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一次我刚刚上床,公安局就来到了现场。
冰凉的手铐戴在我手上,就这样走进牢房。
……
我们一个劲儿叫好,过道里还没有动静,缸子催促老筢子继续:「非把林妹妹钓出来不可,以后林妹妹就是你的专利!」说着沖我们一挤咕眼,眼角的坏水儿全快流出来了。
老筢子精神一振,清了清嗓子,把一口痰喷出打饭口儿,声音提高了很多,开始悲悲戚戚地演唱下一首:
月儿弯弯挂在树梢上,我含着眼泪告别故乡。
深深地给娘(我)磕个响头,叫一声娘您可要保安康。
……
「感动啊。我都快哭了。」阿英深情地说。
缸子一直站在铺上,侧脸观察过道里的动静。终于,他猫儿似的眯下来,丢个眼色,我们前铺的几个都诡秘地不言声了。老筢子还在忘情地挑战着林妹妹:
……早饭还是一个样,两片萝蔔半碗糊涂汤。
端起糊涂汤,想起亲(的)娘啊,娘她已是白发苍苍。
突然,老筢子咯喽一音效卡住了,大史如从天降,已经铁塔般堵在打饭口的外面!老筢子脸上的表情实在难以描绘。
「大史……」老筢子方寸突乱,居然让人跌出眼球,嗑嗑巴巴叫出一声「大史」。晕啊,爷们儿怎么琢磨的?整个线路错乱!
大史叫道:「还够美!业余生活丰富呀!」说完大步流星地走了,不用说,肯定是绕前门来了。
「操,今儿怎么又换他啦?」缸子一脸不解地问。
我说不对呀,今天应该是老头儿值班,是不是老头儿?阿英和肖遥都说没错,是老头值班。大家那脸色,好像都挺同情老筢子。
估计大史已经走出过道,女号那边突然传过一句韵味十足的歌词:「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
「傻儿子,折了吧?」姚姐幸灾乐祸地隔空採访。
缸子錛着牙还没接茬,前面的铁门响起来,老筢子表情怪异地看我们一眼,苦笑着说:「得,爷们儿今儿认栽,饺子没吃澡没泡,还弄一嘴大燎泡。」
大史哐地一声把门打开,直取老筢子。老筢子只哼唧几声,嘴里不绵不火地哼唧着说:「史管,我错了,错了。」状态很乖巧。
「你啥岁数啦,还那么大劲!」大史指着老筢子。老筢子艰难困苦地一龇牙,在喉咙里轻吭了一声,继续说:「错了,史管我错了。」
缸子也说:「史管您消消气。」大史指着缸子:「你也不是好油。」
我赶紧说好听的。大史对我说:「你是安全员是吧,管不了是吗?」
我说我是看他那么大岁数了,能给他点面子就给。
我说平时我就是以思想教育为主。
大史对我说:「头回进来吧?你的事我了解,你也是空心脑袋呀,施展一个逃犯,还给他钱!能跟罪犯讲哥们儿义气?跟罪犯就是专政,你死我活!」大史环顾了一下四周。
「你,安全员!明天把情况跟你们卢管说说,好好管管这个老头儿!」
我说史管就不要告诉卢管了吧,该怎么教育他,不就您一句话嘛。
大史语重心长地说:「不是看你老糟了,我非给你关小屋不可!」
老筢子诚恳地点着头:「史管,谢谢您,我长记性,我长记性。」说后一个「长记性」的时候,老筢子的眼光在我们几个身上迅速地扫过,有些怨毒。
大史又给我们讲了一通人生大道理,走了。
缸子关切地问:「筢子,没事吧?」老筢子摆摆手。
我跟缸子他们说:「以后咱得长教训,今天就算拿老筢子交了学费了,以后这林妹妹咱谁也甭惦记了。老筢子爱唱歌,就只局限咱内部娱乐,不对外交流了。」
老筢子说:「以后内部也他妈不交流了。」
对歌「錛档儿」以后,老筢子情绪一直低落。凭藉多年的监狱生活经验,他不会不明白,自己让缸子给算计了,虽然,这还不至于成为他心里「永远的痛」,但在精神遭受的打击也够他消化一些日子了。大家不断拿那件事找乐儿,那些天老筢子成了笑柄。缸子要打击他嚣张气焰的目的算基本实现了。
这两天,老筢子的身体状况挺糟,头也昏,腰也疼,不可避免地影响了捡豆子的工作。头一天他没完成定量时,我让「强姦」等人抄了把手,突击完了,几个臭小子脸都耷拉得长筒袜一般。
缸子跟我说,劳改单位有句话,叫「帮命不帮活儿」,老筢子这样奸猾的人,你给他开这个头儿了,只能助长他偷懒的恶习,还会带动别人,风气就坏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缸子让我记住。
我合计了一下,觉得这里跟社会上还真不一样,「比学赶帮」那一套不灵光,一群五毒俱全的傢伙能有什么素质?转天我一看老筢子的豆子剩得更多了,立刻坚定了信念。
我说:「完活的休息了。」然后转身进了屋,看都没看老筢子一眼。
缸子欢天喜地地招呼大家赶紧进去。锁小门的时候,老筢子狼狈地提了小半口袋没捡完的豆子进来,佝偻着腰,一脸苦相。我知道他是诚心给我摆样儿,挑逗我的菩萨心肠。
我故作惊讶:「呵,老筢子还剩这么多呢?」
老筢子看着我的眼神充满求助:「脑袋也昏,腰也直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