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嘲讽地轻笑了一下:「有没有一种人,像青蛙一样,是两栖的?」
老三笑道:「你看二龙像吗?林子呢?」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其实我并没有真在意这个问题,我只是在施展的信里找到了一种久违的感觉,那是在大墙外面曾经熟悉的激情和诗意。这一切,如今变得很遥远了,有时候我以为我已经被它们抛弃和遗忘,现在才突然发现,那些可以让我飞翔到大墙外面的东西,其实一直孤独地蜷缩在我的心底。在一片混乱、喧嚣、腐败、糜烂的垃圾场里,在我遮掩着、躲避着、造作着、屈就并且屈辱着的心底——孤独地,蜷缩。
老三再一次笑着打断我的沉思:「如果我有钱,你看我会不会成为那个青蛙?」不等我做出反应,老三已经自嘲地笑起来:「可我突然没钱了,还不甘心像鱼一样被一汪子水儿困住——混成现在这样,快成了怪蛤蟆啦!」
我装好信,折一下塞进兜里,笑着跳下检验台:「算了,干活去,继续改造!」
走回岗位上,何永正看着满脸凯旋色彩的疤瘌五笑着:「操,我以为最轻得送你独居哪,就这么完了?」
「学习班,今天晚上开始,10天!」疤瘌五道。
「太轻了。」我说。
疤瘌五说:「老师你还别不服气,老朴也不想把事情搞大。
「有道理。」我说,「老朴没说小杰的问题怎么解决?」
「我是罪魁祸首,小杰人家那是管理者,就是他妈方法不得当,需要改进哪!」
老三在那边笑着喊道:「哥儿几个,给点面子啊!跟老三做点脸,能眯的先眯几天,等我卸了任再折腾,求大伙嘞!」疤瘌五叫道:「三哥,我看你当这个杂役算了,小杰那屁眼,他要上来我还得砸他!」
疤瘌五剩下的活儿也不干了,晃来晃去地等到晚上收队,跟二龙打了个招呼,直接进了学习班,值班的梁子关了门,把钥匙抖落了两下,说:「疤瘌五够摇的啊!」
疤瘌五笑道:「谢谢大家支持!梁子,呆会儿给哥哥弄杯开水啊,渴了一天啦。」
「等着吧。」梁子说完,坐值班室门口喝茶去了。
老三一回来就扎三中号筒里去了,大军已经两天没有过来,又听说昨天三中有几个关独居的,老三不踏实了。
转了一遭,老三丧气地回来,说:「三中那头刺活儿的錛了两个,给关了,大军说得休息几天了,不过我也不太想用他了,过几天眼子过来给我接着干,眼子那兄弟不错。」
「眼子」的绰号,是指眼睛大。眼子以前跟老三勾搭得不是很紧密,只来过这边有限的几次,听说一直给广澜「补活儿」的就是他。
兔死狗烹
小杰的伤并不重,不到一个礼拜就自己松了绷带,找主任谈了一场,重新走马上任了。背后听那意思,因为在疤瘌五手里栽得太狠了点儿,小杰本来有退的打算,主任却给他打气,说是不能向恶势力低头,如果让他下来,疤瘌五之流就更猖狂了。加上小杰也是暗恋着热山芋一样的权力,没怎么费劲,就被主任说服了。
不过虾米一旦过了热油,就没办法再鲜活了,小杰顶着一块血锅巴,精气也似乎虚微了许多,不再像先前那样咋呼了。
疤瘌五像一块旧抹布,被扔在学习班里闭门思过,过得寂寞。每天除了中、晚两次有值班的给他送水和馒头外,就没有谁理他了。最让他高兴的应该是我们晚上收工进号筒的那一段时间,疤瘌五总是趴在玻璃后面,跟大伙招呼着,大家除了开他两句玩笑,并没有谁真帮忙。其实疤瘌五渴望的只是一点额外的热水和简单的榨菜。
能帮他的不屑帮,有几个推测他有前途的想去拉拢一下感情,又没有胆量接近学习班的门口。每天收工,都看见那张由热情逐渐变得迷惑、愤懑的疤瘌脸。
疤瘌五出来的时候,像刚做完了吸脂手术,脸上的皮都耷拉了。
一提工,二龙就把他叫库房去了,出来时候蔫蔫的,主任来了,又是一通谆谆教诲,两个领导,可能从不同角度,给他指引了几条好好做人的道路。
小杰看疤瘌五灰熘熘回来干活了,脸上又不禁浮起一丝惬意的笑来。
「不够意思啊,寒心。」疤瘌五坐下来,独自念叨。
何永笑道:「五哥呀,我想给你送烟送罐头来着,可咱这样小屁屁,上不去前啊。」疤瘌五看破红尘似的「唉」了一声:「算啦,患难见真交,看来我王福川平时没交下一个真朋友,赖我。」疤瘌五摸着灰网,无精打采地干着,一边唉声嘆气,话里话外,似乎也抱怨二龙、林子他们在困难时期不关照他,只是不敢明说罢了。
我下午很早就完了活,站起来,从洞开的窗口望着外面。葫芦苗已经变成了葫芦秧,沿着架子欢乐地攀缘上来,架子下面的空当里,二龙后来点种的香菜也长势喜人,蓬勃了几米长的一截绿带。眼前的视线被七大的另一所工房挡住,七大的犯人,几乎每天都穿着交通警似的黄坎肩,拉着建筑工具到外面去,不知忙活什么,所以这里仿佛被我们独占了一般。
两排工区之间的那株未经嫁接的毛桃树,似乎也不乏人照料,被侍弄得叶子都黑绿着。桃花纷落一时稀,可惜我没有注意,如今是一瓣残红也没有剩了。又想起「去年今日此门中」的诗句来,不觉发了些穷酸的感慨。想这里人来人往,不过是个中转站。收进来,又送回去,然后再收进来,周而复始,不知所终,人面更迭,人心惘测,年年只有「桃花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