沈青鸾那句并不算如何大声的话,明显得让人想忽视都难。 君鸿白刚从上一轮的难堪和痛苦之中解救出来,这会错愕、愤恨、憎恶地,死死盯着杜绵绵。 五个月的身孕? 没有人怀疑玉清道长的话。 除了她身份尊贵之外,还有就是,这么明显的谎言,她没有必要拿自己的信誉来撒谎! 所以杜绵绵肚子里的孩子,真真切切是有五个月! 也就是说,她在嫁给自己之前,就已经跟人苟且厮混,而且怀了身孕! 君鸿白气得牙关咯咯发抖,极端的愤怒伴随着方才喝的酒往头上涌,气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比他更愤怒的是沈青鸾! 她满脸激烈的怒气,兼着痛心疾首的失望道: “杜姨娘,大爷待你不薄!你一介罪人之女大爷从未对你有过嫌弃,为着杜家的事大爷在朝堂屡屡受气。 如今你如此辜负他的深情厚谊,你将侯爷的颜面置于何地!你让侯爷蒙上如此愚昧糊涂的污名,又将他的前途置于何地!” 君鸿白本是怒气盈头几欲炸裂,闻言却是心脏凉得缩了一瞬。 是了,他原本只想着要惩处杜绵绵这个淫妇贱人,让她万劫不复、永不超生! 可若他真这么做,不就是认下自己头上戴了绿帽子这件事,传出去只会让人嘲笑他的糊涂愚蠢。 他头内乱如麻团,刺痛欲裂,开口却不是问罪杜绵绵,反而盯着玉清道长冷声道: “道长不是大夫,会有诊错也是应当,绵绵腹中的孩子人人都说是三个月,怎么会好端端就变成五个月。” “大爷怀疑玉清道长撒谎?” 沈青鸾猛地转头,满眼受伤,“道长是我母亲特意请来为老夫人贺寿的,大爷这么说,是连我母亲也怀疑责怪上了?” 厅内顿时响起稀稀拉拉的议论声。 沈青鸾今日在寿宴上可谓是做足了做派,前头迎客时落落大方、温和体贴。 对着今日的老寿星亦是姿态摆得足够的低,甚至在陆氏对她屡屡刻薄刁难之时还委屈隐忍。 大家都是女人,对上婆媳刁难这种事本就义愤填膺。 尤其是,陆氏还是这样一个淫贱、不慈、刻薄的恶妇。 众人对沈青鸾本就是同情兼怜爱,只是碍于孝道,不得不看她委曲求全。 如今才知,这个镇远侯府非但是陆氏欺辱沈青鸾。 就连君鸿白这个夫君,也宁愿为了一个淫贱的妾室而当众质疑沈青鸾,甚至是羞辱整个沈家,和特意请来的玉清道长。 此举实在,欺人太甚! 沈青鸾似乎也被他的话气到了,声音中满是破碎的难过。 “祖母在府中病重了这些日子,今日好不容易庆贺一番,我才特意央了母亲的面子去请了玉清道长,就是为了祖母心情舒畅身体康泰。 道长地位崇高,人品更是贵重,你说她撒谎,不正是在指责我在背后刻意唆使陷害杜姨娘? 君鸿白,我自问对侯府众人掏心掏肺、体贴周全,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一直淡然刚强的女子偶然露出的一丝脆弱,比杜绵绵的妩媚示弱更加让人心痛。 若不是伤心委屈太过,身为沈氏女怎么会连素来自持的体面和高傲都不顾? 君鸿白这些时日对沈青鸾本就歉疚。 这会见她眉眼之中溢满的不解委屈,再听她话语之中难掩的失望,只觉胸口充斥着被十个男人抡起锤子狠砸一般闷痛。 该死的,他怎么能如此伤害她。 明明他早就发誓,这辈子不会再让她受委屈的! “我当然不是在质疑玉清道长。”这句话就这么在沈青鸾眸光之下脱口而出。 可说完,他却犯了难。 不是质疑玉清道长,那就只剩承认杜绵绵的身孕的确是五个月这一条路了。 可是,今日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认下这个绿帽子,日后人人都会嗤笑他是个活王八。 他的官声官途,可就一点也不剩了…… 左右为难,天平的两端在他心中极度地拉扯着,在沈青鸾哀泣的眸光之下,君鸿白攥紧的拳头。 半晌,艰难地开口道:“我跟杜绵绵在婚前就已经……她腹中的孩子确实是我的。” 震惊诧异的眼光从四面八方投过来,最不容忽视的,却是来自眼前之人。 沈青鸾眸光几经变幻,震惊、不敢置信、难堪、羞愤,最终只化作沉寂的释然。 “原来如此,”她露出一个难言的笑容。 这笑,让君鸿白脑海深处警铃大作,仿佛下一刻就要有极端的危险袭来。 “你听我解释。” “不必解释了。”沈青鸾语气陡然变得冰冷决绝: “大爷若要向我解释如何深爱杜姨娘,如何情不自禁,与杜家姐妹如何的情深意重,这些话,我已经听得够多了。” 沈青鸾深吸一口气,转身,片刻间便已经收拾好心情,重新变作那个大方得体的君夫人。 只眼底的一抹泪光,恰到好处地好让所有人看见她的委屈和大度。 “是我误会了杜姨娘。” 她这话分明是在替君鸿白打圆场,可君鸿白心头那股危险的预警却并未消散,甚至生出毛骨悚然之感。 “大爷素来爱重前妻,前妻亡故后还为她守妻孝六年之久,而杜姨娘和文娘姐姐相貌本就相似,大爷倾心于她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今日之事原是一桩误会,是我,是我不懂大爷和杜姨娘之间的深情了。” 沈青鸾缓缓踱步至自己的桌子前,长长的裙摆旖旎,化作一条路,越发地长,好似她就要踏着这条路离开。 怎么可能呢? 君鸿白摇了摇头,她如此维护自己,定然是深爱自己的。 只要日后自己对她好,再多的误会纠葛都会化为前程。 他们两个,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夫妻。 君鸿白满眼只有沈青鸾,自然对周遭的变化一无所知。 也就没发现,众人这会看向君鸿白的眼光,已经带着赤裸裸的鄙夷和厌恶了。 84.和离! 喜欢前妻? 不尽然吧,若是真的喜欢真的深情,又怎么会娶沈青鸾,还丧心病狂地和前妻的妹妹私通苟且! 真真是恶心至极。 这种话,也就骗骗沈青鸾这种太过单纯善良的女子。 若换做她们自己,呸,早就刮烂君鸿白这张人面兽心的烂皮! 那头,沈青鸾已经抬手,一手端着酒壶,一手抬着酒杯。 细长清亮的酒从酒壶连成细线,落入酒杯之中,漾开一阵阵涟漪。 沈青鸾举起酒杯,“今日是我君家招待不周,闹出这许多笑话,都是我持家不严之故。 我沈青鸾以此酒向诸位致歉,也请——” 她露出一个失望、淡然、破碎却决绝的笑,双眸之间晶莹闪动,比世上最珍贵的珠宝还要耀眼。 细长纤白的手指紧紧攥着杯身,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有力气支撑下去。 “也请诸位海涵我的失礼,将今日种种笑话都忘却吧,我沈青鸾铭记各位的深恩。” 闭眼,抬手,便要一饮而尽。 “等等!” 众人正在为深青鸾的委曲求全而义愤悲伤,陡然被玉清道长这声呼喝惊得身子震了一下。 只见玉清道长三步并作两步掠到沈青鸾身边,抬手夺过沈青鸾欲要凑入嘴里的酒杯,端到鼻间轻嗅。 抬头,神情凝重,“这酒,还是不喝为好。” 一句话,似乎没说什么,又像是说了许多。 沈青鸾怔愣片刻,缓缓转头去看君鸿白,眼底是深重的不敢置信和深重的悲痛。 半晌,含在眼眶里的眼泪,恍惚真正到了情绪的顶点,却仍旧是克制地无声地滴落两三滴。 是的,即便是这种心灰意冷到极致的时候,她仍旧是克制的。 可这份克制,却宛如悬于高架之上的稀释明珠裂出一条细缝,比扑簌簌的落泪,更让人察觉出一股无声而刺骨的剧痛。 是啊,怎么能不痛。 已经委曲求全至此,已经将娴淑端庄二字做到极致,却还是被辜负、被羞辱,甚至被害命。 君家,实在欺人太甚! 场间情绪和气氛全然被沈青鸾拿捏在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笑,众人便心情舒畅。 她蹙眉,众人便心情紧张。 她释然,众人只觉平静之余心口如针扎一般刺痛难受。 如今,她坚毅的眉目沁蕴了泪意,众人便也感同身受,察觉到那令人难以忽视的,汹涌的恨和绝望! 忠勤伯夫人率先忍不住道:“今日来侯府赴宴,原该是贺寿祝福,没想到看了这样一出好戏,你们镇远侯府的种种作为,实在让人恶心。” 这话如同拉开了洪水的闸门,方才决意离去的众人这会群情激愤道: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今日真真是见识了。” “我说,你们究竟要把人作践到什么地步才算作数!” 沈夫人气势汹汹冲上前,一把搂住沈青鸾,反手夺过酒杯砸在地上,劈里啪啦一顿输出: “婚姻本是结两姓之好,可我儿嫁入你们君家这些年从无一日开心。 上有恶毒婆母,下有不省心的子女,这个丈夫更是个不中用的,浑然不将我沈家放在眼里,一门心思只想着宠妾灭妻作践我儿!” 今日的局势本是沈青鸾一力促成的,可她这些年在镇远侯府受的委屈,却是实打实的! 沈夫人说起来,愤恨心疼俱都出自真心真情,君鸿白听得脸色煞白,讷讷无言。 “我儿自是个贤淑仁善的,她愿意将花一般的年纪砸到你们这脏臭恶心的人家里,我却心疼她年幼斗不过你们这帮脏心烂肺的畜牲。 更不忍心她大好的岁月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在这里香消玉殒,说不定连为她主持公道的人都没有。” 沈夫人语气染上哭腔,听得人越发肝肠寸断。 “今日哪怕大逆不道,哪怕我沈家要离经叛道惹人非议,我也要替我女儿做主,让她跟你和离!” 今日来的人除了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便是如忠勤伯夫人这般有儿有女的妇人。 这会听了这一番带血的哭诉,无不心有戚戚焉。 待听到她字字泣血说出和离一词,众人无不心神一震! 忠勤伯夫人捏着帕子站了出来,双眼喷着杀气,“好,和离,定要和离!说什么离经叛道惹人非议。 咱们都是做娘的,若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被人这般虐待,那才叫人心寒! 今日青鸾要和离,我头一个支持,就算君家族老红口白牙污蔑你,我定然替你撑腰!” 沈青鸾动容地侧目。 今日的局面,虽然她早已心中有数,事态的发展也是一步一步尽在掌握之中。 忠勤伯夫人的声援仍旧叫她感动。 原来只要她奋力自救,这世上总会有人愿意伸出援手。 这世道,终归不是那么惨淡而绝望的。 沈青鸾心口那萦绕多日的沉黯,仿佛因着这一句声援而散去些许。 敛了心神,重新与君鸿白视线对上。 君鸿白这会虽然震惊慌乱,可更多的还是镇定。 或许是这段时间沈青鸾与他之间太过和谐,又或许是今日沈青鸾屡屡替他收拾残局。 君鸿白深信沈青鸾对他并非全无感情。 毕竟,他们做了三年的夫妻。 他也在这些时日,逐渐发现了沈青鸾的好,缓慢而深深地爱上了她。 他已经做出决定,要和沈青鸾生一个孩子,男孩女孩都好,只要像沈青鸾就好。 他会将他们的孩子捧在手心好生教导,让他们成为世间最璀璨的明珠。 以沈青鸾的善解体贴,以她的聪慧,定然能知道自己的心意,定然愿意包容自己做过的蠢事。 君鸿白缓缓定下心,深深地凝视着沈青鸾,不无笃定道: “青鸾,岳母定然是误会我了,你觉得呢?这件事,只要你说,我都听你的。” 他挺起身子,露出一抹自以为迷人宽宏的笑,“你愿意做我的夫人,我敢许诺今生今世与你至死不渝。你若要和离,” 君鸿白沉默片刻,“我认。”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众人视线不住地在君鸿白和沈青鸾两人之间打转。 人群之中,君呈松眸光盈满痛苦。 他竟不知,沈青鸾在侯府过的是这样水深火热的日子。 更重要的是,这会他居然在怕,怕沈青鸾哪怕被如此辜负、伤害,依然会选择无怨无悔地陪伴在君鸿白身边。 85.君王八反扑 对这个女子的高洁、仁善,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 她强势而果决刚硬,却也在心底留着比任何人都要柔软的一处。 所以即便是一面之交,她也愿意向迷茫的自己伸出援手。 更不用说,如今君鸿白已经有迷途知返的迹象,君家两个孩子对她也是全心依赖。 若她真的因为心软而情愿继续深陷泥泞,君呈松不知自己会痛苦绝望到何种程度。 那意味着,是他亲手将沈青鸾推入这个永远也无法挣扎逃脱出来的深渊! 且,永无弥补的机会。 众人全都紧张地盯着沈青鸾,期盼着从她口中说出一个确信的答案。 究竟是离,还是不离! 沈青鸾面上平淡无波,心中却也是紧紧绷住了一根弦。 非是君呈松以为的犹豫不决,而是不敢置信,她求了这么久的契机,居然真的、顺利地来到了自己面前。 多久了! 多少个日夜,她连做梦都在想着要逃离这个恶臭到令人恶心的地方。 此刻看君鸿白那笃定自信的神情,沈青鸾只觉恶心得令人发笑。 她定定地看着君鸿白,赞同般地颔首,“大爷说的是。” 温和,体贴,一如往常。 君鸿白心中一定! 果然,以她的心胸之开阔,定然是留有一丝余地。 然而下一刻,君鸿白头皮发麻,四肢百骸只有剧烈疼痛和麻木! “大爷所说的至死不渝一生一世,我不要。我要跟你和离。” 语气一如既往地平和,说出的话落在君鸿白耳中,却不啻于一枚炸弹! 他甚至呆了片刻才迟缓地明白了沈青鸾的意思,“和离?你要与我和离?” 情不自禁地往前迈了两步,“为什么?” 沈青鸾唇角勾出一抹柔和的笑,在这个当口,这抹笑怎么看怎么讥讽。 “为什么?大爷在问我?” 她缓声反问,“难道方才不是大爷让我做选择?既然如此,我作何选择,大爷应当都能理解吧,何故有此一问?” 君鸿白嘴唇嗡动虚张,却没说出话。 何故有此一问? 当然是因为他确信、笃定,沈青鸾绝对不会离开他! 这虽然是二选一,可他心中却只有一个答案。 为什么,为什么结果会不一样? 脑子里丝线乱成一团。 他理不清,弄不明,双目虚无着只知凭本能说出一句:“不,我不同意。” 轻鄙不屑的嗤笑声响起,让君鸿白混沌的大脑勉强挤出一丝清明。 “方才装出那么一副慷慨堂皇的样子,原来都是做戏。就是这副虚伪的嘴脸才哄得沈家姑娘这么些年在侯府当牛做马,真真恶心至极。” “也就是沈家家风淳善,宽仁温良才被这种贱男人钻了空子。若是我,早他娘的八百年前就把这个贱男人给踹了。” “那个贱男人还以为沈青鸾会留在他身边,拜托,人家只是善良,不是傻!他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有这个魅力,呸! 长得人模人样的,做出来的事让我一看就想吐。若是呆在他身边,只怕不要三日我就会吐死去。” 君鸿白脸色一寸一寸变得煞白。 原本沉浸在梦境中,浑身都是莫名充盈的笃定。 这会那层壳子像是被锐物陡然划破,露出他毫无底气的内里。 原来,他是这样一个人? 原来,他是配不上沈青鸾? 原来,在他身边,沈青鸾是这么地委屈? 他仓皇无措地在屋内找着什么,却只看到君倩亦是小脸惨白,宛如主心骨被扒皮抽筋,血淋淋、硬生生地抽出来一般。 痛,这一刻,他觉出和女儿一样的痛。 早在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时候,沈青鸾已经融入他的骨血,成为他的血肉,剜一剜便是钻心地痛! 更遑论要整根剥离! “我不同意!”君鸿白陡然强硬起来。 方才他的确是存了装腔作势的心思,也存了笃定的、沈青鸾不会离开自己的心思。 虽然沈青鸾的答案让他钻心彻骨,可也正是这一遭让他明白,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沈青鸾。 哪怕失去所谓的君子之风,哪怕被千夫所指,他也要留下沈青鸾。 “方才是我说错了,我不同意和离,和离书我绝不会签字。” 哪怕沈青鸾看不起他也好,恨他也好,只要人还在身边,总有回心转意的一天! “留在我身边,往日做错的事我都会改。只你若要和离,除非我死。” 这番故作深情的话听得众人作呕不已。 忠勤伯夫人啐道:“孩子死了知道奶了,鼻涕流嘴里了知道甩了,如今闹出这一遭才说要改。 我呸,你这不是知道错了,是看这傻大驴要跑了舍不得吧。” 这话糙理却不糙,君鸿白叫她说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这会他如何不知道自己这番话是厚颜无耻,必会糟了众人嫌弃鄙夷。 可他已经顾不得这许多了,只要能留下沈青鸾,他即便做出再无耻的事情,也在所不惜。 沈青鸾的脸色已经全然冷下来。 “改?”她嘴唇微动,似讥诮,又似动容。 屋内众人一颗心无不为她这个字而提起来。 前世今生遭遇的种种如走马灯在她眼前闪过。 这个男人虚伪、假善、贪婪、软弱。 “大爷说的改,是指哪一点?” 沈青鸾侧头,仿佛是真的不解,真心发问。 君鸿白满以为她愿意听自己解释,急不可耐道:“我全都改!” “哦?”沈青鸾唇角轻挑,露出和如今紧张的局势之下,截然不符的俏皮。 宛若一抹丽色突现,于是众人便也轻笑起来。 “大爷说的是深爱杜文娘,却还是向利益低头娶了我的软弱? 还是为了沈氏在文官之中的地位娶了我,却又觉得此事伤了颜面,而想方设法糟践我的虚伪? 亦或是觊觎杜家财富纳了杜绵绵,还要美其名曰照拂妻妹的贪婪? 还是恶人临门,却胆寒至极,连身为男人该有的担当和责任都被人吓得抛诸脑后的假善?” 她声音缓缓,宛若水流淙淙入耳,却让君鸿白的脸一寸一寸变得煞白。 他从不知,有人能以语言为刃,伤得人如此体无完肤。 沈青鸾声音愈发轻快,甚至带着些许笑意,“还是要改今夜表露出来的,我此前从未见过的,如此无耻的一面?” 如遭雷击! 君鸿白口口声声说要改,却一次又一次伤害着沈青鸾。 他说要改?放屁! 86.同意和离 沈青鸾声音一寸一寸落入冰窖,冻得君鸿白遍体生寒。 “无论你如何巧言令色,我决意和离,你若同意,咱们姑且还能维持君沈两家明面上的和平。 你若不同意,那便拭目以待。” 她昂首,脊背挺直如松,眼尾轻垂。 散漫和骨子里的坦荡自信交织,流泻而出的,是不可一世的风华和笃定。 这是最坏的结局。 无论是对君家,还是对沈家。 只是,沈家有举一族之力维护沈青鸾的决心,君家呢? 会愿意为了维护君鸿白而与沈家对上吗? 局势僵持,一触即发。 厅内众人仿佛被抽干了空气,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诚然,他们都见识到了君鸿白的低劣和无耻,可世道如此。 再无耻的男人,在婚姻中总是天然的强权和王者。 女子便是那逆来顺受的奴隶,管你如何聪慧刚强,俱都只能做那受人摆弄的一个。 从古至今,从未有女子可以毫发无伤地和离,重获新生。 一时间,众人看向沈青鸾的视线里,或多或少都夹杂着怜悯和同情。 今日闹了这一遭,若君鸿白打定主意不放人,日后她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就算沈家为了她愿意拼上整个氏族的全力跟君家闹翻,日后她回了沈家,也会成为沈家的罪人。 忠勤伯夫人更是后悔起来,方才不应该为着一时意气便说这些难听的话。 日后沈青鸾若还在君家过日子,方才她说的那些话不知要让沈青鸾多受多少磋磨。 就在众人以为事情已然进入僵局、毫无转机之际,一道冷若冬日坚冰的声音缓缓凿开凝滞的空气。 “镇远侯府同意和离。” 这一声,不啻于惊天炸雷。 屋子里的人齐刷刷扭头看向开口的人。 君呈松这会面上已经看不出什么异样。 他心中清楚,这一局于沈青鸾来说,容不得半分错漏,所以也就不允许自己神态露出一丝异样。 君呈松于人群之后踏步而出,轻瞥着君鸿白,漠然道: “如今镇远侯府还未分家,我才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沈家要求和离书,我允了。” 说这话时,他心中是撕裂般的痛。 仿佛积年的伤疤被一柄小刀重新挑开上头那新长出来的皮肉,血流如注。 他坐观沈青鸾的一举一动,哪怕不知她一开始的筹谋,也看得出她是打着将事情闹大,好让沈家在声名上立于不败之地的主意。 此消彼长,沈家声势越高,镇远侯府的声势便会越发被踩入脚底。 论利益,他该死保着君鸿白,牺牲沈青鸾的自由和前程才是。 可这个念头只在他脑海中闪过一瞬。 随即涌入胸口的却是,以沈青鸾的中正雅和,会做出如此激烈的举措,她所受的委屈和伤害,可想而知。 只消略微一想,便觉痛彻心扉。 那是他想束之高阁、顶礼膜拜,放在心口呵护的人。 沈青鸾闻言神色却是微动。 侧头,看向君呈松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不解。 为什么?这应当,不是他会做的事吧。 平心而论,她在筹谋今日这一刻,并未将君呈松的反应设计在内。 至少,并未将他看作帮手。 哪怕,他对自己的心思掩饰得并不多。 可是,世界上最靠不住的就是男人的喜欢,不是吗? 君鸿白对杜文娘,曾经也是深爱的。 可如今,杜文娘若是站在他面前,只怕君鸿白都会不屑一顾。 盖因他的爱实在参杂了太多杂质。 譬如这一刻,他对沈青鸾约莫也是有爱的。 可他的爱,便是将沈青鸾的尊严踩在脚底。 而君呈松? 他在狼群野兽之中厮杀存活而生,成王败寇或许是他最原始而直观的生存观。 却在这个沈青鸾意想不到的时候,做出了这种隐忍的、承担骂名和君家族人唾骂的决策。 男人真是奇怪。 沈青鸾将心中起伏的纷杂掩下,和沈母交换了一个眼神。 沈母意会,也不多遮掩,忙从胸口掏出一张信纸。 “好,侯爷敢为侄儿做主,也算是让我们知道镇远侯府并非全都是背信弃义之辈。” 信纸摊开,呈在人前,“既然如此,请侯爷宝鉴。” 君呈松未曾多言,挥手示意薛隐去取他的官印。 不多时,深褐色的印鉴便取了来。 君呈松伸手接过,深吸一口气,万众瞩目之中,在信纸上盖下一印。 时人签订和离契书,要么就是签字为凭,要么就是盖私印。 君呈松这会以官印为凭,是彻底断了君鸿白反悔不服的念头。 沈母如获至宝将那封和离书捧回来仔细看了看,确认印章丝毫错处也无,才小心翼翼地捧至沈青鸾面前。 “青鸾,你看看。” 沈青鸾随手接过,并未多看,坦荡施施然道:“不必看,侯爷的人品我自是信得过。” 她面上淡然无波,便也无人知道,方才君呈松要盖章那一刻,她的心几乎从喉咙口跳出来。 她渴盼了这么久,希冀了这么久,筹谋了这么久,就这么递到她面前来了? 印章和纸面分开,红泥烙下,尘埃落定! 饶恕沈青鸾生性自持稳重,心脏也不由自主漏跳一拍。 随即,便是对君呈松陡然生出的感激。 偏偏,这感激还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东西。 若是让人察觉出她和君呈松之间的过往,今日对她的赞誉和怜悯有多少,日后对她的羞辱和唾骂便会有多少。 心中百转千回,沈青鸾脸上纹丝不露,眼眸略略垂下,“我和镇远侯府的渊源,今日尽断。日后君沈两族,再无恩怨情仇。 若无事,还请不要上门打扰,多看君家人一眼,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这话,激得君鸿白和君呈松两个,心中齐齐一阵刻骨钻心之痛! 87.尘埃落定 日后再无恩怨情仇…… 只要是姓君的人,与她便是再无可能。 君鸿白咬牙,眼珠猩红漫出狠意。 不,他不认! 和离又如何?这婚,能离,便能再娶! 平心而论,沈青鸾还是未嫁之身时,自然是想嫁谁便嫁谁。 就是丞相之子,甚至是皇室子弟那也都是相配的。 可如今呢? 她已经是嫁过一遭的人了,就算他们成婚三年并未同房,可旁人怎么会知道? 沈家也绝不可能主动跟人提及,所以在别人眼里,沈青鸾便是个残花败柳之身。 如此,便是她再如何优秀,京都的高门显贵也是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女子进门的。 所以,他还有机会。 更何况,沈青鸾对他只是一时之气而已。 只要他好生道歉几回,以她的心软慷慨,重新回到自己身边也是轻而易举。 等日后,他们重修旧好,那便是新的开始,他们之间定然还会如胶似漆,不,甚至比以往更加亲密。 君鸿白深深吸了一口气,摆着慷慨公子的姿态上前,一改方才的狰狞恶心,风度翩翩道: “你决意和离,我便也尊重你,只恩怨情仇尽断一事,绝无可能。” 他双眸之中泛出令人恶心的深情,“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妻子,是我心尖尖上的那个人。” 沈青鸾:…… 若非今日一言一行都不容有失,沈青鸾真想抡圆了手臂给他一个大嘴巴子。 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恶心的男人。 可今日她做出的便是这么一副委屈大度、一切苦果往肚子里咽的姿态,所以这会也就没有语出讥讽。 只冷淡地瞟他一眼,反倒是沈新月嘟囔了一句,“你的心是什么狗东西,有那么多尖尖。” 屋子里响起毫不掩饰的嗤笑,沈青鸾亦是险些没绷住笑,拧了她一把,冷声道: “关系已断,也不必多说这些没头没脑的空话,今日一别,只盼日后再不相见。” 君鸿白只摆着笃定的神情看着她,仿佛她是什么无理取闹的小孩。 沈青鸾恶心得想吐,拉着沈母和妹妹并着玉清道长往外走,只想着眼不见为净。 她的身影挺拔、安静,宛若一抹孤傲的月,就这么在君呈松的眼底,一寸一寸淡去。 这一刻,君呈松忽然失去了直视她背影的勇气。 盖因这条离开镇远侯府的路,才是她该走上的那条坦途。 也是这一刻,他才明白沈青鸾为什么这么厌恶他。 她在镇远侯府被算计羞辱、被当作工具,被当作实现各方目的的武器,这一切都源于他的漠视。 从这一点上来看,他和沈青鸾厌恶的君家人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这不该是她的命运。 她本该闪闪发光地活,而不是成为臭水沟里被君家人踩在脚底的踏脚石,成为这个臭水沟里,明月的倒影。 君呈松彻底闭上刺痛得几欲流泪的眼。 走吧,就这样走吧。 掉落在血泊之中的明珠,该由始作俑者亲手抹去肮脏。 府中下人俱都眸光戚戚地看着沈青鸾。 君倩更是眼底含泪,情不自禁地跟着沈青鸾的身影一路往外,直跟到镇远侯府门口。 她的身影依旧那么纤细但坚定,可这样的坚定,终究要离开自己了。 她不比君鸿白异想天开,心知以沈青鸾的坚定决绝,是绝不会重走回头路的。 这一别,就是再无重聚之日。 日后前路惶惶,如何前行? “母亲。”期期艾艾的声音,早已没了以往的不可一世。 沈青鸾驻足回望。 君倩眸光里满是依恋,更多的,还有对未来的迷茫。 在她终于明白母亲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之后,她就要永远地失去母亲这个角色了。 她无法想象,如果不是沈青鸾,还有谁能做她的母亲? 记忆里那个永远柔弱、永远娇怜易碎的生母吗? 当她试过直起腰过日子后,她便再也不想成为那样喜怒皆依赖于男人的生活。 “母亲,别走,倩儿离不开你。” 沈青鸾心中满是复杂交织。 前世君倩由她亲手教导,她将君倩带得落落大方、知书识礼。 可矜持端庄的外表之下,却是杜文娘那小气刻薄的做派。 今生她刻意放纵对君倩的管束,任由她肆意随心放纵野心,可不知不觉,她居然模仿了自己真正的风骨。 虽还未成气候,其勇敢坚毅的内心已是初现。 若不是在镇远侯府相遇,或许她们之间会是另一番关系…… 只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沈青鸾敛眸,只留一个柔和却坚毅的侧脸给她:“自助者天助。” 这是沈青鸾留给君倩最后的话,亦是留给她自己的话。 曾经的她将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君家。 她希冀有体贴温柔的夫君,希冀有孝顺知事的儿女,希冀一段美满的婚姻让她拥有生命的价值。 可如今,一个人踏过那一段荆棘草地,她才觉出唯有守住本心,才是一切希望的源头。 往后,她绝不会再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踏着自由的月光,沈青鸾上了沈家的马车。 徒留君倩怔愣地看着她的背影。 直到沈家的马车化为一个黑点,彻底淡出视线,她才恍惚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日后,再也没有人挡在她面前了…… 直到马车离了镇远侯府所在的街道,沈新月才吐出口气,“方才长姐停下脚步,我还以为你……” 沈青鸾莞尔勾唇,“以为我会留下?” 沈母嗔道:“你当你姐姐傻吗?那个君倩自小就是浸了毒汁长大的,你姐姐怎么会为了她就改变主意?” 沈新月撅嘴,“长姐心善,整个沈家谁不知道?” 沈青鸾笑着摇头,“心善的前提是自己并未身处危险之中,我若自己自救都不能,心善便是剜自己的血肉,非长久之计。” 沈新月双眸眨巴着,双手握拳支住下巴崇拜地看着她,“哇,长姐随便说一句话都如此有道理。” 一家人顿时笑得左倒右支。 沈青鸾含笑睇着两人的笑颜,所谓家人,不过如此。 回了沈家,沈舒握着拳在正厅踱步。 虽然已经知道结果,可此刻见了一行三人回府,看到全手全脚的女儿,仍是眼睛一亮,迫不及待迎了上来。 88.大美女赴宴 看着沈青鸾淡然的脸,沈舒眼底热了冷,冷了热,到底没流露出太多情绪。 左手握拳在下巴处轻咳了一下,“回来就好,好生歇着吧,后头的事自有为父替你做主。” 沈青鸾与沈新月对视一眼,了然笑道:“女儿知道了,谢过父亲。” “早些歇着吧。” “是。” 这一歇,便是个昏天黑地。 沈青鸾已经许久没有这般自在过了,前尘烦扰尽去,直睡到日上三竿,腹中如鼓擂才惺忪着睁开眼。 天光竟已大亮,打在沈青鸾脸上,晒得她脸颊发烫。 沈青鸾打了个哈欠,挤出眼底的泪花,“怎得这么晚了还不叫我起床。” 翠翠端着脸盆喜气洋洋地从屏风后钻进来。 “夫人说了,您在家中是最爱睡懒觉的,这些年在侯府想必是没怎么歇过,今日便让您一次性睡个足。” 沈青鸾赧然一笑。 母亲也太懂她了。 仔仔细细地绾了个少女髻,发鬓间插了一套素净的珍珠头面,鬓边一左一右各缀一支小巧的缧丝含珠流苏钗。 流苏随着身姿摇曳,微颤抖动,衬着眉宇之间华美清丽,高贵逼人。 打一露面,沈母便停下手中动作,满是笑意地看着沈青鸾。 “你来得正好,一大早咱们府门一开,递过来的帖子就没停过。” 沈青鸾坐在她身边,将下巴倚在她身上,软绵绵道:“怎么,这些帖子难道与我有关?” 沈母兴奋极了,“自然都是来请你赴宴的,今日一早,镇远侯便请了君家的族老开了祠堂,说要跟君家大房分家。 说我沈氏一族在朝堂清明刚正,沈氏女品行自然高洁清贵。君鸿白居然如此羞辱你,甚至得罪了整个沈家,君家容不得这样的人。” 沈青鸾抬眸乍然。 这话说是要分家,实际上,等同于将君鸿白一支逐出宗族,让他日后再也蹦跶不得。 沈母啧啧赞道:“你父亲还以为君家人人都是愚蠢肤浅、张狂自大的莽夫蠢货。 没想到这个年轻的镇远侯虽是武将,倒是个知礼明是非的聪明人,知道以此来平息沈家的怒气。” 沈青鸾有些好笑。 君呈松此举,应当是没有想这么多的,只是单纯不想让君鸿白好过而已。 没想到反倒让沈家人对他印象颇佳。 沈母又将那叠帖子摆到沈青鸾身前,喜气洋洋道: “出了这档子事,如今京都人人都知道,我的女儿不但是我们夫妻两个的心头肉,还是沈氏一族的掌中宝,更是镇远侯敬佩尊重的人。 再也没有人敢低看你一眼,这些来请你赴宴的帖子便是最好的证明。” 沈青鸾趴在她肩上,粗略地看了看帖子,伸手拈出其中一张,“我该去忠勤伯府道谢才是。” 沈母笑道:“我也是这么想。” 沈青鸾能顺利和离,忠勤伯夫人出力不少。 沈青鸾漫不经心地翻开帖子。 三日后,斗诗会。 沈青鸾勾唇,忠勤伯夫人可真是赏脸,这场宴,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 她若不去,岂不是平白辜负了? 听她这般说,沈夫人立即激动了,忙拿了对牌让府中下人去唤了制衣裳的入内。 “我女儿天生便是明珠,合该比任何人都要亮眼。” 沈青鸾并未反对,含笑着任她打扮。 这次赴宴,非是以沈青鸾一人之身露面,而是肩负着整个沈家的颜面。 她要让整个京都的人都知道,她沈青鸾并非被人逐出家门的弃妇,沈氏一族拼尽全力维护的人,是多么的耀目四射。 三日便在沈母絮絮叨叨该穿什么衣裳打什么首饰之中度过。 到得出门这一日,沈新月捂唇,吃吃笑看着一身华贵的沈青鸾,娇笑道:“长姐,你真要穿这一身出门?” 沈青鸾挑眉,“怎么,不好看?” 沈新月摇头,“倒不是不好看,只是一看就让人有打劫的冲动。” 沈青鸾扶了下鬓边斜插的步摇,那颤悠悠的珐琅细丝儿无风自动,显得她的脸越发白得如瓷器一般。 又接了沈母特意制的浅绿色薄罗披帛,飘飘渺渺挽的手臂弯,真一个裙曳摇动,华贵无双。 “你这么想,便是穿对了。走吧。” 姐妹两上了马车。 昨夜回府时还不觉得,现下日光正好才觉出,沈家的马车也是改头换面。 上好的木材上铺着柔软的皮垫子,气派得紧。 这一寸一寸的细微之处,细细算下来,都离不开君呈松当初的援手。 沈青鸾是个念恩重情的人,这也注定了,她永远不会有她想象中那么洒脱。 虽然君呈松是害她陷入君家这摊泥泞的元凶之一,可他对沈家乃至沈青鸾自己的帮助,都是实打实的。 至少现在,她心中就有些难受,难受在她注定没有回报君呈松的机会。 非是不愿,而是不能。 既然已经和君家划清界限,他们最好是桥归桥路归路,不要再有任何牵扯。 这样好的日子,她输不起,也不想输。 胡思乱想之际,马车很快到了忠勤伯府门口。 忠勤伯夫人为人古道热肠,素来交友广阔。 她的帖子一下,前来赴宴的人不少,各式马车从忠勤伯父门口一直排到巷子口,堵得沈家的马车不得寸进。 沈新月探着头往外看了一眼,收回身子咋舌: “今日怕是大半个京都的勋贵都来了,长姐合该穿这身打扮才是,免得叫人以为咱们乡巴佬进城。” 她年岁还小,梳着双环髻,带着一副璎珞项圈,歪头憨笑赞叹的模样可爱得紧。 沈青鸾不禁想起前世。 她到死的时候,身上已经一件名贵的首饰都没有,甚至身上穿的都是下人才穿的粗布衣裳。 明明她为镇远侯府呕心沥血,赚了不少银两,却出于一腔母爱将好东西全都紧着君倩和杜绵绵。 明明一开始,她也是喜欢打扮得鲜亮美丽的。 只是每当她为自己添置那么一两件首饰,或者制身新衣裳,君倩就会酸溜溜地在她面前,哭着她生母从未过过好日子。 如今想来,真正的家人应当是为彼此的好而由衷的欢心。 沈青鸾捏着沈新月的脸颊笑了笑。 姐妹俩正要再说几句,马车外一阵吵嚷传来。 “喂,将你们的马车挪开,挡着我们姑娘的路了。” 车厢内温情顿破,沈青鸾还未开口,车帘子被一把挑开。 89.踢到我,你算是踢到铁板了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沈家姐妹俩不约而同眯了眯眼睛。 马车外怒气耀武扬威的声音忽然停了一瞬。 沈青鸾适应了光线,才放下袖子,眉头微挑:“挡路?” 挑开车帘的女子趾高气扬正要接话,便被她身边穿着黄色襦裙的女子不动声色按住。 “沈……姐姐见谅,”这声姑娘刻意拉长了声调,平白显出几丝讥讽。 “我五妹话语虽然直率了些,本性却是不坏,还请沈姐姐别和她计较。” 这温和却膈应人的腔调引得沈青鸾默了一瞬。 若不是她主动蹦跶到眼前,沈青鸾险要忘了京都有这么一号人。 赵氏长房嫡次女,赵藏枝。 前世,君倩最讨厌的贵女,赵藏枝若排第二,就无人能排第一了。 因着对继女关爱体贴的缘故,沈青鸾对她们之间的矛盾一清二楚。 赵藏枝的长姐赵满楼曾经是京都和沈青鸾齐名的贵女,只是天不遂人愿,赵满楼十六岁的时候意外早逝,之后便逐渐消失在众人的谈论之中。 不过,这只是对外的说辞。 同为世家之首,沈家也得到了那么一丝消息。 赵满楼并非出了意外而身死,而是因为落入情网,和江湖浪子私奔了。 在世家之中,这算得上石破天惊的丑闻。 沈青鸾还有印象,那一夜赵氏出动整个家族的男子家丁,沿着官道往京都外搜寻了整整一个月。 赵满楼却像是从人间蒸发一般,连片衣裙都没被人摸到。 而后,赵氏便对外宣称赵满楼身死。 家里出了这档子事,赵氏长辈人人自危,对赵氏女子管教也愈发严格,势必要防微杜,将她们离经叛道之心掐死在摇篮里。 自然了,此举也是为了弥补赵氏女的声誉。 盖因之前赵满楼的浪荡之举,虽然被赵氏刻意隐瞒,但京都没有秘密,到底还是让赵氏其他女子声誉受损。 待嫁女不少被退婚,未嫁女一时也无人问津。 若不一言一行严格规范,在世家之中拼出个好名声来,赵氏女如何还能维持世家大族的身价和颜面。 而赵氏长房更是将次女由满枝改为藏枝,对她严加管教,誓要让她成为女子闺秀之间的典范。 所以,赵藏枝看不惯君倩也是理所当然的。 毕竟君倩表面上虽然也有着聪慧知礼的做派,可实际上,善妒且小气,恰是赵藏枝最讨厌的那类人。 而君倩虽然会装腔作势,实际上却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 对上由赵氏全部资源堆出来的,满腹经纶、口舌藏剑的赵藏枝,自然只有吃亏的份。 也难怪她每每和赵藏枝碰面,都会被气得七窍生烟偏还发泄不得。 可今日是怎么了,赵藏枝怎么找上自己了? 沈青鸾难得地自我反省了片刻。 可还未想出个什么,沈新月已经气鼓鼓道: “挪什么挪,前头那么多马车,我们挪哪去?难道你面子那么大,要这一路上的马车全都给你们让路吗?” 赵藏枝温温柔柔地笑了笑,并未接话。 她身边的女子赵云裳却嚷嚷道:“别人也就罢了,就你们沈家的马车,不许在我们前面!” 沈新月不解兼气恼与那人吵了起来,沈青鸾原本含笑的神情,却是缓缓冷了下来。 这话,沈新月听不懂,沈青鸾却是立刻就明白了。 赵藏枝分明是觉得她和离之身,天然便低人一等,刻意上门来羞辱她的。 果然,在沈新月怒道“凭什么”之后,赵藏枝和气地拦住赵云裳: “沈妹妹莫怪,五妹说话急,却真是为了你们好,沈姑娘,你明白的对不对?” 随即又意有所指地补了一句,“沈家妹妹虽然年轻气盛,但也还是收敛些才好,若在这里闹将起来,只怕影响沈家姑娘岌岌可危的声誉。” 沈青鸾定定地看着她。 赵藏枝生的跟当年名满京都的赵满楼有五分相像,这五分像在鼻子和嘴,小巧秀美。 不同的五分,却是在她的眉眼处,眉毛稀疏,眼睛偏小。 饶是沁蕴了书卷气,也仍是清秀有余,美丽不足而已。 对上沈青鸾的打量,赵藏枝丝毫不怵。 只笃定地站在马车前,仿佛认定沈青鸾会自惭形秽地低头认输、委顿逃离。 就像,君倩那样。 亦或者,像赵满楼那样…… 毕竟,这世上从未有和离这种失德的女子,还敢光明正大出现在日光下的。 她们都该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躲藏藏一辈子! 可偏偏,她往日无望而不利的居高临下的逼视居然失效了。 被她这样看着的沈青鸾,居然重新挂上了闲适的笑容。 “你笑什么?” 赵藏枝下意识诘问。 可问出口她立刻既反悔了。 这样的反应,落了下乘。 果然,沈青鸾悠悠地敲了敲车壁,“前头空出来了,往前走吧。” 竟是全然没有搭理赵藏枝让她让路的要求。 赵氏两人脸色齐齐一变。 这个不知好歹的贱人,被夫家休弃的女人,居然敢在她们面前直起腰来。 赵云裳捏着拳头就要开口,沈青鸾声音悠悠: “赵姑娘的名字有趣得紧,藏枝,满树繁枝尤藏一束,赵老爷对你应当多有教导管束吧。不像我们姐妹。” 她状似苦恼地叹气,“青鸾,新月,俱都是世上最值得希冀和期待之物。 家中长辈对我们呵护有余疼爱有加,捧在手中尤嫌有疏忽。若是让他们知道莫名其妙给别人让路,只怕会带人打上赵家。” 赵藏枝脸色倏地沉下,原本柔弱温和的眼眸,霎时泛出狠意。 她最恨的,就是别人拿她的名字说事! 她原本,叫赵满枝! 那是父亲对她未来的期盼,圆满如繁枝,却硬生生被改成如今的,警示意味满满的名字。 偏沈青鸾好似全然没看到她的脸色一般,笑吟吟地又加了一句,“所以,未免赵妹妹被家中长辈斥责,这路,我们就不让了。” 随着她的话语,马车渐渐前行,最后几个字飘渺于空中。 只留下十乘十的嚣张、十乘十的肆意。 赵藏枝气得手都掐红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在京都这么久,她还没遭受过如此明晃晃的挑衅和蔑视! 90.诗会开秀 这个下贱的女人,她怎么敢! 怎么敢一把掐中自己的死穴! 赵藏枝对自己严苛,对家中姐妹管束,除了不想步长姐下文之后,自然也存着要争一口气,不让家中长辈看轻的缘故。 都说越渴望什么,便是越缺什么。 她如此强硬爱护名声,却还要饱受家中长辈训斥管教。 可沈青鸾一个被休弃失贞的破鞋,凭什么被沈氏一族如此宝贝。 但看她今日的穿着打扮,精致贵重。 再看她面上神情,满是骄矜优渥、顾盼生辉,压根不像是在家受刁难苛责的模样。 与她比起来,赵藏枝只觉自己是灰扑扑的一块地瓜,拿个榔头一敲怕不是要掉下三斤灰。 身后马匹噔噔声临近了。 赵云裳扯了扯赵藏枝的袖子,“二姐,她一个丢家族脸面的烂女人,凭什么这么嚣张?” 赵藏枝猛地抽回手,“开口闭口就是烂女人,谁教你的礼数。” 赵云裳面色一白,瑟缩着收手,垂头站在她面前。 讷讷如鹌鹑,全然没有方才的张狂骄纵。 赵藏枝将她怒骂了一顿,满意地看着她不敢言语的模样,心中吃瘪的火气方才散去。 马车后,排队的人家越发多。 赵藏枝转身,脸上如唱戏一般怒气顿消,重新挂着矜持文雅的笑上了马车。 沈青鸾并不知身后发生的插曲。 姐妹俩一进忠勤伯府的花园,忠勤伯夫人笑容满面地立刻迎了上来。 “哟,大老远打眼一看,还以为是花园里的花仙出来了,走近一看,我这大侄女比仙女还要漂亮几分。” 众人听她尾音快要飞到天上的说辞,只觉得太过夸张。 可越过她的身影看到沈青鸾的模样,顿时眼前一亮。 又觉得忠勤伯夫人太过笨嘴拙舌,竟然未能将沈青鸾的美貌描绘出十分之一。 只见沈青鸾自花径之中翩翩而至,风吹树摇,身段婀娜当真如仙。 金晃晃的阳光自树叶缝隙之中撒下,照在沈青鸾脸上,悠长的睫毛在凝脂般的脸颊上映出两弯乌黑的弯月。 走得近了,众人才恍惚想道,这人究竟是怎么长的,怎么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呢? 沈青鸾盈盈一笑,并无寻常女子被夸赞的羞涩,行云流水地朝忠勤伯夫人行了一礼。 “主雅客如云,夫人如此夸赞我,想必是自信能够艳冠群芳之故。” 忠勤伯夫人虚虚扶她起身,沈青鸾便绕着她缓缓踱步一圈,侧头吟道: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宝髻松松挽就云,铅华淡淡妆成漾。 翠叶葱茏映红香,常引凤栖梧桐月。世间佳人天赋善,疑是王母下凡来。” 被下人引进来的赵家姐妹,正巧听到沈青鸾吟的这首诗。 不约而同对视一眼,齐齐心中便是一沉。 往日听闻沈青鸾文采斐然,绝世之资,她们只以为是旁人看在她家世上刻意吹嘘之故。 毕竟她们身为赵氏女,平日也不乏文人墨客对她们吹捧。 更何况沈青鸾自嫁入镇远侯府后,就再也没有传出才名,淡出视线这许久,今日陡然一听,竟让两人陡生自惭形秽之感。 她诗中非但夸了忠勤伯府的府邸之盛大,更夸赞陈夫人优雅端庄,最后还盛赞她品行高洁,如同王母,热络有余又不显得太过殷勤。 算得上难得的好诗。 赵云裳斜眼偷瞟赵藏枝,讪讪道:“这人定然是知道今日诗会,怕露怯所以提前做了诗。哈——” 干笑声在赵藏枝冷厉的眼刀下咽了回去。 “你当谁都像你那么蠢,做诗都磕碰还得提前让兄弟们替你作弊?” 赵云裳一阵灰头土脸。 赵藏枝冷笑,“她诗中说的芙蓉、水殿、宝云髻全都是今日忠勤伯府摆设和陈夫人的打扮,怎么可能提前准备好。” 赵云裳沉默片刻,又笑着讨好道:“就算她有几分诗文,也定然比不过二姐。” 赵藏枝垂下眼眸没接话。 比不过吗? 那头,以忠勤伯夫人为首的众夫人不约而同惊叹出声。 “难怪陈夫人一见你就这么热情地迎上来,原来夸你这一两句就能得这么一首精彩绝伦的好诗! 青鸾,你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可不能厚此薄彼。” 说这话的是罗不平的夫人。 罗不平和沈舒渊源颇深,罗夫人的确可以说是沈青鸾看着长大的。 沈青鸾仍旧笑吟吟的,并未像往日做君夫人一般总是自谦低调,而是坦然中带着锋芒道: “一首诗算得了什么,罗伯父若来府上做客,十首诗都是有的。” 陈夫人忙阻着她,“青鸾你可别听她撺掇,如今诗会还没有开始,你做的再多也是不作数,还是将你的诗才留到正戏上。” 一群人笑声朗朗,丝毫嫌隙也无。 赵氏姐妹无声地看着这一幕,心中火气愈发重。 这帮女人,莫不是有病,跟一个被夫君休弃的女子为伍,难道不怕晦气吗? “一帮老女人,抱团取暖罢了,别理她们,咱们自去作诗。” 她的诗才不在沈青鸾之下,再加上她字迹秀美,人又年轻,还是声名无暇的贵女,定然能盖过沈青鸾。 也好,如今她被捧得越高,被自己打败的时候,家中长辈才越会高兴。 赵藏枝攥着拳头,往一墙之隔的内院走去。 时下男女大防并不如何严,年轻男女之间彼此谈诗论古乃是常见的风雅之事。 往日,赵藏枝便是其中备受追捧的那一个,今日应当也不会有异。 这头,忠勤伯夫人拉着沈青鸾说了会子话,便将她推了开去,“去去去,去和年轻的小姑娘玩去,老赖在我们身边,倒显得我们年纪大了。” 沈青鸾知她是一片好意,便也没有推拒。 冲着众人行了一礼,便也带着沈新月往内院年轻人所在的地方走去。 内里,赵藏枝果然在人群之中被众星捧月着。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眇兮。” 她一边低吟,一边在铺就好的纸张之上挥洒。 余光瞥到沈青鸾的身影,心中一动,手中起笔改了去势。 “其始来也,效颦莫笑东邻女;其少进也,头白溪边尚浣纱。” 语毕,落笔。 直起身,笑意温雅,隔着人群与沈青鸾遥遥对上。 91.阴阳大师 周围的书生逐渐安静下来。 这首词前半段,描述女子的美丽高雅。 若说赵藏枝只是单纯以诗文喻己一展文采,勉强也说得过去。 可后半段,就意有所指了。 东施效颦,溪边浣纱,指代的俱都是前朝著名的美人西施。 稀释先后侍奉过两任夫君,虽然美名远扬,却也不得善终,甚至被后人指点其凉薄失贞。 而这份意有所指,在众人看到沈青鸾之后,瞬间变得明朗。 呵,貌美而不贞,这已经不是意有所指,而是明晃晃地指着沈青鸾的鼻子骂了。 若说之前在门口羞辱沈青鸾,还可以勉强解释为小女孩家的敌意,这一次可无论如何也无法掩饰了。 沈青鸾眼眸不动声色微眯,头一次正式打量着赵藏枝。 她再次确定了,她们之前并无过节。 前世赵藏枝屡屡挤兑君倩,却从未与她为难过,这一点也可作为作证。 那么,唯一不同的就是,自己和离了。 沈青鸾陡生一阵啼笑皆非之感。 赵藏枝是自己就是女人,却仍旧对同为女子的自己这么苛刻。 难不成她以为将自己踩入污泥之中,她就能美名远扬吗? 活了两世,沈青鸾自问是个通达慷慨之人,若只是女子之间的计较,沈青鸾是不会介怀于心的。 可今日她来忠勤伯府赴宴,本意就是让京都的世家贵族瞧瞧她活得有多好。 更让众人知道君沈和离,绝非是她沈青鸾之过,更不是沈家包庇偏袒之过。 这会若是任由赵藏枝明晃晃地打脸,不止是丢了她自己的脸,更是堕了整个沈氏一族的颜面。 沈青鸾停顿这一刻,赵藏枝还以为她是怕了,唇角微微勾起,复又露出了以往的端庄笃定。 是了,这样的女人,哪里配在她这种家教森严的贵女面前挺起腰杆。 委屈吧、憋闷吧、敢怒不敢言吧。 赵藏枝享受着这种感觉。 沈青鸾的确一步一步走近了。 只是没有赵藏枝设想的羞愤难堪。 她身段高挑,步履从容稳健,青色的披帛黑色的发丝随着她前行时的步伐飘摇,美丽,亦英气十足。 以至于原本围成一圈的人被她气场所慑,不由自主退开,让出一条可供她前进的小路。 真真是个万众瞩目的出场。 赵藏枝又气得一阵心堵。 沈青鸾走到桌前,隔着书案跟赵藏枝对峙,周围的议论声全都停下了。 无他,实在两人站在一块,对比太过惨烈。 赵藏枝容貌并不美丽,甚至眉眼称得上黯淡。 只以气质取胜,往日在贵女之中凭着独一份的书卷气勉强拔个头筹。 可在沈青鸾面前,那就不够看了。 沈氏一族最出挑的女子,她的学问之渊博说是立地书橱也不为过。 再加上,前世今生她涉猎颇多,眉目之间的高华之气可以轻易征服一个人,也可以轻易击溃一个人。 至少这一会,看着她漫不经心的笑,赵藏枝的意气风发竟然逐渐变成憋屈,憋屈得头顶都有些冒烟了。 沈青鸾探头朝书案上看去。 这样散漫的动作,由她做来居然也如此优雅。 “赵姑娘写得一手好字。”说了一句普通的恭维话。 赵藏枝强撑着扬起了头,骄矜地“嗯”了一声。 她的字迹在女子之中,的确是个中翘楚。 一手簪花小楷,字迹隽秀,清润内敛,仿佛被印上去一般齐整,赏心悦目。 她并未发现,这个回应跟她往日的谦逊温婉不太符合。 反倒是,像在模仿沈青鸾的姿态而已。 沈青鸾抬眸,意味不明地笑笑。 这一笑,又激怒了赵藏枝,“沈姑娘有什么指教?” 沈青鸾慢悠悠地摇头,双手交叠于小腹之上,并未有提笔的打算。 “指教谈不上,赵姑娘诗文中对西施嗤之以鼻?” 对着这句询问,赵藏枝摸不清她的意思,不敢贸然回答,便只从鼻子里不轻不重嗯了一句。 而后似是觉得有些露怯,又补了一句:“女子不贞,本就该人人喊打。” 沈青鸾笑意缓缓敛了,整个人变得几分幽深,几分默然。 半晌,才启唇:“世道艰难,岂是她一个小小女子能够抗衡?西施本是为国为夫,才被送到吴国夫差身边。 易地而处,若是换作赵姑娘,难道就能抵抗命运,宁愿坐视国家灭亡也要独善其身?” 赵藏枝原本得意的神色,瞬间变得难看。 她不像沈青鸾天性便喜欢沉浸在书本史记之中。 她得到的知识,全都是赵氏宗族之中的夫子传授教导,不过拾人牙慧而已。 西施这等貌美而祸国的女子,在她们口中会有什么评价自然可想而知。 这会被沈青鸾这么诘问,登时就相形见绌,支吾不出什么来。 当着这么多人的视线,脑子一热,怒道:“我若是西施,就在功成之后自尽而亡,绝不再和旁的男人苟且。” “赵姑娘果然贞烈。” “不愧是赵氏嫡女。” 三三两两的赞叹声响起,仿佛给赵藏枝注入了新的勇气。 赵藏枝重新挺起胸膛,自傲地看着沈青鸾,仿佛在说:你该如何接招。 沈青鸾嗤笑起来:“赵姑娘认为西施虽然有功,但是失去贞洁,是一大错处,即便有功也无颜再活,应该自尽? 而且死后,还要污名蒙顶?” 不少男子听了这话面露赞同,反倒是一些小姑娘,皱眉对视着。 赵藏枝并未注意这么多,只得意于在沈青鸾面前占了上风,骄矜地点头。 “女子贞洁最重,不贞的女子即便活着也是给家族蒙羞。” 沈青鸾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侧头笑吟吟地反问: “有错就该自尽,那么大周的将士在战场之上杀人毁尸,犯了重罪,是不是该将这些手上沾了人命的武将以杀头罪论处?” 她语气凌冽,甚至透出些许冷漠的杀意,仿佛赵藏枝敢点头,下一刻就会成真一般。 花园里方才议论着赞同赵藏枝的人俱都不约而同缩了脖子。 作死,他们哪敢接这个话! 若按犯的罪和错处来论,大周杀孽最多的不正是如今的镇远侯? 92.赵氏女自取其辱 “沈姑娘,这幅字能不能送给我?” 这话直白得接近滚烫. 仿佛有一股热气混合在这些字眼中,扑到沈青鸾面上,烫得她不由自主地有些发臊。 虽说是诗会,可也只是男女相看的特殊主题而已。 在这种诗会之上,求赠异性的墨宝,其含义呼之欲出。 这人的鲁莽,在沈青鸾认识的人之中,只有君呈松能与之一教高下。 自古秀才怕遇兵,沈青鸾可算是怕了这些武夫。 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正要找个借口拒绝,就听到一个低沉、喜怒不辨的声音响起。 “如此好的字,应当悬于高堂,怎么能让你一人独享。” 沈青鸾闻声望去,君呈松缓步而来。 他生得高大俊朗,气质却冷冽,踏步而来时,宛若一柄开过刃的长刀,让人不敢逼视。 人群被迫让开,任他长驱直入。 沈青鸾暗暗皱起了眉。 这人该不会乱说些什么吧。 陈宣没领会到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大咧咧道: “悬于高堂?侯爷什么时候会说这种文邹邹的话了?以前军师让你看几本书,你说你最讨厌的就是读书人,谁若是再逼你读书,你就要砍他脑袋坐凳子。” 君呈松:…… 步履隐隐乱了一瞬,恼怒地瞪了陈宣一眼,“胡说八道什么,我最敬重的就是读书人。” 不知是说给谁听,又加了一句,“我近日也读了不少书。” 沈青鸾一言难尽地扭开了头,心中却是微动。 方才陈宣莽言莽语,虽是热切的孺慕,落在寻常女子身上只会引来寒暄打趣。 可沈青鸾如今刚刚和离,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若再招惹上男人的爱慕,无论她作何反应,都会于名声有损。 如今有君呈松这么一打岔,倒让众人将方才陈宣的示好给抛到脑后。 没想到,鲁直的男人如今也有了这般心思。 沈青鸾心思转了几道,正不知该不该道谢,便见忠勤伯夫人便带着一帮夫人过了来。 “听说今日我的宴上出了两个女状元,既有好字,又有好诗?” 陈芳拽着忠勤伯夫人的手臂,眼底满是敬佩雀跃。 “沈姐姐这幅字真真是极好,母亲可否开口,让沈姐姐将这幅字赠与我?” 忠勤伯夫人狭促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打小就见不得好东西,自己眼红不说,还惯爱篡夺你哥哥替你出头。” 几步间,忠勤伯夫人走到沈青鸾面前,不动声色将原本离得有些近的陈宣挤开,弯腰拿起沈青鸾写的那幅字画。 “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果真是好字,好句,气吞山河之势乃我生平仅见。 若非亲眼所见,我绝对无法相信,这样的字是出自女子之手。” 忠勤伯夫人满眼赞叹欣赏:“方才我两个孩子虽然无礼讨要,却也是实实在在太过喜欢之故。 如此我也只能厚颜,求青鸾相赠了。” 她这番话看似是打趣,实则是将陈宣方才鲁莽求字的举动掩饰成爱护妹妹,替妹妹相求之故。 如此,便是将最后一丝危险的苗头都扑灭了。 她一番好意,沈青鸾怎能不领。 此前在镇远侯府,不论她本意如何,忠勤伯夫人慷慨出声都帮了她不少。 加上今日之事,前前后后算下来,忠勤伯夫人于她助益良多。 “夫人赏识,青鸾怎敢推拒。” 忠勤伯夫人咧了个大大的笑,整张脸见牙不见眼:“好好好!我叫人拿嵌了金丝的软布装裱起来,就挂在伯府的正厅。” 赵藏枝捏着拳头站在人群中,却像是站在臭水沟前一样,浑身凉飕飕地吹着冷风,整个人更是无地自容。 她本以为忠勤伯夫人说的好诗和好字,其中那句好诗说的会是她。 这才是应当的,不是吗? 毕竟她是赵氏的嫡女,且她这首诗做的,在现场的贵女之中绝对算得上佼佼者。 就算略差了些,可忠勤伯夫人素来长袖善舞,哪怕看在赵氏的面子上也不该如此冷落她。 没想到,忠勤伯夫人眼里浑然只有沈青鸾一个。 她这样的女子,以声名为血肉,最是受不了在女子之中被人压上一头。 冷落她,看低她的才华,比要了她的命还难受。 偏生那头陈芳得了沈青鸾那句话,急不可耐地双手将那幅字接过,笑道: “母亲,裱字画这种事就交给我来办吧,我也想写出这一手好字。” 赵藏枝心头憋气大骂。 没眼力见的蠢货,沈青鸾的字有什么好的,像个男人的字一样。 不,甚至比男人的字还要穹劲有力。 可她难道不知道,女子本就以弱为美,若太过强横坚毅,压根就不会有男子喜欢! 陈芳刻意去学了沈青鸾,就不怕日后被男子嫌弃,再也嫁不出去吗? 仿佛听到她心底的怨怪责骂,忠勤伯夫人笑眯眯道: “好,就交给你了,你若能明白青鸾写的这句话的含义,日后自珍自重,而不是以女子之身来自轻,也不算白做我一回女儿。” 这话直愣愣化作一个巴掌,啪地扇在赵藏枝那已经涨红得无比刺痛的脸上。 自轻?说她? 陈芳嗤嗤笑着捂唇,“女儿知道,比起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这种美貌,女儿更愿意有沈姐姐这样的刚毅傲骨。 痛快地活一场,才不辜负母亲对我的珍视。” 母女俩相视一笑,落在赵藏枝眼底,胸口处掀起滔天大怒。 “好好好,我算是见识到了,这就是忠勤伯府的待客之道。” 赵藏枝强撑脊背,勉励维持着所剩不多的贵女颜面,“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写得好与不好本就是随心而已。 陈姑娘对我的诗词如此不加遮掩的贬低,难道是觉得自己有状元之才,一家之言便代表着公正客观吗?” 陈芳噎了一下。 方才她说的这句话的确不占理。 93.振聋发聩! 这话,说是振聋发聩也不为过! 院子里的这些女子,或多或少都被赵藏枝那番贬低女子尊严,只重女子贞洁的言论荼毒. 只是她善诡辩之言,其他贵女们听在耳中虽然心里头有些不舒服,却也说不出原因,便也说不出什么不对。 听得久了,有些贵女甚至觉得她说得颇有几分道理,自己也觉得失贞的女子不容于世。 如今听沈青鸾别开生面的言论,只觉耳目一新,竟是从未有过的震撼。 是了,赵藏枝的种种言论,可不就是自轻自贱吗? 若非将女子看得太低,怎么男子就没有贞洁,对女子却如此苛刻呢? 她们同活于大周,有如此精兵强将守护,自该安乐平和而过。 终日惶惶而过,岂不是成了那些弱国女子一般。 虽然只是一席话,可众人却觉得有什么无形的枷锁碎开,瞬间脊背都轻快挺直了起来。 “说得好!”一阵敬佩赞赏的激荡叫好声响起。 众人从无法平复的汹涌热潮之中抽身,往发出声音之处看了过去。 却见两个男子一前一后龙行虎步而来。 一人面如冠玉,清隽秀美,一人气宇轩昂,却是一道长疤横跨整个面部。 正是君呈松和今日的东道主陈宣。 对上沈青鸾喜怒不辨的眼神,君呈松不由自主停了脚步。 陈宣却没什么顾虑,径自走到众人面前,眸光里透着无以言喻的愉悦和欣赏。 “沈姑娘说的是,我们在外征战,最想看到的就是身后的老百姓活得畅快自在! 再说了,女人的贞洁有什么要紧的,边关多的是丈夫死了改嫁的,嫁上三次四次的都是有。 若是男人嫌弃,大家伙只会笑话他胆子小,绝不会拿着女子的贞洁说事。沈姑娘虽是京都贵女,气概胸怀却令人敬佩。” 沈青鸾侧目朝他看去。 此前她和陈宣在镇远侯府虽然有所冲突,却也只是立场导致。 陈宣为人不拘小节,沈青鸾并不讨厌这样的人。 她眸光平和安笃,带着几丝你知我知的意会,还有些许对来人慷慨声援的谢意。 烫得陈宣一股暖流自心底传至四肢百骸。 他脸上的刀疤狰狞恐怖,凡是女子见了,俱都抗拒嫌弃。 唯独沈青鸾,第一次相见,在沈家,她淡定自若地借着自己的手教训了对她不敬的丫鬟。 第二次相见,在镇远侯府,她在兵荒马乱之中以一己之身庇护整座府邸,其智其勇,乃陈宣生平仅见。 而这一次,他才真正明白沈青鸾在镇远侯府的那番举动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个女人不让旁人自轻自贱,她自己亦是绝不会因为身体的缺陷,或是身份的低微而看轻某一个人。 所以她不会因为陈宣的刀疤而露出嫌弃,也不会为了自保而让一府之人沦为牺牲品。 “都说诗才便是品德,陈宣不才,敢请沈姑娘作诗。” 今日是诗会,陈宣这个要求合情合理。 只是熟悉他的人,俱都露出惊诧。 陈宣这个大老粗,可是连笔杆子提起来都费劲,哪里会什么湿啊干啊的? 沈青鸾不知内情,闻言也不推脱,缓缓踱步到桌前。 众人全都退避让开,不敢与她相争。 唯有赵藏枝执拗地站在原地不肯退让,隔着桌子与她气势汹汹地对峙。 口舌之利算得了什么! 她虽然不如沈青鸾能言善辩,可诗文却是日日夜夜磨砺而出。 她不信,沈青鸾能在这一点上胜过她! 果然,见着沈青鸾选了一支粗大的狼毫笔,赵藏枝心中一定,复又高高挺起胸膛,只等着沈青鸾在她面前露怯。 女子力气不比男子,根本就无法发挥狼毫笔雷霆万钧之气势。 沈青鸾用这支笔,要么就是她压根不懂书法,犯了这种毫无常识的错误。 要么就是她被众人吹捧,得意过头,以为自己的笔力腕力超过了男子。 无论是哪一个原因,结果都只会是一个。 沈青鸾注定会出丑于人前! 赵藏枝深吸一口气,就等着看沈青鸾笑话。 沈青鸾提笔举在眼前,左手食指和拇指轻触,拈了拈笔端几缕支出的细丝。 旋即在砚台上蘸了一笔浓墨,躬身,重重点在白纸之上。 一头黑发比墨更浓,自肩头斜落垂散搭在胸前。 绿的衫,白的肤,红的唇,一头乌发,活色生香的极致美丽。 周边更静了,只有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间或响起几声呼吸。 赵藏枝一颗心酸得仿佛泡在了杏子汁里,酸溜溜想道,真真是装腔作势,银样镴枪头,表面光! 她愤愤地将自己的眼光从沈青鸾脸上扯开,艰难地移到本该是视线中央的白纸上。 这一看,一口气顿时哽住,不上不下。 沈青鸾笔走龙蛇,仿佛漫不经心之下,手中却是雷霆万钧。 柔软的笔尖划过纸张,字迹龙飞凤舞却沉缓仓劲,仿佛有金戈铁马之气从白纸黑子之中奔涌流泻而出。 赵藏枝自问笔力已是不凡,在女子之中算得上字迹内蕴有力。 可跟沈青鸾这笔大气磅礴的字比起来,竟像是在大人面前玩弄炫耀的幼童一般,稚嫩而滑稽。 赵藏枝并非盲目自大之人。 也正是她还知道羞耻,这会对比极为明显的两幅字迹摆在眼前,像一个蒲扇大的巴掌,扇得她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怎么会? 沈青鸾怎么会有这等才学。 她抓心挠肝怔愣之际,沈青鸾收了最后一笔之势。 干净利落地提笔,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作品。 众人也无声地围着那幅字,一时无声。 半晌,陈宣情不自禁啪啪啪地鼓掌。 “好字!我虽然不通文墨,却也看得出这笔字,怕是男人都写不出。” 陈宣走到案桌前,看着纸上的字缓缓念道: “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我可有念错?” 陈宣抬头,略带询问地看着沈青鸾。 他眼底闪烁着求知和腼腆,和他端正勇武的气质形成极大的反差。 沈青鸾眸底忍不住流出一丝笑意,点头温和道:“一字不差。” 她的温和,跟赵藏枝伪装出来的假面不一样,是让人由内而外地如沐春风。 陈宣神情更加热切,藏在背后的手指不自觉地掐了掐。 94.莽夫发癫 “沈姑娘,这幅字能不能送给我?” 这话直白得接近滚烫。 仿佛有一股热气混合在这些字眼中,扑到沈青鸾面上,烫得她不由自主地有些发臊。 今日这场,虽说是诗会,可也只是男女相看的特殊主题而已。 在这种诗会之上,求赠异性的墨宝,其含义呼之欲出。 若她是个普通女子,这一桩自然只是趣闻,可她却刚刚和离。 若非知道这人没有恶意,沈青鸾定要怀疑忠勤伯夫人邀她赴宴的用心了。 这人的鲁莽,在沈青鸾认识的人之中,只有君呈松能与之一教高下。 自古秀才怕遇兵,沈青鸾可算是怕了这些武夫。 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正要找个借口拒绝,就听到一个低沉、喜怒不辨的声音响起。 “如此好的字,应当悬于高堂,怎么能让你一人独享。” 沈青鸾闻声望去,君呈松缓步而来。 他生的高大俊朗,气质却冷冽,踏步而来时,宛若一柄开过刃的长刀,让人不敢逼视。 人群被迫让开,任他长驱直入。 沈青鸾暗暗皱起了眉。 这人该不会乱说些什么吧。 陈宣没领会到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大咧咧道:“悬于高堂?侯爷什么时候会说这种文邹邹的话了? 以前军师让你看几本书,你说你最讨厌的就是读书人,谁若是再逼你读书,你就要砍他脑袋坐凳子。” 君呈松:…… 步履隐隐乱了一瞬,恼怒地瞪了陈宣一眼,“胡说八道什么,我最敬重的就是读书人。” 不知是说给谁听,又加了一句,“我近日也读了不少书。” 沈青鸾一言难尽地扭开了头,心中却是微动。 方才陈宣莽言莽语,虽是热切的孺慕,落在寻常女子身上只会引来寒暄打趣。 可沈青鸾如今刚刚和离,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若再招惹上男人的爱慕,无论她作何反应,都会于名声有损。 如今有君呈松这么一打岔,倒让众人将方才陈宣的示好给抛到脑后。 沈青鸾略略松了一口气,听说了消息的忠勤伯夫人便带着一帮夫人过了来。 “听说今日我的宴上出了两个女状元,既有好字,又有好诗?” 陈芳拽着忠勤伯夫人的手臂,眼底满是敬佩雀跃。 “沈姐姐这幅字真真是极好,母亲可否开口,让沈姐姐将这幅字赠与我?” 忠勤伯夫人狭促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打小就见不得好东西,自己眼红不说,还惯爱篡夺你哥哥替你出头。” 几步间,忠勤伯夫人走到沈青鸾面前,不动声色将原本离得有些近的陈宣挤开,弯腰拿起沈青鸾写的那幅字画。 “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果真是好字,好句。 气吞山河之势乃我生平仅见,若非亲眼所见,我绝对无法相信,这样的字是出自女子之手。” 忠勤伯夫人满眼赞叹欣赏:“方才我两个孩子虽然无礼讨要,却也是实实在在太过喜欢之故。 如此我也只能厚颜,求青鸾相赠了。” 她这番话看似是打趣,实则是将陈宣方才鲁莽求字的举动掩饰成爱护妹妹,替妹妹相求之故。 如此,便是将最后一丝危险的苗头都扑灭了。 她一番好意,沈青鸾怎能不领。 此前在镇远侯府,不论她本意如何,忠勤伯夫人慷慨出声都帮了她不少。 加上今日之事,前前后后算下来,忠勤伯夫人于她助益良多。 “夫人赏识,青鸾怎敢推拒。” 忠勤伯夫人咧了个大大的笑,整张脸见牙不见眼: “好好好!我叫人拿嵌了金丝的软布装裱起来,就挂在伯府的正厅。” 赵藏枝捏着拳头站在人群中,却像是站在臭水沟前一样,浑身凉飕飕地吹着冷风,整个人更是无地自容。 她本以为忠勤伯夫人说的好诗和好字,其中那句好诗说的会是她。 这才是应当的,不是吗? 毕竟她是赵氏的嫡女,且她这首诗做的,在现场的贵女之中绝对算得上佼佼者。 没想到,忠勤伯夫人眼里浑然只有沈青鸾一个。 她这样的女子,以声名为血肉,最是受不了在女子之中被人压上一头。 冷落她,看低她的才华,比要了她的命还难受。 偏生那头陈芳得了沈青鸾那句话,急不可耐地双手将那幅字接过,笑道: “母亲,裱字画这种事就交给我来办吧,我也想写出这一手好字。” 赵藏枝心头憋气大骂。 没眼力见的蠢货,沈青鸾的字有什么好的,像个男人的字一样。 不,甚至比男人的字还要穹劲有力。 可她难道不知道,女子本就以弱为美,若太过强横坚毅,压根就不会有男子喜欢! 陈芳刻意去学了沈青鸾,就不怕日后被男子嫌弃,再也嫁不出去吗? 仿佛听到她心底的怨怪责骂,忠勤伯夫人笑眯眯道: “好,就交给你了,你若能明白青鸾写的这句话的含义,日后自珍自重,而不是以女子之身来自轻,也不算白做我一回女儿。” 这话直愣愣化作一个巴掌,啪地扇在赵藏枝那已经涨红得无比刺痛的脸上。 自轻?说她? 陈芳嗤嗤笑着捂唇,“女儿知道,比起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这种美貌,女儿更愿意有沈姐姐这样的刚毅傲骨,痛快地活一场,才不辜负母亲对我的珍视。” 母女俩相视一笑,落在赵藏枝眼底,胸口处掀起滔天大怒。 “好好好,我算是见识到了,这就是忠勤伯府的待客之道。” 赵藏枝强撑脊背,勉励维持着所剩不多的贵女颜面,“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写得好与不好本就是随心而已。 陈姑娘对我的诗词如此不加遮掩的贬低,难道是觉得自己有状元之才,一家之言便代表着公正客观吗?” 陈芳噎了一下。 方才她说的这句话的确不占理。 95.痛打落水狗 赵藏枝是伯府请来的客人,她身为主家,自然没有贬低客人的道理。 只是她素来就不喜欢赵藏枝那套作茧自缚的说法,好似女子活在世上全然只有嫁个好人家这么一条出路而已。 所以方才见了两人写下的诗文,才兴致所至说了这番话,没想到被赵藏枝抓住了话柄。 只是这会,要她低头道歉,那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陈芳哽着脖子不接话,赵藏枝还要再补一句,却见沈青鸾适时开口: “文字本就随心,阅读品鉴者也是随心。赵姑娘觉得自己的诗文有传世之姿,难道就非要逼着所有人都认同吗?” 赵藏枝语气一窒,阴骘狠厉地扫了沈青鸾一眼。 这个贱人,天生便是来克自己的。 她怎么不去死! 怒气盈满胸口,最气的却是她对着这样的刁难,无能为力。 赵藏枝深深吸了口气,仰头闭了闭眼,睁眼露出一个恶狠狠的笑。 “好,沈氏的家教,我今日是见识到了。” 只可惜,她的狠话和威胁在沈青鸾面前直如小儿啼哭,张牙舞爪,却毫无威慑。 沈青鸾只挑眉,越发显得自信闲适,“能让赵姑娘有所感悟,的确是沈家的荣幸。” 赵藏枝:…… 气得胸口生疼。 周围响起高高低低的嗤笑声。 以往这样的嗤笑,都是给她赵藏枝奏响的战歌。 今日却是对她的嘲讽! 如何能叫她不恨。 赵藏枝恶狠狠地环顾四周,确定将每一个嘲笑她的人都印入眼中,才冷笑着离开。 生平头一次,她以失败者的身份落荒而逃。 她的离去只是在人群之中掀起一波小小的波澜而已。 待她走后,不少贵女凑到陈芳身边,“以往就不喜欢她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好似女子只有跟她一个模子里出来才算得上世家贵女。” “正是,往日我觉得不对劲,却也说不出来。今日听沈家姑娘这么一说才觉出味。 她那些规矩教养,跟花楼里的女子有什么两样,不都是拿男人的眼光来约束自己?只是方向不一样而已。” 陈芳这话石破天惊,可仔细一想,说的还真是。 小姐们俱都嘻嘻笑了起来,“还是沈姑娘说得对,人必先自侮而后人侮之。 她赵藏枝自己就看不起自己,难道还指望咱们把她供起来吗?” 院子里一派其乐融融,那是跟以往的气氛绝然不同的生机。 忠勤伯夫人感慨地看着这一幕,见到陈宣眸光热切地想往沈青鸾身边来,忙将借口有事将沈青鸾拉入屋中。 那头,君呈松一把揪住陈宣的领子,“做什么?” 陈宣挣了两下,没挣扎开,只得停了脚步,回身急道:“侯爷拉着我做什么?我有事呢。” 君呈松语气喜怒难辨:“有什么事?我不记得今日有什么军情大事。” 陈宣粗糙的脸颊露出一抹不怎么明显的红,“我看上沈青鸾了,我要娶她。” 君呈松手掌紧了紧,周身流泻出逼戾阴骘的狠劲。 有那么一刻,他希望自己的拳头不是攥在陈宣的衣领上,而是砸在他的脸上。 那头陈宣还在絮絮叨叨:“虽说我长相凶恶,可沈姑娘肯定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人。” 她当然不是。 君呈松在心底默默接话。 第一次见面时,君呈松的模样比如今的陈宣要更加凶恶可怖,可沈青鸾从无半点轻视嫌弃之意。 陈宣又道:“她性子大气,懂得又多,以后嫁给我肯定能给我打点好家事教养好孩子。” 这也是自然。 沈青鸾一己能将镇远侯府管束得井井有条,君鸿白那两个蠢种如今也能生得落落大方,不都是她的功劳? 就连君呈松自己,不也是在她的指点下,从野兽变成了懂伦理纲常的人吗? 君呈松心中酸涩难言,陈宣丝毫未觉,又道: “再说了,她长得这么漂亮,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若能娶了她,我就算是把头砍下来给她做凳子也愿意。” 君呈松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半天才想出一个阻止他的借口:“她刚刚和离,不会这么快成亲的。” 是的,只要她不嫁人,自己就还是有机会。 陈宣不以为意,“我让我娘去求亲就是,我娘那张嘴,死的也能说成活的。” 君呈松又怒了。 可这怒,夹杂着嫉妒和酸涩,只能藏在心底,永远也无法宣之于口,甚至他还不能表露出一星半点! 陈宣是长相凶恶,官职也不如他,可有一点,是君呈松拍马也赶不上的。 那就是一个和睦的、宽和、正常的家族,和欣赏沈青鸾的长辈。 而他呢? 他所在的镇远侯府,是沈青鸾曾经竭尽全力逃离的地方。 他的长辈陆氏,更是心思狠毒刻薄。 也是因此,他永远也无法将对沈青鸾的心意像陈宣这样直白而正大光明地说出口。 终其一生,他对沈青鸾的爱,只能是阴沟里的脏水,不见天日…… 君呈松手掌缓缓松了。 陈宣一喜,理了理衣裳就要去找忠勤伯夫人。 “等等。” 君呈松唤住了他,只这次,声音怎么听都有些低沉沮丧。 陈宣不明所以地回头。 “不该让你娘去求亲。”君呈松脸上满是难言的郑重和复杂的情绪。 “若你喜欢她,就该学会尊重她。沈青鸾这样的人,不会喜欢自己的婚姻大事被别人掌控。” 陈宣若有所思。 君呈松却是神色平静地转身,无视心中叫嚣的嫉妒和痛苦。 他连做梦都在渴望,那个有资格和沈青鸾谈婚论嫁的人是自己。 哪怕,他原本是有这个资格的。 哪怕,他其实有一万个办法。 逼迫也好,哄骗也好,让陈宣打消对沈青鸾的念头。 可他只是什么都没有做。 正如他告诉陈宣的那句话。 尊重,是他在沈青鸾身上,学会的最大的课题。 这一次,他让沈青鸾来选。 只是没想到,前一刻他才状似慷慨地做出这个决定。 下一刻,就在出忠勤伯府的路上,和沈青鸾遇个正着。 96.茶言茶语 一刻钟前,忠勤伯夫人捏着沈青鸾的手进了正厅。 “今日宣儿的话实在冒犯了。” 忠勤伯夫人一脸柔和笑意,好似很为自家不成器的儿子而头疼一般。 毕竟方才那番说辞虽然可以将陈宣的鲁莽糊弄过去,不过在沈青鸾面前却是不必要如此遮掩。 “我儿人虽耿直,却是个再实在不过的,方才的举动也全然是出自本心真性情之举。 自然了,方才他的话冲撞了你,我替他向你道歉。” 这话就严重了,沈青鸾连忙口称不敢。 “今日本就是来府上向夫人道谢的,夫人在镇远侯府对我几次三番出声支援,青鸾不能光明正大谢过夫人已经是汗颜。 今日又托夫人关照,夫人于我的深情美意,我若还恶意揣测夫人和陈统领的心思,便是这世上最蠢的愚人了。” 她说话诙谐有趣,忠勤伯夫人只觉有趣得紧,忍不住抓着她的手说起体己话来。 “要我说呀,还是你爹娘会教养孩子,一个个灵巧通透,不似我家那两个,跟个实心的棒槌一样。 若你是我的女儿,我便是死了也要在棺材里笑个三天三夜。” 沈青鸾:…… 忠勤伯夫人果然跟传闻中一般诙谐有趣。 又说了会子话,忠勤伯夫人从手上褪下一个玉镯。 “好孩子,今日得了你的字,我们陈家一家都是粗鄙人,也没什么好回赠的,这个玉镯便算是回礼,不许拒绝。” 见着沈青鸾抬手要推拒,忠勤伯夫人立刻佯装发怒: “两府相交要有来有往才好,若总是你吃亏我们家占好处,日后我便不请你了。” 她如此说,沈青鸾哪还有话说,只得接下镯子。 忠勤伯夫人笑眯了眼,又道:“我听说你们文人赠人墨宝,是不是还要盖自己的私印?今日你来的匆忙想来是没有的。 你写的字堪称传世之宝,若是缺了这一遭便是遗憾至极。这样可好,我让芳儿带着字帖与你走一遭,你将印盖上,此事才算得上和美。” 这只是小事,沈青鸾并未思索就答应了。 果然,忠勤伯夫人又是一阵高兴。 待到沈青鸾从热情似火的忠勤伯夫人屋子里出来,诗会已经接近散场。 沈新月正和陈芳倚在一块儿说话,听见沈青鸾唤她,还依依不舍。 “早知道芳姐姐如此爽快豪迈,便早该与她做朋友。她还会骑马呢。” 沈青鸾笑着用团扇敲了下她的脑袋,“怎么,有了芳姐姐,就不要亲姐姐了?” 沈新月眼珠一转,“亲姐姐若是经常陪我起码,不要我成日练字,我就更喜欢了。” 姐妹俩亲亲热热地说这话,猝不及防便和君呈松遇上。 空气顿时冷了下来,好似有个大冰罩子将这一块冻了起来,冻得人都要失声了。 良久,还是沈青鸾主动打破沉默。 “请侯爷安。” 哪怕君呈松一再告诫自己要守礼,哪怕是装也要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却还是没能将自己的视线从沈青鸾身上移开。 她身上仿佛无时无刻都在散发着耀眼的光。 方才在人群之中,那么多女子围在她身边,便只显得她只是美丽了那么一点点、温柔了那么一点点、骄傲了那么一点点。 可这会,两人猝不及防于廊桥之下狭路相逢。 沈青鸾几乎是天边最耀目的星辰,散发着让人无法抵挡的吸引力。 君呈松费劲地约束着自己,才勉强将视线移开。 不是紧紧盯着她的脸,而是看着她鬓边垂落下来的一缕碎发。 “不必多礼。”君呈松声音沙哑得厉害,仿佛被十斤沙子摩擦过一般。 沈新月不禁往沈青鸾身后靠了靠。 君呈松何等敏锐,当即心中便生出懊恼。 好端端的,怎么就吓到她们了。 沈青鸾对她本来就恶感颇多,这么一来,对他更要厌恶了。 他这副垂头弓肩的模样实在可怜得厉害,沈新月扯了扯沈青鸾的袖子,凑到她耳边小声道: “这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大将军,好可怜呀。” 沈青鸾一时无语,垂头瞪了她一眼,缓和了神色:“侯爷军务繁忙,我们姐妹就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她又行了一礼,袖子沿着抬起的手臂缓缓滑下。 露出一节白如藕节的手腕,和手腕上头闪着莹莹之光的玉镯。 君呈松眼底一缩。 他和陈宣交情不菲,一眼就看出那玉镯是陈家祖传的玉镯。 如今落在沈青鸾手腕上,其含义不言而喻! 哪怕他知道陈宣的心思,却也没想到他动作会那么快! 君呈松这会心中又急又怕,兼之心痛难忍,在沈青鸾擦肩而过之时酸溜溜道:“陈宣这个人——” 对上沈青鸾那冷而淡的眼神,那些酸话戛然而止。 怒气化作一缕缕冷汗,沿着毛孔从后背流了个干净。 话在嘴里打了个转,改口道:“虽然鲁莽,人却是不坏的。” 语毕,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上辈子杀猪,这辈子做武夫。 上辈子吃错药,这辈子没人要。 而他…… 大抵是他脸上的悲怆和凄苦太过招眼,仿佛若是不管不顾地走了,下一刻这个人就要哭出来。 沈青鸾脚步缓了缓,心里头忽然生出些恶趣味。 驻足问道:“此话何解?” 君呈松心底又是一阵酸胀委屈。 自从两人身份揭开面纱之后,这还是沈青鸾第一次跟他心平气和地说话,却是为了陈宣。 这会若陈宣在他面前,说不定会被他硬生生地手撕了。 只是对上沈青鸾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君呈松心底那些暴躁和狠厉霎时变作一个屁,悄无声息地就放了。 脸上下意识堆出一个几分讨好几分谄媚的笑: “军中人都知道,陈宣这个人最是老实,若是见了女子落难,哪怕是拼着自己的命不要,也是要将姑娘们救回来的。 在边关,被他救过性命的女子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沈青鸾的神色透出一丝古怪。 若非前世她深谙杜绵绵那些搬弄是非的口舌手段,这会说不定真会被君呈松骗过去。 这人嘴上说着陈宣古道热肠,实际上可不是在暗示他喜欢招惹女子。 仿佛深怕沈青鸾没能领会他的话,君呈松又补了一句: “这一点上,我是比不过他,在边关,我从未摸过女子的衣角,连见都很少见。” 97.茶言茶语翻车现场 这会,连沈新月都听出了这话里的不对劲,大着胆子问道: “侯爷,你们边关没有女子吗?难道厨房做饭、补纳衣衫的都是男子?那陈统领救的那么多女子又是从哪来的?” 君呈松愣了愣。 坏了,扯谎得太过,一时圆不回来。 顶着沈新月好奇不已的眸光,君呈松支支吾吾道:“也不是,只是我不怎么注意。” “哦。” 气氛又冷了下来。 沈青鸾淡淡地点头,“原来如此,多谢侯爷指教。” 她错开君呈松继续往府外走去,一阵猛烈的香味冲着君呈松扑来,随即远去。 君呈松心底陡然一阵从高空极致坠落的空虚沮丧。 身体比脑子更快,又大跨几步追了上去,绞尽脑汁道: “对了,我还听说陈宣平日吃饭吃得多,一顿要——” 接下来的话在沈青鸾冷淡的目光之中逐渐销声匿迹。 “吃八个馒头……” “扑哧——”是沈新月没忍住笑出了声。 沈青鸾神色喜怒难辨,看了君呈松片刻,缓缓道:“我觉得陈统领颇有男子气概。” 君呈松像是遭了一记重击,疼得他险些要直不起腰来。 脸上本就强装出来的笑显得越发勉强,“是吗?你竟是这样以为的。其实若论男子气概——” “多谢侯爷关怀,我们姐妹二人要回府了,侯爷留步。” 沈青鸾干净利落地下了最后通牒,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不许纠缠。 君呈松缩了缩脖子,果然不敢再废话。 甚至当时就站在原地,脚尖都不曾往外多挪一寸。 知道沈家姐妹两个并肩绕过抄手游廊,袅袅婷婷从走廊尽头的转角处消失不见,他才像是获得可以重新呼吸的批准。 长长吐出一口气,迟迟疑疑地重新跟了上去。 离得远一些,她应当是不会发现的。 只是才绕出那段幽深的长廊,跟到大门处,就见到叫他目眦俱裂的一幕。 陈芳由陈宣护送着上了沈家的马车。 而陈宣,就那么名正言顺地骑马,护在沈家的马车一侧。 一路前行,好似他有了顺理成章的,守护沈青鸾的资格。 不该痛的。 不是吗? 是他亲口告诉陈宣,应该如何去追求沈青鸾。 哪怕那结果,或许会让他痛彻心扉。 君呈松痛苦地闭着眼。 明知若继续看下去,对他或许是更深的折磨。 可他却偏偏自虐般地跟了上去,仿佛不亲眼看到那一幕,他就死不瞑目一般。 马车里,沈青鸾逐渐回过味来。 尤其是,陈芳一直盯着她手腕间的手镯,眼神亮晶晶的。 沈青鸾就算是傻子,也知道忠勤伯府的意思了。 更何况,她心思灵巧,傻子这两个字跟她本就扯不上关系。 再者,君呈松的态度那么明显,只差没在她耳边直说陈宣狼子野心了 只是不知道,陈宣的心思,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前世今生,情之一字于她而言是灾厄大过甜蜜、麻烦大过幸福。 无论是君鸿白的虚情假意,还是君呈松的炽热浓烈,对她而言都算是负担。 陈宣的感情,自然也不会有太大的不同。 所以这会,哪怕陈宣还未开口,沈青鸾就已经提防起来。 若他有心用那幅字画做些什么文章…… 马车忽然停下,陈芳兴冲冲道:“新月妹妹,我在这家铺子里定了一柄画轴。 你随我去取来,一起将沈姐姐这幅字装裱起来吧。” 沈新月本就是个爱热闹的,加上又很是喜欢陈芳直爽率真的性子,闻言不假思索就和她一起下了马车。 空旷的马车之中,只剩沈青鸾一个。 不,或许还有,马车之外护卫的陈宣。 沈青鸾垂下眼眸,掩饰住眼底的冰冷。 马车外,果然响起马蹄哒哒声,缓缓停在马车旁,与沈青鸾仅有一扇马车壁之隔。 沈青鸾直起身,靠在车厢之上,虽然还是闲适的姿态,却已经做好防御的准备。 “沈姑娘。”陈宣开口。 沈青鸾淡淡地应了一声。 陈宣语气透出显而易见的欣喜,“我有一事,想征求你的意见。” “何事?” 马车外停顿了片刻,男子扭扭捏捏的声音响起,“我想娶你为妻,不知你意下如何。” …… 这也太直白了些。 沈青鸾活了两世,从未听过如此孟浪之话。 哪怕再怎么镇定泰然,这会也凌乱了一瞬。 马车外,陈宣似是急了,马儿哒哒又凑近几步,仿佛是贴着沈青鸾的耳朵在说话: “愿意还是不愿,沈姑娘只管给句话。只要你点头,刀山火海也由我来趟。” 沈青鸾默了默,终于开口,却不是回答:“男女婚事,自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陈统领倒别出心裁。” 这话,其实就是委婉的拒绝。 她若是肯,这会自然就点头了。 如此顾左右而言他,自然就是不愿接话。 只可惜这般在寻常贵女世家之间人人都清楚的潜规则,落在陈宣耳中却不是那个意思。 他压根未曾多想,兴冲冲道:“侯爷告诉我若要娶你,必先问过你的意思。 我想也是,过日子的本就是我们两个,没得去问别人的道理。” 侯爷? 沈青鸾敏感地捕捉到这个称呼,下意识问道:“你说的是镇远侯?” 陈宣大剌剌道:“就是他。” 马车里一时没了声响。 这个答案,有些出人意料,又像是意料之中。 出人意料在,以君呈松的刚愎独断,以他随意推拒沈家亲事的前科,这会怎么会做出截然相反的举动。 且,他若有心坏事,压根不需要多此一举,只消让陈宣按着旧例来提亲,如此,沈家只会拒绝。 他此举,竟隐有促成之意。 怎能不出乎沈青鸾意料。 而意料之中的,却是陈宣此举给足了她尊重和自由,比起直接提亲,此举很是贴合她的心意。 冥冥之中她就是有这么一个感觉,世界上如此懂她心意的,不是父亲母亲,而是那个曾经粗鲁莽撞的男人。 往日一封封神交的书信,她早已将她的思想化为文字,灌输到君呈松手中。 包括那些她不敢向别人宣之于口的,隐秘的、激烈的念头。 而这个男人,虽然读书不多,却对她的教导尽数吸纳,算得上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她的灵魂和追求的男人。 所以,让陈宣主动来问她的那个人,一定是君呈松,且也只会是君呈松。 98.赵家人又犯贱 心中百感交集自是不必提。 沈青鸾面上却没流露出什么,只淡淡道:“我并无再嫁之意,谢过陈统领美意。” 陈宣默了片刻,外头马蹄儿原地哒哒了几声,好似透露出主人的迟疑、焦躁。 书画铺子里隐约传来陈芳兴奋的声音,显然是已经拿好了东西准备回到马车上。 沈青鸾提起的心缓缓落下。 这一遭,约莫是就这样过去了罢。 下一刻,陈宣羞赧的声音却是不容拒绝地响起: “无妨,我等就是,哪日你愿意改嫁了就给我送个信,我等得起!反正也已经光棍了这么多年。” 沈青鸾:…… 大可不必。 只是这会,陈芳拉着沈新月的手上了马车,沈青鸾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闷闷地坐在角落里。 哪怕她并不清楚,这憋闷从何而来。 好在,陈芳和沈新月叽叽喳喳的,很快就驱散了她心中的不快。 不远的街角处,跟了一路的君呈松怔怔地看着陈宣凑近马车,然后露出志得意满的笑。 等马车再次启程时,他没有再跟上去。 而是任马车哒哒,化为一个小黑点,彻底从视野之中消失。 他已经,没有资格再跟上去了。 回了沈府,沈青鸾果然在字帖上盖了章,陈芳欢天喜地回了府,末了还约了沈新月去骑马。 这档子事,沈青鸾自然是不掺和的。 约莫是镇远侯府的日子实在太累,回了沈家后,沈青鸾每日都要睡许久的懒觉。 沈夫人也乐得看她闲适懒散着,每日并不让她受累,只管好生照料着她的衣食住行。 希冀着一口气将她养成个胖子,好歹把在镇远侯府消磨掉的那些气血都补回来。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像河面上静谧的小舟,永远地随着时光之河缓缓流淌。 没想到,平静打破得这么快。 这日下午,和陈芳一块骑马回府的沈新月急急忙忙地冲到沈青鸾的院子里。 “长姐!”一声愤懑的喊叫声后,眼泪扑簌簌落下。 “怎么了?”沈青鸾手忙脚乱地放下手中的汤碗,迎面就被沈新月撞了个满怀。 沈新月哭得满脸泪痕,吓得沈青鸾一颗心高高提起,“怎么了,谁欺负了你,快与我说。” 沈新月埋头在她怀里摇了摇,闷声道:“太过分了,那帮人。” “究竟怎么了!”沈青鸾急了。 沈新月抬头,眼底的气愤憎恨几乎要溢出来,“赵藏枝那个王八蛋,居然在外宣扬你不守妇道才被镇远侯府休弃,一和离立即就和陈统领纠缠不清。 本来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是没人会信的,可她将那日写的诗递到国子监的院长面前,院长夸她才情横溢,品德崇高。” 说着,沈新月话语里带了丝哭腔,“有人给她撑腰,旁的人就都信了她的谎话, 如今人人都说姐姐你,不修妇德。呜呜呜——” 沈新月哭得好似死了人一般凄惨,沈青鸾的心反倒是缓缓落到实处。 原来如此。 只是被人说两句而已,不痛不痒。 沈青鸾都已经死过一回,难不成还会在意旁人对她的指点? 只是,看着沈新月可怜得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沈青鸾心底便也生出怜惜。 亲亲递搂着她,将下巴贴到她的鬓发处,轻声安抚道:“好了,冷静些。 那赵藏枝不过是占了比咱们更下作的好处,真要论起来,难不成她那些歪门邪道还真能抹黑到我? 先前咱们不知道也就罢了,随她作怪去。如今既然知道了,我必要让她自食恶果,你说好不好?” 她真心哄人的时候,眉目间的温柔仿佛能将人溺毙。 沈新月抽抽嗒嗒地收了声,袖子擦擦眼泪才抬头,“哦。” 沈青鸾莞尔一笑,“好了,不说这些扫兴的事情,与我说说,今天玩得开不开心?” 沈新月摇头,“我不和芳姐姐出去玩了,免得人家说我们和陈家走得近,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沈青鸾笑意淡了淡。 “不哭了。”沈青鸾柔柔地捋着她的头发。 她们姐妹俩生得很不一样,沈青鸾的头发黑而柔顺,挽起发来如云一般华美逼人。 而沈新月的头发却生得粗而硬。 小时候,沈青鸾替她挽发时总要拿梳子将头发打湿了才能挽成。 又拿发油细细地养着,好容易养出了如今黑而亮的模样。 成亲前夕,沈新月不知从哪听了什么话,将她的头发剪了一半压在沈青鸾的嫁妆箱子里,只说要替她挡灾。 重活一世,她对自己的名声和前途并不如何看重,若说她有什么是绝对不能被伤害的,那就是她身后的家人。 赵藏枝若只是羞辱中伤她,沈青鸾尚可小惩大诫。 可她却吓得她的妹妹惶惶不安。 “无妨,”沈青鸾深深地笑了,“你想和谁玩便和谁玩,长姐保证日后再也不会有人乱说。” 沈新月还是兴致不高的样子,甚至连第二天陈芳下了帖子都拒了。 到得下午,沈青鸾亲自拉着她打扮,将她拉了出门,两人直奔京郊马场而去。 “新月妹妹!”陈芳已是等候多时。 沈新月见了她,虽然露出个笑模样,兴致却不高。 陈芳便拉了她去了角落里,她身后的陈宣并未跟过去,站在原地冲着沈青鸾点头: “沈姑娘放心,照您的吩咐,都安排好了。” 沈青鸾冲他温和一笑,“有劳。” 陈宣眼睛亮了亮,语气里带了丝自得: “这算什么,只要你开口,别说是弄几匹好马让赵家人来玩,就是让我把她们都绑过来也不在话下!” 沈青鸾将视线移到他身后的草地上正在操练的几匹马,视线悠远,唇畔笑却深了。 “不必,我与赵家人不一样,最是个讲理的。” 此情此景,应当是极美的。 可莫名的,陈宣居然后脖颈一阵发凉。 99.打脸前奏 一阵凉风吹过,陈宣飞快地收回视线不敢再看。 沈青鸾缓缓踱步,走到几匹马儿面前。 但看这几匹马身量虽不高大,却二目有光,通身油光滑亮,瞧着温顺得很。 若是陈宣不说,谁也想不到这回是性子烈到极致的千里聪。 沈青鸾垂眸,轻轻在马鬓上抚了两下。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男男女女的喧闹。 沈青鸾眸光微凝,姿态却没怎么会变化,只等着一群人走近,声音越发清楚。 “赵姑娘之才,不愧是世家第一贵女。”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眇兮。 这样的诗活着能有幸一读,已经不虚此生了。” 哪怕没见到人,赵藏枝那刻意媚而造作的声音还是破空而来:“诸位实在言过其实,若论文才,我远不及沈家大姑娘。” “切。”一个不屑的冷嗤,“什么姑娘,一个被夫家休弃的破鞋,沈家这样的家族实在是不成体统。 这种女子不沉塘就算了,还让她如此光明正大在外头丢人现眼。” “正是,这种女人就是天生淫贱,不知道做了什么丑事被镇远侯府给休弃,现在还敢光明正大勾搭陈家人。” 步声渐近。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沈青鸾并未抬头,仍旧轻抚着马鬓,好似对那些风言风语全然未觉。 于是议论声静默一刻,立即又吵嚷起来:“若我是她,早就一跟白绫吊死了,哪还有脸去诗会上出风头。” 赵藏枝假惺惺道:“诸位别这么说,若是被沈家姑娘听到,她该如何自处。” 语毕,刻意顿了顿,摆出一副吃惊的模样:“呀,沈姐姐,你在这?” 赵藏枝环顾四周看了看,声音略小了些,“方才我们随意说些私房话,沈姐姐应当没听到什么吧?” 这副姿态实在可笑,然后,沈青鸾就真的笑了。 哪怕是明晃晃的讥笑,可落在她脸上,仍旧是静如好水的倾城丽色。 赵藏枝脸上的笑意微僵。 沈青鸾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 活了两世,她太知道如何让这些小姑娘发怒、愤恨了。 无需上蹿下跳,亦或是言语讥讽,只需保持美丽、保持优雅,就足够她们嫉妒得疯狂。 果然,随着沈青鸾微微转身,露出一身鲜艳明媚至极、飒爽无边的骑妆,打扮得繁复累赘的赵藏枝脸上已经笑不出来了。 “私房话?”沈青鸾略微勾唇,“赵姑娘自诩品贵而德重,也会说私房话?不知说些什么?” 赵藏枝脸颊又僵住。 她设想沈青鸾或许会手足无措,或许会恼羞成怒,或许会装作没听到避免尴尬。 却怎么也没料到,她会主动反问。 自己该怎么回答? 若是将方才那些话当着沈青鸾的面重复一遍,岂不是踩在沈家的头上拉屎? 她毕竟是赵家嫡女,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出如此失礼的事。 可是,若是避而不谈,那不是显得她输了一筹? 让人以为她只敢背后说人,不敢当面对峙? 左右两种味道,竟都是错。 她的左右为难很好地取悦了沈青鸾。 沈青鸾缓缓向她们靠近两步,“怎么?不能说给我听?” 淡淡一笑,“无妨,世上总有女子搬弄是非,不比我沈氏女,有话直言,从不遮掩。” 赵藏枝顿时涨红了脸,“沈青鸾,你什么意思?” 沈青鸾左手轻甩马鞭,击打在右手之上,“我什么意思,听不懂吗? 我在说,我若是想骂你矫揉造作、搬弄是非、不知廉耻、像疯狗般乱咬人,只会当面说。如此,你明白了吗?” 一口气从赵藏枝胸膛口往上,哽在喉咙口,哽得她差点背过气! 矫揉造作?搬弄是非?不知廉耻?疯狗? 在说她? 沈青鸾她怎么敢! 她可是赵氏嫡女!整个家族捧在手掌心的贵女! 怎么敢有人如此羞辱她! “你这个贱人!”赵藏枝陡然咬牙,恶狠狠怒骂。 “啪——”马鞭划过皮肉。 赵藏枝捂着手臂,发出一阵惨叫。 沈青鸾捏着马鞭末梢,柔柔然一笑,“学得不错,这么快就改掉背后说人的毛病了。 这一鞭就当我向你收的学费,不必言谢。” 愤怒蹿成火花,烧得赵藏枝几要理智全无! 怎么会有人敢打她!从出生到现在,从未受过如此羞辱! “你们都是死的吗!沈青鸾这么嚣张,你们还不替我打她!” 赵藏枝鼓瞪着双眼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眼底明明白白地写着恨不能把沈青鸾手撕了。 可身边方才还簇拥着她的人,这会却在沈青鸾散漫的眸光扫视之下,悄摸着往后退了几步。 帮她? 赵藏枝想必是太想当然了。 她能够在贵女之中地位超然,非是因为她如何才华卓越,品德馨然之故,只为她姓赵。 很多时候,成功者总会将自己的成功归因于自己的种种努力和不凡。 殊不知,其实不过是在一开始好运了那么一点点。譬如,投了一个好胎。 偏偏这样的人,还总是很没有自知之明,喜欢以自己的成功来教育旁人。 殊不知旁人只是碍于情面逢迎两句,实际上,全然将她当成了傻子笑话。 与她相比,沈青鸾要看得清楚得多。 无论她经历了什么,只要她还是沈氏愿意维护的女子,她就永远有着无法撼动的底气。 所以这些人会为了赵藏枝与她当面为敌,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果然,赵藏枝空嚎两声,一个搭理她的人都没有。 反倒是方才出声帮腔的几个人缩着头。 她们也是没想到,沈青鸾会如此刀尖对麦芒地跟赵藏枝对上。 原本以为,她会自己无颜以对的…… 这会,自己帮腔的那几句,定然被沈青鸾记恨上了。 心中叫苦不迭,哪还敢开口,恨不得藏得严严实实,不叫沈青鸾记住才好。 赵藏枝狼狈了一阵,心中越发气恼羞愤,抬头怒道: “沈青鸾,你我同为世家贵女,你如此羞辱我,不怕赵氏报复吗?” 100.赵藏枝找屎 沈青鸾散眉一笑,仿佛正中下怀。 “怕,我怕急了。” 嘲讽的姿态,简直能将死人气活。 “我沈青鸾最怕的就是喜欢搬弄是非,找长辈告状的人。” “你——” 赵藏枝气得胸口鼓鼓,憋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这般不堪一击,沈青鸾只觉得无趣。 原以为是个多厉害的,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 这样的人还敢蹬鼻子上脸搅风弄雨,想来是她给人的印象太过软弱良善之故。 今日若不借着赵藏枝杀鸡儆猴,日后京都针对沈氏的流言,还不知何时会断绝。 沈青鸾垂眸,敛去眸中精光,转身继续牵着马,朝陈宣点头。 陈宣会意,忙道:“得了沈姑娘吩咐,特意备了这几匹马,还有专门的师傅,今日一定能教会沈姑娘骑马。” 沈青鸾含笑道:“有劳。” 眼看沈青鸾牵着马就要离开,赵藏枝哪能忍得。 理智早已被愤怒燃烧殆尽,赵藏枝上前扯住沈青鸾的袖子: “沈青鸾,我和你赛马,生死相斗,你敢不敢?若你输了,我也不为难你,方才你打我一鞭,我还你两鞭怎么样!” 沈青鸾身形微顿,还未开口,陈宣怒道: “京都哪个不知道你骑术一流,而沈姑娘压根不会骑马,你与她赛马,存的是什么心!” 赵藏枝闻言,哪还肯放过这个机会。 她文采不如沈青鸾,美貌不如沈青鸾,字迹更不如沈青鸾。 就连今日,她的口才激辩、乃至人缘维护,都在沈青鸾的对比之下被击打得支离破碎。 如今好不容易知道沈青鸾马术不佳,而她恰好自幼练习骑术。 若不抓着这一点将沈青鸾狠狠踩在脚底,只怕她面子里子都要丢个精光。 “沈青鸾!” 赵藏枝踉跄着揪住沈青鸾肩膀上的衣襟,“你口口声声自命不凡,怎么,我要与你赛马,你怕了?” 这话是再拙劣不过的挑衅,可沈青鸾像是被刺激到一般,素来平静无波的脸上露出一丝愠怒。 “我有什么好怕的?” 这句话里透出的逞强的意味,宛若一颗火星子掉入油锅,烧得赵藏枝心口的情绪越发高涨。 “你若不怕,就跟我来比!若我输了,我当众向你下跪磕头,赔礼道歉!” 沈青鸾眼底透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光,只可惜赵藏枝太过激动,一时竟未发觉。 “怎么?你摆出一副无所不能的样子,如今却连一头小小的畜牲都怕得不敢与我应战?” 沈青鸾定定地看着她。 就在赵藏枝以为她害怕想要拒绝之时,沈青鸾将眸光放到她身后,试图隐匿自己存在的一众人身上。 尤其是,那个得意洋洋附和赵藏枝,骂她恬不知耻的贱人的女子。 “想要我赛马,除非你们一起。” 她隔空点了点,俱都是方才帮腔之人。 几个女子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没有应声。 沈青鸾收回手,重新拢入袖子,“若不然,我不赛。” 赵藏枝心中了然,勾出一个笃定的笑。 方才她心中还有些疑虑,担忧沈青鸾是刻意示弱实则存心挖坑,这会却是疑虑尽去。 无他,盖因沈青鸾若不是真的不擅马术、担心出丑,怎么会点这么多人相陪。 要知道当初沈青鸾在诗文和字迹上羞辱她时,可不曾做过如此露怯之举。 定然是这会被她抓住短处,怕直接拒绝丢了颜面,就故意叫上这些人作陪。 也是笃定她们不敢推拒。 再来,就算这些女子没有推拒,而是陪着一起赛马,说不定有谁的马术就比沈青鸾更差,也不会让她彻底颜面扫地。 赵藏枝心中闪过数个念头,自觉摸清了沈青鸾的心思,连忙也回身,略略一扫便点了几个她印象中骑术颇佳的女子。 “林婉儿、赵若曦、韩雪梅、周婉如,你们来陪我们一起赛马。” 那几人面露迟疑,并未立即应声。 赵藏枝大感丢脸,眼神变得阴恻恻。 “怎么?你们连这都不愿意?既然如此,你们家的兄弟也不必在赵家的学堂念书了。” 另一个一直跟在赵藏枝身边的男子也站了出来,“还有国子监,日后也会对你们关闭大门。” 沈青鸾施舍了一个眼神给他,原是国子监院长丁科的儿子,丁达。 看来国子监夫子公开夸赞赵藏枝的诗才好,便是托了他的福。 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也免得她一个个找过去。 有这两句威胁,那几个女子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也只得点头。 赵藏枝立刻转过身,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沈青鸾,“她们同意了,你没话说了吧?” 沈青鸾咬着下唇,要多做作有多做作,迟疑地看着身边几匹矮小温顺的马。 刚要抬手去牵缰绳,赵藏枝一把挤到她身边抢先牵了马。 “一二三四五!这儿正好五匹马,刚好是咱们五个人的。你们也过来,一人一匹!” 别以为她刚刚没注意,这几匹马像是幼马,看起来最是乖觉的。 沈青鸾不擅马术,若骑这种温顺的马,最后只会是慢悠悠地到终点。 只是输而已,不会丢什么脸。 既然要让她出丑,将她踩在脚底,这样的结果怎么够! 当然不能让她骑早就选好的马了。 其他女子对视一眼,也飞快地走上前,一人牵了一匹马。 她们既然已经决定要站在赵藏枝这边,就注定得罪了沈家。 既然如此,还不如遂了赵藏枝的愿。 再者,若是让沈青鸾丢了人,彻底成为沈家的弃子,沈家也不一定会追究她们今日奚落欺负沈青鸾的事。 几人牵着马往赛马场走去,满心志得意满。 压根没注意到,沈青鸾看着她们的眼神里,一丝温度也无。 “沈姑娘,还不去选马?” 身后,丁达声音悠悠,“难不成沈姑娘临时反悔,要做逃兵?” 沈青鸾侧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冷漠地瞥开,径自往养马的地方去了。 不多时,沈青鸾牵着一匹高大雪白的骏马过来。 那马儿眼神桀骜,脑门处还留着一揪黑毛,瞧着既凶又傲。 丁达忍不住笑了。 这个沈青鸾果然是不通马术,连选马匹也不知道选对自己有利的。 当真是,蠢不可及。 101.沈青鸾应战 这般想着,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去找赵藏枝,准备将沈青鸾的蠢事告诉她。 等沈青鸾到得赛马场时,赵藏枝几人已经不遗余力地将她们赛马一事宣扬得人尽皆知。 她们打的好算盘,只在马场上羞辱沈青鸾怎么够。 非得叫她声名扫地,当着众人的面抽她两鞭,才算得上大仇得报! 沈青鸾瞧着这热闹非凡的一幕,只怜悯地看着这群还不知道自己命运的女孩子。 愿苍天保佑她们。 沈青鸾牵着马儿慢悠悠地到了起跑线之上,马场的看客眼底满是兴味的光。 待看到沈青鸾斯文纤丽的模样,众人眼底都有些怜悯了。 要知道赵藏枝是京都贵女之中出了名的擅骑射,就连普通的男子都不敌赵藏枝。 还记得上次和赵藏枝赛马的姑娘,最后可是摔断了一条腿呢。 这个沈家姑娘,瞧着瘦瘦弱弱的,要跟赵藏枝赛马,若是摔断了腿或是摔花了脸,岂不是自讨苦吃? 与此同时,赵藏枝眼神晦暗地打量着沈青鸾的脸和胳膊。 若是在这张完美如月辉的脸上印条疤,该是多么畅快的一件事! “沈姑娘,我们在马场上绕一圈,第一段跨过沙堆,第二段跨过木栏,第三段从终点处取回一支箭羽如何?” 沈青鸾看着马场上已经放好的沙堆和障碍,平静地看着赵藏枝一行人。 短短时间便准备得如此完善,何必还如此多此一问? 难道她说不愿,赵藏枝便会改变主意吗? 这眼神让赵藏枝羞臊的同时又暗暗得意。 那些箭羽她已经算好,拢共只有五支。 只要沈青鸾最后一个到,必然拿不到箭羽。 到时候事实胜于雄辩,任沈青鸾再怎么巧言令色也只能丢这个人。 将要得胜的喜悦将她尚且残存一丝的羞耻心冲刷得丝毫不剩,赵藏枝假惺惺问道: “呀,忘记沈姑娘骑术不精,要不要我们让你一盏茶的时间?” 她笃定沈青鸾不会应下。 果然,沈青鸾眼神冰冰冷冷地扫过来,又收了回去:“赵姑娘慷慨,让一盏茶的时间盛情太过,我不敢领。 赵姑娘若有心,不如将赌注加大一些,若是输了,不但磕头认错,还自己扇自己十个耳光好不好?” 周围一阵哄笑声传来,赵藏枝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沈青鸾这话刻薄至极,偏生她眉眼生得风流无比,哪怕是说这些刻薄话,也显得人高高在上,令人不由自主想臣服在她脚下。 竟无一人觉得沈青鸾过分。 偏生沈青鸾也学了赵藏枝方才那假惺惺的口气:“呀,赵姑娘莫非是不愿意?难道是没这个把握能赢我?” 她说这话时眉毛高高挑起,菱形唇润而莹地微张,十乘十的活色生香。 赵藏枝心底嫉妒更重。 她生平最自卑的,便是生得容貌平庸。 若这张脸生在她脸上,她早便是京都当之无愧的第一贵女。 沈青鸾这个贱人,仗着漂亮就胡作非为。 今日她定要这个贱人好看! “好,我答应你!” 赵藏枝紧紧捏着马鞭,手背上青筋狰狞得几乎要爆出来。 “我答应你的赌注,同样的,你若是输了,那就不止挨我两鞭,要挨我十鞭!” 十鞭! 将沈青鸾这张如花似玉的脸抽成大猪头,最好是抽得她再也不能靠着这张脸卖弄风情,让她成为整个京都的笑柄! 沈青鸾看着她眉目张狂的模样,忽然轻轻笑了。 翻身,一跃上马。 一身杏色骑妆紧紧勒着腰身,每一根丝线都似是紧紧贴着肌肤,勾勒出婀娜而挺拔的身形。 长发飞舞,于空中翻滚飘摇。 绕在一丝瑕疵都挑不出的脸颊之后,犹如火光中烧着的白玉。 “那便,拭目以待。” 她御马转身,骑到起点处站定。 赵藏枝莫名觉得自己仿佛又被沈青鸾压了一头,咬牙,翻身骑马,追了上去。 “沈青鸾,你等会若是求饶,我会下手轻一点。” 沈青鸾投去了一个看傻子的眼神,便不再施舍任何视线。 赵藏枝自找了没趣,心中恨意一点一滴累积,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气氛剑拔弩张,马场的伙计捏着旗子,硬着头皮举起,“开始!” 赵藏枝为首的五人,瞬间以离弦之箭的姿态冲了出去。 冲出去之时,赵藏枝心头隐隐约约闪过一个念头:这马速度倒快,不是她以为的温顺幼马。 只可惜,这个念头在看到沈青鸾的马匹越过自己一个头的距离时,瞬间被抛到脑后。 双腿一夹,扬鞭重重一抽;“驾——” 顷刻间便冲了丈余远,直将沈青鸾远远甩在身后。 到了土堆前,赵藏枝轻轻一提缰绳,马儿便凭空高跃,轻巧落地。 后头林婉儿几个亦是如此,一行人很快就将沈青鸾落出一大截。 这下子,围观的人纷纷看出了门道。 “赵姑娘骑的那匹马,仿似是难得的千里聪?” “方才看着我也觉得有些像,只是不敢肯定,如今看来,约莫是八九不离十。 其腿矫而健,其形如闪电,嘶鸣更是清亮悠远。除了千里聪,旁的马都没有。” 赵藏枝不知众人在议论什么,只是格外享受这种风驰电掣的感觉。 越过一个又一个的土堆,仿佛踏过生命中的一个又一个坎坷。 她将乘风而飞,踩着沈青鸾,成为京都最出色的贵女。 马儿跨过第一段沙坑,前方是越来越近的木栏。 周围的看客忽然传来一阵惊呼。 赵藏枝骤然从胜利的沉迷之中回过神,骄傲地往看台上扫了一眼。 这一看,满头热血凉了一大半。 众人的惊呼压根不是冲着她,反而全都盯着她身后的位置! 赵藏枝顿时慌乱起来,手忙脚乱地朝身侧看去。 却见原本离她足足有三丈远的沈青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追了上来。 越过其余三人,跟林婉儿并肩而行,与她仅仅一个马身的距离! 102.偷鸡不成蚀把米 怎么会如此! 难道是因为她的马是难得的神骏? 不,不可能,那匹马她认得,是这马场最桀骜难驯的一匹。 不但不快,反而烈性爱伤人。 思及此,赵藏枝强迫自己定下神,继续勒紧马绳往前冲。 可即便如此,她的心也是不由自主地乱了。 她本就不是心理如何强大的人,这些时日被沈青鸾冲击,更不复以往淡定沉稳。 眼见沈青鸾死死咬着她,甚至已经超过林婉儿,再如何竭力说服自己要镇定,手掌心也是逐渐濡湿。 她若是输了…… 想起那个一时气愤应下的赌注,赵藏枝心底一阵发毛。 不,她绝不能输! 赵藏枝将缰绳捏得更紧,虚空一甩,抽出脆响声! 就在她御马腾空,跨过木栏的一瞬,周边响起一阵惊讶的欢呼。 下一瞬,余光处闯出一个杏色的身影,娇美无比的侧脸与她擦肩。 落地一瞬,沈青鸾竟越过她,如闪电般冲往下一个障碍之处, 怎么可能! 赵藏枝目眦俱裂! 沈青鸾竟然比她快!为什么! 她的马果然如此之好? 赵藏枝的心彻底乱了。 她没能看清全局,周围的看客却看得一清二楚。 若论马匹,沈青鸾的马不过是普通的黄马,定然是比不上赵藏枝的千里聪。 从一开始赵藏枝占据优势便可见一斑。 可其后,一盏茶的时间不到,沈青鸾便御马将先头的差距补上。 若要究其原因,只有一点,那就是沈青鸾并非赵藏枝等人宣扬的骑术不佳。 恰恰相反,她的骑术,绝对远在赵藏枝之上。 赵藏枝虽不知这一点,却也并不影响她内心的恐惧和忌惮。 木桩一个接一个地过。 眼看着第二段障碍已经完全跳过,沈青鸾已经超过她一个马身,直往终点处放着羽箭的木桶处而去。 赵藏枝心中大急,一手捉着缰绳,另一手却是借着身子的遮掩往腰带处摸去。 如今,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赵藏枝咬牙,将手中香料瓶的瓶塞,大力弹开。 一股隐秘的异香传出。 沈青鸾和赵藏枝隔得极近,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赵藏枝的动作。 赵藏枝满以为她今日面临的是必胜的局面,殊不知她的一举一动,全都在沈青鸾预料之中。 无论是一开始让陈宣备了五匹千里聪,还是刻意激怒赵藏枝,让她主动提出以马赛为赌注。 赵藏枝一步一步,俱都沿着沈青鸾的计划往里跳。 是的,沈青鸾并非赵藏枝和众人以为的不擅骑术。 恰恰相反,她天资聪颖,任何事物都是一点即通。 甚至只消略加练习,就能比旁人精通百倍。 这是惊人的天赋,足够让她成为神话,却也足够在不经意之时让她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所以前世今生,关于这一点她从未对外提及,只有沈父沈母知情而已。 也正是因为留了这一手,才能在此刻将赵藏枝打个措手不及。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给赵藏枝留下赢的余地。 至于遭遇有可能会输的局面,赵藏枝会做些什么? 并不难猜,不是吗? 沈青鸾眼神扫过掉落在地上的褐色木塞,手掌微不可见地发力,将缰绳攥得更紧。 浑身肌肉都紧绷着,夹着马腹御马竭力往前,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大。 赵家擅御马,除了御马之术,还有无数调教马匹的药物。 譬如这会,她打开的那一瓶,应当是让马儿失魂的香药。 沈青鸾唇畔勾出一个微不可见的笑意。 前世她是一块名副其实的棉花,谁都可以朝她打上一拳。 今生,谁若胆敢犯到她头上,她便要给那人最难以忘记的回击。 不知怎得,沈青鸾骑的马脚步缓缓慢了下来。 本就跟赵藏枝离得并不远,这一缓慢,立刻就被赵藏枝追上,越过。 一直缀在两人身后的林婉儿等人也趁着这一契机飞快越过沈青鸾,接二连三往终点处而去。 眼看羽箭就在眼前,赵藏枝立刻掏出另一瓶药打开。 她们骑的马原本有了逐渐缓慢下来的趋势,只是比沈青鸾的马状况要好上许多。 不过赵家的药都是上品好药,起效本就强,这几匹马也快到力竭之时,赵藏枝必得在事情露败之前拿出解药才行。 啪嗒—— 又是药塞落地的声音,沈青鸾刻意放慢了骑马的速度。 下一刻,变故陡生! 为首的赵藏枝身子忽然一阵剧烈的颠簸,恰又逢她将将到达终点,恰好伸手去拿羽箭。 遭遇这一颠簸,整个人霎时往外猛烈甩去。 这一下,赵藏枝不可谓不惊! 幸好她反应及时,一手用力抓紧缰绳,双腿死死夹住马肚子,腰间一个用力硬生生扭转了去势,重新回了马背之上。 可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下一刻,身下的马儿更加用力地起伏! 怎么回事? 赵藏枝被颠簸得五脏六腑全都挤到一块,脸上是溢于言表的慌乱。 浑身下意识地紧紧抱住马背,竭力不被甩出去,抽空往旁边扫了一眼。 但见林婉儿四人也是和她一样的状况,甚至韩雪梅因为身弱力竭,已经被甩了下去。 五匹马儿马蹄乱踏,赵藏枝眼睁睁看着韩雪梅被踩了好几脚,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赵藏枝来不及害怕惊诧,就被另一幕激得双眼直冒火气,大脑理智全无! 沈青鸾! 一片慌乱哀嚎之中,沈青鸾居然慢悠悠地踱步,宛若闲庭信步! 林婉儿的马匹失控冲到她面前去,她也丝毫慌乱也无,轻扯缰绳闲闲避过。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们狼狈失措,沈青鸾却毫发无伤! 凭什么! 可很快,她就来不及想这么多了。 不知为何,身下马匹疯癫之势越发盛。 一阵嘶鸣之后,前蹄忽而高高人立而起,几乎要将赵藏枝整个而从马背之上倒下去。 赵藏枝骑术再如何精湛,到底也只是女子,力气终究有限。 很快便支持不住几乎是悬空而挂的重量,指尖一点一点离开缰绳,就要掉落在地。 若是落于马蹄之下,只怕就会像韩雪梅一样被马蹄乱踏而死。 赵藏枝这会再也顾不得什么世家贵女的体统,连声呼救:“救命!丁达,救我!” 103.保贞洁,断手臂 丁达本是等在起点处,自从马儿方才癫狂一起,便费力地挤开人群往终点处跑去。 跑到赵藏枝身边,恰恰好听到这撕心裂肺、绝望至极的呼救。 可谓是让他心口憾痛,顾不得许多,连忙以肉身为垫,扑到赵藏枝身子底下。 等她身体落下,便紧紧搂着就地一转,狼狈地滚到人群脚下。 “啊——” 人群中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被两人身躯碰到的,纷纷跳着躲开,吵吵嚷嚷挤作一团。 “好痛!” 马场旁边是一片粗粝的石子地。 赵藏枝两人抱作一团滚到上面,均匀地被戳得背部嫩肉散开密密麻麻的血痕,顿时传来杀猪般的惨叫。 那头,林婉儿几人也没好到哪儿去,甚至因为没有人救护,直直跌落在地,扑腾起漫天的灰尘。 都是身骄肉贵的姑娘们,挨这一下老半天没缓过劲。 一片狼藉哀嚎之中,沈青鸾只云淡风轻地抓着缰绳,御马灵活地从七扭八歪的伤患之中穿过。 到得终点前,唇畔含笑,轻轻巧巧俯身,修长纤细的手指抓住一支羽箭。 接着柔韧有力的腰身凭空直起,身下的马儿应景地抬起前蹄,凭空转身,飞快地跨过横七竖八的众人,风驰电掣往回跑去。 马上女子乌发列列,衣袍翻飞,如同一轮清澄皎月,在大片尘土中出尘绝俗,风姿无双。 驾马御风回终点,沈青鸾甚至悠悠然勒停马匹,手中缰绳有技巧地用力,让马儿前腿下弯,行了一个优雅流畅的花式礼。 众人顿时哗然! 这种花式御马乃前朝失学的绝技,本朝以来从未见过。 就连以马术卓绝而闻名的赵氏,也从未在外显露过这一招。 没想到沈家居然有这等绝技流传,以往居然连一丝半点风声都没有露出。 是了,但看今日沈青鸾的马术,她能以一匹黄马骑出势如破竹之速,与赵氏女的千里聪齐头并进,甚至还超出一头。 就可知沈青鸾并非赵藏枝以为的不通马术,甚至恰恰相反,沈青鸾的骑术不但远远超出她们,甚至可以说深藏不露。 可笑那赵藏枝还自诩骑术高超主动挑衅,如今看来,竟是关公门前耍大刀。 连对方的深浅都不知道,活该她今日丢大人。 赵藏枝冷汗淋漓从手臂骨折的剧痛之中醒过神,还未摸清局势,便对上众人怜悯、看好戏的眼神。 她还没从一连串的变故之中清醒过来,沈青鸾已经下马,左手握着羽箭在右手之上轻轻敲击,步履如风轻缓走到她面前。 “呀,赵姑娘你可还好?” 赵藏枝被丁达扶着踉跄而立,恨恨地瞪着沈青鸾,“你怎么会没事!” 沈青鸾莞尔一笑,避开这个话题,只漫不经心地扫着丁达扶着她的手臂: “赵姑娘品德高崇,曾言梁寡高行之典,仰慕女子活割鼻子来固守贞节的义举。如今赵姑娘和丁公子有了肌肤之亲——” 她缓缓拉长了语调,脸上挂着温和的、善意的笑。 说出的话,却让还未从惊魂巨变中醒过神的赵藏枝,一阵阵难言的毛骨悚然! “以赵姑娘的贞洁自持,难不成会自断手臂来保清白?” 赵藏枝浑身如同被冰水泼过,愤怒交织着恐惧化为最直白的寒意,冻得她牙齿都在咯咯打颤。 自断手臂? 她怎么敢说出这句话! 她是赵家最尊贵的嫡女,合该有最光明璀璨的未来。 若是断了手臂,无异于要了她的命,日后她还能有什么前程可言! 脑子被极端的愤怒冲刷,她却忘了,以往她拿着严苛的妇德来奚落约束其他女子时,也是这般傲慢而残忍。 刀只有落在自己身上才会痛。 沈青鸾唇边的笑缓缓变得冰冷,“怎么,赵姑娘往日口口声声妇德女诫,前几日在忠勤伯府还当众宣誓,若有被污了清白那一天,必定一死以全声名。” “嚯——”人群之中传来高低起伏的惊叹声。 在场之中许多人都是那日不曾在忠勤伯府的,这会听了俱都惊诧了一瞬。 不过这话虽然出人意表,但从赵藏枝口中说出来,居然并不觉得如何奇怪。 谁让赵藏枝往日总拿着自己的清白和严格的妇德来标榜她世家贵女的身份。 这会子众人眼底的嘲讽和了然,终是让她慌乱起来。 原来她曾经拿来标榜自己价值的东西,居然有一天会变作锁链和武器,刺得她浑身鲜血淋漓。 平心而论,有那么一瞬,沈青鸾是动摇的。 赵藏枝眼底的脆弱和崩溃,几乎可以让任何一个女人在这一刻生出恻隐之心。 可惜,也只是一瞬。 她既想踩着沈家的脸面来全她赵氏女的声望,就该知道这一局输了会有怎样的下场。 技不如人,愿赌服输,仅此而已。 沈青鸾收回眼底的温度,声音更冷: “原来赵姑娘口中说的那些妇德和品行,全都是水中月镜中花,标榜出来诓骗咱们的,看所谓赵氏名门,不过如此。” 赵藏枝浑身一震! 若沈青鸾口中只提妇德女诫,赵藏枝还可以拼死抵赖。 她不认,沈青鸾难道能拿她怎么样? 真刀真枪碰起来,谁也不敢拼着得罪赵氏的可能来为难她。 可偏偏,赵氏的名声,才是她真正的死穴和软肋! 若是让家中长辈知道她今日和男子滚做一团,将赵氏女子的颜面和清名丢个一干二净,她的下场会是如何…… 想起父亲母亲每每提起赵满楼那怨恨恶毒的神情,赵藏枝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素来无懈可击的脸上,也终于流露出真正的畏惧和软弱。 她会比死更难受…… 赵藏枝情不自禁地抚摸上方才被丁达触碰过的手臂。 若是断这一臂,能够让赵家声名无损,能够让她不像赵满楼一样做赵氏耻辱。 赵藏枝闭眼,随即脸色一肃,牙齿紧紧咬住下唇,露出足够冻伤人的狠色来! 104.针锋相对 “等等——” 赵藏枝被唬得身子一颤,再睁眼时,方才下定的决心被冲得荡然无存。 却是丁达猛地捉住了她的手:“沈青鸾,你好恶毒!我和藏枝早已有了婚约,方才救她也是名正言顺,你凭什么以此逼迫她断臂自证清白? 这就是沈氏的教养和家风吗?什么取忠取直、取善取信,我看都是放屁!” 被人骂了一通,沈青鸾眼眸微眯,侧头看向丁达。 丁达挺身而出,挡在赵藏枝面前,将她的身形挡得严严实实。 沈青鸾顿了顿,将视线移到丁达身上。 她可没忘记,赵藏枝之所以借题发挥,传出沈氏女家教不善的流言,都是托了他爹盛赞赵藏枝诗才的福。 这会送上门来,正好。 “早有婚约?”沈青鸾意味不明地低吟着这几个字。 丁达昂首挺胸:“正是!” “若日后你们会结为夫妻,那么丁公子舍身相救倒也算得上名正言顺。” 出人意料的,沈青鸾居然没有纠缠这段婚约是否真实,反而就这么轻轻巧巧地揭过。 丁达神色一喜,连忙回头准备去安抚赵藏枝,却见她眼底生出更加浓厚的恐惧。 丁达对沈青鸾并不如何了解,可赵藏枝却清楚,她绝非这么随随便便就好打发的人。 果然,下一刻,沈青鸾嗓音里带着舒缓的愉悦: “方才丁公子救赵姑娘的时候掉入人群中,不少男子躲避不及,也碰到了赵姑娘。” 她抬眸,在人群之中虚空点了几人,俱都是方才被赵藏枝和丁雷就地一滚的时候接触到的男子。 那几人面面相觑,就听沈青鸾接着道:“这么多男人,赵姑娘为表清白,是不是也得和他们结为夫妻?” 赵藏枝瞬间涨红了脸,神色比吃了屎还要难看。 前几天她才嘲讽沈青鸾没有从一而终,不守妇道才被夫君休弃。 今日沈青鸾就嘲讽她要嫁给这么多龙蛇混杂的男人为妻。 世界上怎么会有一个女人有多个丈夫呢? 除非是妓女婊子! 沈青鸾居然敢这样羞辱她。 可偏偏她却无法反驳。 盖因方才丁达以婚姻作为两人肢体接触的遮羞布,她也认可了这个说法。 沈青鸾沿着他们的逻辑往下推,压根毫无错漏! 她该说些什么? 若不承认她的确人尽可夫,那就只能,断臂以保清白。 兜兜转转绕来绕去,还是这样一条绝路。 沈青鸾早就知道她没有生路可逃,却眼睁睁地看着丁达为她开脱辩解,如猫戏老鼠一般看着她负隅顽抗。 狠,这个女人,好狠。 淡淡的悔意袭上心头,也许一开始,她就不该去招惹沈青鸾。 如今…… 赵藏枝眼底猩红,忽然恨目瞪着沈青鸾,眸光狠厉翻涌。 片刻后,猝不及防推开丁达,大力往一旁嶙峋的巨石上冲去! 咯吱一声。 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赵藏枝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捂着肩膀就这么靠着石头缓缓滑落而下,眼底满是玉石俱焚的狠色。 “沈青鸾,你说的不错,我赵氏女,名节比命还重。今日丁达救我,虽然事出紧急情有可原,换做旁的女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可我赵藏枝不一样,我自小习的是坚贞纯粹,日日奉为真理的是清白尤胜生命的风骨。今日既为男子触碰,我赵藏枝自断一臂,以全清名!” 她脸色煞白,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开口,肩胛处都是痛彻心扉的剧痛。 偏偏嘴里的话却是掷地有声:“粉骨碎身混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她一字一顿,口舌间吐出让人不敢直视的坚定。 众人一时之间都静默下来,显是被她的坚决和自爱自持给震慑了。 赵氏女果真如此刚而不折,将清白看得比生命还重。 虽然还有人觉得这种行为有些愚蠢,可更多的是对赵藏枝的敬佩。 “藏枝。”丁达的声音里满是动容:“我知道你是世界上顶顶好的女子,就算你撞断了手臂,我对你的感情也绝不会改变。 我相信,只有你这样高洁有风骨的女子,才配得上当一家主母,才有资格教育好子孙后代。” 说最后这句话时,他意有所指地看着沈青鸾,显然是厌恶她到极致。 众人赞同地点头。 重新立于不败之地的赵藏枝,这会眸光深幽,死死盯着沈青鸾。 不就是比狠吗? 她狠,自己只会更狠! 早在赵满楼消失的那天,她所有的脆弱和娇气也都荡然无存了。 一片骇然和敬佩之中,沈青鸾就这么与她静静地对视着。 没有达成所愿的欣喜,也没有被赵藏枝破局的恼怒,只有胸有成竹的平静。 没来由的慌乱就这么从赵藏枝心底攀升出来。 她想逃了。 换做以前,她压根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一个平静的眼神下,就被吓得丢盔弃甲! 可事实却是,她对沈青鸾已经畏惧到极致,甚至连与她相抗衡的勇气都提不起来,只想着快速逃离。 “咦,这是什么?” 沈青鸾的丫鬟翠翠快速地在地上捡起一个什么东西,递到沈青鸾面前。 赵藏枝随意一瞥,双目震惊地放大。 那是方才她御马香料上的瓶盖! 赵氏善御马,研发出许多控制马的香料,这一点在京都并不是什么秘闻。 方才马儿突发癫狂,人们一时被镇住并未联想到赵氏的香料上。 可那也只是暂时的,若是抽丝剥茧地一查,未必查不出真相。 若是让人知道今日她如此下场都是咎由自取,方才好不容易塑造出来的局面只怕会毁于一旦。 怎么办?怎么办? 赵藏枝额角忍不住落下豆大的汗珠。 她没有办法。 她隐约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沈青鸾压根就没有打算放过她。 她在这个当口将瓶盖的事露出来,必然是存了一击毙命的心思。 最可怕的却是,她猜测到了沈青鸾的意图,却猜不出她到底要做些什么。 沈青鸾面色如常伸手,从翠翠手中接过那枚瓶盖,拈在手中细细打量。 赵藏枝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怕不怕,赵氏香料堪称秘宝,沈青鸾定然认不出是什么东西? 就在她如此安慰自己的时候,沈青鸾冷而锐的视线,忽如冬日坚冰,激粼粼地就这么射了过来。 105.偷鸡不成蚀把米 “敢问赵姑娘,方才马儿突然发狂,赵家深谙御马之术,可知其中内情?” 沈青鸾语气平淡,却瞬间激得赵藏枝语气激烈起来:“我能知道什么内情? 马儿受惊我也是受害者,我倒想问问你,为何大家的马都出了事,只有你一个安然无恙!” 语毕,众人俱都狐疑地看着沈青鸾。 不怪众人倒戈,实在是舆论天然偏袒弱者。 如今沈青鸾身姿笔挺如竹,眸光清亮如星。 而赵藏枝却浑身凄惨,难以言状,如今她骤然发问,众人怎么会不怀疑沈青鸾暗中做了什么手脚? 被众人怀疑的目光逼视,沈青鸾却丝毫不慌,只眉目平和地扫来: “赵姑娘这话问得对,我心中也是不解,不如报官,查个清楚吧。” 她抬手示意翠翠去报官,却被赵藏枝强忍着断臂之痛拦住:“不可。” “有何不可?”沈青鸾唇畔勾出玩味的笑。 赵藏枝心底破口大骂。 这会她哪还看不出来,沈青鸾对她做过的手脚分明一清二楚! 再想起她分明骑术极佳,却故意在碰面的时候装出不擅骑马的模样让她误会,就是诚心诱她入套。 而后又步步紧逼,让她陷入可能会输的危机之中,逼迫她为了赢她而用赵氏秘药来对马匹下手。 一步步,虽然看似是她自己主动设计沈青鸾,实则不过是沿着沈青鸾挖的坑一个脚印接一个脚印地往下跳。 最可恨的是,哪怕她们两人心中对这局面心知肚明,可她却没有任何证据。 桩桩件件摆出来,人人都只会说她逼迫沈青鸾赛马,后又不择手段陷害,最终自食其果。 该死的贱人,这会自己已经惨不忍睹,她却得了便宜还卖乖,居然还要报官。 贱人!贱人! 若眼光能够杀人,这会沈青鸾已经被赵藏枝愤怒的眼神杀了十几次。 最恨的就是,如今她看穿了沈青鸾的恶毒居心,却没有任何办法力挽狂澜。 只能做那砧板上的鱼肉,任她宰割!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恶毒又可怕的女人! “藏枝,你怎么了?”丁达站在她身边,光明正大地搀扶着她。 “马儿发狂分明不正常,定然是有人动了手脚,合该报官查个清楚。” 说着他斜眼瞄着沈青鸾,阴阳怪气道:“有些人自诩手段高明,殊不知在场之人看不出,不代表官府专门查案的人看不出。” 沈青鸾闻言,半点气恼也没有,笑吟吟点头: “丁公子说的是,有案当断,便该现场断个清楚。若是不清不楚的,日后只怕在场之人都脱不开嫌疑。” 赵藏枝脸色越发难看,隐晦地瞪了丁达一眼,偏生满肚子怒火却是有苦说不出。 眼看翠翠就要离开,赵藏枝又发声唤住:“等等!” 她挣开丁达的搀扶,颤颤巍巍挡到翠翠身前。 虽然摇摇欲坠,翠翠却并未强行推开她要走,只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赵姑娘有何指教?” 赵藏枝咬唇,大脑飞速运转。 今日若是官府的人来了,查出她做过的手脚,只怕不得善了。 片刻后,她身子晃了晃,哇地吐出一口血。 丁达心痛欲碎,上前将她半抱在怀,恨恨地瞪着沈青鸾。 赵藏枝这会也顾不得什么廉耻贞洁了,虚弱地靠着他。 “指教谈不上,今日本该将事情查个清楚,我也想知道,究竟是谁害我至此。” 赵藏枝素来刚强,这会眼底划出泪痕,当真是从未有过的柔弱堪怜。 丁达一时心痛到无以复加,“你放心,只要有我在,绝不会让你平白受委屈。” 赵藏枝盈盈地抬眸一看他,眼睛一闭,竟就这么晕了过去。 “藏枝,你怎么了!快醒醒!” 丁达心中慌乱顿时达到顶峰,忙拥着她快步欲要离去。 “丁公子留步。” “你还要干什么,害的藏枝断了手臂还不够,还要她的命吗!” 丁达一阵震天的咆哮。 沈青鸾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怀中紧闭双眸的赵藏枝,缓缓开口: “丁公子稍安勿躁,赵姑娘此一离去,若是查出什么对她不利的证据,只怕有碍赵姑娘清名。 她如此看重声名更甚于性命,丁公子知道她的抱负理想,这会还要执意离去吗?” 装晕的赵藏枝这会简直叫苦不迭。 方才她装腔作势太过,丁达深受震撼的同时,必然会认可沈青鸾这个说法。 当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今想溜都溜不成。 果然,丁达迟疑片刻,便不再叫嚷着要离开。 毕竟他若不在,凭着沈青鸾在官差面前胡说,定然会将不利的证据引到赵藏枝身上。 他爱重赵藏枝,怎么忍心自己心爱的女子平白蒙受污名。 只看着赵藏枝的眼神里,满是止不住的担忧。 见状,沈青鸾又是一笑,“丁公子不必担忧,官府的人想必很快就到。” 果然,不多时一列官差就到了,为首之人竟是陈宣。 丁达当即眉头一跳,狠狠地瞪着沈青鸾。 随即又庆幸自己选择留下来,若不然一盆脏水泼到赵藏枝身上,不知她要如何难过。 和陈宣一起来的还有拎着药箱的大夫。 官差在受伤的人群周围扯了一圈布条,搭了一个简易的帐篷,开始给贵女们进行救治。 林婉儿几人伤得都不重,擦些药油便好受许多。 唯有赵藏枝,大夫唏嘘地摇头:“这一撞击力气太大,骨头尽数折断,需得大半年才能将养好。 就算好了,日后也无法完全恢复了。” 哪怕早有预感,赵藏枝也不禁心底一阵绝望悲戚。 她的一生,就这么毁了。 赵家不会栽培一个身有残疾的女子。 幸好,幸好今日她还算搏出了一个好名声。 幸好,幸好丁达心里有她。 日后只要牢牢抓住丁达的心,再费心经营,她定然还能开拓出新的局面。 沈青鸾好笑地看着赵藏枝并不如何平静的眼皮。 她对自己的算计,沈青鸾俱都照单全收了。 可沈青鸾的报复,却还未开始呢。 赵藏枝凭什么以为,一切已经结束? 是她表现得太过善良软弱了吗? 沈青鸾收回视线,看向陈宣,隔着人群与他遥遥了然一笑。 “陈统领,可查清这些马儿为何突然发狂了?” 106.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陈宣冲她隐秘地眨了眨眼:“别的马儿也就罢了,这几匹千里聪是我亲自找过来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 这话在赵藏枝心底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她顾不得自己正处在昏迷之中,一把推开半抱着她的丁达,失声大叫:“千里聪?怎么会是千里聪?” 不怪她如此惊诧。 千里聪乃绝世良驹,传闻中前朝皇帝十次西征,就是为了攻占千里聪的产地,却十次西征都失败。 也是为此,千里聪在大周一直只是一个传闻,从未真正出现过。 如今,陈宣说这五匹从沈青鸾手中抢过来的马,是千里聪? 原来是这样,居然是这样! 赵藏枝脑子里那跟尚却一块的拼图,终于拼凑完成。 方才她第一次用的药名为失魂散,其作用便是让马匹腿脚软眠。 而后,沈青鸾的马果然缓慢了下来。 可她自己所骑的马速度也开始渐缓,于是,她用了第二味药,便是第一味药的解药。 那时她与沈青鸾已经拉开一段距离,那时使用解药,沈青鸾的马闻到的药力定然不如她的马,所以最后的结果只会是一个。 那就是她赵藏枝率先到达终点。 一切都按着她的设想往前,只除了—— 她万万没想到,她们几个骑的马,居然是千里聪! 前朝赵氏便是西征的大将军,虽然没有将千里聪的产地攻占下来,却带回来大量名贵的草料,便是千里聪赖以为生的草料。 赵氏先辈希冀以此在大周培育出自己的千里聪。 近一百年下来,虽然没有培育成功,却研制出了独特的香料秘方。 而这秘方对大周的每一种马都有效,却从来没在千里聪身上试验过。 赵藏枝眸光晦暗,手掌更是无疑是地攥紧。 这秘方中的草料既然是千里聪赖以生存的草料,对千里聪必然有着不为人知的作用。 能让千里聪发狂,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想必就是因此,沈青鸾的马闻了香料并未有大的反应,反倒是她们一行人,被千里聪顶了个人仰马翻。 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失误的判断,导致最终,咎由自取。 越是将一切想的清楚明白,她心中就越是刀凿斧刻般的痛。 她怎么会这么蠢! 蠢到自己将自己推入深渊,反让沈青鸾干干净净地立于不败之地。 蠢到将自己推到沈青鸾脚下,用自己的后半生来给沈青鸾做脚踏石! 若是时光可以倒流,赵藏枝只想走到那个挑衅沈青鸾的自己面前,狠狠扇她两个大耳光。 只可惜,如今事情已成定局,悔之晚矣! 陈宣意味不明地对上她赤红的双眼,恶劣地勾唇: “就是千里聪,我特意托人弄来,让我妹子骑着玩的。千里聪虽然难寻,我陈宣要找,却不难。” 原来如此,原来陈宣刻意当着她的面与沈青鸾说那几匹马是他特意找来的,竟然是一语双关! 她以为陈宣是特意找了温顺的小马好让沈青鸾练习骑术,却原来,那几匹马一开始就等她来抢! 而她居然真的顺着沈青鸾的设计,将马抢了过来! 从今日她踏进马场开始,就已经成了沈青鸾的笼中雀,无论怎么折腾,后果都只会是一个。 与沈青鸾作对的人,就是这个下场。 这个女人,对人心的算计几乎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她哪来的胆子,居然敢去挑衅沈青鸾。 她真的有可能斗得过她吗? 不,不可能的。 赵藏枝失神地摇着头。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被沈青鸾的算无遗策吓破了胆。 此刻只是被沈青鸾冷淡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她就双腿发颤,居然有一种向沈青鸾下跪求饶的冲动。 如果下跪求饶真的有用的话。 赵藏枝万念俱灰。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沈青鸾不会放过她。 眼前等待她的,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场。 如果今日,她没有来马场。 不,如果当然在忠勤伯府,她没有不知死活地去挑衅沈青鸾,就好了…… 赵藏枝浑浑噩噩间,沈青鸾将翠翠捡到的木质瓶塞交给了大夫。 梁大夫是府衙专用的大夫,医术精湛尤在太医之上,只放在鼻尖一闻,就皱着眉道: “这是药瓶的塞子,里头的药约莫有青藤子、玉灵芝、血珀子……” 随意一数,就将这药里头的药材说出了个七七八八。 赵藏枝脸色越发地白。 沈青鸾有备而来,怎么会让她有逃脱的机会。 想明白这一点,赵藏枝索性不再负隅顽抗,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任下人给她治伤。 反正今日败局已定,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反正今日沈青鸾毫发无伤,就算查出是她,也不能将她怎么样。 果然,在陈宣找出另一个瓶塞交给梁大夫查验之后,众人的视线,或淫秽或直接地扫到赵藏枝身上。 “这些药,似乎都是用于刺激马匹的药。” “听说赵家御马有方,手中握有无数用于马匹身上的药方,这些药莫不是赵氏女暗地里用了?” “这还用猜吗?方才她怕输给沈姑娘,所以就用了秘药想用这种不入流的法子来赢。 没想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但输了比赛,还输了清白。” 众人毕竟不是傻子,虽未能将所有细节猜出来,却也将事情的经过猜了个七七八八,将赵藏枝的遮羞布撕扯个一干二净。 声名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赵藏枝往日靠着众人对她的推崇和嘉奖,于惊涛骇浪之中稳健前行。 这会,却是被这流言蜚语的浪潮扑了个人仰马翻。 方才因她自断一臂得到的震撼和赞誉有多少,这会得到的羞辱和诋毁就有多少。 赵藏枝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却还是执拗而倔强地看着丁达。 只要眼前这个男人信她,她就还有一博之力。 接收到她的眼神,丁达虽然不理解她为何要刻意害沈青鸾,可到底是心中的怜惜占了上风。 107.挑拨离间 将她揽到怀中,冷厉的眼眸在众人身上扫过,冷声道: “够了,就算这药是赵家的,可一切还没查清,说不定是有人陷害藏枝。 你们这会不知事情全貌就如此指责污蔑藏枝,可知人言可畏,能致人于死地!” 赵藏枝眸光含泪,依赖而爱慕地看着他。 她知道,这样的男人能激发一个男人全部的保护欲。 丁达果然没有辜负她,挡在她身前扬声道:“沈青鸾,你也是女子,该知道女子的清白何其重要。 如今一切还不清楚,你却含沙射影引导众人将矛头指向藏枝,难道不觉得羞耻惭愧吗?” 他话语之中激愤义慨,被布帘隔绝在外的人不知内里的详情,听了无不点头称赞他的重情重义。 暗道有这样清风朗月的男子痴心,赵藏枝人品应当也不差才是。 帐子里,被如此激烈指责的沈青鸾并未露出恼怒。 恰恰相反,她眼底流出的,居然是怜悯。 丁达只觉一头雾水。 “丁公子高义,若非我问心无愧,这会只怕真要羞愧欲惭了。” 丁达鼻尖冷嗤,对她的推脱之言不屑一顾。 沈青鸾继续慢条斯理道:“今日之事,虽然查出这些马儿是因着赵氏的秘药才发狂,可正如丁公子所说,算不上什么证据。 不过反过来想,若不是赵姑娘,又会是谁如此神通广大,能弄到赵氏的秘药呢?” 闻言,丁达下意识开口要反驳,一时之间却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只道:“若你只会捕风捉影,废话还是少说为妙。” 沈青鸾莞尔一笑,果然不再多说,又换了个话题: “也罢,查清究竟是谁动的手脚原该是陈统领的职责,我们这些闲杂人等不必多说。 只不过,赵姑娘今日虽然受了伤,却收获了好名声,还让众人见证了她和丁公子之间坚贞的真情。 按着丁公子的说法,声誉尤重渝生命,赵姑娘今日遭遇,也算是因祸得福。” 这番轻飘飘的话,宛如一块巨石,在丁达心中砸出惊涛骇浪。 是了,他只以为今日赵藏枝是全然的受害者,便下意识将她所有的嫌疑给摒弃掉。 可事实却是,她在众人面前博得好名声和满堂彩,还让自己当众承认和她之间有婚约。 要知道此前,父亲还在迟疑和赵家结亲一事。 也是为此,他从未在人前越过界限,今日却在情急之下和她有了肌肤之亲…… 而后更是亲口承认了和她的婚约,日后丁家若要反悔,也是绝无可能了。 如此算下来,丁达心中掀出一个让他心底巨震的猜想。 今日之事,该不会是赵藏枝故意算计自导自演,逼他当众表态? 因着心底有了猜疑,这会看赵藏枝的一举一动,难免都有了不同的意味。 或许,她的伤压根没有那么重。 或许,她此刻的忍痛和坚韧,都是刻意演出来给他看的。 赵藏枝敏锐地察觉到他目光的变化,连忙抬头与他对视,“丁公子……” 她虚弱地低吟,并未多说,只拿着柔弱无依的眼神依赖地看着丁达。 平日里刚强自持的女子流露出的柔弱,原该是最好的武器。 可偏偏,这会落在丁达眼里,却不是那个意思了。 若不是她这番一改往常的做派,自己又怎么会一时英雄气短,挺身而出维护她。 如今她又做出这副姿态,不正是一次次靠着这张柔弱的脸,诱使自己替她出头,和沈青鸾争锋相对? 扪心自问,他对沈青鸾并不信任,也并不想因她随意一句话就怀疑赵藏枝。 可偏偏,他最看重的就是赵藏枝的光明磊落。 最不愿意接受的,就是赵藏枝对他的一举一动,并非出自磊落之交,而是出自鬼魅算计。 所以哪怕这会明知不该被沈青鸾挑唆,他仍是不自觉地怀疑赵藏枝。 任何人任何事,若是沾上算计,再怎么美好都会变得肮脏丑陋。 更何况声名和风骨,这两者原该是最纯洁的,不该和欲望纠缠在一起。 丁达原本满是保护和爱重的眼神逐渐冷了下来,毫无掩饰地扯开被赵藏枝揪住的袖子。 “赵姑娘。” 他唤了一个比藏枝生疏许多的称呼,赵藏枝心中一惊,脸上也挂上了慌乱。 “怎么了?你的眼神怎么这么怪?” 赵藏枝慌乱地用完好的右手轻抚脸颊,泫然欲泣道:“是我这个模样太丑了吗?” 只可惜,因着沈青鸾那番话,这会她越是刻意展示柔弱,就越让丁达怀疑反感。 “赵姑娘,方才事态紧急,我一时冒犯不过是权宜之计。” 丁达冷下脸,赵藏枝原本就备受挫折的心,更加慌乱阴戾。 “如今陈统领来了,合该由他将此间事情查清,我若插手太多,反倒让人怀疑。” 赵藏枝一颗心直直坠入谷底。 丁达这话的意思,就是不准备管她了? 那怎么行! 如今她废了手,若不紧紧抓住丁达,日后定然会成为赵家的弃子。 她不知道的是,她越是这般急切地想抓住丁达,就越是进入沈青鸾为她布下的陷阱,越会惹得丁达猜忌。 声名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丁达会因为对她的敬佩而一时英雄气概情动维护她,也会因此而猜忌她。 这个陷阱,若换了个人,未必能有这么好的效果。 沈青鸾冷眼看着两人猜忌横生,再无一开始的亲密无间,面上波澜不惊。 她今日打定主意将赵藏枝按死,就绝不会给她留有翻身的余地。 更何况,从始至终她什么都没做,不是吗? 误以为她不擅马术,强逼她应下马赛的人是赵藏枝。 想让沈青鸾出丑,刻意抢走千里聪的也是赵藏枝。 害怕输了比赛丢人,所以动用秘药,最后自食其果的也是赵藏枝。 沈青鸾做的,只是推波助澜,以牙还牙而已。 从始至终,只要有那么一个瞬间赵藏枝生出恻隐之心,想放过沈青鸾与她和解,那么最终的结果都不会是如此。 只可惜…… 没了丁达的维护和阻拦,陈宣毫不费力就将作案的细节公布了出来。 108.你该打自己十个耳光了 虽然碍于情面,并未直接指证是赵藏枝做的手脚,但是摆出的证据已经足够所有人猜出其中的真相。 得知自己是被赵氏秘药引得马儿发狂给伤了,林婉儿几人俱都愤恨地瞪着赵藏枝。 赵藏枝下意识往丁达身边躲,却见丁达已经先她一步避到一旁。 赵藏枝整颗心比泡在冰块里还要凉。 今日她断了一臂,又和林婉儿几个贵女生了隔阂,而丁达又不知为什么对她冷淡嫌弃。 算下来,沈青鸾一丝损害也无,而她却是里子面子掉了个精光! 这个贱人! 这个当口,她恨不能将沈青鸾整个嚼巴嚼巴生啖其肉! 如此灭顶之辱,她赵藏枝若不讨回来,誓不为人! 仿佛察觉到她的目光,沈青鸾侧目看来,眉梢微挑,冲她露出一个几分嚣张,几分挑衅的笑。 赵藏枝完好的那只手立即攥紧了拳头! 沈青鸾却全然没看到她眼底的恨一般,施施然走了过来,漫不经心地挥着手中握着的羽箭。 朱唇微启,说出一番险些将赵藏枝气出心梗的话: “赵姑娘虽然遭此横祸,可一开始的赌约毕竟已然说出了口。 如今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拿到羽箭返回起点的人,按照一开始的约定,赵姑娘是不是该认输了?” 晴天霹雳! 原以为自己的算计被沈青鸾一一破解,自己自食其果已经够惨了,没想到沈青鸾居然还落井下石! 赌约? 她们的赌约是什么? 哪怕赵藏枝极力抗拒想起,沈青鸾那轻缓柔和,带着和煦笑意的声音仍旧浮现在她脑海里。 “赵姑娘若有心,不如将赌注加大一些,若是输了,不但磕头认错,还自己扇自己十个耳光好不好?” 声音徐徐,如犹在耳! 赵藏枝心中满是锥心刺骨的痛! 那会的她有多趾高气昂、志得意满,这会她就有多悔多痛! 沈青鸾脸上的笑越发刺目,“若是不记得,要不要我来提醒一二?” 赵藏枝浑身冰冷,瞪着沈青鸾的双眼满是刻骨的恨和威胁。 她敢! 她敢如此折辱自己,赵氏一族定不会放过她! “不必提醒!” 出声的居然是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林婉儿。 只见她们几人收拾好伤口,冷漠地站起身,自赵藏枝身后满是恶意地开口: “我们替赵姑娘记得很清楚。” 赵藏枝怒而转身! “你们敢!” 林婉儿眼底的火气丝毫不比她少,梗着脖子直直怼了回去: “实话实说有什么不敢?那赌注我们记得很清楚,赵藏枝若是输了,不但磕头给沈姑娘认错,还要当众扇自己十个耳光!” 她刻意扬高了嗓门,惹得帘子外边以为事情平息准备散场的人俱都驻足。 赵藏枝一时羞愤欲绝! 今天一天丢的人,比她这辈子丢的人还要多! 她们怎么敢,怎么敢这么下自己的脸,她们就不怕来自赵氏的报复吗! 赵藏枝试图用凶恶的视线逼退林婉儿等人,可惜事与愿违。 林婉儿非但没退,反而逼近上来,满脸阴戾:“怎么,赵姑娘敢说,不敢认?” 赵藏枝踉跄着退了一步。 周围满是恶意鄙夷的眸光,看得赵藏枝浑身发颤。 该死的杂碎,他们怎么敢! 往日这帮官卒侍卫在他赵氏一族面前,便是卑躬屈膝想拍马屁,还得看他们赵家人愿不愿意给面子。 今日,他们居然如此光明正大地站在这里,用这种恶意的、下流的眼神打量自己! 贱种!迟早有一日,自己要把这些低看过自己的眼珠通通挖出来喂狗! “赵姑娘。” 沈青鸾和煦的声音唤醒了她:“如今时候不早了,早点将赌约履行了,我还要回家吃饭。” 赵藏枝恶狠狠瞪着她,双眼喷射出欲要吃人的光。 “履行赌约?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打赌?” 说出这句话,赵藏枝心口堵着的气瞬间一松。 是了,只要她咬死了不认,沈青鸾难道能将她怎么样吗? 说到底,一个被休弃的女子,哪怕她今日折了手丢了人,也照样比沈青鸾这种破鞋尊贵! 是的,哪怕沈青鸾心思缜密一步步将她套入陷阱,让她颜面尽失又如何。 在这京都,看得压根不是你有没有理,而是看你有没有背景和靠山! 赵氏教育她严苛,可同样她也以赵氏的势力为傲。 只要她还是赵家的女儿,她就不是沈青鸾这等女子能动的了的。 思及此,赵藏枝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挺起胸膛冷声道:“不过是女儿家之间的戏言,难不成你们还当真了?可笑。” 她不再去看沈青鸾,转头冲着陈宣冷然道:“陈统领,您今日的案子看来是查不出什么了。 可惜我如今身子不适,不能陪您在这耗。” 她绕开旁人几步走到门口,回身,看着屋子里一帮或仇视、或鄙夷的人,深吸一口气,竭力表现得镇定。 “我是赵氏嫡女,赵氏香料出现在此处的确疑点重重,陈统领查案若需要赵家配合,只管来赵府,我父亲定然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陈宣皱眉,狠声道:“本官还没说你可以走。” 赵藏枝竭力挺起胸膛,“怎么,陈统领敢拦我? 我父亲曾是前朝帝师,先帝曾赐我爷爷丹书铁券,赐我赵氏无上荣宠,陈统领如此折辱我,难道不怕先帝爷降罪吗!” 陈宣沉下脸,手掌用力握着腰间长刀,宽阔的手背鼓出阵阵青筋。 赵藏枝却是得意一笑,双眸之中恢复了些许神采,重新看向沈青鸾。 “沈青鸾,今日你赢了又如何,只要我还姓赵,你就永远也奈何不了我。” 出人意料的,沈青鸾丝毫怒气也无,反而侧头,饶有兴致地挑眉。 “奈何不了?我看未必吧。” 一道沉而清的声音响起,说话的却不是沈青鸾。 原本围成一圈的布帘唰地被拉下,强烈的日光骤然照射。 赵藏枝惊呼一声,被刺激得双目紧闭。 109.被踩进谷底 帘子应声而落,露出一大波好奇得翘首以盼的看客。 还有站在众人身前,满是冷意煞气的君呈松。 沈青鸾微不可见地蹙眉。 他怎么也来了? 君呈松几乎是下意识心口一提。 自己又招人烦了? 他也没做错什么啊,只是露了个脸而已? 难不成他连呼吸也是错的? 这般想着,君呈松无措地抿唇,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委屈巴巴朝沈青鸾看了一眼。 沈青鸾默了默,一言难尽地移开视线。 她还记得第一次在罗不平家门口的巷子里遇见时,君呈松满身肃杀冷意,大有一言不合就要血溅当场的意思。 如今却…… 那头,赵藏枝却是浑身沸腾的热血,都在帘子拉下来的一瞬间冷至冰点。 方才她被沈青鸾那番逼她践行赌约的话给激得头脑发热,居然说出那样一番仗势自得的话。 自然了,她的话不算错,甚至算得上世家大族之间心知肚明的潜规则。 她自信沈青鸾拿她毫无办法,甚至是陈宣也不能将她怎么样。 可这并不代表,这些话可以光明正大在百姓之间宣扬。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赵氏之所以如今对族中女子管教甚严,不正是因为赵满楼的丑事在民众心中,成为了抹不去的污点。 虽然如今京都没有人敢当着赵氏一族的面提及,可赵家看不见的地方,赵满楼这个耻辱永远都在。 如今,难道她也要步赵满楼的后尘,成为京都百姓之间的谈资和笑话? 赵藏枝环顾四周,看着众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浑身一阵一阵发冷。 直至此刻她才明白,原来沈青鸾在这会提出赌约,不是为了让她丢脸出丑,而是为了将她身上最后的遮羞布撕开。 而沈青鸾的谋算之所以能成功,最重要的环节,便是她的应对! 沈青鸾早已算准,自己不会应约,也绝无其他办法逃脱惩罚,只能以势压人。 每一步,她都算得清清楚楚。 让她骇然的不是她如今走投无路的下场,而是从踏入马场那一刻开始,她就一步一步往沈青鸾的陷阱里跳。 然后,一步错,步步错…… 这个女人,居然如此算无遗策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中。 她不该挑衅她的,一开始就不该。 只可惜,这会后悔已经晚了。 赵藏枝绝望地闭眼。 事已至此,就算失去一切,就算会被家族视为弃子,像赵满楼一样成为赵家的耻辱,她也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这般想着,她反而冷静下来。 缓缓睁开眼,看向拦着她去路的君呈松,眼神之中满是讥嘲: “侯爷久居边关或许不知道,我乃赵氏嫡女。依照律法,即便有罪要审,也不该由官府来审,而是族老代为审问。” 言下之意就是,在场所有人,没有人有资格将她强留在此。 哪怕她犯的罪已经证据确凿,只要有赵氏女这个光环在身,她就绝对不会罪有应得。 周围人的眼神无不变得义愤嫌恶。 赵藏枝清清楚楚地感受着这一切。 曾经,她是一出门便会备受追捧的、京都最清贵的贵女啊! 如今却,比阴沟里的老鼠好不了多少。 她怨恨地看了沈青鸾一眼,强忍滔天的愤怒,捂着满身伤痛就要越过君呈松。 “唰——”君呈松横刀拦住她的去路。 他浑身自战场血浸而出的凶煞之气,不必恐吓,便自然让人怕得噤若寒蝉。 “你干什么,你敢和整个赵氏为敌。”赵藏枝嗓音颤抖着尖叫。 君呈松面无表情:“这马场乃本侯经营,方才你们骑的几匹马都是本侯命陈宣找了来精心饲养,如今却损于赵氏秘药,本侯要一个交代。” 陈宣站在沈青鸾身侧,惊异地看着君呈松。 他家侯爷什么时候转了性,居然会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解释了? 以往他可是跟自己一样,三句话不合就要喊打喊杀了。 君呈松神色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陈宣莫名又觉得背上开始发凉。 “还有,” 君呈松憋了气,看向赵藏枝时眼神浓如点墨,翻滚着令人心惊的愠怒: “本侯敢和赵氏为敌,反而是赵氏,敢惹怒本侯吗?” 赵藏枝浑身如坠冰窖,原本被怒气激涌的大脑瞬间冷却下来。 惹怒镇远侯? 赵氏或许敢,却绝不是为了她赵藏枝。 恰恰相反,若是因为她致使这个手握重兵的镇远侯和赵氏生出仇怨,她绝对会成为弃子,结局甚至会比赵满楼更惨! 一阵风儿吹过,赵藏枝打了个冷战,陡然清醒过来:“侯爷。” 她正要解释,却被一声惊怒滔天的声音打断:“逆女!” “啪——”一个清脆的巴掌大力甩到赵藏枝脸上,打得她晕头转向,脸颊一侧立即就高高肿起。 “你这个混账!平日就喜欢横行霸道在族中欺负姐妹,如今越发胆大,居然敢在镇远侯的马场动这种手脚!” 赵藏枝捂着脸站定,刚将脸扭过来,另一侧又是一个惊天泣地的巴掌。 摇摇晃晃的赵藏枝被打得再也支撑不住,狼狈地往地上滚了一滚,满头满身挂满枯黄的草枝。 “爹?”即便狼狈至此,赵藏枝连一点怒气都不敢表露。 嘴角划出一行血迹,可怜又惊慌地唤了一声。 赵以行脸上丝毫心疼和动容也无。 若不是赵藏枝断了手臂,挨不得更重的打,他恨不能一脚踹死这个没用的蠢货。 “别叫我爹!赵家没有你这个女儿。” 他嘴唇紧紧往下撇着,显出十足的刻薄和愤怒。 赵藏枝一颗心更凉了。 赵以行这个表情,她太熟悉了。 以往父亲每每提起赵满楼时,就是这个算计中夹杂着厌恶的神情。 就好像做了一笔血本无亏的生意,又像是吃饭的时候肉掉到了香灰上,愤怒又晦气。 如今,居然轮到她了? 明明是赵藏枝最怕的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她居然有种尘埃落定的稳妥感。 就像悬了十几年的石头终于掉落,虽然痛彻心扉,可好歹,以后不再需要担心石头什么时候会落下了。 “还不给镇远侯磕头认错!” 赵藏枝身形僵了僵。 明明是天之娇女,这会却比赵家最底层的奴婢还要老实。 呆愣愣地跪直了身子,膝行到君呈松面前,张了张嘴就要开口。 “不必。” 君呈松冷冷地避开。 110.啪啪打脸 “侯爷心疼小女,不过枝儿做错了事本就该赔礼道歉。” 赵以行刚讪笑着打了一句圆场,君呈松陡然暴怒骂了一句。 “放你娘的屁!” 仿佛生怕被误会,君呈松甚至躲瘟疫一般远离了几步,“我心疼她奶奶个腿,她得罪的又不是我,跪我做什么。” 赵以行话语一窒,脸色顿时铁青。 他自诩大周顶级世家,如今在一个胸无点墨、粗鲁低俗的武将做小伏低,简直是毕生之耻! 而对着让他受此羞辱的赵藏枝,赵以行双目喷火,阴毒地剜她一眼: “孽障,作死的蠢东西,赵家金尊玉贵地养着你,你就是这么在外招摇惹祸。 今日你若不平息了自己做的蠢事,日后也不必回赵家了。” 赵藏枝本就冰冷的一颗心,这会更是泡入冬日井水里,冻得她嘴唇都在打哆嗦。 她无措地抬眸看着四周,以耻辱到极点的姿势渴求着有人能拯救她。 没有人。 冷风刮得她空荡荡的袖口摆了摆,赵以行脸上怒色愈盛,“蠢货,还愣着做什么?还嫌丢的人不够?” 片刻后,赵藏枝终于动了动手指,对上在人群之中,被人众星拱月护着的沈青鸾。 “我……”嘴唇嗡动,话语消散在半途。 向沈青鸾低头,比杀了她还要难。 可父亲给她的另一条路,或许会比让她死还要难过。 “我愿赌服输。” 耻辱的泪从眼尾滑落,赵藏枝扬起并未受伤的手,狠狠往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 “啪——” 为什么,为什么自持自爱的她会受此折辱,被休弃的破鞋却能够高高在上! “啪——” 为什么,为什么一直以赵氏荣光为责任的她会被父亲如此轻贱,而如此不顾家族体面的沈青鸾却有这么多人维护! 她不甘心! 一声又一声脆响,打碎了她全部的自尊。 十巴掌过后,赵藏枝原本就红肿交加的脸,更是叠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指痕,仿佛要破皮一般。 “十巴掌打完了,沈姑娘满意了吗?” 赵藏枝竭力表现得风轻云淡,仿佛这样可以维持住她岌岌可危的体面和自尊一般。 哪怕她心中知道,不必等她离开这个马场,她就会成为整个京都的笑话! 沈青鸾站在她不远不近的地方,眼都不眨地看着这一幕。 满意吗? 只能靠着将别的女子踩在脚底才能安生过活,绝非她所愿。 正如她曾经对赵藏枝说过的话,世道艰难,岂是小小女子能够抗衡? 赵藏枝以赵氏为傲,更将赵氏视为她高人一等的底气。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只要她是赵氏贵女,光环加身日后必能嫁得如意郎君,继续做世家贵妇。 可她并不知道,一旦将所有荣辱全都系于身边男子,得意失意,全都由不得她自己。 此刻,沈青鸾能灭赵藏枝的威风,也不过是借助这个世道对女子的压迫而已。 而这,恰恰也是沈青鸾最厌恶的一点。 盖因她曾经就是其中不得反抗的受害者,如今,却成了推波助澜的帮凶。 甚至赵藏枝对沈青鸾的恨,也并非来自赵藏枝自己的本心,而是被加诸在女子身上的束缚所训诫而已。 所以赵藏枝问她满意吗? 她当然是不满意的,盖因她从未想过要迫害同病相怜的女子。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得不如此做,盖因世道如此,她也有要守护的人…… 若不让赵藏枝付出代价,针对沈家的流言,永远不会有平息的一天。 微不可见地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沈青鸾声音平静: “赵姑娘言重了,姑娘们之间的打赌而已,正如女子之间随意说出口的闲话,不值一提。今日之后,想必无人会放在心上。” 她直直对上赵藏枝怨毒的目光,不闪不避,直至赵藏枝自己心虚避开。 她说的不止是赵藏枝受辱一事,更是说赵藏枝刻意散播出的,与沈氏女有关的流言。 今日有她铁血手腕震慑在此,想必京都之中再也无人敢非议她沈青鸾! 沈青鸾气定神闲环视了一圈,见其他交头接耳的女子俱都胆怯地将唇紧抿,方才满意地勾唇一笑。 “新月。”她将沈新月唤到身边,“今日玩得开心吗?” 沈新月眨了眨眼,似是懵懂,又似是明白。 只是这会,看向她的眼神再也没有讥讽轻鄙,反而充斥着畏惧和瑟缩。 沈新月心头原本的委屈和害怕忽然间一扫而空。 她重重点了点头,“我喜欢骑马,明日我们还来好不好?” 沈青鸾缓缓绽开一个难以描绘的笑,既像是春日清晨草尖儿上最清澈的露珠,又像是夏日深夜天上最柔婉的月。 “好。”声音柔得仿佛能滴出水。 哪怕君呈松极力控制自己,也仍旧忍不住余光紧紧瞟着她。 若被她这样温柔对待的人是自己…… 仿佛察觉到什么,沈青鸾侧头瞟过来。 君呈松如同做贼一般立刻收回视线,左手紧紧握住长刀,雕塑般优美的肌肉紧绷隆起,像是被拉满的弓弦。 沈青鸾:…… 若是再呆下去,难免又要露出马脚。 沈青鸾转头,冲陈宣行了一礼,又去向君呈松道谢。 陈宣还未开口,君呈松抢先道:“当不得这声谢,今日之事发生在本侯的马场,本侯理当做主。” 这话好似别有深意,不过沈青鸾已经不愿再多想,疏离地一笑,并未接话。 这些人,这些事,带给她的只会是无尽的麻烦。 只她的冷淡架不住对方的热切,眼看她带着妹妹要离开,君呈松又沉声道: “今日是本侯招待不周让沈姑娘受了委屈,本侯理当赔礼道歉——” “不必。” 沈青鸾干劲利落地打断他即将出口的话,“今日之事跟侯爷无关。” 她警告地看了君呈松一眼。 不止是今日之事,她所有的事,都跟君呈松无关。 只一眼,君呈松所有的兴奋和雀跃都化作苦涩,苦得他舌尖都发麻。 111.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闹了大半日的事终于散了场,沈新月和陈家兄妹道别,跟着沈青鸾上了马车。 这会再看沈青鸾,只觉得眼前的女子还是那样一张温婉华美的脸,内里的气势却已经截然不同了。 “长姐。” 半晌,沈新月怯怯地唤了一声。 “怎么了?”沈青鸾朝她看来,眉眼温柔,仿佛方才的冷厉都只是错觉。 可沈新月清楚地知道,一切果真都变了。 迟疑片刻,沈新月摇了摇头,挤出一个可怜巴巴的笑:“没什么。” 沈青鸾深深地看着她,许久才道:“有长姐在,你什么都不必怕。” 沈新月眼眶倏地就湿润了,一头埋在沈青鸾怀中,无声地流着眼泪。 有些事,她明明不懂,却又好像半知半解。 或许这是每个女子的必修课。 哪怕被保护得再好,终有一日将直面世间的残酷。 两人坐了许久的马车,到沈府门口的时候两姐妹都有些昏昏欲睡。 “母亲,是您回来了吗!” 一声凄惨的喊叫,瞬间将沈青鸾的睡意震得一丝也无。 是她做噩梦了吗? 怎么听到君远那个蠢猪的声音? 下一刻,马车门被啪啪敲响,混合着君远杀猪般的哭嚎。 啊,原来不是做梦。 沈新月从她怀中退开,懵懂地看着沈青鸾,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沈青鸾安抚地在她背上拍了两下,方才将她护在身后,命翠翠打开马车门。 外头,果然是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的君远。 “母亲,求您救救我,杜绵绵那个毒妇要杀我!” 沈青鸾面沉如水。 她好不容易和镇远侯府撕扯开,又震慑了众人不敢非议她。 如今君远这个小畜生嚎这一嗓子,前功尽弃。 “闭嘴。”沈青鸾的声音不大也不小,将将让君远听见而已。 君远愣了愣。 陆氏寿宴上,他因为顽皮并未准时到场,也就不知道沈青鸾和君鸿白之间发生的冲突。 这会陡然见得对他这么冷淡疏离的沈青鸾,嘴巴瞬间拉得更长,叫嚷开来: “我说我要被杀了,杜绵绵要害死我,你没听见吗?你究竟还疼不疼我了!” 沈青鸾护着沈新月下了马车,闻言只觉得君远像块恶心黏糊的牛皮糖。 反身冷道:“杜绵绵要害你,你有亲爹和祖母,不去找他们反倒来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沈府。 你怕是脑子进了水,神志不清了吧。” 君远脸上的悲伤滞了一瞬,显得既怪异又滑稽。 记忆中,这还是沈青鸾第一次骂他。 “母亲,我是远哥儿啊……” 他不敢置信地喃喃了一句。 沈青鸾眉目之间溢满冷漠,“我和你爹已经和离,日后母亲这两个字还请不要再提。” 君远嘴巴张了张,半晌才发出声音:“母亲是和爹爹吵架,所以才跟我生气?” 说着他好似被这个说法说服了一般,脸上的迷茫散掉,重新变得生机勃勃。 “可爹爹是爹爹,我是我,你说过的会一辈子疼我,比亲生母亲还要好!” 他挡在沈青鸾面前,满面执拗。 “如今跟我爹闹别扭你就对我这么坏,沈青鸾,你不觉得糊弄小孩很丢人吗?” 沈青鸾压抑着不耐和怒火,正要绕开他,沈新月却一个猛子冲上去,将君远推了个大屁股蹲! “滚开!我长姐与你那个混账王八爹已经和离了,现在她是沈家的嫡长女,是我姐姐,不是你嘴里的什么母亲。 日后你若敢再胡说八道,我拿泥巴塞了你的嘴!” 君远摔得生疼,捂着屁股哀哀大嚎: “你这个小贱人,居然敢对我动手,我可是镇远侯府的宝贝,我要告诉我太奶奶,让她打死你!” 沈新月脸色顿时煞白,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沈青鸾。 见她神情不变,并未像以往一样维护君远,才重新恢复了镇定。 转头脆声道:“你告诉你太奶奶吧,她要是敢说我长姐一句不是,我连她也——” “住口——” 沈青鸾厉声打断了她的话。 沈新月怔愣一瞬,咬唇低头,不再说话。 沈青鸾心中闪过万千念头,最终,只愠怒地看向君远,眼底满是厌恶: “当初杜绵绵进门时,是你和君倩在府中哭喊了三天才换得君鸿白点头,哪怕我并不乐意,你还是得意洋洋说日后有亲姨母来疼你。 如今又哭喊着说她对你不好?不好又如何,既是你自己求来的,那就好与不好都由你受着,与旁人无干!” 君远被骂的灰头土脸,可更让他难堪兼难受的,是沈青鸾眼底毫不掩饰的嫌弃。 被偏爱的孩子总是骄纵,可被厌恶的孩子呢? 君远呆愣地坐在地上,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混然都忘了。 沈青鸾真的不心疼他了? 怎么可能呢? 他乖觉老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见沈青鸾揽着沈新月毫不留恋地往里走,他不由自主道: “你是不是怪我之前对你不好?我都已经知错了,这些天我都有好好念书。” 沈青鸾脚步顿住。 君远以为说的话见效了,哒哒又跟上了两步。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以后我会懂事的。” 沈青鸾啼笑皆非。 他究竟是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还会在乎他到底懂不懂事? 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难道自己还会因为他变得不那么稀烂,而把烂泥看成黄金吗? “你以后懂事,你爹和你太奶奶都会开心,就不必到我面前来说了。” 她冷冷地扫了一眼,示意府中下人将君远拦在门外。 沈新月的脸色不太好,她没心思跟君远在此纠缠不休。 而且,她隐隐觉得君远的举动,似乎不是明面上那么简单。 “沈青鸾!”君远被这背影给刺到,气急败坏大喊起来。 “沈青鸾,你真这么狠心。” 一个熟悉到令人恶心的声音叠着君远的声音响起。 沈青鸾平静的脸上终于按捺不住,露出一丝杀气。 君家这帮人,阴魂不散,比鬼还难缠。 不,比饿了三天的恶狗还要恶心! 沈青鸾深吸一口气,将沈新月推到身后挡住,缓缓回身,不闪不避直直对上君鸿白问责的目光。 112.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就算你我有嫌隙,可远儿是你一手带大的,你就这么狠心看他凄惨啼哭也不管不顾?” 君鸿白心疼地揽着君远,对上沈青鸾的视线,换了一副和缓的语气: “远儿只是太想你了,我们做长辈的之间有矛盾,难道要让小孩子也一起跟着难过吗? 你毕竟疼了他这么多年,真要眼睁睁看着他受委屈?” 沈青鸾漂亮的眉眼压出深深的戾气。 “你这么说,是指我太过分,伤了你宝贝儿子的心?” 第一次直面沈青鸾这么直白的话语,君鸿白有些不自然。 他的确是这么想的,让君远来卖一番可怜。 沈青鸾同意心软怜惜自然是最好。 若是她心如磐石也无妨,让君远可怜巴巴哭上一番,越发显得她冷漠心狠。 再加上此前京都传言的沈氏女品行有瑕的流言,三管齐下,沈青鸾别无出路之时,只能回到镇远侯府,回到他身边。 虽然这样有些委屈沈青鸾,可日后,他再好好弥补也就是了。 以她的宽宏温厚,只要日后他真心认错,二人定然能冰释前嫌。 君鸿白捏了捏掌心,强迫自己无视沈青鸾眼底的鄙夷,柔声道: “我当然不怪你,无论如何他也是你儿子,你当然也有管教他的资格。 只是他最近正因为你不在家中而难过,说话做事缺了章法,还请你多包涵。” 不得不说,他实在长了张很会骗人的脸孔。 端方如风,佯装深情时眉眼舒展,宛如暖玉。 加上沈青鸾自打和离之后,便不愿和这家人纠缠,也就没有对外宣扬和离的内情。 这会子自打他出现在沈家门口,就有不少路人驻足。 待他温情款款地说了这句话后,那些围观的大姑娘小丫头俱都被迷了心窍去。 “他就是沈家姑娘前头的那个夫君?长得真是一表人才呀。” “怎么,你以前没见过?上次他在沈家门口等了许久,我隔着马车瞧了一眼,打那后吃什么都不香了。” “长得好看就算了,说话还这么好听,沈家姑娘是有多想不开,居然要跟他和离。” “行了,收收你的哈喇子吧,就算沈姑娘跟他和离也轮不到你,没看到他对沈姑娘多么死心塌地吗。” “要是有这么个神仙样貌的男人对我痴情,让我明天立刻去死我都愿意。” 流言声中,沈青鸾一寸一寸冷了眉眼。 原来君鸿白打的是这么个主意。 电光念闪之间,她飞快地将前几日京都非议她名节和沈氏家教的流言联系了起来。 是了,单凭赵藏枝的手段,哪有本事让流言传的如此快如此广。 想明白这一点,再看君鸿白那张温柔包容的脸,沈青鸾只觉得一阵反胃。 “君鸿白,枉你是个读书人,原以为你这些年仕途不顺是怀才不遇,今日方才知道,你虽是读书人,实则是将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她越是生气的时候,声音越是沉静,冷得能把人浑身的血液都冻住。 君鸿白先是被她冷漠轻慢的语气给刺得脸颊刺痛。 待听清楚她话里头的意思,更是又气又臊,直恨得牙关发痒! “沈青鸾,你说话注意些,我对你宽纵,却不是你能恃宠而骄的资本!” 沈青鸾心里骂了一句娘。 她清楚地察觉到,周围的看客们,看向她的眼神里多了丝不满。 仿佛她这样拒绝甚至羞辱君鸿白是一件多么不可理喻、甚至不识好歹的举动。 这正是君鸿白想要达到的目的。 让她成为舆论之中弱势的一方。 这一局要破解,很容易。 他拿着君远这个小孩子来博同情,拿他深情不许的那一面来博好感,换取一柄柄刺向沈青鸾的尖刀。 沈青鸾只需装的比君远更委屈,只需装的比君鸿白更深情。 再哭诉着她在镇远侯府的不得已,大度地表达她的不怨怪,宽宏地祝愿君鸿白一生顺遂。 如此,便能将带有极致的恶的流言一一化解,甚至让她温顺宽宏美名更甚。 可是,凭什么! 她在镇远侯府装了那么久的孙子,已经被恶心得够多了。 凭什么,凭什么如今已经离开镇远侯府,已经不再是君夫人,已经只是沈青鸾了,还要如此违心地唱戏,博一个满堂彩呢? 呸,大贱货带着的小贱种,贱上加贱的夯货,也配让她受气? 沈青鸾勾起一抹冷笑,“原来你也知道我们已经和离了,如今世道,女子若非过不下去怎么会主动提和离? 你以为如今将一切捂在口袋里,就能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让我捏着鼻子忍着臭吗? 我是剐了一身皮才离了你们君家这个魔窟,难不成付出的还不够,还要我上天入地,死都不能逃脱吗!” 她声音激烈,透着丝坚决,莫名就让人心底发颤。 方才被君鸿白一张皮相给哄住的大姑娘小丫头们纷纷醒过神来。 是啊,如今世道,哪有女子和离的。 就算在夫家受尽委屈,为了家族名声那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 真有那和离的,非得是日子过不下去,没了活路才走这一遭。 君鸿白若真是那么风度翩翩的好男人,沈家姑娘怎么会宁愿和离也要和他分开呢。 原本热切投在君鸿白身上的眼光逐渐消了温度。 沈青鸾站在台阶之上,双手交叠于小腹之上,身姿优雅坚定,满身不可侵犯的冷冽傲然。 “君鸿白,当日和离书由你二叔亲笔签订,你若有疑义为何不去找他辩驳,反而带着儿子来我沈府门口,摆出这样一副深情不舍的姿态? 不过是打量着我沈家势弱,又或是我沈家家风醇正不会和你撕破脸纠缠而已。这世上越是恶人越知道人善被人欺的道理。” 沈青鸾勾唇,露出几分讥嘲,几分不屑。 看着君鸿白臊得脸颊通红,继续冷声道:“今日你带着儿子上门,明面上是好声好气求和,实际上却是让人误以为我苛待幼儿、冷心冷情。 哈,当真是好手段,好算计,竟然将官场上那套互相倾轧彼此算计的招数都使到我这种妇人身上来了!” 113.大棒子打出去 说到最后,她语调陡然变得激昂:“可我沈家也不是泥捏的,若是好友之交上门,我沈家自然好生招待。 若是恶客敌人肆意挑衅,哪怕玉石俱焚,我也决不让那人占到一丝一毫的便宜!” 那句话最后几个字极其清晰,又极其坚毅,顿时从她周身散发出一股针刺般强烈冰冷的气场。 那是杀意。 周围的百姓看了这许久的好戏,终于回过味来。 是了,方才她们还误以为这个君鸿白是个深情温柔的好男人,呸。 若真是好男人,怎么会带着孩子上门说这么番话,这不是明明白白要污沈姑娘的名声吗? 真那么喜欢沈姑娘,哪做得出这么昧良心的事? 臭王八,分明就是别有用心,打量着沈姑娘名声差了能便宜他家。 呸呸呸,她们还觉得这是个好男人,真是晦气。 被无数嫌恶的眸光盯着,君鸿白步履踉跄倒退了几步,心头满是混乱的、理不出思绪的乱麻。 他印象里的沈青鸾,全然不是这个模样。 哪怕是坚毅的、骄傲的、刚硬的,可也只是一个有些粗粝刺手的核桃古玩。 捏在手心时,虽然有些刺痛,却也仍旧有打磨的余地,甚至还有些许刺激的快感。 可眼下…… 这个女子浑身让人双目灼痛的火焰和光芒。 他费劲想看一看她眼底的神色,换来的却是双眼被灼烧得几乎要流下血泪。 到了这一刻,他竟不知对这个女人是爱慕更多,还是敬畏更多。 他只知道,他极力想要靠近,却是不得寸步而往。 明明不久前,她还是站在身边唾手可得的人啊…… 沈青鸾没有给他留太多感怀的时间。 她仍旧站在台阶上,哪怕将君鸿白不留余地地怒骂了一顿,她也仍旧是优雅的、高傲的。 “君鸿白,你若还是个男人,就好生管教好子女,别让他们学了那等歪风邪气,两个眼珠只往利益里钻。 孩子刚生下来是一张白纸,你是想让他们自尊自爱地活着,还是像你这般汲汲营营、一辈子糊里糊涂地混沌度日!” 这番话,说是锥心之言也不为过。 君远懵懂地侧头看着君鸿白。 他想说他爹对他很好,没有沈青鸾说的那样让他汲汲营营。 可对上君鸿白仓惶、慌张的眼神,他心里头那些理所当然的话居然说不出来了。 盖因君鸿白的脸色,实在是不对劲。 “爹爹,你怎么了。” 君远的眼神很澄澈,看得君鸿白既恍惚,又难堪。 沈青鸾这番话,几乎是扯下了他最后的遮羞布。 他曾以为他是个好父亲、好丈夫、好孙儿。 事实却是,他对不起沈青鸾,如今还想着利用儿子。 是啊,他怎么会不知道。 今日若设计沈青鸾成功,她对君远定然也会有所怨恨,怎么还会对他毫无嫌隙地好呢? 以往他为了一双儿女,对沈青鸾多有冷待委屈。 如今却为了沈青鸾,而利用自己的儿子来做工具。 他果真,不是个人。 “父亲,我们回去吧。” 一声痛彻心扉的哀嚎响起,却是君倩从角落里冲了上来,跪在君鸿白面前,泪流满面。 “母亲……不,沈姑娘对我们镇远侯府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对我和远哥儿也是照拂无比。 她跟您和离,也是心灰意冷失望至极之故,您何必如此纠缠,让她怨恨,也让她瞧不起咱们君家呢!” 君鸿白怔愣着踉跄三四步,垂头,满眼不可言说的震动。 嘴唇嗡动半日,良久才缓缓开口:“好,好,我的倩儿,终究是长大了。” 君倩呜呜低哭。 君鸿白却是神色复杂地看着沈青鸾。 她虽然从镇远侯府离开,却将最珍贵的品德留了下来。 思及往日,君倩虽然天真可爱,却满眼都是算计。 是自己品行不端又太过纵然,导致一双儿女都长歪。 如今他虽然想让沈青鸾继续回到侯府教养子女,可若是以此等卑劣手段达成目的,他的儿女从中又能学到什么? 就像沈青鸾说的那样,学到他的汲汲营营和不择手段吗? 君鸿白长长吐了口浊气,俯身将君倩扶起,又拉着君远的手,终于第一次直视沈青鸾: “今日之事,是我对不住你。杜绵绵她屡次算计你,我会替你出气。” 待接触到沈青鸾眼底的嘲讽,君鸿白还是止住了话头,只留下一句:“无论如何,我心里都有你。” 便拉着两个孩子转身离开。 沈青鸾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背影,确认他是真的走了,而不是在耍什么花招,才拉着沈新月回府。 沈家府门在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那些看热闹的视线。 门内,沈青鸾松了沈新月的手,提裙越走越快,直至踩到裙摆绊了一下。 珠珠眼疾手快扶住她,“夫人小心。” 沈青鸾站直身子,猛地甩了下袖子。 长长的软质披帛居然在空中鞭打出响而沉的声音,预示着披帛的主人如今处在深重的怒气之中。 满院子的人都安静下来,不敢吱声。 是吧,该生气吧。 能不气吗。 自打和离后,麻烦一茬接一茬的来。 就算是泥菩萨也该有火了,更何况沈青鸾本就是个肆意洒脱之人。 “珠珠,你到府上叫几个好手。” 沈青鸾忽然开口,珠珠怔愣了一下,傻乎乎道:“啊?” 沈青鸾扭头,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我要君鸿白这个王八蛋,一个月下不来床。” 她神情很平静,却让珠珠后脖颈发凉,仿佛平静的神色下,蕴含着无边的怒火一般。 “愣着干什么?” 翠翠猛地杵了她一下,“还不赶紧去,若是晚了人可就跑回去了。” “哦哦!”珠珠恍然大悟,快手快脚跑了去。 沈青鸾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才觉得心口郁气略微散了些许,重新提步往屋子里走去。 余光瞥到沈新月呆愣着没有动弹,沈青鸾停下脚步,回头: “方才君远一说起陆氏你就格外激动,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114.两个莽夫撕逼 沈新月张口,欲言又止,最终只迟疑地摇头:“没什么。” 沈青鸾浓眉紧紧锁起,片刻后又缓缓展开,像是有一只大手将之无形地拂去。 “没什么就好,若是有人欺负你,一定要和姐姐说。” 沈新月勉强笑着,轻点头颅。 沈府外,君鸿白失魂落魄地抱着一双儿女回侯府。 这已经是不知道多少次,他在沈青鸾面前无力、羞耻、无地自容。 而每当这种无言以对的情绪加重一分,他就越能深切地感受到后悔。 若是成亲那一日,他没有想着为杜文娘守身如玉,而是以一腔真情来对待沈青鸾,和和美美地过下去,他们一家人会不会不一样? 君倩无声地擦着眼泪,收拾了情绪冲着君鸿白开口: “父亲以为放纵杜姨娘不去处置她,任由她在侯府作乱,就能让母亲放不下心,以此让母亲回头吗? 您难道还看不明白,母亲最看不起的就是喜爱推卸责任、无法自食其力的人。 您若是从现在开始振作起来,日后堂堂正正站在母亲面前,难道还怕她会因着往日的偏见而不高看您一眼?” 稚嫩的声音宛如一泓清泉,将君鸿白暗无天日的心浇灌得逐渐清明起来。 是了,沈青鸾其人,难道自己到了今日这一刻还不能明白吗? 她如光,温暖澄澈,又正值慨然。 想让她重新回到自己身边,魑魅魍魉的手段算计是绝不能成的。 就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遇着恶客肆意挑衅,哪怕玉石俱焚也决不让那人占到一丝一毫的便宜。 自己可真蠢,明明该是最了解她的人,却总是用她最厌恶的手段来算计。 他眉目之间的低沉阴霾逐渐散去些许,终于回落出一丝温度落到君倩身上。 “好,好孩子,爹没有白生养你一场。” 眼看他振作起来,仿佛又有了以往美名遍京都的翩翩公子的模样,君倩忍不住也高兴起来: “母亲为人宽宏,只要您真心改过,她定然,啊——” 话音未落,冲出一列蒙面人,拎着棍棒劈头盖脸就往君鸿白脸上身上砸起来。 君倩失声大叫,被人推搡着跌倒到一旁,眼睁睁看着君鸿白被好一通殴打。 “爹爹!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对镇远侯府下手。” 动手的人哪管她是什么猴啊猪的人,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为首之人拎着拳头朝君鸿白脸上左右开弓重重抡了几下。 直打得一张俊秀斯文的白面书生脸蛋肿得如同猪头,那人才抬手,手掌伸开,唰地收拢成一个拳头。 其余动手的人动作立刻停下,眨眼间,一行人动作轻巧地又悄无声息退开。 若不是君鸿白抱着头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浑身狼藉像是刚从乞丐窝被捞出来,君倩险要以为刚才那一幕是梦境…… “爹爹!” 片刻后,撕心裂肺的惨叫从巷子里响起。 一墙之隔的酒楼之上,陈宣瞪着牛一般的眼睛,“侯爷,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君呈松本是背对着他,看着巷子里急切孝顺关怀着君鸿白的君倩,心中郁气丝毫没有被散出去的畅快。 这会听到陈宣的质问,君呈松终于动了,眼风淡淡地扫向陈宣。 并不出声,狭长的眼眸淡漠逼人,莫名散发出的几分强大气场压得空气有些沉默窒闷。 陈宣果然怵得顿了片刻,咬牙硬着头皮道: “今日是沈姑娘央我帮忙替她出气,跟侯爷有什么关系,你做什么出来随意插手。” 沈姑娘央我。 这几个字刺激得君呈松眸光更暗。 呸,算个什么东西,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人。 也就是沈新月那个黄毛丫头喜欢陈芳,若不然她怎么会找陈宣帮忙。 他忍住自己想要骂人的冲动,压抑着妒火和怒火平静道: “举手之劳而已,我和她好歹也算相识一场,又是在我的马场上,就算萍水相逢也见不得一个女子被这么欺负。 更何况,这事原也算不上她央你,只不过是流言恰巧带上陈家,才让你露面而已。” 陈宣顿时嚷嚷开了: “什么举手之劳,侯爷明知道我喜欢她想娶她,她难得有什么事情找我帮忙正是我表现得时候。 今日倒好,我做牛做马忙了半日,最后风头却都让侯爷抢了个干净!” 君呈松唇角隐秘地勾了勾,怕被人发现,连忙侧头往窗外看去。 看到君鸿白一瘸一拐被搀扶着离开,才控制住神色。 回过头来时,一派恍若未觉的模样,甚至露出了一丝茫然:“抢风头?我抢了你什么风头?” 陈宣气得捶了一下桌子,砸得上头的茶盏砰砰跳了两下:“今天我帮沈姑娘弄了几匹好马——” 君呈松立刻纠正了他:“那几匹马原是我从边关弄回来的。” 陈宣卡了一下,想了想又愤愤道:“无论如何,今天是我帮着沈姑娘让赵藏枝那伙八婆丢了大人。” 君呈松眼底透着丝鄙夷:“与赵藏枝赛马的可不是你。” 陈宣:…… 片刻后,又想起了什么,理直气壮道: “对,今天沈姑娘让赵藏枝丢了人,最后正该我出面替她撑腰,让赵藏枝应赌约才是,你冲出来不正是抢了我的风头!” …… 君呈松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两步,避开陈宣质问的眼神。 说来也是为难人,他本不是这种擅于耍心眼的男人。 为了沈青鸾,仿佛将他这辈子的心眼都用尽了,这会居然生出绞尽脑汁、大脑发干的感觉。 在凳子上大马金戈坐下,他神色肃然地抬头,忍着心虚强作泰然: “那与我有什么干系,你的这些筹谋又不曾与我说,我只是见不得姓赵的满口仁义道德,肚子里却一肚子坏水,这才仗义相助。 你若早跟我说,我还不稀得管你那档子鸟事。” 才怪。 陈宣气呼呼地无语了片刻,却是找不到说辞。 半晌又道:“那方才我要将君鸿白揍一顿替沈姑娘出气,你怎得又来插手。” 君呈松霍地站起来。 115.又开始套话 满脸的不耐烦:“一天天的跟个娘们一样斤斤计较,你不如切了那半两肉做女人算了,废物。 君鸿白是我侄子,我想打就打,看不惯揍一顿怎么了,要你管那么多。” 他走到门口啪地打开门,提步要离开前,忽然顿住,回头一本正经道: “好了好了,就算是我好心坏了你的事。接下来你要做什么,直接与我说,免得我又坏了你的事。” 陈宣还没从他说的那一通有点难懂的道理里头绕出来,闻言下意识道:“我要母亲约她去香山上香。” 君呈松眸光闪了闪,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这狗日的,看起来是个实诚人,没想到一肚子花花肠子。 他没再说话,转身大步流星往楼梯处走了。 刚走到楼梯口,屋子里忽然传来一个铜锣般响亮的声音:“等等,什么半两肉,老子至少有三两!” …… 珠珠惴惴不安地回了沈府。 “……君鸿白被揍得骨头都断了好几根,奴婢若是再动手,弄个半死不活的怕他赖上,就……” “所以你就空手而回了?”翠翠不敢置信地瞪着眼. “早知如此,还不如我去呢!” 沈青鸾将手中捏着的书放在桌子上,一手疲惫地捏着眉心。 “好了,方才原本也是冲动才让珠珠去动手,如今,恰好。” 翠翠没了声音,只眼底还是愤愤。 沈青鸾却没心思去看她,甚至连珠珠说起的,君鸿白被一伙人狠狠打了一顿也只是让她讶异了一瞬。 在她心底,终究是沈新月更重要些。 她侧头望向门外,看门的婆子小步快趋着低头走了进来,沈青鸾顾不得再管旁的事,连忙起身。 “可是有消息来了?” 婆子从袖子里掏出个纸团。 沈青鸾接过,飞快展开,看清上头的字迹后,神色丝毫未动,只手指却是缓缓攥紧。 是夜,沈青鸾用了晚膳便早早回房,言说今日累了要好生歇息。 她屋子里的灯很快熄了,沈家人便也不好打扰,整个沈府都小了动作,一片静谧。 后门处,沈青鸾却换了身灰色的素裳,打扮素净,只带着珠珠出了沈府。 大周入夜后便有夜巡的侍卫,好在珠珠耳聪目明,又身手矫健。 两人躲避着侍卫兜兜转转,居然到了镇远侯府的后门。 找到一个幽静的角落藏好,珠珠压低了声音: “姑娘要找长栋问话,怎的不找个安静的茶楼,再不济让奴婢跑一趟就是,何苦要亲自来这个晦气的地方。” 沈青鸾并未接话,一半脸隐在黑暗之中,看起来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好在她等的不久,不多时,漆黑的小门被开出一条小缝。 透过门里头的烛光,一个身影蹑手蹑脚钻了出来,四处张望着。 沈青鸾朝他脚下砸了一个石块,滴溜滴溜着将他引了过来。 “见过夫人。” 居然是君鸿白身边的小厮长栋。 沈青鸾并未计较“夫人”这个称呼,甚至脸上的隐怒一扫而光,重新挂上了和煦的笑。 “不必多礼,自从回了沈家,因着避讳,和你们反倒生分了。” 她关怀温言一如既往,长栋只觉重新有了主心骨一般。 直起身,脸上扬出一抹苦笑,“夫人不在侯府,府中已然乱了套。 杜姨娘被大爷关了起来,却不甘心,闹得越发厉害,前几日还在少爷的早膳中下毒。 大爷不知怎得也一直没有处置她,今日带着少爷出门,回来却是一身伤,大夫说,要将养许久才能好。” 他说着脸上挂上了凄惨,眼底更是哀求:“夫人若肯去看一看大爷,大爷心里定然高兴。” 沈青鸾心底一阵反胃。 这些人都以为诉说君鸿白的凄惨便能让她心软。 实际上,她恨不得君鸿白那个王八立即毙命,也好过总在她面前惹得晦气。 只是如今,她还有话要问长栋,便也没有将厌恶表露出来,反而满是担忧道: “话虽如此,可府中有人厌我至此,就算我想……” 她顿了一刻,在长栋满是希冀的眼神下为难道:“只怕徒生事端。唉,你在府中呆的久,应该比我更明白是不是?” 长栋思索片刻,忽然恍然大悟般:“您说的是老夫人?” 沈青鸾眼底精光微闪,面上却不动声色,略带愁绪: “我也是如今才知道老夫人对沈家人厌恶至此,大爷素来孝顺,只怕心中也会怪我……” “自然不是了,老夫人与沈家之间,从来只有老夫人的不对,大爷心中有杆秤,自然清楚内里的来龙去脉,怎么会怪罪夫人。” 沈青鸾略作忧愁地展眉,看起来越发委曲求全。 “老夫人怎么会不对?清官难断家务事,谁也说不清的。” 长栋愈发焦急,“说得清说得清,老夫人不喜欢沈二姑娘,虽说是因为少爷总是在老夫人面前告状,可按理说小孩子之间的事情何需长辈兴师动众插手。 老夫人闹到学堂去当众打了沈儿姑娘本就是她的错,更何况她还屡屡捉了沈二姑娘私下用刑,这些大爷都是知道的,他怎么会因此而被老夫人蒙蔽厌恶夫人呢。” 沈青鸾呼吸一窒,胸口处传来让她痉挛的剧痛! 在她不知情的时候,陆氏居然如此羞辱折磨她的妹妹! 君鸿白居然全都知情! 难怪!难怪今日新月怒气冲冲,一听到君远说要向陆氏告状就下意识面露恐惧。 定然是陆氏那个老虔婆动手次数太多、太猖狂之故。 简直是该死!不单单是君鸿白和陆氏该死,还有她自己也是。 若不是因为她对君家人太过讨好,新月又怎么会为了不让她难做而委曲求全默默忍受! 这帮王八蛋! 沈青鸾气得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长栋还在无知无觉地说着君鸿白对她的怀念和深爱。 “够了。”沈青鸾僵着声音打断,硬生生忍下了心口滔天的怒气。 “你出来已经许久了,还是快些回去吧。” 头一次,她说话这样生硬。 只要想到长栋曾经对一切知情,却非但袖手旁观,甚至还将她蒙在鼓里,她就恨不得将长栋扒皮抽筋! 哪还有心思和他虚与委蛇。 长栋却不疑有他。 约莫是沈青鸾宽和仁善的形象太深刻,长栋又说了一句: “只要夫人肯看大爷一眼,大爷定然欣喜若狂。” 这才缩着身子回府。 欣喜若狂? 呵,但愿吧。 沈青鸾神情僵硬,盯着长栋背影的眼神,冷得仿佛浸满了冰渣子。 116.夜色朦胧,人也朦胧 等他的身影彻底掩入镇远侯府门后,沈青鸾仍旧没有动作。 珠珠担忧地看着周围,拉了拉她的袖子:“姑娘,夜深了,咱们该回去了。” 沈青鸾迟缓地动了动身子,脚尖往前一踏。 “什么人!谁在那里!” 巡逻士兵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巷子口。 正要离开的沈青鸾和珠珠都是一惊! 大周夜防巡严,曾有晚归的世家嫡子被抓,怀疑是贼人而被当街打断腿的。 虽然事后巡逻的士兵被严惩,可到底是已经造成了伤害。 而沈青鸾是女子,又是刚和离的女子,若是被巡逻士兵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一时之间,两人都有些慌乱着后退,身子紧紧贴在冰冷粗粝的瓦砖墙上。 “大人,动静是从巷子里传出来的!” 粗重混乱的脚步声响起。 沈青鸾不由得屏住呼吸,掌心紧攥。 珠珠看了她一眼,忽然咬唇松开挡在她身前的手,兜头就往外冲去。 沈青鸾一颗心登时提到喉咙口,心中暗恼,再也顾不得被发现的后果,忙也跟了上去。 珠珠固然是好意,可她被发现顶多是名声有损。 若让珠珠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去将他们引开,定然会连命都没有。 “是我。” 一个突兀的声音在巷口响起,却不是珠珠的声音。 沈青鸾松了一口气,脚步放缓,悄悄往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 却见巷口处,一对举着火把的士兵停住脚步。 站在他们面前的男子身材高大如松,腰如银枪挺直,在夜色中画出深重完美的身影。 英俊的面容笼在摇曳的火光中,如同破开狂海怒潮的分水神犀,连千军万马也在他面前暗淡下去了。 沈青鸾不由自主停住脚步,视线在他侧脸上停留片刻,又悄悄隐匿回去。 隔着一段距离,君呈松声音冷而无情,带着无边的威严:“去那边查罢。” 镇远侯的威名,军中谁人不知。 一列士兵半点犹豫迟疑都没有,举着火把朝他指的方向离开,凌乱的脚步很快消失不见,巷子又暗了下来。 沈青鸾轻轻拍着胸口嘘了口气,旋即又紧张地看着黑暗的巷口。 君呈松出现在这里,会是巧合吗? 片刻后,刻意放轻的脚步往里走来,沈青鸾不禁心跳加速,紧紧看着前方。 女子纤细的身影出现,珠珠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姑娘,咱们赶紧走吧。” 沈青鸾点了点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却一时分不清心里头的感觉,究竟是失落还是庆幸。 两人拉着手又要沿着原路返回,却在拐弯时忽然听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 “别往那头去。” 沈青鸾顿时警铃大作,甚至脊背都僵硬起来。 往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却见君呈松身形缓缓展露。 月光忽地从云层出来,照在他脸上,浓眉深目,显出惊心动魄的耀眼飞扬。 他示意沈青鸾跟上,“我送你们回去。” 一路上,除了轻到不能再轻的脚步,一片静谧。 甚至连夏日经常听见的虫鸣声都消失了。 沈青鸾心中却是一片复杂。 是了,她险些忘了,如今镇远侯府真正的主人回来,其防护定然是比以前更加严密。 她怎么会以为,只要谨慎一些,就可以悄无声息和府中的下人联系上呢? 说不定,早在她派人去找长栋时,就已经被君呈松的人盯上了。 甚至方才,她和长栋的谈话,君呈松也是知情。 就是不知道,他到底听到了些什么。 回想起方才她冲着长栋虚与委蛇说的那些话,沈青鸾陡生一阵心虚兼烦躁。 只这复杂情绪的源头,却是她自己都分辨不清。 君呈松选的路果真安全,虽然绕了些,却是顺顺利利到了沈家后门。 见着熟悉的地方,主仆二人俱都放下心来。 珠珠上前去叫门,沈青鸾脚步放慢,转身冲着君呈松微微顿身,却是行了个谢礼。 “方才谢过侯爷出手相助。” 君呈松没吱声。 沈青鸾只觉一阵灼热的视线盯着她头顶,那一小块头皮,仿佛都要烧起来。 “还有今日在马场,也要谢过侯爷仗义执言。” “不必。”君呈松终于开口,只语气里头满是别扭。 若仔细听,还能听出一丝委屈。 怎么能不委屈! 她对赵氏女出手如此果决,可对上君鸿白那个狗王八,却这么黏黏糊糊。 被人上门找麻烦,只轻飘飘几句话把人骂走。 听说他被打了,居然还半夜上门去问候。 甚至还说有心回镇远侯府去照顾君呈松。 当真是,恨得他牙痒…… 君鸿白那个贱种,哪里配! 他久久没答话,沈青鸾心底滋味也是莫名,便不再多说,转身往打开的门缝里走去。 “沈青鸾。” 一整晚没怎么说话的男人,这会忽然开口了。 沈青鸾脚步顿住,随即转身。 或许是月光太温柔,照得她的眉眼也多了丝白日里没有的婉约。 君呈松憋了一路的话突然就忍不住了。 “日后你离君鸿白远一点。” 这话,既出人意料,又极符合君呈松的性子。 不知为何,沈青鸾提了半日的心,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落下了。 空气静谧了片刻,就在君呈松硬着头皮等她恶声恶气的时候,沈青鸾只缓缓道: “多谢侯爷的好意,但,恕我不能答应。” 君呈松本就憋屈的心,瞬间燃起熊熊怒火! “不能答应?当初要跟他和离的不是你吗?如今还不到半个月,你就又后悔了? 沈青鸾,你怎么就那么——” 他忍了又忍,才没让自己说出那些难听的话,只瓮声瓮气道:“你别让我看不起你。” 117.知错,但不改 他个子很高,站直的时候像是一柄锋锐而杀气四溢的刀。 任谁也想不到,他会在一个女人面前如此收敛自己的一切。 仿佛要将自己揉吧揉吧塞到一个丸子里,生怕有一丝一毫的刺将沈青鸾扎伤。 沈青鸾这会抬眼去看他,正巧见到他凶神恶煞的眼底,那一抹生气、怨愤、担忧,和委屈。 居然是委屈。 沈青鸾恍惚了一瞬。 随即,很快又清醒过来。 “你看不看得起我,有什么关系?” 她说出一句让君呈松险些气得原地去世的话。 “好,好,好!”君呈松怒极反笑,咬牙切齿瞪着沈青鸾。 “是我枉作小人,还以为一腔真心地帮你,你总能看见我的好。 没想到,你心里只要君鸿白那个王八蛋!他究竟哪点值得你喜欢!” “哪点值得我喜欢?”沈青鸾低吟着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 旋即抬眸,眼底满是君呈松看不懂的复杂,一字一顿道:“至少他从不自作主张,来插手我的事。” 君呈松险些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我是在帮你。” 无论何时,这个男人永远是笨嘴拙舌的。 仿佛一个执拗的小孩,只会重复着心中最深切而直白的念头。 很多时候,这样的执拗,真诚得让人眼眶滚烫。 若是可以,谁不想拥有这样一份似乎永远不会偏移的执拗呢? 只可惜,世上所有的永恒都只是流星,转瞬即逝。 若期盼着永远拥有,最终受伤的只会是自己。 沈青鸾转眸,定定地看着远方空虚的黑暗。 “侯爷帮忙,我原该感谢的。 只是侯爷这番作态,难道不是将我放在和侯爷一般的,仗势欺人、冷漠凉薄、随意摆弄他人命运的位置上了吗?” 说到最后,沈青鸾转回视线,素来温和的双眸,这会翻滚着令人心惊的幽暗。 君呈松呼吸一窒,大脑像是被一把锋利的斧子硬生生凿开,又像是被塞了一大桶冷得要命的冰,痛得几乎要裂开。 这句话,比杀了他还要让他难受。 “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吗?” 极致的疼痛和恍惚中,他居然看见素来冷静的沈青鸾,这会眼底居然也透着丝痛苦。 君呈松自嘲地扯起嘴角。 应当是错觉吧。 像她这样的人,怎么会因为一个本就讨厌的人而痛苦。 腥红的视野之中,沈青鸾眼底的情绪一闪而逝,很快就变得清明。 “无论如何,侯爷的的确确是帮过我,日后若有机会,我会找机会报答。” 她没有回答君呈松的话。 只是很多时候,避而不答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君呈松心底像是被剜了一块肉一般,血淋淋地生疼。 以她的仁善,决计是不会说什么难听的话的。 哪怕她真的鄙夷、不齿于自己的下作卑鄙,像方才那样质问,已经是她口中能说出的最难听的话了。 她果真,厌恶自己至极。 甚至不是恨,不是恨自己毁了她的婚姻和人生。 只是厌恶,厌恶自己的品行和卑劣。 这个认知,比死更让他难受。 他死死攥着拳头,用力粗大的指骨都捏出咯咯作响的声音。 可笑的是,即便气怒到极致,他也不敢在沈青鸾面前表露出分毫。 他甚至露出一个可怜的、讨好的笑。 像一个乞丐在看着给他施舍的善人,哪怕那笑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我知道,我的确做得有些不对。” 沈青鸾心口一阵酸涩钻心的难受。 她终于忍不住,飞快地看了君呈松一眼。 这个人,看起来这样凶,那样高高在上、大权在握。 实际上,却是这样傻。 她都这样辜负他的好意,甚至拿针朝他心口最痛处去戳。 他怎么还不生气,还不愤怒,还不一走了之。 沈青鸾倏地转过身去。 若不如此,只怕她眼底闪烁的情绪会出卖她的内心。 可这个削瘦而挺拔的内心,几乎是立刻就激起君呈松印在噩梦之中最深的恐惧。 他陡然伸手握住沈青鸾纤细的胳膊。 只是一个极简单的触碰,却如同天雷一般,让两个人心中齐齐巨震! 君呈松的手掌很大,指腹更是粗糙。 掌心的温度穿透衣裙,沿着接触过的那一小片皮肤往上,熏得沈青鸾脸颊通红。 “你别生气。” 出声的,是一句委屈却略带讨好的话。 “日后,日后我……” 他笨拙的解释缓缓低落了下去。 他知道,或许他该给沈青鸾一个保证,日后不再做她不喜欢的事情。 可是,喉结滚动,那样的承诺,他却说不出口。 良久,久到手掌心的热气几乎要将沈青鸾烫到,君呈松才低沉道: “我的确是错了,那日,是我在仗势欺人。” 他说的,正是那日赵藏枝想要耍赖离开,躲避赌约时,他强令赵氏低头认输之事。 看着沈青鸾在月色中似乎没那么生疏冷淡的侧脸,君鸿白心中既是煎熬,又是甜蜜。 “我认错,若你要罚我,我也认罚。可再有下次,我,我改不了。” 语毕,君呈松痛苦地闭上眼。 因此,也就没看见沈青鸾侧目,投过来复杂、难言的眼神。 “若我不这样做,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受委屈吗? 那日你问我,是不是能够永远高高在上,永远是摆弄别人的那一个。” 君呈松嗓音低沉沙哑,透着难言的荒凉,却也蕴含着无声而坚定的承诺: “我的确无法保证,我永远都是处在权势高位的那一个,也无法让世上所有的人都不受委屈,我只能向你承诺。” 君呈松眼睛倏地张开,恰巧和沈青鸾四目相望。 沈青鸾莫名陡生一阵心虚,连忙垂下眼睑。 “我向你承诺,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你永远都不会是受委屈的一个。” 沈青鸾久久没有开口。 若说这话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她定会一笑置之。 因为还未见过这世界真相的男子,是不明白诺言两个字该有的分量的。 可君呈松,他并非十几岁的少年了。 甚至,他见过世间绝大多数的残忍和黑暗。 他为何要许下这样的承诺,自己和他,明明什么关系都没有,不是吗? 沈青鸾忽地挣开他的手。 夜间唯一的热源消失不见,整个人仿佛都冷了起来。 118.你我皆非圣人 “侯爷既然一意孤行,又何必与我说这许多?” 她的声音冷得君呈松心肝儿都在打颤。 他知道,这会子,她是彻底厌恶自己了。 “我是一意孤行。” 委屈难受的情绪填充着整个胸腔,嘴角渐渐下拉,形成一抹不好看的弧线。 “就算你厌恶嫌弃,我也不会改变主意。” 他紧紧盯着沈青鸾的背影,也就不知道,原本竭力控制着神情的沈青鸾听到这句话,脸色忽然就变得苍白。 她往前跨了两步,离君呈松更远些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随意胡乱地说了句: “侯爷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干。” 便仓惶地躲回了沈府。 君呈松失落难受地看着紧闭的府门,一时间居然没发现,素来礼数周全的沈青鸾,这会居然如此失礼。 既未长篇大论将他驳斥得开不了口,也未就这两次出手相助向他道谢。 事实上,沈青鸾这会,大脑一团乱麻。 几乎是凭着本能走回屋子里,身子一沉,重重坐在美人榻上。 摇曳的烛光仿佛成了视线唯一的焦点。 厌恶嫌弃? 若是以往,她或许还有底气厌恶他的冷漠高傲和以势压人。 可如今,她早就变了。 她对君呈松的那一番指责和劝诫,何尝不是在自我指责、自我反省。 她想坚守本心和原则地活,可别人却未必如此。 捧高踩低如何?市侩阿谀又如何? 若想活得自由,想让家人不再受委屈,就得拿一部分本性来换! 没得一面自命清高,一面又怨恨天道不公! 她愿意的。 甚至早就已经在做了。 可是,她毕竟也是女子。 她也想,在某一个人面前维护自己的形象,让往日的高尚、清澈、坚韧、美德流芳不要褪色。 正如她曾经在一封封书信之中曾经阐述的,宽阔而宏大的品德和抱负。 而不是如今这样,为了某个目的,心狠手辣、卑鄙算计。 所以,她才刻意说出那样难听的话。 若是第一次说,是因为对君呈松心底有怨故意刺激他。 那么方才说出口,就是为了在他伤疤之上再扎一针,让他更觉刺骨之痛。 毕竟,只有痛得多了,才会下意识远离自己,不敢再触碰。 可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脾气如此暴躁的男人,甚至说得上冷漠狠厉的男人,会一次又一次朝着让他痛苦的人靠近? 烛光跃动,虽是小小的火花,却能驱散深重的夜。 沈青鸾侧伏着趴在小几之上,本以为今夜会烦躁难眠。 却没想到,不知不觉间竟然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沈青鸾是被肩膀一阵阵的酸痛给唤醒的。 醒过神来,肩膀上薄被滑落,她这才发现,自己竟就这样在美人榻上趴了一夜。 门外,翠翠应声而入,吧嗒吧嗒道:“姑娘昨夜就这么睡了,也不喊奴婢伺候。 奴婢半夜不放心进来一看,姑娘睡得可沉了,喊都喊不醒。自打成婚后姑娘可没睡得这样香过,奴婢索性不喊您了。” 沈青鸾糊里糊涂任她伺候着,慢了半拍才恍然。 是了,昨夜自己,的确是难得的一通好眠。 踏实、安心、温暖。 只这些感受到底从何而来,她却不愿深思了。 “对了。”翠翠声音忽然顿了顿,拿眼睛去瞄沈青鸾的脸。 “方才听了个消息,跟镇远侯府有关的,不知道姑娘听是不听。” 沈青鸾坦然自若地接着漱口,直到将脸擦拭干净,才淡淡道:“说吧。” 翠翠眉眼里带了丝兴奋:“奴婢听说杜姨娘昨夜落胎了。” 沈青鸾动作一顿,只是很快又接着擦起手来。 杜绵绵落胎,此事,她早有预料。 毕竟前世,杜绵绵肚子里的孩子就没留住。 这次,她在陆氏的寿宴上借着玉清道长的嘴,公开挑明杜绵绵肚子里的孩子月份不对。 虽然君鸿白为着脸面硬生生认下这个孩子,可不代表他真会戴上这顶绿帽子。 杜绵绵肚子里的孩子,是决计不会真的降生的。 此前她还在奇怪,镇远侯府为何这么久都没有动静,竟就这么好生养着杜绵绵了。 也是昨日方才明白,原是留狗急跳墙的杜绵绵在侯府生事,好让她心软而已。 真可笑,这一帮人,还真将她当成佛陀在世,圣母在生了。 沈青鸾唇畔勾起一抹讥嘲。 可是想起另一个将她高高奉起,视若神明的男人。 那抹笑忽然就消失无踪。 直到这会,她忽然生出一个让她极为难受的念头。 她谴责君呈松自私冷漠,牺牲她的婚姻。 事实上,她不也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吗? 甚至她比君呈松更加自私丑陋,盖因君呈松是在山林间、战场厮杀间长大。 而她,却是有着沈氏族人和父母的关爱和教养下长大。 孰人更高尚,孰人更卑鄙,一看便知。 这般想着,她整个人都低落了起来,淡淡道:“杜绵绵落胎,然后呢?” 翠翠没觉出她的情绪,仍旧抿着笑: “奴婢听说杜姨娘哭了一整夜,眼睛都要哭瞎了,君家的人嫌烦,直接将她住的院子封了起来。这回,她是再也蹦跶不起来了。” 沈青鸾漫不经心地斟了杯茶。 再也蹦跶不起来? 未必吧。 杜绵绵此人,急功近利,肤浅张扬。 君鸿白若是对她多几分了解,就能看出她怀孕之后的种种行径,和她往日的做派大相径庭。 瞧着像是,刻意在按捺着什么一般。 再者说,以她无利不起早的性子,肚子里怀了个定时炸弹,很有可能让她死无葬身之地,她该早早地将这个孩子处理掉才是。 可前世,这个孩子是五六个月时才落下。 今生,杜绵绵更是当场被拆穿之后,仍旧试图护着这个孩子。 她这个孩子,定然大有来头。 所以,若觉得杜绵绵自此再也蹦跶不起来,应当是小看她了。 沈青鸾喝了口热茶,方觉脑子里那些消沉的思绪都飞了开,人也精神了几分。 “上次见着杜绵绵身边那个丫鬟,叫鸳儿的,很是忠心。这回,想是一起关起来了?” 119.赵藏枝做妾 翠翠略一思忖便将人对上了号。 “应当是了,杜姨娘整个院子都封了起来,侯府原本的下人都央了关系另外寻了差事,不必呆在里头。 但鸳儿是她的陪嫁丫鬟,不陪在她身边也没处去。” 沈青鸾悠悠漾开一个笑:“可怜见的,叫长栋多关照她一些,我实在是不忍心。” 翠翠不是很明白。 杜绵绵身边的人下场凄惨,她家姑娘不忍心什么? 只是她有一点好,就是唯沈青鸾是从,这会不懂,也飞快地去传话了。 而长栋还巴巴地等着沈青鸾重新回侯府去做那圣母,对她的吩咐,自然奉为圭臬。 被关在里头的鸳儿突然发现,送给杜绵绵的饭菜不过是两块干巴巴的发臭的菜叶子,给她的却是精致的小菜。 送菜的小厮示意她不要声张,又安慰了她几句,惹得鸳儿好一阵感激。 这些都是后话。 沈青鸾料理了赵氏宣扬出来的流言,沈舒也没闲着,一封奏折参了丁家教子不善,当众与世家贵女厮混。 这事却是丁达抵赖不了的。 毕竟在马场之上,丁达与赵藏枝搂搂抱抱,甚至还在地上滚了两圈。 虽然是为着救人,可从围观的人嘴里说出来,那就算得上有伤风化了。 更何况赵藏枝还自己将污名认下,当众断了一臂以示惩罚。 凡此种种,俱都将他们二人之间的风艳之事在板上定了个钉! 故所以,沈舒这封奏折,扇得丁家灰头土脸,声名扫地。 丁达和赵藏枝以往只能说是彼此心许的朦胧之情,有这一桩奏折,又有陛下的雷霆之怒和当堂怒斥,两人也算是被绑在一起了。 若是原本有婚约,哪怕闹得失了体统,丁家也该捏着鼻子迎赵藏枝进门。 坏就坏在,赵家和丁家原本并无婚约! 丁达被家里灰头土脸挨了一顿骂,丁雷领了个教子不善的名头被申斥了一顿,甚至还罢了国子监院长的差使。 叫他们将罪魁祸首赵藏枝娶进去,那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下这口气。 赵家虽然不是好惹的,可男女之事,吃亏的只能是女子。 便是再怎么强逼,难道还能逼丁达将赵藏枝娶回家吗? 人家一句失了名节,便是赵家再如何势大又能奈得了何? 最后的最后,两家人彼此拉锯,不知是如何协商的,终于各自妥协着退了一步。 丁家将赵藏枝迎回去,却不是明媒正娶,而是纳了做贵妾。 要说赵氏嫡女做妾,那是让整个家族蒙羞。 可赵藏枝自己做出了丑事,若是不塞进丁家,只会更让家族无颜。 说来说去,还是她太过轻浮狂傲,才会有此结局。 赵藏枝出门那一日,陈芳特意上门邀了沈青鸾出门看热闹。 沈青鸾虽不愿去见证一个女子走向悲惨的前路,可想起赵藏枝曾经让沈新月怕得连出门都仓惶瑟缩。 她便觉得,合该让沈新月瞧一瞧。 瞧一瞧这吃人的世道,非是安分守己就能安然无恙,也非是位高权重,便能搅弄风云。 女子立世,若想不被流言所困,永远害怕躲避并无用处。 唯有,直面束缚你的那些东西! 陈芳熟门熟路地带着两人去了一间茶楼。 陈宣今日并未跟着,沈青鸾便也自在许多。 三人一起吃了盏茶,又用了些许茶点,茶楼下便开始有了动静。 一直守在窗边的翠翠忙回身道:“赵家的轿子过来了。” 闻言,陈芳眼前一亮,起身走了过去。 沈新月面露迟疑,朝着沈青鸾看了一眼。 沈青鸾冲她点了点头,沈新月便也犹犹豫豫地跟了上去。 赵家的轿子,哪怕是最朴素的,也比寻常人家要奢华不少。 单单是封顶的木材,便是用的十年才能长成的黄梨木,其后更是蜿蜒着十数箱嫁妆。 若是普通女子能有这般出嫁的阵仗,应当称得上极为光彩了。 可惜,赵藏枝并非京都普通老百姓的女儿。 她是,赵氏嫡女。 是赵满楼消失后,赵氏年轻一辈最寄予厚望的女子。 她本该十里红妆,本该冠盖满京,本该高居主母之位,成为京都贵女之中遥不可及的传说和羡艳。 可现在却,一顶小轿。 丁家无人迎亲,赵氏也无人相送。 就这么孤零零地从沈新月眼底过去,化为一个泯然众人的黑点。 沈新月呆呆地看着这一幕,怔愣着问道: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丁家会纳她做妾,而赵家,还答允了呢?” 她的确不明白。 前一日,赵藏枝还是高傲矜贵的贵女,一夜之间,却全都变了。 “赵藏枝自己竟也答应?” 陈芳收回眼神,看着懵懂的沈新月,不在乎地摆手道: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当然是因为她犯了错。犯错自然该罚,沈姐姐,你说是不是?” 沈青鸾正在喝茶。 闻言,自雾气缭绕中抬起眼眸,悠远地朝窗边两个懵懂天真的女子看去。 有错该罚? 这句话说不上错,却绝不适合放在赵家。 毕竟以往,赵藏枝做过的错事,难道还少吗? 偏偏是这一次吃到了教训。 不过是,技不如人,输在她手上罢了。 不,或许可以说,是赵氏不愿为了赵藏枝,去拗君呈松这条大腿。 只是,真相太过残酷,沈青鸾并不愿自己妹妹过早地知道这些。 吹散茶杯中的雾气,沈青鸾眸光温和了下来,笑道: “赵藏枝若不是赵家的女儿,而是沈家,沈氏族中的长辈自然不会如此处置她。赵家送她去做妾,是因为她违背了赵家的族规。” 沈新月和陈芳齐齐一愣,仿佛从未想到过这一点。 沈青鸾放下茶杯,继续柔声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小到沈家、赵家这样的氏族,大到整个大周,都有不同的规则。 赵藏枝往日受了赵家的好处,自然该遵守规则,我们也是一样。规则,便是我们头顶的那根红线。 平日里我们享受着贵女的待遇,可若是触碰了那根红线,其结果,是我们绝对无法承受的。” 语毕,沈新月和陈芳俱都沉默了。 违反规则? 会有这样的下场吗? 120.别误会,我不是骂你丑 明明日光温热,陈芳和沈新月,却陡觉不寒而栗。 咔哒—— 是沈青鸾将茶盖磕到茶碗上的声音。 接着,徐徐而缓慢的声音响起,仿佛能沁人心脾: “不过,规则二字,有人遵守,也有人来制定。譬如赵家和沈家规矩不同,沈家不会纵容出赵藏枝这样自视甚高的女子,也不会如此冷漠地坐视族中女子受欺负。 日后,你们若嫁为人妇,也该制定新的规则,约束该约束的人,庇护能庇护的人。” 语毕,她深深地看着沈新月。 她的妹妹啊,活泼又胆小,却也坚强又执拗。 譬如这会,沈新月似懂非懂地看着她,片刻后,郑重地点头。 眼看着屋子里气氛松懈下来,陈芳挽着沈新月的手兴致勃勃提议道: “这几日天气正好,不如咱们过几日去香山上香如何?也好散散心?” 沈新月眼睛一亮,连忙转眸去看沈青鸾,“长姐去不去?” 她的眼睛生得圆,宛若深林里晶亮的小鹿。 沈青鸾哪还说得出拒绝的话,含笑着淡淡点头。 隔壁厢房之中,陈宣趴在隔着的墙壁上,忽然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 君呈松心口高高提起,面上却装作不以为然,“怎么了,听到什么好消息这般高兴。” 陈宣回头,笑得露出牙花子,“沈姑娘应了要和我妹子一起去香山。” 君呈松嘴角肉眼可见地耷拉下来。 只他本就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这会陈宣也没觉出什么不对。 背着手兴冲冲在屋子里转了个圈,“你说她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君呈松双手捏着茶盏,发出咔哒的碎裂声。 在陈宣抬眼看过来的一瞬,君呈松忙掩饰着道:“她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我怎么知道,左不过就是生的俊秀的,女人不都是如此。” 说完,他故意抬眼去看陈宣,假装不好意思道: “我不是说你长得丑,只是你长得凶,难免吓坏了人家姑娘。” 陈宣脚步顿住,瞪着眼睛看了过来。 片刻后憋屈道:“胡说八道,我娘说了我不丑。” 君呈松心底暗爽,面上却诚恳道:“是是是,是我说错话了。 只不过她前头的夫君虽然不是个东西,长得却是白净。你与他,还是有些不同。” 说着,他遮掩着动作,悄摸冲着小小的水杯口照了下自己的脸。 嗯,眉高鼻深,俊美不凡,丝毫不比君鸿白那个孬种差。 那头,陈宣的脸却是彻底僵住。 该说不说,君呈松这话虽然难听,却实在有那么点道理。 他不知道君沈两家婚事的内情,只以为沈青鸾是自己瞧上了君鸿白,这才结亲。 要说那君鸿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人更是废物冤种一个。 沈青鸾能瞧上他什么?不过是一张金玉其外的脸罢了。 若她果真喜欢美男子,那自己…… 陈宣整个人低落下来。 君呈松愉悦地起身,在他垂下去的肩膀上拍了拍。 “没事,缘分天定,这个不成,下一个就成了。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给你寻摸寻摸。” 陈宣肩膀一耸,把他的受推了下去。 “下一个,这世上有多少个沈青鸾。” 在他身后,君呈松得意地勾唇。 “强扭的瓜不甜,有些事强求不得,你还是想开些吧。” “有些事强求不得,不过,有些事却是人定胜天。”门外传来一道缓和悦耳的声音。 陈宣下意识神情一震,飞快地起身,快步走到虚掩着的门前。 但见旁边厢房的人已经准备回府,掩映的门框上勾勒着两道细瘦窈窕的身形。 沈青鸾站在门口处,一边替沈新月穿好披风,“不必担忧那许多,这辈子只要长姐活着一日,便能护你一日。” 陈宣自己都未意识到,他脸上挂起了出神的笑。 是了,人定胜天。 他若是认命,早在战场上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君呈松眼神幽幽地看着重新振作起来的陈宣,一时只觉牙根痒得慌。 可真碍眼啊…… 沈青鸾倒不知道她没看见的角落里,有这样一番无形的刀光剑影。 只是看着重新敞开心扉的沈新月,便觉以往身上沉重的包袱俱都消失不见。 到了和陈芳约好的这一日,沈新月一大早便叽叽喳喳地冲到她屋子里来。 “长姐,你还没梳妆打扮呢?芳姐姐已经叫人来催了。” 沈青鸾失笑道:“你若是急,就先出发去忠勤伯府,我需得将要带的东西检查仔细了。 香山来回一趟,得黄昏时才能到家了。” 沈新月不禁讪讪:“长姐要准备什么,何不提前与我说,我也可以帮着收拾。” 沈青鸾一面拿着本子一行一行地对了过去,一面和悦道: “这些事,素来是人多手才杂,我慢些做,才不至于有什么遗漏。” “哦……”沈新月张了张嘴,退到一旁去。 见沈青鸾又忙了小半盏茶的时间,仍是没有要结束的迹象,有限的耐心也磨了个干净。 扭捏道:“那,那我就去找芳姐姐了,长姐你可快些追上我们。” 沈青鸾自繁忙之中抬头,眼眸眯出愉悦的弧度:“知道了,必不会误你的事。” …… 等到沈青鸾出门的时候,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宛若一块被打磨得圆润的珍珠,散着沁人心脾的莹光。 一行人很快在城郊处碰面,略略说了几句,便驱车往香山而行。 香山路远,沈青鸾看了会沿途的风景,便迷迷糊糊地倚着车壁睡了过去。 睡梦中,忽地听见一阵吵嚷声,旋即,马车重重踉跄了两下。 沈青鸾只觉一阵莫名的大力,整个人都险要甩出去! “姑娘小心!” 翠翠没有坐住,从马车里滑了出去。 好在珠珠反应快,一把将沈青鸾团团抱住,两人死死卡在门口。 “怎么了?” 外头翠翠哎哟叫唤着,还是快速答话道:“路上被巨石砸出一个大坑,马车陷了进去!” 沈青鸾心中一惊,连忙挑开车帘。 121.这个世界疯了 果不其然,将将能容一架马车过身的山脚窄路上,布满着乱七八糟的大坑小坑。 不说她的马车,就是前头不远处,陈芳和沈新月的马车也陷入一个小坑之中,不得寸进。 “新月,芳妹妹,你们可曾受伤?” 沈青鸾隔着马车远远地问道。 那头,陈芳和沈新月提着裙子七倒八歪地下了马车,忙迎了上来: “没有没有,马车走得慢,我们不曾受伤。” 沈青鸾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才将心放回肚子里。 “没事就好。这香山去不去倒是无妨。” “沈姑娘你就放心吧!”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 陈宣扬着马鞭,走到陈府的马车旁,“有我在,莫说是几个坑,就算是刀山火海,咱们今日也过得去。” 他今日穿了一身蓝色劲装,丝绸的衣裳紧紧贴在他身体的肌肉之上,勒出劲瘦精悍的线条。 扭头说话时连侧颈都显出了清晰的肌肉轮廓。 翻身一跃上马,手腕用力,勒住缰绳在马背重重一甩。 原本因为马车被陷住而呆在原地歇息的马儿顿时吃力,啪地人立而起,长声嘶鸣。 前蹄落下的一刻,马车吱呀一声,竟是有往前挪步的迹象。 一时间,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只可惜,马车往前挪了半寸,很快又跌落回坑中,徒留马儿无力地跺着蹄子。 …… 陈芳有些没脸,没好气道:“大哥,你行是不行?若是不行便别在这逞能,赶紧叫几个年轻力壮的将马车推出来才是。” 陈宣绷着脸,暗暗瞪了自己这个蠢妹子一眼,瓮声道:“若是我不行还有哪个行?” 一旁的君呈松连忙开口,似是替陈宣解围:“就是,芳妹子——” 似是想到什么,他顿了一刻,换了个有些距离的称呼: “陈二姑娘何必如此奚落你哥,马车本就重,地上又是湿滑,你大哥一个人怎好把马车驶出来。” 陈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胡说八道什么呢!”他左手将缰绳勒得更紧。 “方才我不过是试探一下马儿的脚劲而已,怎么就驶不出来!” 恼恨地瞪了君呈松一眼,觑见他脸上满脸的关切,一肚子火也不好发。 只恨恨地咬牙,腰杆挺直,猛踢了一下马肚子,缰绳更是在马屁股上重重一拍。 电光石火间,马儿爆发出嘶鸣。 随即闪电般往前一跃,马车应声而出,嘎吱停在前方的平地上。 “大哥好棒!” 陈芳雀跃着跳起来鼓掌。 陈宣骑在马上,倨傲地环视了一周。 最后才扭扭捏捏地对上沈青鸾的双眼,撞进一片专注的茶色之中。 陈宣缓缓脸红了。 他轻咳一声,翻身下马,大步走到沈青鸾的马车前。 “沈姑娘,方才没有吓到你吧,我这人粗鲁惯了,失礼之处还请沈姑娘海涵。” 沈青鸾摇头。 陈芳忙道:“沈姐姐,你下了马车来吧,让大哥将马车赶出来。” 沈青鸾正要答应,却被另一个低沉深邃的声音喊住: “沈姑娘稍安勿躁,地上泥泞难行,别弄湿了你的鞋袜。” 沈青鸾抬眸朝他看了一眼,君呈松下意识露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显得冷峻狭长的眉眼更凶了几分。 沈青鸾:…… 她状似不经意地移开视线,往地上遍布的坑洼看了一眼,并未搭理君呈松阻止她下马的话。 示意珠珠先行下了马车,自己便扶着门框准备下来。 “沈姑娘稍待片刻!” 君呈松扬声迈步上前,挡在马车前。 沈青鸾蹙眉。 她若是不管君呈松就这么下去,可就要撞到他怀里了。 这个男人,到底要做什么? 她用眼神无声地质问着,甚至是驱赶着君呈松。 君呈松却像是完全没看到一般,镇定自若地将沈青鸾的路堵得严严实实。 一面腾出手,将套在马匹身上的缰绳解开。 下一刻,他回身,半蹲在马车前,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双手将马车整个扛了起来! 寂静,久久的寂静…… 除了马儿悠闲的嘚嘚声,便只有沈青鸾在马车腾空的那一刻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其余人,俱都瞠目结舌看着这一幕。 看着君呈松将整辆马车扛在肩上,却还如履平地,又快又稳地从坑洼上头走过。 走到陈府的马车身后,他缓缓半蹲下,单膝跪地。 气沉丹田喝道:“沈姑娘当心,我要松手了!” 轰隆一声—— 马车颠了一下,旋即稳稳当当落在地上。 君呈松起身,拍拍手掌,镇定自若地朝着陈宣扫了一眼: “我将马车扛过来,不怎么费力气,也不必沈姑娘下马车这般繁琐。” 沈青鸾坐在马车里头,久久没有出声。 她应当,不是在梦中吧? 方才那个做了八百年都难得一见的蠢事,蠢得浑身都冒傻气的人,到底是哪个? 莫不是山中的精怪附了身,人都魔怔了? 可旋即,一个更令人匪夷所思的声音响起。 “要你废什么话!你有这么好的主意先头不告诉我,现在放什么马后炮!” 陈宣眼睛瞪得铜铃大,还未反应过来,听到这番话,又气又恼一顿连环输出: “我早就说了让你别跟着我,你非要凑热闹,再有下次我说什么也不让你来!” 沈青鸾实在忍不住,掀开帘子朝外头看了一眼。 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势均力敌地迎面对立,透着令人心惊的压迫感。 如果忽略掉他们说的话。 君呈松余光瞥见沈青鸾的动作,无师自通地耿着脖子委屈道: “我只是想帮沈姑娘而已,你要是觉得我做错了,就当我错了吧。” 他攥着拳头,一副受气的倔强样,好似陈宣是个什么无理取闹的恶霸一样。 陈宣百口莫辩,颤抖地伸着手指对着他:“你你你……” 君呈松又抿唇加了一句:“不让我来就不让罢,反正随便到哪,我也都是一个人。” 122.住手,你们不要再打了啦! 沈青鸾:…… 她有心想移开眼睛,不管不顾任他们两个胡闹吵嚷。 反正本就是与她无关之人。 可是,瞥见君呈松半是希冀半是忐忑的眼神,她的冷漠好像顷刻间被瓦解了。 随便到哪,我也都是一个人。 这句话让沈青鸾心中一软。 哪怕对他有恨、有怨,可也有怜,更有不忍。 哪怕心中不愿承认,哪怕极力将他隔绝在外,这个人终归是不一样的。 更何况,以沈青鸾的坦荡,又怎么会做自欺欺人的别扭事 沈青鸾放下车帘,隔断了有些飘渺的声音:“陈统领,前方路远,何必做些无谓的争执。” 陈宣涨红的脸色一顿,宛如被雷劈了一般。 侧头过去,沈青鸾已然坐回了马车里。 君呈松却是神色一喜,脸上的委屈一扫而空。 得意地理了理衣襟,朝陈宣飞了个眼神,紧紧跟上沈家的马车。 陈宣看着他的背影,风中凌乱。 这是怎么个事? 是他叫人约了沈青鸾去香山,混都为他人做嫁衣了? 偏偏走了几步的君呈松忽地驻足,用不大不小,有些委屈,却又人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陈统领,你怎得还不跟上?你若还生气,等会到了山上我让你揍一顿出气就是,现下可别误了沈姑娘的事。” 陈宣抬头,直觉这不是句什么好话,可偏偏绞尽脑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半晌,只得憋着气跟上去。 君呈松微不可见地勾起嘴角,站到沈青鸾的马车旁,刻意冲着陈芳感慨道: “你这大哥素来是个气性大的,日后不知道什么样的女子才受得了他的气。” 陈芳怪怪地瞥他一眼,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也找不出什么说辞。 只得愤愤地看了自己那不争气的老哥一眼。 可不是不争气嘛,勇武比不过旁人,还胡乱撒气,正常姑娘都要被他吓跑了。 真是白费自己这一番苦心。 马车轱辘着走了,只留下陈宣一个,里外不是人。 马车里,沈青鸾静静地坐着,仿佛马车外的那些纷争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不知前行了多久,沈青鸾突然以手掩唇,难耐地笑出声来。 她笑得太过反常,完全不是以往的沉静温和,反而是笑得眼睛弯弯地眯起,肩膀更是一颤一颤。 像是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更像是得到靥足的猫。 珠珠不明所以,呆呆地看着她。 半晌,也不知不觉地跟着笑起来了。 有了这个小岔子,到了香山的时候,日头已经高高悬挂在空中。 竟是再过一刻就要到正午了。 时下上香若是过了午时,便是不合规矩。 沈青鸾下了马车,警告般地看了君呈松一眼,“再耽搁时候,有的你好看。” 君呈松心虚地移开眼,不敢再在陈宣面前炫耀了。 一声不吭地跟在众人身后,只想起沈青鸾方才的眼神,唇角莫名其妙上扬起来。 大庙之中,佛像庄严。 前世,沈青鸾不信佛。 今生,却是不信之中,仍存了三分敬畏。 非是为了鬼神,而是敬畏天理和本心。 他们到的晚,这会殿内并无其他上香的百姓。 沈青鸾礼数周全地礼完佛,便起身退到一旁,打量着满殿神佛。 香火味太浓,浓得让她安心。 好似世俗的阴谋诡计和杂乱纷扰,都无法侵袭一般。 君呈松看着她优美纤弱的肩胛骨,脚尖缓缓往她所在的方向挪动。 近了,更近了…… “轰隆——” 一阵剧烈而莫名的震颤自大地之下传来,天际处传来沉而闷的深鸣! 沈青鸾猝不及防,身子一个大的踉跄,下一刻,向后跌落入一个宽阔而坚实的怀抱之中。 背部隔着衣衫,贴上一个滚热的胸膛。 男人霸道的味道混合着遍布鼻尖的香火味,熏得沈青鸾脑子都热了。 又是几下震荡。 君呈松一手握着沈青鸾的手腕,一手大胆而放肆地搂着她的腰。 几个跳跃,落到空旷的院子里,忙又松开了手。 温热一触即分,却像是在触碰过的地方洒下一片火种,烫得两人那一小块肌肤似乎都要烧掉了。 “长姐!你没事吧!” 陈宣护着陈芳和沈新月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沈青鸾连忙回过神迎上前去,“我没事,你呢?可有磕到碰到?” 沈新月摇头,正要开口,转瞬却是大惊失色:“长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磕到哪了?” 沈青鸾:…… 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自己脸颊是有些发烫。 好在她素来淡定,这会也是强压下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转开话题: “都无事便好,侯爷可知是发生了什么?” 下意识问完这句话,她心中却是一个咯噔。 君呈松的脸,比她还要更红。 且他的红不单只是脸颊红,眼尾耳垂都蔓延上了晶莹的粉。 整个人瞧着热气腾腾像是个刚出炉的包子,被沈青鸾这么一看,结结巴巴话都说不清楚了。 “发生了什么……哈,约莫是……或许,可能……” 沈青鸾当机立断转开头,看向一旁寺庙里的和尚:“大师可知事情缘由?” 那和尚虽然也有几分惊慌,但到底没失了章法,仍是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诸位信众不必慌乱,近日山间大雨,偶有泥石流,所以这几日来上香的香客并不多。 不过主持这几天都带人在清理山间的巨石,应当不会出什么大事。” 沈青鸾一行人闻言,面面相觑。 陈芳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陈宣一眼。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若非他是自己大哥,陈芳真要从他身上狠揪一块肉下来。 去哪不好,非得来香山! 就不能去游个湖踏个青吗? 下次自己再也不要帮他了。 陈宣讷讷地转开头,不敢跟她对视。 那头,庙里的和尚解释了几句又道:“如今泥石流应当已是暂停了,诸位可要在此歇上一刻?” 沈青鸾抬头看了看似要阴下来的天,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不好了!”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自寺庙外头传进来。 “有个老人家被压在石块下面了!” 院子里的众人齐齐一惊,连忙乱步走了出去。 寺庙外不远处的小径上,果然被泥块混合着石头堵成一团。 石块正中间,赫然压着一个纹丝不动的老人。 远远看去,生死未知! 123.会遭报应的! 更叫人心惊的是,泥石混合着掩埋的下面,居然隐隐传出幼儿的啼哭。 赶过来的僧人俱都面露惊惧。 “可查出来了?是谁被埋在下面?” 一旁的僧人双手合十,“不知,今日寺庙里不曾有老人来上香,约莫是来香山踏青的,我等并不曾接待过。” 里头又传来一声尖而细的哭嚎。 沈青鸾情不自禁上前了一步。 君呈松脚步前越,挡在她身前:“沈姑娘,这处还有乱石掉落,太过危险。你们还是先行退开吧。” 沈青鸾手心紧紧揪着,并未理会君呈松的劝慰,只朝着方丈问道: “要查被埋在下方的是何人,并不急在这一时,为今之计还是先将人救出来才是要紧。” 方丈眉宇间愁色更重,转着佛珠叹道:“方才已经派人去看过了,石块横插入老者胸口,钉在地上,挪动不了分毫。 若要施救,得从后方将石块泥土全都挖个干净才行。” 沈青鸾定睛望去,果然那老者被石块严丝合缝地卡在泥块与地面交接处,丝毫也动不得。 若要强行挪动,必然要损伤到老者的尸身。 时人看重身后体面荣光尤重性命。 若身死之后尸体被玷污,便会担忧来世不能投胎做人,只能堕入畜牲道。 这也是方丈迟疑的原因。 他是世外之人,沾染了转世轮回的因果,只怕有碍修行。 可若是按方丈所说从后方将泥块挖开,里头的婴孩还能活吗? 众人一时安静下来。 山林间只有石块扑簌簌落下的声音,衬着那快要消散的婴儿啼哭越发恐怖可怜。 仿佛下一秒就会被石块彻底砸散。 “侯爷可否帮我一个忙?”沈青鸾低声打破沉默。 “但说无妨。”君呈松还未听清她要说的事,口中已经是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沈青鸾深深地看着他,“从后头挖过来,要多久谁也不知。如今一条生命近在眼前,我实在不能坐视不理。” 沈青鸾深吸一口气,又轻又快道:“请侯爷帮忙,我想亲自将这位老人家挪开。”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在山林风雨中。 却莫名地如同一个钉子,直钉得人心肝肉都在颤抖。 “不可!”方丈变了脸色。 “老人家横在此处,是天意如此,那里头的人命该如此,不可强求啊!” 沈青鸾淡淡地看他一眼,“天意如此,那么如今我在此处,决意要救人也是天意。” 她眸光虽淡,却坚毅如刀,方丈一时被她震慑,不敢再出声。 也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君呈松二话不说迈到老者面前,双手将与人同粗的石块环抱住,硬生生往上拔起! 咯吱—— 石块撞击的沉闷声响起。 被他巨力所震,本已平息的山体竟又摇摇晃晃起来,连带着地面上的人也被颠簸。 一阵惊慌失措的喊叫响起,沈青鸾踉跄着两步,和沈新月互相倚靠着方才站定。 细碎的石块应声而落,砸得地面上满是坑洼。 他们站在远处的人尚且被波及,更不用说站在正中央的君呈松。 大块泥土混合着树枝扑簌簌往下砸,他却岿然不动。 惶似无知无觉,仍旧抱着石块,气沉丹田悍然上拔! 沈青鸾脱口而出:“当心些!” 话音刚落,一块巨石从山腰上翻滚着坠落,带来一阵劲风。 砸到君呈松头顶,霎时碎裂四散! 沈青鸾下意识攥紧了手掌,脸色煞白。 君呈松吃痛一瞬,直起身第一反应却是往沈青鸾处看过来。 见得她只是摇晃几下,并未受伤,复才扯唇露出个笑,又重新去扒拉石块。 方丈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惊得既怒又怕,连忙使唤着人上前阻拦。 “对死者不敬是要遭天罚的!如今天降警示,还不快快住手!” 几个僧弥上前去扯君呈松的胳膊,却见他周身一抖,便将几个靠的近的通通震开,仍旧继续着搬弄那石块。 方丈顿时大急! “这位姑娘,你瞧着是个知礼面善的,怎么却指使旁人做这等混不吝的事情。 将人救出来,善名你是得了,若是遭了报应致他不得好死,你又当如何!” 沈青鸾心中一跳。 不得好死…… 前世的她被困在后院,无水无食,重病而死,不正是中了这句箴言? 若是被欺凌着凄惨死去的人是君呈松…… 哪怕知道那只是一句虚无缥缈的话,沈青鸾仍旧觉得心惊肉跳,胸口一阵刺痛。 “侯爷……” 情绪难辨的话还未出口,君呈松已是气沉丹田,一声暴喝! 石块硬生生被他拔出来三分。 旋即一鼓作气着,猛地抽了出来,被惯力带着整个身子以奇异的弧度歪着,将石块插在了另一侧的地面上。 老者胸口处现出一个空朔的大洞,看起来触目惊心! 下一刻,没了石块支撑,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泥沙顿时倾泻而下,将老人大半个身子尽数埋了起来。 君呈松抽开双手直起身子,怒目圆瞪扫着周围的僧人,“一个个傻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挖!” 眼见僧人们迟疑,君呈松也不多话,自己个便伸着双手飞快地刨起泥巴。 石块掺杂在柔软的泥土之中,很快就将他的手掌划得鲜血淋漓。 沈青鸾无力地张了张唇。 半晌,不知是冲着方丈,还是冲着莫名的天道,冷声道: “既是我让侯爷亵渎了遗体,一切报应我担着就是。不得好死而已,我受着。” 君呈松手下的动作立刻顿住,回过头半是气恼半是焦躁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子虚乌有的说法而已有什么要紧。 更何况我又不是小孩子,没得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道理,难道我就不能自己愿意救人,非得是听了你的?” 说着他垂头,冲着已经在众人的合力挖掘下露出小半张脸的老者遗容正色道: “老人家,你可看仔细了,是我君呈松冒犯了你,若是要找人算账,可别走错了门!” 沈青鸾心烦意乱至极。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对他说些什么,只脚步微动往君呈松所在的方向挪了几步。 便被君呈松如临大敌地喝住:“站住,别过来!别来给我添麻烦!” 沈青鸾心口情绪奔涌复杂。 原来他也并非全然不信那些善恶报应的玄幻说法。 既然信,为何又义无反顾地做这些事? 124.无解的死局! 这世上当真有人,会将自己的一句话,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气运更重吗? 此刻,她无暇也不愿去深思这个问题。 盖因老者身上的泥石已经被合力清了个干净,便也露出后头的情景。 山石掩埋之下,的确有一个小小的襁褓婴孩,却是被一个妇人严严实实护在身下。 这会掘出大半身子,小孩自妇人胳膊缝隙下朝外看来,哭声渐渐止住,反而吮吸着手指露出一个软绵绵的笑来。 盘旋在众人心口的沉重,瞬间因这个笑而被驱散了大半。 可本该继续救人的君呈松,却停了动作。 沈青鸾走上前去,看清楚眼前这一幕,也是心头一沉。 小孩被严严实实护在两个大人的身下,毫发无伤。 可见灾难来临之前,两个大人是多么义无反顾,于绝望之中牺牲自己保全年幼的生命。 可也正是因此,这会若想将小孩救出来,便得将两个大人移开。 偏生老者身上泥块虽被清了出来,可腿还严严实实被陷在里头,并不能移动。 而妇人双腿和老者深埋在一块,头部和肩膀处大半个身子亦都被掉落的石块密不透风地埋住。 换句话说,原本是婴儿生命最后一道防线的两位长辈,这会却挡婴儿前面,成为营救他的两个障碍。 说来说去,哪怕君呈松冒着危险强行将扎穿老者的巨石搬开,依旧无济于事。 依旧只能等着寺庙的僧人从后头将松软的泥石掘开,才能救人性命。 想来事件的命数和缘法,并非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的。 方丈也上前来,捏着佛珠唏嘘道: “施主已经尽力了,可这位小施主命中该有此一劫,施主方才想强行改命,却也是徒劳无功。” 君呈松蹙眉,下意识就要冲着方丈开骂。 眼神瞥到沈青鸾脸上的怔忪,却是硬生生将那些不能入耳的脏话咽了回去。 哽着嗓子刻意柔声柔气道:“别听他说的那些屁话,这世上总是做事的遭人非议,不做事的指指点点。 若不亲自看上一眼,谁又能知道下头的局面如何,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斜着眼瞥了方丈一眼,见方丈嘴角紧紧抿着向下耷拉,却敢怒不敢言,心头才畅快了几分。 又朝着沈青鸾劝慰道:“如今两个大人已经没得救,这个小子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你先下山去歇着,我亲自守在这将这小崽子挖出来。” 沈青鸾看了他一眼,惊觉两人居然离得这么近,近到交错间呼吸可闻。 她慌忙往后退了两步,却不妨踩到松软的泥土,身子失重往一侧栽去。 君呈松眼疾手快拉住她的手腕。 众目睽睽之下,触碰一触即分。 皮肤相接处的温热和脉搏的跳动,却火热清晰得令人心惊。 那种慌乱的感觉又来了。 沈青鸾胡乱地点着头,正要说几句话将暧昧的氛围打散,大地却又是一阵颠簸。 且这次颠簸不同之前两次碎石落下的小打小闹,反而自山体深处,沉而重的呜鸣传来,仿佛山体在哭诉。 沈青鸾面色一变,一手扶着君呈松及时递过来的手臂站稳,一面抬眼直视他。 “泥石流之后一个时辰,山体滑落才会彻底停止,如今距离第一波山体崩塌还不足一盏茶的时间,很有可能面临第二次泥石跌滑。 若等到那个时候还没将这个孩子救出来,只怕就再也救不出来了。” 换句话说,要救这个孩子,绝无可能像方丈说的那样从后头掘出来。 毕竟在这个当下,时间,就是生命。 君呈松脸上的羞涩和笑意也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凝重。 他的手臂很硬,仿佛比石头和钢铁还要坚不可摧。 这会还刻意握拳,在沈青鸾掌心触碰下,滚烫坚硬得仿佛能破开世间所有的阻碍。 “你先走。” 君呈松低声开口,“我来想办法。” 想办法? 他能想什么办法? 两个人深深地对视着,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却奇异般地对另一个人的想法清清楚楚。 地上横亘着两具犹自温热的尸身。 若要快速将孩子救出来,还能有什么办法? 一时间,沈青鸾心头思绪如乱麻。 是她要救人,是她于心不忍,是她让君呈松将巨石搬开,露出内里的生机和死亡。 就像方丈说的,她的善心,怎么能让君呈松为之支付代价? 一次又一次,她试图和君呈松拉开距离。 可这个人却以强势而无法拒绝的姿态闯到她的身边。 就像眼下这一刻,她明知不该将君呈松扯进来,却也不能不这么做。 一边是一条生命,另一边是她想斩断的,和君呈松之间的纠葛。 难道要她为了保持自己的清高,而刻意拒绝君呈松帮助吗? 既然不能,她便只能认下这个情。 虽然想了很多,可也只过去一刻。 下一瞬,沈青鸾重重握着君呈松的手臂,“好,我与方丈,先避一避。” 她收回手,重新恢复了一开始的大家淡然,冲着方丈施施然淡定道: “此处危险不可久留,侯爷身手出众,便让他在此守候片刻吧。方丈不如和我们暂避一二,等山间泥石彻底平息再来救人。” 仿佛为了应和她的话,被埋在下面的孩子应景地发出“呃额”的呢喃。 沈青鸾攥紧手指,强忍着没有投去视线。 她这话,却正和方丈心意。 方丈连连点头,唤回了还在掘着泥石的僧弥,“诸位随我从此处下山。” 沈青鸾含笑跟上,却只回头,和君呈松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一行人刚刚下山,山脚处满是围聚在此处的百姓。 一见方丈露面,立刻有人冲上来:“大师,我家老头子今日带着孙儿上山祈福,如今还没下山,你们可看见他了?” 方丈正要答话,山上传来一阵仿佛天崩地陷的震颤,卷起飞扬的泥沙尘土。 一时间,山脚下一片死寂。 125.被温柔砸昏了头 沈青鸾脸色一变再变。 没想到,第二波余震来得这般快! 无数个念头奔涌在沈青鸾心头。 那个孩子救出来了吗?他孩子是否安然无恙?如今还在山上吗?会不会第二次受到伤害? 无数个念头交织之下,却是一个深切得让沈青鸾不愿去想,却也无论如何无法忽视的念头。 他怎么样? 一行人围着方丈问个不停,唯沈青鸾心中纷杂,不住地瞄着下山的小径。 心中担忧即将到达顶峰之际,一个高大的身影自树影后错影而出。 是他! 君呈松怀中抱着一个小包,见着沈青鸾,眉宇间的兴奋得意几乎要溢出来。 沈青鸾朝方丈那瞥了一眼。 但见那群人注意力全都被寺庙里的僧众吸引,无暇顾及旁人,便不动声色退开,朝君呈松迎了上去。 “青鸾,我——” “你辛苦了。” 她连眼尾处都浸蕴着和煦的笑意。 君呈松被受宠若惊的欣喜给砸得晕头转向,激动得险些把舌头咬断。 “不辛苦。” 沈青鸾极其自然地伸手将他怀抱着的婴儿接过。 小小的人儿也不怕生,冲着沈青鸾甜甜一笑,压根不知道他有两个极亲的人已经先后离世了。 沈青鸾心中既怜又软,冲着君呈松说话的声音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你虽不觉得辛苦,我却觉得忧心,瞧你,脸上身上到处都是伤。我的马车里有上好的伤药,你去上些药吧。” 说着又转头吩咐沈新月带他去马车上,将伤药给他。 这会,君呈松可真是被砸得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晕乎地跟着沈新月去了沈家的马车,上马车的时候,飘飘欲仙得仿佛整个人踩在棉花上。 再一进那满是熟悉味道的马车,坐在软得仿佛长在他屁股上的垫子上,整个人逍遥得宛若升天。 哪还记得什么泥石流,什么孩子。 那头,沈青鸾命人将马车赶得更远些,方才抱着孩子回了人群面前。 “这位夫人。” 正堵着方丈问个不停的人俱都回头看来。 为首的妇人见得沈青鸾手中怀抱着的襁褓,神色先是一顿,随后就是一喜! “阳阳!” 激动地扑到沈青鸾面前,伸手就将孩子从她怀里抱了去。 沈青鸾沉默着,抬头,隔着妇人与方丈遥遥对视。 意料之中地看到了方丈眼中的惊愕、惊恐,和恍然大悟。 这么短的时间,君呈松将孩子救出来,他做了什么不必猜就能知道! 知道了内情之后,再看妇人脸上劫后余生的欣喜,就显得毛骨悚然了。 方丈捏着佛珠,微不可见地朝后退了几步,就听见妇人满是感激和急迫问道: “你将阳阳救了回来,我朱家铭记姑娘的大恩大德!敢问姑娘可见到我家老爷和我那媳妇?” 沈青鸾定定地看着她,哪怕极力掩饰,神色中也是透着怪异。 妇人却没注意到这一点,只是庆幸地喃喃:“阳阳没事,我家老爷他们定然也是没事的。 姑娘可是在山里头见到他们了?只要帮我找到人,金山银山随你搬。” 沈青鸾默了片刻,妇人登时急了,“姑娘,你快说呀。 若是怕我不给银子,我家便是城北员外朱家,姑娘只管上门找就是!” 城北员外朱家? 听了这话,方丈眉毛瞬间耷拉下来。 已经顾不得掩饰,往后退得更远,深怕跟沈青鸾沾上。 不怪他如此反应,实在是朱员外的美名漫京都都知道。 家财万贯也就罢了,还素来乐善好施。 尤其是朱员外,是城北出名的大善人,帮扶过不少百姓,过年过节总有许多被他帮助过的人上门道谢。 如今却…… 想到这帮人知道朱老爷的下场后会作何反应,方丈只觉不寒而栗。 若早知道被掩在下面的是朱老爷,他说什么也不会让沈青鸾做出如此冲撞死者、亵渎遗体的事。 如今再说这些也是晚了,现下他只能尽量和沈青鸾离得远些,离得再远些。 最好趁着朱家人还没发现真相,尽快溜之大吉…… 想那沈青鸾也是知道轻重,不敢随意将朱老爷身死的消息说出来,免得惹祸上身。 “朱老爷已经死了。” 方丈偷溜的姿势就这么僵住,不敢置信地看着沈青鸾。 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大剌剌地说出来了。 她不怕吗? 她不知道朱老爷的身份吗? 不不不,她什么都知道,这会,沈青鸾甚至还朝着方丈看了过来。 方丈头皮瞬间紧成一块钢板,甚至脸皮都绷得僵硬了。 “方才我一个人下山,看见朱老爷和一个年轻女子的尸首,想来就是朱少奶奶。 他们二人怀中抱着婴儿,我便将孩子救了起来。” “怎么可能!” 朱夫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同样的惨叫,也在方丈脑海里冒了出来。 怎么可能? 沈青鸾居然完全没有提起自己,反说是她一人所为? 电光念闪间,他接触到了沈青鸾有些冷的眼神,一个机灵从头顶打到五脏六腑,清明一片。 她在警告自己,她这会将自己从朱老爷这件事上摘了出来,身败名裂的只会是沈青鸾。 若他敢多嘴,将当时的真相说出来,那么被牵连的就是方丈自己了。 她这么做,是要保—— 所有的遐想和惊慌在沈青鸾了然的目光下戛然而止。 这个女人,好狠,好聪慧。好决断! 她做出了一个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拒绝,还会帮她好生遮掩圆谎的决定。 思忖片刻,方丈朝着寺庙内众僧低声警告道: “如今的局势,你们都知道了,若是让老百姓知道我们看着朱老爷的尸身被亵渎,却袖手旁观,日后咱们寺庙再也不会有香火。 一个个都将嘴给闭严实了,沈青鸾做的事与我们无关,现场发生了什么,我们一概不知。” 几个僧人对视一眼,紧张地点头。 沈青鸾余光见着这一幕,提起的心终于放下。 转而看向朱夫人:“夫人见谅,天灾实乃人力不可违,我也只来得及救出这个孩子。” 强忍着心虚上前,念了句佛号。 “生死有天定,朱夫人见谅。” 心底却是惊疑恐惧难忍。 沈青鸾撒这样的谎目的是什么? 她说她只是顺手救下孩子,可朱夫人一旦找到朱老爷和少奶奶的尸体,一切真相大白。 沈青鸾难道不怕届时承受不住朱家和百姓的怒火吗! 126.揽祸上身 很快,他就知道沈青鸾的打算了。 因为沈青鸾压根没有想着掩饰。 对着朱夫人失态到濒临绝望的诘问,沈青鸾泰然道出了朱老爷和少奶奶遇难的地方。 “沿着西南处的小径往上,第二块大石头处就能看到。” “你胡说八道什么!” 一阵巨力袭来,沈青鸾被推了个踉跄。 站稳后定睛看去,却是一神情激动,脸颊赤红的男子。 应当就是方才遇难的朱家少奶奶的夫君,朱少爷了。 “我娘子怎么可能有事,她说了要替我求平安符,她怎么可能出事! 分明是你救了我儿想挟恩图报,所以刻意对我夫人见死不救。” 沈青鸾口齿伶俐,论理,这会应当将朱少爷辩驳得无言以对才是。 偏偏这会,她只垂着眼尾,嗫嚅着唇,怎么看怎么心虚。 朱少爷以为自己说中,恨得双眼通红,上前又要动手。 陈宣一把攥住他的手狠狠往地面一惯:“少在这胡乱放屁!你家那两个我们都看见了,死得不能再死。 你再对沈姑娘撒泼,当心我送你下去和你家婆娘团聚!” 沈青鸾自后方看了他一眼,看得陈宣整个人都是不自在。 方才自她开口请君呈松帮忙救出孩子之后,陈宣就一直不曾开口。 想来也是知道亵渎遗体这一举动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后患无穷之故。 事实也确实如此,譬如此刻,沈青鸾就面临着被人怨恨、千夫所指的局面。 陈宣暂避风头,也是人之常情。 可这样的人之常情,与君呈松毫无保留的赤忱热烈比起来,就显得有些羞愧了。 至少陈宣是这么觉得的。 事情到了这个局面,他若还看不出君呈松也对沈青鸾有意,那就真是白瞎了。 再想起过往种种,譬如君呈松一次次状似不经意,却又精准无比地抢他的风头。 陈宣恨得直咬牙。 没想到这小子看起来坦荡老实,私下里这么多心机。 又想到前几日君呈松主动问自己接下来还有什么安排,而他居然还傻愣愣地说了要约了沈青鸾来香山,陈宣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 这跟告诉别人自己埋了三百两在地里,又写了牌子告诉大家伙这里买了钱有什么差别。 可是,再不甘愿,陈宣也只能认。 若是之前被君呈松抢风头,是他没有防备,而君呈松又早有谋算的缘故。 可方才在山间,君呈松毫无迟疑地站出来,他却可耻地后退了…… 那一刻他便知道,哪怕没有君呈松这个人,沈青鸾也不会看上他。 这般想着,心中便是又酸涩又沮丧。 更令他沮丧的是,哪怕现在将一切想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知道他输在哪。 可若是时光倒流,重新回到方才沈青鸾纠结求助的那一刻,他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盖因他不可能拿忠勤伯府的声誉去救一个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婴儿。 所以,哪怕这会沈青鸾看他的时候并无任何鄙夷和成见,陈宣仍旧是臊得抬不起头。 哪还能坐视朱家人口出狂言,直愣愣如一堵墙壁一般挡在她身前。 “你家那两个死就死了,现下还能救得了一个你就该感恩戴德。若不是沈姑娘在,你家只怕要加一口棺——” “陈统领!”沈青鸾语气不善地打断了他,“慎言。” 说着,从他身后绕了出来。 这会子,她并不想在众人眼里和陈宣扯上什么关系。 除了不想连累陈宣之外,更多的…… 她往沈家的马车处看了一眼,但见马车里头很是安静,显然是君呈松并不知外间发生了什么。 这会,她并不想弄出什么大动静。 若是惹得君呈松注意到了冲出来,只怕要坏她的事。 她这看似撇清关系的动作,很是让陈宣伤心了一阵子。 只他心中,却也只觉是自己太过软弱拖沓,让沈青鸾失望的缘故。 那头沈青鸾喝住陈宣,对上朱家人已是没了多的推脱,更没有旁的解释,冷声道: “小公子我已经送回朱家,朱老爷和少奶奶的遗体我也告知了位置。 我与朱家不过是萍水相逢,做到这些已是仁至义尽。” 言罢,不再多说,冲着众人扫视了一圈,似有若无地在方丈身上停留了片刻。 转身扬长而去。 朱少爷气急正要拉扯她,后头朱府的下人神色焦急从山上冲了下来。 “少爷,找到方才那人说的地方了!” 沈青鸾脚步微不可见地一滞,随即更快了几分,朝着马车走去。 上了马车,正撞见君呈松手忙脚乱地将一个什么东西塞入怀中。 虽然他藏的很快,沈青鸾还是看见一小片熟悉的布巾一闪而过。 君呈松脸颊火烧一般腾地红了,结结巴巴道:“新月妹子……方才下去了,让我在这休息。” 话音刚落,君呈松脸颊更红了,红的像是被打了一般几乎要滴出血来。 他一个人高马大的大男人,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有什么需要休息的。 好在沈青鸾并未像以往那些时刻冷脸看他,也并未冷嘲热讽总是将他推开。 闻言反而柔柔一笑,宛若明珠莹辉。 “我妹妹于礼节之上的确不太妥帖,怠慢了。” “没有没有。”君呈松摆着手,将手几乎挥出残影。 “我,我一身汗,别是熏着她了……” 话音刚落,他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这样说自己,万一沈青鸾嫌弃自己,赶自己下去怎么办。 君呈松忐忑地看着沈青鸾,眼底透出一股清澈的愚蠢,还夹杂着一股可怜巴巴的劲。 难以想象这样的男人会是战场上挥斥方遒的镇远侯。 可沈青鸾却知道,他的确有冷静、勇猛、强悍、魄力的一面。 如今这副模样,不过是患得患失而已。 127.对这个男人刮目相看 沈青鸾的心早就软了。 一头野兽从一往无前的凶猛之中,逐渐抽离出鲁直和笨拙的一面,于血肉之中长出人的脊梁,知廉耻,懂伦常。 没有人比沈青鸾更知道这件事有多难。 盖因放纵过的人要重新步入道德的世俗之中,比从来都是规行矩步的人要更加艰难。 更让沈青鸾震撼的是,他拥有了俗世的礼仪和伦常,却会为了沈青鸾一句话,将他已经学到的东西尽数抛开。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呢? 沈青鸾就这么静谧地看着他,眼底写满让人无法领会的情绪。 可奇异般的,君呈松就是知道,那些复杂的情绪之中,没有厌恶两个字。 只是这么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认知,就让他荡漾了。 线条分明的嘴唇哪怕紧紧抿着,唇角也是往上漾开了一条压不下去的弧度。 沈青鸾心中的沉重仿佛也去了不少,默了片刻,语气轻柔地提起了另一事: “听闻城外凤尾山的山巅之上,七八月间偶尔会开月瓣牡丹,侯爷可曾见过?” 君呈松下意识摇头:“没有。” 下一瞬,却似是打了一个激灵:“不过你若想看,却也不难。” 沈青鸾好似被勾起兴致:“哦,侯爷何出此言?” 君呈松挺起胸膛,像是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老虎: “我曾徒手爬过边关最高的雪峰山,三百多丈的高峰我一夜就能打个来回。你若想看什么月瓣牡丹,我去摘来就是。” 这个回答沈青鸾并不意外。 甚至可以说,她说这样一番话,就是为了将君呈松支开。 可是听到他这样毫不犹豫地说替她去摘,沈青鸾心中仍是感动兼震动。 不,或者说,他甚至并未刻意提及是“为了她去做”。 仿佛她想看牡丹,他便去摘,是天底下第一的理所当然的事一般。 这一瞬,她想起了很多。 她想起前世君鸿白在酒楼与同僚应酬完后,会打包一份酒楼的饭菜给她。 这样顺手的一件事,成为他对她体贴关怀的证明。 而她,便也欣欣然接受了,甚至感动于他的这样一份体贴。 重活一世,她是刻意躲避着耽于情爱的。 那样等候一个男人施舍一份温情的日子,就像在期待一份残羹冷炙,太卑微、太晦暗。 晦暗得让她自己都失去了光彩。 可眼下,当一个人毫无保留地捧着一颗炽热的心就这么举在她面前。 她忽然又觉得,那些晦暗仿佛悄然褪去了。 良久,又或许只是一瞬,沈青鸾仿佛抽离开了身子。 那个克己自持的沈青鸾淡漠地退到一旁,看着自己冲着君呈松点头,含笑道了声:“多谢。” 君呈松放在膝盖上的拳头瞬间握紧,线条分明的胳膊蓄力,仿佛抑制不住自己的狂喜。 他咧开嘴笑了:“我一会就去。” 沈青鸾便不再多说了。 马车一路驶入城中,在沈府外不远处的巷子里停了下来。 君呈松有些不舍地抬起屁股:“我现在就去摘,你还没说那花长什么样子呢?” 语毕,期待地看着沈青鸾。 哪怕只是一句话的功夫,他也想在这里多待一会。 沈青鸾淡然地看着他,“你若见到了,自然会知道的。” 这话有些深奥。 不过君呈松对她的话素来是深信不疑的。 哪怕沈青鸾指着马儿说是牛犊,君呈松立刻就能拉着马儿去耕地。 所以这会,君呈松毫不犹豫道:“好,那你等我。” 沈青鸾便又点了点头。 君呈松几乎要受宠若惊起来。 自从知道彼此的真实身份后,这还是头一次沈青鸾给他这么多好脸色。 他乐颠颠地下了马车,又站在原地一直看着马车进了沈府。 周身气势陡然一变,长腿一跃翻身上马,风驰电掣地朝着城外去了。 沈青鸾进了沈府,先便去了沈舒的书房。 “父亲,女儿今日,或许做错了事。” 沈舒吃了一惊,随即皱起了眉。 他这个女儿素来刚强有决断,从未有过如此犹豫迟疑的时候。 心里头闪过万千个念头,沈舒却并未多问,只缓和着神色道: “不打紧的小事而已,我女儿如今好端端地在我面前,旁的什么事在爹爹眼里都算不上错事。” 沈青鸾眼眶湿润了。 她其实算不上是个好女儿。 前世她被君家管束,又因不愿托沈家的情为君鸿白走动惹了君家不满,便也不敢和娘家过从甚密。 哪怕沈舒病重,她这个做女儿的也只是刚开始的时候来露面,而后便再也没有侍奉在身前。 后来沈舒病危之际,沈青鸾自责悔恨不已,只觉自己不配做沈舒的女儿。 彼时沈舒也是这样说的,只要她还好生活着,做的什么事,都不是错事。 可最后,她还是辜负沈舒的欺骗,透支了一生的心血,那样孤苦伶仃地死在君家的宅院。 前世今生,局面虽然大不一样,可父亲母亲与她的这一份爱,是她和这个世间最牢固的锚点。 “父亲这样宽纵,就不怕宠坏了女儿?” 见她还有心思说笑,沈舒便也放心不少: “子不教父之过,你做错了事自该为父来承担。为父宠坏了你,合该找你祖父的麻烦。” 沈青鸾没忍住笑了出来。 气氛轻快不少后,沈青鸾才将方才香山上发生的事说了来。 只是遮遮掩掩,将君呈松的存在掩了下,让沈舒以为从始至终都是她所为。 “女儿此举的确是大不敬,也愿领责罚,只是若连累了父亲和族里……” 沈青鸾咬唇,不肯再说。 她太知道,沈氏是一个多么看重声誉的庞然大物,更知道沈舒如今的官位有多得来不易。 书房里一时安静下来。 沈舒先是面色凝重,待见到沈青鸾脸上的忐忑和执拗,心里头那点子沉重忽然就不翼而飞了。 叹了口气,沈舒缓缓道:“青鸾,在你心中,父亲竟是个沽名钓誉之人?” 沈青鸾陡然抬头,“当然不是。” 沈舒笑了起来,“的确,为父当然不是,你的学问、思想、品德皆是我一一传授教导。 你能长成这样一副磊落仁善的性子,难不成我又会是汲汲营营、视虚名更甚人命之人?” 沈青鸾无力地张了张嘴。 128.被朱家人打上门 她当然相信沈舒不是这样的人。 她只是,不敢相信…… 前世父亲憾然离世是她心底最深的痛。 虽然那抹痛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失去原本该有的鲜明和深刻。 可这刻,父亲这番话,猝不及防便让那抹悔恨和痛苦卷土重来。 她辜负的,是这样深爱着她的父亲。 都说近乡情怯,沈青鸾这会竟然不敢抬头去看沈舒。 只听得沈舒又半是痛心半是沉重地叹了口气: “我只知你这些年在君家过得不好,没成想却糟成这样,原本的你何曾会为这等小事瞻前顾后?” 小事吗? 沈青鸾心口压着的石头缓缓消散。 是了。 父亲早就说过,在人命面前,旁的都是小事。 其实前世,君倩若是不喜欢她,杜绵绵若是想要主母的位子,何苦大动干戈害她性命。 只要告诉她,她并不会将君鸿白妻子这个位子看得如此之重。 这世上,比起人命,别的都是小事。 偏偏他们却为了这样的小事要了她的命。 重生后,虽然她早就下定决心极力避开那一伙人对她的影响。 可凝视深渊之时,深渊也在回望。 与君家人勾心斗角的同时,她也不可避免被君家人影响甚至同化。 若是换作以往,她怎么会因为救了一个人而如此担忧自责。 呵,幸好,幸好她已经拜托君家人了。 只是想起君呈松,她又是一阵头痛。 冥冥之中她就是有一个念头,想摆脱这个男人,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不对,自己怎么又想起他了…… 沈青鸾心头无语,将莫名其妙的人抛开,复才抬头赧然道: “父亲所言甚是,女儿想左了。只是朱家……” 沈舒也沉默下来。 这世道,并非简单的非黑即白。 有些人,有些事,本就不是能以单纯的对错来分辨。 “朱老爷是个难得的大善人。若他能开口,定然会感激你救他孙儿。” 可惜事实恰恰相反,朱老爷死了。 更棘手的,恰巧是他这个大善人的身份。 “不过,”沈舒忽然提起另一件事,“你一个女子,如何能从难以撼动的泥石之中将孩子救出来?” 沈青鸾呼吸一窒,还未想出如何应答,外门守门的小厮着急忙慌地闯了进来。 “老爷,不好了!” 小厮哐地砸在门上,疼得一阵龇牙咧嘴。 “一群人将咱们沈府围了起来,说大姑娘心狠手辣杀了他们家老爷和少奶奶,要大姑娘偿命!” 沈舒和沈青鸾惊愕一对视,瞬间便明白了朱家人的意图。 亵渎尸体虽然惹人非议,大周却并无明文律法治罪。 所以朱家若揪着这一点不放,顶多让沈青鸾背些污名而已。 可若是杀人,那就不一样了,必得收监彻查才是。 沈青鸾脸色冷了下来。 纵然早就知道毁尸救人之举,朱家不会善罢甘休,可他们如今的举动还是让她愤怒兼心寒。 不等小厮再度开口,沈青鸾气怒转身,大步猎猎向外走去! 她的确是心软仁善,可世家教养赋予她的,除了立世该有的端方之外,还有立足必不可少的果断和手段。 沈府门口果然被人团团围住。 不少义愤的百姓抓着菜叶子朝着沈府大门口砸过来。 “朱老爷为人古道热肠、乐善好施,每年冬天都给周边的街坊邻居施舍银子,这样好的人,居然有畜牲冲他下手!” “朱少奶奶也是好人,每年除夕都会搭粥棚亲自施粥,咱们城北的百姓谁没喝过朱府的粥!” “这样好的人,就这么被害死了,连全尸都没留,该死的毒妇,出来给朱老爷和少奶奶偿命!” 人群中,赵藏枝着一身粉色芍药交领长裙,眼神阴暗地盯着沈府的大门。 仿佛已经透过紧闭的门,看到了躲在后头的沈青鸾有多么恐惧惊慌。 一股久违的畅快沿着血液窜入四肢百骸。 赵藏枝露出一个恶意至极的笑。 冲着朱少爷缓缓道:“朱少爷,沈青鸾一直避而不见,定然是心虚了。” 朱少爷眼底的恨几乎要溢出来。 “她当然该心虚,害死我爹和我娘子,她凭什么还好端端地活着。” 赵藏枝语带忧虑:“话虽如此,可她毕竟是沈家人,动手的时候也无人亲眼看见,真要她偿命,太难。” 朱少爷咬唇,下唇处很快蔓延出血渍。 可这痛,却不如他心口疼痛之万一。 他和妻子年少恩爱,曾经彼此许诺此生不离。 没想到临了,妻子惨死,他却连手刃仇人都做不到。 好在,赵藏枝又慢悠悠补了一句: “不过,像她这样的贵女,若是声名尽毁,定然会被家族抛弃,到时候她会比死更难受。” 朱少爷眼光晦暗,若有所思。 正当外头沸反盈天之际,沈家大门,缓缓开了。 沈青鸾云淡风轻,袍裾轻扬。 人群静谧了一瞬,随即是更猛烈的咒骂。 “贱人,你还敢露面,还不跪在朱老爷面前磕头谢罪!” 朱夫人面目狰狞地冲上前,就要扑到沈青鸾身上厮打。 沈家的下人连忙挡了上去,将朱夫人隔开,却瞬间招致更多辱骂。 菜叶子、臭鸡蛋洋洋洒洒砸了过来。 沈青鸾冲着众人环视了一圈,最终遥遥和朱夫人视线相对。 方才在山脚下,朱夫人骤听朱老爷的死讯,已是悲痛交加。 这会朱家下人将朱老爷和少夫人的尸体找了出来。 朱夫人一见夫君的遗体上破着的大洞,和媳妇惨死之状,只觉那痛比自己去死还要更疼。 这会见沈青鸾还敢正眼瞧自己,歇斯底里怒道: “沈青鸾,我家老爷哪里惹了你,你要这样害他,连一个全尸都不肯给他留,是要他下辈子连人都做不了吗!” 沈青鸾神色复杂,良久才缓缓开口:“我没有杀害朱老爷和少夫人。” 她声音并不大,却像是一阵风,能够让所有人都听见。 长街上安静下来,衬得朱夫人的声音越发凄厉: “你没有杀害我夫君和儿媳,那他们是怎么死的,难不成他们是自己将自己砍成这个样子的吗!” 她伸出手指凌厉地指向身后两架木车上,下人将白布扯开,露出两具冲击力极强的尸体! 129.沈青鸾被控杀人 两具穿着富贵的尸身俱都面色灰白发沉,朱老爷当胸处破了一个大洞,内里肠子摊在外头。 其形容已是凄惨难看至极,朱少奶奶的遗容却犹在朱老爷之上。 年轻纤细的身子,竟是自胸腹之下被当胸断作两截,甫一露面,扭曲怪异得直叫人胆寒。 原本围在朱夫人身边替她壮声势的百姓都腿脚发软,踉跄着连滚带爬躲到一边。 这下子,众人看向沈青鸾的眼神中,除了憎恨,还多了恐惧。 这个女人,实在心狠又手辣。 饶是朱夫人知道两人的惨状,再次见到,仍是悲痛欲绝。 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带着极致的恨意指着沈青鸾: “你若还是个人,就在我夫君面前磕头谢罪,以命偿命!若不然,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要找你索命!” 沈青鸾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带着无边的悲怆。 就在朱夫人以为那丝悲怆是自己的错觉的时候,沈青鸾开口道: “我愿意向朱老爷和少奶奶磕头赔礼,只是方才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杀人,更无谢罪一说。” 她收回视线,在人群中扫视一圈,定定地落在朱少爷身上。 “我在山中遇到朱老爷和少夫人时,他们已经气绝身亡。天灾命数,非人力可抗,我和朱家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对他们下毒手?” 朱夫人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她也知道控诉沈青鸾杀人的确站不住脚。 只是儿子决意如此。 她已经失去了丈夫和儿媳,不忍再违背儿子的意思。 被沈青鸾盯着的朱少爷,却是怒气溢于言表! “哈!哈!可笑!你为什么要对他们下毒手,这话我倒想问问你!你这个毒妇在镇远侯府做主母时便害得君家的姻亲杜家被抄家而亡,和离后又害得赵家姑娘身败名裂。 似你这样被毒汁浸透了的女人,杀人难道还需要找理由吗!今日若不将你绳之以法,难保下一个遭毒手的又会是谁!” 沈青鸾眸光自他身边的赵藏枝身上扫过,眼底透出丝了然。 了然之后,便是彻底的冰冷。 “香山上一次泥石流,还是三年前,有两个家庭陷入泥泞,整整十二人,无一人生还。” 朱少爷没料到她忽然提起以前的事,眼底怔愣一刻后露出狠色,“怎么,难道还要我谢谢你心慈手软饶了我儿子的命吗?” 沈青鸾神色平淡无波,“不必言谢,遇到难者施以援手,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 我救小少爷,只是凭本心而已。” “可笑!可笑至极!”朱少爷眼底瞪出猩红。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一介内宅女子,说自己是多么仁善高尚,谁信!” 沈青鸾眼底露出讥讽:“朱家自诩积善之家,素年行善积德,我倒想问问朱家又算是什么了不得的身份。 又或者请朱少爷告诉我,什么身份才配做善事?” 一句话,问得朱少爷哑口无言。 朱家当然算不得什么高门大户,不过是行善积德,又花了些银子捐了个员外爷当当。 若论身份,远比不上百年世家沈家。 朱少爷这句诘问,简直可笑。 更何况,他如此质问,简直是在质疑朱家行善积德的立家之本。 果然,此话一出,原本替朱家助阵,义愤填膺声讨沈家的人俱都神色怪异起来。 听朱少爷这话,是不相信人之善心的。 既然如此,朱家又怎么会传出善名呢? 难不成,混都是为了沽名钓誉? 若真是如此,那他们此刻站在这里替朱家鸣不平,岂不是正中了朱家的谋算? 一时间,叫骂声弱了不少。 朱少爷气得牙根痒。 这个女人,居然一句话就扭转了局势。 也是自己一时大意,居然叫她抓住了漏洞。 这下子,朱少爷打起十二个小心,言辞也谨慎许多。 “好好好,你不过是欺负我父亲和妻子死无对证而已,他们死不瞑目,你还要当着他们的面颠倒黑白! 沈青鸾,你太可怕了,你们沈家教出来的后人若都像你一样恶毒冷血,大周危矣!” 安静的长街上,回荡着他声嘶力竭的诅咒。 众人心头俱都萦绕着不详。 看向沈府的眼神,也都满是忌惮。 无他,沈家枝繁叶茂,不少能臣出自沈家,抑或是师从沈氏。 这样的庞然大物,若是将恶毒和冷漠写进家风之中,这样的一群人把持着大周,会是怎样的后果。 朱少爷身后,赵藏枝露出扬眉吐气的神色。 不枉她告诉朱少爷,要打倒沈青鸾,只需拿捏名声两个字。 都是世家贵女,她太知道如何打败一个出自世家的女子。 因为,她就是这种手段之下的手下败将。 阴毒的视线中央,沈青鸾仍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 仿佛众人的咒骂和忌惮对她一丝影响也没有,她仍旧说起了方才被朱少爷打断的那番话: “三年前,有两个家庭陷入泥泞,整整十二人,无一人生还。这一次,最柔弱的孩童却安然无恙,朱少爷以为是为何?” 朱少爷眼底浓得惊人的仇恨突然散了一丝,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沈青鸾看向他的眼神,带着些许怜悯,“朱老爷和少夫人两人合力,将小少爷护在怀中,以血肉之躯为他搭了世上最安全的庇护所。” 这番话,她本是想将君呈松彻底撇开之后,再同朱家人解释。 “朱少爷若有心,大可看看少夫人背部满是深入血肉的尖石,腹部却是完好一片。” 朱少爷踉跄两步,好似被什么重物当头重击一般。 沈青鸾眼底的怜悯忽然消散了,淡淡道:“朱少爷说朱老爷和少夫人死不瞑目,我想的确是的。 只却不是为着我,而是为着,他们死之前都在担忧,这个被他们拿命来保护的孩子能不能活下来。” 一瞬间,仓惶、释然、悲痛、揪心,重重情绪交织在朱少爷脸上。 他嘶声尖叫着扑到妻子身边,颤抖着手去看她的背部。 瞳孔骤然缩紧。 果然如此! 夫人她,居然是为了守护孩子才? 不,不可能! 朱少爷喃喃摇头,随即,双目迸射出刺骨的恨,“不可能!你撒谎!” 130.沈青鸾:我不认罪 “我夫人说过,这辈子一定会和我长相厮守,她从不骗我,绝不会将我一个人丢下!” 他伸手指着沈青鸾,声嘶力竭道:“一定是你,是你为了沽名钓誉,杀死我夫人以此来全你的善名。” 这样的猜测不可谓不怨毒。 盖因如今,在沈青鸾的授意之下,其余人都被排除在了现场证人之外,唯有沈青鸾一人的说辞能说明现场发生过什么。 她可以说她是为了救襁褓婴儿才被迫毁尸,朱少爷也可以说她毁的不是尸体,而是活生生的人! 都是个死无对证,但看谁的说法更可信一些。 偏偏此刻,朱少爷声泪俱下: “我夫人性情最是坚韧,只要有一丝可能,她都不会放弃生命,定会活着来见我,是你害死了她。” 翩翩公子哭得如此可怜,不少女子都软了心肠。 “我若是有这样好的夫君,大抵我也是不愿意去死了。” “是了,就算有一口气,爬也要爬回来,不知道那时候,朱少夫人还有没有气……” 怀疑的种子一旦被种下,很快便随风散开了。 恶意如秋日柳絮,很快就缠得沈青鸾浑身都是。 恶意的最中央,沈青鸾深吸了一口气:“朱少爷,自从孩子被救回来之后,您可有看一看他好不好?” 朱少爷神色一怔,脸上满是复杂和不自然。 沈青鸾接着道:“少夫人离世的确可惜,可小少爷也是千难万险之中被救了回来。 无论当时景象如何,小少爷失去母亲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您就没想过日后他该如何生活成长吗?” 朱少爷脸上闪过一丝空白。 他的确没想过,不,甚至可以说,他不愿去想。 朱少爷摇了摇头,沙哑着嗓音:“他母亲为了他送命,呵,沈青鸾,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以为救了我儿子就能抹去你的狠毒?不可能! 我告诉你,在我心中没有人比我娘子更重要,就算你救了我儿子你也永远是凶手!就算婉娘死了,你毁坏了她的遗体你也该死——”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抽得朱少爷脸颊重重往一边侧了过去。 朱少爷抚着红肿的侧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朱夫人。 “娘,你打我?” 朱夫人脸上满是纠结、痛心,“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婉娘若是知道你这般对待她生出来的孩子,会是多么失望痛心?” 朱少爷满脸不敢置信,“我哪里说错了?沈青鸾就是杀人凶手!” 朱夫人扬声道:“她不是!” 赵藏枝没忍住,气怒道:“朱夫人,您怕不是伤心太过,失心疯了?还是您也被沈青鸾这个女人蛊惑了?” “你住口!”对着她,朱夫人更没好气。 “若不是你刻意挑拨,我儿子怎么会如此不管不顾要报仇。” 赵藏枝被骂了个没脸,眼底凶色毕露。 朱夫人却懒得管她,转头看向朱少爷,“你口口声声说沈青鸾是杀人凶手,可你也该看明白了,沈青鸾是为了就你儿子才不得已破坏婉娘的尸体。 若不是情急之下有此动作,我的孙儿如今也变作一具冰冷的尸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朱少爷痛苦地闭上眼,“没什么比婉娘更重要,就算是我们的孩子也不行。” “啪——”又是一个耳光。 朱夫人的神色已经算得上痛心疾首。 “这个孩子是婉娘和你爹拼了命才留下了的!” 朱夫人声音震怒,“你现如今当着众人说这些话,你以为是在给沈青鸾定罪吗? 不!你是在给你儿子定罪!你要让他永远背负着害死母亲的罪名生活!” 朱少爷浑身一震,下一刻,心神仿佛被牵引着朝后看去。 奶娘抱了小小的婴孩上前,白嫩的脸庞懵然不知事,好奇地四周张望着。 待见了沈青鸾的模样,小小的孩子好似认识她一般,冲她露出一个纯稚的笑。 沈青鸾的神色缓和了下来。 无论什么时候,孩子给这个世界带来的,都只会是希望。 “朱夫人,朱少爷,请恕我不能认罪。” 沈青鸾目光柔和地看着孩子,“我若有罪,被我救下来的小少爷这辈子又该背着怎样的重担活着?” 她眸光一寸一寸变得坚定,“每一个孩子都是在爱和希望之中降生,今日我若为了息事宁人认下罪名,或许能解朱少爷一时之怒,可小少爷日后如何度日? 再者,若少夫人和朱老爷知道自己拿命来守护的孩子被定罪,他们又能安息吗?” 寂静,久久的寂静。 朱少爷脸上甚至出现了一瞬间的失语。 沈青鸾不疾不徐的声音如水流般淙淙入耳: “但我亵渎朱老爷和少夫人的尸身,的确有错,我愿为朱老爷和少夫人守灵七日,如此,只算是我一人之错。” 街上明明乌泱泱站了一大拨人,可却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安静得可怕。 无数人不敢置信地打量着沈青鸾。 往日他们只知道沈家是大周第一世家,家风端方纯正。 可这样的世家,到底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甚至不少人觉得沈家是沽名钓誉。 可今日,沈青鸾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俱都叫他们自心底折服。 她善而果敢,她明辨是非,刚强坚毅,守则却又不失心头那点善意。 这样的人,竟然是沈氏女。 这样的人,果然该是沈氏女。 就在这一刻,沈这个姓代表的世家品德,终于也具象化了起来。 院内沈舒看着这一幕,终于放下心头巨石走了出来。 “朱夫人。”沈舒拱手行礼,“朱家遭此劫难,心中怨愤原是正常,只是你们逼迫青鸾认罪。 敢问朱夫人,有此一罪在,日后再有灾祸,路过之人可还会如我儿一般出手相救?” 众人心中一凛,眼底满是惊愕和警惕! 是了,沈青鸾今日之举,可谓是拿着名誉和性命在救人。 若是这样的人也被定罪,那么日后再有这样的事,路过之人是会如沈青鸾这般拿着性命和名誉来堵被救者的良心,还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131.峰回路转 沈舒这话,不可谓不诛心。 至少这会,原本还在为朱家鸣不平的人已经敲摸着退却了。 朱夫人的脸色更是煞白。 原本横亘在沈青鸾心头的巨石,这会成了所有人心头悬挂着的重担。 究竟是尸体的尊严更重,还是挽救一条性命更重? 当被奶娘抱在怀里的小公子发出牙牙学语的声音,天平的一端终于倾斜了。 朱夫人忍不住紧紧将孙子抱在怀里,失声痛哭。 “学哥儿刚出生的时候,就将老爷的胡子硬生生扯下来一根。老爷非但不痛,还乐呵呵地夸他有力气。” 朱夫人通红着眼看着自己的儿子,“你爹一生行善积德,就算是见着毫无干系的人落难也是要出手相助的,更不用说自己的孙儿了。” 众人心头无不恻隐。 他们敬重朱老爷,敬重的就是他的一颗仁心。 “那又如何!”朱少爷发疯般地将朱夫人的手甩开,双眼愤怒地赤红,指着沈青鸾怒道: “就算救人,你也可以想其他办法,凭什么损毁我妻子的尸体,死无全尸,你要她如何安息!” 沈青鸾原本坚定的眸光,忽然现出几丝踌躇了。 她虽然坚定着要救下这个孩子,却也的确没过问朱老爷和少夫人的想法,更没问过朱家人的想法。 见她迟疑,朱少爷忽然潸然泪下:“婉娘最爱美了,你如此毁她尸体,她死也不会瞑目。” “放你娘的屁!”一声暴喝响起。 君呈松不知什么时候出了来,满是泥巴尘土,右手因愤怒紧紧攥拳,左手却松松地抓了一支花。 怪异至极,滑稽至极。 只他到底生了一张占便宜的俊脸,哪怕是这样的狼狈,落在他身上居然透着一丝不羁的洒脱。 可惜的是,下一刻,他攥了手中的泥巴砸到朱少爷身上。 身上的清隽之气顿时散的丝毫不剩。 朱少爷被砸得一个踉跄,摔了个狗啃泥。 “你儿子是我亲手捞出来的,少在这胡乱撒泼。 老子过去的时候你那媳妇眼睛睁得大大的,老子伸手闭了三次她都不肯合上眼,想来是知道有你这么个王八蛋男人,死了都不安心!” 朱少爷本就伤心至极,此刻听到君呈松说起夫人临终时的模样,更是悲痛难耐。 君呈松大步踱到沈青鸾身前,宽阔的肩膀,只一个侧身就将她整个拢住。 “你媳妇的尸体是我亲手破开的。” 他冷漠地直视朱少爷,“当我将孩子抱在怀里,再去抚她的眼睛,她才肯安然闭眼。 不过若是知道有你这么个王八蛋,宁愿要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也不肯救孩子的命,只怕她死了也要气得活过来。” “你说什么?”朱少爷眼底满是震惊、不敢置信。 君呈松却没了解释的意思,带着煞气的眼将围在沈府周围的百姓扫了一圈,最终定在朱夫人身上。 “你也跟你儿子一样?觉得救了你孙儿不该救?若真是如此,不如现在将这个孩子摔死,也算是给他娘赎罪了。” 他语气里满是近乎残忍的冷漠。 沈青鸾心头忽然就生出一丝没来由的难过。 她忍不住想去看看君呈松现如今的表情。 只可惜,背对着沈青鸾,没有泄露出一丝情绪。 朱夫人却是惊恐得浑身颤抖,抱着孩子连连退了几步,“你,你敢——” 君呈松煞气沉沉地笑了,“原来你也知道你孙子金贵,既然如此,沈青鸾救了你家孙子你不感恩戴德,还要追究她的错处。 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货色,还敢称自己是什么善人,我呸!” 他不比沈青鸾,哪怕怒到极致也依旧是笑模样地说着冷刀子。 从战场上浸着血肉活下来的男人,只是冷笑着就足够让人骇得头皮都要被刮掉。 更不用说那些粗俗难听的下流话。 朱家两个被骂得嘴唇发白,脸颊发赤,活似被人打了几巴掌。 不过,事实也差不离了。 毕竟朱老爷在城北素有美名,从未有人当众怒骂过朱家。 眼下而周围的百姓非但没有义愤填膺地反驳,反而隐隐有赞同之意 君呈松鄙夷地补了一句:“说是积善之家,我看是沽名钓誉更适合。” 朱夫人嘴唇一阵阵发颤,忽地转头朝朱少爷脸上打了一下:“够了,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她将小小的孩子举到朱少爷面前,“看看你和婉娘的孩子!这是婉娘用命保下来的孩子,你要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带着罪孽活下来的吗!” 朱少爷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朱夫人含泪道:“做娘的为了孩子,就算是死都愿意的。婉娘是,娘也是。你这个做父亲的,当真不能领会吗?” 言辞哀切,周围的百姓早已是动容。 不少做娘的妇人红着眼眶:“方才我就想说,若换作是我为了孩子连命都能舍,更不用说是一具尸体。” “沈姑娘救的若是我的孩子,我结草衔环报答她都来不及,谁若找她麻烦,我做鬼都不放过那人。” “呸,还说什么好男人,我看是没心没肺的蠢东西,连自己孩子都不认。” 一句句话语如利刃,直将朱少爷扎了个对穿。 他替婉娘讨回公道,竟是错的? 还不等他想明白,君呈松眸光里已经带了狠意,“你若真那么舍不得你婆娘,我送你下去见她如何?” 朱少爷打了个冷战。 莫名的,他就是知道,君呈松对他真的有了杀意。 朱夫人更加清楚。 今日这么一闹,朱家积累多年的好名声算是完了。 相反,再提起朱家,只会是忘恩负义的恶名、臭名。 后悔吗?自然是有的。 也怪她一时被人说动脑子糊涂,居然真上沈家找麻烦。 如今冷静下来,这番做派完全站不住脚,自己怎么会…… 不知想到什么,朱夫人心神陡然一肃,转眸惊愕地看着藏在人群中的赵藏枝。 是她! 自己竟是被她利用了! 132.赵藏枝被毒打 电光念闪间,朱夫人忽然冲上去,一把揪住愤愤不平正要离去的赵藏枝,猛地扯住她的发鬓,重重往后一摔。 “是你!是你故意挑唆我儿,让他来沈家找麻烦! 你这个毒妇,就为着和沈姑娘有旧仇,连我刚刚劫后余生的孙儿都能利用!” 在场一片哗然! 赵藏枝和沈青鸾在马场的纷争,在京都并不是什么秘密,不少百姓都隐约听说过。 赵藏枝未料突飞横祸,鬓边一块头皮几乎被撕扯下来。 整个人一阵吃痛,侧着栽倒在地! “你胡说什么!” 赵藏枝语气愠怒,还蕴藏着不为人知的惊恐。 “我是赵氏女,你敢对我无礼!” 她无声地往后躲着。 朱夫人一把扯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人前,啪地就是一个大耳光,打得她眼冒金星。 “赵氏女?你名声都烂得发臭,赵氏早就不认你这个贱妾的女儿了,还在这里充什么派头!” “啪——”又是一个耳光,一边一块指痕,很是对称。 “难怪你只能去丁家做妾,似你这般恶毒的贱人,做妾都是抬举了你!你就该做猪做狗,万劫不复!” 她扯着赵藏枝的头发一路将她拖到沈青鸾面前,用力往地面一磕。 “沈姑娘,都是这个贱妾刻意挑唆我儿,他才鬼迷心窍误会您一番好意,我朱家愿向沈家道歉,请您大人有大量别见怪。” 烈日阵阵,赵藏枝却觉得如冰窖般寒冷。 她失神而无措地看着周围,以往对她恭敬有加的百姓,这会像看一块烂肉一样嫌恶地看着她。 他们,怎么敢的! 自己可是赵氏嫡女! 可旋即,一个臭鸡蛋啪地砸到她身上。 “贱人,搬弄口舌的长舌妇!连朱老爷的死都能利用,你怎么这么狠毒。” “打死她!” 赵藏枝抱头团成一团躺在地上,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事实上,的确是她失算。 朱家的确做错了事,可朱家善名远扬,就算惹了众怒,看在以往的恩惠,怒气也无法宣泄。 唯有尽数灌注在赵藏枝身上。 故而一时间,咒骂声沸反盈天! 还有不少人冲到沈青鸾面前怂恿道:“沈姑娘,都是这个女人挑唆,您可不能轻易放过她!” 沈青鸾看着被砸得头破血流的赵藏枝。 见她自狼狈之中,隔着指缝与自己遥遥对视,眼底居然透着一丝哀求。 不可否认,赵藏枝心底是有期待的。 她这么善良,会顶着非议去救一个襁褓婴儿,应当也不会对自己太狠心吧。 可惜,目光一触即分,沈青鸾很快便垂下眼眸并未开口。 身为女子,本该彼此怜惜,可赵藏枝却屡屡纠缠暗害。 今日之事,若非赵藏枝挑拨,朱家绝不会将事情闹得这么大。 或许在她设想的局面中,被百姓唾弃,丑态尽出的应该是沈青鸾吧。 所以这会,沈青鸾不是落井下石,而是坐视不理,就已经是最大的仁慈。 “沈姑娘。” 朱夫人怀抱着婴儿哀求地看着沈青鸾,“我儿是伤心太过,才会被人蛊惑说出这些失心疯的话,求沈姑娘,还有,这位大人宽恕。” 这话虽是对沈青鸾说的,朱夫人双眼却是不住地瞄着君呈松。 显然,若是今日没有君呈松在,朱家人并不见得会这么快调转枪头。 眸光落到对外界一无所知,仍旧懵懂眨眼的婴儿身上,沈青鸾无声地叹了口气。 将他救出来,让他在没有母亲的朱家成长,真不知做的是对还是错。 这念头一起,沈青鸾忽觉心中一阵消沉,也无心再和朱家辩驳。 冷淡地点头,便回了沈府。 徒留朱夫人看着她不甚明确的姿态,急得一阵跺脚。 回头走到赵藏枝面前,抬腿便踹了她一脚! “都是你这个贱货!” “住手!”一个男人架住朱夫人的动作,手腕一翻,将她踉跄地推开。 赵藏枝闻声,如蒙大赦,抱头的手终于松开,急促地扯着来人的衣摆。 “夫君!” 丁达嫌恶地一把将衣摆拽了回来,“将赵姨娘带回去。” 赵藏枝没察觉到他口气了的不耐,这会还满是有人撑腰的委屈。 “方才朱家人胡乱栽赃污蔑我,还唆使这些贱民用东西砸我。” 平心而论,丁达对她算得上不错。 疏而有礼,冷淡和气。 对比起赵家那些刻薄辱骂的,和丁家其他人毫不掩饰的轻鄙,丁达算得上给足了一个姨娘该有的体面。 只是,也仅此而已。 这会,赵藏枝在外丢了这么大的人,还招惹了京都著名的积善之家朱家。 丁达就算再怎么宽宏,也摆不出风度来了。 “住口。”他朝赵藏枝投去警告的一瞥。 只可惜,饱受羞辱的赵藏枝压根没看到。 或者说,哪怕看到了,她岌岌可危的理智也支撑不了她做出合适的决定。 满腔羞愤委屈袭上心头。 在马场上断臂之时她没哭,被父亲命令自己扇自己巴掌时她没哭,一顶小轿被抬去丁家时她也没哭。 这会,却是眼泪湿了眼眶。 沈青鸾做了这么离谱的错事,甚至被苦主打上门,可然后呢? 她自己巧言善辩也就罢了,沈舒居然一丝怪罪之意也没有,居然还替这个女儿做保。 还有镇远侯。 上次在马场,最后关头就是他出面,让父亲不得不低头胁迫自己认输。 今日他仍旧挡在沈青鸾面前,甚至不惜撒谎,假称毁尸的人是他,将一切风雨揽在自己身上。 哈哈,真可笑! 一个满手血腥的屠夫蠢货,居然会生出救人的怜悯之心。 打量着大家都是蠢的,他说什么都信吗! 可笑,可笑! 最可笑的是,沈青鸾这样和离过的破落户,该沉塘的破鞋,凭什么有这么多人不顾脸面和是非来维护她! 明明金尊玉贵、规行矩步、一直恪守礼数,立志成为京都第一贵女为赵氏挣脸面的女子是自己。 凭什么到头来,自己只能做平日看不上的人的妾室。 而沈青鸾却成了众人手中的珠宝呢? 不甘和怨恨混合着嫉妒充斥着整个大脑,赵藏枝几欲崩溃地看着丁达,带着几丝破釜沉舟的疯狂道: “夫君,沈家和朱家辱我至此,夫君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我受辱吗?” 133.裸男求见 她以为自己拿捏住了丁达不肯丢面子的弱点,却忽略了丁达此刻的眼神。 “我如今好歹是丁家的人,夫君不顾我的颜面,难道连丁家的颜面也不顾?” 丁达忽然抬起腿,当胸往赵藏枝身上踢去。 “一个妾室而已,随时都能发卖,算得上什么丁家的人。” 温和的眼眸此刻是从未有过的冰冷刺骨。 丁达扫视了一圈,暗含警告地往朱夫人身上剜了一眼,随即落到满脸惊愕、不敢置信的赵藏枝身上。 “将赵姨娘送回赵府。” 赵藏枝还未从剧烈的,难以接受的冲击之中醒过神,就听到这么一句让她肝胆俱裂的话。 “不要!” 赵藏枝强忍胸口肋骨断裂的痛,折身趴到丁达鞋面上,“我已经是夫君的女人了,怎么能再送回赵家!” 她不明白,当她以为事情已经到了最差的地步时,事情还能急转直下往更差的方向发展。 她最看不起沈青鸾的就是她被休弃的身份。 只要有这样一重身份在,哪怕她是妾,是赵家的弃子,她也依旧有资格鄙夷沈青鸾! 可丁达方才说什么? 要送她回赵家? 赵藏枝浑身颤抖得停不下来。 她惊慌忧俱地死死抓着丁达的鞋子,“不可以,若是被送回赵家,我会被打死的。” 她不是说谎。 若是正头娘子,和夫君吵架后自是可以回了娘家,名正言顺住上几日,由着娘家和夫家去交涉。 可她不是! 正如方才丁达所说,她只是妾,随意发卖都使得。 送回赵家,赵家怎么会为了一个妾室的去留而交涉! 她也就成了被丁家休弃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在赵家会是什么下场? 赵藏枝浑身一阵一阵冰冷。 她会死的。 你道那日她为何宁愿自断一臂都要自证清白,盖因在赵家,清白犹甚性命。 她实在太怕了。 明明早就做好不清白,毋宁死的准备,可当那一刻真要到来,她居然是这样地害怕。 “夫君,我知错了,求求你不要送我回赵家。” 丁达怜悯地看着她。 其实她不知道,丁达纵然这会不发落朱家,也绝对不会放过朱家,事后定然是会为她出气的。 只是她公然以丁家妾室的身份,要挟自己对付朱家。 以丁家世代书香的清高,怎么能容忍颜面受损,怎么能容忍府中有这样惹事不规矩的妾室。 要保住丁家的颜面,唯有和赵藏枝撕扯开关系。 要问他知不知道赵藏枝回了赵家会死? 或许,大抵是知道的吧。 只是,于赵家而言清白重渝生命,于丁家而言却是颜面重渝生命。 曾经两人因为彼此的坚守和骄傲而格外投契,而这一份骄傲却在这一刻,联手将赵藏枝送上了死路。 看清丁达眼底的漠然,赵藏枝沉沉地笑了。 她的高傲、她的清白、她的自命不凡,她在闺中得到的赞誉和吹捧,这一刻都像是做梦一般。 “带走吧。” 丁达声音很冷,赵藏枝便也不再挣扎。 当她在忠勤伯府当众挑衅沈青鸾的时候,若有人告诉她不久之后她会沦落妾室,又被夫家休弃遣送回娘家,她定会骂那人痴人说梦…… 赵藏枝身影彻底消失,朱夫人才觉大事不妙。 有心想解释缓和两句,却被丁达一句话堵了回来:“赵藏枝的事,与我丁家无关,朱夫人请让路。” 朱夫人捏着帕子讪讪退开。 转头看着沈府紧闭的大门,和站在沈府门口如同门神一般的镇远侯,暗道了一声晦气。 灰头土脸地带着儿子回了去。 这头,沈青鸾在屋子里听得下人转述的说法,心中也是掀起波澜。 只也仅仅只是波澜而已。 她与赵藏枝非但无情,反而有过,若是怜悯她,那置被她陷害中伤的自己于何地? 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赵藏枝的下场,仅仅是因为她做过了这些事,而不是为了她沈青鸾太过无情而已。 若是之前的沈青鸾或许会悲伤春秋一番,如今嘛…… 她看着珠珠手中的木盒,一时犯难。 深而褐的木盒之中,一支月瓣牡丹静谧、无声却热烈地绽放着。 叶舒花茂,茜纱一样的花瓣在沈青鸾眼前流泻。 珠珠局促道:“侯爷将这木盒塞给奴婢就走了,奴婢追不上,便只能拿回来。” 沈青鸾轻轻地将木盒放在桌子上,抬起手肘轻轻地撑着脸。 她使着君呈松去摘花,自然是想将他支开,不愿他卷入这些是非之中。 一则,要救人的确是她自己的主意,君呈松不过是不经意地相帮而已。 这件事的后果,自然不该由他来承担。 二则,就是她早已预料此事会招致怎样的指责和怒骂,她自诩性情稳重而圆融,理应能将众人的质疑处理得很好。 而君呈松性情莽直,若是由他正面对上这些非议,只怕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 是而,她才和君呈松说了那样一番话。 而所谓的月瓣牡丹,不过是随口一提罢了,只为拦住他的脚步。 可这个人,总是让她难以预料。 在山上打了一个来回,还找到了如此珍稀难寻的月瓣牡丹,他竟是这样快? 不,或许不是快,他只是,心急着想回来。 沈青鸾想起方才在沈府门口,君呈松步履匆匆,满身泥泞的模样,心头没来由地一阵烦闷。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故意耍他? 怀着这个念头,沈青鸾吃晚饭都有些不香。 不过,好在沈家以为她因着朱家的事心情不佳,便也没有多想,只温声劝了一阵。 沈青鸾便顺势应了,早早就回了房歇息。 为了不打扰她,整个沈家都早早熄了灯。 一片静谧之中,沈青鸾很快便昏昏欲睡。 知道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近。 沈青鸾抬眼,只见珠珠涨红了脸,一脸为难道:“姑娘,那个镇远侯,不穿衣裳在外头,说要见您。” 沈青鸾心头那些悲伤春秋的愁绪,嘎吱一声,就这么碎了…… 134.好在还穿了条裤子 这是人能听的话吗? 没穿衣服?在外头? 沈青鸾什么忧思愁绪都抛了开,不敢置信地看着珠珠: “方才是你在说话?还是我梦里头恍惚听到的梦话?” 珠珠脸颊越发涨红。 那便是真的了。 沈青鸾这才有点混乱的真实感,从榻上坐起身将鞋子蹋上,起身一瞬却又迟疑了。 重新坐下才道:“叫他进来,在外头像什么话。” 珠珠去了外头。 没一会,一阵沉重的脚步响起,似局促,又似不安。 沈青鸾的屋子毕竟不大,哪怕这脚步刻意放的比平时缓,终归还是到了沈青鸾面前。 眼前的男人果然没穿衣裳。 乍一看只觉身姿修长挺拔,腹部肌肉线条明显,在夜间的灯光下闪着蜜色的光。 沈青鸾只扫了一眼便飞快地收回视线。 幸好,虽然没穿衣裳,好歹是穿了条裤子。 不过,沈青鸾还是觉得别扭,视线盯着一旁的烛火,强作镇定道:“侯爷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她没有看君呈松,也就不知他这会脸上闪过挣扎、犹豫、羞愧、迟疑,最终,只化为释然。 扑通一声,硬邦邦地冲着她跪下,“我来向你赔罪。” 沈青鸾心头一跳,不受控制地转头去看他。 赔罪? 这两个字,实在太重了些。 就算过往沈青鸾对他有些怨恨,可那似乎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沈青鸾自问不是太记仇的人,近日和君呈松之间,早就没了以往的剑拔弩张,何至于他如此大动干戈。 她一时没有开口。 好在君呈松满面羞愧地低着头,并未看到她神色复杂。 “之前侯府派人来与我说亲事,我以为是陆氏那个老妖婆又要作怪,看也没看便将人赶走。” 沈青鸾嘴角渐渐抿成一条线。 君呈松虽然没敢看她的神色,却奇异般感知到她情绪的僵硬,忙又急道: “我并非是在推脱,我是真的知错了!” 他握在大腿处的拳头攥得越发紧,几乎都能看见血管鼓动。 “我错在因为一时冷漠将你推到陆氏那老婆子的手上。我明知她不是个好人,必然会因为在我这占不到便宜就作别的妖。 可我还是坐视不理,甚至乐见其成,只想着他们大房乱作一锅粥,越乱越好,这才害的你在镇远侯府受了这么久的委屈和磋磨。” 他不像沈青鸾,自小有族人夫子悉心教学,知廉耻懂礼仪,有规整的道德和是非观,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在他脑子里,素来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至于那些与他无关的人,管他死活。 沈青鸾之前与他说起前尘往事,彼时他的后悔也不过是后悔曾经错过沈青鸾。 若他当时推开的不是沈青鸾而是旁的女人,这后悔自然就无从提及。 这一点,沈青鸾心知肚明,却也从未想过去纠正他的观念。 盖因一个人成长中形成的思想定然是根深蒂固的,绝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改变。 可这会,听他的话,竟是从根上都有了不一样。 沈青鸾一时分辨不清心中复杂的情绪到底都包含了什么。 似有无边的委屈呼之欲出,又似有无限的感慨在胸口鼓胀。 她在沈氏长大,自来便是个好为人师的。 前世费尽心思教了君家两个棒槌,也只教会了他们装腔作势,假作端方。 可如今,看着君呈松,她恍惚间居然有吾家明珠初绽光的错觉。 沉默许久,君呈松见她并未打断,一颗心也缓缓落到实处。 他知道,沈青鸾是这世上最宽宏的人。 若这世上有一人会真正原谅他、宽恕他,这个人只会是沈青鸾。 莫名的安全感涌上心头,君呈松声音缓缓流泻而出: “我知道你为何那么生气,你不是气自己在君家所受的遭遇,你是气我随意决定、处置别人的命运。” 君呈松忽然抬头。 沈青鸾正怔忪地看着他的头顶,冷不丁和他对视上,陡生心虚之感。 待听清君呈松的话后,手中无知无觉地揪紧了帕子。 这些话从君呈松这个素来一往无前的人口中说出来,格外让她震撼。 “所以,你今日是来负荆请罪?”定了定神,沈青鸾方才缓缓开口。 也是这会她才看清,君呈松非但赤裸上身,背上还背了一根长长的荆条。 其滑稽,让沈青鸾眉毛狠跳,简直没眼看。 君呈松却丝毫不觉得尴尬,大着胆子直视沈青鸾,红着脸道: “你给我的书里头写着廉颇知错,负荆请罪的故事。我君呈松自问勇武不输廉颇,自然也是敢作敢当,知错便要认错。” 话是如此,可他羞耻得整个人都像是从热水里捞出来一般,脖子都泛着绯红。 双手更是攥得死紧,绷紧的肌肉如铁钳一般,鼓鼓囊囊。 沈青鸾忽然起了丝坏心,刻意绷着脸道:“若我不肯接受你的请罪呢?” 君呈松被这句话问的脸上有一瞬间空白,好在他反应很快。 下一刻深深地看着沈青鸾的双眼,“若是以往,我或许会以为女子本性气量狭小而不敢深交,可现在,我已经知道你不会。” 他停顿了一刻。 “我在镇远侯府出生,生母软弱,因不敌妾室心计,生下我之后早早便没了求生之意,在我三岁时便郁郁而终。 而后陆氏被扶正,陆氏阴狠,刻薄恶毒,从未因我是幼子而怜惜过我。” 君呈松本以为此刻揭露自己过往的成长,会格外艰难。 可当沈青鸾以温柔平和的眸子看着他时,他忽然就生出许多许多的委屈,让他格外想宣泄。 “我一直以为女人都是如此,无论是懦弱还是狠辣,都是将男人视作靠山,将幼子视作负担和累赘。” 沈青鸾眸光闪动。 若是为此,君呈松会将亲事看作阴谋算计,也就正常了。 或许女子在他眼里,跟洪水猛兽没什么差别。 当真是,可怜。 沈青鸾这头沉默着,君呈松那头却像是负重尽数抽离了一般,整个人都轻快起来。 “直到今日,我见了那个孩子的母亲……下午时候我说她死不瞑目,都是真的。 直到我断开她的身子,将孩子抱到怀中,她才瞑目。” 室内久久地沉默着。 135.世界观都重塑了 “原来,世间也有女子,不是将孩子视为工具和负担,而是将他视为重渝性命的珍宝。” 君呈松的声音里,满是艰涩,却又夹杂着释怀。 艰涩于得到这样珍视的人并非他自己。 释怀于,被这样对待并非是因为他生来就该得到这样的命运,一切只是陆氏和他母亲加诸在他身上的苦难而已。 陆氏和他母亲都已经死了,往后,这样的苦难不会再有。 君呈松,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定定地看着沈青鸾,心口是前所未有的激荡。 “你要我救他之时,早就已经知道会因此而饱受非议,对不对?” 沈青鸾没有否认。 事实上,她今夜说的话,实在太少了。 全然不符合她以往好为人师的性子。 君呈松并未察觉到这一点,他这会已经深深沉浸入从未有过的倾诉之中。 “朱少夫人为了自己的孩子连命都能不要,而你为了一个陌生的生命,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顿了顿,缓慢而艰涩道:“原来我的出生不是罪过,原来我只是没有遇到你……” 他的话很乱,很没有头绪。 可沈青鸾却一瞬间就懂了。 原来他的强势、狠辣,皆是源自于对自己出生的负罪感。 就像一个装腔作势的小孩,握着砍刀保护惶惶不安的自己。 而他偶尔一瞬露出的脆弱和彷徨,都在那一封封书信之中呈现。 自己是他唯一的倾诉者。 “青鸾,”君呈松艰难却释然地看着她,一字一顿: “我真的知错了,你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孩子,尚且能以声名为代价挽救他的性命,而我却因为一时的偏见将你推入君家这个深坑。 我错在不止是毁了你的未来,我……我没有资格决定你的命运。” 说着,他深深地垂下头,仿佛一只因为被抛弃的,格外可怜的小狗。 沈青鸾深深地看着他,久久没有开口。 不,或许是有些事,不必言说,两人也都能明白。 君呈松负荆请罪的确是对了,盖因他清楚沈青鸾并非度量狭小之人。 对待陌生人她都能心软施以援手,对待自己,她只会更加宽宏。 而沈青鸾果然也没有让他失望,沉默许久后,终于缓缓开口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沈青鸾缓缓起身,在君呈松期待,紧张的视线中,走到他面前。 居高临下的俯视,宛若神祗佛光。 “既然你已经知道生命之可贵,日后就该更加真爱自身。” 她将君呈松轻轻地扶起,灯光流转间,见得他身上布满着大大小小新旧交叠的伤疤,心中不免更加怜惜。 “往事不必再提,日后更加珍重便是。” “青鸾。” 君呈松喉结滚动,眼底溢着万般情谊汹涌。 沈青鸾的手一触即分,视线也很快瞥了去别的地方。 退开脚步后缓缓转身,“日后不要再这样唤我,我如今和君家毫无干系,日后,我只有沈家女儿这一个身份。” “而沈家女儿,”沈青鸾遥遥望着窗户外的一轮明月,低沉而坚定道: “永远不会再和镇远侯府有什么牵扯。” 身后君呈松愕然抬头,脸上满是空茫。 他还以为沈青鸾对他态度转变,是愿意接受的意思。 “我不同意。” 他下意识地嚷了一句。 沈青鸾骤然回身,蹙眉看他,“小声些,你要将所有人都喊过来吗?” 君呈松就这么直直冲到她面前,身上热气灼热如火,将沈青鸾周身的空气席卷而空。 “我不同意,你若是不愿和镇远侯府有牵扯,大不了,我做你的外室就是了。” 他身子高大,说出来的话却格外委屈,让沈青鸾只觉面红耳赤。 还有,这是什么浑话!他也能面无表情地说出来,有没有羞耻心? 沈青鸾视线慌乱地四处乱扫,硬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来搁置,最终只得虚虚垂下,勉强落在他裤腰带处。 …… 好像也不合适。 沈青鸾强忍着脸热道:“你不同意又如何,男女之事并非一厢情愿就能决定。” 君呈松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好似她和沈青鸾之间的地位在一瞬间颠倒了一般。 “我当然不是一厢情愿。” 君呈松声音里透着忍不住的雀跃,“你既然说了原谅我,就不能再以往日的恩怨对我有隔阂。” “那又如何,”沈青鸾忍不住反驳,“我不怪你,也不代表我非得喜欢你。” 君呈松眼神幽深了起来,“你不喜欢我,那你给我写那么多信。” 沈青鸾:…… 她承认,她只是好为人师了那么一点点,喜欢卖弄了那么一点点。 她绝不承认对上君呈松好奇而求知的眼神,她总是忍不住多说一点点,再多一点点…… 沈青鸾抿紧了唇没有答话。 君呈松语气便又得意了起来,“再说了,不嫁给我,你还能嫁给谁?” 沈青鸾怒道:“我不会再嫁。” 君呈松接得极快:“所以我说了,我不要名分也可以。” 沈青鸾:…… 怎么就说不清了? 不对,怎么就说到嫁与不嫁了? 沈青鸾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倏然冷了下来。 “你不是来负荆请罪的吗?还是借着负荆请罪的由头深夜来轻薄于我的?” 她冷脸的时候,是很能唬人的。 至少君呈松就习惯性地被唬住了,没忍住缩了一下脖子,往后退了几步。 沈青鸾这才觉得空气没那么憋闷,站直了身子,黑白分明的眸子泛着莹润的冷光。 “滚。” 她算是看明白了,对着君呈松,你若是露出一丝破绽,他便会立刻如嗅到肉味的狗儿一般啃咬上来。 非得无坚不摧,才能让他退避三舍。 所以沈青鸾只得让自己的眼神一冷再冷,紧盯着君呈松,看着他一步步迟疑着,缓缓往外退开。 就在他彻底退到门口,下一步就是离开之时,他忽然飞快地看了沈青鸾一眼。 “随你怎么说,我只一句,你若要嫁人,这辈子,下辈子都只能嫁我一个。” 说完,大步离去。 背影之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和洒脱。 136.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沈青鸾错愕地听着这句话,直至人影全然消失,她都是保持着站在窗下的姿势一动不动。 哪怕不想承认,她也不得不承认,君呈松变了。 他变得坚定而强硬。 以往他虽然表面上坚不可摧,实际上,却是耳根极软的。 沈青鸾此前还有些奇怪他缘何会如此表里不一,如今才知他以往所有佯装强大的踌躇,实则都来源于心结。 如今在沈青鸾无意之间的举动中心结尽消,那霸道强硬的性子也就崭露头角。 是了,毕竟是侯门勋贵之子,怎么会真是一个让人随意拿捏的性子? 半晌,沈青鸾才无奈回了床上。 是的,无奈。 重生后,她鲜少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唯二的几次,都是在君呈松面前。 罢了,无论如何,身为沈氏女,绝不会有二嫁的可能,她何必自寻烦恼。 只是世上之事,不是她想独善其身便能如意的。 在家歇了几日,沈母娘家那头居然来了几门亲戚。 沈青鸾懒懒散散地从床上爬起来,梳洗一番便去前厅见客,恰巧在门口碰到神色匆匆的沈新月。 姐妹俩携手一齐进了前厅,便见得沈母满脸不渝,捏着帕子绷着脸坐在主位上。 再转眼一看,坐在下头的居然是沈母的亲妹子林静姝。 除此之外,身旁还坐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讪讪地冲着沈母讨好地笑,见了沈家两姐妹,目光立即变得粘腻垂涎起来。 沈青鸾挡在沈新月身前,冷冷地与他逼视。 男人竟被她气势所慑,瑟缩地收回视线。 沈青鸾这才拉着沈新月,在另一侧坐下。 “呵,青鸾合离回家,住了这么久了,姐姐也不急?” 林静姝开口就怵了沈母霉头。 沈母本就因那男人猥琐的视线而心头不快,闻言冷脸没好气道: “青鸾是我女儿,在我家住着轮不到别人说闲话。” 林静姝脸色僵了僵。 有一瞬间似乎是想发怒,却是硬生生忍下了,改了口气: “我知道姐姐心疼女儿,只是心疼女儿也不能偏心,你可不止青鸾一个女儿,新月如今年纪也大了,姐姐也该为她打算。” 沈母冷笑,“怎么,让青鸾在家住着,就是不为新月打算?” 林静姝理直气壮道:“家里有个合离弃妇,那是一整个家族的女子都要受人白眼的,新月还没说亲,有这样一个姐姐能说到什么好亲事。” 沈母生平有两恨,一恨有人拿家中女儿的婚事做筏子说事,二恨有人贬低自己的女儿。 林静姝却是将这两桩犯得彻底。 沈母当下也顾不得什么姐妹情谊了,直接摔了茶杯到小几上,冷脸道: “既然嫌弃我女儿,你还上我沈家门做什么?也不怕连累自己的名声?” 林静姝没料到她是这个态度,脸皮僵了僵。 她这个姐姐素来温柔和气,今天怎么吃了火药一般,开口就是这么硬邦邦的话。好让她下不来台。 她往堂下其余几人身上扫了几眼,希冀着有人给她递个台阶。 然而她带来的那个男人缩着脖子看着自己的鞋面,沈青鸾和沈新月佯装没有看见听见,自顾自地喝着茶。 林静姝恨得牙痒痒,口气也硬了起来,“我还不是为了你和新月打算,才上门走这一遭,要不然你以为我愿意说这些得罪人的话。” 沈母冷冷地笑了一声。 林静姝吸了口气,强忍不愉道: “如今你夫君高升,家里的姑娘说亲合该找门高贵显赫的,若是留着青鸾在家,便只能往低了说。 要我说,还是赶紧将青鸾嫁出去为好。” “戈登——” 沈青鸾将茶盖重重盖上,撩起眼皮看了眼林静姝。 “这么说,姨母是要给我说亲了?” 林静姝说了老半天,见终于有人搭话。 虽然是她看不上的沈青鸾,却也还是得意起来。 “是了,青鸾,你娘顾不到你这个合离的女儿,你自己却也得为自己打算,总不能一辈子呆在沈家做拖累不是?” 沈母眉眼生怒。 沈青鸾不轻不重地抬手,阻止住她的发怒。 脸上笑意不减,“姨母预备给我说什么亲事?” 她倒要看看,林静姝究竟能无耻到什么地步。 林静姝顶着众人喷火的眼神,得意洋洋地站到她身旁的男子面前。 “我就知道青鸾是个懂事的,大哥,你瞧我这个侄女可是不错?” 沈青鸾眼神冷了几分。 原以为林静姝就算离谱,也该有点基本的廉耻。 没想到,还是沈青鸾高看她了。 大哥? 方家那个死了老婆,还有两个孩子的鳏夫? 再看上头沈母已是气得脸色铁青,双手死死攥成拳头,理智岌岌可危。 沈青鸾缓缓起身,朝沈新月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上前去哄一哄沈母。 这头,却是闲闲走到林静姝和方家大郎面前,目光如有实质从方大郎身上扫过。 林静姝以为她意动,神情中明显透出激动。 “青鸾,我这夫家大哥人最是忠厚老实,虽然年纪大些,可年纪大些才会疼人。你是嫁过一遭的,自然清楚是不是?” 沈青鸾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你是我姨母,却要将侄女说给你大哥,连伦理纲常都不顾,也好上门来做说客。” 林静姝没料到她笑容满面,却说出这样一句比刀子还利的话。 “还有,一个死了老婆的鳏夫也叫你说的天花乱坠,啧啧——” 沈青鸾摇了摇头,“你是真的饿了。” 林静姝顿时面红耳赤,勃然大怒:“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死了老婆的鳏夫。 再说死了老婆的又如何,你又不是没嫁过,上一任不也是死了老婆的。都是被人睡过的破鞋了,还唔唔——” 沈新月陡然冲过来,抄起小几上一团糕点,揉吧揉吧一整个塞进林静姝嘴里。 “随意喷粪的臭嘴,你当我沈家没人吗,敢这么上门来侮辱我长姐!” “啪啪——”沈新月揪着她的衣领,左右开弓,漂亮地扇了她两个大耳光! 137.臭癞蛤蟆,滚! 沈青鸾抄手站在一旁,并无阻止的意思。 那个男人却是攒着劲想上前,却被沈青鸾冷冷地瞪视着,捏着拳头又退了回去。 沈青鸾冷笑一声。 一个色厉内荏的草包而已,哪来的胆子,居然敢上沈家门第说亲。 真当她饥不择食了? 不,只怪她前头一个档次实在太低,人人都将她当作收垃圾的。 忆及前程往事,沈青鸾心头既恼又怒。 虽然唇畔还是挂着冷淡的笑,袖子里的拳头却是紧紧捏起来了。 “你们,你们这是作甚,不愿意结亲,是嫌我家贫还是貌丑直说就是。何必动手打人。” 沈青鸾撩起眼皮扫他一眼,“自己个滚出去,还留你几分体面,若等我来赶,只怕你吃不消。” 那人许是见沈青鸾一副斯文有礼的模样,觉得她的狠话没什么威慑。 又或是被她如明珠般璀璨得移不开眼的美貌给吸引住了。 哪怕被这样指着鼻子骂,竟也没有臊着脸离开。 甚至还强行鼓着勇气道:“我虽有过妻子,可妻子是自然病逝的,身为男人重新说亲是理所当然。 而你是合离之身,却不一定能再找到男人愿意要你,看在弟妹的份上,我不嫌弃你。 你若是觉得身份配不上我,多备些彩礼,我也可八抬大轿娶你——” “哗啦——” 沈青鸾忍无可忍,抓起一旁的茶碗,一气泼到方大郎脸上。 烫得他一阵吱呀鬼吼鬼叫! 幸亏沈家的丫鬟尽职尽责,茶上了如今这么会时候,居然还是滚烫。 若不然,只怕消不了沈青鸾心头之恨。 “你们,欺人太甚!我们上门好歹是客,你们怎么能动不动就出手打人!” 方大郎捂着脸怒骂。 沈青鸾却懒怠搭理他,“打你就打你,还挑什么时候,珠珠,将他们丢出去。” 珠珠进门,一手一个,将方大郎和林静姝提着,从后门处丢了出去。 虽然将两个恶客赶走,沈母却还是气得够呛。 猛喘了两口气,才握着沈新月的手:“新月,别听你姨母胡说,她在娘家时就见不得我好……” 沈母将过往之事娓娓道来。 姐妹两方知林静姝虽是沈母的妹妹,却素来不服输。 林家给沈母议亲之时,本是要将她说给方二郎。 林静姝却看中方二郎风趣幽默,出手阔绰,硬生生抢在沈方两家会面之前,和方二郎当众有了肌肤之亲。 事后又跪着求沈母将方二郎让给她。 说起往事,沈母痛心疾首:“她哪里知道,方二郎是个只会油嘴滑舌的,驴粪蛋子表面光。 父亲本就没想过真让我和他结亲,静姝却自作聪明……” 顿了顿,沈母才接着道: “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好,方二郎是个败家的,早就哄得静姝将嫁妆花了个干净,我有心想接济,可咱们家……” 众人一时沉默。 沈家往日,也是穷得底掉。 如今沈舒虽然升官,可他为官清廉,所赚的也只是俸禄银子。 而且此前为了治病,欠了族人不少钱。 “况且,静姝好强,也不愿在我面前显得落魄,久而久之,我们就远了。 没想到如今她突然上门,居然是为了——” 沈母捏了捏沈新月的手,“新月,我只有你和你姐姐两个孩子,这辈子你们定要和睦相亲才是。” 沈新月重重地回握着她的手,“母亲别瞎想了,姐姐永远是我的姐姐。 就算旁人因为姐姐而嫌弃我,我也不会自轻,大不了我便不嫁人,永远陪在姐姐和母亲身边。” 沈母嘴里泛苦。 一个女人,怎么能不嫁人呢。 更何况,沈家若是两个女儿都留在家中,影响族中其他女子说亲,只怕族中真要出面了。 氏族一词,既是依靠,也是枷锁。 更何况在沈青鸾合离一事上,沈氏族中出力也不少。 谈来谈去,沈母却是长叹一口气。 如今这绝境困局,她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 沈青鸾看出她的踌躇,却也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 却说那头,林静姝被丢出沈府。 两人不敢在沈家门口造次,却是起身跑出三条街后一屁股坐到一个茶馆门口。 “我真是命苦啊!” 林静姝哭天抢地:“大哥你打死我吧!是我没用,惹得亲姐姐都看不起我,害得你在我娘家受了这么大的气!” 抑扬顿挫一句话,顿时惹得众人驻足。 亲姐姐看不起亲妹妹?大哥在娘家受气?女人给男人受气? 在茶馆的本就是有钱有闲之人,一有热闹,还不如苍蝇看见烂肉一般凑了过来。 “大妹子,你先别哭,将话说清楚,若是有什么难处,咱们少不得一块帮扶帮扶。” 林静姝从指缝里看了看那人,见是一脸横肉的模样,不动声色地避了避,抽抽噎噎道: “我妹子就是四平街沈家的夫人,以前她夫君沈舒身子不好,我没少接济她。 为此害的我夫家也日益贫困,不过钱财都是身外物,我并不在乎。可今日……” 她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果然看见众人都停下交谈,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 林静姝掩下得意,接着道:“她家大姑娘被夫家赶回娘家,有这样的女子在家,家中姐妹定然是要被连累的。 我好心想给她说门亲事,她却嫌弃我门户太低家世清贫,将我赶了出来,呜呜呜——” 若是有知情人在现场,定会被她厚颜无耻、颠倒黑白所震撼。 然而现场之人皆是不明内情之人,闻言只觉林静姝为人古道热肠,偏偏遇上个不知好歹的姐姐。 不过,到底有人长了脑子。 “你说的是沈舒大人家?” 林静姝眸中精光一闪,点了点头。 那人怪道:“这倒奇了怪,沈大人家的姑娘可是正儿八经递了合离文书的,怎么能说是被夫家赶回来的呢?” 林静姝擦眼泪的手指僵了僵,还没来得及想出理由,又有人道: “正是,听说她和镇远侯府大房合离,大房就被如今的镇远侯赶了出来。若她是被休弃回家,镇远侯怎么会这么做?” “这,这……” 林静姝哑口无言。 138.君王八改头换面了? 她没想到这些人对沈家居然这么了解。 怎么可能?世间最容易破碎的一是昂贵的瓷器,二就是女人的名誉了。 她本想着污言秽语将沈青鸾污蔑一通,再说沈青鸾其实看上了方大郎,早已芳心暗许,只是被沈母阻拦,硬要棒打鸳鸯。 将沈青鸾名声毁个干净后,到时候她不嫁也得嫁,沈母也没有颜面和立场再碍事。 如今,怎么事态的发展跟她想象的不一样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却在方大郎阴骘的眸光逼视之下,强行硬着头皮继续唱戏。 “我也是这样想的,自家侄女什么品行我怎么会不知道? 所以哪怕被夫家赶回家的女人都坏了名声,我也费尽力气给她说了门好亲事,原该是皆大欢喜的好事,没想到——” 这回,不等她唱完,又被人打断了:“你说的好亲事,就是你身边这个?” 一时间,众人眼神都变了。 无他,方大郎五短身材,面阔眼小,浑身猥琐之气,看着就是个不入流的长相。 而沈青鸾嘛…… “你莫不是失心疯了。”有人没忍住道:“沈大姑娘天人神仙般的品貌,你想给她说亲,也该端盆水照照镜子才是。” “就是,再说了,沈姑娘不但貌美倾城,人更是仁善端方,你替她说这样的亲事,合该被赶出来。” “不,赶出来都是便宜你了,要是我,非得扒下那人一层皮。” 林静姝和方大郎的脸色齐齐都变得难看。 怎么会这样? 一个被休弃的女人,居然在百姓口中是备受赞誉的? 方大郎不信邪,愤愤道:“怎么就看不上我?她方才还与我暗送秋波,只是沈夫人不乐意棒打鸳鸯而已。” “放屁!” 无数脏话骂出来,“真以为沈大姑娘看得上你?没有镜子也该有尿吧,若是尿不出,我现在尿给你看看!” 他们哪知道,自打上次沈青鸾救了朱家小公子,被朱家找上门。 而后反转再反转之后,众人对沈家俱都多了一重莫名的崇拜、仰慕,甚至是信任。 崇拜有这样的女子,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救下一个生命。 仰慕她泰山崩于顶而不色变,哪怕被污蔑羞辱,也仍旧怀着对一个孩子的善意不肯说自己有错。 信任有沈家在,他们纵然落难,也会有人伸出援手。 方大郎敢污蔑这样的沈青鸾,林静姝敢抹黑这样的沈家? 还是在距离沈家如此之近的茶馆? 简直是天方夜谭! 方大郎并不知内情。 或者说,他就算知道,也被沈青鸾的美貌和家事迷得花了眼,当即怒冲冲道: “她当然看得上我,她前头那个是个死了老婆的鳏夫,还有两个孩子,她黄花大闺女的时候都肯嫁。 如今被人赶回来是个二婚头,我愿意娶她她怎么可能不愿意!” 话音刚落,便见一玉树临风的男子出现在他面前,既嫌恶又难堪地盯着他。 “死了老婆的鳏夫?” 君鸿白牙关紧咬,咬肌处都僵硬一片。 这还是头一次,被一个人这么羞辱,还是一个如此上不得台面之人。 君鸿白比方大郎高出一个头,此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乃朝堂六品官员,祖父曾平定西北,父亲更是袭爵的侯爷,娶妻时堂堂正正抬了三十多抬聘礼。 你算哪个坑里的癞蛤蟆,也敢跟我比较。” 他话里的嘲讽和轻鄙毫无掩饰,怼得方大郎张口结舌。 语毕,君鸿白又转身朝着众人道: “大家伙说的不错,沈大姑娘与我,的确是光明正大签了合离书的,绝不是这两个无耻小人说的那般被赶回娘家。” 说着,他脸上透出深重的后悔和怀念,叫人对他的话愈发深信不疑。 “我与沈家大姑娘之间合离,是我太混账才让她忍无可忍,一切只有我对不住她,绝无她对不住我的说法。 若再让我知道有谁拿着她合离一事肆意编排,我定让那人日后再也说不出话。” 说着,他眼神从林静姝和方大郎嘴巴上扫过,眼底的阴戾几乎能拧出水来。 被他扫视的两人一阵胆寒,俱都含胸驼背,哪还有方才随地喷粪的胆子。 说来可笑,他们敢编排沈青鸾和沈母这两个女人,见了君鸿白,却是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 君鸿白在他两人面前缓缓踱步,又将方大郎上下打量了一通。 冷笑道:“你愿意娶她?她若想再嫁,我君家扫榻相迎,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肖想她? 有多远滚多远,再让我听到这种混话,我让你再也当不了男人。” 方大郎下体一阵冷风,忙将身子躬得更低,缩头缩脑落荒而逃。 林静姝也是如此,紧紧闭着嘴一句屁话都不敢再放。 君鸿白将两人打发走,复又在茶馆内冷冷扫视一圈,丢下一句不许众人乱说的话才离开。 他出现在此处不是巧合。 这些时日,他总是徘徊在沈家门口,渴望着再见沈青鸾一面。 虽然他知道以往他在沈青鸾之中的印象实在太差,可若有万一呢? 万一她会念旧情,愿意听自己解释呢? 抱着这样的念头,今日居然真叫他瞎猫撞上死耗子,在沈府外两条街的巷口处,见到站在巷子阴影处的沈青鸾。 “青鸾!” 君鸿白喜出望外快步踏了过去,却在距离她一丈远的地方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你在这里?” 想到方才的事情,他脸色变了变,“方才那两个畜牲我已经赶走了,日后他们若还有这些污言秽语,我必然会负责到底。” 沈青鸾没出声。 穿巷而过的微风掀起她的发尾,而后又吹到君鸿白脸颊上,让他几乎想要流泪。 这样生疏而冷淡的接触,已经是他如今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了。 他说完便忐忑地看着沈青鸾,怕她讥讽自己多管闲事。 更怕她冷淡地离开,仿佛自己是个无关的局外人。 直到风儿吹得他身体一阵一阵发冷,沈青鸾才微张了嘴,吐出一句让他措手不及的话: 139.一帮嘴碎子 “与方大郎这等烂人扯上干系让我觉得恶心,和你这种伪君子纠缠不清,更让我觉得晦气。” 君鸿白身体发冷,指尖因为过于用力,甚至快要捏碎了。 “日后有人辱我名誉,沈家自会处理,还请你这个前夫消失得干净一些。” 沈青鸾缓步朝他走来,擦肩而过的一瞬,“最好比死了还干净。” 君鸿白整个人如坠冰窖。 方才听见林静姝和方大郎抹黑沈青鸾时,他先是愤怒,而后便生出了窃喜。 沈青鸾既然恨他,他便让沈青鸾看见他的好。 只要他真心悔改,水滴石穿的功夫,沈青鸾总有一日会回头。 可他没想到,沈青鸾只丢下了这样一句话: “别痴心妄想了,我从来便是不会回头,若回头了,我便不是沈青鸾了。” 这样一句话,比以往沈青鸾讥讽、羞辱、喝骂过的话都要冷淡、温和许多。 却让君鸿白彻底死了心。 是了,日复一日的针锋相对之中,他早已明白了沈青鸾是什么样的人。 她比谁都善良,也比谁都决绝。 她永远向前看,永远向上走,永远想办法破局,唯一不会做的,就是后悔,走回头路…… 肩膀沉沉地耷了下去。 就在她和君鸿白彻底错身而过之际,君鸿白忽然哀求道: “我们总算是多年夫妻,你了结我,我也了结你,若要再嫁,我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他转身,紧紧盯着沈青鸾的背影,“不算回头,就算我们重新开始。” “要重新开始,何必选你。” 一个冷漠的,带着愤怒和杀气的声音自一侧响起。 君呈松一身武将官袍,右手握刀。 阳光自屋檐的缝隙之中洒落在他的胳膊上,鼓鼓的肌肉线条更加分明,仿佛雕塑般精美。 眼神锐利如鹰,盯得君鸿白头皮似被小钩子钩下一条条带血的皮肉一般生疼。 “二叔。”君鸿白气势弱了下来。 “您怎的在这?” 君呈松没搭理他,蓄着怒气踏步到沈青鸾身边。 宽阔的胸膛往她身边一站,像是要拥她入怀一般霸道暧昧。 两人站在一起,男子身材高大,肩宽体阔,宛如山岳般坚实。 女子则宛如一朵盛开的牡丹,透出一股子清雅与高贵。 两人明明该毫无干系才对,可落在君鸿白眼中,硬生生有了一种奇妙的和谐。 君鸿白心中一阵没来由的心惊肉跳! “二叔,您来得正好。”君鸿白鬼使神差道: “我和青鸾的过往都是我的错,如今您在这刚好做个见证,只要她愿意原谅我,我发誓此生定将她视为唯一的珍宝,绝不辜负。” “原谅你?”君呈松眉毛浓密而弯曲,这会像是两道锋利的剑,直指君鸿白面门。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青鸾记恨?不怕告诉你,日后青鸾要爱要恨都只会是我。” 一句话,震得巷子里几个人俱都是外焦里嫩! “你胡说八道什么!”沈青鸾头一次神色有些崩开。 “二叔慎言!”君鸿白也飞快地喊出声。 两人默契的举动瞬间让君呈松黑了脸。 他不由分说地伸手抓起沈青鸾的手,他的手掌宽大,皮肤粗糙,满是刀枪磨砺的风霜。 沈青鸾奋力挣了挣,但在发怒的君呈松面前,她的力量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因为君呈松抓得更紧了,眼神中更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紧紧盯着君鸿白。 “慎言的该是你,日后青鸾会是你的二婶,你那些什么珍宝什么辜负的蠢话都给老子收回去,不然老子打的你脑袋从屁眼里出来!” 君鸿白直直愣了好几息,才艰难地将这段话的意思消化完。 先是怔愣于君呈松要娶妻? 等他有了子嗣,镇远侯府的爵位可就彻底与他们大房无关了? 不不不,还有,他要娶的人,是沈青鸾? 想明白这一点,君鸿白大脑轰地一声就爆炸了! “二叔,青鸾可是你的侄媳妇!你说这种话,简直有违纲常体统,你还有廉耻吗!” 头一次,他在君呈松面前忘记了惧怕,失声大骂。 君呈松眼泛凶光盯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你和她已经合离,日后无论在什么场合,你们都没关系。” 话是这样说,可沈青鸾和君鸿白之间的过去,仍旧让他又妒又恨,恨不能把君鸿白大卸八块! 可这恨来的名不正言不顺,他甚至无法对任何人提起。 只能咬着牙,咬得牙根都快要碎了。 “所以,日后你若再敢来纠缠青鸾,我让你直着走过来,跪着爬出去。” 一字一顿,仿佛不是威胁,而是承诺。 君鸿白双腿微微颤抖,仿佛真的在承受着暴力的摧残,随时都有可能支撑不住而倒下。 孬种。 君呈松不屑地撇撇嘴。 转头看向沈青鸾时,全然换了张面孔。 “青鸾,若再有那不长眼的来纠缠你,只管派人来找我,我拧断那人的脖子。” 沈青鸾眉眼发冷,暗含恼怒:“那就请侯爷先找根绳子上吊,自己先死一死吧!” 君呈松脸上有一瞬间怔愣。 沈青鸾没给他反应的时间,瞪了他一眼便甩袖离开。 君呈松有心想厚颜追上去,却又忌惮背后虎视眈眈的君鸿白。 只愣了一瞬,沈青鸾便飞快地走了。 他暗暗懊恼了一瞬,又转过身。 这回,没有沈青鸾在一旁盯着,他骨子里的恶劣和残忍全都露了出来。 “君鸿白,你个连是非黑白都分不清的孬种,青鸾能嫁给你三年,已经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了。 再想那些你不该想的,不如问问你自己,浑身上下你哪点比得过我,又有哪点配得上青鸾。” 君鸿白被骂得无地自容,恨不能当场挖条缝钻进去,又恨不得将君呈松的嘴撕个稀巴烂。 若他是男人,怎么能容忍别人觊觎他的妻子,那个人还是他二叔! 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无论放在谁家都要掀起天翻地覆的闹剧。 可偏偏,他只能忍! 他撼动不了君呈松…… 正如君呈松说要将大房分出去,而后大房就真的被分了出去,君氏族老一句屁话都不敢放。 他说要娶沈青鸾,哪怕是违背了祖宗伦常,谁又敢说个不字。 不,还是有人敢的。 君鸿白握着拳头,深吸了一口气:“青鸾不会答应的。” 君呈松脸上的狠色戛然而止,甚至变得有些滑稽。 君鸿白突然就心安了起来,“青鸾跟二叔不一样,二叔可以无视世俗流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青鸾却是自幼在沈家世家教养之下长大,她若是被二叔的权势和甜言蜜语哄住,肯这么顶着流言嫁给二叔,那她就不是沈青鸾了。” 说到最后,君鸿白唇畔含笑,透着笃定,仿佛又露出了以往的翩翩京都贵公子的模样。 难怪当初沈青鸾肯嫁给他,定然是被这副斯文败类的模样给骗了。 君呈松心口又气又妒,一把火烧得越来越旺,却无从反驳。 伸出食指隔空狠狠点了他一下,“走着瞧,喝喜酒的时候总不会缺你一杯。” 茶馆里头,方大郎和林静姝虽是灰溜溜地跑了,可风言风语终归是传了出去。 只不过话语中大多都是替沈青鸾惋惜的。 “沈家姑娘真真是可惜了,这样的品貌才华,如今连这种赖汉都敢肖想。” “谁说不是呢,沈家嫡女,往日可是咱们看都看不到一眼的人物,所以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啊。” “若不是嫁给前头那个窝囊废,毁了一辈子,也不至于如今受这个气。” 虽是惋惜的话语,可说多了,众人居然也觉得沈青鸾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高贵。 仿佛他们可以随意指点这个可怜的女人,她便和他们是一样的人了。 “若是我娶了她,定是不肯如此苛待,定要如珠如宝地护着才行。” “哈哈哈,大家伙瞧瞧这人在说梦话了!沈家姑娘,再过八百辈子也不可能嫁给你。” “怎么不可能!”那人不服,“我比方才那个男人可是强多了吧。” 一时间,茶馆里哄堂大笑。 不知是嘲笑那个不知轻重的男人,还是在嘲笑沈青鸾由高跌重。 “少在这痴心妄想了,以沈家的家世,哪怕是偏房庶女都能嫁个年轻有为的书生秀才,更不用说沈姑娘了,她父亲如今可是平步青云了。” “这话不对,不是我看不起沈姑娘,可毕竟是嫁过一回的人了,除非是重新嫁回君家。 否则有前途的书生秀才怎么会娶二嫁女,日后进入朝堂有一个这样的妻子岂不是在同僚面前丢人了?” 众人沉默片刻,俱都觉得这人说的有道理。 在店门口门神般站了许久的陈宣,闻言却是拳头硬了。 可他却不知他的怒气从何而来。 只觉自己很是珍视,甚至无颜触碰的珍宝,成了众人眼里可以随意调笑的物件一般。 “都他娘的放屁。” 陈宣暗骂了一句,可究竟该如何去反驳这些人,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半晌,他捏着拳头,赌气往忠勤伯府去了。 一路冲到忠勤伯夫人的院子里,一屁股坐下后,“娘,你替我去沈家说亲去。” 140.两个男的撕逼 忠勤伯夫人正在翻账本,闻言眼睛瞪得硕大。 “说亲?沈青鸾?怎得忽然提起这桩事?” 陈宣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大马金戈地坐着,扭着头不去看忠勤伯夫人。 语气里倒是透着些心虚:“她人挺不错的……” “这我知道,可这无缘无故的。再说了,沈家书香门第,未必看得上你。” 忠勤伯夫人摇头叹息。 陈宣默了片刻,“母亲不试一试如何知道。” 如今外头流言蜚语纷扰,说不定,说不定他挺身而出,沈青鸾会感动呢? 虽然私心里,他很为这样的念头而觉得可耻。 可那隐秘的庆幸却如附骨之蛆,让他难以抗拒。 忠勤伯夫人怪异地看了自家儿子一眼。 不过她素来心大,便也没觉出什么不对。 只转了下眼珠,“说的也是,将定礼多下些,说不得人家会同意的。” 这般想着,她忽然又喜滋滋起来,捧着账本长长的指甲划拉道: “我记着咱们府上有座琉璃金玉盏屏,原是前朝大诗人手绘的,放在咱家也是落灰。找了出来送去沈家,他们读书人定然喜欢。” 陈宣连忙起身,“我从战场上也带回不少好东西,都一并抬出来,母亲挑挑,有瞧得上眼的只管带过去。” 母子两个这么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大大小小收拾了一堆,将整个院子摆的没处下脚。 末了忠勤伯夫人拍了拍手,“这么一收拾,家里干净多了。” 两人正要计划着请谁人去说媒,门房便通传了君呈松来求见。 陈宣脸上露出一丝心虚。 “将侯爷请去书房。” “去书房作甚!”君呈松已经迈着长腿走了进来。 “你那个书房八百年也不见得用一次,灰都要淹死个人。” 在京都,他和陈宣最熟,来忠勤伯府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忠勤伯夫人也不拿他当外人,不嫌家中凌乱迎了上去,“侯爷今日突然来了,正巧!” 她猛地双手击掌,很是兴奋的模样,“这不是现成的贵人吗!” 她冲着陈宣,笑得嘴都咧开。 陈宣整个人却是见鬼一般跳起来,“娘,你胡说什么呢!” 他挡在君呈松面前,朝陈夫人猛使眼色,“侯爷事务繁忙,咱们家这些小事别拿来烦侯爷。” 陈夫人眉毛倒竖,“这怎么能叫小事,本还以为你开窍了知道讨姑娘欢心,没想到——” “娘!”陈宣大吼一声打断了她。 平日里不怎么转的小脑袋瓜子这下转得快要冒烟。 “侯爷今日来咱们家定然是有要事,耽误不得,您就别胡搅蛮缠了。” 陈夫人这才悻悻地没再开口。 陈宣忙又冲着君呈松道:“侯爷,今日有什么大事尽管吩咐,小的定然不会推诿。” 这会子,陈宣对着君呈松总有那么股子对不住的心虚,语气也就格外软和。 君呈松眉头沉了沉,却也没有放在心上,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以前听你说起家里头有座琉璃金玉盏屏,你家不喜欢这种东西,素来没怎么摆出来过,可否卖给我?” 这话虽然有些生分客气,君呈松却是没想过要遭到拒绝的。 陈宣文化素养极低,是君呈松认识的人中为数不多比他自己更低的。 所以问他要这种东西,君呈松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可没想到,陈宣反应却支支吾吾的,老半天也没砸出一个“是”字。 君呈松脸沉了起来,正要说什么,就被陈夫人给打断了。 “侯爷,不是宣儿小气,是这琉璃金玉盏屏我家另有用处。” “什么用处?” 陈夫人不假思索道:“宣儿要向沈家大姑娘提亲,琉璃金玉盏屏要用作定礼。” 话音刚落,气氛顿时一凝,仿佛空气都变得稀薄。 陈宣后脖颈上的毛都立了起来。 “要提亲了?”君呈松就这么看着他,眼神很正常,甚至还透着那么一丝和气。 却莫名让陈宣心惊胆战,冷汗直流。 “呵,呵呵……” 君呈松勾起一个阴恻恻的笑,“这么好的消息,也不与我说,真是太见外了。” 陈宣又干巴巴低笑了两声。 君呈松语气陡然沉下来,“你是觉得沈家姑娘让你丢人了,所以难以启齿,还是觉得要提防着我?” 陈宣委屈巴巴摇头,百口莫辩。 还是忠勤伯夫人解释道:“不是的,侯爷误会了,宣儿早就与我说想娶沈姑娘,似我们这样的人家哪有嫌弃的道理。 至于提防侯爷就更没有这回事了,娶妻是喜事,恨不得昭告天下才好呢!” 君呈松眼神越发冷,看着陈宣的时候,几乎可以把他整个人冻僵。 “是吗,那我要恭喜陈宣了?” 他这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来。 忠勤伯夫人乐颠颠地笑着,陈宣却急得屁股都在发烫,连推带搡地将她推进屋子。 又紧赶慢赶地出来,冲着君呈松讪笑道:“我今儿个听了外头那些人胡乱编排沈姑娘,想替她壮壮声势。” 君呈松眼神发冷上下扫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 “是嘛,平日里洗干净头脸都算得上少见,如今还学会做这英雄救美的事了,也是,你这么丑也只有沈姑娘不嫌弃你,可不就叫你误会了。” 陈宣脸颊憋得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 憋了半晌,终是没忍住带着几丝闷气道: “我的确是丑,可我至少有资格向沈姑娘去提亲。侯爷生得是俊秀,可侯爷若是上门提亲,只怕是会被打扫把打出来。” 说完这句话,他心里头痛快不少,头也扬了起来。 “不好意思了侯爷,琉璃金玉盏屏有了用处不能给侯爷。不过若是沈姑娘不喜欢退了回来,侯爷再来取也无妨。” “你!”君呈松叫他气得够呛。 可偏偏陈宣每一个字眼都戳中他的痛处,叫他哎呦叫唤都出不了声。 半晌也是怒道:“不必了,不过一盏琉璃金玉盏屏,我还嫌寒酸!我要送,就送比这个更珍稀更金贵的!” 陈宣冷声呵呵:“那侯爷可要快些了,我今天下午就派人上门说亲。” 君呈松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恨不能将陈宣的头扯下来拧巴拧巴当球踢。 凭什么!无论是君鸿白还是陈宣,凭什么他们都能这么光明正大地到沈家去谈论亲事。 哪怕是被拒绝,可他连被拒绝的资格都没有…… 心口鼓荡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情绪,既生气又嫉妒,如同野兽在笼子里来回踱步,焦躁不安。 他如今心结全解,对沈青鸾的心思早就不比以往只敢远观不敢招惹。 反而是将她看作自己命定的伴侣,有着无法言喻的占有欲。 如今陈宣明晃晃的宣誓,直如拿锤子一锤一锤在他心口敲啷,让他痛之欲狂。 他既想将沈青鸾偷过来束之高阁,就在自己视线可见、伸手可触之地。 再将那些胆敢觊觎沈青鸾的人通通砸个粉碎。 或许是他表情太可怖,陈宣心中生出一丝后悔。 不该这么刺激他。 不过君呈松没给他弥补的机会,眸光锐利幽暗地钉了他一眼,捏着拳头大步离去。 没关系,沈青鸾看不上陈宣的。 君呈松深吸着气,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 可是…… 镇定他奶奶个腿! 君呈松脚步焦躁起来,横冲直撞如同被困的猛兽! 他以为沈青鸾合离之后,怎么说也会再过个两三年才重新提及婚事。 哪怕他和沈青鸾之间困难重重,可只要细心筹谋,总有实现的一天。 可是,这帮狗日的混账! 这刻,君呈松心头无比晦暗。 他的时间或许不多了,若沈青鸾真的穿上嫁衣嫁给另一个男人,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 “哎呀——” 正当他不知怎么发泄出这股将要爆炸的怒气时,一个歪歪斜斜的身子冷不防从侧边撞了过来。 君呈松虽然整个人都游离着,却有着身经百战的反应,身体下意识侧开。 一个绯色的身影就这么娇声唤着,重重砸到地上,发出扑扑的闷痛声。 君呈松这才醒过神,蹙眉看着躺在地上的女子。 那人吃痛的脸上一阵扭曲,却还是硬生生控制了表情,抬头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你没事吧。” 君呈松语气不怎么好。 女子听了,脸上却骤然现出一阵娇羞,忙娇声道:“我没事——” 君呈松听了,抬脚就走。 女子顿时急了,“诶!等等!” 这一急,嗓子也粗了起来,一骨碌爬起身挡到君呈松身前。 “我虽然没事,可摔了这么一下摔疼了,你身为男子总该关怀一二吧。” 君呈松抬眼,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你脑子没摔坏吧,你又不是我爹,我管你去死。” 万昀心被怼得一窒,捏着帕子老久说不出话。 君呈松也不关心她的反应,绕过她又要走。 万昀心更急了,上前不顾礼仪地扯着他的袖子。 却被他如临大敌地挥开,“做什么!你被摔了可跟我没关系,别动手动脚的。” 他这避自己如洪水猛兽的姿势,让万昀心既是恼怒,又觉得格外安心。 对自己如此,对别的女子定然如此。 似他这样的男人,定然是格外坚贞的。 不知想到什么万昀心脸色涨红,如同快要破皮的柿子,绞尽脑汁道: “我摔了是与你无关,可方才砸起的灰将你的鞋子弄脏了,论理我该赔偿才是。” 141.怎么会有这么煞风景的男人 女子脸庞精致如画,皮肤白皙如玉,微微泛着桃花般的红晕,瞧着既娇媚又可爱。 饶是最冷情的男子或许都得动容,君呈松也缓了一瞬。 垂头往脚面上瞥了一眼,果然,原本噌亮的鞋子,这会沾了几道灰。 万昀心胸口一喜,眼神越发拉丝。 未料到下一刻,君呈松嗓音像是要萃出冰: “知道将我鞋子弄脏了就走远些,你挤什么眼泪珠子,是要搅巴搅巴拌饭吃吗。” 万昀心脸上的表情一僵,就这么可笑地顿在脸上。 他他他……他怎么能凶巴巴地说出这么恶心的话…… 不信邪一般,万昀心控制着表情,竭力挤出可怜巴巴的表情又道: “我知道做错了事,还请侯爷给我机会补偿,若不然我心中只会不安。” 君呈松脸色更臭了。 若是以往,只怕就要提刀骂人。 她安不安,跟他有什么关系! 可这段时日,沈青鸾到底是改变了他不少。 加上他也有意识做出一副有礼翩翩的样子,这会哪怕火气已经烧到屁眼口,也是强忍着道: “不用了,你若钱多就去接济乞丐,我差不了你这三瓜两枣。” 万昀心:…… 差点就要晕过去了呢。 长这么大,她还没见过这么不解风情的男人。 只是,这样的不解风情,落在这样一张隽秀得宛如天神精心雕刻的脸上,平添不羁与野性。 万昀心缓缓吐出一口气,干巴巴地扯出一个笑,“侯爷说的是,用银钱这等俗物是在侮辱侯爷。 不过今日终归是冒犯了,侯爷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尽可上文国公府来,小女定然竭力相助。” 万昀心紧紧地盯着君呈松的脸。 她都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抬出了文国公府,君呈松就算再怎么桀骜也该知趣了吧。 果然,君呈松充满不耐的眼神忽然定了定,往她脸上扫来。 万昀心立时一喜,连忙垂头,嘴角勾出一个完美的弧度。 只听君呈松道:“听说你爹近日新得了一副雪山寒梅图,很是稀罕?” 万昀心更高兴了,“原来侯爷也爱赏玩书画。” 那我们应当会很有共同语言吧。 这句话万昀心没说出来,只一双眼似九曲回环,勾勾搭搭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君呈松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怎么掩饰地往后退了几步。 拱了拱手道:“不知可否赏脸让在下一观。” “当然可以!”万昀心飞快地应下,又扭捏道: “只是雪山寒梅图乃稀世珍宝,我也不好随意带出来,不如侯爷来我府上……” 说着万昀心羞红了脸,后头的话声音也小了去,宛若蚊讷。 君呈松皱了皱眉,上前两步准备听得更清楚一些,一边掏了掏耳朵,“你说啥,声音大点,没吃饭吗!” 旖旎的气氛又被这一嗓子给嚎得所剩无几。 万昀心咬牙,哀怨地瞪他一眼,无法只得清了清嗓子接着道:“侯爷可否来我府上一观。” 君呈松沉默。 若是以往,别说是个文国公府了,就算是寡妇家,又有什么不能去的。 可如今,他隐隐约知道和女子单独约见都是失礼,更不用说去女子家拜访了。 如今他和沈青鸾之间本就万分艰难,怎么还会愿意让自己沾染是非。 “不必了。” 没料到冷不丁的一声拒绝,万昀心急了,忙道:“若是侯爷觉得不方便,约在别的地方也是可以的。” 君呈松蹙眉打量着她。 这个女人一会儿一个说辞,明显着不怀好意。 他有着在战场上移山倒海的能力,当然不是傻子,这会心思也愣了下来。 不过是幅画而已,虽然珍贵,却也不是没有办法,何必跟她纠缠。 眼看他脸上露出拒绝之意,万昀心大急,抢在君呈松说话之前开口:“就在附近的墨香茶苑如何?” 君呈松没有立刻应下,万昀心阵脚已经是乱的差不多了,又补了一句: “雪山寒梅图乃前朝李玉大师临终的绝笔,乃有价无市的稀世珍宝,世间文人皆以看上一眼为毕生心愿,我爹平日可是不会轻易示人的。” 君呈松迟疑着,定定地打量着万昀心,半晌才点头道:“明日午时。” “好!”万昀心迫不及待地应下,飞快地提裙跑开,生怕他会再度反悔。 那头,陈夫人绞尽脑汁许久,居然请了罗不平的夫人来沈府说项。 罗夫人闻言,惊了一大跳。 可转念想来,却又觉得合适极了,再也没有更合适的了。 又见了忠勤伯府拿过来的礼单,脸上的笑更是和煦了许多。 不过她对沈家了解颇深,虽然心中满意,却也没说什么肯定的话,只虚着道: “青鸾这孩子我是知道的,很是有主见,想来你也不是那等迂腐的人。 这样可好,明日我将人约出来探探口风,她若愿意我再说陈家的事。” 闻言陈夫人是再满意不过,直道: “姐姐办事妥帖,我是最放心不过了,这事若成了,您可就是我们忠勤伯府大恩人!” 罗夫人也是个爽快人,“结亲是大好事,你肯找我,我必是不会推辞的,明日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忠勤伯夫人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好好,明日我也叫宣儿好生打扮打扮,让沈姑娘一看便乐意。” 两人手握着手,亲亲热热地说了好一会话,又将见面的地方约在墨香茶苑,陈夫人才乐颠颠地回了家。 翌日,沈青鸾收了帖子果然如期赴约。 到了墨香茶苑,刚要上楼去,便被人拦住了去路,“二楼已经被我家姑娘包下了,闲杂人等不许入内。” 沈青鸾蹙眉,将一楼环视了一圈。 按说她不是个矫情的人,不过墨香茶苑位置不错,素日里总是客似云来的,这会一楼已经坐满了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那些人似乎在似有若无地打量着她。 她虽是不惧,却也不愿意成为别人的好戏与谈资。 沈青鸾扭头看向店小二,“我们是定了包厢的,若是二楼被别人包下,为何不提前告知我们?” 店小二面露难色,“掌柜的并未同意二楼被人包下……” 原来如此。 沈青鸾心中了然。 再转回身时,脸上的斯文有礼淡去不少,“二楼甲字房便是我们定下的,你家姑娘说包下二楼不许我入内,可是有什么说法?” 拦路的丫鬟面色一窒,看向店小二的眼神多了几分凶狠。 “没什么说法,在这京都,我家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若有什么不满便去文国公府讨说法吧。” 丫鬟居高临下,很是不屑一顾的模样。 沈青鸾脸上最后一丝温和都尽数散去了。 她面无表情道:“原来是文国公府,墨香茶苑今日接待了文国公府的人,日后只怕再也不会有人上门喝茶了。 也罢,我们走吧,在这呆久了,身上一股猪骚味。” 她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加上一楼的宾客本就将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闻言也是脸色古怪。 挡在她身前的丫鬟顿时现出怒容,“站住,你说什么!什么猪骚味!” 沈青鸾眼尾轻垂,透出一股难以言说的轻鄙。 这种轻鄙不是简单的傲慢,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浸蕴了世家百年底蕴的优越感和距离感,让人一瞧便自惭形秽。 “京都谁人不知文国公本是杀猪屠户,祖坟冒青烟生了个女儿得了盛宠,来京都不过四五年,想必还没将吃饭的本事忘个精光吧。” 大厅的宾客顿时发出“嗤嗤”的笑声。 小梅被气得脸颊通红,一时也说不清是羞耻更多还是愤怒更多。 她不知道,惹到沈青鸾,她算是踢到铁板了。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如此羞辱我家主子。来人啊,将她捉住,打烂她的嘴!” 小梅扬手,身后站出几个高大的小厮,冲着沈青鸾就要动手。 “我看谁敢。” 沈青鸾神情淡淡,全然是个胸有成竹的模样。 文国公府的人果然被她镇住。 小梅咬牙,“你们怕什么,有万贵妃和圣上撑腰在这京都咱们文国公府大可横着走,谁敢招惹就是一个死字!” 她声音尖利,几乎能刺破人的耳膜。 只是比她的声音更有穿透力的,是沈青鸾淡然却笃定的声音。 “圣上撑腰?当初万贵妃生了皇子,极力哀求圣上将娘家加封为承恩公,却被圣上斥责她【屠户之女,粗鄙不堪,不当大用】,而后又以【文】字来加封万家。 谁人不知万家于诗书是狗屁不通,圣上偏以【文】字来封,本就是警示和羞辱。究竟是有多蠢,才会觉得圣上会替你们文国公府撑腰。” 她语调波澜不惊,可传递出来的信息,却令文国公府的人遍体生寒。 他们俱都是伺候的下人,平日里只知跟着主子作威作福,只知文国公府是不得了的大家族,哪知道其后的深浅。 今日骤然被沈青鸾这么一拆穿,顿觉浑身富贵的衣裳像是被人赤裸裸地剥开。 取而代之的,是架在脖子上随时都会砍下来的铡刀! 142.疯狗别乱咬 原本凶神恶煞杵在沈青鸾面前的两个汉子,居然被这么一段淡漠的话给唬得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本来嘛,沈青鸾是个和气的性子,占了她厢房若是有什么要紧事,语气好一些她也不会计较。 可文国公府口气如此强横,她若退让,反倒让人以为她好欺负。 世情如此,你若一味做那和气的人,虽然换来了好人缘,便要人人都从你身上占些便宜。 你若强硬起来,人们背后虽要说你几句不讨喜,可当面反倒是要敬你三分。 前世沈青鸾一门心思想周全所有人,反倒将苦果都往自己肚子里咽。 今生,她说什么也得给沈新月做个好榜样。 冰冷而极具威势的眸子又扫到一旁的小二身上,唬得他一个激灵。 “姑娘稍等,既是提前定了厢房,绝没得让您白来一趟的理,我这就找掌柜的去。” 店小二这句话,无疑惹得文国公府众人脸色更加苍白。 就连一个店小二都敢驳文国公府的面子,难道他们国公府真的这么不堪一击吗? 掌柜的很快就过来了,听店小二说了此间的事情,上前便毕恭毕敬地给沈青鸾行了个礼。 “沈姑娘大驾光临,乃小店的莫大荣幸,甲字房太过普通,姑娘不如到天字房一坐。” 沈青鸾没说话,似是在斟酌掌柜的话。 见状掌柜的忙又加了一句: “小店新来的茶点师傅研制出了十全芙蓉乳饼,将芙蓉糕加了牛乳,制出了十种味道,如今还未正式售卖,想请沈姑娘品茗指点一二。” 掌柜的不愧的积年的老商人,说话既妥帖又周全,给足了沈青鸾的面子。 就连茶楼里的客人都将注意力从文国公府的盛气凌人之上,转移到了这新奇的糕点上头。 “掌柜的,你出了新的茶点,怎得只给沈姑娘一人上,难不成是看不起我们?” 掌柜的冲那人拱手,大大方方打趣道:“沈姑娘人品贵重,平日又极少来小店做客。 若她觉得小店的茶点好,那自然是真的好,到时候再请诸位一同品尝。” 这话算是周全了所有人的面子,沈青鸾也没了拒绝的理由。 “那就多谢掌柜的盛情。” 沈青鸾随着掌柜的去了天字号房,余下一屋子客人热火朝天地谈论着十全芙蓉乳饼是什么味道。 唯独文国公府众人脸色既虚又难看。 方才那个女人也不知是什么身份,出口无礼,茶馆里上到掌柜下到客人居然都隐隐站在她那边。 他们自打进了文国公府,还没受过这种气呢。 “小梅,你老站在外面做什么!” 万昀心在里头嚷嚷起来。 小梅顾不得其他,忙走了进去。 里头,万昀心正举着镜子打理着头发,见了小梅进来嘟囔道: “要你去看镇远侯来了没,你倒好,一去就不见踪影,外头有什么东西勾了你的魂吗?” 小梅没接话,默了默,轻声问道:“二姑娘,陛下真的那么宠爱万贵妃娘娘吗?” 万昀心愣了一下,啪地将镜子砸在桌上,“你说什么昏话,陛下怎么会不宠爱我姐姐! 她可是贵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小梅被骂得后背一缩。 可奇异般的,方才在沈青鸾面前生出的恐惧居然因为这一声怒喝而烟消云散了。 “姑娘说的是,奴婢真是昏头了,方才听了外头那些人的蠢话。” “什么蠢话?” 小梅便将方才沈青鸾说的话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直将万昀心气得火冒三丈! “啪——” 万昀心抡圆手臂往她脸上戽了一巴掌。 “你这个蠢猪!别人这么羞辱文国公府你一个屁也不敢放,就这么任他们编排,这些年文国公府的米饭都喂了猪吃不成!” 说着又气势汹汹地拉开门,立刻就要去找回场子。 只大门一开,君呈松于楼梯上缓缓露出身形。 他身材高大,本就不怎么宽敞的走廊都因着他的出现而显得逼仄起来。 万昀心脸上的怒色如流水般消失,转瞬间便换上难言的娇羞。 “侯爷。” 她声音甜得仿佛浸了浓浓的蜜。 “侯爷来得这样早。” 是不是等不及想见我呀。 剩下半句话她没说出口,只从她眨得像小扇子一般的眼神里透了出来。 可惜,媚眼全都抛给了瞎子看。 君呈松眉毛夹了夹,“雪山寒梅图可带来了?” 万昀心一腔热情贴了个冷屁股,有些没趣。 却还是提着情绪道:“带来了,侯爷先请进来说话。” 君呈松面无表情地进去,随即,眉头夹得更紧。 小小的茶室里点了甜到发腻的梨香,让君呈松有些恶心。 他下意识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捂住鼻子,打断万昀心喋喋不休的废话,“雪山寒梅图在哪?” 万昀心脸上的热切终于僵住。 “侯爷今日来见我,就是为了雪山寒梅图吗?” 君呈松转过头看着她。 虽然帕子捂去了半张脸,可眼底的意味清晰得很—— 不然呢? 万昀心气得眉头跳了跳。 她想起在宫中时,看见姐姐和皇帝相处时的模样,狠了狠心,将衣襟拉下去了一些,露出脖颈下一片白嫩的肩膀。 “在侯爷心里,昀心难道还比不得一张死画吗?” 君呈松没动,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她。 万昀心胸口一喜,缓缓挪动着走到他面前,从下往上,眼神带着钩子。 “侯爷想赏画,何不先仔细赏一赏我?” “你他妈打量着蒙老子玩呢!”君呈松突然怒骂了一句,骂得万昀心柔软的身子打了个战。 屋内旖旎暧昧的气氛尽去。 君呈松暴怒道:“昨日你说将雪山寒梅图带出来给老子看我今日才过来的,现在推三阻四的不说还要老子赏你。 你算个什么东西,你那老子娘被窝里生出来的,又不是什么大师画出来的,浑身骨头加起来不知道有没有三两重,还要我赏你?”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只有男子的怒骂声和女人因羞耻颤抖的身影,在暧昧的屋子里显得格外鲜明。 君呈松可不是急了? 昨日陈宣已经说了要去沈家提亲,他已经急得不行,这会还碰上万昀心这么耍他。 “若不是你是个女的……” 他留下一个极有威慑力的眼神,也不想再纠缠,转身就去推门。 万昀心方才的举动本就是将羞耻心都丢掉,未料却糟了这么一顿劈头盖脸的骂。 当即满腔委屈再也忍不住,豆大的泪珠儿大颗大颗落下。 “什么雪山寒梅图,不过是死物而已,我可是文国公府的姑娘,是万贵妃的妹妹,你这样羞辱我就不怕惹祸上身吗!” 君呈松鸟都没鸟她,沿着楼梯大步走了下去。 万昀心气得跺脚,却还是不死心,咬唇也追了下去。 一楼大厅自是谈天说地声此起彼伏。 “方才送到沈姑娘包厢的就是十全芙蓉乳饼?瞧着果然精致,不知吃起来是个什么滋味。” “想知道?一会去问问沈姑娘去!” 听到熟悉的名字,君呈松猛地驻足。 正要发问,就见了一个丫鬟在门口迎着一个妇人往茶馆里走。 不是沈青鸾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翠翠,又是哪个! 君呈松立刻就是一喜。 暗道果然戏本子里都说有缘千里来相会,他和沈青鸾可不就是戏文里的有情人。 脚步一转就要迎上去。 “翠翠丫头,你家姑娘在里头?” 翠翠冷不丁前头堵了个大块头,吃力地抬着脖子才将人看清楚。 “原来是侯爷,今日罗夫人约了我家姑娘,说有一盏稀奇的屏风要请我家姑娘来鉴赏。” 屏风? “原来如此。”君呈松心中猛地提防起来,“我近日也喜爱品鉴宝贝,罗夫人可否赏脸,让我也有幸一观?” 罗夫人迟疑了一瞬,“今日除了和青鸾赏鉴屏风,原是还有些体己话要与她说。” 君呈松呵呵一笑。 她都这么说了,自己更是不能不小心了。 当下脚步一转,将两人的路堵得死死的,“无妨,我只是看上一眼,看完就走,绝不耽误你们说话。” 才怪。 他态度强硬,罗夫人不愿和他发生冲突,只得委婉道:“这事还是以沈姑娘的意思为准。” “夫人说的有礼。” 翠翠正要在罗夫人的授意下去厢房内请示沈青鸾,就见君呈松大步走到天字号厢房门口,彬彬有礼地拱手行礼。 “沈姑娘有礼。” 骤然见得君呈松出现在门口,沈青鸾略有些诧异,随即却是生出些警惕。 君呈松好似没看到她眼底的情绪一般,昂首坦荡荡道: “方才遇到罗夫人,说今日带了一盏罕见的屏风,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一同看上一看。” 沈青鸾一头雾水地越过他的肩膀,与他身后的罗夫人遥遥相对。 却见罗夫人也是一脸无奈。 沉默片刻,沈青鸾婉拒道:“一盏屏风而已,算不得什么珍品。” 君呈松却像是没听懂她的“婉拒”,长腿往屋子里迈了进来,高大的身体顿时将屋子里的空气都挤得稀薄。 “沈姑娘千万别这么说,谁都知道罗大人为人刚正从不夸大,她的夫人说是珍品,那定然是。” 沈青鸾:…… 143.你们偷情! 沈青鸾忍着怒气,“我与侯爷无亲无故,身份敏感,不便交往过密,还请侯爷离开。” 君呈松舔着脸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看一盏屏风算得上什么交往过密?大不了将厢房门打开就是了。” 沈青鸾和罗夫人俱都沉默。 这人是死了心要留在这里,好说歹说他就是不应,饶是沈青鸾也束手无策。 难不成喊人将他拖出去? 不说闹出来难看,就说他一把子力气,谁能将他拖得动? 没得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沈青鸾将眼神移开,无奈地看向罗夫人,“既然如此,与侯爷一同观赏也无妨。” 罗夫人却是捏着帕子,一时犯了难。 君呈松却是来劲了,忙往一侧让了让,“沈姑娘这么说了,夫人也别客气,快些进来吧。” 说着大步流星走到沈青鸾旁边的凳子上,长手长脚地坐下。 无法,罗夫人只得迟疑着进了来,示意下人将屏风抬了上来,掀开盖着的红布。 “这是前朝诗人林横亲手描绘题诗的琉璃金玉盏屏。” 罗夫人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并未过多介绍。 听着这句话,君呈松暗地里捏紧了拳头,牙齿也死死咬了起来。 罗夫人果然是给陈宣来做说客的。 幸好,幸好他鼻子够灵,人也警觉,这才没让她们单独谈话。 这个该死的陈宣,动作怎得这样快! 许是他怨念太强,沈青鸾若有所感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立刻叫他收了咬牙切齿,端起了笑,“真是名不虚传,听说林横酒醉之后泼墨在盏屏上,险些毁了一件珍宝。 谁知醒酒后居然力挽狂澜,在一片狼藉之中画出稀世难见的书画。” 沈青鸾不免又看了他一眼,忽然生出识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感慨。 但看君呈松如今侃侃而谈、如数家珍的模样,谁会知道他半年前,是连书本都没怎么摸过的莽汉。 这些日子,他定然是挑灯苦读了才是。 罗夫人闻言,对他也是改观,“侯爷居然知道林横醉酒的故事,那侯爷不妨说说林横所绘的这盏琉璃金玉盏屏究竟有何妙处。” 君呈松闻言,顿时打起了精神。 他含羞带臊地看了一眼沈青鸾,“世人都说,琉璃金玉盏屏妙在既有林横酒醉狂放的不羁,又有清醒后慎谋全局的精巧,我却觉得妙在【尊重】二字上。” 沈青鸾眉心微动,忽然情不自禁朝君呈松深深地看来。 琉璃金玉盏屏本就闪耀着金玉华贵的莹辉,这会放在桌上散发一种神秘而悠远的氛围。 这样的光影之中,君呈松原本刚毅而锋利的眉眼,都显出难言的深邃来。 罗夫人好奇追问道:“此话何解?” “琉璃金玉盏屏本是友人送给林横的生辰礼,杜横酒醉泼墨,酒醒后悔不当初,友人曾笑言虽是被墨毁了。 可大诗人泼的墨与常人比起来格外不同些,也算不上真正的损毁,说不定这样随手一为,盏屏价还更高,日后会变为趣闻轶事。” 君呈松语气缓了缓,“可林横却言辞恳切,说心意两个字与身份无关,怎能因为他声名斐然,就把毁坏的行为美化成趣闻。 盏屏既是友人所赠,便该珍藏,被他所毁就该由他弥补。所以他花了整整十日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精心在无章的墨印之上描绘出如今高山流水的仙境。” 罗夫人含笑点头,“林横虽是盛名天下的诗人,其心却从未有过高高在上的轻视傲慢,反倒永远持着不以物喜的赤子之心。” 说着,她又转了话头,“你对林横的趣事如数家珍,那你知不知道,林横的林与青鸾的母亲同出一族?” 君呈松脸上露出十足的惊讶。 这几日他绞尽脑汁搜寻着文人的诗书墨宝,对林横自然也有所了解。 前朝名满天下的诗人,说是流芳百世也不为过。 这样的大家,沈青鸾身上居然有着他的血脉。 可仔细想想,又觉得理所当然。 沈青鸾浑身气韵流芳,若无尊贵的身份和悠远的家世,如何教养得出这样的女子。 被人这样热切地盯着,沈青鸾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侯爷如今观赏完了,想是可以打道回府了吧。” 君呈松脸上便又流出些许委屈。 他这些时日这么努力,沈青鸾怎就不夸他呢? 许是占了这张脸的便宜,眼底的这一丝委屈如同不被理解的幼犬,让沈青鸾心头都有些化了。 她抿了抿唇,还是咽下后头的话。 屋内一时静谧下来。 罗夫人正要开口缓解一下气氛,外头忽然传来一个娇蛮的声音。 “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过一盏屏风而已,还吹出花来了。再怎么珍贵,难道能比得过杜渊大师的雪山寒梅图吗!” 众人忍不住皱起眉头朝外看去。 万昀心就这么堵在门口,脸上挂着一抹不屑的笑。 “侯爷,您就算求宝心切,也该知道哪些是珍宝,哪些是欺世盗名的东西吧。 一盏吃了酒泼出的糟污东西,也能被捧上神坛,真是贻笑大方。” 她声音张扬,像一把尖锐的锯子在剐蹭,丝毫掩饰的意思都没有,茶馆里的客人俱都不约而同看了过来。 被人瞩目着,万昀心更加盛气凌人地扬起头,看向君呈松的眼神也多了些愤愤和幽怨。 “雪山寒梅图价值千金,侯爷真要弃我而选这盏破屏风吗。” 原来她是以为君呈松在此,是约见了沈青鸾要买她的琉璃金玉盏屏。 她虽是有些不满,却还是想着以雪山寒梅图的珍贵来挽回君呈松。 谁知君呈松眉眼未动,冷声道: “林横乃千年难得一见的诗人文人,以你粗鄙浅薄的认知要理解林横的造诣之万一,实在是为难你了。只是不懂的东西,还是不要大放厥词的好。” 方才君呈松对她不假辞色,可到底是在私密的厢房之中。 这会,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讥讽她粗鄙无知,万昀心顿觉羞恨交加,几欲灭顶! 她指甲猛地一攥,眸光锐利地扫到沈青鸾身上,带着毫不遮掩的吃人恨意。 “你就是沈青鸾?我还当你有多大的胆子敢当众羞辱我文国公府,原来是狗仗人势。 怎么,以为用琉璃金玉盏屏傍上镇远侯府这座靠山,就敢与我相比吗?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侯爷若看得上你,又怎么会把你赶出镇远侯府——” 一声凄厉的叫声,阻得她的污言秽语戛然而止。 原是君呈松长腿一站,抄起桌上的热茶抬手重重地泼在她脸上。 他力大无穷,这会又怒气鹏顶,哪怕是一杯水也泼出了如有实质的声音。 万昀心满鼻满眼都是滚烫的热茶,顿时痛得嗷嗷跳脚! 偏君呈松还觉得不解气,冷声道:“嘴臭就在家里刷干净再出门,若再熏着我,我用马粪给你好生清一清。” 一个妙龄女子被男人当众骂嘴臭,这个男人还是她想交好之人,于她而言简直是灭顶的羞辱! 万昀心气得双眼通红。 电光念闪间,她忽然瞟到沈青鸾手中捏着的帕子。 再联想到方才君呈松在楼上,用来捂着鼻子的帕子。 灵窍骤然大开,某些不明白的事情在她心中骤然串成一条线。 “你们……奸夫淫妇!” 不知是愤怒还是激动,万昀心手指发抖,颤颤巍巍地指着君呈松。 “我还当你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大将军,没想到,你居然和她……” 她手指在空中虚虚地移着,指向沈青鸾面门! “你们居然私下里勾搭成奸,呸,真恶心!在茶馆都眉来眼去,私下里不知偷情成什么样子! 臭婊子搭那不要脸的癞头汉,我定要告诉我姐姐,让陛下罚你们这对奸夫淫妇一辈子做猪做狗,沉塘而死!” 茶馆里众人被她这番铿锵有力的话给镇住了,俱都探着脖子往这头看来。 “奸夫淫妇?说的是镇远侯和沈姑娘?” “怎么可能?沈姑娘合离前可是侯爷的侄媳,沈姑娘合离还没多久,他们若是有关系,岂不是早就……” “别胡说了,万家姑娘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话虽如此,可众人心中却都隐隐有了倾向。 若非真有其事,万昀心怎么敢当众怒斥一个有爵位的侯爷! “往日里各种场合,侯爷很是维护沈姑娘,方才还为了她直接动手。” 早在她说出“奸夫淫妇”四个字时,沈青鸾的脸色就已经沉了下来。 而后她手指指着自己和君呈松,沈青鸾心中已是既怒又恨! 这会将众人的窃窃私语听在眼里,脸色已是铁青。 狠狠瞪了君呈松这个王八一眼,捏着帕子大步上前,冲着万昀心娇美白嫩的脸啪地甩了一个大嘴巴子! “早就听说万家姑娘缺少家教,往日只知如何杀猪放血,今日一见,才知名不虚传。” 怒火在她眼中燃烧,仿佛能点燃周围的一切。 “我嫁入镇远侯府时,侯爷还在边关杀敌,而后侯爷回京也并未在侯府居住,我与君鸿白合离时侯爷回侯府不足一月。 我是二房主母,你说我和他偷情?我倒想请教万姑娘,要怎么偷才能天衣无缝!” 有些事,若不当众解释清楚,只会如那皮肉下的脓包,越掩越大。 144.最好的防守是进攻! 她声音虽然带着怒火,却如同锋利的剑,刺破那些胡搅蛮缠的歪理,直指问题的核心。 “若我要与他偷情,何必大费周章合离,就这么呆在镇远侯府,也好过遇到你这种蠢货红口白牙只靠一张嘴就敢随意抹黑人!” 她语气笃定坚决,一派坦荡淡然,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客人俱都不自觉被她说服。 “是了,沈家姑娘怎么会做这种事,反倒是万姑娘,她说的话怎么能信。” 万昀心被她这番话气得浑身发抖,脑子里仅剩的理智也被烧得精光,声嘶力竭喊道: “你这个孬种,敢做还不敢认!你跟他要是没有偷情,他怎么会有你贴身的帕子,还是随身收藏!” 这话如同一颗砸入湖底的巨雷,炸得满屋子,连同沈青鸾都震了一震! 她不敢置信地转头去看君呈松,随即心底一沉。 君呈松怔愣过后,脸上闪过一闪而逝的心虚。 她飞快地想起上次在马车上,君呈松仿佛很快地藏起了什么东西。 而后,翠翠嘀咕着有块旧帕子怎么不见了。 只不过她当时想着把君呈松支出去,便也将这件事丢在后头。 没想到,如今却成了将她钉死的一把利剑! 见她沉默,万昀心顿时如同出了口恶气一般得意起来。 “怎么,说不出话了?原来你也知道做这些丑事丢人,我若是你,早就一根绳子吊死,免得丢了家里人的脸!” 或许是她的声音太过笃定兼掷地有声,围观的众人俱都迟疑起来。 难不成,是真的?若是假的,沈家姑娘和镇远侯怎么不辩驳呢? 视线中央,沈青鸾狠狠攥紧了手指,指甲甚至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灰色! 虽然她自问和君呈松之间,她一直克己守礼,从无越矩之事。 可世人不会管她到底做了什么,只会管她是不是和别的男人产生了纠葛。 只要君呈松身上真的有她的帕子,结果只会是,百口莫辩…… 和二叔发生不伦的关系,无论是在合离之前还是在合离之后,等待她的将会是灭顶之灾。 不等她理清头绪,那头万昀心双眸逼视君呈松: “侯爷,不如你来解释解释,明明是你的侄媳,你为何会藏着她的帕子?” 君呈松虎目恶狠狠地回视,袖子里的双手,却是不自觉地紧握成拳了。 活到这么大,自打从野兽堆里逃出来,他就鲜少有过这般进退不得的绝境。 与此同时生出的,还有极致的懊恼和后悔。 他哪里知道,只是拿了一块帕子,竟给沈青鸾招来这样的灾祸。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前头一次,他负荆请罪,沈青鸾勉勉强强原谅了他。 这一回…… 君呈松心底发涩。 最让他痛苦的是,这会他一句话都不能说,只能像个懦夫一样等着沈青鸾收拾残局。 盖因他心中清楚,他若开口维护沈青鸾一句,都会化为扎向沈青鸾的利剑,让她更加不得超生。 可若要他开口,撇清和沈青鸾之间的关系,说他对沈青鸾毫无情谊,他做不到……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希冀可以和沈青鸾携手一生。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卑鄙的男人。 他甚至希冀着,若是这一刻他和沈青鸾之间就这么被盖棺定论,哪怕背上污名他也心甘情愿。 但这念头也不过一闪而逝而已。 他深知以沈青鸾的自重和骄傲,绝容忍不了被人抹黑。 所以他不敢,更不舍。 他想了很多,实际上却只过去一瞬。 正当万昀心得意洋洋咄咄逼人之际,隔间忽然蹿出一个雷厉风行的人影。 竟是一直在旁边听着动静的陈宣! 但见他脸色铁青,捏着拳头铁杵般杵到万昀心面前。 “放你娘的狗屁!沈姑娘和侯爷半点关系也没有,不怕实话告诉你,沈姑娘——” “住口!” 沈青鸾陡然开口,喝断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只看他怒气勃发的姿态,沈青鸾便知道陈宣想说的是什么。 无外乎告诉众人,沈青鸾与君呈松丝毫干系也无,反倒是和陈宣过从慎密,那帕子也是陈宣疏忽才会落到君呈松手上。 如此,自然算不得什么什么错处。 毕竟沈青鸾如今已是合离之身,谈婚论嫁也是常事。 而陈宣不比君呈松身份敏感,是可以正大光明提及的。 有他在此担保,众人绝不会再对沈青鸾和君呈松之间的关系想入非非。 可沈青鸾却是憋气唤住了他。 凭什么?凭什么她遭受污蔑和非议,非得绑定一个男人,成为他的所属物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她素来坦坦荡荡地活着,俯仰无愧于天地,甚至比那些男人还要强上几分。 凭什么要将光芒处处掩藏在别人之下,当那画本子里靠男人救于水火的女子? 憋着一股怒气,沈青鸾眸光亮得惊人。 “万姑娘说看到侯爷的帕子?我倒想问一问是什么时候,在哪看见的?” 万昀心被她突然的反问弄得一怔,下意识道:“就是刚刚,在茶馆二楼,我亲眼所见!” 沈青鸾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帕子,脚步逼近,营造出无与伦比的压迫感,口中更厉声喝道: “你撒谎,侯爷是武将,不但没有用帕子的习惯,更没有在茶馆喝茶的喜好,定然是你看错了,这会刻意瞎编污蔑我!” 她问话声音锐利、咄咄逼人,万昀心竟被她喝得心神不宁,慌乱着道: “不是,我没有看错,今日是我主动以赏画的名头约侯爷来此见面,方才我与他同处一个包厢,离侯爷只有一步远。 看得清清楚楚,他用的正是绣着青鸟的帕子,和你如今手中拿着的一模一样!” 沈青鸾沉默了。 一直窃窃私语的众人也都沉默了,随即却是一片哗然! 这段话发生在瞬息之间,却信息量极大。 她主动约镇远侯相见?距离只有一步之遥? 沈青鸾更是缓缓收敛了脸上呼之欲出的怒容,重新恢复了方才的镇定笃然。 “原来今日,是万姑娘约见了镇远侯,难怪方才二楼被人严加看守,想来是二位有什么不能宣之于口的秘事。” 万昀心神情瞬间僵住。 比她脸色更难看的是君呈松,凶狠可怕得宛如暴风雨前的乌云。 沈青鸾却没看他,双眸只定定地看着万昀心,带着一丝逗弄老鼠的漫不经心: “只不过,所谓青鸟的帕子却是不尽不实了。” 沈青鸾扬了扬手中的帕子,那帕子便在众人的瞩目之中轻飘飘地落地。 松松垮垮地铺展开,露出上头的青翅红顶丹凤来。 “我名青鸾,鸾者,凤凰也,万姑娘可看清楚,我的帕子绣的可从来不是什么青鸟。” “呵!果然是了,沈姑娘帕子上绣的分明是红顶凤凰,压根不是青鸟。” “我就说以沈姑娘的高洁怎么会做与男子私通这种事,万姑娘果然是在撒谎,只是她这样污蔑沈姑娘究竟是为了什么?” “嗨,这还用问?方才她自己都说了,今日刻意约见侯爷,你说女子私下里约见男子能是为了什么?” 周围想起暧昧的唏嘘声。 “她见着沈姑娘捏个帕子,就随意揣测沈姑娘想勾引侯爷,这人啊,往往是自己什么样,便用什么样的眼神来看别人。” “是了,听说万家姑娘旁的都一般,唯有一点上,有妙用。” 众人想起宫中得宠的万贵妃,不免露出一阵心照不宣的暧昧笑容。 嘀嘀咕咕的声音入耳,万昀心全然没想到,方才她还胜券在握,只一句话的功夫就局势颠倒了。 不三不四的下流话气得万昀心屁眼缝里都火冒三丈。 她猛地恶狠狠瞪向四周,“住口!你们胡说八道什么!敢编排我姐姐,我要告诉陛下将你们通通砍了头!” 听她提起万贵妃威势,众人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却见沈青鸾淡淡道:“是该告诉陛下,我父亲前些天参奏万贵妃媚君干政,今日万姑娘就当众污蔑抹黑我的名声。 朝中言官连参奏后宫妃子,尚且要担忧家中亲眷会否被黑手污蔑,不如禀了陛下将我父亲的职位撤了,免得我父亲太过方正,碍了万贵妃的眼。” 语毕,原本吵嚷的茶楼顿时寂静下来。 就连原本气怒滔天的万昀心,都瞬间冷汗涔涔。 “你胡说八道什么。” 万昀心声音弱了下来,“我与你的事,跟我姐姐有什么干系。” 沈青鸾并不接话,只冷笑道: “万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们又有什么质喙的余地,万姑娘说我这帕子上绣的是青鸟,那就算是青鸟吧。” 万昀心哑口无言,脸颊越发赤红。 “这……这是两码事。”万昀心吭哧吭哧,“方才我只是看错了。” 沈青鸾语气更加冰冷,“看错?帕子上的凤凰和青鸟差别如此之大怎么会看错? 更何况我和万姑娘素不相识,要是为着旧怨又怎么会如此颠倒黑白污蔑我?想来是我父亲实在惹怒了贵人,这才有今日之祸。” “跟我姐姐没关系!”万昀心急了。 145.万昀心:是我污蔑你 她虽然跋扈,却也不是傻子。 在外头顶着文国公府的旗号欺负别的贵女是一回事,为了朝堂中的事替万贵妃报复朝臣家眷又是另一回事。 若是闹得不好,只怕万贵妃都要受牵连,那他们文国公府还剩些什么脸面! “是我自己……” 万昀心委屈得眼泪都挤出来了,整张脸更是臊得通红。 她居然要在一个小文官家的女儿面前低头! 可她若不低头,而是任着今日的事情发酵出去…… 这会万昀心直恨得肠子都打跌。 早知道事情会发展至如今,她说什么都不会来挑衅沈青鸾。 当初众人都在感慨京都第一贵女赵藏枝折戟于沈青鸾之手,她还嘲笑赵藏枝愚蠢至极。 如今轮到她自己,她才知道沈青鸾此人有多不好对付。 只可惜现在才明白,已经晚了。 嘴巴里满是苦味,万昀心却也不得不全都咽到肚子里,咬牙道:“是我自己刻意污蔑你。” 沈青鸾眉目冷淡,不动如风,“我与万姑娘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污蔑我。” 万昀心恨得眼珠子都在发红。 心知今日若不找一个妥善的理由,沈青鸾定是不会就此放过的。 嘴里便也只能含恨道:“我,是我心悦镇远侯,见他对我冷待,却与你……们相谈甚欢,心中嫉妒,这才污蔑你。” 说到最后,万昀心委屈得憋出了几滴泪珠子。 虽然是编出来的话,可这些话居然也编出了那么几句真相。 说到最后也酸溜溜了起来。 沈青鸾没料到听到这样一句话,含怒又瞪了君呈松一眼。 直瞪得他寒毛耸立,肌肉立时绷紧着怒道: “你可将话说清楚,老子对天发誓跟你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凭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肖想老子! 你这种随意污蔑别人的毒妇,脱了衣裳绕着街跑上三圈,我若回头看你一眼就算我猪狗不如!” 万昀心没料到会遭到这样一番毫无风度和颜面的冷斥,眼泪再也憋不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可饶是她哭得再怎么可怜,君呈松也没动容,反倒冲着沈青鸾又道: “沈姑娘,今日之事全都是因我而其,因为我一时好奇,才让您被这等无礼泼妇误会叨扰。既然是因我而起,我君呈松势必负责到底。 日后若让我听到关于今日之事的半句非议,我敢担保,有一个算一个,我全都不会放过。” 说到最后,他眼神冷冰冰地在茶馆众人身上扫过,直扫得众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像是被钢刀刮破,露出血肉淋漓的生疼。 一时间,众人只觉像是被危险至极的野兽盯上,俱都缩着脖子敛气屏息,不敢再眼神乱瞟。 君呈松转过身来,在方才几个嘀咕得厉害的人身上着重看了几眼,又冷笑道: “诸位或许不知道,我这人有一个长处,对人脸素来过目不忘,只要见过一面,就算隔着千里,我也能找到那个人。” 一番软硬兼施的话下来,众人无不瑟瑟如鹌鹑,恨不得自己今天压根没有踏进过这家茶馆! 心底却也发誓,不敢再往乱多说一句话。 “至于你。” 君呈松垂头看了眼胆怯后悔的万昀心,“污蔑朝廷命官乃大不敬,送去刑部杖责三十。” 沈青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越是与他接触,便越是能察觉到他身上发生的改变。 以往那个被后母刁难不知如何应对的莽汉,如今也知道利用规则了。 沈青鸾心中不免生出一种明珠初绽的欣慰感。 不过这丝欣慰只停留了一瞬,因为下一刻万昀心惊慌怒喊起来: “凭什么!我可是万贵妃的妹妹,谁敢对我用刑!” 君呈松下巴微抬,冲着薛隐道:“送她去刑部,敢不敢的到时候就知道了。” 薛隐一本正经地应下。 心中却是暗道,他家侯爷什么时候这么一肚子坏水了。 刑部侍郎张正唤曾任刑部尚书,只因得罪了万贵妃被当众贬职。 若说这京都有谁将文国公府恨之入骨,张正唤绝对算得上一个。 所以万昀心的下场,可想而知。 沈青鸾虽不知官场上这些冲突,可她却莫名了解君呈松,只看他神情便也猜出其中一二。 那头万昀心彻底慌了,挣扎着大喊道:“凭什么,我没有污蔑!我只是随口说的!不,我说的就是真的!” 她说话颠来倒去,显然是已经思绪混乱到极致。 还以为只要改口,将原本的话收回去就能幸免于难。 只可惜,方才她已经亲口将自己的罪行给认了下来。 沈青鸾垂眸,缓步上前,微蹲着亲手将帕子捡了起来,重新塞入袖子里。 君呈松看着她的身影,讷讷想要说什么,却被她侧眸看来的视线,唬得将一切都咽进肚子里。 闹了这一出,罗夫人原本要说的话也没了机会说出口。 只得挽着沈青鸾的手送她上了马车,“真真是抱歉,想着与你说说话,没想到让你受了这一场无妄之灾。” 沈青鸾笑的温和,“夫人说笑了,今日看了琉璃金玉盏屏,于我而言是极大的获益。至于旁的事情,与夫人又有何干。” 罗夫人这才释怀了些许。 又道:“你不生气便好。” 她握着沈青鸾的手朝她凑近些许,悄声道: “今日原是有事与你细说,只是没料到横生枝节,咱们改日再说。” 沈青鸾默然。 抬眼看了眼在她身后站着的,莫名有着几丝羞恼的陈宣。 被她眸光一扫,陈宣神情一震,殷切地和她对视。 只可惜下一瞬,就被一个高大的人影截断了。 君呈松严严实实地堵在他前头,冲着沈青鸾笑道:“沈姑娘还是早些回家吧,有些人一见就晦气,日后可得远远避着。” 被他挡在身后的陈宣:…… 沈青鸾心情复杂,既恼,又无语,还夹杂着些许好笑。 万般情绪交织心头,末了,她只移开视线,冲着罗夫人缓声道: “今日能看上一眼琉璃金玉盏屏已是万幸,旁的事,想来也是无缘,不敢劳夫人费心。” 罗夫人神情一窒,随即便是满面畅然。 是了,沈青鸾何等聪慧机敏,只怕在陈宣从隔间走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猜到了她今日的用意。 既然如此,这会这么说,也就是委婉的拒绝了。 罗夫人心中不无遗憾,更多的却是理解。 这些日子,沈青鸾看似是合离在家,无拘无束。 实际上,却是将那风波和是非都隐在了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 那平静不过是岌岌可危而已。 也是因此,先头的赵藏枝也好,今日的万昀心也好,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挑衅、抹黑她。 这也注定了,她永远都要打起精神,要比别的女子更加洁身自好、克己循礼,才有可能完美应对。 所以,眼下绝不是一个说亲的好时机。 罗夫人长吁一口气,打起精神又安抚了两句,才将沈青鸾送了走。 君呈松紧紧盯着马车离开,直至马车彻底消失不见,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转头笑嘻嘻地冲着陈宣挑眉,“陈统领,今日穿得倒是精神,可是有什么好事情?” 和他相反,陈宣脸色黑成一块碳,盯着君呈松,冷笑道: “我有好事,哪还敢跟侯爷说,十个我也不怕坏事的。” 失败者的撒气只会让成功者更爽。 往日君呈松看了这句话尚且不知其意,这会却觉得,果然爽翻了! 他假模假样的叹了口气,倒也没一门心思装傻,只道: “有些事是天生的缘分,你不是说了吗,你命不好,也只能认命。” 陈宣冷不防又被他戳了一句,黑着脸瞪着他道:“我倒要看看侯爷命怎么样。” 君呈松看着他的背影扬声道:“那你便等着瞧吧,总有请你吃酒的那一日!” 志得意满之余,却是摸着胸膛处的那块帕子,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气。 幸好,方才沈青鸾手中那块帕子绣的不是青鸟。 忆及方才那一幕,实在是惊险万分,下次必得将帕子藏好才是。 他不知道的是,方才那一刻,沈青鸾的帕子上绣的的的确确是青鸟。 马车上,翠翠举着沈青鸾的帕子,放在烛火之上小心翼翼地烧个干净。 “姑娘,咱们府中所有绣了青鸟的刺绣都得毁掉?” 沈青鸾面无表情,内里却透着隐怒,“不烧了,留着干什么? 今日这样的事情若再发生,不死也要脱层皮。不是谁都像万昀心一般,既蠢又怂的。” 翠翠抿着唇,弱声道:“方才奴婢吓得够呛,没想到那帕子上的绣图会突然变成丹顶凤凰,白受一场惊吓。” 沈青鸾没解释。 她不是不信翠翠,只是世上从来就没有真正的秘密。 从她口中说出来,无论到了谁的耳朵,都算不上秘密了。 方才她被万昀心言之凿凿地钉在那,若是被揪出她的帕子和君呈松手中的帕子是同一条,无论真相如何,她都只有一个下场。 声名狼藉,万劫不复。 所以,她只能趁着和万昀心辩驳,众人都没有注意的时候,以指甲上的丹朱在绣图上粗粗改一改颜色。 只是,这改动绝经不起细细推敲。 若是有心之人仔细检查,立刻就能看到帕子上的破绽。 所以,沈青鸾假借义愤,将帕子丢在地上。 146.万昀心要找回场子 众目睽睽之下,凤凰的颜色如此醒目,下意识就会让人觉得万昀心在说谎! 而后,她抓住众人对万昀心质疑的心理,将万昀心的指证定义于万贵妃对沈家的报复。 如此一来,不但立刻摆脱了她自己身上的嫌疑。 还让人将重点从沈青鸾的声誉之中剥离,放到万昀心污蔑栽赃,和万贵妃被参奏的事情之上。 这世上最好的解释,永远不是罗列证据,而是立一个更大的靶子在这里。 一切都沿着沈青鸾的布置在走。 万昀心若是不想将万贵妃扯下水,就只能自己给自己找一个罪名。 她想要的,从来就不是靠某一个男人保护。 而是堂堂正正地活而已。 只是以她合离的身份,这样的希望,居然如此艰难。 沈青鸾轻轻叹出一口气,怅惘地看着马车外如流水般褪去的街景。 这件事让沈青鸾沉寂了好几天。 君呈松许是知道自己捅了大篓子,也接连消停了好几天。 直至这日,沈家居然收到琼林宴的帖子。 沈青鸾眼皮跳了跳。 所谓琼林宴,乃丞相举办,意在邀请本次科考颇负才名的举子,在宴上一展文才。 自然了,这等盛世,京都的世家贵女也是不能缺席的。 若有那青年才俊,提前定下亲事也算得上美事一桩。 往年琼林宴,沈青鸾也是参加过的,不过都是待字闺中的时候。 而在镇远侯府那几年,琼林宴的帖子沈青鸾总是拒掉。 盖因镇远侯府是武将,而君远和君倩又是商人之后,贸然前去只怕和其他敷衍的清流之派格格不入。 可今年…… 沈青鸾眸光幽暗,指尖无意识地在帖子上点来点去。 本是是非人,更惹是非来。 若她是未嫁女子,以沈家嫡女的身份赴宴自然是极为合适。 可她如今是合离在家。 若沈舒依旧是白身,她谢了帖子不去赴宴也无妨。 可沈舒如今却在朝为官,且风头正盛。 若她不去,岂不是叫人看了沈家的笑话? 当真是左右为难也。 沈青鸾斜趴在小几之上,以手枕着下巴,视线悠悠放空。 重生后,她一直坚定、激烈、从不回头。 可最近这段时间,她难得地踌躇了。 更叫人头疼的是,她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那意味着一直支撑她前行的信念有瓦解的迹象。 她自傲于她自小受到的教育,自傲于自己的坚定清醒。 自傲于自己独立、不必将荣辱依附于男人。 事实也正是如此。 她从镇远侯府的泥潭之中挣扎出来,她面对挑衅羞辱,从容淡定地回击,从未堕过家族声名。 可她也不可避免地犹豫、怀疑,这样坚定清醒,真的是对的吗? 或许她可以低头一点点,温顺一点点,合群一点点…… 是否就可以活得轻松一点,不必遭遇如此多的困境? 又或者,对着赵藏枝或是万昀心这样的人,她不是那么激烈。 而是圆滑一点点,受那么一点点委屈,局面会不会大不一样? 风儿吹着叶子滴溜溜地刮着地面。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手臂上传来酸酸麻麻的触感,沈青鸾才缓缓直起身子。 …… 不可能的。 重活一世,难不成还要憋屈地活吗!那可真是要遭天打雷劈了。 沈青鸾眸光落在帖子上,缓缓凝聚毅色。 既得重生,那就谁也别想将她欺负了去! 所以,到得琼林宴这一日,沈青鸾早已打起了精神。 头上简单挽了个留仙髻,称着鹅蛋脸如凝脂一般闪烁着荧光。 不曾带华贵的头饰,只在鬓边斜插着珍珠发簪,耳垂上也缀着两颗清亮碧透的珍珠耳环。 行走间清贵华丽,顾盼生辉。 沈新月哇哇叫着搂着她的手臂,“姐姐我的好姐姐,你的脸让我咬一口,是不是甜的?” 沈青鸾在她嘴上拧了一下,“成日里就知道吃,衣裳都换了三个尺码,金山都要叫你吃得秃了一层皮!” 沈新月便又是一阵吱哇乱叫,只手却是紧紧地黏着沈青鸾不曾撒开。 姐妹俩如连体人一般出了沈府。 这回她们特意走的小路,倒没像上次一般遇到不长眼的人。 马车很顺利地到了琼林宴所在的院落,沈青鸾递了帖子过去,便有丫鬟来引着她们一路进去。 这处院落并不是之前举办琼林院的场所,沈青鸾便仔细地将来路分辨清楚。 越是往里走,沈青鸾眉头微不可见地紧蹙。 这里头九曲回廊,云深见雾,一不注意就要迷路,果真要打起心思才行。 约莫走了一刻,终于到了后头开阔的花园里。 里头莺莺燕燕地围了不少人,见了沈家姐妹,众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一瞬。 沈青鸾见着被人众星拱月围在中间的万昀心,胸中了然。 便也没有殷勤地凑着上前,只拉了沈新月的手在人群边缘处的池塘边挑了两块石头坐下。 见她们如此识趣,众人声音才又缓缓放大起来。 “她还真好意思来,还当自己是未出阁的大姑娘,好意思往琼林宴上凑。” “不好意思也得来,若不然在家里日日关着,只有哪些赖汉蠢夫上门提亲,可不将人愁坏了?” 几人捏着帕子,嗤嗤笑起来。 人多果然壮胆,听着这些话,万昀心方觉胸口恶气出了不少。 不过上次的教训到底太过惨烈,她想起硬生生被薛隐那混账扭着送去刑部。 张正唤听了薛隐控告,立刻便命人将她压在刑部的刑凳上打板子。 那板子比她整个人还长,足足比两个手掌合并在一起还要宽,她只是看一眼就吓得软了腿。 而后那些官差就这么将她压在冰冷的凳子上,蒲扇大的手掌死死抓着她的胳膊,挥着板子往她身上打。 痛,比她小时候饿肚子,饿得要啃自己的手指还要痛。 更痛的是,这一切痛苦居然是君呈松带给她的。 那个小时候曾经在她命悬一线时救过她的男人,居然为了别的女人这样欺负她! 只略略一想,她便痛彻心扉! 幸好姐姐来得及时。 她想起她吃痛趴在地上时,张正唤那敢怒不敢言,被迫停手的表情。 这世上的男人都是贱的。 可偏偏是这样的贱男人,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利! 身为女人,只有将男人牢牢握在手里,才能活得比所有人都尊贵。 就像她姐姐万贵妃! 万昀心紧紧捏着帕子,在众人意有所指的挑唆和吹捧下,眉头一寸一寸沉了下来。 片刻后,她深吸了一口气,终是端着贵女的姿态,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往湖边走去。 湖边,沈青鸾斜斜地歪着身子坐在石头上。 一手撑着身侧的石头托着脸蛋,在霞光映衬之下宛若画中仙。 万昀心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和她悄摸比较了一番,越比越觉得不自在。 只觉自己是发饰也俗,口脂也艳,就连身上的衣衫都像是透着暴发户的匠气。 等走到沈青鸾面前,万昀心高高在上的傲气被击得只剩一半。 原来世上真有一种人,不必说什么也不必做什么,只静静地坐着便让人觉得美好。 那口气又不知不觉凝聚起来,哽在万昀心胸口。 她沉下脸,身边的贵女知趣地出声道:“沈青鸾,你见到万姑娘怎么不起身行礼?” 沈青鸾早就看到万昀心了,只是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也没有轻举妄动。 这会听了这低级的挑衅,心中不是恼怒,反倒生出一种“果然来了”的了然。 见她不出声,说话的女子眼底闪过一丝恼怒,扬声道:“沈青鸾,你是聋了还是瘸了?” 沈青鸾抬眸看了她一眼,眼底的冷意唬得她神情一滞。 片刻后,沈青鸾懒懒起身,施施然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 奇怪的是,这样悠闲的,甚至带着几分不羁的动作,由她做出来,格外的优雅。 万昀心瞬间便觉得自己又变得灰扑扑了几分。 “我为何要行礼?” 沈青鸾开口,却是一句轻描淡写的反问。 众人都是一愣,一开始发声的女子下意识道:“万姑娘的姐姐是万贵妃,你难道不该行礼问安吗?” 沈青鸾笑了笑,随即神情一变,“我朝最重礼数,前朝后宫一言一行皆有明文礼教可依。 在前朝,下级需向上级行礼,在后宫,地位妃嫔向高位妃嫔行礼。不知万姑娘是何身份,又是依的哪一条律例要我向她行礼?” 万昀心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她当然没什么身份。 万家虽然被封了文国公府,可除了这样一个虚爵,旁的什么也没得到。 她如今也没有品级封号,论理,和这些世家姑娘没什么差别。 可是,她亲姐姐是万贵妃! 往日里哪个见了她不给她几分面子! 沈青鸾凭什么这么质问她! 她就不怕得罪自己,得罪文国公府! 一个被休弃的女人,凭什么这么大胆。 最后这一点,才是万昀心真正不能释怀,甚至怀恨在心的事情。 花园里一时安静下来,直到一阵庄严沉静的脚步声响起。 “沈姑娘好伶俐的口齿,好大的胆子,难怪能叫我妹妹吃这样大的委屈。” 147.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沈青鸾心口一沉。 抬头却见万贵妃一身精致宫装,搀着嬷嬷浩浩荡荡走来。 这是,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姓万的这家人,也太不讲究了。 还叫这么多人,以为是肉搏吗?要和她硬碰硬? 心中腹诽着,沈青鸾口中却道不敢。 微不可见地将沈新月挡到身后,冲着万贵妃行了一礼: “父亲担着劝诫陛下的重任,自然将大周律例牢记于心,不敢有一日松懈。作为他的女儿,小女不敢乱了礼数。” 万贵妃神情僵了僵。 这个沈青鸾,果真不好对付。 一席话,既点了沈舒备受皇帝倚重,又暗戳戳地点出方才万昀心要她行礼是不合礼数。 让她想要追究,都师出无名。 难怪能让昀心吃这样的亏。 她的眼光很凉,像是一条毒蛇在沈青鸾皮肤上粘腻地爬。 沈青鸾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更加不敢疏忽。 警惕了半晌,万贵妃却突然笑了,亲自上前将沈青鸾扶了起来。 “果真是沈大人的千金,说话做事样样妥帖。” 她的手保养得宜,如凝脂般柔滑。 可抚过沈青鸾手背,却是惹得她生了一层鸡皮疙瘩。 “方才和你开个玩笑,沈姑娘不会吓到了吧。” 沈青鸾:…… 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更可恨的是,她心中清楚,万贵妃敢这样肆无忌惮,不过是知道她没有办法反抗罢了。 沈青鸾垂下眼帘,微不可见地撤开步子,“常听父亲说万贵妃娘娘风趣幽默,今日一见,果然风采不凡。” 万贵妃眼皮抽了抽。 这个小贱蹄子,果然跟昀心说的一样惹人厌! 自己挤兑她一句,她居然敢不依不饶地讽刺回来。 滑不溜手,又浑身是刺。 若说万贵妃早就对沈舒看不过眼,今日这一桩,却是将沈家人都恨毒了。 明明恨得几乎想将她扒皮抽筋,万贵妃脸上的笑却是越发妩媚了。 “没想到沈姑娘是这样伶俐机敏的女子,本宫一看就喜欢,随本宫来正院咱们好生说说话。” 沈青鸾扯了扯嘴皮,有心想拒绝这场鸿门宴。 只可惜万贵妃没给她机会,丢下这句话转头就走。 几个穿着宫装的宫女围了上来,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沈姑娘这边请。” 沈青鸾扭头,冲沈新月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别处避一避风头。 沈新月紧张地眼神往两个宫女身上瞟了瞟,却没有畏惧地避开。 反而上手紧紧捏着沈青鸾的袖子,要跟着她一起。 沈青鸾眉头紧皱,眼神变得凌厉。 沈新月瑟瑟地将头垂下,手指却是没有松开。 那头,万昀心见她久久没有挪动脚步,冷笑道: “沈青鸾,我姐姐可是贵妃,你连她的命令也想违抗?” 沈青鸾胸中叹了口气,转头,面无表情地跟上了万贵妃的步伐。 万昀心扬眉吐气地笑了起来。 入了正院,万贵妃已是高高在上地坐在正中央,旁边簇拥着几个贵妇。 万昀心略过沈青鸾,脚步轻快地走到万贵妃身边,依偎着她坐下。 视线骄傲地瞟到站立的沈家姐妹身上。 只要有万贵妃在,她是决计不会受任何委屈! 沈家姐妹面色如常地入内,在旁侧站了许久。 万贵妃搂着万昀心打趣了许久,才像是刚发现沈青鸾在一般。 “呀,瞧本宫只顾着说话,将沈姑娘冷落在一旁,沈姑娘可千万别怪本宫。” 沈青鸾还未开口,一旁打扮富贵的妇人已经抢先开口: “贵妃娘娘就是心软,不过也对,沈姑娘定然是受不得冷落的,若不然怎么会和夫家合离呢,这在大周朝,那可是惊天动地的少见啊。” 沈青鸾冷冷地瞥了那人一眼。 便见万昀心捂着唇嗤嗤地笑了。 “母亲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沈姑娘这个人啊,最是重礼数。 您说话虽是亲近的打趣,可免不了沈姑娘多想。” 说完,她意有所指地朝沈青鸾看了过来,“沈姑娘,我母亲是国公夫人,可是二品诰命。” 沈青鸾掩在袖子下的手一寸一寸握紧。 这世上攻击你的人多了,心智不坚定的人便会自我反省,觉得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事才惹得众人不喜。 可这些人之中,绝不包括沈青鸾。 也是这会她才明白,想让流言不沾身,洁身自好躲避风雨是最没用的。 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只要你所作所为不符合他心中所想,总会有无数恶语相向。 要么,便自己练出一颗坚硬的心,不惧外物羞辱。 要么,就站得足够高,让人敬畏着,不敢招惹你分毫。 心一寸一寸冷静下来,沈青鸾眸光发凉,缓缓绽出一个让人胆颤心惊的笑。 “见过国公夫人。” 她行了一礼,随即不等人唤起便自己直起了身子。 “小女合离之身,不便污了娘娘的眼,这就退下。” “等等!”万贵妃给文国公夫人鲁氏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太过火。 又冲着沈青鸾缓声道:“我母亲一时嘴快,沈姑娘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沈青鸾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 一时嘴快?不就是说鲁氏的话并无错处,只是说的不好听而已了? 沈青鸾冲鲁氏露出一个歉意的笑,“青鸾不敢,其实今日本是要向二姑娘致歉的。 前次在茶馆,青鸾不懂事误会了二姑娘,害得二姑娘被镇远侯扭送去了刑部。 听说是打了板子,青鸾本还心惊胆颤,生怕二姑娘身娇体贵受不住那板子。今日看二姑娘身体康健,心中才敢放下心。” 她学着鲁氏那阴阳怪气的表情掩唇一笑: “一直听说刑部的板子吓人,如今见了二姑娘活蹦乱跳的,才知不过是唬人而已。” 万贵妃兼文国公府一家人,脸色俱都黑了下来。 万贵妃更是眸光阴戾地瞪着沈青鸾,周围的人俱都大气不敢出。 沈青鸾却是坦然自若地一笑,甚至带着几分悠闲道: “那日我原是想劝阻镇远侯一两句,二姑娘天真娇俏,侯爷怎么也该怜香惜玉才是。 只可惜正如夫人所说,我到底是合离之人,有些事不便开口。所以今日,青鸾合该向二姑娘道歉才是。” 说着,她果真向万昀心福神。 平心而论,她行礼很好看,双手纤细如玉,微微弯曲,显得既恭敬又不失柔美。 衣袖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缓缓摇曳,宛如一幅生动的画卷。 可她越是优雅美丽,万家人脸色便越是难看得彻底。 她们只想看到沈青鸾恐惧、卑微、讨好地跪地求饶,可不是想看到她如此端庄地展示自己的教养。 尤其是万贵妃,原本鲜艳娇美、如同上好暖玉的脸,这会直如一块要裂开的碎玉。 万昀心被送到刑部受刑,本就是万昀心的心理阴影,更是万家人的奇耻大辱。 沈青鸾居然以如此悠闲好笑的语气说出来。 还牵扯出镇远侯来! 万昀心的确痴恋镇远侯,文国公府众人皆知,甚至是欢迎支持。 可却不代表这件事能够如此光明正大地宣扬出来! 女子跟在男子屁股后面主动献殷勤,能是什么好名声! 沈青鸾这番话明着是在道歉,实际上却是将文国公府的底裤扒了个干净。 露出内里的,白花花的大屁股来! 可恨至极!该死至极! 万贵妃脸上的笑都要挂不住,硬生生变作一个扭曲可怖的表情。 “呵呵,沈姑娘果真的伶牙俐齿。” 沈青鸾侧头,斯文地笑了笑。 又是这句话,她都听腻了。 若是和文国公府这帮杀猪屠户比起来,她怎么就不算伶牙利齿呢? 万贵妃忽然“啪”地拍了一下桌子,“昀心那日回府,说你当众欺辱她,我还不信。 如今你当着我的面都敢如此言辞刻薄,可想而知你当日是怎么欺负我妹妹的,沈青鸾,你可知罪!” 沈青鸾既然敢提起这件事,也就不怕她问罪。 当下连腰都没往下弯一寸,眉眼平淡如波,“当日是万姑娘自己承认,她爱慕镇远侯,所以才当众撒泼污蔑我。而后是镇远侯将她扭送去刑部,与我有何干? 贵妃娘娘缘何今日总是揪着我不放?究竟是我得罪了贵妃娘娘,还是贵妃娘娘想找罪魁祸首出气却不能,只能欺我一个小小文官家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语气平淡,话语却是锥心! 屋子里那些原本看好戏的眼神,这会都变了。 说来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这会坐在屋子里的,俱都是京都数得上名的世家女。 原本看见万贵妃刁难沈青鸾,彼此都是扬着看好戏的眼神。 可这会,沈青鸾明晃晃地指出万贵妃献媚武将,反而瞧不起文人清流。 可不就惹了这些人的不满? 世家之间,虽然有文人相轻,想着彼此踩一脚的臭毛病。 可内部又隐隐地连成一线。 今日万贵妃笼络着众人坐在这,却又不知如何驾驭这些人,只能说走了一步臭棋。 万贵妃没发现众人的神情变化,听了沈青鸾毫无惧色的话,勃然大怒道: “放肆!沈青鸾,我敬你是沈舒的女儿所以有心想和你亲近,你却屡屡羞辱我妹妹,你是何居心!” 148.指桑骂槐谁比得过她? 万贵妃在后宫横行霸道,每每只要她发怒,后宫势必就要有人倒霉。 也是为此,只要她露出怒容,其他人必会瑟瑟发抖,跪地求饶。 万贵妃早已习惯了。 可今日,她软硬兼施,这会更是直接问罪,沈青鸾居然连眼皮都没动。 甚至唇畔还勾着那如同被尺子量过的、弧度完美的笑。 “羞辱万姑娘?贵妃娘娘这话从何说起?” 万贵妃面沉入水,鲁氏忍不住怒道:“你再三提及我女儿恋慕镇远侯,又提及她在刑部,不是刻意羞辱又是什么!” 沈青鸾含笑反问:“我合离在家,家中双亲为了照顾我的心情从不提起,可今日夫人却屡屡提及。 贵妃娘娘和万姑娘不也说了,并非有意只是嘴快吗?” 她侧头询问,似乎是真的不解的模样。 直把万家人气了个半死! 难怪了,她就说沈青鸾怎么会是个泥捏的性子,无论怎么讥嘲羞辱都照单全收, 居然是在这等着她! 更叫万贵妃生气的是,她虽是风头正盛贵妃,沈青鸾虽是下堂弃妇,可今日这一番交锋,沈青鸾愣是一点下风都没占。 甚至,还驳得她张不开嘴。 贱人,贱人,姓沈的都是臭王八! 万贵妃这会这生着闷气,下头一位夫人便轻笑着道:“青鸾,你说这话,实在是失了礼数。” 万贵妃猛地抬头,期待地看向说话的苏氏。 她算是明白了,这帮世家女,那是惹不起的。 唯有她们内部狗咬狗,说不定还能占到些便宜。 苏氏唇畔露出个浅浅的笑,远看着,居然跟沈青鸾有几分相似。 “沈家是百年世家,你又是沈氏嫡女。而文国公府嘛,不过是个杀猪的屠户出身,其教养礼数,怎能与你相提并论。 所以国公夫人嘴快,必然是嘴快,不是故意,只是不懂礼数而已,你以牙还牙却就不对了。” 万贵妃脸上的笑就这么可耻地僵住了。 她她她……她没听错吧,这个苏氏在说什么? 这个世界疯了吧! 苏氏抬手,以帕子掩着嘴,“快些向国公夫人道歉,免得失了沈家的风范。” 沈青鸾和她对了个眼色,露出彼此才能看懂的了然笑意。 道歉就道歉,这些世家女,哪个不是将道歉练得如同吃饭一般的本事? “青鸾知错。”真真是从善如流。 苏氏满意地颔首,转头看向万贵妃: “贵妃娘娘见谅,青鸾毕竟年纪小,说话偶尔失些章法,幸好娘娘提点及时,才没让她错得太过。” 万贵妃被堵得一阵心哽。 什么叫她年纪小,说话只是偶尔失点章法? 不就是在暗暗点她自己年纪大,合该是礼数完备了? 又说她提点及时,没让她错的太过。 岂不是在暗指她对外人严苛,对万家人却约束太少,以至于万家人缺少礼数? 短短两句话,精准地戳到万贵妃的怒点之上,直将她气得脚底板都在冒火。 可苏氏不比沈青鸾,她身份高贵,夫君又是当今丞相王伦。 而万贵妃今日之所以来琼林宴,便是为了和以王伦为代表的文官团队打好关系。 所以,这会被苏氏说了一嘴,万贵妃哪怕怒火已经快将她整个人点着,她也仍旧是挂着滴水不露的笑。 “王夫人说的是,是本宫思虑不周,好孩子,你过来。” 万贵妃拉着沈青鸾的手,从手腕上撸下一个玉镯。 那玉镯成色极好,远远看去内里的水头好似活的一般在镯子内游动。 “方才是本宫说错了话,不过也是赶巧,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 你和昀心年纪相仿,今日将话说开了,日后也不会再误会,你说好不好?” 沈青鸾淡漠地看着她往自己手腕上套镯子。 这个万贵妃,明明是低头的话,偏也要做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 好似她主动说和,是沈青鸾天大的荣幸一般。 “娘娘,”沈青鸾突然抽回了手。 万贵妃怔愣一瞬,抬眼看着沈青鸾,眉头紧紧夹了起来。 “娘娘盛情,青鸾不敢领。” 她当然不敢领。 万贵妃虽然深受圣宠,为人却气量狭小、目光短浅,常有干涉朝政之举。 朝中大臣多有不满,沈舒更是多次参奏她言行有失。 今日她赠了沈青鸾如此不菲的手镯,日后沈舒在朝中立场定然尴尬。 而且,以万家人的心胸,沈青鸾和她们既已结仇,就绝不会因为沈青鸾的低头识趣而尽释前嫌。 所以,她又何必接这个镯子。 万贵妃脸却沉了下来,“沈姑娘不愿意接受本宫的好意,是嫌弃本宫的东西不好,还是恨上本宫了?” 沈青鸾垂头道声不敢,“娘娘身份高贵,赏赐的自然是好东西。 可沈家清贫,小女浑身上下的衣物,加起来不足五两。若接了娘娘的赏赐,为了衬得上镯子,便要买新的衣裙、首饰。 为了衬得上小女,父亲又要购置新的马车和宅子。长此以往,父亲不堪重负,便无心做好官,为大周鞠躬尽瘁了。” 一番话下来,万贵妃一直含笑的嘴,瞬间抿成一条直线。 这什么狗屁谬论! 三言两句明着是在夸这镯子贵重,实际上却是暗贬她衣食住行奢侈,更讥讽文国公府只知享受,不知为大周效力! 偏偏她还不知如何反驳。 这个该死的女人,自打她成为宠妃后,还没有人敢这么下她的面子。 万贵妃收回手,抬眼冷冷地盯着沈青鸾,试图说些什么。 那头万昀心闻言,却是得意洋洋道: “还算你有自知之明,知道配不上我姐姐的赏赐,这个玉镯比你整个沈家还要值钱。” 万贵妃眸光如利剑,猛地朝她狠剜了一眼。 屋子里其余妇人俱都忍俊不禁。 沈青鸾脸上的笑意也真切了些,点头应道:“万姑娘说的有理,所以,贵妃娘娘的好意,小女心领了。” 万贵妃手指用力地攥着镯子,双眼盯着沈青鸾,仿佛下一刻就要冒火。 半晌,嘴里蹦出几个字,“好,好,好,沈姑娘当真是一张巧嘴,本宫倒要看看,你这张嘴能保你到什么时候。” 沈青鸾仍旧是那副低眉敛目的模样,却越发气得万贵妃胸口堵着一口老气! “本宫累了,扶我下去歇会吧。” 一屋子人起身将万贵妃送了走。 再坐回位子上后,便没了方才隐隐约约的同仇敌忾,而是互相交谈起来。 浑然将沈家姐妹两当成空气,甚至隐隐带着排斥。 沈青鸾眸光在众人身上划过,眼底的笑意也缓缓散去。 当万贵妃在时,她们将沈青鸾这个世家女划入同一阵营,共同鄙视万家人的粗俗。 而万贵妃走了,她们便又在内部划分出了家世的高低。 以沈青鸾的身份,是不配和她们相谈甚欢的。 多么可笑,却也多么真实。 沈青鸾并未多话,拉着沈新月也离开了屋子。 她们刚跨出门,屋子里的谈论声陡然大了起来。 沈新月很乖,哪怕心里头不舒服,也没朝沈青鸾抱怨半句。 这副乖巧的模样,反倒让沈青鸾心里难受起来。 她迟疑地拉着沈新月的手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是不是太无聊,你想回去了?” 沈新月点头,又摇头。 沈青鸾还没来得及细问,院子里那一排厢房的地方,忽然爆发出一阵惊慌失措的喊叫。 她们两个离得远,只隐隐约约听到似乎是丢了东西。 沈青鸾蹙了蹙眉,暗道只怕又是一场风波,便冲沈新月道:“你在这坐上一刻,安静了便自己回府去。” “我不。”沈新月揪着沈青鸾的袖子,紧紧地挨着她。 “我要和姐姐一起。” 沈青鸾缓和了一下表情,笑道: “好了,越大越爱使小性子,你在这坐一会,我便诓骗她们说你不见了要来寻你,可不就一起回家了?” 沈新月想了想,这才委委屈屈地点头,“那就说好了,我只等一盏茶的时间。” “好。” 沈青鸾独身一人去了厢房处,听得一阵尖锐的兵荒马乱。 “快来人!贵妃娘娘的环佩丢了!” “来人,将院子的出路都守住,不许贼人偷跑出去!” “环佩是陛下钦赐,不容有失,将方才所有见过贵妃娘娘的人都找过来,一个一个问清楚!” 沈青鸾心头一个咯噔。 又是万贵妃? 若是她丢了东西,只怕…… 沈青鸾陡然警惕起来。 连忙给翠翠使了个眼色,让她挡住众人视线,自己却飞快地将身上检查了一遍。 还好,自己身上并未多出什么东西。 那么,难道真是丢了东西? 又听方才宫女说着要将院门守住。 沈青鸾心头浮现出一丝不详。 还未等她想出应对之法,院子里出来了几个宫女。 “诸位姑娘请恕罪,娘娘丢了陛下御赐的环佩,珍贵无比,眼下急着找寻,请诸位想一想,可有见过?” 虽是冲着在院子里的几位贵女们问,眼神却阴恻恻地盯着沈青鸾。 沈青鸾心中缓缓落定。 幸好,方才她已经自己检查过,这会坦然地摇头。 果然,下一刻万贵妃身边的嬷嬷便开口道: “请恕奴婢冒犯,贵妃娘娘有令在场的贵女都有嫌疑,要搜身查验。” 149.圈套之下,是更深的圈套 话是这样说,可人却是直直冲着沈青鸾过来了。 饶是沈青鸾确信自己身上并无什么环佩,却也绝无束手让她搜身的道理。 翠翠神情紧张地挡在沈青鸾身前,“我家姑娘清清白白,怎么能让你们随意搜身!” 梅姑姑眉眼柔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这院子里哪个不是清清白白?可贵妃娘娘的环佩就是不见了。 毕竟是皇家御赐,难道还能就这么无疾而终吗?” 沈青鸾心头凛然。 前世她也曾有机会入宫觐见,也就从寥寥几次见面中得知,万贵妃心思浅薄,可这个梅姑姑在宫内浸淫多年,却不是个好相与的。 更重要的是,她是皇帝为了保护万贵妃亲自挑选,在某种层面上,她代表了皇室的威严。 所以,沈青鸾敢冷嘲热讽于万贵妃,却不好在梅姑姑面前玩弄口舌。 几个宫女缓缓逼近。 今日沈青鸾若就这么让她们搜身,那可就真的没有脸面可言了。 “梅姑姑,”情急之中,沈青鸾轻唤出声,“贵妃娘娘的环佩固然珍贵,可我等都是世家贵女,今日也是名正言顺领了帖子来赴宴。 就这么平白受辱,贵妃娘娘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才不辜负我们对娘娘的敬重,对陛下的尊重。” 梅姑姑愣了一瞬,沈青鸾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 若她直言拒绝,梅姑姑大可以皇权相逼。 可她并未拒绝,只是要一个说法。 梅姑姑若连这都不理睬,反倒让人觉得她无礼强横,甚至有可能动摇皇帝的民心。 将其中利害想明白,梅姑姑停了动作,看着沈青鸾的双眼缓缓道:“不知沈姑娘想要个什么说法?” 沈青鸾淡淡道:“贵妃娘娘出行,身边自有随侍的宫女和侍卫,娘娘的安危和贵重物品自该有人负责。 如今娘娘身边的人找不到环佩,便要我等协助搜身,若是找到了自然有罪问罪,若是找不到,也该惩处办事不力之人。” 梅姑姑心中暗暗咋舌。 这个女子,绝非只是万贵妃所说口齿伶俐搬弄是非之人。 她心思敏捷,看东西一眼便看中利害,点出了其中最根本的问题。 万贵妃的财物丢失,要追责也绝不是梅姑姑所说的在场贵女。 所以要搜她们的身绝不是理所当然之事,相反,沈青鸾若是肯配合,反而还是卖了人情。 梅姑姑面无表情地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沈姑娘说的是,是老奴想得不够周全,一切就如沈姑娘所说。” 她看似是退了一步,可沈青鸾心中不详的预兆并未褪去,反而更加深重了。 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强权和危机,而是你压根摸不清她们的目的。 万贵妃和梅姑姑究竟要做什么? 梅姑姑将话说完,再次命人动手搜身。 这回,在场的贵女们都没有再推脱,只等着梅姑姑遍寻无果后再给她们一个交代。 沈青鸾亦垂着眼帘,见着那个宫女将自己腰间和袖口查了一遍。 “找到了!” 一个惊雷春笋般的声音响起。 沈青鸾心中一松,然后便是一阵怪异,扬头朝着出声的人看过去。 这一看,却是脑子里平地炸了一声雷,整个人嗡嗡地响。 只见几个宫女扯着沈新月的袖子将她一路拖了过来。 另一手却是高举,手中拿着的,不是一块晶润莹亮的环佩,又是哪个! “娘娘的环佩是在沈二姑娘身上找到的!” “不可能!” 沈青鸾立刻出声反驳,快步走到沈新月身前将她扯到自己身后。 梅姑姑面无表情道:“人赃俱获,不容狡辩,来人,去将贵妃娘娘请来。” “站住。”沈青鸾一把揪住那举着环佩的丫鬟,“你将话说清楚,是你亲手从我妹妹身上找到环佩的吗?” “沈姑娘!”梅姑姑扬声喝道:“绣玉是贵妃娘娘身边的二等宫女,岂是你能呼喝质问的!” 沈青鸾心知自己这番举动不合礼数。 可她心中更清楚,这会若将绣玉放走,那么沈新月身上找出环佩这件事,将再也说不清楚。 还不如趁着绣玉还没来得及将所作的手脚收拾干净,将一切剥个清清楚楚。 哪怕得罪了万贵妃,也比担着污名要好。 所以这会,哪怕梅姑姑气势汹汹地威吓沈青鸾,她也丝毫不让地捉着绣玉。 “梅姑姑见谅,事有情急,我不得不行此权宜之计。” 沈青鸾说话既快又稳:“我妹妹方才一直和我在一起,并未靠近过贵妃娘娘,这环佩在她身上定然是有鬼。 绣玉这个丫鬟既然从我妹妹身上搜出绝不可能的东西,说不定她就知道其中的内情,情急之下必得行非常之法,小女斗胆,愿意替娘娘查清此事。” 她紧紧揪着绣玉的手,眸光凌冽似是含着无尽怒火和威慑: “大胆奴婢,方才梅姑姑让你将在场的贵女搜身,我妹妹并不在此列,你居然大费周章跑到另一处去将我妹妹找了出来。 你究竟是玩忽职守擅离岗位,还是刻意陷害想用环佩栽赃嫁祸我妹妹!” 一番话说的梅姑姑眉头直跳,心中更是大叫不好。 这个沈青鸾,果然好锐的一双眼,好利的一张嘴。 绣玉一露面,竟就叫她抓住了破绽,这是何等的机敏。 饶是梅姑姑在宫中浸淫多年,见识过不少心思缜密的女子,可沈青鸾也是其中绝无仅有之人。 梅姑姑心头闪过千万个念头,最终却是对万贵妃下的命令有所迟疑,甚至打起了退堂鼓。 方才一个照面,她就看出沈青鸾这个人不好对付。 不止是这一次要将她问罪有些难。 更重要的是,万贵妃有这个必要,因为一时之气而惹上这样一个敌人吗? 梅姑姑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想法缓解局势。 “皇上驾到!” 梅姑姑心中一沉,还未来得及思索出对策,便见到一个明黄色的身影,被威严的仪仗笼罩,浩浩荡荡前来。 “见过陛下。” 一行人哗啦啦跪得齐齐整整,沈青鸾也不例外。 只是饶是如此,她也依旧紧紧捉着绣玉,哪怕绣玉已经面色苍白,毫无血色。 “怎的不见贵妃?”皇帝并未关注沈青鸾,走到梅姑姑身前询问。 梅姑姑面上情绪未露分毫,“娘娘累了,正在里间休息。” 话音刚落,厢房门应声而开。 “陛下。”万贵妃搀着丫鬟的手袅袅婷婷走来,眼波流转间,媚态天成。 “陛下不是说要议事完才来琼林宴,怎么如今就来了?” 随侍的太监知趣地让开路,任万贵妃畅通无阻走到皇帝面前,整个身子柔弱无依地依偎进皇帝怀中,以气声悄然道: “陛下可是想臣妾,想到迫不及待了?” 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亲昵,有种别样的刺激。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受用和宠溺,“满宫里,就你一个满嘴胡话。” 万贵妃垂头,娇滴滴一笑,“没办法,谁让陛下喜欢满嘴胡话的女人。” 皇帝大手用力在她腰上捏了一下,“好了,既然是来赴宴,这儿吵吵闹闹做什么?” 万贵妃朝梅姑姑处看了一眼,见她脸上没什么异样,又见绣玉手中捏着环佩,便以为一切顺利。 当即顺着一开始的打算娇声委屈道:“陛下送给臣妾的环佩,方才忽然就不见了。 那块环佩是陛下亲自画了花样雕出来的,臣妾看得比命还重要,陡然丢了,臣妾心急得很,所以失态了。” 皇帝脸色沉了下来,“琼林宴上居然出了这种盗窃的丑事,呈松,你替贵妃将环佩找出来。” 听到熟悉的名字,沈青鸾避着众人的视线,斜着往上看。 果然看到那个着深色官袍的男人站在皇帝身边。 虽然还不知失态会如何发展,可只要见到这个人,沈青鸾居然心底一松! 梅姑姑却是心急如焚。 只在主子面前,主子没问话,便也没有她们主动开口的余地。 这会只能不动声色地紧盯着万贵妃,希冀她能看懂自己的神色。 只可惜,万贵妃在宫中虽久,却是靠着撒娇卖痴得了皇帝的盛宠。 至于心计眼色这一块,却是丝毫长进也无。 以至于这会,梅姑姑的眼色都使给了瞎子看。 “陛下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劳烦镇远侯,”万贵妃撅着嘴。 “方才陛下还没来的时候,臣妾身边的丫鬟就找到环佩了。” 她伸出一根青葱般的手指,指向绣玉,“绣玉,你来说说环佩是在哪找到的?” 一时间,众人的视线俱都投向绣玉,还有,捉着绣玉手的沈青鸾。 君呈松这会,才敢正大光明地打量沈青鸾。 一段日子不见,她似乎…… 更加摇曳美丽了。 就像一株在风中摇曳舒展,却又紧紧扎根在泥土之中,永远不会动摇的,永恒的木棉…… 君呈松这段时日虽然念了一些书,可这会,他只觉得他穷尽脑子里所有的诗文,都描绘不出沈青鸾风采之万一。 “回娘娘的话。” 绣玉被沈青鸾捉着手,声音都是战战兢兢的,“奴婢是在沈二姑娘身上找到环佩的。” “什么?”万贵妃脸上露出肤浅得近乎可笑的震惊。 “沈二姑娘,你为何要拿本宫的环佩?” 她做出一副不敢置信,却又恍然大悟的模样,“不,沈二姑娘年纪小,人又单纯,必不会做这种事,难道——” 150.倒反天罡! 万贵妃弯而润的杏眼滴溜溜地扫到沈青鸾身上。 “难道是有人怕自己做的事被抓住马脚,所以情急之下祸水东引? 陛下,这枚环佩对臣妾意义重大,您可要查个清楚。” 沈青鸾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万贵妃的打算,明明白白,且不加掩饰。 方才她假意要与自己说和,其实不过是歇战一场,换一个由头继续对付自己而已。 这一招不怎么高明,甚至明显得有些拙劣。 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陷害和教训,本就不需要多么高明。 绝对的权势压制,已经让她无力抗衡。 譬如此刻,万贵妃话语里的恶意和陷害如此拙劣,可皇帝却压根没有深究的打算,甚至没有给沈青鸾开口解释的机会。 抬眉略看了眼沈青鸾,和在场乌泱泱跪了一地的贵女,便移开视线,“爱妃做主便是。” 沈青鸾一颗心直沉入水底,捉着绣玉的手忍不住用力,捏得她痛呼出声。 万贵妃这才注意到这两人的不对劲,“沈青鸾,你好大的胆子,绣玉是本宫身边的贴身宫女,你竟敢对她动手! 来人,将她打上十板子。” 皇帝并未出声。 万贵妃身边的宫女虎视眈眈上前,就要去扯沈青鸾。 见着沈青鸾忍气吞声的模样,万贵妃眼底闪过一丝快意。 她不是故意羞辱昀心,害得昀心在刑部被打吗? 她就要依样画葫芦,让沈青鸾在琼林宴之上,在诸多世家贵女面前,众目睽睽之下挨打。 所有欺负万家人的,她都会十倍奉还! 眼看宫女已经将沈青鸾拉了起来,君呈松心急如焚,脚步微动正要上前。 沈青鸾忽然抬头,警告般地瞥了他一眼,口中却高呼:“贵妃娘娘恕罪,小女认罪!” 沈新月诧异地猛然抬头去看她。 万贵妃意识愣了一瞬,随即却是一喜,“你说什么?你认罪?” 沈青鸾定了定神,再度看了君呈松一眼,要他稍安勿躁。 见着他捏着拳头,脚步重新退了回去,才松了一口气,看向万贵妃缓缓道: “小女认罪。” 沈青鸾磕了个头,“小女的确捡了块环佩,因找不到主人才放在妹妹身上。” 万贵妃听见她这蹩脚的推脱之词,瞬间有一种智商碾压的快感。 什么沈氏女,不过也是个草包! 勾唇讥讽道:“捡到的?方才梅姑姑带人在四处找寻,你若是捡到的为何刚刚不主动说,而是要等绣玉在你妹妹身上搜出来? 沈青鸾,你若说实话,本宫或许还能网开一面,宽恕你一回。” 沈青鸾等的就是这个开口的时机。 方才万贵妃忌惮她的机变和言辞机锋,所以在皇帝面前压根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她若一意推脱辩解,万贵妃定然不会让她继续开口。 所以她只能先认罪,打消万贵妃的忌惮,如此,才能在不知不觉间掌握主动权。 “小女不敢欺瞒,方才梅姑姑找娘娘的环佩时,口称这环佩是陛下画了花样,命匠人亲手雕刻的。” “的确如此。”万贵妃骄傲地依靠在皇帝怀中。 若不是下这个血本,怎么能将沈青鸾治个重罪。 她并未注意,场间局势逐渐发生变化,众人都将视线投在沈青鸾身上,准备听她接下来的话。 就连万贵妃自己也是如此。 “就是因为这一点,小女才没有将这块环佩跟贵妃娘娘丢失的那一块联系到一起。” 她伸出一根晶莹到近乎透明的手指,隔空点着环佩上的某一处。 “环佩上雕刻的一凤和九龙纹,龙纹威严不可一世。可小女记得陛下曾得仙人入梦,乃天降神权。” 神青鸾大着胆子看了皇帝一眼,见他虽然还是面无表情,眼神却松动了些许。 心知这番话说到他的喜好上,这才敢忖度着继续说下去。 “既然陛下皇权乃仙人所授,那么龙纹便该凌驾云端和凤凰之上,彰显帝威和尊贵。 可这块环佩上却是凤凰展翅在中央,九条龙纹围绕、簇拥在其侧,实在是……”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院子周遭逐渐静谧下来,呼吸声、风声、鸟叫声全都消失不见。 静谧得仿佛天地间只有这么一个舒缓沉静的声音,在缓缓诉说让人头皮发麻的事情。 在旁伺候的宫女太监,身上俱都出了一身冷汗! 沈青鸾缓缓吐出最后四个字:“倒反天罡。” 万贵妃浑身一阵! 忽然失声尖叫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这枚环佩明明是陛下宠爱——” “贵妃。” 皇帝忽然出声喝止,放在万贵妃腰间上的大手也猝不及防地用力。 将万贵妃的话掐灭在喉咙中。 “你弄错了,这枚环佩并非朕送给你的那一块。” 万贵妃神情一僵,一头雾水地转头去看皇帝,不解道:“陛下,臣妾怎么会弄错……” 余下的声音,在皇帝冷漠的眼神中逐渐消散。 这个眼神,万贵妃很熟。 每次皇帝处置那些不怎么受宠的妃嫔时,便是这个眼神。 万贵妃心头悚然。 她虽然不聪明,可在讨好男人上格外有一套。 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更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撒娇卖痴要些好处,什么时候该闭好嘴巴。 见她识趣,皇帝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沈青鸾。 帝王的目光太有威势。 一时间,沈青鸾只觉得脖子往上那一块空气都稀薄了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喘不上气。 “你姓沈?”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淡漠地问道。 僵滞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才得以运转。 沈青鸾脊背陡然一松,心头却不敢有任何松懈,小心翼翼道:“小女姓沈,审官大夫沈舒,正是家父。” “原来是沈舒的女儿。”皇帝的声音略松了些。 “这块环佩的确不是朕送给贵妃的那一块,既然是误会,起身吧。” “是。” 沈青鸾起身。 只到底跪了太久,她身子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定。 君呈松心中揪了一瞬,忽然冲着皇帝拱手道: “陛下圣裁,只是这块环佩闹出如此大的风波,究竟是从哪而来,又为何会到沈姑娘手上,合该查个清楚。若不然传出去,只怕影响陛下圣名。” 沈青鸾看了他一眼,暗道果真识别三日,刮目相看,如今君呈松居然也长出不少脑子。 至少方才这番话,说的就极为高明。 不提是有人刻意陷害,免得将火烧到万贵妃身上,惹得皇帝犹豫。 只说因着一块环佩引起风波,恐损害皇帝的颜面。 自然了,皇帝会给自己编出仙人授顶的传说,又怎么会允许有人损害他的皇室威严。 就算有心想包庇万贵妃、息事宁人,听了这话也难免勾起几分火气。 “沈姑娘,这环佩果真是你捡到的?” 沈青鸾迟疑片刻,才道:“不敢欺瞒陛下,的确是小女捡到的。” 其实这块环佩的确和沈青鸾无关,可方才她已经认下是自己捡到的,哪怕是假的,这会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 “小女无意中捡到,并不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陛下若想找到这块环佩出自谁人之手,小女倒有一个法子。” 皇帝瞥了眼万贵妃,果然看到她脸上一闪而逝的慌张。 这块环佩怎么到沈青鸾手里,他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万贵妃居然用他赏赐的东西来做局,陷害朝臣之女。 帝王之心便是如此,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方才他看万贵妃娇媚可人,便愿意为她撑腰,随她仗着圣宠处置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 这会因沈青鸾一席话自觉颜面受损,便又厌恶上了一切事情的源头。 “说说看。” 皇帝说出这句话,万贵妃脸上露出肉眼可见的慌张。 沈青鸾定了定神,才缓缓道:“这枚环佩是以昆仑龙玉制成,在阳光下可见淡淡的龙气流转。这种玉若是长时间和人的皮肤接触,会将龙气留在肌肤之上。 平日里,龙气只会滋养容颜,可若是接触到石灰,便会立即发热,让人皮肤腐烂,再而断骨,最后蔓延到整个人身上,便会化为一滩血水。” “什么!”万贵妃眉头跳了跳。 沈青鸾却是神色平静,仿佛她说的不是如此血腥可怖的事情,只是在谈论一朵花,一棵草而已。 “若想找出是谁将这枚环佩带到琼林宴,只需以石灰泼到那人身上,便可查出真相。” 万贵妃咽了咽口水,“说得这么神神叨叨,怕不是在唬人。” 沈青鸾眸光凉凉,“小女方才触碰过环佩,身上还有龙气,愿意一试让陛下和娘娘验证。” “不可!”君呈松和沈新月齐齐失声喊道。 “陛下,”君呈松强忍焦急,“沈姑娘乃朝臣之女,万不可损害她的身体。” 皇帝也蹙着眉,却不是在担忧沈青鸾的安危,而是在思忖她话里头的真实性。 他虽不愿当众承认这枚环佩就是他送给万贵妃的那一枚,可事实如何,在场众人心知肚明。 昆仑龙玉上的龙气,当真能让人血肉骨髓尽毁? 还是说,沈青鸾这个小小臣女,胆敢骗他?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皇帝眸光立即变得锐利和审视,仿佛带着无边威压,沉沉往沈青鸾身上压去! 151.万贵妃被打脸 “好。” 皇帝吐出一个字,立刻就有人去备石灰。 在场众人,反应却是大不一样。 万贵妃几乎是立刻就慌了手脚,视线往梅姑姑身后的丫鬟身上看去。 沈青鸾默默将她的反应记在心里,着重关注了那个丫鬟。 而君呈松脸上的慌张已经溢于言表。 若不是知道沈青鸾不喜欢别人干涉她的决定,更不喜欢别人替她做主,君呈松早就忍不住将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了。 就算舍了他这条命不要,他都不能,让沈青鸾再陷险境。 都是自己欠她的…… 这会,他是靠着沈青鸾那副笃定坦然的模样,才勉强控制住那岌岌可危的担忧。 石灰很快端了上来。 沈青鸾有条不紊地命那人将石灰倒入盆中,一面将手抬起,慢条斯理地将袖子挽了上去。 她的手生得极美,每一节指骨都像是造物神精心雕琢一般。 她取过沾了水的毛巾将手擦拭干净,才举着手对着皇帝道:“陛下,我的手用水洗净,并无旁的东西。” 众人的眼神不约而同黏在她的手背上。 只见那皮肤细腻如瓷,衬着圆润的指甲上头滑过澈亮的水滴,仿佛是一副细腻至极的水墨画。 这样一双手,要腐烂、断骨、化为骨水?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可沈青鸾没给他迟疑反悔的机会,又快又稳,将双手插入石灰之中! “啊——”发出惨叫的,是在一旁紧紧盯着的宫女! 只见沈青鸾双手没入石灰的那一刻,皮肤与石灰接触的地方立刻渗出缕缕青烟。 不过一瞬,沈青鸾的手背变得红肿难看,手背处皮肤娇嫩处,甚至有破皮的迹象。 “够了!” 和皇帝的声音同时出现的,是君呈松一个箭步上前,扯住沈青鸾的胳膊弯,大力将她扯出那盆石灰堆中。 “陛下说够了。”君呈松声音嘶哑,透着难耐的心痛。 他以为,她胸有成竹,绝对不会受伤。 可是…… 原本完美如珍宝的一双手,这会遍布红肿和伤痕。 这个骗子。 沈青鸾细微却坚决地将手扯了回来,重新将双手举起来: “陛下,臣女方才只是握了一下环佩,在石灰中也只是一触即分,双手便已经疼痛入骨髓。 将环佩带入琼林宴,又故意丢弃试图损害陛下圣威之人,定然将这环佩贴身携带许久。 只要以石灰泼洒,沾染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那人必会血肉化尽、骨髓尽融,当场化为血水,死无全尸。” 她言辞笃笃,宛若来自地狱的诅咒,加上手上的伤痕太过扎眼,格外令人信服。 原本还半信半疑的人,这会已经全然深信不疑。 尤其是梅姑姑身后的宫女,脸上的惊慌失措已经呼之欲出。 沈青鸾冲着皇帝跪下,冷然道:“请陛下下旨,真相即刻便能清楚。” “好——” “不——”皇帝的话被一声惨叫打断。 梅姑姑身后的宫女绣心浑身颤抖着连滚带爬扑了出来。 和她同一时间跪爬出来的,还有好几个万贵妃身边的宫女。 “陛下饶命,这枚环佩是奴婢带进来的,奴婢愿意认罪!请陛下恕罪!请陛下恕罪!” 万贵妃勃然大怒,脸上神情难看得要命:“住口,你们作死!” 皇帝眉风淡淡地扫她一眼,万贵妃立刻闭紧了嘴。 绣心和宫女们却顾不了这么多。 为了不被石灰将血肉化为血水,她哭得满脸眼泪鼻涕,在地上不断地磕头。 “陛下恕罪,陛下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地上磕磕碜碜跪了四个宫女,略打眼一看,俱都是万贵妃身边的人。 万贵妃脸涨得比茄子还紫,眼看气氛僵滞着,皇帝眼底酝酿着风暴。 万贵妃心一横,跪下就要求饶分辨—— 皇帝冷声打断了她:“凤鸣宫宫女品行不端、玩忽职守,拖下去打死。掌事姑姑管教不善,杖责二十。” “不要!”绣心神色惊慌恐惧,“贵妃娘娘救我,奴婢只是——” 皇帝摆了摆手。 绣心和其余几个丫鬟立刻被太监堵着嘴拖了下去,只留下从嘴巴缝里露出来的哀嚎惨叫。 万贵妃和梅姑姑俱都脸色惨白,神情惊惧。 皇帝从来没有如此重罚过凤鸣宫的人。 以至于让她们忘记了,这个男人不止是会宠溺万贵妃的男人,他更是一国之主。 他拥有无上的权力,可以将一个女人捧在手中。 可与此同时,他的威严、逆鳞、喜怒,绝不容触碰! 这件事,到底是皇帝真的因环佩之事而愤怒处罚,还是要给万贵妃手伸的太长的一个警告,谁又说得清呢? “好了,此间事了了。”皇帝双手负于身后,略过跪在地上的众人,往正院走去。 只留下深而威的声音,击打在每一个人心口。 “琼林宴要开始了,诸位随朕一同赴宴。” 走到沈青鸾身侧,皇帝驻足,“你很是聪慧,不愧是沈舒的女儿。” 万贵妃脸色顿时更加难看。 今日她本是设局要教训沈青鸾,谁知筹备得如此严密,最终居然叫这个女人毫发无伤地过来了。 反倒是她自己,伤筋动骨! 这会皇帝还夸她,这不是拿那大耳刮子啪啪扇自己吗。 她抬头,怨毒地看着沈青鸾的背影。 本意只是想教训她一番,既然她这么不长眼,非要在这里上蹿下跳,那就…… 去死吧! 君呈松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视线,立刻回头,将她眼底的疯狂尽收眼底。 拳头不知不觉攥了起来。 那头,沈青鸾和众人一起送了皇帝离开,心头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方才虚虚散掉。 直起身来,才觉脊背上衣衫贴着难受。 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是自己的衣衫,已经被汗浸得全都湿透了。 对上君呈松担忧的眼眸,沈青鸾施施然一笑。 “贱人!”这个笑刺得万贵妃胸口怒气怨恨越发激荡。 “你竟然敢暗算本宫!” 若是一开始,万贵妃找茬,沈青鸾是愿意息事宁人的。 毕竟这世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大抵是方才一番交锋实在让沈青鸾心力交瘁,这会,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在万贵妃面前带着假面唱戏。 不,或许说,已经和万贵妃撕破了脸,还有什么做戏的必要? 难道她说两句好听的话,万贵妃就会大度地和她既往不咎,尽释前嫌? 不可能的是。 既然梁子已经结下,她何必再忍气吞声。 沈青鸾勾出一个极为温婉端庄的笑,却在这温婉端庄之中,透着几分万贵妃难以企及的高傲。 “臣女没有暗算贵妃娘娘,臣女只是替陛下查清真相。臣女的父亲是大周的臣子,臣女也是大周子民,忠君爱国本就是臣女应尽之责。 若忠君爱国,效忠陛下是暗算娘娘,那么娘娘该想想,为何要与陛下和大周作对。” “你!” “娘娘!”身旁的宫女紧紧揽住万贵妃的手臂,神色焦急道: “陛下说了,琼林宴要开始了,娘娘还是先去赴宴,别让陛下等您了。” 听到陛下这两个字,被怒火烧得理智全无的万贵妃,硬生生清醒了几分。 双眼恶狠狠地剜了沈青鸾一眼,咬牙切齿道:“走。” 万昀心和万夫人跟在她身边,本是带着刻骨恨意盯着沈青鸾,却在她回头的一瞬间,立刻齐齐低下头颅。 随即,却是一阵懊悔。 该死的,怎么回事,她们方才,居然下意识地再怕沈青鸾。 那个小门小户的贱女人,她也配! 想清楚这一点后,万昀心立刻抬起头,继续愤愤地去看沈青鸾。 却见沈青鸾早已带着人离开,只留下一个斯文飘逸的背影,仿佛在嘲笑她的愚蠢和胆小。 琼林宴出了这样的事,虽然有皇帝在并未大肆传扬,可人的嘴到底没有密不透风的。 等万贵妃一行人到了前院,不少人已经听到了消息。 只是读书人,最擅长的便是将自己的小心思掩饰在周到的礼仪之下。 因此,除了偶尔一两声窃窃私语之外,万贵妃至少没从明面上看出任何异样。 定了定神,万贵妃打起精神跟在皇帝身后,随着他缓步走过跪拜的书生,在正前头摆着的几个位子上坐下。 看着下方一片黑压压的头颅,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权力和荣耀是一剂慢性药,你说不清那是补药还是毒药。 万贵妃只知道,若要她失去这让万人尊崇的权势,那她宁愿去死。 “平身吧。” “谢陛下。” 一群风采斐然的学子直起身,俱都在摆好的书案前坐下。 沈青鸾也拉着沈新月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皇帝在上头,说了一番勉励的话,让众人在科举中好生表现,并言:“朕在殿试等着看你们的峥嵘之才。” “谢陛下隆恩,学生感激涕零,定然誓死效忠。” 一番对话,君民同欢,其乐也融融。 沈青鸾心不在焉地听了一耳朵,又往在座的学子身上看了过去。 场间约莫四十余人,俱都是今年科举的热门学子。 其中沈氏学子就占了五六人,还有几个虽不是姓沈,却是在沈氏族学求学的学生。 这样看来,今年科举,又是沈氏风光的时候。 眸光扫着,忽然在看到一个人影的时候,停了一刻。 152.二重打脸前奏 坐在沈家三郎旁边的那一个身材魁梧、模样粗犷的男子,在这群温文尔雅的学子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且他的五官,看起来居然和万昀心有几分神似。 不等她细想,就听站在皇帝身边的丞相王伦朗声道: “诸位学子远道而来,今日便请写文一篇,也好让陛下看看大周年轻学子的风采,这作文的题目便以——” “便以品行之粹与才学之茂,何者更为至要为题,诸生各抒己见,共议此道,以彰我朝崇德尚才之旨。” 皇帝声音喜怒不辨,又不留余地截断王伦的话。 王伦脸上神情僵了僵,随即很快掩饰过去,状若无事道:“请诸位提笔,一炷香为限。” 话音刚落,万贵妃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慌张! “陛下,琼林宴的考题丞相早就拟定好了,如今临时更换,说不定影响诸位学子。” 王伦猛地侧头,眼神冰冷刺骨。 万贵妃被她吓得一噎,原本要说的话瞬间变作冷汗,沿着汗毛流了个干净。 飞快地改口道:“不过陛下要选人才,自然要选那有真才实学的,若一点影响都受不得,日后如何为大周效力。” 王伦这才扭过头去,看着台下的学子,心里却淡淡将万贵妃所谓的联盟一笔抹杀。 他脑子里浮现方才夫人苏氏递过来的消息: 【万贵妃为人愚蠢、气量狭小、不知轻重,与她联手,王家必将万劫不复。】 此前他还不以为然,毕竟一个女人,蠢不要紧,够美就行。 若是太聪明,只怕还不好掌控。 但,万贵妃犯了他的忌讳。蠢的同时,还自作聪明。 继续跟万贵妃合谋,如同单脚踩钢丝,看似精彩绝伦能博满堂彩,实则岌岌可危命悬一线。 万贵妃没想到她随意一句话,就赶跑了自己的盟友。 她这会,正因为皇帝临时改了考题,心里头似被油煎一样难受得紧。 她眼神在下方万承志身上打了个转,随即又紧紧地、眼巴巴地盯着王伦,希冀着王伦能有什么法子。 王伦被她盯得不胜其烦,更生怕被皇帝看出什么不对劲,索性冲着皇帝行礼道: “陛下,场间有王氏子弟在,微臣不便在此,请陛下准臣暂避。” 皇帝没有温度的目光沉沉地在他脸上扫了片刻,扫过他脸上清晰的皱纹,和因时光而留下的沟壑。 片刻后,缓缓点头:“准。” 王伦恭敬地退下,离了皇帝和万贵妃视线所及的地方,如蒙大赦地轻吁一口气。 场间,年轻学子们经过了简短的构思,不少人已经研磨提笔,开始书写。 自然了,也有那些被骤然换题打了个措手不及的,抓耳挠腮、面红耳赤地四处张望。 沈青鸾环视一圈,将众人的动作尽收眼底。 见了沈家几个郎君俱都淡然沉笃地下笔,唇畔缓缓漾开一抹笑。 世人皆以为沈氏子弟靠着沈之一姓才风光于世,殊不知也是沈氏子弟的勤勉进学、璀璨打磨,才让沈之一姓如一块丰碑,在历年朝代更迭之中屹立不倒。 视线一寸一寸扫过,直至扫到君呈松身上。 高大俊朗的男人坐在皇帝下首,彰显出无可比拟的宠信和倚重。 若是以往,沈青鸾大抵会迅速将视线掠过。 既是怕和这个男人对视,更怕这些举动落在别人眼中,惹出流言蜚语。 可这会,她的视线着意停顿了一刻,可君呈松目光相接,而后才缓缓移开。 之前,是她想岔了。 她遭受的非议,并非来源于她合离的身份,而是来源于她的软弱容忍,和别人对她的轻视。 要想在这京都稳稳当当地走下去,不可避免地会遭受诋毁。 盖因哪怕她再如何谨言慎行,她的存在,总会侵犯到别人的利益。 若她一味逃避,面临的只会是旁人更加肆无忌惮的挑衅和欺压。 她只能,迎难而上! 沈青鸾缓缓收回视线,凝聚到面前洁白的纸张之上。 琼林宴上,男女同席。 学子作文,女子面前的纸笔基本上只是摆设。 可对沈青鸾而言,却是难得的机会。 世人轻她、诽她、谤她、欺她,她不愿委曲求全,也不能讨好所有人。 就只能绕开那些小人,得到最高掌权者的认可。 那么,她有这个本事吗? 在一众贵女或惊诧或嗤笑的眼神中,沈青鸾挽袖,执笔,点墨,落笔。 她的手指上仍旧布满方才在石灰里伤出来的红肿和疤痕,看起来恐怖得触目心惊。 可当她执笔在纸上轻摇,便如一株矗立在山巅的青松,超然于世俗的纷扰之外,令人难以自拔地心折。 众人这才恍惚间忆起,剥去君家的前妻、合离弃妇的身份,她还是沈青鸾。 沈氏这一辈最出色的女子。 万贵妃居高临下地看着沈青鸾面前逐渐写满字迹的纸张,眼底闪过忌惮。 悄摸朝着身边的宫女使了个眼色。 若是梅姑姑在此,必会阻止她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耍心眼的愚蠢举动。 可惜,梅姑姑被压下去打了十板子,这会正哎呦叫唤,哪知道万贵妃连这一时半会都忍不住。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过去。 几个小太监轮流着到学子面前收着纸张,走到沈青鸾面前时,停顿了一刻便也伸手要来拿走她面前的纸。 未料下一刻,沈青鸾伸手横在桌案上,浅声道:“小女不是本届学子,不宜和诸位公子共同作文。” 小太监面露难色,下意识朝着高台上看去。 见他这个动作,沈青鸾勾唇一笑。 万贵妃的心思,粗浅得让人发笑。 或者说她压根没想过在沈青鸾面前掩饰什么,因为并不需要。 两人短暂地目光相接之后,沈青鸾收回视线,左手强硬地阻拦小太监的动作。 小太监无法,总不可能就这么闹将起来,只得悻悻收手。 高台上,万贵妃一阵咬牙切齿。 只是今日吃的排头到底是够多了,她也不敢再度发作。 所有的文章很快便收集完毕,一并交到皇帝案前。 皇帝左侧坐着国子监的院长丁雷,那也是沈青鸾的老熟人的。 赵藏枝的夫君丁达,正是丁雷的儿子。 这会皇帝朝丁雷示意:“丁夫子与诸位爱卿一同评阅。” 丁雷拱手,将文章捧了下去,亲手发给其余官员。 院内虽坐着近百人,此刻却只有纸张翻页的莎莎声,其余学子坐在下首,皆是大气不敢出。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几位文官各自将自己觉得优秀的文章挑了出来。 又是丁雷收集了,再度放到皇帝案前。 座下的学子无不紧张地盯着那一叠沾满墨迹的纸张。 这不是科举,却比科举更重要。 被陛下看中的,不必去挤科举那根独木桥,也能一步登天。 被陛下厌弃的,哪怕科举中了头名,也会在殿试上被陛下刷下来。 一行人中,丁达抚着有些颤抖的右手,深深吸了口气。 无论如何,只要有父亲在,他的这篇文章,定然会递到陛下面前的。 他已经,比别的学生在起跑线上便超出一大截。 终于,皇帝动了。 他伸手,拈起最上头的一篇文章。 离得近的,还能透过纸张背面的字迹认出所写的人名。 试卷的主人立刻紧张起来,身子绷得笔直,看着上座眼睛也不敢眨。 “夫品行,乃人之根本,立世之基石也。人若无品,纵有千般才学,亦难以立足。” 皇帝低低地念着上头的字句,沉吟片刻后,略一点头,将那篇文章放到左手边。 而后又拈起另一张。 “夫品行高尚者,其言行举止皆可为后世之楷模,其精神思想皆可激励后人奋进。而才学之影响,或有时限,难以与品行相提并论。” 皇帝一边念着,一边缓缓蹙眉。 一时间,试卷的主人顿时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天爷呀,这也太折磨人的心态了。 比科举还可怕。 好在这回,皇帝并未沉吟思索,看完后飞快地将纸放下。 可是,他偏偏放在了右手边! 那位学子脸上顿时一阵惨白。 皇帝又拿起一张,“夫品行与才学,虽各有所重,然亦相辅相成。品行端正则才学易进,才学精进则品行愈显。 是以,人当以品行为本,才学为用,方能成就大业。” 座下听着的人无不咋舌。 这篇文章是谁写的,也太狡诈了,陛下问的是品行与才学孰重,这人偏说相辅相成。 他们怎么没想到这一招。 果然,皇帝看了这篇文章,沉吟着思索了更久,约莫有一盏茶的时间,才重新放下。 这回,他放在了中间。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左边,右边,中间,到底放在哪里的试卷才是陛下最喜欢的? 沈青鸾眼神也在案桌上的几叠纸上来回打转,凝神深思起来。 皇帝究竟更喜欢哪一种观点? 一个凡夫俗子,却给自己冠上神降皇权的神秘背景。 而他在任期间,并无任何建树,只是将先帝的政令修修改改,继续延用。 神思畅游之间,沈青鸾忽然想起前世,那场夺去她生命的疫情…… 153.一鸣惊人! 彼时京都疫情肆虐,本该雷厉风行迅速处置,才能将伤亡降至最低。 可皇帝却犹豫不决,多次召集重臣轮番商讨,彻夜不眠也没能做下决定。 沈青鸾从染上时疫到不治身亡,经历了将近一个月。 可是直到她死,也没等到朝廷的举措。 这样的皇帝,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沈青鸾眉目微动,忽然一凝,伸手到桌面。 还未来得及动作,身旁伺候的宫女忽然身子一歪,整个身子撞到沈青鸾手臂上。 带倒沈青鸾右手袖摆从砚台上扫过,整个泼到她面前摊着的纸张之上。 “姑娘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惊慌失措的求饶声划破紧张的气氛,所有人的眼神往这处投来。 宫女凄惶磕头,“奴婢不是有意毁您的文章,奴婢知错,求姑娘饶恕奴婢吧!” 沈青鸾视线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便重新转回高台,和万贵妃遥遥相望。 万贵妃冲她挑眉一笑,半边身子软软靠在皇帝身上,“呀,瞧着是沈姑娘的文章被污了,真真是可惜。” 皇帝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来。 “不过沈姑娘的文章到底比不上男子,纵然有些见解,想来也不会太过难得。哪怕毁了,也不必太过自责。” 这话无耻到让人不敢置信,沈青鸾简直要气笑了。 然后她就真的笑了。 “多谢贵妃娘娘关怀。” 沈青鸾起身行礼,“不过,可惜二字却实在谈不上。” 万贵妃脸上的笑僵了僵。 皇帝却像是被勾起了兴味,“哦,为何谈不上可惜?” 沈青鸾直起身,“方才所作的文章,臣女可以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 “哦?”皇帝兴味地挑眉,“朕倒是听沈舒说过,他的女儿自小过目不忘,还以为他是在吹嘘,这么说来,是真的?” 沈青鸾并未接话,只笑道:“方才这位宫女只是一时失手才毁了文章,臣女若背了出来,还请陛下赦她失职之罪。” 她故意提起宫女的罪责,万贵妃脸上计谋得逞的快意一滞。 皇帝这才看到她身边跪地,浑身瑟瑟的宫女,眸光冷了下来。 “毛手毛脚的宫女,谁将她派来琼林宴伺候?” 万贵妃身子僵了一下,不自然道:“约莫是贺嬷嬷随意指派的。” 皇帝将她身子推开,“琼林宴以文载道,毁人文章和毁人前途有什么差别,拖下去打断手,赶出宫去。” 跪在地上的宫女这会脸上虚伪得有些扎眼的慌乱空滞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一阵狰狞的惊惶。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婢不是毛手毛脚,奴婢是——” 皇帝不耐且淡漠地看向一旁的侍卫,侍卫忙上前将宫女堵住嘴,毫不费力地制住她的挣扎,将她拖了下去。 万贵妃脸上的表情彻底垮了下去。 盯着沈青鸾的眼神,满是化不开的怨毒。 映衬着宫女渐行渐远的呜呜哀嚎,越发显得触目惊心地可怖。 沈青鸾不闪不避与她对视。 “沈姑娘,将你的文章背来听听。” 皇帝神色淡然,丝毫看不出方才处置了一个宫女。 “臣女遵旨。” 沈青鸾收回视线,颔首应是。 “臣女以为,才学与品行皆为君子所必备,然若无陛下之包容与英明决策,纵有朝臣才高八斗、品性卓越,亦难以施展其能,发挥其所长。” 沈青鸾双手负于背后,昂首挺胸,侃侃而谈。 皇帝闻言,却是双眸渐渐泛起愉悦的喜色。 “才干虽重,若无陛下之慧眼识才,加以重用,其才亦难展。品行虽美,若无皇帝之包容与信任,亦难以在朝堂之上立足。” 偌大的院子,只她一人声音在回荡。 众人脸上,神色逐渐由讶异变得震惊,最终落于呆滞。 这个人,也太无耻了…… 她口中所谓的文章,通篇都是对皇帝的赞誉称颂,简直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 该死! 他们怎么就没想到这样切题! “……今陛下广开才路,不拘一格,使贤能之士得以脱颖而出,共襄国事。又以宽容之心待臣,不以小过而责之,使臣子敢于直言进谏,共谋国是。 如此,君臣和谐,国家昌盛,民众安乐,实乃天下之大幸。” 洋洋洒洒一通长篇大论下来,满场寂静。 从前世疫情处理之事上可以看出,皇帝有心做出政绩,却并无对应的魄力。 决策之时束手束脚,想着和大臣共同商讨出举措,最终担责也不必他一人承担。 这样的皇帝,可以说优柔寡断,也可以说他海纳百川,宽容豁达。 真正精彩的马屁,总是三分虚妄吹捧,必得带着七分真相。 在座的学子脸上俱都精彩纷呈。 或不屑,或愤愤,或咬牙切齿,或嫉妒得眼冒绿光。 直到皇帝抚掌大笑,连胜叹道:“好,好!好!” 来自上位者的一锤定音! 众人再怎么不屑一顾,这会也不甘不愿地收起脸上那些愤恨,违心地重新挂着那谦逊、翩翩有礼的笑。 彼此对视着点头:“果真是好文章。” “的确,立意新颖,文采斐然。” “哈哈哈,谁说女子不如男,这位姑娘笔力之深,世所罕见。” “方才她说她过目不忘,我还不敢置信,没想到世上真有这等人。” 万贵妃坐在右后方,看着皇帝脸上不加掩饰的欣赏愉悦,再看着沈青鸾脸上神采飞扬的笑。 心中既恨又妒,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一个合离弃妇,凭什么这么得意! 这样的风光,合该属于她! 一旁的丁雷不知是什么心思,冲着皇帝躬身: “沈姑娘的文章的确出彩,以往琼林宴的头名,总是陛下亲自赏赐,这一回,陛下可要将沈姑娘点为头名?” 皇帝沉吟起来。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射到沈青鸾身上。 合离女子,无甚功名,偏偏靠着拍马屁,得到所有书生都没得到的殊荣,究竟是福还是祸? “臣女不敢领陛下夸赞。” 沈青鸾落落大方地谢恩,随即意味不明地扫了眼丁雷。 “今日本是诸位学子写文论道,臣女不过是有感而发,说尽臣女心中的真心话,取了一个巧字,当不得陛下赞誉。” 皇帝头颅轻点,“琼林宴本是让学生们谈天说地,随意论写,随心而发,比不得科考之严谨。” 这是自然的,沈青鸾这篇赤裸裸拍马屁的文章,虽然拍到了皇帝心里。 可若是被皇帝如此光明正大地大肆赞誉,岂不是显得太过肤浅吗,爱听媚言。 所以这会,只能轻描淡写将沈青鸾的文章点评一番。 不过话虽如此,但看他听完沈青鸾的文章后,再也没有伸手去翻桌上的作文。 其态度可见一斑。 万贵妃坐在一旁,酸得眼睛都红了。 这样破天的荣宠,怎么就不是她家的。 她探长了脖子往没翻过的那叠纸上去瞟,费劲力气好容易瞟到其中一张纸上那熟悉的字迹。 忙忍着妒忌道:“既然沈姑娘当不得头名,陛下不如再看看旁的文章?” 说着朝站在一旁的丁雷使了个眼色。 丁雷迟疑了片刻,终是抄着袖子,岿然不动。 万贵妃顿时心急如焚,忽然指着沈青鸾道: “陛下,沈姑娘高才,又不便领赏,不如陛下让她将文章点评一二,若点评得好,陛下也好赏赐她。” 这个提议,一是想借沈青鸾之口引得皇帝去看万承志的文章,也是要替沈青鸾树敌。 一介女子,有什么资格点评众人的文章。 她以为她的话说得高明,可皇帝却神色不明地看了她一眼。 万贵妃下意识扬起一个媚意横生的笑。 只这个笑混合着焦躁和功利,看起来几分可怖,几分狰狞。 “陛下这样看着臣妾做什么,可是臣妾长得丑,污了陛下的眼?” 皇帝沉沉地看着她,带着岁月沉淀细纹的双眼满是审视。 “贵妃今日格外不一样。” 万贵妃下意识摸了摸脸。 今日天热,她怕妆花,就多压了几层,这会坐得这么近。 万贵妃忽然担心,自己若是汗湿了妆发,露出内里皮肤真实的暗黄可怎么办。 她垂下头,遮掩地擦了擦汗,状似娇羞道:“陛下别这样看着臣妾,臣妾模样难看得很。” 皇帝没接话。 万贵妃不敢抬头,更不敢和皇帝对视,心里头却是直直往下沉。 不说话,难道她这会真的很丑? 她有如今的荣宠,文国公府有如今的地位,全都有赖她这张脸。 万贵妃攥紧了袖子,心头一片心慌意乱。 “朕的爱妃绝世荣光,怎么会难看。”皇帝的声音自头顶洒下,仿佛很远,又仿佛很近。 万贵妃脸上笑意越发勉强。 好在皇帝收回了视线,不再看她,重新投下高台。 “沈……” “臣女名青鸾。”沈青鸾识趣地接话。 皇帝颔首,“沈青鸾,爱妃的提议,你觉得如何?” 沈青鸾漫不经心地侧头,和万贵妃视线相触,一触即分。 这话对沈青鸾来说,不难回答。 难的是,皇帝究竟想让她应,还是不应? 若是猜错了皇帝的心思,方才得到的所有荣宠,瞬间都会化作临头的铡刀,狠狠落下! 154.万贵妃落败而逃 从这小半天的接触下看来,皇帝好大喜功,虚荣好名。 可有这些特征的同时,他又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谁也不敢说能够完美地揣摩他的心思。 这句问话,可以理解为皇帝看重她,想听她的意见。 也可以理解为,皇帝不喜万贵妃的建议,想借她之口教训万贵妃。 她该如何回应,才是安全之策? 她若教训了万贵妃,纵然此刻贴合了皇帝的心思,难保日后他们重新恩爱,会再度记恨她今日的越矩之言。 不知不觉间,沈青鸾手掌漫出细汗,沁得她手上原本的伤口,又胀又痒。 “沈姑娘,陛下问话,你为何迟迟不应答?你是沈氏嫡女,在文章一道上应该颇有建树才是。” 万贵妃声音里透着谋划得逞的快意。 沈青鸾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 “贵妃娘娘明鉴,臣女并非故意不答话,只是方才听陛下说娘娘绝世荣光,便想起前朝李妃倾国倾城的典故。” 万贵妃听她忽然扯开话题,下意识便面露不满。 皇帝反而兴致盎然,“这是什么典,说来听听。” 沈青鸾从善如流:“前朝李妃艳冠国都,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入宫后宠冠后宫。 只可惜天妒红颜,入宫后不过三年便身患重病,前朝皇帝心急如焚令人医治,却也药石无灵。李妃临终前,以帕蒙面,不许皇帝见其最后一面。” 沈青鸾适时地停顿了一刻,引得万贵妃心急如焚:“这是为何?” 沈青鸾忽然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身边宫女问李妃为何不许陛下相见,李妃便说,如今因病,容颜残褪。 陛下见我容颜必定爱消情散,不若不见,陛下心中永远是我最美的模样。” 她声音很淡,让人仿佛隔着时空,见到前朝李妃弥留之际的模样。 这样的声音听在万贵妃耳中,瞬间让她整个人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容颜残褪,爱消情散,这几个字,几乎是立刻戳中了她心中最隐秘的恐惧。 “这不过是前朝的典故而已。”沈青鸾温和的声音再度响起,却没有拂去那层恐惧。 “贵妃娘娘身体康健,定然会长命百岁。” 虽是祝福,万贵妃一颗心却直直沉入冷窖之中,冻得她透心凉。 长命百岁…… 不就会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女人、丑女人? 不,不要! 万贵妃猛地打了个哆嗦。 “爱妃,你怎么了?” 皇帝声音依然低沉,甚至带着些许愉悦。 听在万贵妃耳中,却堪比恶魔。 “臣妾没事!” 万贵妃惊慌失措地站起身,“臣妾只是身体不适,想去歇息片刻。” 皇帝没有立即答话。 不知是不是错觉,万贵妃居然觉得皇帝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 是她长出皱纹了吗? 还是她已经人老珠黄了? 万贵妃胆战心惊地将头埋了下去,“请陛下允准。” 良久,皇帝才在她提心吊胆的惊慌失措中道了声“准”。 万贵妃立即如蒙大赦,搀着宫女脚步凌乱地退了下去。 甚至没来得及在沈青鸾面前再度耀武扬威,仓惶的背影,反倒露出几丝落慌而逃的意味。 “沈青鸾。”高台上,皇帝没给万贵妃多余的眼神,重新开口。 “万贵妃让你看众人的文章,你如何看?” 沈青鸾敏锐地听出来,他的声音虽还是平淡,却多了一丝微不可见的愉悦。 看来自己方才的话是合了他心意的。 究竟是哪一点打动了皇帝呢? 虽然想了很多,实际上却只过去一瞬。 在众人看来,几乎是皇帝问完之后,沈青鸾立即便接了话: “臣女不过是闺阁女子,每日不是赏花就是扑蝶,而陛下是一国之主,每日处理朝政民生大事。 臣女浅见,岂敢在陛下面前僭越,翻阅学子们的文章。” 果然,虽然被拒绝,可皇帝却并未露出怒容,甚至紧绷的唇线都露出一丝不甚明显的笑模样。 “既然如此,便罢了。” 手指在桌案上轻击一下,起身,“丁夫子与诸位爱卿共同翻阅。” 丁雷和众人忙俯身恭送,“臣领旨,恭送陛下。” 沈青鸾也跟着跪送。 眼尾处见着皇帝仪仗逐渐消失,院子里的气氛才松快起来。 丁雷和几位大臣将一叠文章抱了下去,沈家赴宴的几个郎君这才围到沈青鸾身边。 “你胆子也太大了,在琼林宴上也敢耍小聪明。”拧着眉毛一脸严肃的是沈三郎。 “我倒觉得青鸾方才说的很是妥帖,本就是女子,若真做出经天纬地的文章,不是故意招人恨嘛。” “就是,若是故意称自己无才,不是丢了沈家的颜面?” 三言两语,算是侧面在劝慰沈青鸾。 沈青鸾自然不会辜负众人的好意,含笑道:“诸位兄长说的都是。 我本是女子,这些溢美之词说出来不会丢了兄长们的脸,反而让陛下对沈家多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也算是不负沈家生养之恩。” 沈三郎闻言一愣,细细想来,才觉果然如此。 沈青鸾方才所作的文章看似随意,实则却是当时那个情境下最合适的选择。 难怪夫子总说,沈青鸾若是男子,沈氏风光必能延续百年。 当真是可惜了。 不过…… 沈三郎眉目一凝,“你是故意不将文章交上来的?” 沈青鸾挑眉一笑,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兄长说的什么话,这种狗屁文章若是交上去,丁夫子和朝中大臣岂不是要笑掉大牙。” 一时间,沈家人俱都捧腹大笑。 沈三郎忍笑道:“原来你也知道丢脸。” 沈青鸾耸肩。 她当然知道丢脸。 一开始,她做的也是中规中矩的文章。 说起来,还要多谢万贵妃派人毁了她的文章,她才有机会揣摩皇帝的心思,继而灵机一动。 她说她对文章过目不忘,万贵妃尚且难以置信。 若是知道她非但有过目不忘之才,还有出口成章之能,不知道会不会毁得肠子都青了。 好在她的本事,只有沈家人知道,这才能在外打别人一个措手不及。 正交谈间,沈三郎忽然蹙眉看着她的手,“来琼林宴,怎么会受这般触目惊心的伤?” 沈青鸾垂头。 手上的红肿交错,因着长时间没处理,越发严重了。 沈青鸾将手藏回袖子中,轻描淡写道:“看起来严重而已,上些药,不出三天就会好。” 沈三郎正要再说,旁边的兄弟忽然朝他身后的方向拱手,“见过镇远侯。” 沈青鸾视线微不可见一滞,随即立即转身,装若无事地和君呈松见了个礼。 君呈松眸光扫过她遮掩在袖口下的双手。 虽然明知他看不见,沈青鸾还是缩起了手掌。 “陛下让我给沈姑娘送伤药,还有几句话要嘱咐。” 君呈松声音并无什么异样,沈青鸾却是头皮一麻。 啊这,还是不了吧。 君呈松却是一脸不接受质疑的表情,“沈姑娘这边请。” 沈三郎打量了他一眼,缓缓让开步子,“青鸾,你去吧,我就在这看着,说完了便来找我。” 沈青鸾无言,只得跟着君呈松到了院子角落的池塘边。 好在这处虽然僻静,却并非远离人群视线,只是隔得远些,说话声音旁人听不见而已。 当然,这也是因为君呈松一改往日大嗓门,声音低沉得令人心头发沉的缘故。 “疼吗?” 沈青鸾诧异地抬头,正正对上君呈松似乎有一丝晶莹闪过的双眼。 她以为,君呈松会强硬地怒斥她自作主张,会怪自己不相信他。 抑或是,强硬地耍无赖,要她日后再也不许如此鲁莽。 可他却,说出这样一句话。 沈青鸾将手更缩了几分,想摇头,却只摇了一半。 不知为何,在君呈松面前,她的坚强,似乎有些支撑不起来。 “不疼。”沈青鸾声音很小,似乎要消散在风中。 应当是不疼的,“我说的那些皮腐肉烂、化为血水的话都是骗人的,环佩上的什么龙气也都是假的。 方才只不过是因为石灰遇到水会发热,我的手只是被烫伤而已。” 她语气轻松,甚至带着几分顽皮,活似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孩。 君呈松闻言却并未释然,只是双目灼灼地盯着她。 “这一次,万贵妃以如此拙劣的手段陷害你,你便要自残双手才能保得清白。 若再有下次呢,换了别人,以更加精密的陷阱来陷害你,你该当如何?怕不是要剖了肚子,丢了命来自证清白。” 沈青鸾脸上的神色淡去。 “不会有下次,我并没有那么不讨人喜欢,以至于人人都要厌恶我,针对我。” 话是如此,她却心知肚明。 以她的身份,在京都必然会饱受白眼和排挤。 除非,她肯引颈受辱。 可是,这可能吗? 无解的死局。 “我有一策,可一劳永逸。” 沈青鸾抬眸看着他。 诧异,还是诧异。 她发现,她在君呈松面前诧异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这可算不上什么好现象。 “说来听听。”沈青鸾无意识道。 “和我成亲。” 一句石破天惊的话,炸得沈青鸾外焦里嫩。 155.命悬一线,毒计无绝! 沈青鸾下意识左右看了看,确定旁边没有人在偷听。 又见了沈三郎只是远远地看着,并不能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才松了口气。 随即露出恼色,“再乱说,将你舌头打了结,剁下来喂狗吃去。” 君呈松抿唇,眼底却满是执拗,闷闷道:“万贵妃欺负你,不过是仗着有陛下撑腰,欺负你无依无靠而已。 你若是有我做你的夫君,有我撑腰,陛下又怎么会纵容她随意欺辱臣妻。” 沈青鸾蹙起眉头。 君呈松又道:“我知你有那不被人随意欺负了去的本事,可你若是我的妻子,哪来这么多麻烦事。” 沈青鸾哭笑不得。 “行了行了,少说这些糊涂话,大白天的就做起梦来,我看你该好生找个大夫,调剂安神药好生吃上一帖。” 君呈松既愤怒又委屈,“我说的哪里不对,你若嫁给我后还有人欺负你,我把头拧下来给你当凳子坐!” 大抵是他眼底的委屈太过深浓,沈青鸾竟然不敢直视。 “给你当球踢,当尿壶都使得!” 啊这,大可不必。 那画面太美,她不敢看。 遮掩着转开视线正要再冷声几句,天边忽然出现一阵黑压压的乌云。 要下雨了? 沈青鸾心不在焉地盯着那片乌云。 谁料片刻间,乌云居然飞快地近了,大有黑云压城的架势。 沈青鸾收回心思,越过君呈松朝着沈新月走去,“你爱说便自个说去,我却是懒得听了。” 还没走上几步,耳边远远地忽然听到极为怪异且可怖的“嗡嗡”声。 沈青鸾一边朝沈新月招手,一边分心侧耳去听。 然后她就看见,沈新月大惊失色地扑了过来。 “长姐小心!” 小心,小心什么? 沈青鸾后知后觉朝着沈新月指着的方向看过去。 这一看,怎一个惊诧得了! 那一片黑压压的压根不是什么乌云,而是一大片临顶的毒虫,直冲着姐妹俩所在的方向扑腾了过来! 这一幕太过壮观。 沈青鸾不合时宜地想着,原来诗文里的黑云压城城欲摧,说的是这样一幅景象。 可下一刻,她就后知后觉感受到灭顶的恐怖和毛骨悚然! 来不及思索前因后果,她快步上前冲到沈新月面前,一把扯着她的手腕就往湖边跑。 毒虫飞得太快,一来一回间,已经逼近沈青鸾,与她仅数米之远。 “往这边跑!” 人声鼎沸的院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哀嚎。 沈青鸾心急如焚。 隔得近了,才看清足足有手掌大的虫子,披着油光发亮的黑甲,长长的尖嘴一看就让人胆寒。 “到我身后去!” 君呈松不知何时抽刀挡在沈青鸾姐妹身后,一柄大刀舞得如雪日荧光,硬生生将沈青鸾身后劈出一个空间。 而他脚下,飞快地堆出厚厚一层毒虫的尸体。 可是,还有更多虫子,前赴后继扑上来,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破君呈松这道防线。 “虫子太多了,往水里头跑!” 君呈松顾不得回头,扬声嘱咐。 沈青鸾手心攥得透湿,视线只在他身影上停了一瞬,便当机立断拉着沈新月继续不要命地往水池边跑。 当今之计,唯有相信他! 若是一边心疼不舍,一边徘徊着不肯离开,反惹得一群人都深陷险境,那才是蠢出生天的蠢王八了。 姐妹两脚程很快,几个呼吸间就跑到池塘边。 沈青鸾拉着沈新月的手,回首看了一眼。 但见君呈松舞着长刀且战且退,离她已经越发地近了。 来的那条路上,黑压压落了一地密密麻麻的虫子。 而他身前,乌压压的飞虫丝毫变少的迹象也没有,甚至越发汹涌。 沈青鸾心中闪过万千念头。 千钧一发之际,心一横,拉着沈新月纵身一跃,扑腾入水! 就在她发梢沉入水底那一瞬,君呈松建立起的防线终于露出一丝缝隙。 沈青鸾亲眼见着黑亮亮,油呼呼的虫子扑到她脸颊前,仅隔着一层水面恨恨地想往她脸上扎。 甚至在她沉入水底后,还徘徊在水面上打转,久久不肯离开。 沈青鸾脑子飞快地思索着。 方才场面慌乱,院子里不少书生小姐都遭了虫子的秧。 可入水那一刻,她分明留心观察了,院子里其他人身边的虫子虽然咬了人,可却只是零星两三只。 打死也就没了。 大部分虫子,全都跟在她和沈新月身后。 这一遭,定然不是意外,这些虫子或许就是冲着她来的。 到底是什么吸引了虫子? “咕噜——” 还没等她想清楚,左手扯着的沈新月忽然挣扎起来。 沈青鸾侧目看去,见她神色狰狞,手掌摸着脖子处,一副难以忍耐的模样。 沈青鸾心中一惊,知她这是憋不过气了。 方才入水时,她心中有所准备,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在水下尚可支撑一段时间。 沈新月定然是没有料到要往水下来,惊慌失措之际,存的气支撑不了多久。 可上头乌压压的虫子还未散去,这会若浮上去,后果不堪设想。 那头,沈新月已经抵挡不住那窒息的感觉,整个人挣扎着往水面游。 沈青鸾心下一横,贴近了拉住她,双手捧着她的脸蛋,往她口中渡了口气。 继而抱着她,推动着往岸的另一边游去。 “走!快走!” 沈青鸾无声地朝她催促。 胸腔处气息用尽的窒息感传来,沈青鸾大脑有些发晕,仿佛有什么白色的光芒涌入眼帘。 与她前世濒临死亡之际的状态有些像。 沈青鸾拼尽全力朝沈新月背部推了一把,终于力竭,整个人因着阻力朝水下堕去。 视线的最后,是一个人影入水,将沈新月朝另一侧拉去。 沈青鸾心头提着的巨石顿时一轻,支撑着她竭力睁着眼的那口气,终于散了…… 她这一生,实在不亏。 只除了…… 手腕处一阵大力袭来。 哪怕沈青鸾并未睁开眼,仿佛着也能从手腕相接的皮肤处,感受到难以自抑的焦急恐慌。 下一瞬,水波被什么东西大力破开,沈青鸾腰肢落入一个铁铸般的臂膀之中。 恍惚间,她居然觉得被硌得生疼。 沈青鸾费力地睁眼,用尽全身力气才将眼皮睁开一个小缝。 阴暗模糊的水波之中,一张俊朗清隽的脸涌入视线,放大…… 唇齿相贴的感觉袭来,明明是在水底,脸颊居然也染上微醺热意。 神台逐渐清明,沈青鸾怔愣地眨眼,眼前只看得见男子挺直的鼻梁,和浓郁的眉毛。 她和君呈松相识这么久,从来没有觉得这张脸,像这一刻清晰而陌生过。 气尽,嘴唇上的触感一触即分。 沈青鸾模模糊糊,只觉一根肌肉喷张的手臂揽着她的腰,将她整个人环抱着带着移动。 至于前路是何方,在这一瞬,她居然不愿去想。 好在这样的混沌似乎只存在一刻。 水面破开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日光刺来,沈青鸾眯着眼被人推上了岸。 回归现实的这一刻,她的理智迅速归拢。 “多谢侯爷救命之恩。” 沈青鸾找了片树叶从,将湿透的身子遮掩起来,垂头端庄沉静地道谢。 仿佛刚刚的恍惚和失态都不曾出现过。 头上脸上滴落的水滴,丝毫没让她显得狼狈,反而像是点缀在她身上的琉璃滴珠一般细碎美丽。 水下的暧昧缱绻,就像是一个破碎而模糊的梦。 禁忌,悠远…… 君呈松却没她这么好的心理素质,身体僵硬地爬上岸,旋即怅然若失地看着自己的手臂,甚至朝嘴唇轻抚了一下。 听到沈青鸾的声音,他甚至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啊?谢?不,不必……不用谢,不用这么客气,都是应该的。” 沈青鸾:……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沈青鸾没再搭理他。 翠翠抖着披风跑了过来,一把将沈青鸾揽住。 沈青鸾抓着她的手目露异色:“你受伤了?” 翠翠强硬地抽出手,将沈青鸾的披风掖得更紧,抬头,却是泪珠大滴大滴地落下。 “奴婢没事,只是咬了一口而已。那些虫子都跟着大姑娘和二姑娘跑,奴婢安全得很。” 沈青鸾抿唇,随即涌上心头的,居然是果然如此的了然。 虽然心中隐隐有预感,可这会听翠翠这么说,她还是忍不住心头的恨意。 她所料未差,这些毒虫,果然是冲她们来的。 至于究竟是谁,怎么将虫子引过来的,沈青鸾脑海中闪过今日发生的种种,最终凝在那枚九龙环佩之上,心头渐笃。 若说她们姐妹俩身上有什么是不一样的,就只有万贵妃刻意设计,用于栽赃的环佩。 那枚环佩在沈新月身上不知藏了多久,而后沈青鸾为了将万贵妃泼过来的脏水泼回去,将那枚环佩拿在手中许久。 想来也是因此,才让那些毒虫紧紧盯着她们。 而后她们跳入水中,洗清了身上沾染的东西,毒虫便失了方向,如今已经四处散开,被侍卫拿火烧了死。 这个计划并不如何严密,能让沈青鸾如此狼狈甚至命悬一线,唯一点值得称道。 那就是,万贵妃心够狠。 不过是女子之间的口角,她居然设下如此连环毒计,要取她们的性命! 156.又发花痴了 不,那环佩一开始出现在沈新月身上。 也就是说,万贵妃一开始,就想要沈新月的命。 为什么?新月没有得罪过文国公府。 难道就是为了重创她,让她伤心、痛彻心扉吗? 这个畜牲。 冷静下来之后,恨意却一点消散的迹象也没有,随之而来的,还有怒气一茬一茬涌上来。 “呀,侯爷的手受伤了!” 一个有些刻意的声音响起,沈青鸾盈满的怒气,突然就像是被一个尖尖的东西戳破,瞬间泄了开。 转而,变成难以控制的紧张和担忧。 “伤了哪里。” 薛隐大惊小怪地举着君呈松的手,“侯爷的手被毒虫叮了好几个包,您不疼吗?” 沈青鸾情不自禁往他身边走了几步。 隔着一段距离,果然看到他的手背上起了几个红肿得油光发亮、发紫发黑的大包。 看着触目惊心。 “大夫来了吗?”沈青鸾忧声问道。 君呈松仍旧是那副怔愣的模样,懵懵懂懂地看着她,像是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薛隐暗骂了一声没出息,只得又接话道: “大夫还在路上,不过就算来了,也得先治那些公子小姐,咱们将军糙人一个,且有的等呢。” 说着话,在君呈松腰上狠狠掐了一把。 “哎哟!” 君呈松一声惨叫,惹得沈青鸾担忧不已。 更靠近了几步,“怎么了,很疼吗?除了手,还有哪里受伤了?” 她的红唇一张一合,嫣红的舌头仿佛散着柔软热气。 君呈松咽了下口水,憨声憨气道:“嘴,嘴巴痛……” 沈青鸾:…… 脸颊飞快地红了起来,既羞又恼地瞪了他一眼,彻底丢开不再管他了。 转而去问薛隐:“别处怎么样了?我那几个兄弟可还好?” 薛隐看着君呈松仍是没回过神的样,只得恨铁不成钢道: “小的在边关常见这种毒虫,虽然来势凶猛,不过毒性并不强烈,咬上几口并不会致命,只会瘙痒红肿几日。 咱们兄弟都是惯常杀这些虫子的,方才已经去取火把,这会应该已经烧得差不多了。” 沈青鸾敏锐地到几个字,“边关常见?” 薛隐答道:“的确如此,说来也是奇怪,今日怎么会突然在琼林宴上出现。此事必然要彻查一番。” 沈青鸾思忖片刻,提点道: “今日来赴宴的都是京中贵女和前途无量的学子,却无端出了这种耸人听闻之事,只怕并非巧合。今日幸好陛下走得早,若不然只怕国本动荡。” 闻言,薛隐一怔,随即眉头紧锁起来。 沈青鸾又说了几句,便见丁夫子被侍卫护着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大胆沈氏女!居然敢在琼林宴上引来毒虫暗害众人,来人,将她给我拿下!” 一行侍卫迅速朝沈青鸾围了过来。 沈青鸾围紧了披风,将吓得有些腿软的沈新月护在身后。 “丁夫子,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方才毒虫袭来,我和妹妹亦是受害者,怎么会是我们主动引来毒虫。” 丁雷居高临下地蔑视道:“方才毒虫来时,你们姐妹虽是被毒虫追赶,可所有人都不知如何应对。 偏偏你们第一时间跳入水中脱离危险,如今所有人都被咬伤,偏偏你们两个毫发无伤。若不是早有准备,怎么会知道如何躲开毒虫!” 才离险境,又遭这样的污蔑。 沈青鸾被一口怒气堵住胸口,直将她堵得头晕目眩,太阳穴猎猎作痛。 “你!” “拿下!”丁雷面色可怖地下令,就要将沈青鸾捉拿起来。 “我看谁敢!” 君呈松终于反应过来,大步横跨挡在沈青鸾身前。 他这会还是浑身湿漉漉的,衣衫都紧紧地贴在身上,越发显得肌肉线条分明刚硬,更见之猿臂蜂腰、气宇轩昂。 沈青鸾冲顶的怒气,就这么被安抚下来。 有时候,怒气并非源自于愤怒本身,而是源自于对事情的无力。 可这会,有他挡在身前,沈青鸾忽然觉得丁雷的刁难和污蔑,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 丁雷气势弱了弱,却还是硬气道: “今日陛下命我负责琼林宴一应大小事务,如今出了此等骇人听闻的乱子,我必然要查清楚,给陛下和朝廷一个交代!” 他是个做夫子的人,说起话来天然便带着三分严厉和威严,很是让人发怵。 可自古是动嘴皮的比不过动拳头的,君呈松犯起混来,哪管他是什么夫子孔子老子孟子。 梗着脖子只有一句话,“谁敢动沈姑娘,我让他脑袋从屁眼里塞出来!” 丁雷缩了缩脖子,忽然觉得脖子处有些发凉。 场面安静得有些尴尬。 一只柔软温热的手自后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轻拍一下。 丁雷莫名其妙地见着君呈松浑身杀气和戾气一收,甚至露出几分乖觉温顺起来。 野兽收起獠牙是什么意思? 一阵毛骨悚然之感陡然攀升到丁雷心头,他警惕地后退了几步。 “侯爷若要如此偏袒,本官少不得请陛下来主持公道。” “丁大人稍安勿躁。” 沈青鸾从君呈松身后露出身形,“侯爷是武将,为人爽朗,素来是直言不讳的,丁大人海量包涵,应当不会和侯爷计较吧。” 丁雷被不轻不重地噎了一下。 他若是计较,不就是小肚鸡肠了? 还没等他反应,沈青鸾很快又将话题略了过去: “丁大人是朝中重臣,自然知道如今无凭无据,绝无随意关押朝臣之女的道理,若丁大人执意认为我有嫌疑,不知证据在哪?” 丁雷哑口无言,鼓着腮帮子,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 沈青鸾便挑眉笑了,“既然没有证据,便请丁大人尽快去寻。 对了,方才我们姐妹跳入水中,丁大人若觉得是我们所为,不如派人去水中查找一番。等真拿到了证据,我们姐妹定然束手就擒。” 丁雷被气得说不出话,胸口一阵生疼。 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眼睁睁看着沈青鸾搀着沈新月大摇大摆离开。 “大人,要去水下搜查吗?”身边的侍卫问话。 丁雷一下就怒了,“白痴,搜什么搜,这么大的湖,难不成要将水都抽干吗!” “嘻嘻。” 毫不留情的嗤笑响起。 薛隐双手拢在袖子里,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丁大人果然明察秋毫,能想出这样的好法子。” 丁雷冷冷地瞪着他,“若最终查出来是沈氏女所做,今日侯爷包庇她们,只怕也要问罪。” 君呈松眸光倏地如利剑,直扫他面门。 “丁雷,你家那个妾,如今想必还好吧,不枉你当初费尽心思夸她知礼忠贞。” 丁雷脸色顿时僵成猪肝色。 这番话算是戳在了他心窝窝的最痛处。 他素来自诩书香门第,家风严谨,没想到却因为赵藏枝,让自己儿子有了色令智昏、管束不严的名声。 还让赵藏枝这样声名狼藉的女人进了家门,如今出门在外,哪个不对他指指点点。 他却有苦说不出。 君呈松又不怀好意问道:“这样的名门贵女,你们丁家应当是奉为座上宾吧。” 丁雷陡然捏紧了拳头。 座上宾? 赵藏枝早就被他们找借口休回了赵家,如今君呈松再提起这件事,直如明晃晃地扇了他一巴掌,扇得他脸皮红肿难忍。 恨恨地看了君呈松片刻,丁雷猛地扭头就走。 无耻莽夫,他不屑与这些人为伍! 薛隐看着丁雷带着一帮人四处乱窜,轻声问道:“看他们这架势,多半是查不出什么,要不要帮他一把,告诉他毒虫的来路?” 君呈松不知什么时候眸光缓缓降了温度,闻言面无表情道:“他查他的,我们查我们的. 有人敢对青鸾下这种狠手,我若是让那人全须全尾地跑了,我君呈松不就是个狗娘养的孬种了。” 他语气平淡,甚至还透着些轻松的意味。 薛隐却觉得头皮处凉飕飕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连根把他头皮刮掉一块,毛骨悚然。 “呵呵,是,小的这就去查。” 薛隐缩着脖子,脚底抹油溜了。 那头,沈青鸾在侍卫的护送下,自侧门离开。 沈家马车上备了替换的衣裙,沈青鸾替沈新月收拾了一番。 离了那种湿哒哒的感觉,沈新月方才觉得整个人活了过来,红着眼扑到沈青鸾怀里,闷闷地哭了起来。 “方才,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沈青鸾痛心地拍着她的背。 沈新月自小是个娇气性子,若是在外被人欺负了,必是要嚎啕大哭的。 今日受了这样的惊吓,居然哭得这样克制。 这样克制的难过,比嚎啕大哭更让沈青鸾揪心。 沈青鸾无声地安抚着她,又道:“姐姐总会挡在你前头的。” 一句话,沈新月的眼泪更加难以抑制。 “我就是个没用的拖油瓶,是蠢猪,自小念书我就比不过你,如今大了做什么都要拖你的后腿。” 沈新月抽抽噎噎的,“方才若不是我蠢,让人把那破玉塞到我身上,又怎么会有这一起子事。 我活着就是浪费粮食连累姐姐,死了还要浪费家里的钱来添置棺材。” 沈青鸾:…… 倒也不必这么深刻。 157.爱是永恒的命题 她发现,她最近无语的时间有些多。 轻叹了一口气,沈青鸾悠悠道: “是呀,哪有这样的小姑娘,书也不愿意念,饭也不好好吃,成日里睡到日上三竿,非得母亲拿了鸡毛掸子才肯起。” 沈新月闻言顿时不乐意了,猛地坐直身子,脸蛋涨得通红,“我哪有姐姐说的这样!平日里母亲总说我是乖孩子。” 沈青鸾笑着摸了她的头,“我且问你,我合离了在家里,人人都说我晦气,会影响你的婚事,你可要将我赶出去?” “怎么可能!”沈新月一把抓住沈青鸾的手紧紧握住。 “你是我亲姐姐,这辈子都是我姐姐,我若嫌弃你,叫我下辈子做猪做狗,做鼻涕虫!” 沈青鸾漾开一个轻而婉的笑,回握住她。 “你对我如此,我也是同样。新月,我抓着你的手,这辈子都不会放开。” 她语气虽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 沈新月定定地看着她的手,未语,眼泪却是缓缓止住。 “我知道了。” 沈青鸾缓缓笑开。 回了沈府,沈母自是一通询问。 姐妹俩不约而同地轻描淡写敷衍而过。 沈母看不出什么异样,便只好让两人喝了一碗姜汤驱寒。 沈青鸾乖顺地喝完,又陪着沈母说了好一会话,沈母才放心地离开。 等她身影再也见不着,沈青鸾方才卸下重担,靠在软垫之上假寐。 翠翠捏着个瓷瓶,平日里敞亮的大嗓门,这会都轻声细语,生怕吵到沈青鸾。 “姑娘,镇远侯送来的药,要不要用一些?” 沈青鸾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 这会子,她连睁开眼都觉得累。 翠翠便将那瓷瓶凑近到她面前,“方才奴婢试了试,被虫子咬过的伤口一下就好了许多,姑娘也将手上的伤擦一些吧?” 被翠翠这么一说,沈青鸾才察觉出手上火辣辣的痛。 说来也是奇怪,在琼林宴上时,手上的伤尚且觉得可以忍耐。 可这会,到了夜深人静之时,火辣辣的疼痛迅速自手掌席卷至全身,汹涌澎湃,一发不可收拾。 “给新月送去些吧,方才母亲在,也不敢细问,不知她身上到底有没有伤。” 翠翠眼眶红了红,忍不住带着哭腔道:“姑娘,奴婢看过了,您手上的伤比二姑娘更严重!” 沈青鸾抬眸,深深地看着她。 忽然将翠翠搂入怀中,“好姑娘,我知道你今日定然是吓坏了。” 是啊,都是闺阁女子,谁见了这样恐怖的虫子会不害怕? 就算是沈青鸾,此刻也是惊魂未定,甚至略一回想,便觉得心底发毛地紧缩成一团。 这世上或许有人是天生勇敢的,可沈青鸾却知道,她只是比别人更会强装镇定而已。 翠翠为人虽然大大咧咧,甚至在镇远侯府那样阴戾逼仄的深宅大院,仍旧如柔韧顽强的绿枝一样热烈地生长着。 就像,她的名字。 可这样的翠翠,前世在她得了时疫又缺食少药的时候,慌得手足无措。 以至于半夜去挖君倩吃过的药渣,失足落在池塘里无声无息地淹死了。 重生后,她一直极力避免去回忆前世的惨淡。 她希冀将那段痛苦的时光淡化,那些黑暗而绝望的便能少一些。 她以为只要逃离,便能护住自己的羽毛,让自己仍旧是那个高洁、风光霁月的沈青鸾。 可在镇远侯府的时光,发生的事情是真切的,对她们的影响和改变也是真切的。 譬如此刻,翠翠如此惶恐惊慌,她怕极了失去自己。 因为在她心里,新月只是她无关紧要的人,自己却是她生死相依之人。 翠翠依偎在她怀里,缓慢而无声地沁出了泪。 “姑娘,您该爱惜自己多一点。” 沈青鸾轻轻地拍着她,直到她冷静下来,才轻声道:“好翠翠,我爱惜新月,就像爱惜你一样。” 翠翠身子一僵,许久才闷闷道:“奴婢不值得,二姑娘也一样。” 真是孩子气的话。 可这样孩子气的话,却是大周大多数女子自心底而出的心声。 她们爱别人太多,爱自己却太少。 前世的沈青鸾,不也是如此吗? 可说到底,真到了生命尽头的时候,再来回顾自己的一生,会不会后悔这一生,没有好好对自己? “翠翠,你如今说这些话,是为着我是你心里最最重要的人。可也正是你对我的惦记,遇到困难我才有了一直走下去的力气。 所以于我而言,你们也都是顶顶重要的。” 她的声音既轻且柔,就像夏日夜里最飘渺的风,仿佛下一刻却要消散。 可落在翠翠心里,却比钉子钉在石块上发出的惊天巨响,还要令人印象深刻。 “奴婢明白了。” 翠翠声音怔怔的,沈青鸾莞尔一笑,不知道她是真的明白,还是假的明白。 不过,到底明不明白都不要紧。 只有自己无能,才指望身边都是能人。 今生,只要她好好活,她身边的人,无论是翠翠、珠珠,还是新月,爹娘,都会活得好好的。 又说了一番话,沈青鸾到底是让珠珠去沈新月那里看了她是否受伤,复才让翠翠替她将手上的伤上了一遍药。 不得不说君呈松到底是武将,平日里受伤的经验多,送来的伤药果真是极好。 甫一上手,伤口处火辣辣的感觉骤然一轻,随即便是一阵极柔和的滋润感。 待得全部上完后,不止是疼痛之感全都消散,就连手背上的红肿仿佛都淡了许多。 她正感慨着,房间里的灯光陡然暗了,好似被乌云遮住一般。 沈青鸾正想得出神,一时竟没注意。 直到身旁一个沙哑又克制,甚至还有些含羞带臊的咳嗽声响起。 沈青鸾木愣愣地抬头,便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杵在她面前。 再往上去,君呈松俊俏深邃的眉眼在背光处显得愈发俊逸逼人,仿佛在无声地吸引她去深入。 只薄而锋利的嘴唇上扬,挂着的夸张的傻笑,显得整个人格外滑稽。 沈青鸾一时居然不觉得维和,或许是他眸光里的星星点点太过明亮,比那烛火更能点亮这屋子。 理智告诉她,她该惊诧、疾言厉色地怒斥。 可实际上,她的情绪却如一潭平静的水,君呈松的出现只如一缕微风,吹出了一条淡淡的波纹。 或许是知道,赶了他,骂了他都没什么用吧。 “侯爷什么时候可以学会堂堂正正拜访?” 沈青鸾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淡。 君呈松足足过了几息,才后知后觉答话:“我瞧见门口没人,就进来了。” 答非所问。 沈青鸾却也提不起气。 她本就不是刻薄爱计较之人,这份宽宏落在君呈松身上,还要比旁人更包容几分。 “有何贵干。” 君呈松眼神落在她一开一合的红唇上,又是足足过了许久才回过神。 “你今日与我……” 他平日里为人粗犷,这会却是难得的纯情,支支吾吾半晌才道:“亲了嘴,论理你要对我负责……” 沈青鸾久久地沉默了…… 她素来伶牙俐齿,可在君呈松面前,每每无力词穷。 有人说最好不要和傻子争论,因为他会将你的智商拉到和他同一水平,然后用他丰富的经验打败你。 沈青鸾深以为然。 所以这会,吃够了教训的沈青鸾忍住想要和他辩驳的冲动,并未接话,只淡淡道: “侯爷今日救了我,又慷慨赠药,如今莫不是来要报酬的? 这也是应该,我沈家如今也不算小门小户,不知侯爷要我沈家如何报答?” 君呈松果然被这番话给说得脸色空白怔愣了一瞬,随即委屈道:“要什么报答,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 沈青鸾从善如流地点头:“侯爷人品贵重,青鸾无以言报。” 说着便起身,端端正正地福身朝他行了一礼。 君呈松一时手足无措,着急忙慌上前想将她搀扶起来。 可手掌将将接触到她的小臂,就像是被烫到一般飞快收回手,结结巴巴道: “不必不必,说什么谢,用不着的。” 沈青鸾便起了身,“侯爷人品实在令人敬佩,既然侯爷不愿受我的谢礼,我也不好强逼。 只得在佛寺为侯爷点一盏长明灯,愿侯爷长命百岁。” 君呈松眼巴巴地看着她,见她说完这句就没下问了,眼睛不免睁得更大。 就这? 没了? 他要那长明灯,要长命百岁有什么用。 他要的…… 哎呀!他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若再说一两句,沈青鸾便作势又要行礼道谢,再说要让沈家一同报答。 这会君呈松饶是脑子再怎么不好使,也知道沈青鸾是在故意堵他。 早知今日在一个女子面前会如此无言以对束手无策,当初夫子逼他念书的时候,他说什么也不会躲懒! 沈青鸾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困兽般无措的背影,唇畔微不可见地勾出一抹笑。 她恍惚间想起,第一次碰面,在罗府门口的小巷子之中。 君呈松一袭黑衣,浑身冰霜冷冽的阴戾煞气。 那时的她决然想不到,这个看似如刀枪般冷漠肃立的男人,会是眼前这个模样。 可怜得,好像是她在欺负他一般。 “不行!” 君呈松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表情一变,露出一丝下定决心的坚定,“什么破长明灯,我不要!我要——” “青鸾,你睡了吗?” 门外忽然响起沈舒温和关切的问话声。 158.夜闯沈家被沈老爹抓个正着 君呈松的声音戛然而止,慌乱地看向沈青鸾。 而素来沉稳淡定的沈青鸾,这会脸上也出现了少见的无措。 “父亲,我已经睡了。” 门外沈舒并未离去,瘦削的身影仍旧在门窗上打出长长条条的阴影。 “爹爹有话和你说。” 沈青鸾懊恼地抿唇。 早知道就不答话了,父亲看她不出声,定然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不,不对,她房间里可还亮着灯呢。 想到什么,沈青鸾心头猛烈地跳了一下,猛地推着君呈松将他压得整个人半蹲在地上。 “快,去我床底躲一会!” 沈青鸾压低声音在君呈松耳边吐气如兰,来自女子轻柔而极致的芬芳让他脑子停了一瞬。 就这么像提线木偶一般,木然地被沈青鸾推到了床底。 门吱呀打开,君呈松没忍住翻了个身侧躺着,然后就看见两个人在桌子前坐下,离他藏身的床底不过一丈远。 他的前半生,一直都是在闯、在拼、在厮杀,在险境绝境之中谋那一条活路。 可比起眼下这惊险的时刻,前半生的岁月仿佛都退了色,只有如今心脏剧烈的跳动才显得无比真实紧张。 他想起往日找人打听的消息,沈舒文人严谨守礼,当日病得要死了都不曾去镇远侯府求药。 又听说他刚正不阿,连极为受宠的万贵妃都敢弹劾。 这个老头,若是发现自己深夜出现在他女儿的闺房里,怕不是会气得当场上吊。 不,或许是会气得当场抽刀将自己给砍了。 想着那可能出现的一幕,君呈松往墙根处挪了挪,试图将自己的大块头藏得更深一点。 屋子里,沈青鸾给沈舒倒了杯茶。 沈舒接过来,却并没有喝,“不是说睡了吗?好端端的,为何要骗爹爹?” 沈舒眸光是前所未有的锐利,沈青鸾难得心慌了一瞬。 避开他的视线心虚道:“女儿正准备睡。” 沈舒盯着她的侧脸看了半晌,忽然重重地将被子砸到桌子上,“青鸾,你和爹说实话,今日在琼林宴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青鸾心中一突,顾不得再担忧藏在屋子里的君呈松,半跪着将今日宴会上发生的事清清楚楚地说了。 不但是先头万贵妃刻意陷害,还有后头她如何用文章讨得皇帝喜爱,也说得清清楚楚。 而后又道:“女儿知道不便招摇,便处处避着人,可万贵妃有心找我麻烦,我避无可避,若一味软弱只会让人看轻沈家看轻爹爹。 所以才会有后来在陛下面前献上文章一事,父亲若觉得女儿太过张扬,女儿甘愿认罚。” 沈舒紧紧地盯着她,不肯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沈青鸾心中直如鼓擂。 尤其是,她半跪着,在余光中瞥见床底下的人影似乎动了动,大有要往外出来的迹象! 就在那个阴影即将露出头的一瞬,沈舒终于开口:“只有这些吗?你还有哪些事瞒着我?” 沈青鸾一时间脑子发乱。 瞒着他? 她瞒着父亲的事实在太多了,说的到底是哪一件? 心中虽然紧张成一团,可她面上却还是镇定,“女儿并无什么事情是见不得人的,父亲若有疑问,大可问个清楚。” 或许是她表现得太过镇定,沈舒脸上的表情也好了不少。 口气也缓和了些:“万贵妃大费周章陷害你,绝非临时起意。 三日前,在茶馆万昀心与你有纠葛,你为何会出现在茶馆,又为何与她起了争执?” 沈青鸾心中警铃大作! 她和万昀心的争执,当日是因为—— 现在藏在她床底下的那个男人。 沈青鸾脑子转的飞快,一边思索着对策,一边缓缓道:“三日前去茶馆,原是因着罗夫人盛情相邀的缘故——” 沈舒忽然重重地拍了下桌子,语气中是难掩的怒气:“她邀你,就是为了替忠勤伯府陈家做说客!” 沈青鸾被他的怒气吓得一激灵,待听清了他的话之后,又怔愣了一瞬。 沈舒怒气蓬勃,并未注意到她的反应,反而站起身子,双手负背愤愤不平地在屋子里来回走着。 “陈家说是伯府,实际上也不过是武将,武将是什么人,跟镇远侯府一样的莽夫赖汉。罗不平真是魔怔了,居然叫他夫人给这样的人家说亲,今日忠勤伯居然还当面来问我结亲一事怎么想。 呸,半点礼数也不懂的憨货!当我沈家是什么!当我女儿是什么!以为我女儿合离了,便是什么人都能肖想吗!” 若沈青鸾面前有镜子,一定能发现这会她脸上的表情很滑稽。 三分不敢置信,三分劫后余生,还有三分是尴尬和错愕。 沈舒将罗不平和忠勤伯府并着镇远侯府骂了一通,心中的郁气才稍散。 见了沈青鸾还半跪在地上,上前将她扶起来,语重心长道:“青鸾,你可不能犯糊涂,虽然合离在家,可父亲养的起你。 那忠勤伯府定然不是什么好去处,那个陈宣,虽然官位高,可生的却是个罗刹样貌,没得吓坏了我女儿。 再说了,那些武将一个个不知道礼义廉耻,我就算是丢了这官不做,也绝不会让你嫁给一个武将!” 见沈青鸾脸上表情不对,沈舒止了话头,换了种和颜悦色的语气。 “不过,若是你喜欢,一切都好说,你见过那个陈宣没有?觉得他怎么样?” 话音刚落,沈青鸾便觉一阵尖锐的视线透过床板射了出来,刮得她脊背一阵发麻。 这是送命题吗? 而面前的沈舒虽然语气舒缓,可脸上的表情却僵硬,嘴唇像是被钩子钩上去。 一看就知道他方才这个问题,很是违心。 沈青鸾僵着脸,“女儿见过陈统领——” 前后两道视线陡然锋利到极点,仿佛只要她下一句话有什么不对劲,立刻就要世界毁灭。 “女儿并未想过要嫁给他。” 沈青鸾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话,终于让屋子里似要盈顶的怒气止住。 沈舒哼了一声,“寡廉鲜耻的畜牲,也敢肖想我女儿。叫我见了他,定然是大棍子打出去。” 沈青鸾嘴角抽搐,余光见了床底的阴影似乎有些蠢蠢欲动,忙拉着沈舒换了话题。 “好了,没影的事父亲总说了作甚,女儿并未想要再嫁。” 她倒了杯茶递给沈舒,见沈舒喝了后情绪似乎是平静了一些,才不着痕迹地说起了别的话题。 “婚姻之事尚且是次要的,如今我和万贵妃之间应当是没有转圜的余地,父亲可想好该如何应对?” 沈舒眉头蹙了蹙。 这是他们父女两个都有的习惯,意味着遇上烦心事。 沈青鸾心中有些歉然。 虽然她自认自己无错,可到底这些纷争都是因自己而起。 半晌,沈舒挥袖,“国事家事,事事烦扰,不过有爹在,总不至于招惹到你身上。 你今日做的极好,只管好你自己不吃亏就是,旁的事,父亲自有办法来做。” 沈青鸾一时无言。 沈舒却又变了脸,“我和罗不平之间的事,也不许你插手,罗夫人若再来找你,你只管将她当作不认识的人。 你的亲事父亲自有主张,轮不到他们来插手!” 沈青鸾心头一阵突突,眸光又往床底下的影子处扫了一眼。 忙道:“父亲说的什么话,女儿刚刚合离,并未想过再嫁。” 沈舒哼了一声。 “眼下自然是不急的,春闱开考在即,来京赴考的举子里头有许多青年才俊,为父早已看好了,只等一放榜便请人说你的亲事,到时候定要将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咱们沈家毕竟是书香世家,罗夫人若再说你的亲事,你便告诉她,我们沈家这辈子绝不会再和武将结亲!” 沈青鸾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反对的话,那一直无声无息的床板子忽然就嘣地一声巨响,然后破了…… 沈青鸾呆滞地看着床板中央像一颗春笋破土而出一般,钻出一个人。 君呈松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双目赤红地看了过来。 活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下一刻就要将人拆皮断骨,一寸寸撕碎了吃进肚子一般。 这样气势的君呈松太吓人,沈青鸾心肝脾肺都没忍住颤了一颤。 居然也没有心思来计较他这个时候钻出来,不正是添乱嘛。 沈舒骤然听到这一声动静,第一个念头就是有贼人,连忙上前将沈青鸾护在身后。 待看清楚眼前之人的脸,认出是镇远侯君呈松,顿时一呆。 沈家人的聪慧都是天生的,沈舒也不遑多让。 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之前沈青鸾迟迟不来开门,显然是在屋子里和人说话。 而他还老老实实藏在床底下,其意味不言而喻! 再联想到沈青鸾只有紧张,并无惊诧,说不定这样的事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 一时间脸上赤橙黄绿,各种眼色变幻不休,神情很是精彩。 对峙片刻,他咬牙切齿道:“久闻镇远侯自小没有爹娘教养,今日一见,才知真的礼数疏狂。” 沈舒人如其名,为人舒和。 今日居然对君呈松口出恶言,可见真是气到极点,厌恶到极点。 159.糟糕,被发现了! “唰啦——” 君呈松铁铸般的大腿破开碎裂的床板,如一柄锋利的刀,迈着长腿一步一步往沈舒面前走来。 沈青鸾站在沈舒身后,疯狂地冲着他使眼色。 君呈松看到她的视线,下意识脚步顿了顿,嘴角用力往上拉,试图表现得和善一点。 然而他许是习惯凶神恶煞地震慑旁人,并不怎么知道该如何表露和善。 笑起来眼尾透着凶光,唇角僵硬地上扬,看起来更凶了。 他带着一身木屑走到两人面前,冲着沈舒弯腰拱手行礼:“呈松见过沈大人。” 扬手时,木屑洋洋洒洒掉了一地,就连沈舒衣袍上都沾了不少。 …… 不过沈舒倒并未立即发作。 君呈松虽然年轻,可官位却比沈舒要高,又是袭了侯爵的勋贵。 按规矩来说,应该是沈舒向他行礼。 但他却主动拱手为礼,又谦逊地自称名字以示恭敬。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沈家人又都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加之沈舒方才口出恶言君呈松也并未争锋相对地回应。 心里头的暴怒散去些许,沈舒面色稍微好看了点,却依然沉着脸道: “镇远侯若是深夜拜访,也该走正门才是。” 君呈松一板一眼道:“今日青鸾受了伤,我心中放心不下,特来探视。” 沈舒刚刚散去的那丝怒气,顿时又凝聚起来。 夜半私闯沈府,和他的女儿孤男寡女相处。 他碍着女儿的名声和颜面,不好当面指责他无耻孟浪,这才略微遮掩换了个说法。 这个镇远侯倒好,不知道是真的听不懂还是脸皮太厚,居然明目张胆地说来探视青鸾。 还说的这么理直气壮,就好像极为自然天经地义一般。 而站在他身后的沈青鸾,神经早已经紧绷到极致,眼神又气又怒地瞪着君呈松。 君呈松眼睛还是瞪得炯炯有神,嘴唇却下意识抿紧了。 他他他,他又说错话了? 他已经尽力在表现得礼貌了…… 沈青鸾忽然就从他看似镇定的脸上,看出一丝可怜巴巴的意味。 轻咳了一声,拉了下沈舒的袖子,“今日在琼林宴,被毒虫追赶命悬一线的时候,是侯爷出手救了我和妹妹。 还有之前在镇远侯府,欲要合离之时也是侯爷出手相助。” 听她为自己说话,君呈松配合地点头,又绽出一个有些别扭的笑。 沈舒将她的话听在耳中,心头闪过一丝怪异。 忽然扭头,沉着脸问沈青鸾:“青鸾,你老实告诉我,和君鸿白合离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偏生是在镇远侯回京之后就合离,该不会起因是……” 说着,眼光在君呈松身上飘来飘去,满是隐怒和怀疑。 沈青鸾心头一突,心知父亲想岔了,不敢再有什么侥幸的心思,忙解释道: “父亲误会了,我和君鸿白合离,只是因为他为人虚伪刻薄,屡屡践踏沈氏门楣。 我和侯爷的相识实在是意外,此后相识相交,也并无任何愈举。” 说这话时,她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日间在水面下,那一触即分的亲吻。 不,那并不能算是亲吻,只是命悬一线时的权宜之计而已。 沈青鸾满身的血液冷静下来,声音愈缓:“我受父亲教导,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和侯爷相交,他助我良多,我亦感激他良多。 可我也知道我的姓氏代表着什么,背负着什么,青鸾此生,绝不会再因一己之私而让父亲母亲蒙羞。” 她的声音满是坚决和破釜沉舟的笃定,背负的,绝非是这个年纪的姑娘该有的沉重。 沈舒怔了怔,随即却是百感交集齐上心头。 当初沈青鸾在镇远侯府三年,一直委曲求全,被人百般羞辱都不肯找父母倾诉。 每每想起那段时间青鸾或许遭遇的一切,沈舒只觉心如刀割。 这样的女儿,他怎能怀疑她。 沈舒面露愧色,缓和了声音叹道:“乖孩子,方才是爹说错话了,爹不该误会你。” 沈青鸾垂着眉眼,让人辨不清神色:“是女儿举止失当,怪不了父亲。” 她冷眼看着君呈松,“我很感谢侯爷对我的帮助,可我已经在镇远侯府蹉跎三年,更累得我一生负重难消,侯爷如今还要将我名誉毁到什么程度方才觉得够了?” 君呈松怔怔地看着她,胸腔处激荡的汹涌像是被一头怪兽尽数吞下,逐渐化为一团死水。 “我,我只是……” 他想说,他只是因白日的那一个吻而心神动摇,所以迫不及待想见一见她。 更因为日间她冒险之举受伤,因而担忧至极,冲动来此。 不,这些或许都只是借口。 真正的原因,不过是想她了,所以就来了。 “我从未想过要毁你名誉。”君呈松眼神里泛着委屈,可再多的,他却吭哧吭哧说不出来了。 书到用时方恨少,他这辈子就亏在一张嘴上。 沈青鸾抿唇,扭开视线不去看他,嘴里只道:“既然如此,还请侯爷日后不要再做这些惹人误会的事。” 君呈松默了片刻道:“好,那我便按照礼数,找人上门提亲。” 沈青鸾凌乱了一瞬。 某一个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怎么就说到这个份上了? 还不等她反应,沈舒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够了!你口口声声说并未想过毁青鸾的名誉,可你做的事桩桩件件,哪件不是将她推到风口浪尖! 青鸾是我掌上明珠,她的婚事自有我来定夺。你虽位高权重的侯爷,可我沈家也不是你能放肆的地方! 你若敢来,我就算拼个鱼死网破也决不让你羞辱我女儿分毫!” 听他这样说,君呈松眼底也缓缓蔓上怒色。 “青鸾是你的掌上明珠,你还不是将她嫁给君鸿白那个王八做继室,纵然是我拒了和沈家的婚事,可一开始也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还不是你自己怕担那背信弃义的名声,才硬生生将女儿推入火坑!事到如今你有什么资格定夺她的婚事!” 被他这样毫不留情面地怒斥,沈舒脸颊涨紫。 七分俊逸去了五成,只余十足的窘迫。 不过他涵养极好,哪怕是这个时候仍旧没有口出恶言,只既羞又怒地捏着拳头。 “你……像你这样鲁莽无礼的人,也敢放言来沈家提亲,做梦!” 而君呈松怒气冲冲一说完,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 他若想娶沈青鸾,无论如何也不该跟沈舒起冲突。 这不是绝了自己的后路吗? 可还没等他想着说些什么来补救,又被沈舒这句话激得气血上涌,森森地盯着沈舒。 像是冬日里最坚硬的冰霜破开后露出的棱角,冻得人心肝脾肺都忍不住渗得颤了几颤。 “沈大人,您要如何骂我都使得,可青鸾的婚事。” 他顿了一顿,脸上的局促无措早已不在,一双黑眸斜飞着眯成一道锋锐的弧线,眸中狂风骤起。 “她已经被你错嫁了一次,耽误了整整三年,难道还要被你的自负清高耽误一生吗! 今儿个我只一句话,不论是陈宣,又或者是什么旁的书生,除非我死,若不然青鸾绝不会嫁!” 他气势汹汹,一改往日在沈青鸾面前怂成面团的怂样,一时间竟将沈家父女震得说不出话。 良久,又或许是一瞬。 沈舒仍在恼怒失语之中,沈青鸾却是反应了过来,率先涌上心头的,居然是凶巴巴的恼意。 “君呈松,你今日胡说八道够多了,我与你之间过往没有什么,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你哪来的胆子在我沈家大放厥词,给我滚!” 她指着门口,不,不能走门口。 沈青鸾改了方向指着他翻进来的窗户,“滚出去,日后若再私闯我的房间,你我死生不复相见!” 她平日里总是温婉含笑。 阴阳怪气讥讽别人的时候,也是眸光泛冷,唇畔反而挂着冷冷的笑意,瞧着总人人以为她是个高贵出尘的仙子样。 可这会盛怒之下,冰雪般的肌肤染上赤色,泓深湖般幽深的眸子因愤怒而愈见璀璨晶亮。 逼视得君呈松浑身胆气瞬间沿着毛孔往外流了个干净,转瞬间仿佛脖子都缩短了几寸。 “我,我走就是了,何必与我说这样的狠话。” 他缓慢地挪着步子往窗边走去,一边走,一边以余光往沈青鸾脸上看来。 可怜巴巴似乎等着沈青鸾开口挽留。 只他已经走到窗边,仍旧没等到沈青鸾开口。 高大的身躯仿佛要摇摇欲坠起来,紧紧抿着的嘴唇,似欲哀求又不敢多言。 最终仍是单手压着窗檐,一跃而出。 窗外的星星仿佛都因这一刻的沉痛而失了光,窗外漆黑一片。 是以,沈青鸾也就不知道君呈松到底走了没有…… 屋子里好歹是安静了下来。 良久,沈舒的心情才将将平复,回身看着沈青鸾:“青鸾,你跟父亲说实话,你和君呈松之间……” 余下的话,他竟然难以启齿。 也是到这一刻,他才发现他这个父亲做的有多不称职。 他对女儿的一切,居然一无所知。 不知道她的爱恨,也不知道她的痛苦。 他有什么资格和立场来质问他。 话语在舌头上打了个转,沈舒改了话头,“你若不想说就算了,总是别人胡言乱语,爹不会放在心上。” 160.沈青鸾吐露心事 他没再说下去,话里头甚至多了些逃避的意味。 沈青鸾沉默了。 方才她言辞凿凿说和君呈松之间并无逾矩和纠葛,可事实当真如此吗? 过往经历的种种在她脑海一一闪现,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和君呈松已经经历了这样多。 她真能问心无愧地说,她和君呈松之间清清白白,从无半分私情? 若是换了别人来问,她要么冷嘲热讽,要么当场辩驳,绝不会让任何人抓到半点把柄。 可现在来问的,是如此疼爱她的父亲,是她在这世上最为敬重的男人。 或许她现在可以将此事含糊蒙骗过去,可日后,若真相浮出水面,她能承受父亲的失望吗? 心底深处,或许还有一个更深的念头,只略一浮现,就被沈青鸾按了下去。 她不愿就这么绝了她和君呈松的未来…… 因此,沈青鸾只是顿了顿,就抬头,神色复杂却坚定道:“父亲,我与君鸿白合离,跟镇远侯并无半点干系,只是我真心想摆脱君鸿白一家人。” 闻言,沈舒心中一定,脸上的忐忑也去掉大半。 可沈青鸾却并未就此止住,继续咬牙道:“可父亲若问我和镇远侯之间的私交,我与侯爷早在他回京之时便已经认识。 而后在镇远侯府他多次相帮,就连父亲治病的人参药材,也多是他私库所出。” 简简单单一番话,听在沈舒耳中却如惊雷。 他瞠目结舌,磕磕绊绊道:“青鸾,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爹,我知道。”这番话说出来本该是极为难堪的。 可一旦开了头,沈青鸾原本紧绷的心反而松快了下来。 深吸一口气,迎上了沈舒震惊的眸光,“我与镇远侯之间,纠缠良多。 我怜他幼年亲母早丧备受人情冷暖,赞他义薄云天为人慷慨仗义,谢他危难之时屡屡出手从未挟恩以报,更敬他虽出身坎坷,却从未自轻自贱,反而一路峥嵘向上。” 说着,沈青鸾微微咬唇,脸颊逐渐蔓出红晕,“父亲,自从合离后,我从未想过再嫁。 可若是要再嫁,青鸾……并未想过旁人……” 多少隐秘的情谊,随着这一声声剖白而得见于自己的内心。 寂静的屋子里,烛火摇曳,只听见父女两个清浅的呼吸声。 许久,沈舒才从女儿的大胆之中逐渐平静下来。 是了,他的女儿,一直都是这么胆大而坚定。 正如她觉出君鸿白不是良配,就立即回头止损,豁出一切也要合离。 而此刻,哪怕和镇远侯之间的一切是不能大白于天下的隐秘,她也毫无遮掩隐瞒,愿意光明正大说给自己听。 这份坦荡,世间大部分男子也多有不及也。 想到这里,沈舒心中不免涌起一股骄傲和慈爱之情,原本想好的话都尽数消散了。 深深地叹了口气,才道:“你知道的,父亲并未因你合离,便觉得抬不起头,更不觉得你此生应该常伴青灯古佛,不能见人。 你若有了意中人想成亲,父亲必定风风光光送你出嫁。可是,世间那么多男子,镇远侯与你最是难以相配,不为别的,便因为他姓君。 青鸾,你是沈家这一辈最出色的女儿,其中缘由,你该明白的才是。” “女儿明白。”沈青鸾声音很轻。 “你明白,我就不多说了。”沈舒心里发酸,声音越发轻柔: “镇远侯此人,虽是武将,却是难得的赤忱爽朗,他十四岁从军,小小年纪就能迅速收服边疆的将士,年纪轻轻便立下赫赫战功,便是父亲也多有不及。”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君呈松深邃出众的模样。 暗道若不论别的,他的人才品貌,倒勉强可与自己女儿相配。 “只是,”沈舒语气骤沉,“你才从君家脱身,若又和镇远侯传出纠葛,虽然为父相信你为人妻时绝无半点逾举,可别人会这么想吗? 世人总是不忌惮以最恶毒和下流的法子来揣测女子,为父不忍,你才从火坑出来,又陷入另一个流言的漩涡。” 沈青鸾沉默片刻,再抬头时,脸上居然满是轻松和舒适的笑意。 “父亲多虑了,女儿虽然对镇远侯另眼相待,可也还没到执意要和他在一起的地步。” 这样一句轻松的话,落在沈舒眼里,居然是愁肠百转。 他的女儿,自小就懂事。 可最让他心疼的,就是她的懂事太过。 此前她在镇远侯府备受搓摩,在娘家却是闭口不言。 焉知不是因为他身子病重不敢让他忧思,这才将苦果往肚子里咽。 他已经让女儿委屈了三年,若再凭着自己的心意将她嫁出去,那才是真正委屈了她一生。 思及此,沈舒心中警铃大作,痛如鼓擂。 再想到方才,那君呈松本是个爆碳性子,捏着硕大的拳头是连老虎都能打死的主。 可青鸾对他那样不客气,甚至当面怒斥让他滚,他也不曾生气,甚至言听计从。 当着他的面都如此,私下里,只怕对青鸾更是百依百顺。 想到这些,沈舒忽然心中既歉疚,又欣慰。 他招手让沈青鸾到近前,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 “乖女儿,都是爹不好,过去这些年平白让你受了委屈。好在如今一切都好起来了,你还如此年轻,实在不必背负这许多。 世上这些男人,你若讨厌,爹便将他赶得远远的。你若喜欢,管他姓君还是姓什么,爹都要为你争上一争。” 沈青鸾抬头,凝视他温和的眉眼。 并无激动的情绪,也没有指天赌咒,但正是这份沉静平淡,却是一个父亲最坚定的承诺。 沈青鸾恍惚了。 沈这个姓氏,背负了诸多约束,不止是她身上,沈舒身上犹是。 沈舒能说出这样的话,是将整个家族施加下来的压力尽数扛在肩上。 要替她遮风挡雨,让她无忧无虑。 为着这个心愿,连最看重的名誉和家族颜面都要不顾了。 沈青鸾说不清心头涌上来的是什么感觉。 她只知道,那是一直支撑她走下去的力量源泉。 “父亲不必如此忧心忡忡。”她忽然笑了,眉梢眼角都带着愉悦。 “自古只有娶妻难,没听说过嫁女难的,我好歹姓沈,又生得国色天香才高八斗,父亲何必忧心我的婚事。” 她语带三分狭促,想是刻意在开解沈舒,“君呈松若要娶我,什么荆棘满地都该他自己趟过来才是,若还要父亲忧心将我嫁出去,岂不是羞煞我也。” 沈舒也忍不住笑起来,“好,今日你肯跟父亲说这些话,父亲心里头只有高兴。 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往日也没能为你遮风挡雨,可爹心里,只要你能高兴过一辈子就好,知道吗?” 沈青鸾鼻尖微酸,垂头应是,自是不提。 沈舒又叮嘱了两句才离去,心里却琢磨着,合该在家中再添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护卫才是。 今日过得虽是惊心动魄,沈青鸾却一反常态地一夜好眠。 只可惜,这样的平静和愉悦只持续到第二天。 沈青鸾刚和沈母吃了一碗粥,便有下人来神色匆匆来禀: “夫人,大姑娘,二姑娘,宫里头来人了,说是太后娘娘宫里的,要召您去问话。” 沈青鸾筷子顿了一下,和沈母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随即让人快速收了碗筷,让丫鬟将人迎了上来。 等候间隙,她忽然摸了下腰间,佯作惊诧: “呀,今儿个忘记佩戴母亲替我求得平安符了,难怪心里头总是七上八下。新月你快去替我寻一寻,若不然我心中总是不安。” 沈新月不疑有他,连忙去了。 沈青鸾给翠翠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上去。 沈家的宅子太小,刚刚把人支走,宫里头的太监便到了正厅。 沈青鸾母女连忙迎了上去。 沈母还有些手足无措,反倒是妥善地招呼打点了一番,复又递上一个重重的荷包。 黄公公将荷包掂了掂,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看沈家宅子这样简陋,还以为屋子主人是个吝啬的,没想到如此识趣。 这般想着,他神色也热络起来,装模作样推了一手: “沈姑娘实在是太客气了,咱家也是领了差事过来,实在是愧领您的盛情。” 沈青鸾面上挂着和煦且真诚的笑:“公公在宫内为贵人们做事,做的合该是关系天下民生福祉的大事,平日里我们便是想见上一面也难。 今日一见本该好生和公公叙叙话,只怕误了您的大事,这才聊表心意,还请您千万收了咱们的心意,务必好生保重身子。” 黄公公心底忍不住袭上一阵暖流。 怪不得说这些读书人说话就是好听呢,这小嘴真是比抹了蜜还甜。 最难得的是,话里头这股子真诚劲,让人忍不住便心生好感。 难怪听说她在琼林宴上一篇文章将陛下哄得龙颜大悦。 想起昨儿个听说的事,黄公公脸上更加热络几分,“嗨,沈姑娘这么说,咱家便厚颜收了,到了宫里头您若有沈母差遣,只管吩咐就是。” 沈青鸾心头微定,试探着问道:“小女斗胆,敢问贵人召见,究竟是为了何事?” 161.入宫,来势汹汹! 黄公公脸上露出一瞬的为难,纠结片刻还是含糊道:“是昨日毒蜂蜇人,说是查了真相出来,要找人问话。” 沈青鸾心中一个咯噔。 她陡然想起昨日丁雷定论说毒蜂与她有关的那番话,心里头直如提了桶水,七上八下。 虽然她当场反驳,可丁雷若有心往她身上泼脏水,她可是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 只得旁敲侧击着试探道:“没想到丁夫子不但善于教书育人,就连查案也如此快速,短短一日就查出真相。” 黄公公没接话,只露出一个莫测的笑,“沈姑娘进宫就知道了。” 沈青鸾一颗心顿时打起鼓来。 只她到底经历得多,不比沈母已经完全慌了手脚,这会脸上还是挂着笑。 “好,那就劳烦公公带路,咱们快去快回,也免得耽误公公的事。” 黄公公脚步未动,“敢问沈家二姑娘何在。” 沈母脸上焦色更甚。 宫里头不知是福是祸,进了一个女儿,好歹是个胸有成算的。 若是新月也一起去了,以她的莽撞性子,只怕反倒误事。 她焦急地拿眼去看沈青鸾,但见她脸上神色丝毫未变,只含笑舒声道: “公公说的是,母亲派人去催一催,让新月早些过来。姑娘家虽然爱美,可黄公公贵人事多,不好耽搁。” 黄公公忙道:“无妨,咱家等上一会也是应该。” 沈青鸾又道了声谢,令下人端了茶上来,给足了黄公公颜面。 时下许多人看不起太监,觉得是挨了一刀的东西,连送终的人都没有,天生便是低人一等。 可沈青鸾却知道,这些侍奉在贵人身前的太监,朝夕相处的时间怕是比寻常的夫妻还要多。 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若是得罪了他们,稍不注意便要被上眼药。 可若是利用好他们,也有莫大的益处。 眼见着黄公公喝了口茶,沈青鸾笑道:“这雪山松雾,原是陛下特意赏给父亲的,我爹清廉惯了,不肯多喝,反倒便宜了我这个女儿。” 黄公公闻言,眸中闪过精光。 是了,他虽是在太后身边伺候的,但也隐隐听说过沈舒如今深得陛下信任。 但看他女儿如此八面玲珑,气质高华,便可知沈舒定然也是不可小觑之辈。 黄公公道了声惶恐。 沈青鸾掩唇一笑,“该是我惶恐才是,我妹子最是个活泼顽皮的,往日我爹也舍不得拘着。 这般狗都嫌的性子,只怕冲撞了,还得公公多包涵些。” 黄公公心中一凛。 是了,今日太后宣召,那态度并不分明。 若是有意要处置沈家姑娘,太后自然是位高权重,那么他这个来传旨的不就得罪了沈家? 虽说他是太后身边的人,宫里头谁都要给他些颜面,可沈舒若闹到皇帝面前,他必然要给个交代的。 黄公公放下茶盏,不动声色道:“二姑娘还要多久?” 沈青鸾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微定,眼中笑意更甚: “二妹历来被父亲娇宠惯了,这一打扮只怕要费上些时辰,还请公公再稍待片刻。” 被娇宠惯了?那就更不能被发落了。 反倒是这个大姑娘,性格稳重,说话也舒心,想是个明白事理的。 就算被太后惩处了,他好生说番好话,想必也不会被记恨。 打定主意,黄公公眉心一动,忽然站起身来,“咱家本该等着二姑娘一同前往,可宫里头时间催得紧,咱们这就进宫去吧。” 沈青鸾从善如流应是,朝沈母递了个安抚的眼色,独身带着翠翠跟在黄公公身后出了府。 一路上,黄公公又和沈青鸾嘱咐了许多,将宫里头的禁忌挑着要紧的说了,便到了宫门口处。 到得此处,马车便不能入内了,非得步行前往才是。 横纵高深的宫墙将天空切割成四四方方的小块,压得人快要喘不过气。 沈青鸾不禁想起前世,她入宫觐见那一次。 其实方才她刻意问黄公公关于太后的喜好,并非是因为她对太后一无所知。 只是为了打开黄公公的话匣子,好让他对自己再多些面子情分,在关键的时候能说上几句话而已。 至于太后的喜好,她其实并不陌生。 前世,她为了让镇远侯的爵位落到君远身上,曾刻意讨好于太后。 说起来,虽然前世发生过的一切除了她无人知晓,可细究起来,还是她对不住君呈松良多。 黄公公怪异地看着自从进入皇宫后就沉静下来的沈青鸾,思忖片刻,低声劝慰道: “沈姑娘,您大可放心,太后娘娘心善,耳根子也软,哪怕要惩罚也不会伤筋动骨。” 沈青鸾回过神来,点头道谢。 黄公公今日看似什么都没说,实则什么都说了。 太后娘娘的确心善,可这样心善的人也要动怒惩处,必然是有不能放过的大事。 联系前后,太后的目的呼之欲出。 显然是昨日琼林宴毒虫一案,罪魁祸首是要落在她身上了。 思及此,沈青鸾心头一沉再沉。 就在两人交谈间,慈昭殿宫门清晰可见。 黄公公已经收了声,不苟言笑地进了宫,留着沈青鸾一人在宫门外等候。 外间日头很大,宫里头人多眼杂又重规矩,沈青鸾不敢有丝毫懈怠,身姿笔挺仪态端庄地站着。 双手交叠在身前,连手指和膝盖都不能动上分毫。 就这样站了一炷香的时辰,黄公公才弓着身子走了出来,“沈姑娘,您里头请。” 饶是这一枯等了许久,沈青鸾脸上丝毫疲态和燥郁也无,仍旧挂着柔和的笑,宛若春日里头的第一缕柔风。 “多谢公公,烦请公公带路。” 黄公公不由得点了点头,暗道这样的女子,怎么会做出放毒虫害人之事。 这个丁夫子,查案差得也太离谱了。 可随即,黄公公又情不自禁担忧起来。 丁夫子办案虽然不靠谱,可他却是太后的远房亲戚,太后想必是不会为了沈姑娘,驳了丁夫子的面子。 思来想去,还没等他想出个什么名堂,慈昭殿的正殿到了。 “见过太后娘娘、贵妃娘娘,沈大人府上的姑娘来了。” 沈青鸾垂眉敛目跪下行礼,深深叩首。 “沈氏青鸾,拜见太后娘娘,贵妃娘娘,愿太后娘娘万福具臻,日月昭明。 贵妃娘娘福慧双增,凤鸣朝阳。” 殿堂上,迟迟没有人出声。 沈青鸾险些要以为这只是一场逼仄的噩梦,若是抬头一看,说不定是个空荡荡没有人影的空殿。 “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一个略带些老态的声音响起,沈青鸾头皮一紧,暗道终于来了。 随即缓缓抬头,露出一张如花似露的脸,眉宇间端方华贵,如明珠生辉。 这一瞬,满屋子的衣香鬓影似乎都失了颜色和风情。 太后似乎有一瞬间的失语,片刻后才道:“倒是个模样端正的孩子。” 坐在她一旁的万贵妃心里头霎时发起酸来。 能让一个女人心生妒意的,无外乎两样。 一是气派的男人,二嘛,自然就是美丽的容貌了。 以往万贵妃自认这两样都是齐美,可眼下嘛…… 她微不可见地攥紧了拳头,有一瞬居然想将沈青鸾白嫩嫩的脸给抓个稀烂。 可她到底还是忍下了。 今日,本就是要将账算清楚,这会不必太着急。 深吸了口气,万贵妃扯出个仪态万方的笑,在太后说话之后开口: “是了,沈姑娘长得温婉端庄,看不出是心狠手辣之人。” 沈青鸾缓缓收了笑。 方才来的路上,黄公公虽然含含糊糊,可也足够她猜出来龙去脉。 更何况如今万贵妃无端的指责,几乎算得上明示了。 她若由着万贵妃这么污蔑自己,今日入宫,定然是有来无回。 可偏偏,在太后座前,太后没发话,她一个臣女是定然不能自己开口分辨的。 这一遭,和那日在皇帝面前只能被迫承受万贵妃的污蔑如出一辙! 心乱如麻间,她又想起君呈松的话。 有些事,并非她想超然于外就真能免除纷扰的。 有时候,不,或许可以说大多数时候,能捍卫尊严的,非得是权势。 气氛凝滞间,她朝黄公公投去微不可见地一瞥。 黄公公想起那个沉甸甸的荷包,眼珠一转,笑道: “太后娘娘眼睛利,不如仔细看看沈姑娘和沈大人长得像不像?” 这话果然惹得太后眸光微凝,“旁的倒也罢了,眼睛倒是和沈舒有些相似。 只不过沈舒平日里说话一板一眼,你倒是个能做锦绣文章的。” 这话是在问沈青鸾了。 沈青鸾心头如释重负,忙叩首答道:“太后娘娘明鉴,父亲常常教育臣女,在其位谋其职。 身为臣子,理当为陛下献策,为社稷谋福。而臣女身为普通的女子,不必管朝中大事,只希望陛下身体康健,心情愉悦。” 太后眼底露出一丝淡淡的欣赏。 “是个懂分寸的。” 不过,这番道理,倒让她想了更多。 在其位谋其职,臣子的职责是献策于朝廷,臣女只管让皇帝心情好。 那么妃嫔呢? 她略带浑浊的眼珠往万贵妃身上看了一眼,眼尾沉了下来。 162.太后?狠狠拿捏了 “万贵妃,今日哀家召沈氏女入宫,是为了问清琼林宴上毒虫袭人一事,与后宫嫔妃无关,你不必在此。” 没料到被这样毫不留情地赶客,万贵妃的脸颊一时像打翻染色桶,赤橙黄绿青蓝紫,颜色几变,精彩分明。 “太后,臣妾当日也在琼林宴上,若不是走得早,说不定也会受伤。” 万贵妃支支吾吾地编着借口,“更何况,臣妾也关心陛下,想知道究竟谁是凶手。” 太后冷脸眼看着她,为着她不知轻重想戕害朝臣之女,更为着她胆大包天,敢当众反驳自己。 万贵妃咬唇,强忍住心头被猛虎逼视的恐惧和胆寒。 她还是第一次直面太后的阴戾。 可正如沈青鸾在她面前有口无处张,她在太后面前也是如此。 绝对的强权和地位面前,饶是她再怎么受皇帝宠爱也是无济于事。 这一刻,万贵妃只恨自己没有沈青鸾那么好使的脑子,说不出旁的好听的话来左右太后的心意。 “贵妃既然想留下,那就留下吧。记住了,哀家让你留下,只是让你知道真相,而不是让你来左右哀家,左右皇家。” 这话,算是为沈青鸾撑腰,反驳方才万贵妃毫无证据就贬低她心狠手辣的话。 万贵妃瞬间脸颊被抽得生疼,整个人顿觉颜面无光。 却也半个屁都不敢放,强忍着灰头土脸的羞耻,讪笑道:“臣妾知道了,多谢太后娘娘教诲。” 太后这才重新将视线投到沈青鸾身上,声音仍旧平淡且没有起伏,却带着无边的威压,令人不敢轻视。 “听说琼林宴上,毒虫都是冲你而去?” 沈青鸾面上镇定,心头却是打鼓。 太后所问的,的确是事实,并且个中原因她也有所猜测,定然与万贵妃栽赃的那枚环佩有关。 可如今的局势,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后想听到些什么。 沈青鸾一时摸不清内情,只得试探着道: “当时事态紧急,臣女长到这么大,从未见过这么多、这么大、这么可怖的虫子,一时之间早就乱了方寸,只知道胡乱逃窜,最后还失足掉入水中。 后来是镇远侯派人救了臣女和臣女的妹妹,其实当时情景如何,臣女也想从旁观者口中将事情弄个清楚。” 她这话表达了三重意思。 一是那些毒虫追着她一事,她并未肯定也未否定,只说是不知道。 二则是说清楚,她也是受害者,且惊险重重才逃出生天。 最后一重,则是将君呈松推了出来。 万贵妃既然推了丁夫子出来,想将脏水都泼到她头上,那她无论如何辩驳都是处于下风。 有些话,合该是别人来说出口,才更显得可信。 果然,太后听了这番话,眼底闪过深思。 万贵妃心急如焚。 想开口帮腔,却偏偏刚刚才挨了一顿批,这会是不敢再在太后面前胡言乱语了。 也是这一刻,她才知道沈青鸾有多难以对付。 上来一句话就将自己的嘴巴封了,而后要如何左右太后的想法,不都看她如何舌灿莲花了? 该死的沈青鸾,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狡诈的女人! 万贵妃死死捏着拳头,双眼都在喷火。 沈青鸾却仍旧处变不惊地跪在原地,仿佛很是温顺,又仿佛很是无辜。 太后沉吟片刻,冲着黄公公道:“快要下朝了,去将镇远侯传来,哀家有话要问。” 殿内又安静下来。 太后视线忍不住又落在沈青鸾身上,心中暗暗称奇。 分明是跪在低处,单薄纤细的腰肢却像是能承受住压顶的重担,沉静且风华无边。 反观万贵妃,虽是高高在上地坐在上方,却如坐针毡坐立难安。 当真是,穿了绫罗绸缎,还是脱不了那身杀猪的骚臭味。 殿里的寂静太过磨人,万贵妃心里百转千回,终是忍不住开口: “一直等着镇远侯,不免误了太后的时辰,不如先召丁夫子来问话一番?” 太后又闻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太冰冷,冻得她心里像是打翻提水桶,七上八下。 其实自打她入宫,太后对她就不怎么热络亲近。 而她也自恃有皇帝的宠爱,不愿意低头来讨好一个老婆子,这也就导致太后对她也没什么面子情。 这会万贵妃忍不住有些后悔。 早知道,平日就多和她亲热亲热了。 也好过让这个老婆子今日在沈青鸾面前下自己的面子。 万贵妃提着心,终于见太后点头,“宣丁夫子来正殿。” 下首的宫女忙去了侧殿宣召,趁着这个间隙,沈青鸾琢磨着太后的态度。 太后虽然掩饰得好,可看万贵妃的眼神里头还是露出一丝嫌弃。 有这一点在,万贵妃越是想陷害自己,太后越是会想着保下自己。 这一点倒是可以利用。 可还有棘手的一点——丁夫子是太后远房亲戚,且因为赵藏枝一事,对沈青鸾极为厌恶。 沈青鸾心里头刚打了个转,丁夫子就进了来,“下官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免礼吧。”太后眉眼淡淡,又补了一句:“沈家姑娘也免礼。” 沈青鸾跪了足足有半柱香的功夫,如今小半个腿都是麻掉了。 这会太后喊她起身,她略微一动,便觉骨头缝里似是被十万只蚂蚁闪过,麻得她眼眶发黑,差点就要惊呼出声。 好在长年累月的教养和礼数已经刻进骨子里,硬生生叫她忍住。 在外人看起来,仍旧是波澜不惊、行云流水的好风范。 太后心里又暗暗赞了一声,她这一套绵里藏针的教训,让不少贵女吃过亏出过丑。 沈青鸾还是头一个如此淡然处之的。 这一分好感让太后发了点慈悲,等沈青鸾彻底缓了过来,才开口道: “丁夫子,你查出了些什么来,这会便说个清楚罢。” 丁夫子面上透出愤慨,“太后娘娘明察,下官实在不敢相信在琼林宴这等庄重之地会有人居心恶毒地闹出如此是非。 那些毒虫来势汹汹,见人便蛰剧毒无比,如今已有二十余学子受了伤,受惊者更是无数……” 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沈青鸾心里腹诽,说这么多废话,一句重点也没有。 只不过到底是太后的亲戚,对着他太后态度亲和不少,脸上自始至终没有露出不耐。 只在他说了足足一刻钟的时候,朝身边的太监看了一眼。 那太监意会,忙扬声打断他的话:“丁夫子,太后娘娘稍后还要礼佛,不好误了时辰,您不如说说您查到了些什么,疑犯又是谁?” 丁夫子慷慨激昂的陈述一滞,神色上便透出丝不爽。 只到底在太后宫中,不比其他,丁夫子没有发作,顿了片刻后便道: “琼林宴上的书生学子乱作一团,只有沈青鸾和沈新月行动有素,飞快地跳入水中,最终毫发无伤。 臣心中觉得可疑,两个内宅女子,怎么会有如此勇气和镇定,知道如何对付毒虫?” 沈青鸾听了这番莫名的指控,肚子里火蹭蹭往上冒。 这个丁雷,简直自命不凡、自高自大到了极致。 那些书生都吓得乱作一团,她作为女子,表现得比男子镇定了,就是有错有嫌疑吗? 有这样藐视女子的人在国子监任职,简直教坏了大周的学子! 太后静静地听着左手食指搭在右手手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末了不咸不淡地开口,“沈青鸾,你如何说?” 丁雷心头沉了一下。 太后怎么会主动问沈青鸾? 按他的设想,太后不应该听完之后,立即发落沈青鸾吗? 沈青鸾定了定神,缓缓开口:“丁大人说臣女和妹妹两个内宅女子,怎么会有如此勇气和镇定,臣女以为,此话不妥。” 她声音如玉珠碰撞,悦耳舒心,“臣女自小仰慕太后,知道太后在福宁三年间秋猎之时,亲手射杀要扑向陛下的野狼,护住大周国本。 太后是大周女子之表率,凡我大周女子,理应效仿太后之勇锐之气,若以此便来将我定罪,只怕太过片面。” 哼,何止是片面,简直是尸位素餐,浪费了朝廷的大米! 只可惜,太过尖锐刺耳的话,这会却是不适合说。 毕竟她今日在太后面前装出来的模样,就是识大体,愿意忍受委屈的姿态。 这样方才好在骄纵的万贵妃和自命不凡的丁雷面前,有一争的余地。 不过这笔账,沈青鸾却是记下来了。 她抬眸,自余光处见得丁雷心虚地白了脸,宽大的袖子下,拳头虚虚握了起来。 心头一阵冷笑。 这就慌了?这才哪到哪! 上座太后闻言却是笑了笑,眼底恍惚着挂上了缅怀和回忆。 这世上能打动人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巧舌如簧,而是一个人最想成为的模样。 太后常年处在深宫,束缚于规矩和虚伪的假面之下,自然会有厌烦的时候。 当一个女人对现状感到厌烦,便会生出两种心思。 一是对过去的自己的追忆,二是对未来自己可能拥有的憧憬。 丁雷如此自大,认定女人是低人一等的,从未去揣摩过太后真正的心思。 往日在太后面前哪怕恭敬也不过是明面上的敷衍,怎么会知道如何真正取悦太后! 163.丁雷狡辩 女人,尤其是深宫中处在权力巅峰的女人,绝非男子以为的只知衣衫打扮,不知人心谋算之辈。 一屋子人心怀鬼胎之中,太后终于再度开口: “丁夫子可还有旁的证据?” 这话不咸不淡,却冰凌凌地将丁夫子激出一身冷汗。 太后这么说,就是不信他的话,反倒认可沈青鸾的说法了。 证据?什么证据?他若有证据,昨日就去沈府将沈青鸾捉拿了起来。 又何必今日告到慈昭宫,特意请太后来撑腰? 丁夫子满脸不甘地说道:“若是沈姑娘愿意配合微臣查案,臣以丁家上下作保,定能查出真相。 沈姑娘既是朝臣之女,应当愿意做此贡献才是。” 沈青鸾简直要气笑了。 这是说不过她,便拿丁家的家族情分来让太后压她了? 如此没脸没皮,居然还忝居国子监夫子之位,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若是朝中臣子俱都是丁雷这样的人,大周朝迟早要亡。 太后眸光便又扫到沈青鸾身上,“沈青鸾,你意下如何?” 沈青鸾忍着怒气道:“臣女当日经历过的事方才已经尽数说了个清楚明白,丁夫子究竟觉得有什么不妥?” 丁雷顿时又被问住。 有什么不妥? 当然没什么不妥。 沈青鸾说话圆滑,行事更是机敏,让他抓不住丝毫漏洞。 其实也是因为他在国子监呆久了,平日接触的都是不谙世事的学子。 而朝中臣子也因为他的身份,总是捧着他,长久下来便将他惯成这般目下无尘又自以为是的性子。 殿内一时僵持不下。 太后神色明灭不定,久久没有开口。 好在不久后,黄公公就去而复返,“太后娘娘,镇远侯到了,如今就在殿外等候。” 太后按了按眉心,“宣。” 不多时,君呈松身着武将的深蓝官袍,腰如铁枪般挺直,两条长腿像是尺子量过一般笔直。 行走间带起的风掀起他腿边的长袍,仿佛是有什么慑于他身上森冷的杀意,退避三舍地躲开他。 “微臣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神色松动了些许。 上了年纪的女人,总是喜欢看这些锋芒毕露的年轻人。 尤其是,君呈松生得剑眉星目、气宇轩昂,很是个讨人喜欢的样貌。 太后声音软了下来,“不必多礼。” 君呈松起身。 不知是不是巧合,他站的位置刚好在沈青鸾身边,两人并肩而立,太后突然恍惚生出一种错觉。 倒是个珠联璧合的模样。 这念头只出现一瞬,就被她抛了开,“昨日琼林宴上毒虫肆虐,你也在现场,不知你如何看?” 话虽如此,不过她却也没报太大希望。 盖因她听说君呈松此人虽骁勇善战,平日为人粗枝大叶,并不如何细心。 再加上如此俊朗的后生,她也不愿意过多为难,因此语气只是淡淡。 谁料君呈松双目深邃,未见丝毫慌乱和心虚,朗声道 :“太后娘娘明鉴,昨日的毒虫身躯暗紫,表面有麟,足壮有钩,是边关独有的虫子,臣在边关打仗时经常得见。” 一番话说下来,太后眼前一亮,随即却是一怒,追问道:“此话当真?既然是边关独有,为何会出现在京城?” 君呈松抱拳,“昨日丁夫子派人将在场众人盘问了一番,却一无所得,臣以为京中学子应当对毒虫并不知情。 因此在丁夫子离开后,臣带人将琼林宴搜了一遍。” 他侃侃而谈着,太后面露悦色。 与她相反,万贵妃眉头跳了跳,脸色却愈发难看。 边关独有的虫? 该死的,那人可没说是边关的虫啊! 下头,薛隐带人抬了个东西入内。 君呈松一把将盖在上头的布扯开,“臣在琼林宴的后花园之中找到大量甜饵,正是饲养毒虫之物,可见这些毒虫有人刻意饲养,绝非意外。 微臣斗胆猜测,这些毒虫或许是冲着陛下来的。” 太后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此话当真?” 君呈松肯定道:“臣在边关多年,身边将士亦是如此,太后若不信臣一人之言,可以多传召几人来问话。” 太后脸彻底沉了下来,广袖重重挥舞:“去宣,去将皇帝也请来!” 毒虫来袭之时,皇帝不在现场,并未受惊或受伤,也就对此事不怎么上心,连带着太后也没怎么当回事。 再加上丁雷有意将此事栽到沈青鸾一个姑娘家身上,便只以为那些毒虫不过是不一样的蝗虫蜜蜂,只是意外出现而已。 如今镇远侯居然说,那些毒虫是边关来物,还是有人刻意饲养在琼林宴? 若是蛰了皇帝,岂不是动摇国本? 太后一阵心惊肉跳,暗骂丁雷当真是胆大包天,连这样的大事也敢拿来做筏子。 君呈松丝毫没有自己丢下一颗大雷的自觉,仍旧镇静从容,不慌不忙。 “这些毒虫长得极快,只需气温合适,又有饵料,便可快速繁殖,一个月便能生出一窝。 微臣斗胆,敢问丁夫子,陛下既然让丁夫子巡视负责琼林宴一应事务,夫子可曾提前发现后院有人饲养毒虫?” 丁雷被问得一阵灰头土脸兼心虚。 他擦了擦额间虚汗,“太后娘娘明鉴,臣只是文官,并不懂这些毒虫,所以一时失察。” “丁夫子知道自己并不懂这些,为何还如此信誓旦旦咬定毒虫和沈姑娘有关? 我听闻治学的夫子最是严谨,因为夫子说错话,误的是所有的学子。丁夫子办琼林宴便如此疏漏,臣真替国子监的学生们捏把汗。” 他说完,朝着沈青鸾隐秘地递了个眼神,一副得意洋洋求表扬的模样。 仿佛在说:我说的好吧? 沈青鸾恍若无事地移开视线, 丁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只能咬着牙,一句话也不敢说,更不敢为自己辩驳。 琼林宴被人刻意豢养了毒虫,往小了说他是失察误事,往大了说他是危及龙体。 好死不死,君呈松又状似无意道: “沈姑娘一介女流,无端受此无妄之灾本就可怜,你还要将你自己失察的罪过推到他身上,真真是——” 君呈松啧啧两声,眼神写满轻鄙,一切尽在不言中。 丁雷彻底没了声音,半晌阴沉沉道:“镇远侯既然都已经查清楚了,为何不立即向本官禀报,如此延误大事。” 这话,简直无耻到一定的地步了,连太后都听不下去,怒道: “你还好意思说,陛下信任你才让你统领琼林宴一应事物,你如此疏漏大事,镇远侯替你查清你非但不感激,还恩将仇报! 如此行径,怎配做国子监的夫子!” 这话说的相当严厉。 丁雷立刻跪下请罪。 太后却是怒气未消,就这么让他跪着,直到外头传皇帝的鸾驾到了,太后才忍着怒气。 “起身,往后说话做事给哀家注意点,少在这丢人现眼。” 丁雷擦了擦汗,彻底熄了气焰,讷讷地站到一边不敢再作妖。 皇帝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入内,除了太后,其余人都齐刷刷跪下行礼。 沈青鸾已经跪得没了脾气。 皇帝又给太后见礼,才让众人起身。 “母后有何事,这般焦急唤儿子来。” 太后神色郑重,“哀家如何敢不心急,方才听镇远侯说,昨日在琼林宴上出现的毒虫竟是来自边关。 哀家一听便心惊肉跳,皇帝可有受伤?” 皇帝脸上也透出诧异,听君呈松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后,抿着唇龙目泛着冷光。 殿内一时大气不敢出,仿佛空气都变得稀薄。 “这么说,这些毒虫,是冲朕来的?” 皇帝的话语里,蕴藏着无边的怒火和杀意。 “丁雷,朕让你统领琼林宴一应事宜,你就是这么做事的,你的脑袋架在脖子上全然是摆设吗?” 丁雷战战兢兢地跪下告罪,脖子一阵凉飕飕,仿佛有一把冰冷的刀架在上头。 太后也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幕,嘴唇紧紧地抿着,唇边两道纹路仿佛一道深深的褶皱。 丁雷越发心凉,也顾不得什么国子监夫子的身段,将头磕得邦邦响。 “陛下饶命,臣一时失察险些酿成大祸,愿领陛下责罚。” 他还算识趣,没有在皇帝面前狡辩不认,皇帝冷声道:“办事不力,领八十板子。” 丁雷愣了一瞬,随即更加激烈地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微臣真的知错,此次必定好好反省绝不敢再犯! 求陛下看在臣往日忠心耿耿的份上绕过臣这一回吧。” 宫里的板子不比寻常,板子上钉了木榫的钉子,一颗一颗的凸起往人的腰上砸,成年男子挨个二十大板便会皮开肉绽。 八十板子?他还有命在吗? “太后娘娘!臣这次虽然有所疏漏,可臣的忠心,日月可鉴啊!” 这话似乎触动了太后,她虽然还是铁青着脸,眼底却有了动容。 丁雷又嚎道:“再者臣只是醉心治学的夫子,对毒虫这些事情闻所未闻,就算一时失察也情有可原,求陛下恕罪!” “皇帝。” 太后出声,阻住要拖丁雷去用刑的侍卫。 164.君呈松翘尾巴 “丁雷只会教书育人,不擅俗物,且背后之人存心算计,便不是丁雷换了旁人只怕也会中计,皇帝不如小惩大诫?” 当着皇帝的面,太后到底没有怒斥丁雷。 她娘家无人,只一个丁家能勉力支撑,若是连丁家也被处置,她便再也无人可用。 皇帝神色未动,好似他想要处置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只蚂蚁,一只可以随时去死的猫。 哪怕太后开口求情,他也仍旧没有泄露出一丝情绪。 太后抿紧了唇。 “春闱在即,国子监的学生们正是紧要关头,不如让丁夫子戴罪立功。” 殿内谁也没有说话,只有丁雷粗重的呼吸,仿佛一条耕了十年地的老黄牛。 “既然母后替丁夫子说情,那就依母后所言,杖责二十。” 太后脸色一白。 她虽然的确是在为丁雷求情,可她也有自己的体面,从始至终都并未露出哀求之意。 皇帝却这么明晃晃地将实情揭露,简直一点脸面也不给她留。 更何况,最终他并未免除对丁雷的处罚,只是将八十改成二十。 二十廷杖,足以让人半个月都下不了床。 正如方才她自己所说,如今正是春闱前夕的紧要关头,丁雷手底下的学生若有高中,定然会感激丁雷这个夫子。 若再笼络得好,说不准还能将他们经营成丁家的势力。 可皇帝这么一罚,丁雷在春闱前能不能下地还是个问题,如何还能笼络住那些学子? 这样一来,三年的谋划,全都成空。 太后心头浮上阴霾。 她不知道皇帝这次处罚,到底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成算…… 若是前者也就罢了,错过这次机会,暂且蛰伏,未必不能以待来日。 可若是早有成算,那么,皇帝究竟是怎么看待丁家的…… 太后无知无觉地攥紧了拳,直到指甲将手心掐得生疼才反应了过来。 一抬头才发现,皇帝居然一直都在盯着她! 那眼神令太后打了个哆嗦,她飞快地反应过来,牵起嘴唇,“皇帝仁慈,是朝堂之幸。” 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挥了挥袖子,丁雷被拖了下去。 很快,院子里就响起闷声击打,和被堵了嘴的哀嚎。 沈青鸾心头思量开。 上头三人,太后,皇帝,万贵妃,看似是这世上最亲密的关系,实则却各自为政。 不过,这对沈青鸾来说是个好消息,只要有冲突,便有她立足的余地。 她最擅长的,不就是权衡人心,因势利导吗? 伴随着丁雷的痛呼,皇帝再次开口,“镇远侯,你既然查出这毒虫的来处,可有把握将整件事查个清楚?” 君呈松露出一个笃定的笑,越发显得英武深邃,“不敢有负陛下重托。” 皇帝漫不经心地颔首。 好似大周国都被边关的虫子入侵,这样的大事落在他眼底,也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事而已。 院子里,丁雷的哀嚎终于停了下来,转而变成了忍痛的闷哼。 太后松开了拳头,惊觉自己背上竟然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一阵不甘涌上心头,太后皮笑肉不笑道:“镇远侯既然如此有把握,不如以三日为期?” 皇帝看了她一眼,太后解释道:“夜长梦多,此事还是尽快查清楚为好。” 沈青鸾略带忧虑地朝君呈松看了一眼。 方才丁雷办事疏忽大意,太后尚且放下身段为他求情。 如今换做君呈松,她便变得如此苛刻。 上位者的偏心,便是如此不讲道理。 君呈松感受到那目光,像是一把小刷子在他心头挠了一下,忙将胸膛挺起来: “不必三日,微臣一日便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查个清楚!” 沈青鸾:…… 皇帝露出满意的神色。 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的万贵妃忍不住酸溜溜道: “镇远侯如此有把握,何不早些透露给丁夫子,也不必他做这些无用功,耽误了陛下的大事。” 这话好生歹毒,几乎是明着在说君呈松只顾他个人的功劳,将皇帝的安危致于不顾。 落在皇帝耳中,不知要生出多少猜疑和风波。 沈青鸾一时为他捏了把汗,尤其是,想起此前他因为穿错了鞋子便被参奏。 之前并不如何相熟,只觉得是令人忍俊不禁的笑谈。 如今,却是有些心疼他要生扛这些杀人于无形的攻歼和非议。 她不知道的是,君呈松这会自觉今日表现得很是不错,正是要显摆的时候,哪容得万贵妃这么灭他微风。 当即针锋相对道:“此事事关重大,微臣不敢妄言,正如昨日贵妃娘娘无故提前离席,和毒虫极为巧合地错开。 臣不知是巧合还是贵妃娘娘早有预知,故而不敢乱说。” 殿内顿时静了下来,仿佛有一只大手将屋子里的空气抽干,伺候的宫女太监全都噤若寒蝉,不敢动弹。 万贵妃气得发抖,颤颤巍巍地用手指着君呈松的鼻尖,“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污蔑我,本宫砍了你的头!” 话音刚落,殿内更冷了。 皇帝勾出一个让人胆寒的笑,“爱妃好胆色。” 万贵妃浑身僵住,后脖颈像是架了一把冷冰冰的刀。 回过神来,浑身冷汗如柱。 她发了什么失心疯,居然敢在皇帝面前说这种话,后宫干政可是大忌。 反应过来后,万贵妃一个扑腾跪了下来,“陛下恕罪,臣妾失言。” 皇帝声音平淡无波,“是失言,还是说了真心话?” 万贵妃浑身颤抖如冬日狂风下的柳絮,“陛下恕罪,臣妾方才听镇远侯这样说,心中怕极了,臣妾怕,怕陛下怀疑臣妾,进而厌恶臣妾。” 她哭得梨花带雨,清浅的泪划过腮边,勾出触目心惊的柔弱和易碎。 “陛下是天子,是臣妾唯一的男人,是臣妾心中的天,陛下一丝一毫的怀疑于臣妾而言几乎是天塌地陷,臣妾实在是怕。 若是有什么法子能打消陛下对臣妾的怀疑,臣妾死都甘愿。” 万贵妃哭声愈发哀戚,字字入心,“陛下,臣妾纵有万般不是,可臣妾要的只是您的一点点宠和爱。 陛下,臣妾为何早早离去,您真的不知道吗?” 皇帝久久地看着她,看着她眼底的欲望、算计和攀附。 在他第一次见到万昀娇时,他就被这样生机勃勃的复杂吸引了。 所以,他将万昀娇带到身边,他享受她的追慕和崇拜,也享受自己对她的调教和指点。 在这危机重重的后宫之中,她像一支柔弱的葂丝花,紧紧地攀附着他这棵参天大树。 时至今日,她的惶恐和卑微都因他而生,她眼底的欲望和算计,何尝不带着自己的三分帝王之气。 作为帝王,他自信,她翻不出自己的手心,所以他怎么会和小小女子计较。 “朕知道。” 皇帝捏着万贵妃的手腕,将他拉到自己身畔坐下,“随口一句话,将你吓成这副模样,你的出息呢?” 随着他的话,万贵妃眼泪越发汹涌,“陛下是臣妾的天,天都震怒,臣妾怎会不怕。” 皇帝轻抚她瘦削的肩膀,“是朕的错。镇远侯,贵妃胆小,你何苦说这些话吓她。” 他语气仍旧冷淡,却隐隐带了责备。 若是平常在朝堂之上,君呈松这会该立即告罪。 反正只是轻飘飘一句话,赔个罪也不会少块肉。 他在战场,什么样的伤没受过,这样的小事他眼都不会眨。 可这会在沈青鸾面前,他连一句低头的话都说不出口。 只知道梗着脖子站在殿内,嘴唇死死咬着,仿佛说了这样一句话,比杀了他还要他难受。 万贵妃眼底闪过一丝幸灾乐祸。 在这后宫,从来就没有什么是非对错,只有皇帝的一己之好。 他们两个伶牙俐齿又如何,皇帝的心在她身上。 拿捏着这一点,她便立于不败之地。 君呈松久久没有出声,皇帝神色逐渐冷了下来,“镇远侯,你可是对朕的话有所不满?” 沈青鸾心头一个咯噔,侧眼见着君呈松紧紧抿成一条线的嘴唇,暗叫不好。 这个夯货,这会又犯愣了! 眼看皇帝神色越发难看,沈青鸾心头突突,顾不得什么体统和谨慎,脱口而出道: “陛下恕罪,侯爷是武将,只知忠于陛下,为陛下征战沙场开疆扩土。正如丁夫子能言善辩却不擅查案杀贼,想必镇远侯也是不善言辞之人。” 皇帝眸光仍旧死死地盯着君呈松。 这朝中,不识趣的人有,无能中庸的人有,阿谀谄媚的人有,其余那些没什么用处的人,都被他砍了脑袋。 如今,君呈松还算是有用的人。 他收回视线,“镇远侯殿前无礼,罚俸三月。” 沈青鸾眼神暗暗催促,君呈松终于弯腰拱手,“臣知罪。” 万贵妃眼珠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忽然靠着皇帝不怀好意道: “陛下,沈姑娘为人妥帖周到,说话很是知礼,长得也漂亮,臣妾若是能学了她三分长处,往后定然不会再笨嘴拙舌惹陛下生气了。 陛下可否开恩,邀沈姑娘入宫陪臣妾住上一段时间?” 165.好贱的毒计! 话音刚落,万贵妃便被一道如野兽般锐利的视线骤然锁定。 她依着视线追寻过去,对上君呈松冷的好似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双眸子…… 她怵了一瞬,随即却是一阵灭顶的恼怒。 她在皇帝面前卑躬屈膝也就罢了,君呈松一介武夫算个什么东西! 也敢在她面前指鼻子瞪眼的? 呸! 万贵妃暗啐了一声,眉梢扬起笑道: “陛下好不好嘛,臣妾是真心喜欢沈姑娘,陛下不是总说臣妾于礼数上欠缺吗?她若陪着臣妾,臣妾也能多长些礼数。” 沈青鸾一颗心高高提起。 万贵妃嘴上说的好听,实际上心怀鬼胎,便是傻子都看出她不怀好意。 不说进宫陪伴她,便是将自己的小命拿捏到万贵妃手里,日后要打要杀都只是她一句话的事。 只说入宫的女子,不是伺候人的宫女,就是宫中妃嫔的亲眷,还有便是想攀附圣宠的女子。 沈青鸾入宫,落入别人眼里会是什么身份? 如今她本就因为合离而是非缠身,焉能再入是非地? 只可惜,如今上座三个人,显然没有要过问她意见的意思。 皇帝眸光沉沉地在沈青鸾身上扫视一瞬,转头看向太后,“母后意下如何?” 万贵妃唇角得意洋洋地勾起。 皇帝虽然没有直接答应她,却将这个问题抛给了太后。 无论太后同意还是不同意,对她来说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太后若是同意,沈青鸾自然就被她捏入了掌心。 太后若是不同意,定然要说个缘由。 她若说沈青鸾笨嘴拙舌,不宜陪伴在她身边,日后传出去,沈青鸾是被太后亲口贬低的女子,她日后便会永远抬不起头。 看她还敢不敢像今日这么嚣张高傲。 呵,再是世家嫡女又如何,再怎么巧言令色又如何。 她的夫君是这世上权势最高的男子,那么她自然就是这世上最高贵的女子。 这些女人理当匍匐在她脚下,岂敢与她唱反调。 太后闻言,也是打量着沈青鸾,眼神喜怒不辨。 良久,才缓缓道:“沈姑娘的确知进退,懂礼数,哀家也很喜欢这孩子。” 万贵妃神色一喜,“太后娘娘也喜欢沈姑娘,陛下,您就应了臣妾吧。” 她整个人伏在皇帝手臂上,娇滴滴地摇晃着。 皇帝唇畔泄出一丝愉悦,就听太后淡淡道: “贵妃太过自谦,沈姑娘知书达理,你却是个鲜嫩活泼的性子,皇帝也最是喜欢你这一点,何必去学了旁人,反倒不伦不类。” 万贵妃脸上的喜色顿时一僵,顿了顿,还是有些不甘道:“太后,臣妾……” “沈姑娘倒是颇投哀家的性子,”太后直接打断她。 “若叫你入宫陪伴哀家一段时日,不知你可愿意?” 太后直接问着沈青鸾。 万贵妃眸光一凝,恶狠狠地射向沈青鸾。 “太后娘娘,沈姑娘如此招人喜欢,不如让她自己选,是愿意陪在本宫身边,还是陪在太后身边?” 太后略带不愉地扫了她一眼,随即也眸光泛冷地看着沈青鸾,示意她回话。 视线中央,沈青鸾微不可见地捏紧了袖子,神色却仍旧淡然。 在这种场合,谁先乱了阵脚,谁就输了。 “臣女谢过太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厚爱。” 沈青鸾不卑不亢道了声谢,才徐徐道:“臣女曾外祖母乃前朝女史人林秋霞,生平最大的心愿便是为前朝李太后著书立传,然传记写至一半便憾然离世。 臣女不才,想继承曾外祖母遗志,请太后开恩,准臣女为太后立传。” 语毕,太后先是一怔,继而是一阵难言的惊喜和赞叹。 “林秋霞是你曾外祖母?” 沈青鸾不卑不亢颔首,“臣女母族正是泰行林氏。” 万贵妃语气尖锐道:“什么林氏不林氏,要给太后立传,宫中自有史官,哪轮得到你一个区区女子。” 太后没料到世上会有这么愚蠢而不自知的女人,终于沉了语气,“万贵妃,无知不是错,可你偏要出来显摆那就蠢得可笑了。 泰行林氏以著书立传而闻名天下,书写过九个朝代,近百位皇室伟人的传记,岂容你在此信口雌黄肆意诽谤。” 还有一句话,太后没说。 每朝每代的皇帝和后宫女子,都以被林氏立传而自傲。 百姓或许会忘记你,可林氏编著的史书传记,却永远不会被遗忘。 更不用说方才沈青鸾提起的前朝李太后,那是史书上赫赫有名,可与男子并肩的人物。 据仅存的半部小传记载,李太后十六岁丧夫,她扶持三岁的小皇子登上皇位。 时下外有强敌环伺,内有权臣把持朝政。 幸好有李太后选拔能人,瓦解权臣的阵营,因势利导扶持自己的簇拥。 在皇帝六岁时,将摇摇欲坠的朝政牢牢把握在皇室手中。 其魄力、胆气、能力,便是世上最出色的男子也遥不可及也。 而她波澜壮阔的一生,在皇帝十六岁时画下帷幕。 她将朝政交还给年轻的天子,而后便隐匿于人前,从此销声匿迹,不再出现。 林秋霞的传记,便只写到这里。 而后,李太后的故事便成了世人和百姓追寻的传说,林秋霞的名字也跟随着李太后,成为众人铭记于心之人。 而沈青鸾,是林秋霞的后人,她愿意给自己写传? 太后激动得心脏怦怦跳。 若是真的写成,她岂不是和李太后一样,可以名垂千古? 这对已经处在权力巅峰的女人来说,是多大的吸引力和诱惑! 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她这会态度柔和了不少,甚至称得上和蔼殷勤,“好孩子,你上前来。” 她拉着沈青鸾的手亲昵地拍了拍。 “只知道你是沈氏嫡女,殊不知你还有林氏的血脉,你的文章做得又这样好,想为哀家写传,哀家自然只有同意的。” 沈青鸾便又行礼道谢,“多谢太后娘娘肯全臣女夙愿,只是如此的话,臣女就不能陪在贵妃娘娘身边了,还请贵妃娘娘原谅。” 太后没好气地瞥了万贵妃一眼,“无知莽妇,你陪在她身边做什么,没得沾惹了一生蠢气。” 她又随手指了一个嬷嬷上前,“”贵妃若觉得自己礼数欠缺,桂嬷嬷,你去贵妃身边指点一二。 万贵妃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入宫这么久,太后虽然不喜欢她,可也不曾这么羞辱过她。 这还是第一次,居然还是为了沈青鸾这么一个连诰命都没有的普通女子,还指派嬷嬷到她身边来监视。 凭什么!她凭什么这么羞辱自己! 这会她还不明白,太后出言教训,既是对她平日的张狂不满的敲打,也是在向沈青鸾示好。 更是要警告万贵妃,日后沈青鸾在宫里,不许她来挑衅欺压。 只可惜万贵妃丝毫没理解她的意思,这会当众丢了脸,直将太后和沈青鸾恨了个牙痒。 又见太后殷切地问着沈青鸾衣食住行的喜好和习惯,一副比亲女儿还要亲的模样,更是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她在皇帝身边这么久,这个老太婆从来就没有对她这么好过! 一个合离了的贱女人,她哪里配! 察觉到她的视线,太后眼神立刻扫了过来,带着三分警告和威胁。 “贵妃,青鸾入宫为哀家立传是大事,这些时日你无事少来慈昭宫,若是误了哀家的事,别怪哀家不给你脸面。” 万贵妃脸色彻底扭曲了起来。 太后懒得理她,又和沈青鸾说了几句,听她说要回家收拾衣物和笔墨纸砚,太后犹豫了一瞬,正要说宫里头都有。 沈青鸾一句话便唬住了她,“曾外祖母将她的私章作为传家宝传了下来,如今就在我娘手中,若要为太后立传,怎能不加盖林氏印章?” 太后立刻激动了,“是是是,还是你想的周到,自然是要盖林氏印章的,你快快回家去娶。” 说完她又叫来黄公公,“你陪着青鸾回家,路上若是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冲撞了青鸾,哀家剥了你的皮。” 黄公公笑呵呵地打着揖,“奴才遵旨,就算舍了奴才这层皮,也定然要护好沈姑娘的。” 太后又叮嘱了几句,就催着沈青鸾回府。 沈青鸾自然无有不应。 出了慈昭殿,沈青鸾才浅浅吐出一口浊气。 这等勾心斗角的日子,委实让人折寿。 若是可以,她只想离这皇宫远远的,此生不再靠近一步。 可是,方才那样的局势,已经不容她躲避逃离。 权势二字最是压人,单是万贵妃召她相伴的命令,她便不能推拒,更不用说加上太后。 所以入宫伴驾,已是势在必行,她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的处境更好一点。 若是以普通臣女的身份入宫,呆在太后身边,在别人眼中便是嫔妃候选人,难免招惹流言蜚语。 可以编纂史书的名头入宫,太后定然不敢怠慢她,也绝不会让她名声有瑕。 若讨了太后的喜欢,日后…… 沈青鸾步子放得慢,好在这会,黄公公也不敢催她。 两人才走到螽斯门处,后头便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沈青鸾心中一动,脚步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便下意识停下。 回身,撞入一双写满千言万语的眼眸之中。 166.力挽狂澜 沈青鸾居然在那双眸子里看到羞愧,落在他脸上,一整个可怜巴巴的样。 她本是一腔憋屈与怒火,却在这一刻,鬼使神差都消弭于无形。 原来早在不知不觉间,君呈松已经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影响她的情绪。 她母亲幼时曾教过她,一个男人若是有责任感,便符合做夫君的基本要求。 若是在责任感之上,还让你有那么几分喜欢,便可以做一对融洽的夫妻。 若是在此基础上,还有一副赏心悦目的好相貌,那便是不能错过的绝世好男人。 当初为她选君鸿白这个夫婿,除了婚约之外,君鸿白俊逸的长相和对亡妻的深情也打动了沈母。 虽然事实证明,君鸿白不是良配。 不过这会嘛…… 沈青鸾眸光不由自主在君呈松脸上身上流连片刻。 饶是以她之挑剔,也不得不承认君呈松宽肩窄腰,身材修长,眉目深邃,是难得的佳品。 沈青鸾心里头一通胡思乱想着,面上却没什么表情。 君呈松不知她的心情,只看她神色便心头惴惴,迈过来的步子都变小了。 走到近前,他张了张嘴似是想说话。 沈青鸾朝身边的黄公公看了一眼,温和道: “黄公公,昨日在琼林宴上有赖侯爷出手,我和妹妹方才脱离险境,原该好生向侯爷道谢,只可惜兵荒马乱之中,不得不失礼了。 如今与侯爷偶遇,还请公公行个方便,让我谢过侯爷。” 黄公公想起那个沉甸甸的荷包,自然乐于卖个好给她,笑着退到一边。 沈青鸾这才看向君呈松,还没开口,君呈松便梗着脖子道了声“对不住。” 沈青鸾欲要出口的话,就这么没了说出来的欲望。 她顿了顿,轻声道:“为何道歉?” 君呈松看着她,嘴唇嗡动着嗫嚅:“我总是说不对话。” 他脸上黯然、低落、厌弃一闪而过。 沈青鸾目光柔和了下来,“你自有你的长处。” 君呈松蜷着手指,紧紧贴在裤缝边上。 沈青鸾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明明身处危机四伏的皇宫,或许还有人在暗处虎视眈眈,沈青鸾却觉得莫名的平静。 这一刻,她无比相信君呈松。 “君呈松,你听着。”沈青鸾唤了他一声。 她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君呈松瞬间绷直了背,大气不敢出,比他刚入军营时,第一次被点名还要紧张。 “昨日你在我父亲面前大放厥词,险些将我爹气晕过去。” 君呈松脸颊涨得通红,甚至耳根都泛着红色。 他讷讷想要开口解释,沈青鸾却淡淡挥手阻止了他出声。 “我知你一根筋,有些事认定了绝不会放弃,你若想娶我……” 她声音淡了些,君呈松神情越发紧张。 沈青鸾声音里带了微不可见的笑意,“那便自己将障碍扫清,堂堂正正走到我面前来。 若是再惹了我爹生气,那便不必再说了。” 这话太出乎意料,君呈松脸上出现一瞬间的空白。 仿佛遇到什么惊吓,又像是遇到什么极致的惊喜,震得他晕晕乎乎的,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你……说什么?” 沈青鸾只高深莫测地一笑,便转身跟着黄公公离开。 直到她的身影慢慢缩小,变成黄豆大一点,君呈松才像是从水里浮出来一样猛地打了个激灵。 他方才听到了什么? 螽斯门处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君呈松险要以为他方才是犯了癔症,又或者是,做了一场白日大梦! “侯爷,您站在这处做什么?”宫中巡逻的侍卫走到君呈松身前。 君呈松如梦初醒,骤然转头看向那列侍卫:“方才你们有没有看见沈姑娘往宫外走去?” 他语气焦急,侍卫神情立刻严肃起来,“可是她犯了什么事逃脱了?卑职这就带人去抓捕。” “不是!”君呈松懊恼一声,“罢了,我自己去问吧。” 说着脚步如风朝宫外追去。 只是到底晚了一步,到宫门口时,沈青鸾已经上了马车,缓慢而悠悠地往沈府去了。 君呈松一颗心像是被油煎了,翻来覆去地焦疼。 应当,是真的吧…… 若不然,今夜还去问问她? 君呈松死死捏住拳头,唯有以此才能遏制住他想要仰天长啸的冲动。 他险要以为,那是他遥不可及的梦,如今居然…… 那头,沈青鸾丢了这样一颗炸弹,独自慢悠悠地回了府。 沈新月正在家里头闹得慌,见了沈青鸾回来,抹着眼泪冲了上来。 “你怎么一个人去了宫里,明明——” 余下的话,在看到笑眯眯的黄公公时戛然而止。 沈青鸾安抚地拍了拍她,笑吟吟看向黄公公,“公公这来来回回一大早辛苦了,若不嫌弃,还请在沈府喝一口茶。” 黄公公初来沈府时,还有些高高在上,到了这会早已是殷勤热络。 这位沈姑娘的手腕才情他都看在眼里,日后长久地陪在太后身边,只怕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 黄公公在宫中生存这许久,自然知道对什么样的人该用什么样的态度。 这会听沈青鸾这么说,自然无有不依,“那咱家就讨口茶喝了。” 等他走了,沈新月眼泪便又冒出了好几包,“你就是嫌我笨嫌我碍事,总要将我赶走,若真是如此又何必认我这个妹妹!” 沈青鸾哭笑不得。 沈母在后头劝道:“你姐姐也是为你好,宫里头规矩重,你性子跳脱去到里头还不知会冲撞了谁,到时候还得你姐姐替你想法子。” 沈新月哇地哭了出来,“你们都看不起我!我哪里就这么不懂事了,我不说话不就行了? 姐姐一个人去宫里头,若是有个什么事谁护着她,谁替她扛!” 沈青鸾心头微动,忍不住将她搂得更紧,“好了,收收眼泪,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吗?” “我不管!”沈新月揪着她的袖子不肯撒手,“你以后再也不许将我抛下。” 沈青鸾和沈母对视一眼,示意沈母将沈新月再安抚一番,才又缓缓道: “其实我入宫倒是得了个好消息,太后娘娘看重我的才学,命我入宫为她攥写小传。” 沈母和沈新月齐齐一惊,只是再看到沈青鸾脸上的云淡风轻,都不由自主地控制了表情。 “替太后立传?” 沈母竭力让自己不那么惊讶,“好端端的,怎么会提起这一桩?那位公公不是说宣你进宫是为了问琼林宴的事?” 沈青鸾故作镇定地一笑,“琼林宴的毒虫与我无关,问清楚了自然不会过多纠缠。 至于立传,是太后赏识我,这才钦点我入宫。” 沈母心中狐疑,可看着沈新月,却是硬生生扭转了话头。 “原来如此,我就知道我的女儿如此出色,定然是人人都喜欢。” 沈母扯出一个笑,“新月,你瞧瞧你,这么大的人了还咋咋呼呼的,你若有你姐姐半分稳重我哪还会为你操心。” 这些话,沈新月都听出茧子了。 这会冷不丁又听了一遭,忙堵着耳朵嚷嚷道:“知道了知道了!姐姐出去大半天定然饿了,我去厨房做些好吃的!” 等沈新月溜之大吉,沈母才面露忧色屏退众人。 “青鸾,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若只是随口一说,不如让你爹去将这件事推了?” 沈青鸾心中一暖。 入宫为太后立传,是光耀门楣之事,若是旁人知道女儿有这等荣耀,只怕会敲锣打鼓昭告天下。 可母亲却第一时间只惦记她的安危,忧心她是否受了委屈。 宁愿冒犯皇家,也要庇护她安然无恙地生活。 这样的母亲,沈青鸾不敢想象,前世知道自己的死讯她会有多伤心。 今生,她再也不会让自己的至亲伤心。 君呈松这个人虽有百般不是,可只一点,那便是做了他的妻子,便再也不会像今日这般任人鱼肉。 “母亲,您不必忧心。” 沈青鸾握着她温热的手,“这次入宫的确危机四伏,可如今我已是是非缠身,焉知这次入宫不会有旁的生机?母亲难道还不相信女儿吗?” 沈母定定地看着她,眼底情绪涌动。 “我当然相信你。” 她掖了下沈青鸾的鬓发,“你永远是我的骄傲。” 沈青鸾回她以坚定的目光,随即让珠珠简单收拾了一番,便准备和黄公公入宫。 沈母依依不舍,“就不能和太后告罪一声,明日再去吗?这些日子,你总是不曾好生休息。” 沈青鸾莞尔,“这会新月还没反应过来,我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不然等她哭起鼻子,咱们沈府迟早要被她淹了过去。” 沈母便也只得依了她。 黄公公仍是笑吟吟的,仿佛对她们之间的暗流涌动毫不知情。 到了慈昭殿,黄公公自去太后面前回话。 沈青鸾带着珠珠坐在偏殿,珠珠忐忑地双手交叠握着。 “姑娘,您说写传记,多长时日能够写完?” 沈青鸾正在闭目养神,闻言睁开了眼,眸中闪过幽光。 “多长时日?若写的好,约莫三四个月便是了,若写的不好……” 167.宫里风波不断 那便再也没有出去的机会了。 自古以来,死亡率最高的文官不是谏官,而是史官。 传言她那曾外祖母林秋霞写李太后的传记只写了一半便与世长辞,就是因为李太后晚年淫乱朝堂。 林秋霞铁笔直言不讳,故而触怒李太后,这才招致杀身之祸。 足可见史官的笔虽不是刀剑,却比刀剑更能杀人。 沈青鸾垂眸,掩下眼底的忧思。 但愿本朝的太后没什么糟心的破事,若不然她这条小命真要休矣! 这一回,太后没让她久等,只坐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黄公公便来请她。 “好孩子,叫你这样急急忙忙地来回跑,着实是辛苦了。” 太后和气地拉着她的手,寒暄了两句。 沈青鸾知道她的心思,略说了几句话便将话头引到了立传之事上。 “臣女曾翻阅过太宗密卷,上头曾记载太后娘娘敦厚庄肃,威严容禀。 然只有寥寥数语,不能绘及太后风采之万一,臣女若能替太后立传,是臣女无上的荣幸。” 太后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你还待字闺中时哀家就听过你的文名,后来,唉,所托非人,不提也罢。 没想到与你这样投缘,你若真替哀家立传,哀家许你一个心愿,如何?” 沈青鸾立刻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适时挤出两滴感动的泪。 “太后娘娘如此看重臣女,臣女,万死不辞。” 两人都有心亲近,这番话自然是宾主尽欢。 沈青鸾又问了些太后日常起居的习惯,便说要去整理文稿。 太后将她安置在西厢的弦月阁,又指了黄公公到她身边伺候,再三嘱咐道: “若有什么不妥帖的,只管来和哀家说,哀家定会为你做主。” “臣女谢过太后。” 说着又对黄公公道:“这些日子,劳烦黄公公了。” 黄公公自是连声道不敢。 珠珠闭着嘴,一言不敢发,生怕说错了话给沈青鸾惹祸。 等沈青鸾进了弦月阁,黄公公告了退,珠珠将门关紧了,方才敢在沈青鸾耳边细声细气道: “姑娘,太后娘娘看起来对您很是贴心,还承诺说许姑娘一个心愿,姑娘到时候要什么心愿?” 沈青鸾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给珠珠倒了一杯,示意她坐下。 自进宫后,她一直谨言慎行。 方才在太后宫中坐了许久,她连茶都不敢喝,这会真是渴着了。 缓缓喝了半盏,她才在珠珠激动的目光下平静道: “太后的承诺,听听就罢了,若是当真,还不知道要怎么死。” “怎么会这样?”珠珠傻眼,“太后是大周最尊贵的女人,随意抬抬手指都厉害得不得了,怎么会骗姑娘?” 沈青鸾将茶盏放下,“你找商人买货物,付出的是银两,人与人之间相交也是一样,交换的永远是利益。 太后是大周最尊贵的女人不假,可她是女人不是圣人,怎么可能任人予取予求。她能给我的,不过是我替她写传等价的东西。若是我漫天要价,便是不知死活。” 珠珠若有所思,随即怅然若失。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姑娘了。” 沈青鸾以指敲着桌面淡然道:“女人立世,能靠的永远只有自己的本事,和真正的紧密的利益共同体。 至于旁的什么欣赏,锦上添花的玩意罢了。” 珠珠深以为然。 她家姑娘今日成为太后宫中的贵客,可不就是靠着自己的才华吗? 两人在弦月阁休整一番后便歇下,并不知道是夜,沈府的厢房狗吠了许久。 没逮到人的沈舒愤怒地在府中又多养了一条狗。 翌日,沈青鸾一早就去太后面前请安。 太后身边的桂嬷嬷迎上来,“姑娘起得这样早,这会太后娘娘正在接见皇后和宫中嫔妃,姑娘不如先回去再歇上一会,过上半柱香的功夫再来。” 沈青鸾哪敢这样托大,忙说自己在此等候便是。 里头莺莺燕燕的声音此起彼伏着,沈青鸾站在檐下,一边听着里头的声音,一边分神想着立传的事。 冷不丁听到里头有人念叨自己的名字。 “听闻太后宫中昨日来了个女秀才,相貌也生得一等一的好,不知咱们有没有这个福分见上一见?” 沈青鸾默默打了个激灵,眼观鼻鼻观心站着。 只听里头太后的声音隔了会儿才响起来,“有什么好见的,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女子,你去给沈姑娘传话,就说让她好生做文章,不必来拜见我。” 沈青鸾将这话听了个分明,果然,没一会桂嬷嬷又走了出来。 “沈姑娘,太后说免了您的礼,让您自在些。” 沈青鸾含笑应是,心头却是并未彻底放下。 她有一种直觉,在宫中的日子,并不会那么平静。 果然,到了下午时分,沈青鸾正要用午膳,便有一黄衫宫女俏生生拜见。 脸上虽带着笑,眼神却是倨傲,“这位就是沈姑娘,皇后娘娘久闻大名,邀沈姑娘去昭华殿一叙。” 沈青鸾握着筷箸的手微顿,朝黄公公看去。 黄公公挂着笑朝那宫女道:“淑明姑姑,皇后娘娘召见原不该推辞,可沈姑娘还未用膳,不知姑姑可否稍等片刻?” 淑明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黄公公,“皇后娘娘如今掌管后宫,哪会饿着太后娘娘的客人。 更何况后宫进了新的贵女却从未见过娘娘,不知是哪家的礼数。” 话说到这里,黄公公一阵没脸,说话也带了几分火气。 “既然如此,奴才去回禀过太后娘娘,便陪沈姑娘一同去拜见皇后娘娘。” 听他抬出太后来压人,淑明丝毫惧意退缩也无,反而得意一笑。 “太后娘娘如今正在礼佛,你要去回禀便去,可我家皇后娘娘却是等不了那么久。沈姑娘,请随奴婢走一趟。” 原是有备而来。 沈青鸾朝黄公公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既然如此,黄公公也不必惊动太后娘娘,我随这位姑姑去一趟便是。 稍后若是太后娘娘问起,知道我在皇后宫中想必也不会忧心。” 这话是在隐晦地敲打淑明,虽然太后现在不在,可总会回来。 皇后娘娘若想动什么心思,也不能太过张狂。 淑明不知是听懂还是没听懂,扯了扯嘴唇,转身示意沈青鸾跟上。 沈青鸾抬手,让黄公公不必跟上,自己跟在她后头出了慈昭殿。 不是她自傲,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但看淑明这个贴身宫女的做派,便知皇后城府不深。 恐怕是那等只顾眼前快意,不知长远大局之人。 既然如此,哪怕把黄公公这个自己人带在身边,对皇后来说也没什么震慑,说不定还会被一锅端。 还是将黄公公留在慈昭殿,等太后回来还能搬个救兵。 昭华殿离慈昭殿并不远,约莫走了一盏茶的时间便到了。 到时日头已是高悬,沈青鸾走得出了一身薄汗,肚子越发饿了。 想起方才还未动筷的餐桌上,摆着一叠晶莹软糯的桂花奶糕。 早知如此,就先吃一块再说,也好过这会饿得头都有些晕。 淑明进去通报后,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有一个小宫女出来传话:“皇后娘娘正在用膳,你到院子里等着吧。” 沈青鸾:…… 好,她忍! 好等赖等,直等到沈青鸾腿脚有些发软,淑明才从屋子里出来,“皇后娘娘宣召,沈姑娘来拜见吧。” 沈青鸾一声不吭地跟着她进去,入内便是一派富丽堂皇的装饰。 皇后坐在餐桌前,头戴金玉华彩凤冠,身穿薄罗金缕裙,一派皇家富贵之相。 眼角处深深的几条细纹,衬得她既老气又刻薄。 沈青鸾粗粗打量一眼,就立刻垂下头,熟练地下跪行礼。 她身旁摆着鎏金博山香炉,袅袅青烟熏得她头昏脑胀,直到快要喘不过气来,皇后才沉声道:“起来吧。” 皇后的声音不比万贵妃娇嫩妩媚,像是有什么在钻木头一般粗粝。 沈青鸾不动声色地起身,只管装出一副拘谨木讷的样子,任皇后将她自上到下地打量一番。 半晌,皇后才道:“听淑明说,方才你正在用膳,不想来拜见本宫。” 沈青鸾又是一阵无语。 可怜见的,她可什么都没说,是黄公公说的好不好。 皇后不敢拿太后身边的人说事,就只敢拿捏她? 沈青鸾心头低叹了一口气,很熟练地恢复成刚刚下跪的姿势,“皇后娘娘明鉴。 臣女只是担心会惊扰皇后娘娘用膳,这才多问了一句,惹得娘娘误会是臣女的不是。” 她不认不愿拜见的罪,只说自己让皇后误会,又好生认了错,皇后便不好揪着不放。 在这宫里头,只是认错能解决的事都不是事。 果然,皇后哽了一下,只好说自己并不见怪,沈青鸾这才重新起身。 这一跪一站,沈青鸾双腿越发软。 “瞧你小脸煞白的,可是还未用膳所以饿了?”皇后缓和了语气。 沈青鸾却觉得有些反常,谨慎道:“多谢娘娘关怀,拜见娘娘臣女只觉得激动欢欣,并不觉得饿。” 皇后又顿了一下,生硬道:“你若饿了,本宫这里还有些膳食,你来吃了吧。” 168.被皇后针对了 沈青鸾像是太阳穴处被人重击了一下,生出一丝恍惚的不敢置信。 她瞥着桌子上皇后吃剩的残羹冷炙。 宫里头的膳食,不管味道如何,卖相总归是极好的,这会虽然被皇后吃过,可看起来还是精致无比。 可是,再怎么精致,那也是剩菜。 皇后的宫殿如此富丽堂皇,而她自己更是衣衫首饰装扮华丽无一不精,足可见她并非疏漏不在意礼数脸面之人。 既然如此,她让她吃这桌剩菜用意很明确,那就是想羞辱她。 沈青鸾掩在袖子下的手掌缓缓握紧,没有动弹。 皇后眼神冷了下来,“沈姑娘,本宫赏赐,你为何不领,可是仗着是太后请入宫,便可对我这个中宫皇后不敬?” 沈青鸾心口处那根弦紧绷了起来,大脑飞快转动。 方才皇后口称她是太后邀请入宫,倒让她想起了皇后的身份。 大周后宫之中,太后母家凋敝,只有一个远房亲戚丁家可堪一用。 而万贵妃虽然深受宠爱,可母家也并无权势,不过是个杀猪屠户之女而已。 后宫之中真正权势滔天之人,便是皇后母族叶氏,其父叶柯便是当朝左相,将右相王伦压得死死的。 所以叶皇后虽不如万贵妃一般深得皇帝宠爱,可有母族权势在,自然屹立不倒,甚至还能在太后和万贵妃面前占上风。 所以她受太后之邀入宫的身份,在皇后面前非但无功,反倒有过。 想明白这一点,沈青鸾忙低头道: “皇后娘娘恕罪,臣女初来宫中,不知宫中礼数,生怕行差踏错冒犯了贵人,所以一时有些迟缓,并非对娘娘不敬。” 皇后鼻尖轻哼了一声,抬手往桌子上指了指,“在本宫这不必拘谨,去吃吧。” 沈青鸾脚步缓缓往餐桌边上挪动,绞尽脑汁地想着办法。 吃皇后剩菜这种事传出去虽然不体面,定然会让沈家成为众人的笑柄,可如今形势比人强,该低头时低头倒也没什么。 怕就怕在,这一桩羞辱,并不是皇后真正的目的。 这午膳里头若是下了什么毒,或是旁的什么东西,她这会吃了下去回过头来出了什么事情,难不成还能找皇后说理吗? 不过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罢了。 所以这用膳,能免则免。 沈青鸾站在桌前停住脚步,语气佯作轻快,“臣女多谢皇后娘娘赏,早就听闻娘娘宫中的膳食最是精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瞧这瑶池仙露羹色香味俱全,还有这鸾鸟鸣春饼,闻着便有一丝甜气。” 她指的两样菜肴都是桌子上被动得比较多的,应当是皇后钟爱之物。 果然,皇后闻言唇角微微上扬,连那刻薄的气质都消散了几分。 “你喜欢,就多用些。” 她挥手示意身边的宫女替沈青鸾布菜,也是为着让她没有退缩的余地。 沈青鸾掩唇,做出一副小女儿的天真和骄矜。 “臣女是要多用些,在家中时我母亲总说这些甜食若是吃多了便会肤色泛黄,多长许多皱纹出来,因此总是不让我多吃。 如今在宫中没了母亲时刻盯着,臣女要吃个够。” 说着她果真伸手要去接过宫女手中的膳碗,只是还未碰到,就听到皇后既惊又疑道: “你说什么?甜食吃多了会肤色发黄长皱纹?” 沈青鸾心中一松,伸出去的手忙收了回来,回转几步重新走到皇后面前,离餐桌更远了些。 “是呀,娘娘应是知道我外祖是泰行林氏,因着家学渊源知道许多前朝的秘方。 听说前朝李太后便是从来不吃这等甜食,加以秘方调养,才年近四十仍旧美如娇花照水,美丽非凡。” 叶皇后如今,正是三十八岁。 闻言,情不自禁地抚了自己的侧脸。 入手处,一派松弛糙手。 想她乃叶氏贵女,平时一饮一食莫不精致,更不用说平日的保养妆点,她自问精心至极。 可偏偏,这脸却是一日赛过一日地松垮。 万昀娇那个粗浅屠户女入了宫之后,洗干净那身上的猪臊味后,如今是一日赛过一日的美艳俏丽,竟将她都整个儿比得失了色。 要知道她在闺中的时候,也是艳杀百花的美人,如今竟被一个乡巴佬给压了过去。 她本还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才知,是日日都吃的甜食惹的祸。 怎能不叫她生气! 叶皇后怒火中烧,狠狠瞪了众人一眼,“一帮没眼力见的蠢货,每日就拿这些东西来祸害本宫! 还不将这些碍眼东西撤下去,小厨房那个做甜食的厨子,打三十板子赶出宫去!” 她倒并不怀疑沈青鸾说的话有假。 沈青鸾外祖的来历并不是什么秘闻,太后若不是查了个清楚又怎么会宣沈青鸾入宫。 而这宫里头,秘密并不多,有些事太后知道,皇后自然也就清楚。 更何况,哪怕是假话她也不在乎,她更在乎沈青鸾口中那句“李太后加以秘方调养”。 若说后宫女子有崇拜的对象,李太后绝对是其中之一。 年纪轻轻死了夫君,登顶天下权力巅峰的位置。 传说她年过四十容貌仍旧美丽如二八女子,还得到朝中几位年轻有为的臣子坚定不移的守护。 哪个女子不羡慕这样的命运,若是自己过上这样的生活,简直是毕生难以企及的愉悦。 也是因此,李太后用过的秘方,对叶皇后来说有难以描绘的吸引力。 所以这会,她发作了一通之后,再看沈青鸾时硬生生止住怒容,扯出一个笑摆出和气的模样。 “是不是吓着你了?日后相处久了你就知道本宫这个人最是赏罚分明,今日你算是帮了本宫,本宫定要好好赏你。 淑明,你将本宫的金玉满堂蝴蝶冠拿过来,赏给沈姑娘。” 只可惜,她平日里摆威风惯了,并不怎么擅长做这等和善的姿态,因此看起来很是怪异扭曲,活像是下一刻就要发号施令处死人一般。 沈青鸾只扯着假笑说不敢领受。 皇后没将她的推脱放在眼里,淑明很快就将她说的头冠拿了过来。 一露面,就将沈青鸾震得目瞪口呆。 但见那整个头冠以黄金翡翠、珍珠、红宝石、蓝宝石、碧玺等各色宝石打造。 绚丽夺目的彩色宝石两边,还用两排小巧玲珑的米珠镶边,使得整个发簪看起来富丽堂皇,财大气粗。 沈青鸾发誓,她自打从娘胎里出来到现在,都不曾见过这么晃眼的头冠。 叶皇后从淑明手中接过头冠,欣赏地抚摸了一会,才略带施舍地看向沈青鸾。 “这个头冠是本宫颇费了一番心思才做出来的,今日与你投缘,便赐给你了。” 说着,她高高地抬着下巴,等着沈青鸾感恩戴德。 沈青鸾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早就听说叶家巨富,连喝茶都要用金器茶具。 彼时她还只当是个笑话,哪有世家会是如此浮夸的德性。 今日一见,才知传言非但不虚,甚至还不足以描绘叶氏之万一。 见沈青鸾久久没有回话,叶皇后又沉下脸来。 “沈青鸾,本宫以礼待你,是为礼贤下士,你如此不识好歹可是要挑衅本宫。” 沈青鸾头一次生出百口莫辩的心情。 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娘娘误会了。”沈青鸾声音有些无力,“这头冠太贵重,臣女受之有愧。” 叶皇后气怒着扬高了声音,“本宫说赏你就赏你,再推三阻四本宫要你好看。” 沈青鸾:…… 她忍着眼花将头冠接了过来,只觉手臂都叫这沉甸甸的黄金缀下去好几尺。 强笑着道谢:“臣女谢皇后娘娘赏。” 叶皇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又道:“你方才说李太后不吃甜食,又以秘方调理,所以容貌美艳,她用的是什么秘方你可知道?” 终于说到正题了。 沈青鸾心头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将头冠交到珠珠手上,“娘娘若不嫌弃,臣女愿将秘方书写给皇后娘娘。” 还算识趣。 叶皇后抬了抬手,便有宫女端了纸笔铺好。 沈青鸾也不推脱,上前拿起笔,洋洋洒洒一气写了三页纸。 她一边写,一边有宫女拿着写好的纸呈到皇后面前。 皇后迫不及待地接过去看,越看,眉头越是皱的紧紧的。 “每日不吃甜食,还得饮食清淡?”叶皇后看着沈青鸾写下的菜谱,语气里满是弄弄的不满。 “每日还得避开日头散步半个时辰,少喝茶叶多喝白水,这算什么秘方,这不是苦修吗!” 叶皇后平日起居奢靡,要她按沈青鸾写的这个方子来调养,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她啪地将那叠纸拍到身侧的小几上,挑着眼尾理直气壮道: “有没有什么方子,每日可以大吃大喝,不必动弹,只需躺着歇息便能变美的?” 沈青鸾这会已经对她的路数有了些了解,闻言脸上并无异样,只温和笑道: “其实娘娘本就天生丽质,兼又有母仪天下的端庄之气,若还如此精心保养,岂不是要天底下别的女子都汗颜?至于皇后娘娘所说的方子——” 沈青鸾拉长声调,卖了个关子。 169.把人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皇后紧紧地盯着她,见她停顿,急着追问道:“怎么样?有,还是没有?” 沈青鸾沉吟着,朝四周打量了一圈,“前朝秘史里倒是提到过,只不过都是些无稽之谈,臣女也不敢过多宣扬。” 叶皇后愣了愣,随即脸上透出狂喜。 她冲着众人甩袖,“你们都去外面候着,不许偷听。” 等宫女鱼贯而出,叶皇后才急不可耐地冲着沈青鸾问道:“如何,现在可以说了吧?” 宫殿外头,淑棋附在淑明耳边悄声道:“皇后娘娘不是说要给这个姓沈的一点颜色看看吗?怎么如今全然不是这么个意思?” 淑明神色不变,眉头不屑地拧着,“跳梁小丑而已,每日这样贴上来的妃嫔不知道有多少,皇后娘娘怎么会被她给糊弄住。 等着瞧吧,等她将方子说出来没了利用价值,皇后娘娘自然会给她教训,谁叫她胆敢仗着太后的宠幸便不尊皇后,当真是分不清大小王了。” 淑棋识趣地没再说话。 虽然都是皇后的贴身宫女,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竞争,她自然是不如淑明受信任的。 只是她们老老实实在外等着,还没等到一刻,宫殿虚掩的门就被推开。 沈青鸾长身而立,缓步而出。 淑明和淑棋面面相觑,怔愣了一瞬才迎了上去。 “你将什么方子给了娘娘,需得交出来由太医院检查。” 沈青鸾眸光凉凉地从淑明身上扫过,淑明抬眼去看,却见她脸上只有不卑不亢的笑。 一时间,她还以为方才的眼神是她的错觉。 “皇后娘娘特意叮嘱,今日之事必须保密,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淑明姑姑若是想知道,还请亲自去问皇后娘娘。” 淑明柳眉倒竖就要发怒。 沈青鸾平静道:“淑明姑姑若一定要看,臣女也不敢拒绝,只是若这方子传了出去,不知结果可是由姑姑一力承担?” 或许是她神色实在太冷,淑明觉得自己四肢好像被她目光冻住一般,丝毫动弹不得。 等她回过神来,沈青鸾早已带着人离了昭华殿。 淑明恨恨地跺脚,转身回了殿内。 这头的消息传到万贵妃耳中,知道沈青鸾在昭华殿并未吃皇后的吃食,气得她狠狠砸了一个茶碗。 “皇后平日里瞧着是个眼高于顶的,在沈青鸾面前居然跟猫一样,白费了我一番心思。” 她身边的宫女讷讷地垂着头不敢说话。 万贵妃身边的贴身丫鬟此前在琼林宴上被发落了一批,那些都是她用惯了的宫女。 如今这些都是新拨给她的,一个个蠢笨得跟木头一样,用起来远远比不上以前趁手。 万贵妃心头一阵恼怒,将这笔账又是算在了沈青鸾头上。 “贵妃娘娘怎得又手滑了?” 门口进来一个穿着褐色宫装的嬷嬷,正是太后拨到她身边的桂嬷嬷。 桂嬷嬷打扮得很是素净,一头略有些花白的头发挽成一个小髻,以素色的银簪别住,瞧着不怎么打眼。 可通身的气度却不容人小觑。 原本在万贵妃身边劝慰的梅姑姑敛了神色,笑着迎上去,“桂嬷嬷不是去用午膳了?用了膳怎得不歇上一会? 您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了,这点体面总该有的,若不然叫太后娘娘知道了,只怕要怪我们不敬。” 身后,万贵妃见梅姑姑替她当枪,骄矜地轻哼一声。 梅姑姑脸皮抽了抽。 在宫里头,当真是许久没见过蠢得这么清新脱俗的女人了。 桂嬷嬷平静的目光在屋内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梅姑姑身上。 旁人也就罢了,梅姑姑是皇帝亲自挑选给万贵妃的,别人的面子都可以不给,梅姑姑却是不能的。 桂嬷嬷扯出一个和善的笑,“奴婢在慈昭殿时并无午歇的习惯,来了贵妃娘娘宫中,自然更加不能惫懒。 还是让奴婢来伺候贵妃娘娘,没得让那些小丫头毛手毛脚,总是惊扰贵妃娘娘。” 梅姑姑神色僵了僵,转头冲着一个小宫女斥道: “贵妃娘娘心善和气,越发纵得你们无法无天,一个个办事如此惫懒,砸碎了茶碗惊扰了贵妃娘娘,掌嘴二十,罚奉半年!” 那小宫女眼里含了包泪,却也不敢辩驳,瑟缩地跪下道:“奴婢遵命。” 退了出去,外头很快响起掌掌到肉的巴掌声。 万贵妃听在耳中,坐在软榻上的身子挺得笔直,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这个桂嬷嬷,自打到了她宫中,架子捏得足足的,连梅姑姑都要卖她三分情面。 累得她明明是在自己宫中,却偏要瞻前顾后,不得痛快! 若这老婆子再是不知分寸,她迟早要…… 万贵妃阴毒的眸光在桂嬷嬷身上流连。 梅姑姑忌惮她,万贵妃自己可不觉得有什么了不得。 好容易外头巴掌声歇下,桂嬷嬷移步到万贵妃身前。 “贵妃娘娘,太后让您替她抄写佛经,您如今该动笔了。” 万贵妃僵着身子没有搭理她,桂嬷嬷倒也不急,施施然笑道: “奴婢知道写佛经枯燥,贵妃娘娘年轻心气高,自然难以动笔,可我大周以孝当先,娘娘愿意替太后写佛经祈福,此等孝义之举若是传到陛下耳中,自然也会高看娘娘一分,您说呢?” 万贵妃还是没有动作。 梅姑姑便也含笑走了过来: “桂嬷嬷说笑了,娘娘不是难以动笔,而是方才用完膳这会需得走动会消食,不然头晕脑胀的反倒误了事,桂嬷嬷不如也歇息片刻,免得劳累了。” 桂嬷嬷仍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笑模样,“奴婢陪着贵妃娘娘走动走到。” 万贵妃闻言,再也忍不住,恶狠狠地瞥过来一眼,倏地起身往殿外走去。 她究竟是做了什么孽,惹了这么一尊大佛回来! 早知道,昨日就不去慈昭殿凑热闹了。 该死的沈青鸾!自打成为妃嫔后她还没吃过这样的亏。 这些日子屡屡受挫,恍惚间竟让她有了回到以往杀猪屠户女的错觉。 这笔账她若不讨回来,她就不姓万! 那头,沈青鸾回了慈昭殿,也没找太后去诉苦。 太后若能克制皇后,方才淑明就不会将她从慈昭殿带走了。 这会去诉苦,除了让太后颜面无光进而对她生出不喜之外,无任何益处。 没有好处的事情,就不必节外生枝。 沈青鸾略坐了坐,就开始翻阅起太后娘家的族谱。 这些都是她一入宫就问了太后讨要过来的,只要是有助于立传的事,太后都无有不应。 沈青鸾将将看了一个时辰,太后便命人来请她了。 无论什么时候,太后脸上永远慈祥和蔼,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定会以为她是这世上最和善公正的老太太。 譬如沈青鸾一入内,就见到万昀心可怜巴巴地怀抱着太后的胳膊,见了沈青鸾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太后娘娘,昀心好久没来跟您请安,您一定不记得昀心,不疼昀心了。” 太后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变,“皮猴子,满宫里的姑娘,没一个比你更会磨人。” 万昀心将身子扭成麻花,“昀心还以为太后更喜欢青鸾姐姐,就不喜欢昀心了。” 太后没有答话,只抬眼看着沈青鸾,“青鸾,这是万贵妃的妹妹,往日里总是她来陪着哀家解解闷逗逗趣。” 这话很是有些意味深长。 她并未正面回答万昀心问她是否更喜欢沈青鸾的问题,反倒说了万昀心平日里替她逗趣。 这可以解释为她并不喜欢沈青鸾,也可以理解为她并不屑回答万昀心的问题。 而后头这句话看似亲近,万昀心听了也很是自得。 可是,世家贵族的女子,哪会有甘愿给人做逗趣解闷子的玩物的? 只有万昀心不学无术,还以为太后是真心喜欢她。 沈青鸾心中了然,上前行礼温和道:“万姑娘说话爽朗直率,臣女也觉得很是有趣。” 方才万昀心再怎么撒娇卖乖,太后也只是淡淡地笑。 可这会沈青鸾简简单单说了这样一句,太后居然朗笑出声,很是开怀的模样。 “哀家就知道,青鸾这个孩子与哀家心意相通。” 沈青鸾也是莞尔。 太后拍了拍万昀心的手,“你这孩子,最是有趣,可有一段日子没来了。” 万昀心虽觉得怪怪的,可看着众人脸上的笑,她也说不出什么不对。 听太后这么问,她立刻就来劲了,“太后,昀心这些日子都在念书呢。” “哦?”太后更乐了。 “你这皮猴也会念书?” 这话听在耳朵里,怎么更怪了? 万昀心看着太后脸上的笑,强令自己忽略那种怪异,仍旧卖乖道: “太后您别以为臣女不学无术,臣女也是很想和沈姐姐学着好好念书,为太后分忧的。” 太后顺着她的话问了她近日都在读什么书。 万昀心娇声道:“臣女近日也读了前朝的史书,读了李太后的传记。 太后娘娘,臣女也想学着写传,太后让臣女这段时日跟在沈姑娘身边学习学习如何?” 殿内一时静如死水。 沈青鸾悠悠抬头,看着自作聪明,还以为天衣无缝的万昀心。 170.找事的一茬接一茬! 万昀心仍旧无知无觉地撒娇:“太后,昀心是真的想多学些东西,您就应了我吧。” 又瞥着头去看沈青鸾,“沈姑娘,咱们往日是有些误会,不过也应当都解开了,如今我是真心想和你学习,也是想为太后出份力。” 这话说的,好似沈青鸾若是拒绝,便是阻止她为太后出力一般。 太后还是笑,只眸光略微发凉,看向沈青鸾,“青鸾,立传之事是你做主,你意下如何?” 沈青鸾心头一阵好笑。 太后分明是不情愿自己的传记被这等粗鄙的屠户女沾染,却不想自己说出口怕损了她的形象,便要沈青鸾来说。 沈青鸾庆幸自己还算得上会看人眼色。 若是换个愣头愣脑的,譬如沈新月站在这里,能不能看懂她的眼色还是个问题,更遑论说依着她的心意来回话。 “太后娘恕罪。”语到此处便是一顿。 入宫两日,无论要说什么,开口先低人一等。 她要人恕的罪已是比前后两辈子加起来的还要多,也不知她哪来这么多罪要人来恕。 这宫里头压根不是人待的地方,不知道为何那么多人挤破头要往这里头来。 心里头虽是这个念头,沈青鸾口中还是上道。 “万姑娘想帮臣女共同为太后写传,臣女自然感激。不过林氏写书之法若要教给别人,那是要行正经拜师礼的。 自老祖宗起便是如此,臣女虽然不敢与先辈比肩,却也不敢坏了规矩。” 太后满意地点头。 不怪她如此喜欢沈青鸾这个丫头。 说话知进退懂分寸,虽然柔和有礼,实际上却是个外圆内方、寸土不让的性子。 更重要的是知情识趣,说话办事比她身边伺候多年的老嬷嬷更合她心意。 日后若是有机会,可以将她长久留在身边伺候,她也能舒心不少。 太后心里打着算盘,面上却是露出遗憾,“没想到写个传记竟还有如此讲究,昀心丫头,看来这次你要遗憾了。” 万昀心早在沈青鸾开口的时候,就沉下了娇美的脸,沉沉地盯着沈青鸾。 等她真的开口拒绝自己,万昀心脸上已经满是冷笑。 听太后这么说,万昀心不甘不愿道:“什么规矩不规矩,都是沈姑娘自己说的,咱们外人哪里就能查证呢?” 太后脸上的笑也淡了下来。 所以说,这些泥巴地里爬出来的乡巴佬就是不讨人喜欢,连看人脸色都不会。 真以为家里出了个宠妃,就一家人鸡犬升天,谁都得捧着了。 “好了。”太后淡声打断了她的酸话,“文人规矩本就多,尤其是林氏这种流传上百年的世家大族,挤不进去不必硬挤。 你想学,哀家再找别的师傅教你也就是了。” 万昀心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最难堪的短处便是家世。 刚入京那会,没少被人挤兑嘲笑过。 彼时她还惧吓于京都贵女们的威仪和高傲,被人当戏子一般戏耍过不知道多少次。 好在后来,姐姐成了宠妃,她便也有了人撑腰。 那些人当初怎么羞辱的她,她便怎么报复了回去。 没想到,顺风顺水活了这么久,如今居然又回到当初被人瞧不起的境地。 而且,对方居然还是这么一个被合离的、名声如此不堪的弃妇。 回忆起在沈青鸾面前或多或少吃过的暗亏,万昀心越发恨毒了沈青鸾。 只她在京都这么些年,早已不是当初有气便要撒出来的农女。 尤其是在太后面前,好歹也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得寸进尺,什么时候该见好就收。 这会也只掩下眼底的恨意,扯着甜美的笑卖乖道: “太后娘娘愿意找旁的师傅教臣女,昀心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等太后脸上神色正常了,万昀心又侧头娇声道:“沈姑娘,我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你吗? 咱们年龄相近,合该多亲近些。你可千万别为了之前的事,对我记恨在心里。” 沈青鸾看了太后一眼,见她没有出声的意思,心里冷笑一声。 “我倒不记得万姑娘之前与我有过什么纠葛,这话实在太见外。 至于问我,其实念书一事并无前后之说,不过达者为先,说不定万姑娘格外有天分,日后合该是我向万姑娘请教呢。” 她说这话时已经很是不耐烦了,眉梢眼角都挂着冷霜。 太后见状忙打了个圆场:“昀心今日进宫还未去见万贵妃,你姐姐想必是想你了,快些过去吧,免得她等急。” 万昀心闻言也不好多留,只得憋气道:“太后娘娘说的是,臣女的姐姐最是疼我,我和姐姐也从来都是无话不谈的。” 说着挑衅般瞪了沈青鸾一眼,冲太后行礼告辞。 万昀心走了,太后方才冲着沈青鸾和声道: “万家丫头和万贵妃一模一样的性子,皇帝很是喜欢她们的天真活泼,日后在宫里头遇上了,青鸾你得多包涵才是。” 沈青鸾心头一阵冷笑。 包涵?她还要怎么包涵? 已经是打不还口骂不还手,万昀心却还嫌她姿态不够低。 座上,太后见她迟迟没有回话,忍不住加重了语调,“青鸾丫头,你应当知道哀家对你格外看重,你可千万别让哀家失望。” 沈青鸾深吸了口气,重新恢复了端庄妥帖的模样,“多谢太后赏识,臣女都明白的。” “明白就好。”太后意味不明地打量着她的脸,“哀家累了,你回去吧。” “是。” 黄公公送她回了弦月阁,嘱咐了两句便退了出来。 回了正殿,太后身边的映秋正在给她按摩头部,听到声音,太后眼睛都没睁。 “怎么,沈青鸾可有跟你说些什么?” 黄公公将腰弯得低低的,“沈姑娘识大体知进退,不曾表露什么委屈不满。” “嗯。”太后唇角扬起,不知是被按得舒服还是满意地哼出声。 “哀家知道她是个聪明人,也不枉哀家如此抬举她。” 黄公公忙殷勤接话:“太后娘娘抬举沈姑娘,方才万姑娘说话这么不知轻重,太后怎得任她放肆,奴才真真从未见过这种蠢人。” 太后缓缓睁开了眼,“万家人是蠢,这样蠢的人你若说她一句,她便要不知死活攀咬上来,没得惹了哀家一身臊,反成了宫里头的笑柄。 还是沈青鸾这样的世家女子,知道忍一时之气,顾全大局。” 黄公公听了心里没来由一阵无语。 呵,怎么着,那顾全大局的人就活该受气? 那蠢人反倒让人不敢招惹? 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可即便烦闷,他也知道太后说的是真真切切的实话,若换做是他,也会选择得罪沈青鸾而不是万昀心。 得罪了沈青鸾,事后与她好生哀求讨饶,她未必会揪着不放。 得罪了万昀心,你还不知道有没有求饶的机会了。 太后虽然身居高位,可事实上却也是一样的道理。 所以说这世道,总是好人受气。 殿内安静了片刻,黄公公又道:“太后果然高明,可就怕沈姑娘心中有气,耽误了太后的差事。” “她敢。”太后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她因为合离之事备受非议,哀家让她给哀家立传,那是扬名万的好机会,她若是知道轻重便该知道立传之事不容有失。 至于旁的亏,即便再怎么忍让她也不敢误了哀家的大事。” 黄公公彻底没了话。 大抵是沈青鸾给众人留下的印象的确如太后所说,温婉知礼、顾全大局。 可黄公公与她私下接触更多一些,听着太后的话,心中却是控制不住地打起鼓来。 他该怎么说?沈青鸾或许并不是太后以为的,如此没有爪牙的大家闺秀。 罢了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何必给自己徒生是非。 在这宫里头,要想活得久,头一桩就是要管好自己的嘴。 黄公公安安静静地退了出去。 弦月阁里,珠珠将太后派来伺候的人都支了出去,又拿了碗冰镇的酥酪端到沈青鸾面前,轻声道: “姑娘,吃些甜的,消消火气。” 沈青鸾接了过去,舀起一勺。 冰而甜的味道顺着喉管一路滑进去,似乎抚慰了些许怒意。 可随即,却是深深的疲惫,以至于那怒意成了掩在草木灰下的火星子,一闪一闪地扑闪着火气。 珠珠没话找话地开解着她,“这宫里头旁的不说,吃食倒是一等一的精致。” 这话让沈青鸾顿时又想起中午时分,皇后高傲地说要将剩菜赏给她那一幕。 顿时让她没了吃东西的心思。 她拿着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舀着,心不在焉道:“这样的日子却要拿胆战心惊来换,当真是不值。” 珠珠沉默了片刻,“姑娘如今是为太后娘娘做事,有太后娘娘庇护,也不必太担忧。” 沈青鸾讽刺地笑起来,“我替她办事,她理当庇护我,只可惜,太后身居高位太久,早就是个不讲理的人了。” 人一旦久居高位,就会变得傲慢,从而忽略了人与人交往最基本的利益交换。 只以为她予你几分好脸色,你就该受宠若惊。 旁的什么苦楚,都该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 171.又遇上傻缺了 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沈青鸾心烦气躁,偏又无力解决目前的局面,索性将碗放下站起身。 “总是困在一方天地里只会让那烦闷越重,还是去外头园子里走一走,心境开阔些,人也没那么烦。” 珠珠深以为然,忙从屋子里拿了把纸伞跟了出去。 见她出来,黄公公忙跟了过来。 “太后娘娘说了,这宫里头沈姑娘想去哪都使得,听说今儿个御花园的姚黄牡丹开了,姑娘可要去看一看?” 沈青鸾在人前虽没了方才的郁气,不过也没什么欢欣雀跃的。 闻言只是浅笑道:“御花园倒不必去了,公公且带着我在僻静处走上一走,也好与我说说太后的事。” 黄公公一听,脸上堆满了笑,“太后娘娘的事,奴才哪说得上来,她老人家是天上的云,咱们没了根的,不过是脚底的泥。” 沈青鸾声音浅浅,似一汪上好的泉,“公公何必妄自菲薄,人生下来便是一张白纸,不过是际遇、运气、经历和种种抉择造就如今的模样。 或许公公觉得如今的模样并不怎么如人意,可这世上却再也找不出和公公一模一样的人了,若从史学家的角度来说,黄公公也是世上独一份的。” 黄公公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一时间竟有些怔愣了。 他下意识想反驳,太监可不罕见,这皇宫里掉下来一块石头,能砸死五个太监。 可他又不愿意反驳。 他虽在别人面前自我贬低,可心底深处,他其实是觉得自己很不一般的。 沉默片刻,他声音没了以往刻意的讨好和尖利,反而变得有那么一丝像个正常男人。 “姑娘说的是,奴才七岁被卖了进宫做了太监,净身的师傅喝了酒没下好手,奴才险些没了命。 只吃了一副药便硬生生扛了过来,漫宫里再没有一个太监有奴才这么大的命。” 沈青鸾含笑听着他的话,一边儿赞叹着。 就连黄公公自己都没注意,沈青鸾只三言两语就打开他的心房,让他将一个闺阁女子引为至交。 等走到一处风景秀美的假山处,黄公公抹着眼泪,“奴才一生虽然苦,可凭着奴才一口心气儿不散,总算没白在这世上走一遭。” 沈青鸾温和颔首,“世上有人子孙满堂却尽是庸碌之辈,有人孑然一身却不虚此生,公公之豁达若记于书中,必当激励后人。” “姑娘说的是真的?”黄公公眼睛一亮,“奴才一个太监,也能写进书里头?” 沈青鸾意气风发地扬眉,“有何不可?前朝《明奇传》便是太监自述,至今广为传阅。” 黄公公将书名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沈姑娘,您说的这本书,哪里可以看? 不怕您笑话,奴才虽没念过书,可跟在主子身边伺候,也识得几个字。” 沈青鸾适当露出些讶然,“果真?公公如此自强当真令人敬佩,若想看《明奇传》,我这倒还有一本,公公可以随时来借阅。” “那就谢过了。” 两人沿着湖畔走了许久,到得回程之时,黄公公态度已是大不一样。 此前是高高在上中带着一丝客气和怜悯,这会却是热络殷勤之余,还有几分尊敬和真心的崇敬。 高位者总以为自己有了权势便能得到下位者无条件的拥护,殊不知小人物,也有自己的追求和生存之道。 这些道理太后不放在眼里,沈青鸾却是知道。 她若不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便得将所有能拉拢的,尽数拉拢。 眼看风大了些,黄公公便催着沈青鸾回弦月阁,“若是着凉了难免又要受罪一番。” 沈青鸾今日的目的已然达到,正要同意,远处忽然跑来一个小太监。 “黄公公,太后娘娘正找您呢,您快些随我回慈昭殿!” “哟,这可不巧了。”黄公公为难地看着沈青鸾。 沈青鸾忙道:“太后的事要紧,公公快些去吧。我与公公之间,不必讲究这些客气。” 黄公公心里头更感动,也不敢耽搁,忙跟着小太监回了慈昭殿。 等他走了,沈青鸾脸上的笑意方才消散。 珠珠仍旧替她撑着伞,见状不解地问道:“姑娘方才还好好的,如今怎又不高兴了?” 沈青鸾转身,寻了块干净平坦的石头坐下。 抬头,自珠珠手中的那柄纸伞下抬头,看着上头被伞斜切了一半的天空。 “我只是有些累而已。” 珠珠疑惑地侧头看着她,绞尽脑汁问道:“是和黄公公说话太累了?” 沈青鸾无意识笑了起来,侧头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 肢体相接处传来的热度让她心绪平和了些许,语气也松泛了起来。 “若每日让你绣十幅帕子,或是写二十页大字,你累不累?” 珠珠瞪大了眼,“那累死奴婢,奴婢也是做不完的。” 沈青鸾莞尔一笑,“这便是了,写字绣花本是不难,只不过非你擅长而已。我亦如此,我本不擅应酬,更不擅收拢人心。” 前世她强撑心思为君鸿白打点,呕心沥血最后却是为人做嫁衣。 今生本以为可以过截然不同的生活,却还是不得不陷于此。 珠珠似懂非懂,“可身为女子,这些都是在所难免,若是不想这样做,便只有像清风道长那样云游四方——” “不可不可!” 一个焦急的声音自假山后响起,主仆两人吓得心跳都漏了一拍。 珠珠反应过来,一个猛子站起身,将沈青鸾遮得严严实实,“是谁!” 假山后大步走出一个人影,头悬玉冠身着绣银边锦袍,腰束玉带脚踏白靴,瞧着格外的腰身挺拔肩宽腿长。 不是别人,却是那人模狗样的君呈松。 今日他不做武将打扮,却是个清隽书生的样貌,走到沈青鸾面前,半是害臊半是心急。 支支吾吾道:“你这丫鬟胡乱说些什么昏话,你家姑娘哪能像什么道长,她可是要嫁人的。” 语毕,脸颊生出些许红晕直蔓到耳尖,很是羞涩并娇羞的模样。 沈青鸾脸色却早已沉了下来。 这几日生出的憋屈和怒火,混合着没来由的委屈袭上心头,神色越发冷若冰霜。 “侯爷若要戏耍也该注意场合,深宫重地侯爷担待得起,我却没那个胆子陪侯爷胡闹。珠珠,我们走。” “等等!” 君呈松哪料到她前一刻还温和柔缓地同丫鬟说着话,下一刻就变了个冷冰冰的模样,一时乱了手脚。 横跨着步子越过珠珠,挡住要从另一侧离开的沈青鸾。 沈青鸾一时未料被一个硬邦邦的胸膛撞到了鼻子,一股酸胀生疼蔓延上来,逼得她眼眶都有些湿。 “君呈松!”她捂着鼻子扬声喝了一句,唬得君呈松如临大敌。 似是砸了花瓶的小孩一样,抄着手背在身后,大气不敢出地盯着沈青鸾。 “对不住,我方才有些急了,是不是撞疼你了。” 见沈青鸾只是低着头也不说话,他越发心虚,手足无措将手臂举到沈青鸾面前, “要不你打我还回来,我保证不还手。” 沈青鸾抬头,眸光湿漉漉地看着他,没好气道:“你还想还手?” 君呈松无言以对,脸烧得通红,支支吾吾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生得高大俊朗,偏生又做出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沈青鸾便是有气也发不出来。 活似她是个欺凌弱小的恶霸一般。 半晌将手放了下来,冷脸道:“你是什么意思不必与我说,我没兴趣知道。 也不必让我打回来,你手臂那么硬,没得伤了我自己,日后离我远些便是。” 说着便要绕开他。 君呈松这会不敢再乱动,只张开手臂似一只大老鹰一般拦在她身前。 “你别生我的气。” 他块头太大,这样直愣愣地杵着,硬生生让沈青鸾无处下脚,只得没好气地停了步子。 却还是侧过脸去不肯看他。 君呈松心里头更慌了,心里头打起鼓来,七上八下。 “昨日你与我说若是想娶你,就光明正大来提亲,这话不是哄我玩吧?” 沈青鸾将脸侧得更偏,掩饰住脸上攀爬上来的热意。 见她如此,君呈松心里头却是凉得彻底。 他昨夜翻来覆去一整夜睡不着,闭上眼便是沈青鸾的脸和她说的那句话在自己面前回荡。 次数多了,他险要以为这件事是他的幻觉,是他一厢情愿做出来的梦。 这才急不可耐半夜去找沈青鸾求证,却是扑了个空。 好容易这会见到了人,她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对他丝毫没什么不同。 难道,真的是假的? 他单相思相出病来了? 不能够吧…… “是不是方才撞疼你了,你还生气,所以不肯与我说话呢?” 君呈松语气里颇有些低声下气的意味,素日潋滟的桃花眼这会委屈巴巴地下垂着,像条沮丧的小狗。 沈青鸾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君呈松咬牙,下定决心闪到一边,找了块趁手的石头。 将左手放到假山上尖屈嶙峋的石块上,“方才是我错了,我自个砸自个一下,与你扯平,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172.君呈松跪求沈青鸾签字画押 说着也不矫情,右手高举就要往下砸。 沈青鸾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心口突突跳,厉声喝道:“住手!” 君呈松动作未停,沈青鸾忙上前拦住他的动作,将他一小节手臂环抱在怀中。 “你发什么疯!” 君呈松眼尾泛红,难过地看着她。 他这模样,倒像是沈青鸾欺负了他一般。 两人一时僵持住。 不知过了多久,沈青鸾将他的手丢开,“罢了,方才的事我不与你追究,你且消停些吧。” 胳膊处靠着的柔软消失不见,君呈松怅然若失。 委委屈屈丢开石头,“那昨日你说的话呢?是不是真的?还是打量着我老实耍着我玩呢?” 沈青鸾一阵无语,冷冷道:“随你怎么想。” 气氛便又僵了下来。 君呈松一颗心凉了热,热了凉,翻来覆去只觉是这世上最残忍的酷刑。 眼巴巴地看着沈青鸾的背影,委委屈屈道: “昨日还好端端的,怎得忽然就变了脸,我若哪里做错了你只管与我说,我若不改就是狗娘养的。就当我求你,你便与我说清楚吧。” 沈青鸾不必回头看他,也知道他脸上的神色。 明明第一次见面,是那么冷酷跋扈,让人连靠近都有些胆寒的一个人,如今却浑然变了另一幅模样。 沈青鸾不自觉就心软下来,就连方才的憋闷都散了许多。 有时候,人的气闷来自于自己的无力,只能被迫接受着别人对你的轻视和欺压,偏还无人可诉说。 可当你知道世上有另一个人将你看得比生命还要重,将你的喜怒委屈看作自己的喜怒委屈,似乎便有了面对一切难关的勇气。 很多时候,自我轻贱和自我爱重,只在一念之间,只在困境中伸向你的那只手。 沈青鸾缓缓收拾了心情,低低叹了口气,“你要我如何与你言说,我毕竟是女子。” 君呈松眸光一亮,急急道:“那你不必说,我问你你点头就是。你昨日说了愿意嫁给我,是还是不是?” 沈青鸾:…… 心知今日若不将话说清楚,君呈松定是不会罢休。 沈青鸾强忍着羞臊点了点头。 只再怎么强装镇定,脸颊还是透出红晕。 君呈松却没注意到。 这会他早就没莫名的兴奋给冲得头晕脑胀,忙从胸口掏出一张纸来。 “这可是你说的,既然如此,你与我签字画个押,日后你要改口我也好有个凭证。” 那纸杵在她面前,沈青鸾目瞪口呆片刻,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君呈松心虚了一瞬,却还是硬着头皮道: “我知道你们文人一诺千金,你既不是耍我,签个字也没什么不妥罢。” 沈青鸾仔仔细细在他脸上扫了几个来回。 但见他面皮涨得通红,眼神却是执拗,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不由生出无言以对之感。 “我若要反悔,就算签了又能如何。” 君呈松愣愣一瞬,眼圈又红了,“你果然想反悔,你就是在骗我!你若要骗我就骗到底,何苦这会又不肯了?” 沈青鸾:…… 扶额哀叹了一声,“罢了罢了,拿来罢。” 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君呈松这等人,与他歪缠真是要了她的命。 君呈松立刻变了脸,将那纸摊开放在石头上。 举起左手咬了一口,另一手捉着沈青鸾的手腕,将蹿出来的血珠盖在她大拇指上,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虽未说话,可含义却不言而喻。 沈青鸾本是想敷衍他一下,被赶到这份上,却是没了退缩的余地。 半推半就,勉勉强强地在白纸上按了个手印。 按完之后,拿出帕子来擦拭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未看那纸上的内容。 正要去看,便见君呈松已经眼疾手快将纸拿起来,平平整整叠两股放入怀中,还珍惜地抚了两下。 见沈青鸾盯着他,君呈松退后了半步警惕道:“你已经画了押,这便是我的东西,你可别想着拿走。” 沈青鸾又是一阵无语。 半晌才慢吞吞道:“你只口口声声说要娶我,你可知这件事何其艰难?” 她看君呈松这副浑身冒傻气的样子,并不觉得他能想明白其中的难处。 “你若说服不了我爹,方才那张纸也不过是空话。” 君呈松护着胸口处,不假思索道:“我自然知道,你之前是……” 他顿了片刻,语气里带了些嫉妒和咬牙切齿,“是君呈松的夫人,如今合离后要再嫁,再嫁给我难免要陷入风口浪尖于声名有损。 可你放心,我要娶你,自然不会以损害你和沈氏的声名未代价。” 沈青鸾没料到他这小脑袋瓜子居然能想得如此透彻,不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你既然明白,我也就不多说了——” “沈青鸾!你们在干什么!” 一阵尖利的声音打断了沈青鸾的话。 气氛正融洽的两人不约而同扭头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便见万昀心从假山丛中提着裙子踉踉跄跄冲了过来。 满脸气急败坏! “我远远看着薛隐守在附近,还以为你有什么要事,原来是在和这个贱女人私会! 在皇宫里光天化日就勾搭成奸,可想而知私下里不知道浪成什么样!” 她尖尖的指甲指着沈青鸾的脸,带着几分癫狂和嫉妒。 “你这个不要脸的破鞋,勾搭了侄子又来勾引侯爷,我要告诉我姐姐,让她把你这个淫妇沉塘!” “住口!” 君呈松反应极快地挡在沈青鸾身前,眼神满是威胁:“我只是不打女人,不是不打贱人。” 万昀心被羞辱得怒火更加冲顶,“你骂我?我仰慕你一心为了你好,你却骂我,沈青鸾把你们镇远侯府耍得团团转,你却把她当成宝,你就是个傻子!” 她恨恨地看着沈青鸾,“之前侯爷藏着的,果然就是你的帕子。 我不知道上次是怎样被你偷天换日狡辩逃脱的,今天既然被我抓住,我要你身败名裂!” 听她提及旧事,沈青鸾隐晦地瞪了君呈松一眼。 君呈松一阵灰头土脸。 方才还拍着胸膛说不会损害沈青鸾的名声,下一刻就被啪啪打脸。 该死的薛隐,究竟是怎么做事的,这么大一个女人也让她溜了过来。 这他却是冤枉薛隐了,这处地方僻静,寻常人的确是不会注意到。 可万昀心不是寻常人,她对君呈松格外关注,自然熟悉他身边的侍卫。 见了薛隐,下意识便轻手轻脚摸了过来。 加上她总来宫中,对这些假山小径很是熟悉,以致薛隐都没有发现。 只那都是后话,如今,沈青鸾却是心头一片凌然。 万昀心本就是个招惹不得的,如今又是在宫中,有万贵妃替她撑腰。 便是没事都要叫她搅出三分是非,更不用说如今被她抓个现行。 虽说她自认和君呈松之间没什么…… 罢了罢了,沈青鸾也没心思说服自己,无论怎么看,她和君呈松之间的确有些不清白。 这几分不清白,落在宫中,落在万昀心手里,足以成为致命的杀器。 她晦暗不明地看着万昀心,正想着该如何妥善解决如今的局面,便听得“唰——”一声。 利刃出鞘的声音。 沈青鸾心头一凛。 君呈松面沉如水抽出腰间长刀,刀刃在阳光下折射出森冷的光。 下一刻,长刀破空架在万昀心肩上,只差一点就要划破她的脖子。 一张英俊深邃的脸,因着眉宇间的戾气而显出几分瘆人可怖。 “万昀心。”君呈松头一次喊她名字,万昀心却不是觉得欢欣,而是冷不丁打起摆子来。 她从未见过如此气势惊人,杀意凌冽的君呈松。 “你说你仰慕我,那你应该知道,我这柄刀杀了不下数万人。” 怒火早就荡然无存,恐惧袭上心头,万昀心嘴唇打起哆嗦来。 她当然知道,知道那桩震惊京都的灭门惨案。 便是三岁小儿都知道,能做下这等事的,绝非什么心慈手软的善男信女。 可是,当女人一旦对一个男人生出好感,便会在脑子里不自觉地美化对方。 会觉得再怎么桀骜的男人,对她应当会是不同的。 明明是一只猛兽,在她眼里竟成了眦着牙也显得可爱的猫咪。 直至此刻,冰冷的杀意扑面而来。 她头一次觉得自己离死亡这么近。 “侯爷……”万昀心喉咙干涩地开口,“方才是我无礼说错话了。” 君呈松声音很冷很轻,仿佛他面前不是一个活人,只是一只蚂蚁。 “上一个说错话的人,脖子被我来回锯了三段才和脑袋分家。 万昀心,你以为有万贵妃撑腰就敢在我面前放肆,你信不信我若在这砍了你的脑袋,万昀娇连个屁也不敢放。” 万昀心双腿抖得直如秋风里的柳枝,颤颤巍巍跪坐在地。 不一会,双腿间氤氲出淅淅沥沥的黄渍。 君呈松的刀仍旧架在她脖子上,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 “万昀心,你方才见到了什么?” 他语气很平淡,仿佛是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一样。 可万昀心却清楚,自己若是说错了什么话,这柄刀,是真的会砍下来。 173.把万昀心吓得屁滚尿流 “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万昀心牙齿抖得咯咯作响,含糊地挤出这句话。 君呈松挑眉,往日看起来俊美飞扬至极的动作,这会落在万昀心眼中满是煞气。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万昀心眼泪霎时扑簌簌落下,不止是恐惧和害怕,更是极致的委屈和羞耻。 “我说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看不见!你满意了吗?” 只可惜,她的愤怒并不能撼动君呈松的心情。 君呈松漫不经心地收回长刀,“万姑娘,记住了,今日是我拿捏住了你的小命放过你,而非你捉住我的短处。 这颗脑袋暂且存在你脖子上,若是哪日,我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他声音悠悠,暗含无限杀意。 万昀心一阵恐惧到极致的哆嗦,“我不会乱说的,一个字也不会!” 君呈松上下打量着她,终于挥了挥手,“滚。” 万昀心如蒙大赦,屁滚尿流地爬走。 片刻后,君呈松吁了口气,回头看着沈青鸾面色讪讪。 “方才我明明让人将周围都守住,没想到还会有人过来。今日是我疏忽,下次,定然不会了。” 沈青鸾瞪他一眼,“不会再有下次,你若再随随便便出现在我面前,方才那张纸条作废!” 君呈松下意识护着胸口处退了一步,满脸不服似是想说什么。 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知……知道了……” 知道了不等于做到。 沈青鸾狐疑地看他一眼,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却终是没再说什么,绕开他径直回了弦月阁。 今日万昀心虽然被暂时吓住,但终归是个随时都会引爆的大雷。 若哪一日爆发出来,她定然会身败名裂。 今日,终归是她疏忽了。 沈青鸾满腔愁绪坐了片刻,黄公公才办完差事回了屋子。 “没误了姑娘的事吧?方才太后急召,奴才不得不告退。” 沈青鸾飞快收敛了愁容,含着浅笑道: “自然是太后的事情要紧,若是耽误了公公反倒是我的不是。不知太后叫公公为的是什么差事?” 黄公公忙道不敢,又将方才的事说了。 原是皇帝的生辰就在下月,太后是皇帝的生母,自是费心操持。 “这些大事原不必奴才们来管,只是太后身边的嬷嬷要奴才们前去听训,奴才便在一旁站了会。” 沈青鸾心中了然。 定是君呈松为了与她见面,特意派人以这个由头将黄公公喊走。 只是没想到,他在宫中也能有如此势力,当真是识别三日刮目相看。 察觉到思绪被带偏,沈青鸾飞快地回过神,“这也是太后信任公公才会有此安排。” 黄公公笑呵呵道:“陛下寿辰,不知姑娘还在不在宫中。若是还在,可要给陛下准备什么寿礼?” 沈青鸾还真没想到这一茬,闻言深思了起来。 皇帝寿辰离现在还有一月有余,虽说她如今在宫中并不安生,巴不得早些离开。 可一月之内将太后的传记写好,显然是不太可能。 也就是说,皇帝寿辰之时,她必然还在宫中。 论理,君王大寿,臣女是不必备礼的,可如今她身边满是风波…… 想起今天万昀心歇斯底里的面容,沈青鸾心头缓缓打定主意。 有些事,最好早些解决,一了百了。 翌日,沈青鸾照例给太后请安之后,便回屋子里动了会笔。 到得日头高悬,快要正午时分,沈青鸾起身在屋子里走动了会。 黄公公正给她端了点心进来,见状忙道:“姑娘写了这会子字,约莫是劳累了,不如去御花园走走散散心。” 沈青鸾闻言,并未像昨日那般推拒,含笑点头,“公公昨日说的姚黄牡丹,我这会倒有些想看了。” 黄公公闻言很是高兴,连忙放下点心,带着沈青鸾一路去了御花园。 这回,沈青鸾带上了慈昭殿的两个宫女,一人名冬雪,一人名莲儿。 御花园里百花芳菲,还有翩翩蝶绕,很是美丽。 饶是沈青鸾这会思绪万千,也不由得轻松了许多。 珠珠在她耳边嘀咕:“这么漂亮的花,咱能摘一朵吗?” 沈青鸾也侧头轻声道:“你摘一朵花,旁人摘了你的脑袋,你说值不值?” 珠珠情不自禁摸了摸脖子。 好吧,不值的。 主仆俩沿着繁花盛开处一路往里,远远便听见前方传来女子娇滴滴的交谈声。 “今日御花园的姚黄牡丹开得格外鲜艳,不过也比不得皇后娘娘国色。” 沈青鸾默默驻足。 方才说话的是万贵妃。 话是好话,词也是好词,语气也算是尊敬,只是用在皇后身上,便显得有些阴阳怪气了。 果然,皇后面无表情,“万贵妃这张嘴果然巧,难怪以往你家摊子总是生意兴隆。” 万贵妃脸色一僵。 沈青鸾没忍住抿着唇笑了。 那头皇后胜了一筹,也没有乘胜追击,越过万贵妃朝着更深处走来,很快与沈青鸾打了个照面。 沈青鸾连忙行了大礼。 皇后对她态度尚可,好声好气道:“免礼吧。” 又道:“来赏花?” 沈青鸾恭敬道:“臣女难得入宫,听闻御花园的牡丹一绝,特来观赏。” 皇后颔首,“跟着本宫吧。” 态度虽算不上和善,可比起对万贵妃毫不留情的嘲讽挤兑,这会已经算得上优待。 沈青鸾看着身后万贵妃气得发绿的脸,含笑应是。 万贵妃果然气得不轻,见状也恨恨地跟了上来,“沈姑娘,你也喜欢牡丹,可想要摘一枝簪花为饰?” 这话很是不怀好意。 牡丹乃国花,寓意中宫皇后,沈青鸾若折枝为簪便是僭越。 若皇后气量狭小些,哪怕沈青鸾没有摘,只是流露这个意思,就足以引起皇后不喜。 果然,皇后投过来的目光已经带着不善。 沈青鸾冷冷地扫了万贵妃一眼,盯着她一字一顿道: “多谢贵妃娘娘美意,臣女若是喜欢牡丹,会请皇后娘娘亲赐,绝不敢擅自僭越。” 万贵妃神色扭曲了一瞬。 叶皇后却舒展了神色,“好,本宫就是喜欢你知礼数,懂进退。” 她指了一朵牡丹,“将这枝花赐给沈姑娘。” 立刻有宫女上前,将她指的花折了下来递到沈青鸾面前。 沈青鸾没有推辞。 皇后又斜乜着万贵妃,“万贵妃,陛下乃国主,本宫乃一国之母,这世上的东西,只有本宫和陛下开口赏赐的,绝没有自己做主的。 你什么时候明白这个道理,方才配得上贵妃这个位置。” 万贵妃还是头一回见皇后这么锱铢必较的时候。 她不知道,皇后虽然蠢,却有一桩好处,会做皇帝的应声虫。 皇帝以往将万贵妃视作掌中宝,皇后自然对她敬而远之,懒得招惹。 万贵妃以为皇帝对她盛宠,殊不知这样的盛宠,过往十几年间没几年都要来上这么几回。 皇后早已是轻车熟路,怎么会在她得宠的当口去触皇帝眉头。 至于今日,她如此扫万贵妃的面子,自然是得了信了。 可笑万贵妃还不知江河日下,仍旧是一副张狂的做派。 “多谢皇后娘娘赐教,可嫔妾却记得一句,英雄莫问出处。嫔妾家世不如皇后娘娘高贵,可只要皇上喜欢又有什么要紧?” 皇后不紧不慢地打量着她,忽然看向沈青鸾,“沈姑娘,你如何看?” 沈青鸾推辞了一句,“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都是贵人,臣女不敢妄议。” 皇后无畏道:“无妨,你做的文章讨了陛下的喜欢,皇上喜欢的人,就是本宫喜欢的人,本宫准你说。” 几个念头在沈青鸾脑子里头打了个转。 她看着万贵妃嚣张傲气的脸,一颗心微微落到实处,缓缓道: “英雄不问出处,可也有时势造英雄的说法,朝堂动乱才有新人倍出。 如今大周有陛下坐镇,后宫有皇后娘娘把持,风平浪静民生和乐,应当是没那么多英雄罢。” “你!”万贵妃气得鼻子都歪了。 “好,说得好!”皇后的赞扬声比万贵妃更大。 “果然心思灵巧,不单陛下喜欢你,本宫也喜欢你。” 皇后拉着沈青鸾的手拍了拍,亲自将方才的牡丹簪到她发间,“这牡丹很配你,日后多来昭华殿陪本宫说话。” 两人站在一块的画面印在万贵妃眼里,忽然让她生出毛骨悚然之感。 喜欢? 这个词,方才皇后说了多遍。 万贵妃彼时并非入耳,此刻再看皇后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暗示,心中掀起天翻地覆的警醒。 是了,沈青鸾巧舌如簧,的确很得皇上喜欢。 彼时她并未将这个女子看成对上,虽然她长得也是貌美倾城,可一个合离弃妇,怎么有资格入宫伴驾? 但今日,她却慌了。 这世上最至高无上的就是皇权,这一点她早就有所领悟。 陛下喜欢她,她便是皇后都要忌惮的贵妃。 陛下厌弃她,宫里头人人都捧高踩低,皇后都敢奚落践踏她。 皇权之威力可以让她一个屠户女的命运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遑论沈青鸾一个合离弃妇! 不,说不定在她还未察觉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 太后让她入宫立传,说不定就是为了让她有个好名声,好为她入宫铺平道路! 174.设套人其实是被套人 若沈青鸾有了好名声,以她的家世、才情、样貌若是入了宫,她还能有什么立足之地! 万贵妃眼神阴毒地盯着沈青鸾跟在皇后身边离去的背影,忽然目光一凝,飞快地跟了上去。 只见沈青鸾走过的地方,赫然落下一块孤零零的玉佩! 万贵妃眼疾手快地走过去捡了起来藏入袖中。 前头沈青鸾状若无事地陪着皇后说话,直到走到万贵妃听不到的地方才收了神色道: “你让本宫每日喝五大壶茶,本宫已经照你说的喝了,怎么本宫如今还没瘦下来?” 沈青鸾笑容毫无变化,“臣女瞧着皇后娘娘今日衣衫的腰间都有些宽了,其实瘦还是不瘦皇后娘娘自己兴许没有察觉,不如问一问伺候的宫女。” 皇后狐疑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腰身,“是吗?你们说,本宫真的瘦了?” 她身边的大宫女流风忙道:“奴婢今天伺候娘娘穿衣,腰的确细了些。” 其他宫女纷纷附和。 皇后有些不敢置信地抚了下自己的肚子,到底没再说什么,只追问道: “你说让我这样喝水喝上半个月,那半个月之后呢?” 沈青鸾故作神秘地一笑,“半个月之后要做的事对娘娘现在来说有些困难,若我现在就说出来,只怕娘娘会知难而退呢。” 皇后果然不再追问,“罢了罢了,那就到时候再说吧,不过你若是敢骗本宫,本宫可不是万贵妃那等白痴。” “青鸾怎敢蒙骗皇后娘娘,”沈青鸾故作讶异,还带着些许被误解的伤心。 “皇后娘娘今日在贵妃娘娘面前如此维护臣女,对臣女宠爱信赖有加,臣女对娘娘只有感激,怎么会有蒙骗之心。” 说这话时,沈青鸾心中毫无心虚。 人果然是需要锻炼,沈青鸾发现在宫中呆了这么些日子,她说起这些鬼话已经是张口就来了。 若是再继续呆下去,她简直不敢深思。 好在这番话很是取悦了皇后,“你还算是识相,不枉本宫对你照拂一番。” 沈青鸾便又捧了她两句,这才告辞回去。 身边的丫鬟冬雪问道:“姑娘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在园子里多逛一会?” 沈青鸾但笑不语。 还走一走?这宫里头三步一个贵人,到底是她在逛园子,还是园子里的人在观赏她? 更何况,她今日出来,本就是冲着万贵妃来的。 黄公公多次提及宫里的姚黄牡丹开了,万贵妃为人自傲,定然会常来观赏这寓意中宫的牡丹。 至于遇到皇后,反倒是意外了。 不过,今日看万贵妃的反应,想来万昀心并未将昨日看到的事情说出来。 如此,沈青鸾方也可以安心些。 沈青鸾思忖着往弦月阁走,忽然听到身后珠珠出声低呼:“呀,冬雪姐姐,您身上的玉佩怎么不见了?” 冬雪闻言驻足,往腰间摸了一下,惊慌道:“咦,我的玉佩果真不见了,那可是太后娘娘赏给我的。” 沈青鸾停下脚步,“先别慌,方才你只是随我在御花园走了走,若是丢了,定然是在路上丢的,派人去找一找也就是了。” “不,不行!”冬雪一脸慌乱,“弄丢御赐之物是大罪,若是被人知道了奴婢就没命了!” 沈青鸾体贴地安抚着她,“好好好,你先别急,这样吧,就说是我丢了东西派人去寻。 只是别说是丢了玉佩还是什么东西,让人若是找到了便送到我手上,如此也不会将这件事宣扬出去,这样可好?” 冬雪早已没了主意,闻言只知道点头,“多谢沈姑娘,沈姑娘大恩。” “不必与我说这些,大家在一块相处,总得彼此照应着。” 说着冲着莲儿和珠珠吩咐道:“你们可听到了,就按我方才说的,动静小些去寻,千万别声张。” “是。” 沈青鸾又拉了冬雪的手进了屋子,“你也不必惊慌,左右丢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定是能找着的。” 她声音如珠,神色又温和,冬雪一时感动得无以复加。 而珠珠和莲儿立时带了人出去找东西,沿着弦月阁到御花园的路一路寻摸了一遍。 却不知此刻,那块玉佩早就被万贵妃捡了回去。 万昀心怏怏地躺在床上,见着万贵妃进来,也只是懒懒地侧了下身子。 “瞧你那点出息。” 万贵妃语气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沈青鸾一个活该自己吊死的合离弃妇都敢挺直腰杆横行霸道,你有我撑腰,成日里还垂头丧气的。” 万昀心撩起眼皮看她,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又咽了回去。 悻悻道:“我是不如她,你看不上我就认她当你妹子去,我就这样。” 万贵妃被她气得仰倒,“你说这话也不丧良心,我苦心谋划为的又是谁! 要不是你说想嫁给镇远侯,我何必做这许多,平白惹得皇上厌弃。” 听她提起君呈松,万昀心眼底又闪起了泪花子。 是啊,她想嫁给君呈松,想了好几年了。 这在万家几乎已经算不上什么秘密,可她这样的一颗真心,却被人这样践踏。 他跟别的女人亲近,还用刀吓唬自己,还吓得自己……那么丢人。 万昀心眼眶一阵发酸,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丢人丢到家,她连跟姐姐哭诉都觉得没脸。 “我就是没用,你第一天认识我吗?你要是嫌我拖累你,索性别管我,或者我一根绳子吊死,再也不用你管!” “你!”万贵妃被这没出息的话气得鼻子都歪了。 她家里没有兄弟,只有这么一个妹妹。 自打她发达后,最挂记的就是她,口头上虽然说的严厉,可心底却是疼她的。 “行了,收收你的眼泪,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个男人吗,你勾不到,我去求陛下赐婚。” 万昀心眼泪停了一瞬,似乎扬起了什么期待,却是一闪而逝。 仍是不报什么希望道:“他不会娶我的。” “为什么?”万贵妃扬起眉毛追问。 万昀心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说什么了。 万贵妃气急了半晌,却也是无法,恨恨道了一句:“扶不起的阿斗。” 外头宫女采星快步走了进来,“娘娘,弦月阁那边有动静了,虽然动作遮遮掩掩着,可奴婢还是打探着是要找个东西。” 万贵妃愣了一瞬,才想起方才花园中的事情,“可问出来是谁丢了东西?” 采星回话道:“奴婢旁敲侧击地问了莲儿,说是沈青鸾丢了东西,可对外也没说丢的是什么。” 万贵妃沉吟道:“看来那玉佩果然是她丢的,且还是重要的东西,所以才不敢对外宣扬。 这样也好,她不敢说清楚,反而方便了我。” 听到沈青鸾的名字,万昀心睁着眼睛翻身坐了起来。 “姐姐,你要做什么?” 万贵妃没好气道:“怎么,如今又知道活过来了?问问问,与你说了你又能有什么用?” 万昀心眼眶又红了。 好在万贵妃对她只是嘴巴毒一些,骂了两句便将今日的事情捡着说了。 “离不了男人的骚货,成日里地发浪,还犯到本宫面前来,本宫若不收拾了她,反叫人以为本宫是个好性子的。” 万昀心暗暗地咬牙。 万贵妃骂沈青鸾的话,正是她想骂的。 “姐姐要怎么收拾她?” 万贵妃将那块玉佩晃悠悠地甩了两下,“有她贴身的玉佩,随便将她和哪个男人关到一起,后头的事,还不是由我来说? 最好是捡了宫里那些老太监,叫她下辈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计甚毒。 万昀心却是咬着唇,“随意一个男人,在沈家面前只怕掀不起什么风浪。” 尤其是,现在沈青鸾有君呈松护着。 如万贵妃所说的随便哪个男人,只怕君呈松并不会在乎。 毕竟沈青鸾之前可是他的侄媳,如今又是合离的身份,他还毫不介意地和她纠缠。 若只是名声坏了,说不定在君呈松眼里反而是给他英雄救美的机会。 只是这话,她不好同万贵妃明说,只得绞尽脑汁想着别的说辞: “她毕竟是沈氏贵女,她爹娘又宠着护着,只是平常的名声有瑕,说不定沈家会拼死保她。姐姐若要动手,何不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听她这么说,万贵妃诧异地看了过来,“你有什么法子?” 万昀心抬头,定定地看着她,“若那个男人,是皇上……” 屋子里寂静片刻,万贵妃啪地上前扇了她一巴掌,“你是失心疯还是脑子有毛病! 我在宫里本来就没有助力,你还要送一个心腹大患进来,我到底是你姐姐,还是你仇人!” 被扇了一巴掌,万昀心居然没有像以往那样哭鼻子,只是阴郁地抚着脸,和万贵妃对视。 一字一顿缓缓道:“她在宫外,姐姐要对付她是鞭长莫及。可若在宫里,是宫妃,姐姐有陛下的心,难道还压不死她? 至于心腹大患,她是合离弃妇,陛下怎么会真心喜欢她?只会嫌恶,厌弃。到时候她还不是任姐姐打骂?” 万贵妃心口重重地跳了两下。 175.螳螂捕蝉,是只铁蝉 是啊! 之前一直是她想左了,对沈青鸾太过忌惮,生怕她入宫分了自己的宠爱。 可是,沈青鸾真的有这个本事吗? 她虽是拿了合离书离开的镇远侯府,可说是合离,实际上还不是拢不住男人的心被休弃了? 什么合离,不过是看在沈家的面子上给的遮羞布而已。 是了,她早就知道那些世家女子木讷得跟木头一样,最是不解风情。 宫里头不就有一大堆?还不都是她的手下败将。 就连皇后,虽然身份尊贵,可也要避她的锋芒。 万贵妃痴痴地抚摸着自己的侧脸。 她生得如此貌美妩媚,又天生媚意风情,在男人面前,合该所向披靡才是。 她怎么能怕呢? 更何况,就像万昀心说的,只要想办法让陛下厌弃她。 以陛下对厌恶之人的凉薄做派,说不定会恨得亲自出手惩治,又怎么会去宠她。 万贵妃在屋子里踱着步子,越想越是笃定。 再看向那枚被沈青鸾遗失的玉佩时,眼底已是志在必得的算计。 弦月阁里,出去找玉佩的宫女们自都是无功而返。 冬雪脸上的表情逐渐从期待、希望变成失望、惊惧。 “找不到了,当真是找不到了。” 冬雪摇头,喃喃自语,“若是被人知道我弄丢了太后赏赐的玉佩,告到太后面前,太后定然会重罚我。” 沈青鸾看着她的张惶,心头闪过一丝歉疚。 她握着冬雪的手,“好冬雪,你先别急,这些天我瞧着太后并非是苛待宫人的,你虽然弄丢玉佩,可我愿为你作证你绝不是故意的,更何况……” 沈青鸾沉吟片刻,凑到她耳边,“今日弄丢玉佩时,还有万贵妃在场。太后这几日对万贵妃很是冷淡,你若……” 她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勾的冬雪急急问道,“若是怎么样?” 沈青鸾只深深地看着她,并未接话。 冬雪哪还顾得了那么多,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像是没有意识一般自言自语道: “若是我说玉佩是万贵妃设计偷走,太后娘娘定然不会去追问,也不会怪罪我。” 沈青鸾笑了笑,没有接这话,只道:“冬雪姑娘在太后身边伺候许久,总归有些面子情在。不过你在我身边伺候,只怕和太后生疏了。” 沉吟片刻,沈青鸾又道:“不如你一会咱们去找太后解释的时候,你找机会仍旧回太后身边伺候。 天长日久的,太后对你自然会宽厚些。” 她声音温和却有力,冬雪一颗心缓缓定了下来,“多谢沈姑娘为奴婢打算,奴婢感激不尽。” 沈青鸾和煦一笑,“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太后那。” 说着又叫了珠珠进来吩咐了几句。 珠珠很快又出了去,在外拉着莲儿轻声道: “方才冬雪姑娘的玉佩找着了,只是到底是遗失过,一会子姑娘要带着冬雪去太后面前告罪陈情。 你也悄摸着告诉大家伙,不必再找了,可也千万别对外宣扬。” 莲儿不疑有他,忙应声而去。 太后这会正躺在榻上让嬷嬷按头。 年纪大了,身上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总归是不利索。 沈青鸾带着冬雪进来时,太后也只是懒懒地撩开眼皮看了眼,“这么晚来找哀家,可是有什么事?” 冬雪在沈青鸾鼓励的视线下,鼓起勇气跪下请罪,“太后娘娘恕罪,奴婢今日陪沈姑娘在御花园散步,谁知遇到了万贵妃娘娘。” 听到万贵妃的名字,太后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挥手示意按头的嬷嬷退下,被人扶着坐起身子。 “遇见万贵妃,怎么了?” 冬雪战战兢兢道:“贵妃娘娘和沈姑娘说了些话,然后沈姑娘便带着奴婢走了。 只是没多久,奴婢便发现,发现太后娘娘赏赐给奴婢的玉佩不见了。” 太后皱了皱眉。 这个冬雪,说话颠三倒四的,遇见万贵妃跟她弄丢了玉佩有什么关系。 她看向沈青鸾,“究竟发生了什么,青鸾你来说。” 沈青鸾忙应了声是,“今日在御花园遇见贵妃娘娘,娘娘亲口称姚黄牡丹堪称国色,又说要赏赐此花给臣女。” 太后眉毛重重地拧起。 这个万贵妃,说的什么臭话蠢话。 姚黄牡丹是中宫之花,赏赐给沈青鸾? 她万贵妃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开这个口,做这个主? 更何况…… 太后眼底闪过一丝嫌弃。 沈青鸾模样才情都不错,可再怎么样也是合离女子,哪里配伺候皇帝。 沈青鸾一直隐晦地打量着太后,并未错过她眼底一闪而逝的恼怒。 “然后呢?” “臣女说不敢领贵妃娘娘厚爱,然后便带着冬雪走了,不过贵妃娘娘地位高贵,被臣女拒绝的确心情不愉,臣女想着,是否要登门道歉。” “不必。” 太后没好气地打断她,“你说话做事很是妥帖,再说了你入宫是替哀家做事,不必如此畏首畏尾。” “是。”沈青鸾温顺地行礼,又道:“只是离开之后,冬雪便发现那枚玉佩丢了。 那枚玉佩是太后赏赐,冬雪平日里爱惜敬重,这会丢了,臣女也难辞其咎,请太后责罚。” 这话说的很是巧妙,虽未明着指责万贵妃,却是在暗示万贵妃因为记恨,故意偷走玉佩,就是为了让沈青鸾连带着受罚。 最妙的是,她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并未有任何谎言。 那个结论,只是太后根据她的话自己猜测出来的。 事后就算要追究,也追究不到沈青鸾身上来。 更何况,如今冬雪也是这样认为的,有冬雪在身边伺候,太后对这个结论只会更加深信不疑。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果然,太后语气越发沉了。 “你弄丢哀家赏赐的玉佩,看护不力,哀家罚你半年俸禄,你可知错。” 冬雪如释重负,“奴婢愿意领罚,日后定然倍加小心,不敢再犯。” 这惩罚并不重,宫女平日里多有贵人主子打赏,俸禄本就只是添头而已。 而半年俸禄,连那块玉佩价值的十分之一都算不上。 太后如此罚她,几乎算得上仁慈了。 一时间,冬雪感激涕零,对沈青鸾更是涌上深深的感激。 察觉到她的目光,沈青鸾又道:“太后娘娘宽宏,臣女感激不尽。只是今日冬雪跟在臣女身边出了这样的事,臣女实在歉疚自责。 所以日后还是让冬雪继续伺候太后吧,臣女日后少离开弦月阁,倒也不必这么多人在臣女身边伺候。” 太后自然而然地理解成是她得罪了万贵妃,所以才让万贵妃将气出在冬雪身上。 如今想将冬雪还回她身边,既是怕万贵妃继续惦记冬雪,也是怕冬雪记恨她。 太后想说她杞人忧天,可思索片刻,又觉得她所言不差。 这后宫里,女人多了,是非自然就多了。 别人倒也罢了,若是烦扰了沈青鸾,耽误她替自己写传,那便得不偿失了。 这样想着,太后便也并未多说,“也好,日后冬雪还回哀家身边伺候茶水吧。” “多谢太后娘娘。” 沈青鸾和冬雪齐齐如释重负。 退出太后殿中,冬雪感激地冲沈青鸾道谢,“多谢沈姑娘,姑娘大恩,奴婢铭记于心。” 沈青鸾温声道:“不必言谢,今日本就是跟着我在外才惹出这些是非,如今太后娘娘不怪罪你我,我哪还敢领你的谢。 只是,如今事情虽过了,可也不容大意。” 冬雪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沈青鸾含糊道:“那玉佩落在别人手上,还不知会惹出什么风波,姑娘还是警醒些。” 冬雪果然神色一肃,“多谢姑娘提醒,奴婢省得了。” 沈青鸾便不再多说,披着夜色回了弦月阁。 星夜总是惹人怅惘。 沈青鸾今日布了一局,看着夜星便也觉得自己如星星一般伶仃。 她竟不知,她何时也能如此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布局下套了。 只再怎么怅惘,她也不会故作仁善地改变自己的主意。 前世她窝囊了一世,今生,她绝不坐以待毙。 一夜安眠后,沈青鸾照旧起来替太后写传。 如今冬雪不在她身边,只有莲儿一人伺候笔墨,活难免比以往多了些,莲儿便也多了些碎话。 沈青鸾随她说三道四,并不怎么管她,也并未和她说什么软和话。 莲儿不免更气了,收拾笔墨的时候,将砚台砸得砰砰响,“不知哪里来的破落户,哪里见识过天家富贵,从未见过一个主子身边只有一个宫女的。 倒将我们宫女看成是粗使丫鬟了,真是有福也不会享,没眼力见的寸货,怎么不扛了篱笆自己去田间种地呢?” 珠珠没好气地抢过她手里头的砚台,“不干不净地说些什么话,有那嘴碎子只管去太后面前说,没那个胆子便将嘴闭牢了,再让我听见,啪嗒——” 珠珠将那砚台信手一掰,胯几折了个一刀两断,两手掂了掂满是威胁地看着莲儿。 “我倒要看看我砚台硬,还是人的胳膊硬。” 莲儿顿时噤声,缩着脖子惴惴地看着她的手。 这人,是人吗? 176.处置宫女 “听明白了吗?”珠珠沉声质问。 莲儿鹌鹑般点点头。 珠珠将碎裂的砚台往中间碰撞,敲出脆响,“听明白了就管好你的嘴,再让我听到—— 呵,我贱命一条,在这宫里磕了碰了的什么都不怕。” 莲儿灰溜溜地退了出去,狠狠朝院子里的树踢了一脚。 珠珠哼了一声,才去了沈青鸾面前。 “姑娘,奴婢按您说的将莲儿赶了出去,日后她想必不会再来姑娘身边伺候笔墨了。” 沈青鸾放下手中的书本,轻轻颔首。 早在莲儿和冬雪到她身边伺候,她便将两人的性情摸了个差不离。 冬雪为人沉稳老实,心思却细。 莲儿却是个灵泛的,只是如今她是万贵妃的眼中钉,她身边的宫女若是太灵泛,只怕反倒成为漏洞。 还不如早些打发了为好。 珠珠见她没什么别的反应,便也没再多说。 只是到了晚膳的时候,莲儿拎着饭盒翘着眉毛就这么放在沈青鸾所在的书房门口。 “珠珠姑娘脾气大,奴婢不敢招惹,厨房里送来的晚膳,烦请您自己个来拿。” 珠珠冲着沈青鸾看了一眼。 但见她娴静的睫毛在脸上打下深深的阴影,并无被轻忽怠慢的不快,珠珠的心便也定了下来。 自己去到门口,将饭盒拎了回来。 才一打开盒盖看清里头的菜,珠珠便抿紧了唇。 “姑娘,莲儿太过分了,居然拿这样的菜来对付姑娘。” 沈青鸾终于动了动眉毛,往餐桌边走来。 往日她们吃的都是太后宫中的小厨房做的饭菜,倒也算得上精致。 今日是什么菜,居然惹得珠珠这样的老实人都发火了。 沈青鸾侧头往餐盒里看,随即心中了然。 只见精致的餐盒里,摆着两碟子素菜。 一碟腌萝卜皮,一叠发黄的白菜帮子…… 沈青鸾挑了挑眉,“在皇宫里头找出这样两碟子连狗都不吃的镶边菜,也是费心了。” “姑娘还有心思说笑!”珠珠跺了跺脚。 “那个莲儿如此怠慢姑娘,姑娘非要将她揪过来狠狠打上一顿。” 沈青鸾将饭盒盖上,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在皇宫里,一旦失了冷静,下一步便会行差踏错。 珠珠,你比翠翠更稳重些,这也是我带你入宫的原因,在宫里头合该更长进些才是。” 珠珠抿唇,虽未反驳,却还是满脸愤慨。 沈青鸾知她心中还是不服,顿了顿又缓缓道: “一顿饭而已,吃或不吃,也不会少块肉,你若真的放在心上生了气,反而让她得意。” 珠珠扭过头,“奴婢就是见不得姑娘受委屈,既然在宫里,奴婢去太后娘娘面前告她一状总使得吧!” “说的傻话。”沈青鸾摇头,“她总归是慈昭殿的人,就算告到太后面前,这等小打小闹也不过警告一番,非但不能让她吃教训,反而更惹得她记恨。 再说了,咱们若什么大事小事就去告知太后,太后能为咱们主持公道多久?” 珠珠咬唇,“那就这样忍气吞声吗?咱们在宫中不是只呆一两日,若不给她个教训,日后她只会更过分。” 沈青鸾单手托腮,“要教训她,也不难,你且过来。” 珠珠靠了过去,听沈青鸾轻声说了几句,狐疑地皱起了眉,“这样做,管用吗?” 沈青鸾高深莫测道:“你只管去试罢。” 珠珠侧头想了片刻,定了定神,“好,奴婢这就去。” 她出去时,还听见莲儿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姑娘可快些吃完,一会奴婢还要将食盒送回厨房呢!” 珠珠忍着气瞪了她一眼,脚步越发快了。 莲儿得意洋洋地看着她的背影。 她自打十三岁就进了宫,如今已有七八年了。 俗话说烂船还有三斤钉,她在宫中经营许久,人脉不知多少。 沈青鸾一个刚刚入宫的女子,毫无根基不说,也并未在贵人面前怎么露脸。 哼,给她甩脸子,也不打量自己配不配! 莲儿哼着歌回了自己房间,将从沈青鸾那换出来的菜端出来,自己吃了个满嘴油。 一边畅想着沈青鸾被她整得受不了,灰头土脸冲她低头的那一幕,高兴得将米饭扒了个精光。 正意犹未尽地摸着肚子,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响动。 “淑棋怎么来了?”是黄公公的声音。 莲儿正在吃最后那一点子菜沫,随意听了一耳朵,并未放在心上。 “皇后娘娘给沈姑娘赐了晚膳,奴婢特意送过来。” 莲儿耳根动了动,夹菜的动作慢了下来。 外头,珠珠仍是那副老实本分的模样,“奴婢替姑娘多谢淑棋姑娘,可是我家姑娘已经在用膳了,怕是要辜负皇后娘娘的美意。” 淑棋这会在太后宫中,没了之前的颐指气使,可语气里照样是不容拒绝的强硬。 “皇后娘娘的赏赐,是你一个奴婢就能拒绝的吗?” 珠珠闭了嘴。 淑棋转头去看黄公公,“还请公公带路,奴婢送完膳,还得回去伺候皇后娘娘。” 黄公公不疑有他,连忙往沈青鸾屋子里引路。 屋子里,沈青鸾果然在用膳。 桌上摆着简单的两个素净碟子,一碗发黄的米饭,在昏黄的烛火下,寒酸得可怜。 见一行人进来,沈青鸾放下筷子起身,“淑棋姑姑来了,可是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淑棋给她行了个礼才往桌子前走,见了桌上的菜,眼珠滴溜溜转了一下,幸灾乐祸地扫在黄公公身上。 “哟,沈姑娘就吃这些菜?看来皇后娘娘的赏赐倒是来的及时。” 她挥了挥手,后头的小宫女忙将提着的食盒打开,一叠又一叠的菜往桌面上摆出来。 “沈姑娘,这是皇后娘娘赏赐的晚膳,俱都是娘娘爱吃的菜。” 御花炒鸭舌、蜜汁烤鹿肉、龙凤双翅,几道菜色泽鲜亮,质地细润,一看便让人食指大动。 对比起桌子上原本摆着的那两叠素菜,更让人觉得差距悬殊。 黄公公一时有些面颊发臊,对院子里的宫女怒道:“是谁给沈姑娘送的膳,办事如此疏忽大意,自己个来领罚!” 话音刚落,莲儿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公公恕罪,奴婢方才肚子痛,一时疏忽弄错了,奴婢不是故意的。” 黄公公拿拂尘狠狠在她身上抽了两下,“沈姑娘是太后娘娘的贵客,你也敢如此怠慢,掌嘴三十!” 莲儿嘴巴一阵发苦。 她想着磋磨沈青鸾,好让她有苦说不出,最后向她低头认错。 没想到这教训还没给出去,她自己反倒遭了殃。 想起她先前的得意洋洋,这会简直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巴掌,扇得她的脸蛋生疼。 “奴婢,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终是拉不下这个脸在这么多人面前掌嘴,哀求地看着沈青鸾: “沈姑娘,奴婢伺候您这么久,以往都是尽心的,今日当真是身子不适才疏忽了。” 说这话时,她几乎要被羞耻给整个淹没。 比道歉这件事本身更让她颜面扫地的,是对她看不起,还以为能够拿捏的人道歉。 可形势比人强,哪怕又恨又臊,她也只能向沈青鸾开口求饶。 好在羞耻过后,她很快便说服了自己。 没关系,只是暂时低头而已。 这次被抓到了,她在宫中有人脉,日后早晚找别的机会让沈青鸾见识她的厉害。 至于沈青鸾会不会开口饶恕她,莲儿压根未作他想。 盖因沈青鸾这几日表现得太过温和宽厚,就连今日她出言不逊,也只是她身边的丫头吓唬她几句,并未被惩罚。 更何况,一个毫无根基的女子,哪里敢惩处太后身边的宫女。 自己向她求饶,已经是给她面子了。 莲儿理所当然地等着沈青鸾开口替她开脱。 沈青鸾眉眼往桌上扫了一眼,并未停留,而后淡淡道:“黄公公,莲儿不是故意的,掌嘴三十的确太多。” 莲儿脸上一喜,正要开口谢恩,就听沈青鸾继续道:“不如就掌嘴二十九下吧,太后娘娘身边的宫女,理当宽厚些。” 莲儿神情一僵,随即就是勃然大怒。 放什么屁! 什么二十九下,那跟三十下有什么区别! 脸照样丢完了,照样打肿了,按沈青鸾的说法,自己还要领她的情! 这个女人,怎么会这么小气,她就不怕自己怀恨在心,日后继续给她使绊子吗! 似乎感受到她的想法,沈青鸾又开口道: “黄公公,这毕竟是慈昭殿的事,我虽是暂住在此却也不好过多插手,还请黄公公来定夺。” 莲儿惶惶地看着黄公公,一颗心沉入谷底。 沈青鸾嘴上说不好过多插手,可她这句话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 她不想出手帮自己。 既然如此,又有淑棋在,黄公公怎么还会放过自己。 果然,周围安静片刻,黄公公愠怒道:“既然如此,你就按沈姑娘说的,掌嘴二十九下。” 莲儿将周围环视一圈,只见黄公公冷漠含怒的视线,淑棋隔岸看好戏的眼神。 还有沈青鸾忽然朝她看来,平静而冰冷的视线。 冷得让莲儿心口一缩,一股畏惧胆寒后知后觉地攀上脊背。 177.布局1 这个女人,压根不是她以为的软柿子。 她以为只是小小地给些教训,沈青鸾就算愤怒,为着息事宁人也会忍一忍。 没想到,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她就全都还回来了! 这是怎样的心计…… “这是怎么了?” 一个不愉的声音响起,是太后身边的掌事姑姑杨姑姑。 “太后在寝殿都听到动静,这慈昭殿什么时候变成菜场,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莲儿双腿打起战来。 “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怠慢了!” 她原本还想狡辩推诿,这会却是再也不敢。 这样的事闹到太后面前,若是平时她或许还会仗着情分认为太后不会严惩。 可今天淑棋在这里,她是慈昭殿的人,若是行为不检,丢了太后的颜面…… 太后素日里摆着和气良善的姿态,可那是你没惹她眼的情况下。 若是真让皇后捉了慈昭殿苛待臣女的把柄,等待她的只会是死无全尸! 更何况,她若推脱,不知道下一步沈青鸾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来对付她。 “奴婢,遵命……” 莲儿咬唇,抬手往脸上啪啪扇起来。 她虽是宫女,却是得脸的大宫女,素日里在慈昭殿不知道多少人奉承她。 也是为此,她才敢戏弄沈青鸾。 没想到,却硬生生碰了这么大一个钉子。 自己掌嘴虽然可以控制力道,可羞辱却是实打实的。 周围那些小宫女看着她窃窃私语,淑棋看她的眼神居高临下,这一切都比让她去死更让人难受。 她几乎是煎熬着打完了二十九个巴掌,最后一下时,她犹豫了一下,没有继续将三十巴掌打完。 沈青鸾开口做了好人,她若不领这份好意,反而又让沈青鸾有话说。 更何况,一巴掌虽然不多,可少一巴掌是一巴掌。 只是就这么一点好处,竟让她装出了天大的恩情,这个女人简直恶心得令人作呕。 莲儿在心里将沈青鸾骂了个狗血淋头,方才觉得心中好过。 今日这个亏她虽是吃了,可这笔账,她也是记下了。 在这宫里,好歹来日方长。 见她如此识趣,杨姑姑才收了眼底的杀气,转头冲着淑棋神色不善道: “淑棋姑娘,慈昭殿的事情自有太后来处置,你办完差事赶紧回昭华殿罢。” 杨姑姑是宫里的老人,在皇上面前也有几分薄面,淑棋当然不会在她面前放肆。 “杨姑姑说的是,皇后娘娘挂念沈姑娘,命奴婢来送晚膳,如今送到了奴婢这便告退。” 她特意往桌面上摆着的碟子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地离开。 杨姑姑顺着她的眼神往桌子上看去,语气变得冷硬: “慈昭殿的奴婢伺候不周,沈姑娘受委屈了。” 口中虽是说着她受委屈了,可眼神里,却透着轻慢和嫌恶。 “沈姑娘觉得三十巴掌够不够?或者说,还要惩罚哪些宫女给沈姑娘出气?” 这话,几乎将沈青鸾这个受害者推到慈昭殿所有宫女的对立面。 沈青鸾心中了然。 今日事情的起因,是莲儿故意偷换了她的晚膳,又被昭华殿的人抓到了现行。 可方才,莲儿认错认得极快,展示了慈昭殿的御下有方。 而后又自罚巴掌,在杨姑姑面前,她已经是得到了惩罚。 她们在宫里头处久了,自然比对着沈青鸾这个生人要多了几分面子情.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杨姑姑不再怪莲儿,反而将沈青鸾当作罪魁祸首。 若不是你自己不讨人喜欢,莲儿怎么会刁难你,克扣你的晚膳? 杨姑姑眼底明晃晃地写着这个意思。 沈青鸾定定地看着她,只觉啼笑皆非。 世上竟有人颠倒黑白至此,连是非对错都不分。 “杨姑姑是慈昭殿的掌事姑姑,这些事自然有您来处置,青鸾相信杨姑姑处事公正,不会使一人受屈。” 杨姑姑脸上冷意更重。 这个沈青鸾,自恃有主子看重便眼高于顶,不将她们这些宫女看在眼里。 呵,那就让她看看,得罪她们这些宫女,在这宫里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杨姑姑收回视线,“沈姑娘喜欢昭华殿的晚膳,想是慈昭殿的小厨房伺候不尽心的缘故,传令下去,小厨房一众人等,罚奉两个月。” 莲儿心中一惊,随即一喜。 慈昭殿里本是只有她一人厌恶沈青鸾,如今杨姑姑这道命令一下,那她可就不但得罪了小厨房的宫人,连带着整个慈昭殿的人也会厌恶她。 盖因小厨房本就是慈昭殿最重要的处所,掌管着一日三餐。 这些宫女太监们为了吃上口好菜好肉,谁不捧着小厨房的人。 如今沈青鸾连累小厨房的宫人罚了银子,明天她就会变成慈昭殿所有人共同的仇人! 想着沈青鸾凄惨的下场,莲儿这会连脸上的疼都觉不出了,只觉心口一阵又一阵的爽快,爽得她快要溢出来。 这时杨姑姑视线朝她射来,冷声道:“丢人现眼的东西,杵在这做什么,还不快滚!” 莲儿挨了骂也不觉得恼,干净利落地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顺便去小厨房跑一圈,委委屈屈地将沈青鸾做的事渲染了一通。 屋子里,沈青鸾将视线从她离开的身影上移开,在杨姑姑冷厉的脸上盯了片刻。 “早就听说杨姑姑处事公正,今日一看,名不虚传。” 杨姑姑冷哼一声,以为她要低头告饶。 往日里那些世家贵妇为了在太后面前露脸,哪个不是将她敬着捧着,早将她捧成比正经主子的架子还要大。 可下一瞬,沈青鸾的话让她又惊又怒,目眦欲裂! “杨姑姑罚小厨房的人,罚得极好,俗话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这入嘴的东西最是谨慎。 杨姑姑如此赏罚分明,不愧是太后娘娘最得用的嬷嬷。” “你!”杨姑姑气急,却无话可说。 沈青鸾只挂着完美无瑕的笑脸看着她,仿佛压根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 “好,你好得很。” 杨姑姑恨恨道:“我便等着看沈姑娘的伶牙俐齿究竟能伶俐到什么时候。” 说罢转身离开。 黄公公在她身边担忧道:“杨姑姑是太后身边得用的老人,您这样气她,只怕会惹得太后不喜。” “太后不喜又如何?”沈青鸾想得很清楚。 太后明知她在万昀心面前受了气,却也并未替她主持公道,不过是因为她虽然有些用处,却还没有重要到让她出手的程度。 太后注重身为主子和最高贵的女人的体面,自然不会为了一些小事出手。 对她是如此,难道杨姑姑就会不一样? 在太后心里,她们都是无足轻重的人而已。 杨姑姑伺候她多年,对这一点自然也是心知肚明。 所以她绝不可能去太后面前告状挑唆,她能做的,也不过是挑动慈昭殿的宫女下人而已。 胸有成竹之际,沈青鸾冲黄公公温声道谢,“多谢公公关怀,青鸾始终记得是为了替太后写传才入的宫,而非是为了和人争个高下。 受些偏见和白眼不算什么,为了一时意气误了太后的大事才会让我后悔莫及。” 黄公公顺着她的话细细想了片刻才想明白。 是了,杨姑姑若只是耍些小手段也就罢了,有自己在沈姑娘也未必会受委屈。 若是杨姑姑不知轻重误了大事,届时太后也不会再坐视不理。 沈青鸾看着他脸上变幻的神色笑了笑,又道: “杨姑姑虽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可黄公公您办事周到说话妥帖,依我看也不比杨姑姑差些什么。” 黄公公心中一动。 是了,杨姑姑在慈昭殿侍奉近四十年,陪着太后一路风里雨里走过来,那情分是他们谁也比不过的。 他们也从未想过去压过杨姑姑,平日里受她一些白眼,也就生受了。 可人在这世上活一遭,哪能没有些争强好胜、力争上游的心? 杨姑姑是太后身边最信任的宫女,平日里尊荣和好处最多。 他们其他人,难道就不想取而代之吗? 至少黄公公这会,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再也消散不掉了。 他对上沈青鸾意味深长的视线,嘴巴发干,呵呵笑道:“沈姑娘说笑了,奴才哪里能跟杨姑姑比。” 沈青鸾眸光越发幽深,“公公说笑了,杨姑姑在太后身边这么久,也是当初运气好,和太后处出了情分。 黄公公总说自己的一生也惊心动魄并不平凡,焉知明日的黄公公有没有这样的运气。” 黄公公双眼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仿佛有什么魔力让他整个脑子都在发热。 半晌,他鬼使神差道:“是了,都是运气,奴才觉得,这好运快要来了。” 沈青鸾悠悠笑了,并未说话,只走到餐桌前坐下。 黄公公瞬间像是从什么梦境中惊醒过来一般,飞快地躬下身子,仿佛又变成了平日那个和气的老好人。 “沈姑娘先吃着,吃完了奴才让人来收拾。” 沈青鸾敲了敲桌子,“让人撤下去吧,我既然在慈昭殿,就没有吃昭华殿的东西的理。” 黄公公惊愕地顿住了。 178.布局2 他以为沈青鸾在杨姑姑面前如此强硬,是仗着有皇后撑腰。 可眼下她又要将皇后送来的晚膳撤掉。 她打的什么主意?黄公公自问在宫里头混了这么久,已经算得上是人精,这会居然也看不透沈青鸾的打算。 仿佛看穿了他的迟疑,沈青鸾浅笑道:“皇后娘娘盛情虽然难却,可我心中始终记着太后娘娘对我照拂的恩情。” 黄公公忍不住往她脸上看了一眼,她眼底的温和仁善不似作伪。 黄公公有些担忧忐忑的心缓缓放了下来,“沈姑娘说的是,奴才去御膳房替您领些饭菜过来。” “有劳。” 黄公公转身出去。 沈青鸾重新坐回桌前,黄公公身边的小太监已经动手开始收拾皇后宫中的晚膳。 等黄公公重新将饭菜送过来,早已过了晚膳的时间。 可沈青鸾还是含笑道谢,一丝怨言都没有。 黄公公都忍不住心里打鼓,世上真有这样纯善不争的女子? 哪怕杨姑姑如此轻慢她,她依然对太后保持忠心? 要知道杨姑姑虽然是背着太后做这些事,可太后就算知情了也是不会管教杨姑姑的。 她素来倚重杨姑姑,这些事情,她也乐得纵容。 跟沈青鸾一桌吃饭的珠珠也是满心疑问,“姑娘,太后这般委屈您,您何苦还呆在这里。” 沈青鸾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太后为人傲慢,却还会为自己扯一张仁德宽厚的皮,伪善会让人觉得作呕,但很多时候伪善也是制衡她自己最好的武器。” 珠珠似懂非懂。 沈青鸾便又道:“更何况如今得罪太后,对我们并无好处。” 珠珠苦着脸扒了口米饭,“这都是什么日子,姑娘什么时候将传记写完?” 沈青鸾安慰道:“快了。” 她没说出口的是,哪怕写完了,也得寻个合适的时机献上去。 盖因文字是谁都能指点一两句的事情,哪怕是万贵妃这等不学无术之辈,都能挑出几句看似合理的刺。 太后或许不会认同,却绝对会觉得失了颜面,继而认为她办事不力。 所以,必须要有一个场合,让那些魑魅魍魉不敢大放厥词。 皇帝的生辰,或许就是这个时机。 只是这样一来,她便要在宫里呆到皇帝生辰那一天,那可真不是个好消息。 慈昭殿里闹出的事情被杨姑姑掩着没捅到太后面前,却被一直刻意盯梢的万贵妃知晓了。 她自打捡了玉佩,又听了万昀心的一番话,一直想着如何找机会给沈青鸾下套。 沈青鸾身边伺候的冬雪重新回了太后身边伺候,她的目光自然只能放在莲儿身上。 莲儿今日肿着脸,又满脸怨恨,可不就让她找着机会? 万贵妃身边一个扫洒的小宫女和莲儿有些交情,和莲儿说完话后,慈昭殿发生的事情就一五一十报到万贵妃面前。 万贵妃没忍住咯咯笑出声,“这个沈青鸾,原以为是个聪明的,没想到蠢出生天去了,自己身边伺候的人都笼络不好。 这些读书人,一个个把脑子都读成稻草芯子,一窍不通。” 采星笑着接话:“贵妃娘娘聪慧过人,就连陛下也是喜欢的。” 万贵妃听着她的恭维,舒心得皮都展开了。 “沈姑娘受了委屈,也是太后娘娘糊涂,这样的事情怎能不找陛下主持公道。” 她起身坐到妆台前,让人替她重新梳妆。 特意拿出一只凤尾攒金步摇斜插入鬓,仪态万方地站起身,“随我去陛下面前问安罢。” 这些时日,不知是为了什么,陛下见她的次数大大减少。 宫里头其他低位的嫔妃不少都伴过圣驾,陛下甚至还去见了皇后几次。 若再这样下去,不出半年她就要被其他后来的嫔妃给赶上了。 万贵妃素来自傲恩宠,怎会坐以待毙。 沈青鸾那块玉佩,若是谋划得好,不但能让沈青鸾吃个大亏,说不定还能让她重获恩宠。 她正壮志满怀之际,桂嬷嬷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身边。 “夜深了,娘娘还去陛下面前,若是误了国事可就不美。” 万贵妃叫她突然的出现吓得心脏怦怦跳,没忍住站起身就要破口大骂。 “你这个贼婆子——” 梅姑姑狠狠掐了她一把,掐得她那些污言秽语尽数吞了下去。 桂嬷嬷好似没听到一般,唇角还是含着仿佛被尺子量过的标准的微笑,“奴婢也是关心贵妃娘娘,关心陛下。” “桂嬷嬷教训得是。”梅姑姑点头。 万贵妃顿时急了,作势就要开口争辩。 梅姑姑警告地看了万贵妃一眼,示意她闭嘴,方才转头看向桂嬷嬷: “太后娘娘素来宽厚,对陛下关怀有加,对后宫妃嫔多有照料。其实贵妃娘娘夜深拜见陛下,也是为着陛下的身子着想,想劝诫陛下不要为了国事过于劳累己身。 至于见不见,陛下自然有主意,桂嬷嬷如今劝阻自然是一番好意,可若是传到陛下耳中只怕会怀疑太后娘娘的用心。” 一番话说完,桂嬷嬷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只眼底多了几分冷色。 片刻后,她让开身子,“梅姑姑说笑了,奴婢只是忧心贵妃娘娘,何来劝阻一说。” 见她如此,万贵妃终于觉得心里出了口恶气,恶狠狠地瞪了桂嬷嬷一眼,越过她扬长而去。 等自己讨了陛下口谕,迟早将这个老婆子大卸八块! 万贵妃心里头冒着毒汁,很快就到了勤政殿门口。 “蔡公公,陛下还在忙吗?” 对着皇帝身边的人,万贵妃态度和方才截然不同,“我想着陛下夜深还要忙于朝政,亲手煲了龙骨鱼翅汤,还请公公为我通传。” 蔡公公殷勤道:“一些日子不见贵妃娘娘了,不过贵妃娘娘这会在和镇远侯议事,还不知要说到什么时候。 贵妃娘娘不如先回去,等陛下得空了再来?” 镇远侯? 万贵妃眼珠儿一转。 她那个死妹子可是发了疯地说要嫁给镇远侯,这几日倒不怎么念叨了,可也像是受了什么打击一样,整个人失魂落魄的。 万贵妃虽是个虚荣要强的,可对家里人却是掏心掏肺,这会听了镇远侯在,更是不肯离开。 “还请公公替我通传,我实在是担心陛下的身子。” 见万贵妃坚持,蔡公公也无法,只得入内回禀了陛下。 不多时,蔡公公带着笑出来,“陛下说了,镇远侯说的事情正好跟贵妃娘娘有关,贵妃娘娘入内一听也无妨。” 万贵妃心中一个咯噔,“公公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与我有关?” 蔡公公却没了回她话的意思,笑着摇头,“娘娘问陛下自然就知道了。” 万贵妃提着一颗心跟了进去。 入内,屋子中间站着一个男子,宽肩窄腰,容色冷峻。 见了万贵妃只是冷淡地行礼让到一旁,正是镇远侯君呈松。 万贵妃忐忑地越过他到皇帝面前,竭力展露出自己的娇滴滴,“请陛下圣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视线顺着皇帝的靴子一寸一寸往上,含着水,含着期盼。 像是看自己的男人,又像是在看自己的天。 皇帝本就多日不见她,这会被许久不曾见过的视线一勾,胸口传出一阵热意兼痒意。 “免礼。” 声音透着丝暗哑。 万贵妃对他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心中得意起身,小意殷勤地瞧着皇帝,在宫人搬来的凳子上含羞带臊地坐下。 “陛下夜深了还在议事,臣妾不懂这些国家大事,只知道心疼陛下。” 她冲着站在下方的君呈松嗔道:“镇远侯也是,若不是家国大事,晚上一两刻又何妨?” 君呈松面无表情,“陛下要臣三日内将毒虫之事查清楚,若是晚一两刻,臣就没命来回禀了。” 万贵妃本意只是娇嗔几句,好让皇帝更觉她贴心可人。 冷不防被这样冷硬地噎回来,堵得她好一阵没脸。 坐在上头的皇帝反而笑了,“爱卿总是这样不苟言笑,朕有些好奇日后你的妻子受不受得了你这副脾气。” 万贵妃闻言心中一动,忙道:“臣妾觉得也是,镇远侯这样冷冰冰硬邦邦的男子,非得娶一个活泼可人的才能过好日子。” 皇帝朝她看来,“爱妃这么说,可是想撮合镇远侯?” 万贵妃眼神如丝朝他勾了一下,“陛下觉得我那妹子如何?” 话音刚落,一道极有威慑力的视线朝她看来,如有实质般让她周身温度都下降了许多。 万贵妃心中一跳,顺着目光看去,对上君呈松睥睨冷漠的双眼。 被震慑过后,席卷上心头的是无尽的恼意。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被君呈松的目光吓到。 万贵妃扭过头,强压下心中的惊惧,冲着皇帝嫣然一笑。 “昀心这个丫头虽然不怎么懂事,却是个活泼娇俏的性子,陛下若觉得好,不如指个婚成就一场姻缘如何?” 皇帝意味不明地看着君呈松,“镇远侯以为如何?” 万贵妃笃定傲然地看着君呈松。 皇帝虽然是在询问他的意见,可这整个大周,有谁敢对皇帝说一个不字? 179.给君呈松赐婚 他若是还想要他的脑袋,这桩婚事,他只能应下! 君呈松垂下视线没有说话。 万贵妃得意地追问:“镇远侯为何不说话,难道是对陛下的旨意有所不满?” 君呈松终于抬头看着她,视线冷得几乎能掉冰渣子。 片刻后,他拱手道:“臣年龄大了,是该娶妻的时候。臣少时为大周开疆扩土,却因生母早逝无人为我打点亲事。 今日幸得陛下器重,臣斗胆,想请陛下为臣赐婚。” 皇帝眉眼柔和下来。 君呈松没上战场之前,他也是见过的,那个张扬跋扈的镇远侯世子,不过是京中最常见的纨绔。 今日竟变成如今钢铁般坚韧无匹的男人,皇帝心中感慨万千。 “你这么说,可是有了心仪之人?” 万贵妃没忍住眸光喷射冷芒: “什么人惹得镇远侯如此倾心,想来应是个温柔多情的女子,连侯爷都甘愿为她出面请陛下赐婚。” 言下之意,却是镇远侯一介武夫不懂好赖,被女人迷了心智。 还在暗指那个女子在闺中与男子有私,是个不安分的女子。 君呈松看着她,眸光一寸一寸变冷,冷得万贵妃心头发怵,被迫收回了视线。 “启禀陛下,臣如今并无倾心之人。” 万贵妃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管你在外如何威风,在陛下面前,还不是只能俯首称臣。 “之所以请陛下赐婚,是家中并无旁人为臣说亲。至于给臣赐一门怎样的婚事。” 君呈松脸上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柔情。 “臣斗胆,请陛下为臣赐一个声名无瑕、品行高洁、容貌美丽、性情端庄、家世清贵的女子为妻。” 万贵妃脸上的得意一寸一寸龟裂,变得狰狞难看。 声名无瑕、品行高洁、容貌美丽、性情端庄、家世清贵。 饶是她素来自傲,也听得出这些词一个个说的恰都是万昀心的反面! 万昀心被沈青鸾当众报官捉去顺天府,当众打了板子将脸丢尽,名声自然是毁了。 至于品行,她在茶馆妄议她人才被治罪,当然算不上高洁。 而容貌性情,更是不用说,万昀心容貌只算得上娇憨可爱,勉强或许能说美丽,性情却和端庄绝无关系。 至于家世,万家是屠户出生,这一点本就是万贵妃心中不可言说的耻辱和痛处。 一番话下来,将万贵妃鞭打得颜面全无,心中对君呈松恨了个仰倒。 君呈松对上她怨毒的目光,勾出一个清隽的笑,又补了一句:“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臣自幼没念过什么书,最是仰慕读书人。 陛下赐婚的女子,若是饱读诗书才华横溢,那便是再好不过。” 万贵妃只觉脸被打得啪啪响,恨不能立刻站起身来骂娘。 读书?这两个人字跟万昀心若是能扯上关系,只可能是在梦中或是下辈子。 这个该死的镇远侯,口中虽然没有直接拒绝她提议的婚事,却比直接拒绝还让她难堪! 甚至她都无颜再提及和万昀心的赐婚,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她若是再提,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可是,让她就这么忍了这口气,她也实在不甘愿。 不过,很快她就发现,她似乎不用忍气了。 因为君呈松押了个被五花大绑的人上来,“陛下给臣三日之期,今日便是最后一天,臣不负圣恩,抓到了在琼林宴饲育毒虫的罪魁祸首。” 殿内众人的视线,齐齐往跪在地上的人脸上看去。 “不可能!”万贵妃陡然爆一声尖利的叫声,众人俱都朝她看来。 万贵妃却顾不得许多,紧紧盯着君呈松厉声道: “镇远侯,你就算污蔑也该有个限度,万辉虽然不学无术可也不至于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你说罪魁祸首是他,你有证据吗?” 君呈松淡漠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只跳起来试图咬伤大象的蚂蚁。 “就像贵妃娘娘说的,万辉不学无术,所以查起证据来并不如何难。” 一句话,说得万贵妃整个人羞怒难当,脸面仿佛被人剥下来丢在脚下踩。 君呈松唇角微微勾起,“臣亲自查探了琼林宴中几个豢养毒虫的大瓮,上头用的是青釉粗瓷。” 这几个字一出口,万贵妃脸上血色尽退。 青釉粗瓷,京都的人或许不知晓,可她却再熟悉不过了。 不,不能让他再说下去。 万贵妃飞快地抬眼,娇怯道:“陛下,后宫不得干政,臣妾还是先行退下。” 只要她人不在这里,便可以找父亲母亲共同筹谋。 她在宫中这么些年,还是积累了不少人脉和势力可以经营。 君呈松想撼动自己,简直可笑至极。 皇帝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仿佛她说的只是一件平日里再常见不过的事情而已。 万贵妃心中一松,忙站了起来准备告退。 却被皇帝一把抓住了手腕,口气淡淡,却毋庸置疑。 “爱妃不必避嫌。” 以无法抗拒的力道将她拉到身边坐下。 万贵妃一时心如鼓擂,整个脊背都在发僵。 若是平常时候皇帝准她干政,她只会高兴得无以言表。 可这会,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怀疑她了? 又或者是,认定她了? 危险笼罩的恐惧袭上心头,万贵妃没注意,她挨着皇帝的那半边大腿已经开始颤抖。 皇帝仍旧揽着她。 他喜欢欣赏别人的恐惧。 “镇远侯,你继续说,青釉粗瓷又怎么了?” 君呈松面色如常道: “青釉粗瓷以镇北的陶土和石英砂为主要原料,外地因为没有这种原料,所以不会生产。且青釉粗瓷价格便宜,一般是贩夫走卒购买使用。 这样的瓷器居然出现在琼林宴上,显眼得不能再显眼,臣顺藤摸瓜去查,不过半日就查出京中只有文国公府……” 话说到一半,万贵妃激烈地打断他:“镇远侯,说话要有证据,文国公府上是有青釉粗瓷。 可那又如何,你也说了青釉粗瓷价格便宜,别人能买到也算不得什么稀奇!” 君呈松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眼底满是轻蔑。 “臣查到文国公当初依诏搬入京都国公府时,带了足足十三个青釉粗瓷大瓮,说是将家中腌的所有咸菜都带了过来。入城之时,守城士兵记录在案。 而臣查到这一点时,便去了文国公府问话,文国公附上的大瓮如今只剩五个,丢失的八个和琼林宴上出现的那几个大瓮刚好对上。” 他的无视险些把万贵妃气炸。 可更让他气愤羞耻的,却是君呈松说的话,将她不堪的过往一点一点,连皮带肉地揭了下来。 她从不以她杀猪屠户女的过去而感到自卑,可在贵妇和名媛之中,在众人的吹捧和艳羡之中,她不可避免地向往着高贵的生活。 如今,这几个大瓮带着过往质朴而贫穷的生活袭来,将她富贵的镜花水月击打得支离破碎。 而君呈松还在平静地说着:“若只是大瓮的个数对上也就罢了,臣还从琼林宴的八个大瓮上头找到一些咸菜的渣渣。 一两桩事情或许可以说是巧合,可巧合太多,便是臣也无法骗过自己,因此臣不敢擅夺,只敢请陛下定夺。” 不知是气还是羞耻,抑或是恐惧,万贵妃浑身发抖如筛糠。 可她不能怕! 这会她若是退缩了,等待她的便是文国公府的灭顶之灾。 “陛下,这些定然是误会!” 万贵妃翻身跪下,这声告饶喊得如诉如泣。 “万辉是臣妾的堂弟,素来只知吃喝嫖赌,放个印子钱都算得上令人刮目相看,如何做得出这种一环扣一环以毒虫来毒杀他人之事!” 饶是君呈松对这个女人很是不齿,也不得不赞一声她好计谋。 先一步将万辉贬入泥底,别人再要发作便显得太过计较。 只可惜,君呈松不是别人。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的耿直和厚颜,刚巧是万贵妃这等女子的克星。 君呈松垂了眼帘,面无表情道:“贵妃娘娘说的有理,豢养毒虫在琼林宴上恰到好处地放出来,不该伤的毫发无伤。 如此环环紧扣必然不是一人密谋,臣斗胆,恳请陛下彻查,方能永绝后患。” 万贵妃气惧交加,嘴唇嗡动,煞白一片。 “君呈松,别以为仗着是有功之臣就敢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词,我万家对陛下忠心耿耿,就算族中子弟受了蒙骗做了什么蠢事,也绝不可能是刻意祸害大周、陷害陛下。” 两行清泪自万贵妃脸颊滑落,她悲怆难耐诉道: “陛下,臣妾是您一手调教,万家是您一手提拔,臣妾纵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堪,可只一点,臣妾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 您不只是臣妾的夫君,更是臣妾的恩人,臣妾这辈子做您的女人,下辈子还愿做您脚下的一块石头,任您踩踏只愿您一路平坦安康!” 皇帝视线深深地落在她脸上。 无可否认,万贵妃的脸堪称国色。 而这样一张脸说着甜言蜜语的时候,那种自胸腔处鼓胀而出的充盈感,是难以言喻的。 皇帝时常觉得他老迈的心和身体,在万贵妃的情爱之中变得年轻。 180.万贵妃被泼了一身罪名 有那么一刻,他忽然理解前朝那些为了一介女子变成昏君的皇帝都是怎么想的。 因为就在方才,他很想变成昏君。 让人知道讨了他的喜欢,哪怕不学无术,哪怕空有大脑,也能享有无上荣耀。 可随即,这股冲动被他压了下去。 他不能是昏君,至少现在不能是。 皇帝遗憾地收回视线,“爱卿要朕彻查,可还查出了什么证据?” 万贵妃身子一阵瘫软,软绵绵地贴在皇帝坚硬的小腿边上。 “陛下——” 她声音哀怨缠绵,如诉如泣。 皇帝没再看她。 “回禀陛下,臣审问文国公府的小厮得知,半个月前万辉在国公府找了八个大瓮运送出去。 至于要做什么,万辉并未告知国公府的人,臣以为,国公府的人对万辉的行为并不知情。” 皇帝沉吟片刻,怜爱地将万贵妃拉起来重新坐回身边,“好了,这件事与你无关,朕不会牵连你的。” 万贵妃却是一阵冰冷发抖。 不会牵连她,那就是会重罚万辉了? 果然,下一刻,皇帝看向在下方瘫坐着的万辉,眼神满是冷漠的杀意: “万辉,你还不老实交代,到底是谁唆使你在琼林宴上豢养毒虫,目的又是什么?” 万辉之前一直被堵着嘴,这会君呈松将堵嘴的布扯开,殿内爆发出一阵叽里呱啦的怪叫。 君呈松嫌弃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失了钳制的万辉双腿一蹬,青蛙般扑腾到皇帝面前。 “冤枉啊皇上!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毒虫,是有人告诉我把坛子运到一个后院就能给我三百两银子,我根本就不知道那里是什么琼林宴!” “住口!”万贵妃疾声怒斥。 “在皇上面前哪能自称‘我’,要说草民!” 她打断万辉,却没有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扭过脸可怜巴巴地哀求: “陛下,万辉定然是被人利用或者蒙骗,求陛下看在臣妾的情分上饶他一命吧。”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朕不牵连万家已经是看在你的情分上,你可想清楚,你与朕的情分究竟有多少,能保下多少人。” 万贵妃浑身发寒,脸色也煞白。 她不是傻子,更何况皇帝的话说的如此明白。 她若再求情,就是拿万家来保万辉了。 皇帝见她不再纠缠,方才收了心中的杀意。 万贵妃永远也不会知道,方才她若说没有及时住嘴错了话,整个万家将会从这世上消失。 皇帝重新向君呈松问话:“爱卿还查出了什么?” 君呈松脸上出现凝重,“万辉将大瓮放入琼林宴后的确没再去过,甚至琼林宴当天,万辉也没有资格入场。” 万贵妃舒了口气。 万辉更是激动得眼泪鼻涕一块齐刷刷往下流,“草民真的是冤枉的,草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眼看他的鼻涕快要滴到自己鞋子上,皇帝没忍住一脚踹在他脸上,将他踹个人仰马翻。 随后便是一阵暗恼。 自打他编造出天神入梦的传说后,他就很少做过这么有失风度的举动。 君呈松又不疾不徐道:“万辉虽然没有去过琼林宴,可贵妃娘娘身边的采星却在琼林宴那日提前一个时辰到了园子里。 有伺候花草的下人指证,采星曾在大瓮周围走动过,更曾和人在小径处见面交谈。臣命人画了那人的画像去寻,可惜当日和采星见面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万贵妃呆呆地看着他,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她甚至觉得有些滑稽。 采星? 怎么可能! 采星是她自小的手帕交,她入宫一飞冲天后,第一件事就是将她能捞的人捞了过来。 整个万家鸡犬升天还嫌不够,镇北老家的相亲们,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她带到了京都。 采星算是其中头脸齐整的,被她带进宫里做了大宫女伺候。 其他粗枝大叶的,俱都被她安排在文国公府当差。 就连隔壁看家的大黄都被她弄了个铁饭碗。 这样做的好处是显著的,那些人对万家感恩戴德,几乎是指哪打哪。 所以文国公府在京都是出了名的剽悍不好惹,门口很长时间连只蚊子都不敢飞过去。 而坏处也是显著的,长期生活在只有一种声音的环境,万家人早已飘飘然不知人间是几年。 这会听君呈松这么说,万贵妃登时头脑一片空白,怒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采星成日都和我呆在一块,怎么可能去和别人勾结!” 君呈松朝她看了一眼,眼神里写满幸灾乐祸。 “臣本以为是采星背着贵妃娘娘做叛国之事,如今看来,贵妃娘娘难道知情?” 一句话,惊得万贵妃像是在寒冬腊月被人淋了一瓢冷水,冻得牙关都在打哆嗦。 错了,她说错话了! 君呈松带人进宫,定然是查得不能再查的证据确凿。 换句话说,采星是定然保不住了,既然如此,她怎么还能把自己也陷进去。 反应过来后,万贵妃陡然明白自己方才说了一句多么愚蠢的话,当即打了个激灵。 “陛下恕罪,臣妾什么都不知道!采星虽然是臣妾的贴身宫女,可素日里臣妾还是倚重梅姑姑多一些。 梅姑姑,不如你来说说采星平日可有不妥。” 君呈松遗憾地收回了目光。 没想到万贵妃反应倒挺快,这会飞快地和采星扯开关系,还知道拿梅姑姑做筏子。 她若一口咬死要保采星,说不得整个万家都能土崩瓦解,他也好替青鸾出一口气。 想起沈青鸾,他情不自禁摸了摸胸口。 那张被她签字画押的纸日日夜夜都贴身放着,放在距离他心口跳动最近之处。 天长日久,仿佛他和沈青鸾之间,也产生了如此极致的纠葛和缠绵。 他与她,结缘于书本信件,日后她的名字会在族谱上和他写在最亲密的地方。 君呈松对男女情爱所知不多,他能想象的这些,已经是他不敢奢望的温暖幸福。 “镇远侯,你如何看。” 皇帝冷冰冰的声音将他从莫名的思绪中唤醒,君呈松费了些力气才收回神智。 在万贵妃身上打量了一眼才道:“请陛下允准臣审问采星。” 采星早在君呈松说起她时就浑身颤抖着跪下,这会闻言更是慌张道: “陛下饶命,奴婢不知道镇远侯说的事情,奴婢那日的确提前去琼林宴,可奴婢只是……” 她惊恐畏惧地看了一眼万贵妃。 万贵妃立刻怒了,尖声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当日不是你说要想法子替我对付沈青鸾,我才让你提前出宫替我筹谋吗!是了,我明白了!” 万贵妃狠狠甩了把袖子,脸上带着恍然大悟的震惊,“难怪你一直挑唆让我在琼林宴上整治沈青鸾出气。 原来你早就想好了要借着替我办事的由头,私下在外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枉我一直这么信任你,你居然连我也利用!” 她猛地甩头,满脸希冀地看向梅姑姑,“梅姑姑,你说,当日我分明只是气愤沈青鸾红颜祸水害我妹妹挨打,压根没有想到要教训沈青鸾。 是不是采星在我耳边挑唆,我才决定出手教训沈青鸾的!你说,是不是!” 她语气激烈,浑然没注意到君呈松看向她的目光,满是冰冷的杀意。 她只想着要将自己从这件叛国的大罪之中洗清,全然没注意到她已经将琼林宴上对沈青鸾的算计和盘托出。 不,或许说她即便是注意到了,也无暇来遮掩。 毕竟陷害臣女不过是小罪,被皇帝申斥一番也就罢了。 若是豢养边关毒虫的叛国大罪,那明日的菜市场就要被万家人的鲜血给浸红。 万贵妃为人市侩短视,所以最是知道如何斟酌利害。 这会只差抱着皇帝的大腿哀求,又冲着梅姑姑道:“梅姑姑,当日您还劝我不必和沈青鸾计较,是我一时猪油蒙心没听你的话! 你该清楚的对不对,若说我陷害臣子之女我认罪,可豢养毒虫想伤人害命的事绝对与我无关啊。” 皇帝沉沉地看着梅姑姑,看的她头皮发麻。 梅姑姑心头一阵胆寒,忙下跪答话道:“奴婢奉陛下之命看护万贵妃,此事的确是奴婢疏于看护。 那日贵妃娘娘想教训沈姑娘,奴婢只劝了一两句,并未大力劝阻,请陛下恕罪。” 她心知这件事,远没有万贵妃想的那么简单。 皇帝派她在万贵妃身边,一是管教这个乡野粗妇,二是看着她不要犯下大错丢了皇家颜面。 可如今,万贵妃闹出这样的丑事,无论最后皇帝如何发落,她这个看管不力的罪已经是板上钉钉。 万贵妃以为她还会像以往那样死保着她替她开脱? 这宫中,从未有过什么忠心的说法,不过是今日向某个人尽忠,明日便向另一个人而已。 而眼下,梅姑姑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皇帝。 不顾万贵妃快要挤到抽筋的眼神,梅姑姑满脸后悔自责。 “贵妃娘娘深受圣宠,自然便有了说一不二、唯我独尊的性子,往日奴婢总是多有劝诫,可这一次……” 181.处置万贵妃 梅姑姑声音里满是羞愧,仿佛真的很是后悔无奈: “奴婢和贵妃娘娘相处这么些时日,终归是有感情的,她被气得不清,奴婢一时糊涂便想着,若是替娘娘出一口气,娘娘心里舒服,伺候陛下也能更得力。 所以才默许贵妃娘娘派采星去琼林宴上布局,给沈姑娘一些教训。” 梅姑姑到底比万贵妃多吃几十年米饭,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这会只承认她对万贵妃指使采星布局谋害沈青鸾一事知情,其余的旁的什么都不提。 至于采星借着给万贵妃出气的名义做了些什么,到底是不是万贵妃指使,她一概不知。 如此,就算皇帝对她有气,可也不会将莫须有的罪责堆到她头上。 感受到上头冰冷的视线,梅姑姑忙又磕头找补到: “自然了,奴婢也知道沈姑娘受了委屈,奴婢这些时日也总想着如何弥补。 陛下,沈姑娘的确委屈,还请您照拂安抚一二,也算是替贵妃娘娘弥补了。” 话里话外,俨然是一副不顾自己生死的忠仆姿态。 别人什么反应尚且不说,只说万贵妃,被梅姑姑悄无声息地卖了,还感动得满眼涕零。 “陛下,梅姑姑是宫中的老人,她都这样说了总该相信吧,臣妾真的只是想教训沈青鸾,绝没有做别的事。” 皇帝无语地看着她。 这个万昀娇,还真是蠢的别出心裁。 好赖话都听不懂。 不过她蠢的恰到好处,因为皇帝看着她的眼神,露出一丝怜悯怪异,有些忍不住的笑。 她尚且不知道,她的发蠢很好地洗清了她的嫌疑。 皇帝看着君呈松,“爱卿以为如何?” 他这么问,就是不准备牵连万贵妃了。 只是碍于帝王颜面,要借君呈松的口来说出。 君呈松眼底闪过幽光,他很想装作自己没听懂。 只可惜眼下,哪怕他装作不懂执意要踩万贵妃一脚,只怕皇帝也会保下她。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谁位高权重,谁拳头大,说出的话便是律法和真理。 想起沈青鸾对他说的那句,愿侯爷永远是位高权重的那一个。 彼时听在耳中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才明白那话里头的无奈和无常。 “臣以为,此事还要将采星审问清楚。”君呈松再开口时,语气居然有些消沉。 “那就审!”皇帝没有二话。 君呈松亲自带了采星下去问话。 采星吓得双腿颤颤巍巍,竭力扑腾着去够,“贵妃娘娘救救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奴婢是无辜的!” 万贵妃一个咕噜跪爬到了皇帝腿边,生怕被采星沾染上。 君呈松将人提到偏殿,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审问,很快就传来一阵痛到让人灵魂深处都在震颤的哀嚎! 万贵妃哆嗦了一下,顾不得体面地抱着皇帝的腿: “陛下,臣妾好怕,采星在臣妾身边这么多年,她若是有什么歹意,臣妾只怕没命伺候陛下了。” 蔡公公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带着其他宫女奴才退下了,顺便把瘫软在地上的万辉扯了下去。 殿内无人,显得越发空旷。 不像在室内,反而像是在空地上,皇帝俯下身,黑底金面的靴子轻轻地挠着万贵妃的下巴。 居高临下,又带着丝恶趣味,“爱妃害怕?那你可要求朕?” 万贵妃难堪地咬唇,脸上屈辱与羞愤交加。 却只难堪了半刻,便柔柔弱弱地抬起头,柔软的手轻轻抚摸上皇帝的龙靴,力道不轻不重地揉捏起来。 “娇娇求陛下了。” 皇帝眼底闪过欲色。 他就是喜欢这种不知廉耻的女人。 …… 君呈松动作很快,一盏茶的功夫便将事情审问清楚。 重新回到殿内,蔡公公和一众宫人的脸上俱都神情自若,只除了空气中似乎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君呈松没有多想,将浑身血糊拉茬没什么好肉的采星丢在地上。 “回禀皇上,方才采星交代得很清楚。” 说这话时,他停顿一瞬,意味不明地朝万贵妃看了一眼。 但见她被吓得颤抖了一瞬后,老老实实地坐在皇帝身边,低垂着头没有作妖,继续说了下去。 “她在外有个相好名谭欢,时常约她在宫外私会,琼林宴那日她便是提前出宫去见谭欢。 而后谭欢给了她一包药粉,说可以润泽暖玉,更显贵气幽光。采星不疑有他便将药粉涂抹在了一枚环佩上。只是后来……”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可大家却不必说也能明白。 后来,那枚环佩被万贵妃用于陷害沈青鸾。 幸好沈青鸾急智,在那等情况之下还能洗清自己的嫌疑。 可是即便没有因为环佩被治罪,她也沾惹上了环佩涂抹的药粉,因此受了无妄之灾。 这件事里头,有人费尽心思谋划陷害,有人蠢到落入陷阱尚且不知。 只有沈青鸾,她被扯入是非,险些丧名更丧命。 想起沈青鸾那日在毒虫的追击之下惊险逃生,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一个女人愚蠢的算计。 君呈松眸光幽幽地落在罪魁祸首身上,宛若一只瞄准猎物,蓄势待发的猛虎。 “那枚环佩的下落陛下应当再清楚不过,本是冲着贵妃去的阴谋,沈姑娘,也算是阴差阳错立了一功。 陛下可还记得,丁夫子曾说那些毒虫全都有目标一般追着沈姑娘。” 他没有直接将罪名盖到万贵妃身上,然而眸光却如有实质,万贵妃坐立不安地侧身避开。 皇帝闻言却是诧异地挑眉。 当日沈青鸾的镇定、聪慧、机敏,乃至于她的临危不乱都给他留下的深刻的印象。 更何况她是以如此坚韧的形象出现——以被万贵妃刁难陷害的形象出现。 时人男子看女子,大多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将她们看成张牙舞爪的小猫儿,尤其是皇帝这等万人之上的国主。 万贵妃和沈青鸾之间的交锋,在他眼里就像是两只互相推搡抓挠的小动物。 赢的那个固然可爱张扬,输的那个却也惹人怜惜。 尤其是,君呈松方才说,沈青鸾阴差阳错立了一功。 那枚环佩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落在她身上,终归是替他挡去这原本冲着他来的阴谋。 皇帝无疑是地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半晌才道:“继续去查,务必查清是谁将药粉拿给采星。” 这句话,算是盖棺定论。 万贵妃并无谋害之罪,罪魁祸首是采星这个宫女。 君呈松捏紧了拳头。 他年少时与兽为伍,难免有着野兽的习性,在他看来男人最大的使命和责任就是保护自己的女人。 若是眼睁睁看着沈青鸾被人这样欺负,还连一个公道都讨不回来,那他也不必做男人了。 拿刀割了那二两肉,和蔡公公作伴算了! “陛下,”君呈松陡然加重了语气: “采星和她的相好固然要查,可我朝数十年来,从未有过如此大规模的害人听闻的事件。 还是在春闱近前,琼林宴这等合该严守的重地,在那些文人面前闹出如此惨剧。 那些文人的笔最是恼人,臣惶恐,若是因为此事影响陛下在百姓心中的天子之威,臣万死难辞其咎!” 他在皇帝心中,素来是这么一个鲁莽直爽的形象,这会难得说这些长篇大论,倒让皇帝听了进去。 君呈松绞尽脑汁想着还有什么罪名,又道: “宫中嫔妃宫女众多,独独采星被人选中做了筏子,陛下素来关心贵妃,更该杜绝这等宫婢恃宠而骄之事!” 万贵妃暗叫不好,抬眼焦急地看着皇帝,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陛下,臣妾知错了,日后定然约束好宫中下人,不敢再犯。” 皇帝沉吟着,眸光又看向梅姑姑。 天子威压,常人总是难以承受,梅姑姑一阵惶恐,膝盖一软啪嗒跪下。 “陛下,没能看住采星和娘娘身边的宫女是奴婢的错,奴婢不敢为自己开脱,愿领陛下责罚!” 深深地磕头之后又道:“陛下爱重贵妃娘娘,所以才命奴婢跟在娘娘身边,奴婢辜负了陛下的嘱咐,恳请陛下重罚奴婢。” 殿内众人的目光都带着惊异。 这皇宫里素来只有奴婢求饶的,还没有奴婢求陛下重罚的。 这个梅姑姑,可真是奇葩啊。 出人意料的是,皇帝听了这话,脸上的怒容居然消减了不少,顿了顿缓缓开口: “你既然知错,朕便罚你杖责二十,俸禄减半。” 梅姑姑心中一松,感激涕零地磕头。 “还有万贵妃身边的宫女太监,全都打死。” 殿内众人俱都僵了片刻,随即便是惊慌恐惧地下跪,求饶哀嚎声不绝于耳。 一片惨淡中,便显得对梅姑姑的处置格外优容宽厚。 毕竟毒虫的事,往小了说是看管不力,往大了说,是牵涉了行刺皇帝的重罪。 这种杀九族的大罪,落在梅姑姑这个掌事姑姑身上,居然只是杖责和罚俸。 万贵妃也是一时愣住,胆寒惊惧不已,颤颤巍巍道:“陛下罚了臣妾身边的人,日后臣妾哪还有人伺候。” 182.万贵妃被降为嫔 皇帝仿佛才想起有这个人一般,淡淡道:“万贵妃御下不力,酌降为嫔。 既是嫔位,只需四个宫女伺候,这些宫人打死了,再去内务府挑几个老实本分的调教了再送去伺候就是。” “陛下!”万贵妃,不,万嫔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臣妾冤枉,臣妾真的是无辜的,臣妾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眉眼冷了下来,全然没有方才荒唐缱绻的痕迹。 他竖起一根食指立在嘴边,轻轻嘘声。 闭嘴,再嚎就不礼貌了。 平日里,他在后宫妃嫔面前总是轻声舒语,偶尔还会浪荡调情。 久而久之,万昀娇便以为他是邻家男子,世上再平常不过的夫君而已。 可事实当真如此吗?他是皇帝,整个大周也就这么一个男人而已。 他拥有无上的权力、无边的富贵,大周辽阔的疆土尽数在他股掌之中,这样的男人真的会那么温和良善吗? 万昀娇眸光怔愣,既像是在看着他,又像是视线虚无,仿佛在看主宰自己命运的神。 “还不退下。” 万昀娇只觉自己灵魂像是被抽离,余下一具躯体,机械地行礼告退。 来时,她簪缨带花,呼奴使婢,浩浩荡荡。 去时,她身边所有的宫女太监都变成了尸体。 她脑子有些发僵,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 直到浑浑噩噩回了宫中,对上桂嬷嬷平静的、隐带恶毒和幸灾乐祸的神色。 大脑轰地一下回过神。 她想她明白了,明白从贵妃变成嫔,会要面对什么了! “桂,桂嬷嬷……”万嫔语气战战兢兢。 反复一夜之间,就从那个原本高高在上的宫妃变回了以往那个守着摊子揽客的屠户女。 而那些花团锦簇、幸福璀璨的时光,就像是一场梦。 一场极尽奢靡的美梦。 而如今,毫无预料的,梦就醒了…… “怎得劳烦桂嬷嬷亲自在这等。” “万嫔娘娘,”桂嬷嬷笑着打断了她,“太后娘娘召见,奴婢在这等着请您去慈昭殿呢。” 万嫔咽了下口水。 “夜深了,太后娘娘约莫已经歇下了,要不还是明日——” “娘娘不必担忧,”桂嬷嬷还是笑的一团和气,“太后娘娘说了,记挂皇上和娘娘,定然要问个清楚才能安寝。” 这便是没有商量和推脱的余地了。 万昀娇心口彻底沉下,脸上却还是强笑,“既然如此,嫔妾随桂嬷嬷走一趟。” 她正要转身,桂嬷嬷却喊住了她,“万嫔娘娘留步。” 桂嬷嬷走到她身前,环绕打量了她一圈。 “太后娘娘最重规矩和体统,万嫔娘娘的装扮多有不当之处,还请换掉才是,免得惹得太后老人家不喜。” 万昀娇笑意更勉强几分,“哪里不合适?” 桂嬷嬷似笑非笑。 “万嫔娘娘肩膀和袖口处袖的如意金纹都是妃子以上的位份才能使用,娘娘头上簪的凤穿牡丹的步摇更是贵妃的位份才能佩戴。 娘娘您说,您身上的装扮可有逾越?” 万昀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若说此前她还不知道或者不清楚从贵妃降为嫔到底意味着什么,如今,她却是清楚了。 那意味着,她所有曾经习以为常的衣食用度都会变得逾举! 那意味着,往日在她面前奴颜卑膝的人,会想方设法将她踩在脚下。 万昀娇并不是什么聪明人,或者说,在她过去二十几年的时光中,她那脑容量不算很丰富的脑子勉强够用。 如今的局面,早已超出她能力范围。 所以,哪怕胸腔处鼓动着几欲爆发的怒气,万昀娇也硬生生憋不出一句话。 只得紧紧攥着拳头,强压着怒意和耻辱道:“那本宫这便去换掉。” “娘娘又错了。”桂嬷嬷轻轻摇头,“本宫是妃位以上的嫔妃才能如此称呼自己,万嫔娘娘日后只能称一声,‘我’。” 桂嬷嬷眼底三分嘲弄,三分怜悯,看得万贵妃胸口处一阵钻心的疼。 丢下一句“我知道了”,便落荒而逃。 等她重新换了一身符合身份的装扮,已经是多时了。 空中的天黑得快,这会更是黑得如浓墨一般。 万昀娇心中闪过一丝不安,随即庆幸着想道,幸好万昀心昨日便出宫了。 若不然,不知她要受怎样的委屈。 心里头用胡思乱想试图驱散恐惧,往日有些长的路,今日格外短暂。 不多时就到了慈昭殿门口。 正殿这会仍是灯火通明,沈青鸾正耐着性子陪着太后说话。 “太后娘,万嫔来了。” 传话的宫女声音不大,在这空旷的大殿微弱得仿佛要消散。 落入沈青鸾耳中,却还是惊雷一般。 万嫔?宫中除了万贵妃,还有姓万的妃嫔? 沈青鸾直觉没那么简单,便听太后收了笑,“哀家早便派人去请,她磨磨蹭蹭如今才来。 打量着有人替她撑腰,连尊敬长辈的孝道都丢了。让她在外跪着,哀家等了她多久,就跪多久!” 沈青鸾眉头跳了跳。 太后一直表现得仁善宽厚,还是头一次在嫔妃面前露出辣手铁面的一幕。 外头的万嫔,到底是谁。 这就是耳目闭塞的苦处了,什么都不知道,只能木愣地坐以待毙。 杨姑姑应声退去殿外,大声训斥起来。 间或响起对方轻声而隐忍的辩解。 沈青鸾越听越觉得那声音有些熟悉,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忽然涌上心头。 万嫔不会就是万贵妃吧! 这个念头出来的那一瞬,外头一直隐忍的女子忽然扬声怒道: “我都说了是桂嬷嬷让我换衣服我才来迟了,又不是我故意怠慢,凭什么罚我!” 这声音带着往日万贵妃的张扬,沈青鸾一下就认出来了。 果然是她。 可是,短短一日,万贵妃怎么变成万嫔了? 一直对万贵妃多有隐忍包容的太后,怎么就变得这么锱铢必较了? 在沈青鸾的疑惑中,杨姑姑波澜不惊的声音传来: “桂嬷嬷虽曾是在太后身边伺候,可如今已经是万嫔娘娘身边的奴婢,万嫔娘娘这会拿她说事,可是想说是太后之过?” 沈青鸾不必去看,都知道万昀娇这会神色定然是难堪兼愤怒。 她会怎么回答? 若是往日,她还受宠的时候,万昀娇定然是不屑一顾。 冲撞太后而已,仗着皇帝宠爱也不是没有过的。 甚至很多时候,都是太后主动避其锋芒。 可今日,她还敢吗? 沈青鸾没有等太久,就听到万昀娇咬牙切齿,却极尽克制的回话,“嫔妾不敢,嫔妾知错。” 沈青鸾一阵恍惚。 大周以孝立国,晚辈绝不能冲撞长辈。 若是旁人有这样的反应是理所应当,可万昀娇? 沈青鸾听着外头万昀娇认错低头的话,心里头兀自思量开。 看来在她不知道的这段时间,万昀娇身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变,甚至可以说得上彻底失势。 而太后叫她坐在此处相陪,其深意就值得推敲了。 万昀娇在外头憋屈地跪下了,内里,太后脸上方才露出一丝笑意。 端起手边的茶盏朝着沈青鸾示意,“这是江南新贡的龙井,整个大周独一份,你也尝尝。” 黄公公站在一侧笑道:“咱们陛下至孝,有什么好东西全都紧着太后娘娘,在慈昭殿伺候,咱们奴才面上也有光。” 太后脸上露出一个难以描绘的笑。 有得意,有畅快,有憋屈一扫而光的意气。 “孝之一字,拆解开便是子敬老者,谁若不知道孝顺,便不堪为人。” 沈青鸾颔首受教,“听太后一席话,臣女胜读十年书。” 殿内响起争先恐后的奉承声。 太后听得眉眼舒阔,脸上的皱纹都少了许多。 足足喝完一盏茶,才满足地喟叹一声,“万嫔呢?哀家不是早就派人去请,怎的还没来。” 沈青鸾眉头一跳,略有些无语。 太后又将茶盏重重往小几上一砸,“难不成是要哀家亲自去请吗!” 身边伺候的宫女连忙跪下,沈青鸾也随着众人起身,半跪在地。 “太后娘娘息怒,奴婢这就去请!” 屋内沉闷一片,沈青鸾垂着头不自觉翻了个白眼。 她怎么不知道,太后还有个唱戏的瘾。 戏台子还没搭好就已经戏瘾大发,她若继续呆在这里待会难免被波及。 沈青鸾暗自思量着该想什么法子脱身,外间已经响起杨姑姑高傲的声音。 “太后娘娘召见,你如此怠慢惹得太后凤颜大怒,幸好娘娘宽怀不怪罪,还不进去请罪。”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过了会,万嫔被人搀扶着,缓缓进了大殿。 太后歪着身子靠坐在靠枕上,眼睛直直盯着一步一顿的万嫔,鼻尖一声冷斥: “万嫔来的好早,若不是哀家让人去请,只怕落了灯都不一定能见到人。” 万昀心一阵委屈愤怒,却也只能不甘不愿地跪下,“太后恕罪,嫔妾来迟了。” “哼。”太后心中一阵畅快,“哀家一把老骨头了,不比你年轻会讨人喜欢,哪怕有气,也只能恕罪。” 万昀娇心里头将她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却忍气又道了声不敢。 太后发泄了一通,方才换了话题,“桂嬷嬷,哀家让你跟在万贵妃身边提点礼数,你究竟是怎么做事的,惹得皇帝龙颜大怒!” 最后几个字,太后加重声音,威势逼得殿内众人瑟瑟发抖。 183.太后狂踩万昀娇 众人都随着万昀娇跪了下来。 沈青鸾再度深深地后悔,她怎么就没早些离开呢。 为了看这个热闹,还不知要跪成如何模样。 “太后息怒。”众人齐声喊着。 太后却并无息怒的意思,至少语气中并没有。 “太后娘娘恕罪,”桂嬷嬷语气惶恐,“奴婢跟在万嫔娘娘身边,的确对她多有约束,万嫔生性喜好自由,想必就是因此对奴婢心生不满。 今日去勤政殿时,奴婢本也是劝阻过的,只是,力有不逮而已。” 桂嬷嬷语气里满是羞愧,仿佛真的对没能劝阻好万昀娇而觉得格外抱歉。 太后怒得眉头紧蹙,双目炯炯有神地瞪着万昀娇,仿佛能瞪出火星子。 “万嫔,桂嬷嬷说的可是实话!她虽是哀家的人,却是奉哀家的令去提点你的礼数。 若她胆敢胡言乱语抹黑后宫的嫔妃,哀家定然扒了她的皮!” 沈青鸾赞了一声。 这话说得很有水平,明着说是要万嫔替自己辩解,实际上却是再次强调了桂嬷嬷的身份。 说她是奉了太后的命去提点万昀娇,万昀娇往日仗着贵妃的身份轻视桂嬷嬷,太后也碍于皇帝颜面容忍她。 那么今日,可就是要算总账的时候了。 跪在下头的万昀娇早已面沉如水,脸黑如碳。 深吸一口气,试图最后解释一句:“臣妾惦记陛下,所以想去见一见,梅姑姑也是同意的。” 太后怒火更重,“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拿梅姑姑来压哀家,你当你是谁! 就算是皇帝见了哀家也得行礼,你一个小小嫔位,居然敢仗他的势连哀家的人都敢欺负!” “嫔妾没有。” 万嫔心急如焚。 哪怕她脑子并不聪明,也知道这件事越闹越大,扣在她头上的罪过是越来越重。 若是怠慢一个宫女,她尚且能将太后的怒火硬扛下去。 可对太后不敬这样的罪名,她就算万死也不足以抵消此罪责。 说不定最后还要拖累万家,拖累父亲母亲。 这样的后果,她受不住! 想清楚可能有的后果,万嫔脸色苍白得如同一张薄纸,整个人都躬了下来,全然没有以往的张扬。 “嫔妾的确对桂嬷嬷不甚礼貌,可那只是因为嫔妾……”万昀娇咬紧了唇,脸上布满难堪。 “只是因为嫔妾缺少教养,所以礼数有失,并非故意不敬太后,请太后恕罪。” 万昀娇深深埋下了头重重一磕。 这一磕,磕碎了她所有的骄傲和脊梁,磕碎了她往日所有的风光和幸福。 曾经被皇帝宠爱的岁月都落幕于梦中,她便只是那个卑微的,被贵人打赏一两银子都要谄媚笑着千恩万谢的屠户女。 美艳动人的万贵妃仿佛在这一刻才真正枯萎,她脸色苍白萎靡,却还是在极力哀求。 “太后娘娘怎么罚嫔妾都使得,只是千万不要动怒,若是气坏了身子,嫔妾拿命来抵也是不配的。” 看着她不住磕头哀求,太后畅快得仿佛冬日里喝了一壶暖暖的黄酒,整个人从太阳穴一直舒爽到手指尖。 “你既然知错,哀家便不怪罪了。” 万昀娇感激涕零:“多谢太后娘娘宽厚垂怜。” 太后又转口道:“只是哀家虽然不愿罚你,却也不能坐视后宫不敬长辈之风盛行,你便在螽斯门跪上一夜,跪到明日正午,此事也就罢了。” 万昀娇脸色一僵。 这会在太后面前做小伏低,终归不是在大庭广众,好歹给自己留了一丝颜面。 可螽斯门是皇宫各处的必经之所,每日人来人往,各宫的小宫女太监都是要从这经过的。 让她跪到明天正午,那跟让她凌迟处死有什么分别。 万昀娇再度哀求起来。 只是她不知道,从她最开始在太后面前流露出软弱开始,她就再也没了在太后面前谈条件的可能。 猛兽不会因为兔子可怜哀求就大发善心,只会因为忌惮另一头猛兽才放弃进攻。 万嫔哀求片刻,太后始终无动于衷。 “桂嬷嬷,之前你看管不力让万嫔惹怒皇帝,今夜你就亲自盯着万嫔罚跪,若是少跪了一刻,你也不必再留了。” “奴婢遵命。”万嬷嬷连忙应是,又站起身冲着万昀娇做了个动作示意她往外走。 “万嫔娘娘请吧,若是耽误了时间惹得太后不喜,那可是更深的罪过。” 万昀娇脸色灰败地跟了出去。 太后看着她的背影,发出一句嗤笑,冲着沈青鸾状似闲聊道: “你可知方才在勤政殿,万嫔居然厚颜无耻,求陛下替镇远侯和她那个草包妹子赐婚。” 沈青鸾心头一个失跳,险些连平静的神色都保持不住。 “这,臣女倒是不知。” 太后哼了一句,“便是哀家也没想到,她是如何敢开这个口的。 镇远侯替大周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是皇帝最为倚重的臣子,她万家不过是个一夜暴富的粗鄙人家,也敢肖想大周的能臣干将。” 沈青鸾嘴巴张了张,没说话,只发出一声干笑。 “这种两情相悦之事,咱们也是说不准的。” 太后不屑道:“两情相悦?要我看是异想天开。 逼得镇远侯在皇帝面前立誓,说此生只娶声名无瑕、品行高洁、容貌美丽、性情端庄、家世清贵的女子为妻,还要饱读诗书才华横溢。要我说万家人也太恬不知耻了些。” 沈青鸾大脑一片空白,甚至觉得所有声音都远去了,耳边只剩下太后念叨着君呈松那一大串苛刻的要求。 声名无瑕、品行高洁、容貌美丽、性情端庄、家世清贵…… 虽然沈青鸾很不想承认,却还是无可避免地生出一个极为羞耻的念头。 君呈松说的那个人,是自己吗? 明明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沈青鸾却生出一丝隐秘的羞耻,甚至连脸颊都微微泛红。 好在太后没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只冲着万嫔的背影讥讽道: “好在万嫔有自知之明,知道她那个妹子才也平平貌也逊色,没有强塞给人家,若不然不知要丢多大的人。” 远远听到这话的万昀娇脚步踉跄一下,仓皇着走了出去。 “青鸾。” 沈青鸾自纷乱的思绪之中抽回神思,神色却是滴水不露,“太后有何吩咐?” 太后打量着她高雅沉静的姿态,忽然冒出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 君呈松那条条框框约束出来的女子,好似就是面前的沈青鸾。 若非她是合离过的女子,那可算得上天赐的姻缘。 不过这个念头只出现一瞬,就叫她抛诸脑后。 被合离过的女子大多只能低嫁,嫁入侯府,尤其是镇远侯府,简直是痴人说梦。 太后自己都被自己这个荒诞的念头逗笑了,“吩咐倒谈不上,你给哀家写的传记,如何了?” 沈青鸾心绪飞快回笼,温声答道:“太后一生波澜壮阔,臣女费劲笔力也只能竭力描绘十之一二,若是能得太后娘娘指点便再好不过。” 太后很喜欢和她说话,听她说话时也总是笑容满面。 这会更是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瞧你这孩子,哀家能指点你一些什么,不过你若写好了便拿给哀家看,咱们两个之间,有什么话都好说。” 沈青鸾垂下眉眼,“是。” 是夜,沈青鸾将一叠手稿送到了太后面前。 珠珠有些忧心,“姑娘,太后娘娘对您的手稿会满意吗?” 不是她对沈青鸾没有信心,而是沈青鸾平日写文章,总是一蹴而就,写完后自己便会予以评判。 可这回,在弦月阁写传,她屡屡停笔蹙眉,而后幽幽轻叹,更是数次不知如何下手。 在珠珠看来,沈青鸾应当是对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很是不满的。 这样的东西交到太后面前,若是惹了太后不喜可怎么办? 沈青鸾理着桌面上的纸稿,慢悠悠地一叠一叠看过去。 “太后当然不会满意了。” 看着珠珠瞪大了眼,沈青鸾忍不住笑了。 什么样的人才会为自己写传? 她清楚自己人生做过的每一个选择,明白每一个选择带来的后果,并且认可自己的现状。 而有的人从未认真地去回顾过自己的一生,对自己的现状有所不满却又不知该如何改变,回顾过往的时候总是陷入悔恨和怨怼之中。 这样的人,对自己的命运本就不满,又怎会对她的传记感到满意? 沈青鸾和太后相处并不多,不过她洞若观火,自然看得出太后并不是她面上表现的这么豁达仁善。 恰恰相反,她平日里总是提及对皇帝的关心,实则她对皇帝并无多少真心的关爱,反而多有忌惮和权衡。 她平日里对后宫嫔妃多有迁就忍让,却在后妃失势时第一时间出来落井下石便说明了一切。 因此,在看到沈青鸾写的传记,越真实她越会觉得不满、怨恨、羞耻。 除非沈青鸾在其中以春秋笔法对她进行美化和遮掩,或许能讨她欢心。 可是,沈青鸾提出为她写传虽是为了脱身的权宜之计,却也并不代表她愿意为了讨好太后而背弃自己作为一个文人的良知。 从某种层面上来说,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184.太后被软刀子打脸 听她这么说,珠珠越发提心吊胆。 半夜给沈青鸾守夜时,翻来覆去地烙着饼硬是没睡着。 “姑娘,”珠珠破天荒声音发虚,“若是太后不满意,您会如何?” 沈青鸾翻了个身。 虽是黑夜之中,珠珠却还是能察觉到她的眸光,一如往日平静、温和,却又带着毋庸置疑的清明。 珠珠的心莫名就定了。 或许她问这一句,不必得到什么回答,只需沈青鸾这样看她一眼,她便有了闷头往下冲的力量。 “姑娘,奴婢随口说说的,您不必放在心上,早些睡吧。” 她察觉到沈青鸾没有闭上眼睛,似乎还在看她,不免心中更安心,迟来的睡意终于缓缓袭上来。 “太后不满意也无妨。”就在她快要入睡的时候,沈青鸾突然开口了。 “世上的人和事,从来就没有什么必死的局面,但看你如何找到生机而已。” 譬如她的重生,焉知不是老天给她的一丝生机。 退一万步说,就算没有生机,她也不会像前世一样明知会走向消亡,也依旧坐以待毙。 “睡吧。”沈青鸾以气声低吟。 她的嗓音好似有什么魔力,随着她声音最后一丝气音消散,珠珠陷入沉重的睡眠之中。 沈青鸾仿佛在看她,又仿佛仅仅是盯着空中的一片虚无。 自从入宫之后,她提着心神时刻警惕,处处小心。 盖因她若不仔细提防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人捉住马脚。 可这一刻,她却无法聚焦自己的心思。 不是为着万昀娇的落魄,也不是为着太后的传记,而是为着君呈松那番话。 自打她和君呈松相遇,那个男人便以鲁莽、冲动、耿直的学生形象出现在她面前。 所以她也就忽略了,他是位高权重的侯爷,是大周的能臣悍将,是京都贵女夫婿的热门人选。 她和他之间的差距之悬殊,大到就算他们两个手拉着手出现在众人面前,众人也不会将他们的关系想歪。 可这样的他,如此坚定而赤忱地在她面前示爱,在皇帝面前掷地有声地砸下这样的誓言。 想到他俊朗深邃,偏又坚定赤忱的脸,无处依托的心,这会像是坐在一艘缓缓飘着的小船上。 晃晃悠悠,轻缓舒慢。 主仆两一夜好梦,直到第二日,一道尖利的嗓音响起。 像是没剪平整的指甲从她耳膜上刮过,刮得她浑身鸡皮疙瘩耸立。 “沈姑娘还歇着呢?”杨姑姑将门拍得梆梆作响。 “还请别歇了,太后有请。” 沈青鸾艰难地团着被子坐起身,看着被拍得掉灰的门,心里头的怒火没有出口地乱蹿。 第二十三次,她生出想把慈昭殿的人拿锤子砸扁,畅快地冲出这个皇宫的念头。 可惜,这个念头冒出一瞬,就被她用力压了下去。 沈青鸾掀开被子,拿起放在床头的衣裳穿上,才让珠珠去开门。 门一打开,主仆两个如出一辙的臭着脸,在杨姑姑的趾高气扬面前显得格外阴沉。 “大清早就劳烦杨姑姑亲自过来,可是太后有什么吩咐?” “哼!”杨姑姑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眼,“你自己写的什么东西,难道心里没数?还说自己是才女,我呸!” 她扬着下巴尖酸道:“书桌上撒把米,鸡都比你写得好。” 沈青鸾:…… “太后对臣女书写的传记有何不满,还请杨姑姑明示。” 杨姑姑转身,宽硕的腰身一扭一扭,给她留下一个傲娇的背影。 “奴婢可不敢多说,还不知道有多少话在等着呢,沈姑娘自去问太后娘娘吧。” 沈青鸾额头跳了跳,深深吸了一口气,飞快地将头发挽起去了太后殿中。 太后这会正在寝殿卧着,见了沈青鸾入内,远没有往日的热络。 等沈青鸾行过礼后,才带着隐隐的责难道: “给李太后写传的林秋霞是你曾外祖母,哀家读李太后的传记总觉得荡气回肠令人遐想,你写的还是多有不如。” 沈青鸾敛着眉眼半跪请罪,“臣女知罪。” 太后闭目养神等着听她解释,没想到听了这么干巴巴的一句话。 惊诧地睁开眼,打量着沈青鸾平淡无波的神色,随即蹙起了眉。 在她印象中,沈青鸾一直温和知礼,待人热情大方周到,还不曾见过她如此冷漠的模样。 太后本是高高在上的姿态,这会打了个照面,反倒把心里头那丝傲慢给打散了些许。 她由丫鬟扶着起身,在软榻上坐正,才缓和了语气道: “自然了,哀家也不是在怪你,你毕竟年纪轻,笔力不够也是应当的。且你的文章,比起同龄人已经是强多了。” 沈青鸾便又宠辱不惊地道谢,太后忙令人扶着她起身赐了座。 人素来都是这么副贱样,你若是热情周到,她便会觉得是对方有求于自己,上赶着要奉承她。 可你若对她冷淡了,她反倒觉出你的金贵来了。 哪怕尊贵如太后,也免不了这个臭毛病。 这会沈青鸾收了以往的热情,变得惜字如金,太后心里头居然有些打鼓。 “你在慈昭殿,平日里衣食住行可还习惯?” 闻言,沈青鸾抬头,忽然看向杨姑姑。 那眼神太凉,宛若裹挟着冬日寒风,杨姑姑心头一怵,随即便是一阵恼怒。 还未来得及分清形势,下意识怒道:“你看我做什么!” 沈青鸾很快收回视线,变作委屈,咬唇吞吞吐吐道:“没有,臣女只是随意看看……” “你!”杨姑姑一见她那矫揉造作的模样,便知道自己中了她的计。 其实她本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只是这些时日沈青鸾在她面前每每都要暗地里挑衅,她本就攒了一肚子气。 偏偏挑衅完之后,沈青鸾立刻又偃旗息鼓,让她误以为沈青鸾只有脾气,没有本事,早就对她含了轻视。 这会立刻反唇相讥,也是下意识的反应。 若是往日,奚落排挤她一两句也没什么,太后只会当看不见。 可这会,太后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转,阴冷地盯在杨姑姑身上。 半晌,苍老阴狠的声音响起:“杨嬷嬷,青鸾是哀家的贵客,谁准你对她无礼?” 杨姑姑心中一慌,连忙跪下讨饶,“奴婢一时失言。” 太后剜了她一眼,装模做样又骂了两句才冲着沈青鸾安抚道: “青鸾,杨嬷嬷对你不敬,哀家替你出气便是,你年纪轻轻的可千万别将气憋在肚子里,女孩子整日里生闷气,可不讨喜。” 沈青鸾听着这似有若无的敲打,心底冷笑不止。 太后要她当牛做马,又要她乖顺听话,偏偏什么好处都不给,哪来的脸。 她之前对太后算得上极尽恭顺,可太后又给了她什么? 现在还想来那一招,她不吃那套了。 沈青鸾起身行了个礼,“太后娘娘误会了,杨姑姑并未对臣女无礼。” 太后以为她被自己哄住了,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没有就好,哀家就是喜欢你懂事,自然了,哀家也相信你的才华,这传记只是暂时的手稿?” 沈青鸾慢吞吞道:“臣女才疏学浅,未料到竭尽全力写的传记,太后看来却只是平平。 不如请文史库的夫子们一同来写,方才不负太后之名。” 太后脸上的笑僵了僵,随即如潮水般收了回去,面无表情,眼神阴沉地盯着沈青鸾。 殿内空气一时凝滞,燥热寂静得让伺候的宫女太监们出了一身冷汗。 “沈青鸾,你可是沈氏女,写出这样的东西也不怕辱没了沈氏的名声。” 太后声音阴冷如毒蛇。 在沈青鸾这样无权无势的女子面前,她连做戏也只屑做三分。 屋内众人俱都战战兢兢地埋头跪着,正面承受太后所有戾气和威压的沈青鸾反倒没事人一般。 下跪的姿势依然轻快闲适,嗓音悦耳,可惜说出来的话却惹得太后火冒三丈。 “臣女不知哪里写的不好,会辱没沈氏的名声,不如太后指点一二?” 一阵无名火嗖地窜到太后的天灵盖,却叫她硬生生压住,压得她喉咙都快发干。 不知道哪里写的不好? 从头到尾平淡无奇,写得她只是世上最普通的女子老妇,压根没有李太后的惊心动魄,这叫写得好吗! 可这话,她却说不出来。 时人崇尚安贫乐道、不慕名利的超脱之态,她若公然说这些话,岂不是让人认为她追名逐利、爱慕虚荣? 那可真真是丢尽了脸面! 这个该死的沈青鸾,枉她之前还夸她做事周全、滴水不露。 如今这话像是一个大大的巴掌,扇得她眼冒金星。 的确是做事周全、滴水不露,这周全站在她自己这边时,绝不会被别人抓住马脚,她便也放心得很。 可这周全用在跟自己作对上头,饶是太后久浸后宫,居然也抓不住什么由头来发作! 难道她要硬生生忍了这口气吗? 她可是太后,大周最尊贵的女人,难道就拿一个小小臣女没有办法吗? “沈青鸾,你可要想清楚。” 太后嗓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火气,“若是哀家将你赶出慈昭殿,你可知道会落得个怎样的名声吗?” 186.杨姑姑被发落 沈青鸾抬眸看着她,眸光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她当然知道。 若不是为了名声,她又怎会如此瞻前顾后,多事地为太后写什么传。 可她越是在意得多,就越是被束缚得越多。 前世她不正是为着一个贤良淑德的主母之名,一步步自我剥削,直至成为君家人的养料吗? 重生后她虽竭力自救,却还是在不经意间陷入名利的怪圈,这世俗的沼泽引人深陷,当真的令人防不胜防。 想明白这一点,青天白日之中,沈青鸾脊背居然出了一身冷汗。 “多谢太后娘娘关怀,”沈青鸾嗓音里带了丝莫名的意味。 “太后娘娘怜惜臣女,知道臣女声名不堪,其实臣女早已习惯了。” 她抬眼,露出一个似悲似喜的笑,“再差,又能差到哪去呢?” 一句话,将太后气得个半死。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既然知道名声差,就该勤勉恭敬着,说不定得她只字片语的夸奖,便能一改如今的境地。 沈青鸾倒好,死猪不怕开水烫,居然彻底放弃挣扎了。 可气愤之余,太后却又生出一阵心焦和无力。 盖因她准备给沈青鸾的东西,也不过是嘉奖而已。 若是能哄着她替自己卖命自然是最好,若是哄不住,那么威逼利诱,她多的是办法对付这种小姑娘。 可偏偏事与愿违,她说几句好话,沈青鸾附和着听过便算了。 她若冷言威胁,沈青鸾跟块滚刀肉一样无动于衷。 软硬兼施,她竟是全然不吃,对着她,太后突然生出黔驴技穷之感。 良久才丢出一句,“你伶牙俐齿,想来是不怕哀家问罪了。” 沈青鸾干净利落地换了个跪姿,双膝跪在地上恭敬道:“臣女知罪,请太后降罪。” 一句话,将太后本就翻涌的怒火燃至最高。 她的确是太后,对后宫中的女子来说她手握生杀大权。 可这大权,也并非意味着她能直接或贬或抬某一个妃子,只是她可以通过言语,动摇皇帝对某一个人的宠爱而已。 对臣子之女也是一样,她并不能直接处置谁,更不用说是在她完全抓不住沈青鸾错脚的前提下。 她能做的也就是表达她的喜怒厌恶,让京都其他贵女夫人疏远沈青鸾。 可就像沈青鸾刚刚说的,再差能差到哪去。 都说无欲则刚,看着沈青鸾油盐不进的模样,太后不禁有些后悔。 早知道,之前她就不那么自傲,故意冷着沈青鸾了。 多给些好处给她,这会也不至于使唤不动。 只可惜,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两人相处了这么久,她无所顾忌地在沈青鸾面前展示她的凉薄和高傲。 这会再去给她些好处,沈青鸾也不会为她卖命。 “行了,退下去吧,等你哪日知道该怎么做了,再来找哀家。” 太后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哪怕她知道,这句话对沈青鸾不会有任何作用。 可这已经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沈青鸾温顺地离开,殿内立刻寂静下来。 片刻后,一阵尖锐的瓷器破裂声在死寂中炸开,“杨嬷嬷,你好大的胆子! 背着哀家,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杨姑姑一个激灵跪下,正正巧跪在一地碎瓷片上。 她痛得面露狰狞,却硬生生忍住哀嚎,膝行上前磕了两个头。 “太后娘娘明鉴,奴婢什么都不知道,这些时日沈姑娘的饮食起居都是黄公公在伺候打点,奴婢真的毫不知情!” 说着她朝莲儿使了个眼色,想让莲儿出来替她说话。 可被她盯着的莲儿只是缩着脖子往后站了站。 太后冷笑一声,“杨嬷嬷,你伺候哀家多年,在你心里哀家难不成是个傻子?” 杨姑姑浑身一凛,更加畏惧颤抖。 “想要扯谎也放聪明些!你若真的对沈青鸾处处礼让,以她的性子方才怎么会在哀家面前暗示你得罪了她。” 杨姑姑叫苦不迭,“那定是因为她为人小气恶毒,故意陷害奴婢!” “胡说八道!”太后抄起一个茶盏又往她腿边砸了过来。 “你当哀家是瞎子还是聋子!往日你在哀家身边就是个眼高于顶的性子,哀家念在你伺候多年的情分上多有容忍。 只以为你是个聪明的该有些分寸,没想到你却仗着哀家的势肆意轻狂!” 太后着实被气得不轻,身旁的宫女连忙上前替她抚着胸口。 太后一把将人甩开,指着黄公公,“你来说说,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沈青鸾突然就变了模样!” 黄公公这会还没有从沈青鸾直言反抗太后这一桩之中回过神,这会听见太后问话,下意识道: “奴才跟在沈姑娘身边伺候,倒也一直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前几日……” 他顿了顿,正在想该不该说,太后便急着追问,“前几日怎么了?” 黄公公迟疑着看了杨姑姑一眼,对上她阴狠威胁的目光,似是下定决心。 “前几日给沈姑娘送来的晚膳很是寒酸,正好被皇后宫中的明棋姑娘遇上了,很是嘲讽看一通,杨姑姑觉得沈姑娘丢了慈昭殿的脸……” 话虽然说的含糊,可太后是也是从低位嫔妃上过来的,怎会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当即大怒: “是谁给了你狗胆,居然敢克扣沈青鸾的饮食! 她哪怕身份再不堪也是哀家的客人,是正经的主子,你们这些奴婢,一个个都要越到主子头上去了!” 屋内伺候的宫女太监立刻乌压压跪了一地。 杨姑姑更是涕泪四流糊了一脸。 她不明白,以往她不是没有对那些低位妃嫔出言轻狂过,太后娘娘明明都知情,也都暗中宽容甚至默许。 曾经她以为她是慈昭殿的掌事姑姑,是太后身边最得用的人,在外架子高些,也能代表太后的脸面。 这一回只是对沈青鸾轻慢一些,怎么就犯了大错,惹得太后雷霆之怒呢? 而那头,黄公公却是心中模模糊糊明白了个大概。 忙跪下为杨姑姑求饶:“太后娘娘息怒,杨姑姑在您身边伺候多年,将您的一切都打点得妥妥当当从无不妥。 这次轻忽了沈姑娘,定然只是一时疏漏,您就看在她以往办事周到的份上饶了她这次吧。” 满屋子下人,只有黄公公开口求情。 杨姑姑一时感动得无以复加,连连附和,甚至朝黄公公投去感激的目光。 黄公公将头埋在地上,嘴角却是一抹嘲讽的笑。 杨嬷嬷这个蠢猪,真是年纪大了脑子也打结,竟然还以为自己是为她说话。 她难道没发现,太后听了她的话之后,原本沸腾的愤怒,这会都沉寂为冰冷的杀意吗? 杨姑姑若直接告罪说她办事不力、安排不周到,太后或许会狠狠罚她。 可罚完之后还是会留她在身边,留得青山在,杨姑姑只是沉寂一段时间而已,过后未必没有重新风光的时候。 可黄公公替她解释说只是一时疏忽,又说她以往做事细致周到。 那就说明这次沈青鸾那里出现的疏漏并不是杨姑姑的能力问题,而是她藐视主子! 能力差不可怕,只要跟主子一条心就好。 可她居然胆敢藐视主子,怠慢主子看重的贵客,那就是态度问题。 杨姑姑身为太后的心腹,连为太后肝脑涂地的态度都没有,如何还配太后信任。 她也是一时畏惧太过,才没听出这里头的问题。 可太后却电转念闪之间想得清楚明白,冷冷追问道:“你当真是一时疏忽,才会对沈青鸾的膳食安排失误?” 黄公公自臂弯缝隙之中紧紧盯着杨姑姑,生怕她一时反应过来转了个弯。 幸好,杨姑姑这会方寸大乱,又见黄公公出面帮她,感激涕零之余一门心思顺着黄公公的话往下说。 “奴婢真的是一时疏漏,太后娘娘您也知道,奴婢往日最是细心的,太后娘娘您的起居饮食都是奴婢打点,奴婢可从来没有出错过。” 太后冷冷地盯着她,冷笑一声。 “好,好得很,沈青鸾是哀家的贵客,你居然如此疏忽大意,哀家看你是再也没有为哀家效忠的心思了。” 杨姑姑浑身发冷,被灭顶的恐惧涌上脑海,一时居然没有明白太后的意思。 “太后娘娘奴婢日后再也不会犯了,求您辛者库行者库,永不入慈昭殿。” 太后没再看她,冷冷下了旨意。 “太后!”杨姑姑被这句话骇得肝颤,歇斯底里喊叫求饶起来。 “奴婢跟在您身边三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埋在臂弯中的黄公公嘴角的笑意越发大。 这个杨嬷嬷,真是蠢得可以,这个时候提她和太后的旧情,不是火上浇油吗。 太后定要以为她故意胁迫,说不定还会生出斩草除根的心思。 果然,太后冷哼一声,唤住去拉扯杨姑姑的宫女。 又在杨姑姑猛然爆发出的满是希冀的目光中,阴骘出声:“剪了舌头再送去辛者库。” 杨姑姑陡然僵住,浑身如坠冰窖。 “不,不,不要,太后娘娘恕罪!” 这回,没有人再来救她。 随着一声痛到极致的哀嚎,惨叫声瞬间消散,只有发不出声音的呜呜痛呼。 187.沈青鸾拽起来了 “黄得禄,你亲自送杨嬷嬷去辛者库。” 太后余怒未消地下令,黄公公惊惶之余,连连应是,走出寝殿,却是一阵快意和激动! 杨姑姑多威风啊,在这慈昭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就连太后都对她多有宠信,惯的比那些普通的妃嫔架子还要大。 做奴才做成她这个样子,这辈子也值了。 黄公公在太后身边死心塌地多久,对杨姑姑就羡慕觊觎多久。 都是做奴才的,谁不想做最与众不同、最高高在上的那一个? 多少年了,他被杨姑姑压了一头,始终无法成为主子最依仗的心腹。 不是他办事不力,也不是他智谋低人一等,而是因为杨姑姑和太后携手风雨的一段情分。 人的心都是偏的,有这样一个人在,太后如何会去重用另一个人。 他原本已经接受现实,愿意屈居杨姑姑之下,做好了这辈子或许都无法出头的可能。 没想到,猝不及防之际,一场泼天的富贵就这么始料未及地送到他手上来。 杨姑姑被割了舌头,满脸鲜红刺目的血,看起来触目惊心。 旁的宫女太监都垂着头不敢仔细瞧她的脸,黄公公却兴奋地看了许久。 走上前去亲自将痛得快要晕厥的杨姑姑扶起来,“杨姑姑,您今日可真是糊涂,惹了主子生这样大的气。 不过主子留了您的命,就说明她念着旧情。您呀,就在辛者库好生呆着,日后主子总有想起您的时候。” 剧烈的疼痛之中,杨姑姑费力睁开眼,模模糊糊看着眼前的人影。 “呜——啊啊——” 随着她开口,越来越多的鲜血从她口中喷涌而出,很快就将黄公公的手沾满。 黄公公丝毫嫌弃也没露出来,仍是劝着道:“您和太后娘娘情分不一般,整个慈昭殿,谁也越不过你去。” 他一边说,一边欣赏着杨姑姑的神色。 灭顶的痛楚让她脸部扭曲,刻骨的恨狭裹着极致的渴盼,混合成触目心惊的扭曲。 黄公公悠悠地笑了。 越是这样满怀希望地活着,在被践踏的时候,那痛苦和屈辱才会越让人难以忍受。 沈青鸾回了弦月阁。 她身边本就只有莲儿和冬雪两个宫女,现在冬雪被送回太后身边,莲儿又在杨姑姑的唆使下偷奸耍滑。 是而眼下,她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珠珠守着她,也不敢出去打探什么,这会主仆两个听着外头传来隐隐约约的惨叫,俱都心中提了起来。 “姑娘,太后不会罚您吧?” 珠珠揪着帕子,“若他们对您动手,奴婢一定护着您。” 沈青鸾幽幽道:“你当是街边的二流子打架吗,一身勇猛之力就能杀出重围了?” 珠珠被哽了一下,羞愧地闭了嘴。 就在主仆两沉默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珠珠立刻挡到门口,浑身肌肉紧绷,双眼如猛兽般紧盯着门口,整个人似一张弓,蓄势待发。 沈青鸾也不禁站起身,捏着帕子站在珠珠身侧。 若太后真的被她激怒,气血上头想要发落她…… 虽然她心中有数,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可人生不就是这样,只要还没发生,一切就都是未知。 “沈姑娘,您歇了吗?” 是黄公公殷勤的声音。 沈青鸾心中一松,整个人都松快下来。 拍了拍珠珠的肩膀,“好了,不是坏消息,去开门吧。” 珠珠虽不明所以,可她对沈青鸾有天然的信任,哪怕心中不解,还是依言去开门。 一开门,黄公公笑容热络,见牙不见眼,“夜深了来打扰,当真是失礼。” 随着他入内,一应宫女太监捧着托盘人挤人站了一屋子。 黄公公侧身让沈青鸾将一切看在眼里,口中解释道: “实在是太后娘娘知道您受了委屈,特意挑了这么些宝贝送给您,想着好让您消气。” 沈青鸾侧头往众人捧着的东西上看过去。 首饰头面,衣料纸笔,琳琅满目。 若真是太后的意思,那可是颇费了一番心思。 只是,当真是太后让人送来的吗?这可全然不像她的风格。 若真是她送来,她的意图又是什么? 沈青鸾心中思量着,口中和和气气地道谢,又让让珠珠去沏茶,“夜深了还要劳烦黄公公跑这一趟,还请公公坐下来喝盏茶。” 她这是要留黄公公说话的意思。 只是她虽是这么说,心底却没报太大的希望。 毕竟方才她冲撞了太后,慈昭殿的人不论心中怎么想,面上定然是不敢跟她走的太近的。 黄公公也算得上太后的心腹,这会又怎么会违背主子的意愿。 所以她这句邀请,更多的是试探,试探黄公公对她的态度,试探太后对她的心思。 叫她出乎意料的是,黄公公迟疑片刻,居然答应了。 沈青鸾心中诧异万分,却还是命珠珠去给众人拿些赏赐,自己则留了黄公公在屋子里说话。 门关上之后,沈青鸾还没开口,黄公公已经恭恭敬敬地跪下,行了个跪拜大礼。 “奴才多谢沈姑娘提携之恩,日后姑娘若有什么吩咐,黄得禄定然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沈青鸾连忙去拦,心中不可谓不震惊。 什么提携之恩,她不过是不想再讨好太后,做那无用功而已,没想到黄公公居然这样认为。 不过沈青鸾何等聪慧,哪怕不知事情的前因后果,这会只听黄公公这激动至极的只言片语就已经将事情的经过猜出了个大概。 再联想到方才那一声惨叫,又将个中细节猜出了个七八成。 定然是太后处置了杨姑姑,便叫黄公公得了个出头的机会。 而后他又投桃报李,替她在太后面前转圜。 想明白这一点,沈青鸾心中一松。 “黄公公言重了,其实太后对您素来倚重更甚杨姑姑,只是杨姑姑占了情分二字,所以太后总是忽略您。 如今的局面,总算是没有辜负您的一片忠心。” 沈青鸾语气轻描淡写,却惹得黄公公更加激动。 无他,这番话透出一个意思,那就是杨姑姑的倒台,和他被太后重用,俱都在沈青鸾预料之内! 遥想当日,沈青鸾暗示他可以越过杨姑姑,成为慈昭殿的第一人。 彼时他虽然心中激动澎湃,更多的却还是质疑。 盖因杨姑姑在慈昭殿实在是根深蒂固太久了,早年他什么法子没试过,却丁点也撼动不了太后对她的宠信。 甚至还引得太后对他不满。 久而久之,他也就歇了这重心思。 可没想到,沈青鸾轻飘飘一句话,砸在地上居然是一个唾沫一个钉! 说能让他取杨姑姑而代之,真就让杨姑姑去了辛者库,还是以这么不体面的方式。 多年夙愿得偿,叫他怎能不激动,怎能不感激涕零! 更叫他感动的是,沈青鸾抬举他并非是举手之劳,而是以惹怒太后为代价,才断了杨姑姑的前程。 以身作饵来成全他,是何等的大义。 因此又冲着沈青鸾磕了几个实心的头,激动道:“沈姑娘不必谦虚,您的神机妙算奴才算是领教了。 您放心,此前杨姑姑让您受了不少委屈,日后有奴才替您打点,绝不让您再受往日的气。” 沈青鸾忙道不敢,好说歹说才让黄公公没那么激动。 黄公公见她不居功,心中对她的敬佩和感激更甚,语无伦次说了许多方才告辞。 临走前又轻声道:“沈姑娘大义,宁愿惹怒太后也要成全奴才,如今太后对您虽然冷淡,可有奴才在,整个慈昭殿无人敢苛待您。” 沈青鸾默了默。 听了这句话,她才明白黄公公为何如此激动异常。 原来他竟是误会自己顶撞太后,都是为了给他创造机会。 沈青鸾脸上的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 其实,她虽然喜欢与人为善,但也没有奉献自己到这种地步…… 只能说,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不过这误会带来的好处也是前所未有的。 第二日,给沈青鸾送过来的早膳足足有十六样。 糕点、鲜粥、包子点心,便是暖胃的汤都有三样,洋洋洒洒摆了一大桌子。 比起以往中规中矩的早膳,比之过年还要丰盛许多。 来伺候布菜的便是往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莲儿,今日她神情萎靡,态度却恭敬殷勤。 以往在杨姑姑的明示暗示下,慈昭殿的人对沈青鸾都是不恭不敬。 尤其以莲儿为甚,每每见了沈青鸾,必要冷嘲热讽几句。 可昨日,杨姑姑的下场大家都看到了。 被当众割了舌头,赶入辛者库。 那血腥的一幕是昨夜不少宫女的噩梦,尤其是莲儿,此前她和杨姑姑最是亲近。 昨日杨姑姑被太后问罪时朝她投来求助的视线,成为她昨日一整晚的梦魇。 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杨姑姑那双眼睛流出血水。 仿佛在质问她为什么不开口替她求情,又仿佛在诅咒,下一个被割了舌头生不如死的将会是她。 她足足一夜没有睡觉。 一起来,草草洗漱一番,就来了沈青鸾面前伺候。 “沈姑娘想用哪一样,奴婢为您布菜。” 沈青鸾凉凉地扫她一眼,并未领情。 “我用膳不习惯人伺候,去外头候着吧。” 188.八卦都说到正主面前了 莲儿脸色一僵,正想开口求情,却在沈青鸾冷冰冰的视线下,悻悻地住了嘴。 呸,装腔作势的毒妇,竟然把杨姑姑害成这样,迟早遭报应! 正满脸怨毒地咒骂着,黄公公怒骂的声音忽然响起:“你这个懒蹄子,一大早就在这躲懒,我看你这俸禄是别想领了。” 莲儿一个激灵,直愣愣地跪下。 “黄公公恕罪,方才是沈姑娘说用膳不习惯人伺候,奴婢才出来的。” “没分寸的丫头,做错了事还敢狡辩,沈姑娘是太后娘娘的贵客,你如此怠慢还不知悔改,掌嘴十下!” 莲儿委屈不已,还想再争辩,却见得黄公公脸上神色冷漠。 跟在他身后的小夏子眼神示意她不要再多嘴,心中登时凉了个大半,只得憋屈地低头,“奴婢遵命。” 黄公公哼了一声,“小夏子,你在这亲自看着她打完十巴掌。” 说着便去了沈青鸾面前问安。 小夏子颇为不忍地站在莲儿面前,“好了,你自己打吧。 黄公公平日也不是这么严苛的人,只是如今慈昭殿刚出了杨姑姑的事,容不得再有疏漏了。” 莲儿抽抽噎噎,“真的冤枉,真的是沈姑娘不要我伺候我才在外面候着的。” 小夏子也收了神色,“你怎么就是说不听呢?现下不论沈姑娘让不让你伺候,你怠慢太后的贵客是事实,还争辩什么,再不动手我便自己来了。” 这下,莲儿再怎么不甘也只能动手。 不知是不是心中带气,莲儿扇巴掌的力气格外大,打得她的脑袋一偏一偏的,脸颊很快红肿起来。 小夏子心中暗叹了口气。 方才他都暗示莲儿,下手可以轻一点,做个样子就行了。 这个蠢丫头,偏生打得这么重。 罢了罢了,在这宫里头,蠢就是原罪,他也没必要多好心。 十巴掌很快打完,小夏子又道:“今日你挨了罚,不必到姑娘跟前伺候,下午再来吧。” 莲儿抽抽噎噎着走出院子,想回自己的厢房,又觉得丢脸。 抹着眼泪往慈昭殿外头的小花园去了。 内里,黄公公给沈青鸾带来了太后最新的指令。 “太后娘娘说了,姑娘写的传记自然是好的,只是她体谅您这些时日劳心劳力太过辛苦,让您在宫中多住一段时日。” 沈青鸾了然。 这是硬的不行就要来软的了。 明着不说对她哪里不满意,却是让她自己反思。 终归若是不让太后满意,她便只能呆在宫中。 这打的是个持久战,若沈青鸾定力差些,这会只怕要乱了方寸了。 虽是如此,沈青鸾却也明白,这说明太后拿她已经是没有办法,才只能这样拖着她。 不过,她早就料到太后不会这么爽快,这个结局,也是有所准备了。 因此这会听闻了,倒并没有露出慌乱,只笑道:“太后娘娘盛情,只怕要叨扰黄公公。” 见她并没有动怒,黄公公也松了口气。 有杨姑姑的例子在前头,他对沈青鸾除了倾佩之外,还多了畏惧。 沈青鸾不迁怒于他,再好不过。 “沈姑娘哪的话,您在慈昭殿,奴才只有尽心的理,哪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 您放心,只要奴才在,慈昭殿里绝对没有人敢委屈您。” 沈青鸾又是一番道谢。 黄公公又道:“您若是想宫外的家人朋友,奴才也可以想办法送您出宫走走。” 沈青鸾心中一动。 进宫这些日子,她的确想父亲母亲和新月了。 不过这个念头只闪出一瞬,便被她压了下去。 如今太后正愁无处抓她的痛脚,这个关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 黄公公见她婉拒,也没有多说,又说了两句便告退。 只是没想到,当天下午,黄公公居然给她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沈姐姐!” 陈芳如一只雀鸟欢快地扑了过来。 黄公公跟在后头,笑道:“今日忠勤伯夫人进来给太后娘娘请安,陈姑娘说想见一见您,太后便允准了。” 在这危机四伏的深宫骤然得见故人,饶是沈青鸾素日淡然自持,这会也忍不住激动起来。 “芳妹妹,好久不见。” 两人手拉着手亲热地问礼。 陈芳冲她挤眉弄眼,“沈姐姐,这些日子不见,你想不想我? 今日母亲要进宫,我可是说了一大箩筐好话,她才肯带我进来。方才多亏了黄公公主动说让我与你来说话,不然我都不知道如何开口说想见你。” 沈青鸾冲着黄公公投去感激的一瞥,“黄公公费心了。” 她对黄得禄虽有笼络,却是功利得失的衡量更多些。 没想到黄得禄对她想的这样周到。 黄公公不在意地挥手,“沈姑娘说这话可就见外了,奴才终归只是个奴才,能做的事也只有这么些,沈姑娘不怪罪就好。您二位好生聊聊,奴才不打扰了。” 说着便退了出去。 没了旁人,陈芳挽着沈青鸾的手激动道:“如今要见沈姐姐一面可真难,我求了母亲好几次她才肯带我进宫。 说是进宫一趟要掉半条命,她怕得很。还是昨日我哥哥开口,母亲才下定决心进宫呢。” 沈青鸾顿时感动了。 忠勤伯府是武将府邸,本就不习惯后宫的波谲云诡。 而忠勤伯夫人更是个直性子,进宫一趟,的确是千难万难,沈青鸾自然领这个情。 “待日后我出了宫,定然登门道谢。” 陈芳连忙挥手,“别别别,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自己也想见你,只是——” 她转了转眼珠,故意拉长了语调卖关子。 沈青鸾虽然并不好奇,可她神态活泼可爱,沈青鸾便也愿意哄着她。 “只是什么?芳妹妹快些与我说,我心里头可痒得很。” 大美人温声哀求着,陈芳心中果然受用,飘飘欲仙一股脑说了一大串: “如今京都可热闹了,都知道镇远侯在陛下面前说了一番豪言壮志,要求取声名无瑕、品行高洁、容貌美丽、性情端庄、家世清贵的女子,还要才华横溢。” 沈青鸾咋舌,不知是羞还是惊,“这事如今京城都传开了?” 陈芳点点头,“也是奇怪,宫里头的事,传的如此之快,这么些时候,街头巷尾的茶馆都说开了。 人人都说若是有这样的女子,镇远侯怎么就娶得了。” 沈青鸾整个人都发起热来。 不用问,这话定然是君呈松传出去的,可他为何要这样做? 思量间,陈芳又道: “后来镇远侯不知怎么听见这话,当众和人质问,说他军马从戎十数年,为大周打下疆土无数,护边关十余年和平,如此英豪怎么就配不上一个好女子。” 沈青鸾很想扑上去捂住陈芳的嘴让她别说了。 日前太后提起此事,她尚且还能如常以对。 可这会陈芳说着这些小女儿之间的八卦,让她陡生难以湮灭的羞耻感。 就好像,就好像和男人谈情说爱,光天化日被抓了现行一般。 陈芳没注意到她红到发赤的脸颊,自顾自说道: “被镇远侯抓了个现行,那些人便哑了嗓子,只敢说世上哪有这样完美的女子。” 沈青鸾紧了紧帕子,更加无地自容。 她已经无法想象,有这番人尽皆知的话在,他日若君呈松真的光明正大来沈府向她提亲,她会面对怎样的指指点点。 一想到或许会发现的那一幕,沈青鸾汗颜得抬不起头。 陈芳顿了顿,没等到她接话,有些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不过到底是说八卦的心思占了上风,她又自顾自地兴高采烈道:“你知道镇远侯怎么说的? 他说若是没有这样的女子,他就终生不娶打一辈子光棍。还说旁的女子就别来肖想他了,免得自取其辱。” 说到兴头,陈芳拍着膝盖笑了两声,“这话实在狂的可以,若真有这样的女子怎么会看的上他,他家里难道没有镜子吗?” 沈青鸾:…… 她迟迟没有开口,陈芳终于注意到这一点,赧然挠头,“沈姐姐,你是不是不爱听这些,觉得烦?” 沈青鸾忙道:“没有,我不觉得烦。” 陈芳才又笑了,“我也觉得这些市井俗话不该入沈姐姐的耳朵,可是——” 她苦恼地皱起了脸,“可是我哥哥说,让我一定告诉你这些。” 沈青鸾露出丝诧异,“是陈宣让你和我说这些?为什么?” 陈芳摇摇头,“我也问了他,他不肯说,沈姐姐,你也不知道为什么吗?” 她的眼神很真诚,真诚得让沈青鸾心头发虚。 为什么?难道陈宣是想告诉她,君呈松为她付出良多,让她珍惜良人? 没想到他看起来这么粗犷疏漏,实际上是如此热心细心的人。 陈芳见她没有回话,仔细回想着出门前陈宣嘱咐她的话: “君呈松平日里装出个老实样,实际上嘴上没个把门的,说话这么张狂,说到娶亲居然这么大言不惭,简直臭不要脸。 妹子,你可把那些话一五一十跟沈姑娘说清楚,让她知道君呈松不是个好东西。” 陈芳回忆了方才说的话,应当,大差不差吧~ 陈芳给自己点了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