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江汉路的lil酒吧里,乐队演出结束,他收到女孩子送的一大捧红玫瑰。那女孩既羞涩又急切地向他表白,他点头应着,目光却频频越过女孩望向角落。李月驰站在那里,也望着他,脸上带点袖手旁观的狡黠。他皱眉,李月驰便走过来,接过他肩上的吉他。女孩问,这是谁?他说,助理。李月驰一本正经地点头,同学,下次表白先在我这登记。2012年6月,他去看守所,而李月驰拒绝和他见面。蒋亚进去了,没多久就出来,用力揽住他的肩膀像是怕他崩溃。蒋亚说,李月驰叫我代他道歉,他说他喜欢过你,但是只爱田小沁。马路尽头一轮夕阳大得触手可及,黄昏如血,后来他总是在傍晚时犯病。李月驰。记忆里所有关于他的碎片,像无数蝴蝶扑动着翅膀涌上来。他神智昏聩,分不清哪只蝴蝶是真实的,哪只是一触即散的粉末。所有曾经确信过的骗与骗、恨与恨,刹那间都不作数了。越野车停下,司机说:领导,到了。雨下得更大,唐蘅推开车门,径自走进黑暗的雨幕之中。他记得这条路,那天晚上李月驰带他走过,山村的夜晚安静极了。此刻,他却浑身湿透,双脚踩在冰凉泥泞的地面上,像是即将走进某种万劫不复的命运。村长举着手电筒从李月驰家门口快步迎上来,唤道:唐唐老师?大概没想到他真的来了。走近了,唐蘅说:李月驰在哪。他去办事了,村长看着唐蘅,满脸惊悚,唐老师您这是怎么了?!走走走先去村委会休息一下,我已经派人联系他了,他马上就到滚开。唐蘅推门迈进李家,目光撞上佝着身子的妇人。她双眼含泪,用口音很重的普通话乞求道:领导啊,你给我家做主,月驰他什么都没干啊是李月驰的母亲。什么都没干?村长又凑上来,怒气冲冲地,我告诉你,我们都调查清楚了!李月驰捅的老师,啊,就是唐老师的大伯!唐老师不和你们计较,你们还敢找事,不识好歹唐蘅说:李月驰的房间在哪。月驰他冤枉的啊,妇人哭声更高,撕心裂肺地,领导,他真是冤枉的,以前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就和我说过,领导您告诉我,唐蘅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李月驰的房间在哪?里面,左手第一间唐蘅向前走去,身上的雨水啪嗒啪嗒砸在水泥地上。水痕跟着他左转,推开门,拉灯绳,借着黯淡的白炽灯光,他看见李月驰的书架。这房间小得可以一览无余,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架,再无其他。唐蘅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挪到书架前,从旧书和旧报纸之间,取下那些深蓝色的文件夹。这时候思维已经停摆了,全凭感官,因为那些文件夹实在整齐得突兀。他打开第一个文件夹,《〈知识社会学问题〉译本对照研究》,他的本科毕业论文。第二个文件夹,《max schelers individualism》,他的硕士毕业论文。第三个文件夹,《michel foucault and the politics of china》,他的博士毕业论文。第四个文件夹,很厚实,李月驰把他在期刊上发表过的所有论文一页一页打印出来,篇与篇之间用记号贴隔开很难想象他是如何带着u盘到这个偏僻县城的某家打印店去,打印出一张张与石江牛肉干没有半毛钱关系的英语论文,别人会笑话他吗?第五个文件夹,是汉字。李月驰的判决书,四年零九个月有期徒刑。唐蘅缓缓回头,看见李月驰站在屋门口,两个人对视,都不说话。这是天崩地裂的一眼。须臾,唐蘅跪倒在他面前。第15章 你不知道难以描述那种感觉唐蘅知道自己的思维异常清晰,身体却不听使唤地软掉了,像是电影里被恶灵附身的尸体,在恶灵离去的瞬间软塌塌倒下,又死了一次。没错,又死了一次。六年前第一次,现在是第二次。膝盖狠狠砸在水泥地上,痛极了反而不觉得痛。唐蘅清晰地感知着自己的身体向前倾倒,竟然觉出几分轻松,如果就这样倒下去,倒在李月驰面前,未尝不是一种谢罪。然而下一秒,就被李月驰稳稳接住了。李月驰半蹲在他面前,力气很大地,一手揽住他肩膀,一手固定他的脑袋:唐蘅,醒醒,他急切地唤他,站得起来吗?唐蘅想说等等,可是动了动嘴唇,发不出声音。他只觉得这一刻太熟悉了,熟悉得令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李月驰换了姿势,让唐蘅的下巴抵在他肩膀上,然后他双手箍住唐蘅的腰,猛地一提,迅速把唐蘅放在床上。他俯身望着唐蘅:哪里不舒服?唐蘅仍是说不出话,却用力睁大眼睛,盯着他。两人对视几秒,李月驰率先移开目光,望向桌上的文件夹。他走到桌前,把文件夹整整齐齐放回原处,并没说什么。唐蘅只好盯着他的背影,还是那件灰色夹克,遮住了他瘦削的腰身。这样一来,他的背影便像是六年前,还是那个在街头发传单的学生,或是站在逼仄的出租屋里,为他煮一碗鸡蛋面的人。唐蘅觉得自己在做梦。李月驰又走过来,伸手碰了碰唐蘅的额头,然后蹲下去,捧起他的小腿。你他顿了顿,在这别动。唐蘅便不动,仰面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也是猪肝色的旧木头,边缘处有不起眼的洞,不知道冬天会不会漏风。李月驰转身向外走,唐蘅的视线追着他,直到看不见。这时他才感觉到脚底丝丝缕缕的痛意,大概是砸窗户的时候被玻璃划破了。视线向下,又落在床边的书架上。那书架有四层,中间位置是两个抽屉。什么都没想,唐蘅举起手臂,拉开靠近自己的抽屉。他看不见,只能用手摸索,抓出一只黑色塑料袋。解开系着的结,从中掏出三只小密封袋,透明的。唐蘅把它们依次举起,不眨眼地看。唐蘅心想,像套娃一样,一只套一只,还以为是什么宝贝。不是什么宝贝。只不过是,六年前,他用过的吉他拨片。一枚墨绿色塑料拨片,大概是某次排练时忘记带拨片于是随手到琴行买的。还有这个,想存钱也应该存到银行里吧?六年前那个下午他从他兜里摸走的五十二块八毛钱,五十二块八毛钱可以由多少纸币和硬币组成?他自己都忘了,原来是一张五十块纸币,两枚一元硬币和八枚一角硬币,原封不动在这里。最后的就更可笑了,几天前他给他的中华烟,显然他没抽过,还是沉甸甸的。中华烟的密封袋光洁平整,而其他两只密封袋皱皱巴巴,不知被摩挲过多少次。新的密封袋加入了旧的密封袋,像一个新人挤在两个老人之间,如果不是唐蘅发现了它们,也许它们会永远被关在抽屉里,直到新的也慢慢老去。而他永远也不知道,李月驰打量过它们,多少次。唐蘅闭上眼,两行泪从眼尾流进鬓发。不久李月驰就回来了,进屋的瞬间与唐蘅对视,目光似有几分诧异。紧接着他看见唐蘅手里的东西,瞬间变得面无表情。李月驰侧身让了让,对身后的中年男人说:他的脚划破了。哎!怎么这样子,没穿鞋啊?男人打开药箱,从中取出酒精和纱布,领导,可能有点疼,您忍忍吧!唐蘅嗯了一声,仍然望着李月驰。而李月驰像是有意回避似的,把脸侧过去了。下一秒,尖锐的痛感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唐蘅闷哼一声,伸手抓住李月驰的被子。伤口有点深啊,好像进了玻璃渣子,这个领导你忍忍。大夫话音未落,又一阵剧痛冲上来,唐蘅扯过被子的一角,张嘴咬住了。哎小李,你帮我摁着领导,我怕他乱动。李月驰不声不响地走过来,双手摁住唐蘅的膝盖。哎呦,你看看,还真有!唐蘅看不见大夫的表情,只听他连连叹气,还进了泥,麻烦了麻烦了,弄不干净要感染的。小李你摁紧了,我用酒精冲冲。李月驰没应,过了几秒才说:您轻点。再轻也要疼的,没办法呀。但是实在太痛了。唐蘅两眼发黑,额头也渗出汗来。这一晚像是天降劫难,身体变成一张薄纸,被疼痛浸透了,连意识也渐渐模糊。不知过去多久,冰凉的手掌抚上他额头。他听见李月驰的声音:好了。唐蘅恍惚地睁眼,才发现大夫已经走了。李月驰说:你松口。唐蘅松口,李月驰把被角抽走,又说:放手。这次唐蘅没动,仍然双手抱着那只黑色密封袋。李月驰伸手拽了一下,没能拽走。他沉下声音,淡淡道:都是你的东西,正好,你拿走吧。唐蘅说:我都知道了。你知道什么?孙继豪受贿,传数据的时候他给我下了安眠药,我睡着我不是让你别喝酒?下在牛奶里的。沉默片刻,唐蘅低声说:田小沁是被唐国木强暴的,对吗。六年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留着这些东西有什么用?那你拿走吧。李月驰,顿了顿,提起所有的力气,我爱你,一直,一直爱。李月驰不响。唐蘅觉得自己被钉在十字架上,等他审判。然而片刻后,他笑了。白炽灯映着他的脸,映着他嘴角眉眼的僵硬的弧度。这是个惨淡至极的笑,既不冷淡,也不嘲讽,只是悲伤。唐蘅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仿佛下一刻就会哭出来,但他没有哭。屋外仍是瓢泼大雨,好像雨永远不会停了。人间昏浊如地狱,水汽透过缝隙和孔洞,一丝一丝渗进来。李月驰看着唐蘅,轻声说:其实你不知道。唐蘅说:不知道什么?李月驰摇摇头,没说话。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等来这一天,但是没关系,他蹲了四年零七个月监狱,他谎称汪迪是他女朋友,他羞辱他赶他走,他所做一切,为的就是这辈子都不要等来这一天。你不知道,我究竟,有多爱你。第16章 跑!!!武汉的夏天很难熬,准确说来,这个春秋短暂、冬夏漫长的城市,每一个季节都很难熬。今天已是最高气温35度以上的第十天,然而这才七月中,不知得热到什么时候。长爱的冷气开了和没开一样,也亏老板说得出我这是洪山区最上档次的酒吧。唱完最后一首《dancing in the street》,唐蘅身上的t恤已经湿透了,一颗川久保玲的红心皱巴巴贴在胸口。下台时安芸又把他俩拽住,叮嘱道:待会你俩给我悠着点啊!蒋亚打鼓,累得气喘吁吁了还要嘴贱两句:那我肯定没问题啊,我必让妹妹感觉春风拂面,如坐春风,春风十里扬哎我错了,是学姐!安芸收回脚,转而看着唐蘅:你也和蔼点知不知道?别拉着个脸像别人欠你钱似的!上台前唐蘅没吃晚饭,这会儿已经饿过劲儿了,整个人都很乏。他拖长了声音,懒懒地问:你和她在一起了?安芸:没啊。蒋亚插嘴说:哪来那么多蕾丝。唐蘅:那你今天要表白?安芸:不啊。蒋亚笑嘻嘻地:你别看咱安哥五大三粗,那也是心有猛虎,细嗅你他妈的闭嘴!安芸终于忍无可忍,抄起矿泉水瓶就往蒋亚脑袋上砸,蒋亚娴熟地抱头鼠窜,两人在狭小的休息室里你追我赶拉拉扯扯,活像滚轮里两只打架的仓鼠。唐蘅懒得搭理他们,独自坐在一边,把松散的马尾重新绑好。他从吉他包里掏出手机,开机,并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短信。下午他和付姐吵了一架付姐就是他亲妈付丽玲然后摔门走了,连晚饭都没吃。吵的还是那么些事,翻来覆去,车轱辘话。蒋亚和安芸打够了,又一左一右坐到他身边。安芸大喇喇地翘个二郎腿,问他:阿姨过来啦?唐蘅嗯了一声。蒋亚:又吵架了?唐蘅没作声,默认。哎,消消气嘛,蒋亚拍拍唐蘅的肩膀,这么热的天儿,阿姨从上海飞过来也挺辛苦,是吧。她不是做学术的,哪分得清国内国外有什么区别,她肯定觉得你在国内好呀,安芸也说,你想想,从她的角度来看你留在国内读研,唐老师能照应你,她呢又会赚钱,你这日子不是爽死了?类似的话唐蘅已经从付姐嘴里听过不下五十遍,怎么又来了!唐蘅烦躁地转移话题:几点了?你同学还没到?快了吧,我打个电话问安芸话没说完,手机就响起来,喂,小沁嗯嗯好的哦,我们马上来蒋亚蹙着眉头皱着鼻子,冲唐蘅做口型:她好娘啊安芸挂了电话,喜上眉梢:他们到门口了!走吧!蒋亚:他们?还有别人啊?还有个男生,也是唐老师的学生,对门师大保过来的,安芸一边把贝斯装进包里,一边说,我忘记他叫啥了,唐蘅知道吗?师大数学系第一,跨专业过来的呢。唐蘅正烦着,冷淡地说:不知道,没听过。行吧,安芸耸肩,紧接着又叮嘱一遍:待会你俩别乱说话!蒋亚搂住唐蘅的肩膀:我们哥俩你还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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