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下旬的那天下午,当我和龚小可、毛毛一起走到主席台前排队时,心情很平静,仅有一种假想中的兴奋让自己的脸不能刻板。一切该做的铺垫都已完成,需要的只是履行一下大家喜闻乐见的仪式,仿佛一场奉子成亲的婚礼。
我和毛毛都被减刑8个月,和预料的一样。龚小可减刑11个月,两天后就回家了。临行前还在信誓旦旦,要回来看我,我说真的不必,他很听劝,果然一直没有来,这是后话了。
减了刑,按规定,我下月中旬就应该离开,然后在「出监队」打理最后一个月的残刑。听说出监队很舒服,简直就是大墙里的桃源仙境。那里所有人都有着美好的心情,像历尽纷争后,在将死时面对天堂时的感受。
我已经一颗红心不在岗了。转眼就到了阳历年,照旧放假一天,包饺子。
何永今年掌大灶,带着小包工头皮蛋,在那里欢腾乱叫着指挥,老三骂道:「这种怪逼,永远不能让他得势。」
虽没太在意,不过傻狗好像很惨,没有人跟他搭伙包饺子,自己又不会干。
「娱乐室」里老高牌电视机的室内天线被掰走了,气得高则崇弄了根铁丝支棱在那里凑合,估计这个电视在新春佳节看联欢晚会之前得疯掉了。
提工以后,场面依旧是紧张混乱,有权利叫的还是欢欢地叫,有资格闹的还是疯疯地闹,而被沉淀下去的大多数人,也并没有在沉默中爆发或者死亡,他们在沉默里继续沉默着,如我先前知道的一样。
没关系,跟我都没关系了。我在这里,没有留恋,也用不着思索,我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一个星期内,估计我就要离开亲爱的「五大一」了。
跟一些相干不相干的人,老三也好,周法宏、蒋顺治也罢,该说的道别话都提前说净了,给我的感觉是,这些人在以后都是我的朋友,不论有什么事情,只要求到他们头上,他们都愿意为我赴汤蹈火——如果相信这些的话,我肯定是脑子进水了。
不过,我总觉得还有一件事没有办利落。于情于理,我都该单独去跟二龙打个招呼,告诉他一个连脚后跟都已经知道的消息:我要走了。我似乎意识到,二龙应该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不知道我去见二龙之前,为什么会犹豫好久,在他的门前熘达了几圈后,听到里面没有群雄慷慨聊天的声音,才敲了敲门。
也许我很看重这最后的一面?
我明白二龙对我的态度应该是暧昧的,我们之间有一些不能去解释的隔阂,我完全可以抛开他的存在,一走了之,我也并不打算将来还能见到他。不过那样,我心里会一直有些不完美的感觉,莫名其妙的。
蒋顺治来开门的瞬间,我看到了二龙正躺在铺上,似乎想直起身,而且脸上闪过一丝光彩似的。不过他没有真的起来,直到我明确说出我是来向他辞行的。
二龙关了电视,我随手拉把椅子坐在他铺边上,二龙的铺垫着很厚的褥子,估计至少有五六层,我开始理解他为什么每天会有那么多热量需要发散了。
我走过场地递了棵「红山茶」过去,我知道他不会接,他只抽中队里唯一的「中华」。没想到他接了过去,叼在嘴上说:「麦麦的喜烟我得抽。」赵兵立刻先我一步,利落地给他点上了。
我开宗明义地说:「龙哥,我知道你一直很照顾我。」
「嗯,没帮什么忙。」
我赶紧说:「哪里,在队里这么长时间,你一直给我留着量呢,处处松把手儿,我嘴里不说,心里明白。」
二龙笑了:「我为嘛给你留量呢?」
我笑道:「还不是龙哥宅心仁厚嘛,我借了跟龙哥一拨下新收的光了。」
二龙不置可否地笑笑,喝了口茶,似乎随意地说:「关键还在你自己,不把儿闲。你刑期短,是一门心思往社会上奔的人,知识分子啊,要不,沖你这个人,我倒真想拉你好好玩一把呢。」
我心里很舒服,嘴上谦逊道:「就我这脑子,真让你拉扯,还不把你拖累烦了?」
「唉,你是没遇到好人,老三把你活活耽误了。要放我屋里!」我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是老三救了我。
「我愿意跟知识分子交朋友,你看我啥时候给关之洲那怪鸟使过难?」
我连连点头,一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表情。二龙嘲弄完了关之洲,又夸了我几句,预测我「有前途」。然后问我是不是还有什么办不了的事要他帮忙,我果断地说:「没事儿,今天过来就是跟龙哥道个别。」
二龙舒心地掏出棵「中华」给我,说:「行啊,心里有龙哥这两个字就成,我这心里也豁亮了,没看打眼。」
二龙吩咐赵兵:「从我这给老师拿两盒烟,麦麦你下了出监,先把门面撑起来,回头我递个话过去,让你舒舒服服过出监——给我面子的人我就得让他风光!」我赶紧拦赵兵:「龙哥,你太客气了,让我受不了。出监那帮,也配咱给他们上烟?龙哥你还不放心兄弟的能力吗?给咱自己人垫个话儿过去就成了,省得到时候没个照应。」
二龙笑笑,也没太较真儿,我站起来告别,蒋顺治和赵兵一起送出来,二龙还在里面说:「明天我跟主任说,你甭干活儿了!」
这一访,访得我神清气爽,走到自己门口时,才笑自己不过一个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