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部的气氛尤为凝重。
陈诚转身看着地图,目光落在罗店的方向,宝山沦陷,受其影响最大的当属罗店方向的战斗,此时的罗店方向的兵力仅有三个师,自九月初以后的战斗,每天夜晚的进攻,不仅不成功,并且伴随着巨大的伤亡。
而今宝山沦陷,罗店方向的战斗无疑是进入到了最后的倒计时。
一旦日军从第十一师团和第三师团之间的连接处向西方向推进,第十五集团军的侧翼将受到威胁。
这一天,天空的黑云异常沉重,大气压抑。
最后,一道命令从司令部传出,罗店方向的部队迅速集结,陈诚自知时间拖不得,决定抓住最后的机会,命令罗店周边的国军,不惜一切代价,总攻罗店。
不但命令新到的第五十八师一七四旅加入战斗,还将此前在罗店被日军打残,随后在嘉定休整的六十七师再次投入作战,罗店可以调动的兵力,已经全部投入到战斗之中。
下午,淞沪战场的上空笼罩着一层黑云。
一辆运送伤员去往嘉定方向的运兵车上,夏远,书生,郑大用,小六,靠坐在一起,随着汽车的颠簸左右晃动,他们身上的枪支弹药已经全部都没有了。
此前,从日本鬼子身上扒下来东西,全部给了运兵车车长,方才换来一个位置很小的区域,坐上了前往嘉定方向的运兵卡车。
此时的夏远就像是一群溃兵一样迷茫。
在朝鲜战场,有那么一群人,凭借着强大的意志,英勇顽强,跟着他们,夏远也会无形之中被他们感染,即便是战争再残酷,再悲壮,他依然保持着一颗坚强的心态,去面对如同豺狼虎豹的美军。
而今,在淞沪战场,他方才感受到战争中的残忍,国军的意志怎么样,就死守阵地,寸土不让的决心来看,国军普通士兵的意志依旧让人敬佩。
但,国军士兵面临的环境却相当凄惨。
国军内部军官的压榨,剥削,毒刑,一日三餐尚未吃饱,还要经历各种残酷的训练,平日里没有打靶训练,士兵都带着空枪,任何射击全靠想象,这种情况下,士兵的单兵素质尤为堪忧。
日军又是军国主义,小娃娃从出生的时候,就被打上了上战场的标签,从小学开始,他们就进行了各种军国主义的灌输,军事思想方面的训练,身体素质方面的训练。
侵略战争在日本民众眼中,并不是侵略战争,而是圣战,参加圣战,那是无上的荣耀,哪怕是在圣战中战死,他们的灵魂依然会进入靖国神厕之中,被供奉起来,被后世敬仰。
日军的训练更是从娃娃就开始抓起,别看他们身子不高,普遍在一米六上下,格斗经验却十分丰富,甚至在学校,就开设了打靶训练。
其次是武器装备的差距,中央军最好的武器就是捷克式,其次是中正式,重机枪的数量非常少,也是到了解放战争的时候,才开始装备美军的重机枪。而地方军就更穷了,重机枪几乎没有,捷克式数量稀少,没有中正式,用的都是三四十年前的汉阳造,很多汉阳造的枪膛都磨平了,二十米开外,永远猜不到子弹会飞到哪里。
日军的武器装备就不用说,单单是一日三餐都比国军强大太多,甚至一些日军部队进入村子烧杀掳掠,回去之后都能够开小灶,有的则当场开小灶。
对比之下,国军与日军的差距一目了然。
七比一的战损比,竟然已经是最好的战损比。
淞沪会战当真是打的艰难,惨烈。
路上的溃兵数量很多,伤员就更多,少部分伤员能花钱买到卡车位置,更多的伤员买不到,只能用大洋雇两个身子骨健康的帮忙抬着。
比较幸运的,会有自己的战友帮忙抬着。
队伍绵延出了百米。
日军飞机时常会来光顾,但不会对他们投掷炸弹,也只有返航的时候,完成了作战任务,还有余下的炸弹,机枪子弹,会对着下方的溃兵进行扫射。
期间,他们就遭遇到了不止一架日军飞机的空隙,死伤无数。
那些死去的人的尸体就被丢弃在路上,无人掩埋。入土为安在战争中已经成为笑话,无人在乎尸体究竟是暴尸荒野,还是如何。
卡车颠簸的厉害,书生又被疼醒,布满血丝的眼睛凹陷在眼窝里,嘴唇干裂,脸色苍白,状态看起来并不是很好,汽车的颠簸撕扯伤口,时常让他嘴角抽搐,倒吸冷气。
和绝大多数伤员一样,默默忍受着伤口的刺痛。
晌午,途径一片低矮的山林。
“停下来,休息休息。”
卡车停下,车长从车上下来,大喊一声,伤员们开始下车,卡车司机则把卡车隐藏在树林里,用树枝,树叶进行伪装。
有人则在山林之间生火做饭,炊烟袅袅,丝毫不担心引来日军飞机的注意。
想想也是,此时的日军还没有打过来,第十一师团被困在罗店,第三师团被困在吴淞,还未西进,此时的内地相对比较安全,天上仅有日军战机。
夏远把身上吃的,用的东西都给了车长,方才换来几个位置,夏远和郑大用小心翼翼的把书生扶下来,靠坐在树下休息,小六则钻进了林子里,不知去向。
郑大用很看不惯小六,皱着眉说:“这家伙该不会是当了逃兵了吧。”
先前小六和老雷选择留在三连,让他心生芥蒂,而今小六又毫无征兆的消失不见,自然让郑大用心中感觉到莫名不舒坦。
夏远把书生靠坐在树上,说道:“莫要揣测别人,是去是留是他的自由,我们做好自己的就行。”
而今枪支弹药全部交给了车长,估计要被拿去卖钱,随他们一同从吴淞方向撤出来的伤员身上都没有装备枪支弹药,很显然,都是被这个车长拿走。
这些枪支弹药,如果换成钱,估计需要几百,甚至上千大洋。
战争财,向来是赚钱的。
郑大用便不再提这件事情,靠在树下,说:“远哥,现在我们的枪也没了,子弹也没了,什么都没了,我们要回去吗?”
他心里还想着给赵世国报仇。
但更多的时候,他会听从夏远的命令。
眼下询问,也是想要看一看远哥接下来的打算。
夏远看了眼书生,说道:“先把书生送到嘉定安顿下来,其他的事情,等到以后再说。”
淞沪会战不结束,他自然不会离开。
没一会儿,小六从林子里跑了出来,脸上沾着泥土,手里抓着不少野菜,折耳根,“远哥,林子深,怕迷路,找了些野菜,生吃就行。”
他递给郑大用一把野草混合着的折耳根,“愣着干嘛,快吃吧。”
郑大用张了张嘴,扭头便看到夏远的眼神,便知道自己误会小六了,“谢谢。”他接过折耳根,心里更是有些愧疚。
夏远说的没错,不能揣测别人。他以为小六是要逃跑了,可没想到小六并非是逃跑了,而是进入林子中,给他们寻找吃的了。
野菜不煮一下,干吃起来很涩,难以下咽,稍微一嚼,苦味便充斥口腔,满嘴绿汁。
小六给书生的是一把折耳根,吃起来微甜,补充水分和微量糖分。
就在他们暂做休息的时候,从嘉定方向出来的六十七师与车队碰撞上,嘉定方向前往罗店方向的道路被日本鬼子的空军封锁,致使他们不得不选择绕行,只要能在今天晚上的总攻时间抵达就行。
六十七师三九八团做先头部队,率先抵达,路遇伤兵部分士兵驻足。
紧跟着是四零一团。
六十七师的作战能力已经大不如从前,部队伤亡惨重,前往前线的士兵不少都是缠绕着绷带,伤口还没有好,绷带渗出点点血迹。
人群中,夏远遇到了熟人,坐在吉普车上的四零一团邱团长,衣着光鲜亮丽,目光平视前方,从未看身旁的伤兵一眼,夏远也不想与之纠缠过多,两人之前的约定随着邱正富撤退之后,便已经言罢。
同样看到了警卫排排长邱正富,依旧和以前一样,走路都昂首挺胸。
他只在人群之中寻找徐连长的身影,并未找到徐连长的身影,这让他的内心多了几分好奇和诧异,徐连长究竟去哪里了。
思索了好一阵,也没有想明白。
等待六十七师的人走后,车长也不清点人数,毫无意义,简单挥手,带领着伤兵继续向西边的嘉定而去。
嘉定,已然变成了一座军事要塞,和当初的禅达一样,随着缅甸的军事战败,溃兵成群的聚集在禅达,不过嘉定的情况要比禅达好上一些,溃兵虽然多,但还保持着一定的秩序,毕竟前线的战事艰难,但还没有失败。
新兵营最初来的时候,驻扎的区域变成了战地医院,他们搭建的窝棚也已经被铲除,取而代之的是使用原木搭建,上方有枯燥与泥土做伪装的木质房子。
“停下,伤员就先送进去疗养,其他人就都回去吧。”
卡车稳稳的停在战地医院前,车长下了车,用一个大喇叭,大声的喊道。
“远哥.”书生嘴角苦涩,并不想要离开夏远。
“安心在这里养伤,过段时间我会来看你。”夏远拍了拍书生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说道,随后带着郑大用和小六离开了。
书生看着三人的背影,跟随着一群伤兵进入战地医院。
嘉定已然变成了一座军事要塞,街道上游荡着不少从战场上撤退下来的伤兵,溃兵,甚至还有逃兵混迹于嘉定之中。除了兵,就是拖家带口的难民,面色饥荒,身子瘦弱,有地主老财组建的队伍,也有村民自发组成的队伍,从嘉定成为进来。
日本开始全面侵华,沿海陆地早已经大乱,逃难的人数不胜数,生怕殃及鱼池,都开始往内地跑。
夏远带着郑大用和小六,混在溃兵的队伍里,有很多都跟他们一样,枪都丢了,身上可能剩下那么一两颗手榴弹,孤零零的挂在胸膛,走一圈,不知道就被谁给摸走了。
往前走了没多久,忽然热闹了起来,不少兵背着枪,聚集在这里。
郑大用好奇的凑过去,拉了一个人,问:“兄弟,这里边是做什么的,怎么围了这么多人?”
被拉的人警惕了看了眼郑大用,见对方灰头土脸的模样,模样又比较年轻,警惕心稍稍放松,说道:“兄弟,这是黑市,能把枪换成钱。看你也没有枪,有没有子弹,子弹也能换成钱。”
“那以后不打仗了?”郑大用又问。
“打仗,肯定打,你能来到这里,说明你的部队都打没了,等着收编就好了,没枪的人会发枪,你说你还留着枪干什么?”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郑大用很好奇。
“人家黑市宣传的,保真。”
听得黑市大门敞开,一支汉阳造能换半个大洋,一支三八式能换一个大洋,那人骂了一声:“这枪可是日本鬼子的三八式,老子刚缴获的,奶奶的,竟然值一个大洋,真特码的黑啊。”
郑大用笑道:“黑市黑市,要不人家咋叫黑市呢。”
“你懂个屁。”那人骂骂咧咧:“前几天,一条汉阳造都一个大洋呢,还不是这几天溃兵越来越多了,你要有东西,这几天赶紧卖?”
郑大用掏了掏空空如也的口袋,有些无奈的摇摇头,转身离开,然后混入人群,消失不见。
没一会儿,便跟夏远汇合,“远哥,那边是黑市,都是一些卖枪崽,跟咱们一样,部队都打没了,找不到人,就把枪卖了,等啥时候有征兵,他们就跟着混进去,重新发枪。”
嘉定城内有黑市,低价收入溃兵的武器装备,清洗打磨,高价卖给军队,收枪的人也会睁一只眼,闭只眼,从中捞一笔。
什么时候,都不缺蛀虫。
小六嘿了一声,说道:“他们还挺聪明呢,知道把枪卖了,等征兵的时候,会重新发枪。”
“这些枪最终还是流入到国军的队伍,钱倒是进了私人口袋。”夏远摇摇头,带着他们继续往前走。
他也不知道接下来的目的地是哪里,所以他一边走,一边思索。
耳边忽然传来郑大用的声音:“二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