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绵绵浑身发寒,却还是不得不在沈青鸾的逼视之下开口:“妾身,妾身也不知情。”
是的,她低头了。
就在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杜绵绵只觉得自己的尊严、脸面、骄傲都被一同剥下,露出内里血糊糊的皮肉。
沈青鸾玉白的指尖在茶几上轻轻敲击,“不知情?不知情就信口雌黄抹黑主母,大爷,青鸾不才,敢问这是哪家的规矩?”
这话与其说是在质问杜绵绵的无礼,不如说是在嘲笑君鸿白的是非不分。
君鸿白咬着后槽牙,咬肌处一阵发力。
在沈青鸾面前,他一次一次感受到无力、羞愤、憋屈、难堪,更多的,还是无能为力的愤懑。
放在膝盖上的手死死握拳,半晌他才沉声道:“既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只是一桩误会而已,到此为止吧。”
他扬手挥袖,“杜姨娘,你虽是一片好心,却也不该在主母面前如此无礼,罚你向青鸾斟茶认错。”
杜绵绵眼眶含泪,红着眼道:“妾身遵命。”
她从下人手中接过茶杯,跪到沈青鸾面前,“请夫人喝茶。”
跪下的这一瞬,仿佛她自以为高傲的自尊也为这一跪而粉碎了。
她不再是她自以为的那个杜家的独女,杜文娘捧在手心的妹妹,君鸿白理所当然应该照拂的妻妹,君家姐弟孺慕信赖的姨母。
她只是一个,跪在沈青鸾脚边祈求一席之地的妾室而已。
原来做妾是这样的感觉。
她高高的捧着茶杯。
这一刻,屋子里所有人仿佛都有资格轻视耻笑她。
沈青鸾觑着她的头顶,没有伸手去端那碗茶。
君鸿白侧目怒视她。
沈青鸾举起团扇悠悠地扇了两下,看着杜绵绵,摇头叹道:
“难怪史书中总说商女乃乱家之根源,以往我嗤之以鼻,今日方才知道圣人之言,当真是一点错处也没有。”
杜绵绵被羞辱得手臂一阵发抖!
声音尖刻道几乎破音:“沈青鸾,我只是一时失言,你何必说话这么难听!全天下的商女难道都入不了你沈青鸾的眼吗!”
沈青鸾轻笑着,眼带怜悯:“商人是什么?不过是将南边的雨伞卖到北边,再将北边的大米卖到南边。
至于这雨伞究竟如何做的,这大米是好是坏,他们自己也是不清楚。”
她以扇隔空点了点鸳儿手中的人参,“但看镇远侯府一个小丫鬟便能分得清人参的好坏,而杜家上下却一个看出的也没有,甚至还要以假参来送人作礼便可见一斑。”
杜绵绵脸色顿时难看到无以复加。
沈青鸾手中团扇收回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一声一声,仿佛敲在杜绵绵的天灵盖上。
“难怪你爹娘要将你送入君家做妾,想来也是知道商女目光之短浅,心胸之唯利是图,若为正妻只会祸乱一个家族,倒也算得上有自知之明。”
她侧头朝着君鸿白淡笑,态度可亲,话却锋利:
“大爷说,若杜姨娘做主母,将这等假货劣货当成真的拿去送礼,若送礼上峰必会惹上峰憎恨,送了下属,必会惹下属嫌弃,长此以往一个家族焉能有出路?”
前世杜绵绵踩着她的尸体做了君鸿白的正妻,呵,不过是自取灭亡而已!
哪怕她并未亲眼所见,也能想到君家的下场,只会是所求者灰飞烟灭,所愿者竹篮打水!
这番话看似家长里短地闲谈说笑,三言两语却在君鸿白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是啊,商人之女,目光短浅至此,他怎能让倩儿跟杜绵绵亲近。
他眸光锁在杜绵绵身上,一寸一寸压缩、收紧,看得杜绵绵心头发凉。
半晌,君鸿白开口,语气带着一丝警告:“杜姨娘,你既知道自己肤浅无知,日后就不要在夫人面前顶嘴不逊。
青鸾是我的妻子,是远儿和倩儿的母亲,是君家的主母。这一点,永远也不会变。”
闻言,杜绵绵一颗心像是灌满了黄河水,又凉又扎心。
沈青鸾永远是主母?
那她嫁进来做什么?
给她沈青鸾擦鞋吗?
征愣之际,沈青鸾从她手上将茶杯端走,随意搁在手边。
前世濒死之际,她无比渴望手边那一杯冷茶。
她费力去够,却被杜绵绵轻飘飘地推开。
她犹记得临死前一刻,喉咙火烧般粗砺难受。
所以重生后,她最厌恶口干舌燥的感觉,每日都要喝十数盏茶。
不过,再怎么口渴,杜绵绵端过来的茶碗,她也是敬谢不敏。
这个人,这张脸,她已经是极力控制才没让自己对杜绵绵动手。
她这不配合的模样惹的杜绵绵又是一阵泪眼朦胧。
吸了吸鼻子才道:“妾身知道了,早在家中妾身就听说沈家贵女的才名,如今可以侍奉在侧,愿意聆听夫人教诲。”
君鸿白满意地点头。
杜绵绵又道:“夫人的品行如高山,学问更是非凡,有夫人言传身教,倩儿定然能青出于蓝。
大爷,您将倩儿放出来吧,这样成日让她禁足,不说妾身心疼,只怕荒废了她的学业。”
她红通通的眼睛勾着君鸿白,言辞之中满是担忧挂怀,好似全无私心。
君鸿白心中又是动容。
再比起沈青鸾身姿端正清明,高雅端方却拒人于千里之态,君鸿白心中没来由一阵失落疲惫。
沈青鸾虽才貌双全,可她对两个孩子却并无血脉相连的关心。
绵绵虽有万般不是,对两个孩子却是掏心掏肺。
明明被当众羞辱,她却不怒不躁,只担心倩儿未能被嫡母教导。
两相对比,绵绵虽才学不及,一番慈心却是难得。
君鸿白起身拉起杜绵绵,“好,我这便下令,免了倩儿的禁足。
她年少失母,少了长辈关怀。你是她的姨母,定会将她当成自家孩子一半疼爱。”
沈青鸾徐徐喝了口茶,表情平静:“大爷说的是,日后倩儿合该跟杜姨娘好好亲近。”
杜绵绵约莫是想拉拢君倩为她所用,沈青鸾巴不得这两个蠢王八凑到一块。
但看没有她插手管教,她们一个蠢而恶毒,一个短视刻薄,最终谁能更胜一筹。
杜绵绵没能从她脸上发现屈辱而又惶恐的表情,未免有些失望,打起精神道:“不敢当夫人这句话…”
沈青鸾挥手散漫地打断她的话,“将大爷要的画拿来。”
翠翠捧着一幅卷轴上前,屋子里君远飞快冲了上来,君鸿白也松开杜绵绵的手,既渴望又担忧地看过来。
一时间,杜绵绵那番深情的长篇大论就这么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险些没将她噎得背过气。
只这会,已经没有人再关注她了。
画卷在翠翠手上徐徐展开,由下而上露出一袭飘逸风流的白衣广袖。
杜绵绵死死揪紧了帕子,不由自主紧盯画卷。
没关系。
她悄声安慰自己,只要沈青鸾用她的脸入画,日后这张脸会长长久久陪在君鸿白身边,成为她最大的武器!
画卷完全展开。
“怎么回事!”杜绵绵失声大叫。
画卷上的女子广袖如水波划过空中,裙裾飞扬,腰身婀娜妙曼。
脚步轻踏,优美的舞姿诉说着婉转哀愁,引来喜鹊围绕在侧,仿佛在开解她忧愁的眉头。
一切的一切都很美,只除了……
“大爷让你替我姐姐画像,你怎能只画背面不画正脸!”
杜绵绵挥袖,声音气急败坏,“只这么随便一画,谁看得出画的是我姐姐?”
“啪——”
沈青鸾抬手,端起手边的茶碗雷厉风行泼到杜绵绵脸上。
淡黄的茶渍从她脸上冲刷而下,杜绵绵尖叫一声,呸呸吐出几片茶叶。
“杜姨娘,”沈青鸾嗓音如同上好的丝绸,“刚刚才说要你谨守妾室的本分,谁准许你如此肆意质问于我?”
杜绵绵抹了把脸,不敢置信地双目圆瞪。
沈青鸾居然敢泼她!
虽说之前沈青鸾对她并不客气,可也只限于言辞羞辱和口头挤兑!
现如今,她居然敢对自己动手!她就不怕自己身后的杜家吗!
杜绵绵气得牙关咯咯发抖,正想上去撕了她,忽然就瞥到君鸿白不好看的脸色。
心中一个激灵,那口气硬生生叫她憋了回去。
她扭曲着面容:“是妾身的错,求夫人大人大量,别和妾室计较。”
沈青鸾玩味地勾唇。
杜绵绵怀揣着雄心壮志坐进喜轿时,应当做着在镇远侯府压住她这个正妻,呼风唤雨的美梦吧。
然而事实却是,做妾,就是低人一等!
就像妻子在夫君面前、孙媳在祖母面前总是备受掣肘一样。
若换做她是杜绵绵,还未深陷侯门,有资格在这世间的大好儿郎之中择一人,怎会来侯府自讨苦吃。
对付杜绵绵时,沈青鸾的确有一丝不忍,不忍她大好年华蹉跎于此。
可是,她不忍,杜绵绵难道会领情吗?
这世上让人忌惮的从来不是宽容和仁慈,而是手段和威慑。
杜绵绵这会纵然没有直白地体会到这一点,却也已经从心底惧怕沈青鸾。
哪怕怒极攻心,也只敢咬牙旁敲侧击道:
“妾身只是一时情急,明明是要画姐姐,却全然看不到姐姐的脸。夫人此举究竟是故意耍大爷,还是故意让我跳舞想戏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