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入三月,天气暖中微寒,桃花李花开得正艳,皇帝率文武百官往上林禁苑春蒐。
因为一些很少入京的勋爵人家也来了,比如送女选妃的东吴澹台氏,新嫁归宁的长陵侯府,所以今年的春蒐比往年要热闹许多。
“阿娘,明天我穿这身怎么样?”
明鸾说着在地中间转了个圈儿。
只见她一身宝蓝色骑装配白绫散腿裤子,裤脚都掖在小马靴里,头上还顶着一个颇有游牧风格的蓝色玛瑙冠,织锦的缎带在下颌下系成一个大大的结。
“踏星流如今也长大了,明天我要骑着它,再带上我的小稍弓,威风凛凛地去猎一只鹿回来,阿娘晚上等着吃炙鹿肉吧。”
踏星流是明鸾给小红马取的名字。
因马儿是枣红色的,像是流星划过天空时拖着的檀红色尾巴,又盼它疾驰如流星般飞快。
小稍弓也是特制的,她八岁时俞珩送她的生日礼物,弓臂手握处缠了棉、毡和帛共三层,既轻巧又拉得开,还不磨手。
看她这副雀跃的样子,还要猎鹿呢,自己就像极了一头犄角刚刚萌发,呆愣愣又莽撞撞的小鹿。
“你阿爹答应带你去了吗?”
春蒐虽然也有官中女眷随行,但少有骑射了得的能参与打猎,大多是趁着春光正好摆摆裙幄宴,凑一个踏春的趣味。
“为什么不带我去呢?”
明鸾轻皱起眉头挨过去坐下。
“在妇好祠女学里我是骑射御术最好的学生,而且如今我也长大了,可以驾驭踏星流了。”
“可是打猎很危险呀,万一遇上熊、老虎、群狼,你怎么应对呢。”
慕欢刮了下女儿的小鼻子,说:“而且你虽然长大了些,可终究比不过那些武官侍卫,肯定要掉队的。”
明鸾撅着嘴,对徐慕欢的这副说辞表示不服气。
“阿元,明天女眷都去甘泉宫赴皇后娘娘设的裙幄宴,你不去多不好呀。”
“芳菲、静宜她们都不去打猎——”
徐慕欢正劝,外头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她,俞珩回来了。
明鸾忙起身迎过去,亲昵地挽着俞珩的胳膊,脸上的五官却仍愁成一团。
“阿爹,明天我真不能跟您一起去打猎吗?”
“阿爹你说嘛,你说呀!”
俞珩当然不想带她去,但依明鸾的性格儿,恐怕接下来几个月都不会开心了,再上火生出病来,得不偿失。
俞珩瞟了眼徐慕欢,想让她帮自己解围。
可徐慕欢才不管,她平日说过多少次了,不叫俞珩那么娇惯孩子,他偏不听,也该让他当当严父了。
“阿爹你带我去嘛,我要去,我也要去狩猎,为什么不能带我去呢……”
俞珩不回答,还神色为难,明鸾便不停地摇着他的胳膊纠缠。
“明天跟着娘亲和弟弟去参加裙幄宴多好呀。”
“我不要”
明鸾脆生生地拒绝。
“采花斗草,曲水流觞,缠得跟只粽子一样一坐坐一天,又热又没趣。”
见女儿态度坚决,俞珩朝徐慕欢暗使眼色,意思让她赶紧帮腔。
“我不管,昨晚睡前说好的,她要是吵着要去打猎归,你来说服她。”
慕欢迤迤然地喝茶,心想‘昨晚上自己提醒过他了,他说自有办法的’。
俞珩的办法就是没办法,故憋出一句来,“那我可带她去打猎了啊。”
明鸾一听俞珩松口,高兴得直蹦。
徐慕欢见女儿太外放了,忙皱着眉拉她在身边坐下,“给你个筋斗云,你都要翻上天了。”
又不忘斜了眼俞珩,提醒道:“也是昨晚说好的,如果你劝不成她,带她去狩猎,你负责看好她,磕了碰了摔坏了,不光我没法活了,回府后太妃也得唠叨你。”
明鸾抱着徐慕欢,像一只小狗亲昵地蹭她,又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雀儿,说:“娘亲放心,明天去上林苑后女儿一定乖乖的。”
“我指定不乱跑,不去深林里,听随从侍卫的话,不会受伤让阿爹担心。”
“女儿就是想去见识见识上林苑中天子率群臣出猎的恢宏气象罢了。”
她就是会哄人,嘴也甜。
徐慕欢喜欢地拧了拧她的脸蛋儿,心里下意识地想‘如果小二还活着,他跟阿元一般大,也会跟姐姐一样缠着要去上林春蒐吧。’
翌日的裙幄宴并未因阿元的缺席而有失热闹,反而是徐慕欢入京以来所赴宴会里出席人物最全的一次。
因宴上的次序受身份限制,徐慕欢不得不跟汪崇华、长惠王太妃毗邻而坐。
她只盼着快点宴毕,待到皇后赐浴的环节就能跟熟悉的人亲近亲近。
不过宴上虽拘束,可倒也能将坐在对位的郡王妃夏氏和县主澹台镜端详个仔细。
夏氏与一般的贵妇无二,除了穿着打扮尽显江东之地的南风,倒是澹台镜颇有看头。
她今年至少十八九岁,生得玲珑白皙,不论五官还是身量都颇有江南女子的纤巧,但她那细眉眼虽看起来温婉可也没那么惊艳,非得细细端详了才能品味出柔美来。
她容貌温婉,气质却全然不,又与俞令光那种霸道、骄蛮有所不同。
乍一见就给人颐指气使之感,清清冷冷地睥睨着他人,十分不合群。
……
约莫两个时辰,宴总算是散了。
舒后赐众人在甘泉宫沐浴,关系交好的少不了凑在一处更衣、解簪环,王桂英自然和徐慕欢、裴翠云摽在一起。
“我看那位澹台县主的年纪好像跟解竹君差不多。”
徐慕欢和王桂英刚用过醒头香,正坐在小床上梳头发。
妆镜前用帼巾包头发的裴翠云忙转过头来比了一个虚声的手势,指了指隔壁,示意她俩隔墙有耳。
徐、王二人方才想起隔壁一侧是芝兰同缪爽、慕礼,另一边则是澹台家的女眷。
解竹君比太子虚长两岁,徐慕欢听得出王桂英的画外音,暗示澹台镜年纪略过了婚配的年纪。
毕竟勋贵人家定亲早,虽澹台氏地处东吴,可也不至于等到女儿十八九才开始议婚。
慕欢压低嗓音说:“我听宗璘说,这位澹台县主之前定过亲,可还没过门男方就得时疫病死了,只能再择佳婿。”
“她既是县主,地位尊贵不好下嫁,但勋贵人家大多定亲早,能与她门当户对的不是太小就是太大。”
“且她父亲澹台郡王毕竟是封疆大吏,在江东拥兵二三万,陛下也不容她随意择婿,便让她给太子做侧妃。”
“一来太子妃是敬和县主,她为侧妃也不委屈,二来她与太子年岁也相当,算是良配了。”
“还有——”
徐慕欢一挑眉,说:“太子是储君,澹台家的女儿入宫为妃那可是恩典。”
裴翠云心有疑问,凑过来问道:“这个澹台家有什么大功德得以封郡王,你内个亲家微生氏不也是封疆大吏,拥兵比这个姓澹台的还多呢,怎么才是个公爵?”
这点王桂英倒是知道,“澹台氏祖上是前朝的降臣,所以封了世袭罔替的异姓郡王。”
“我看着那位县主不太好相与的样子。”
裴翠云一副‘我识人很多,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的架势。
“家里娇惯大的女孩儿都这样,包括我家阿元,哪个是好缠的呢,看着骄傲些,其实就是小女孩心性儿。”
三人拾掇好了往外走,路过澹台家女眷屋子的窗根前,本不知她们还在,碰巧听见里头在议论。
“听说今天没出席的青鸾郡主伴驾狩猎去了。”
“一个郡主,未出阁的女儿混在男人堆儿里,肯定是个爱出风头的,得亏她不是太子的妃嫔。”
听到这几句话,三人脚步俱是一滞。
裴、王二人不约而同地都看向徐慕欢。
只见慕欢白了一眼,走远了几步方才说:“我还替她解围呢,人家背地里就嚼我们,裴娘子眼光真准,是个不好相与且没教养的。”
温泉的水温高,这会子芙蓉池蒸腾起雾来,笼得如同仙境般。
“你们仨真慢,又讲悄悄话了吧。”
慕礼没用帼巾,只盘起头发再用昭君套裹上,这会子松了些,肖芝兰正给她整理,见她仨来了,笑着打趣了句。
慕欢一把将没防备的芝兰推进水中,笑她在水中扑腾了好几下。
芝兰站在池中朝她撩水,一时兴起,竟没注意撩中了随后到来的澹台家母女。
“县主这件心衣真漂亮呀。”
因慕欢是王妃,地位要比郡王妃夏氏高,故说话时也只坐在那,扭头看她说。
女子春日聚会修褉不同平常在家沐浴,要下着褻裤或是纱袴,上着心衣或是抹肚。
“肖娘子你可别泼脏了它,若脏了,人家怎么出风头呢。”
慕欢很少逞口舌之快,但澹台镜先污蔑阿元的,非得酸回去解这口气不可。
母女俩俱是一愣,也许因为与长宁王妃并无过节,对她突来的冷语感到错愕,也许是方才刚私下说青鸾郡主出风头,这会子心虚。
徐慕欢说罢滑进芙蓉池中与芝兰继续撩水闹起来,不再理会她俩。
见此,夏氏有些尴尬地带着女儿往一旁去了。
“她怎么得罪你了,非要阴阳怪气她一句。”
池中,芝兰附耳问道。
“她活该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