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常规,监狱每天要点几次名,收提工时各中队自己数一下脑瓜儿,是必须的,下午管教下班前,晚上犯人休息前,全监还要统一核一下人口,叫「点大名」,虽然是例行公事,但没有人敢胡乱应付,多一个少一个都是大事儿。一旦算错数,就要兴师动众,翻江倒海重来一遍,越倒腾不清空气就弄得越紧张。这种情况不常有,真越狱的事就更少见,稀有稀有,监狱里真跑掉一个,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天下午点大名,外面正飘着小雪,风也悽厉,我们还是义不容辞地冲进露天地,蹲在风雪里,等候值班管教逐队登记核对。
一会儿,「一大」的队伍从大白楼后面的平房车间钻了出来。
一大的犯人排着队,往我们的侧面去,我恰好蹲在前排,还是需要努力探着脖子,找我期待中熟悉的脸模。不时有黑花脸沖我们队里一龇牙,跟相识的犯人打个招呼。突然一个人沖我手不过腰地摆了摆手,拘谨而兴奋的样子,同时干咳了一声,很快就随队伍过去了。是毛毛!我看他的背影,很疲惫的样子,那个玉树临风的小伙子就给改造成这样了?
我小声跟旁边的王老三说:「刚才那个是我老乡。」
「哪个呀?」
「原来白面书生的样子,现在就眼珠跟牙还是原样儿了。」我沉痛地说。
「捣锤翻砂,神鬼也怕。你弟兄够倒霉啊。」老三笑道,一边吸熘着凉气,把囚服领子往起抻了抻。这小子的领子上还绷了一层毛线套,看得我心里也借三分暖意。人头们,还有几个混起来的老犯儿,他们的领子都绷着这样的毛线套,而且好多人还都有个毛线小帽儿,收提工的路上往光头上一扣,再掩上耳朵,既遮风雪又显示了自己的地位。这些毛线活都是从二中队犯人手里弄来的下脚料,二中不是织毛衣嘛。
雪花似乎结成了冰凌,被风一甩一甩的,扑在脸上,像一连串歹毒的小嘴巴扇过来,钻进脖领子里,更是冷森森的。往常这个时辰,天稍稍给些晴色,正是群鸦归巢的时候。很多年前,还是在乡下老家的坟场上空,见过成群的乌鸦,啊呀叫着乱舞,真不知道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黑傢伙,不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每天黄昏就在监狱上空乱云也似的掠过,甩下一片悽厉又蛮横的嘶叫。这样冷雪冰天的气候,不知道那些自由的怪鸟可舒服?看天空只是一片苍灰,似乎有一个硕大的冰块儿在上面悬着,压抑,寒冷。
冻了半个小时后,值班管教终于过来了,林子赶紧跑过去,把写好的点名表递上,管教慢步往前走,嘴里数着数,过了这里,一大的杂役也赶紧来递表,大家都盼着赶紧结束。我们这里完了事,里面还有一个七大,工区就算点完名了。然后还要和监教楼里的人数汇总一下,才能出最终结果,在这之前,我们只能在这里挨着。
人群里不断传出骯脏的咒骂,站在后面的几个杂役开始跺脚。我的脚已经麻木起来,监狱发的破棉鞋太糊弄人,根本不保暖,下面垫了两层鞋垫还不管用,帮子太薄。好在我不是汗脚。
终于,电铃声拉了出来,工区院里爆发出一片欢呼,杂役们先自己往楼里跑,「散」声未落,后面的队伍已乱了营,犯人们怪叫着往工区里撞去。
我故意迟疑着落在后面,毛毛果然心有灵犀,赶前几步到我跟前:「麦哥,还认识我么?」他笑着亮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在黑脸的映衬下,粲然生辉。接着又冲过来一个黑的,自己报名叫「薄壮志」。
我先跟薄壮志招呼一声,然后问毛毛:「没找找关系?」
「给家里写信了。」毛毛悽惨地笑着。
「你怎么样?听说五大一特舒服啊。」毛毛说。
我刚说了句「还凑合」,一大的杂役就吆喝他俩归队了。
我转身怏怏不快地上了楼,林子他们都躲进库房暖和去了,好多犯人还在不断地活动身子驱寒。管教们下班走了,又到了晚饭时间,估计吃了饭,再渗一会儿,林子又该招呼大伙撤退啦。
望着已经开始上机操作忙碌非常的二中队员们,看着面前那些熟悉的「老弱病残」的形象,毛毛和薄壮志疲惫的背影和黑黑的脸庞又浮现出来,一股悲凉和侥幸的复杂感觉涌上心来,我想:五大一还能舒服到几时呢?
温暖来了
接见日从来都是个几家欢乐几家愁的日子。
按惯例,接见前一天,犯人们都把长出来的头发剃掉了,被小风一熘,脑袋上凉飕飕的,不过不影响热闹的心情。列队去接见室的路上,大家都比较随便了,蒋顺治挤到我旁边来,兴奋地告诉我,他的老婆从安徽老家跑来看他了。
「花儿啊。」我笑着说。
「你还记得?」蒋顺治笑得眉眼错位。我说我给花儿写了那么多情书,怎么不记得?在看守所,蒋顺治的家信都是请代理。
我说:「一会儿你坐我旁边,看看我女儿好不好玩。你老婆真那么漂亮吗?我还得鑑定一下哪。」
蒋顺治只是笑,很幸福的样子。
「谁老婆漂亮啊,一会我也来两眼开开斋。」周法宏的家里也来人了,今天精神焕发许多。
我问他家里可能谁来。他说:「我老爹呗,上次进来老娘还来过两次,这回老娘动不了劲了。」旁边有人说:「回头再把你老爹拖趴下,你就够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