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酸的温暖
庞管来号里打了照面,问了一下我的情况,说:「不上诉的话,等法院的裁定下来,你们就可以下队了,顶多十来天吧……要不要在这里接见?」我赶紧说:「要啊,我正想找您申请呢。」庞管笑道:「没那么麻烦,还申请什么。咱按规定办,案子一结,就能接见了……你把你家里电话写给我。」
我赶紧跟金鱼眼要纸笔,写了个号码。
庞管拿走了我家里的电话号码。不一会儿就回来通知我:「4号,4号接见啊,前面都排满了,餐厅放不下。你老婆接的电话。」
我激动地沖庞管的背影致谢。
好啊,再有三天,就能见到家人了,掐指一算,已经进来10个半月啦。三百个日日夜夜,我终于熬了过来,我的家人,是怎样把那一分一秒挨过来的?还有我的小女儿,我在囚牢里时,才降生到世上的小女儿,也可以和爸爸见面啦。
舒和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你可以见到你的女儿了。」
「是啊。」我幸福地笑着,看到他的目光有些忧郁,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刘金钟问:「你闺女多大啦?」
「我进来整一个月生的,快十个月了。」我说着,就想啊:十个月的女孩,该是什么样子?会不会走啊,会不会叫爸爸?
「麦麦,头一回见面,给你闺女带点好玩的吧,瓜子儿不饱是人心。」刘金钟从兜里掏出一把锡纸叠的戒指,从里面挑了一个金色的,向我递过来:「金疙子,还镶钻的呢。」
我接到手里一看,戒指面上真的有一粒用银纸搓的小钻石,那样巧妙地嵌在戒面上,有玲珑的感觉,想不到粗糙的刘金钟这样手巧,我不由想起拿西红柿削玫瑰花的大臭来,很久没有人提这个名字了。
看过,我笑着把戒指还给他:「这是你上路用的,我不能夺人之美。」
乐乐在一边叫道:「你那死人玩意儿别给人家小孩啊,多他妈晦气啊!」
刘金钟本来硬要塞给我,说他就是喜欢小孩,我能见孩子了他替我高兴,才想意思意思。听乐乐一说,脸色一阴,就变了口气说:「是啊,是啊,给小孩子不吉利。」
我本来没多想,看他这样,赶紧一把抓回那个小工艺品,笑道:「我是担心你后悔。」刘金钟脸上笑起红润来,搓着手道:「怎么会?」
我把那枚戒指小心地装进裤兜里,一边说:「老刘,谢谢啦,我女儿一定会喜欢的。」
「客气啥,一个够不够?我有很多的,还可以再叠。」
我忙说够了够了,心里已经有些不自觉的感动,在这些人中间,这样的感觉陌生很久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生活在囚徒的梦幻里,想像着一股可以融化我心的亲情,正慢慢地席捲而来,迫近我的麻木和孤苦。周围的一切似乎突然变得遥远,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没有和家人朋友在一起,为什么没有和女儿一起游戏?
我常常穿过那棵死不了的花瓣,放牧目光到窗外高远的天空里,想像女儿灿烂如莲的笑靥就开放在那里,正向我飘来,如美丽的天使。「我的女儿是天使哦。」我这样想着,就对舒和和常博说了出来。
「是啊,我们的女儿都是天使,是上帝的宠爱。」舒和沉吟着,眼睛也随我望着窗外,我知道我又触动他的心事了,而我不需要道歉。
我们突然都成了诗人,仿佛忘却了身在囹圄,仿佛忘记了周围那些垃圾,也暂时不能容忍别人把自己等同于垃圾了。
「这天老这么热,也不来点雨?」小不点举个塑料杯,过来给死不了加水,我怅然地把目光收回来,仰头靠在墙上,希望时间快一些流逝。
接见的头天晚上,毫无睡意,在地铺上辗转难眠。后半夜听到谁在水泥池子上磨东西的声音,很讨厌。
转天很早就爬起来,好好洗了把脸,挑了套干净的衣服穿好,专门选了一件长裤,为了方便在身上藏几个人的家信。收拾得差不多了,舒和也起来了,跪伏在铺上祈祷。
好像等了很久,起床铃才暴躁地响起来,大家扑腾着,咒骂着,伸着经典的懒腰,纷纷起了床。
「闹心吧,起那么早?」金鱼眼说我。
我说可不。
「剪剪鬍子吧,别让老婆看了伤心。」金鱼眼这话倒说得诚恳。
我摸一把扎手的下巴,还真没在意,鬍子已经老长了,又是连腮,看上去一定很落魄。心里不觉别扭。
「怎么弄啊,又没有推子,拔是不敢拔啊,太多了。」我们平常剪鬍鬚,都用剃头的推子 ,一般每个月只有一次机会。鬍子少的,就自己拔,连解腻歪消磨时间,有几位师傅把自己的下巴收拾得干干净净,跟太监似的。
金鱼眼说:「你甭管了,等庞管上班,我给你要推子。」
「行吗?」除了死刑犯走链儿前,可以随时破例把推子进号儿,其他时候还真困难。
「操,这点面子他再不给我?也就是你麦麦,撂别人我还不舍那个脸呢。」
我连说谢谢,没有虚夸的意思。金鱼眼能够这样说,也让我感到意外,并有些感动了,可能平时我给他的印象真的还不错吧,如果他知道我和舒和他们在背后怎样鄙夷他,如果他知道我在心里把他看成什么,他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