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不甘零落身为尘》 引子 仙君赐福 我是个仙,天上无所事事,地上香火旺盛的游散仙人。 我是个杜攥出来的仙。 有人说我得道前是范蠡,还有人说是石崇,我不过是一个又穷又苦又屡次科举不中的举子,编了个故事散播出去的仙人。 为何就列了这仙班呢? 因为世间求名求利求富贵福气的太多太多,香火旺盛到惊动玉帝。 欲食人间奉养,布恩泽济苍生,遂立仙位,这也算是按需所设罢。 是夜,我又到了这供养我的福禄庵,它也不过是世间奉我塑像的万千庙宇中的渺小一个。 这庵静,在云崖山脚,苍松翠柏间,这庵的善男信女都是村里人,质朴良善,愿望也都简单,这庵里还有个有趣的小尼姑,自她会说话起,就爱拜在我的像前。 每每无聊,我便寻她来解闷儿。 三岁那年她说:“仙君仙君,保佑我别尿炕了,师父又生气了!” 我便保佑她不尿床,她用山间净泉洗了一颗颗红枣,供奉我,即便挑剔如我,尝起来却也香甜如蜜。 五岁那年,她又说:“仙君仙君,我总也记不住经文。” 我便赐她过目成诵,一目十行,她便用一整天时间,清晨至日落,以无根之水为我擦拭塑像,使我仙袂飘飘。 十岁那年她说:“仙君仙君,我师父病了,让她好起来吧。” 我便延长那老尼十年寿命,她用娟秀小楷焚香净手抄写经文七七四十九日,以增我道行。 算算今载她也十五岁了,今晚夜深人静,再次虔诚跪在我面前。 “仙君啊仙君,我这个小尼姑,未尝过人间情爱,未见识过俗世风月,甚至没吃过荤腥。” 知道知道,你是老尼姑在庵堂前捡来的孤女,世人都向我求利禄,还没人求过姻缘呢。 仙君犹豫片刻,神情爱怜,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见你人小单纯,素来良善,就摩顶赐福如你所愿。” 赐你美貌伶俐,赐你风流灵巧,赐你如意郎君夫妻和睦,赐你荣华富贵儿孙绕膝,赐你到那纷扰的红尘重新走一遭,来世别再做个小尼姑。 第一章 保媒 王府西院已上灯,满园都是软烟罗的灯罩子,朦朦胧胧好似有雾的天气里花丛草树间落满了萤火虫,月蔷用胯顶着手里的铜盆,绕了四道回廊往虫鸣居去。 唤它做虫鸣居是因为那屋子不远前有一大片荷塘,等到春日夏夜时草虫都出来,能隐隐的听见蛙鸣虫声。 每过一扇廊下的月圆窗,都能隔着红松木打的窗架子看见干枯的树枝坠着满满的雪,这些窗架子打理起来最是费心,得命了丫鬟仆妇们用抹布一点点擦净,别叫上面落满了灰,不然就一副破败相。 “月蔷姐姐!” 迎面来往的小丫鬟都驻足朝她请安,她也只目光一带而过,在这长宁王府里丫鬟也分三六九等,她是西院大娘子的贴身大丫鬟,就算是东院的人也得高看她一眼。 顶着一路寒风,外屋值夜的丫鬟开了虫鸣居的门,掀开罩了水红缎子的毡帘,像是从隆冬一脚埋进了五月里,兜头浇温水般地暖和。 月蔷撂了盆,用抹布垫着掀开了炭炉盖子,见那炉子烧的极旺,炉边注的水都沸腾似的开着,用不多一会儿这点水就得蒸没,还不得干着在这屋里睡觉的人。 月蔷心里骂看炉子的丫鬟,也不知道跑哪里野去了,“小山子哪去了?”忙捡了几块碳出来,又注了些水在边槽里。 “大娘子方才用了些小食,剩下的怕夜里招来耗子,便叫她撤到小厨房去了” “杨大娘查上夜了没有?” 小海答道:“别的地方都查过了,到了虫鸣居听说今晚是月蔷姐姐您值夜,就说不必查了,有您在还能出差错?” 这会子隔着中屋和内静室的两道葛青色幔帐已经放下来,隐隐的听见里面传来叹气声,“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她忙掩住了笑意,打帘先到中屋,褪了身上的兔绒斗篷抖擞两下撂在小榻上。 “姑娘呀,外屋还有小丫头们呢,听见了要笑的。” 月蔷倒了杯水奉过去,里屋已经暖过,炭盆都撤了下去。 二更的梆子都打了好一会子了,内屋烛火未灭床帐未落,西院大娘子徐慕欢已经更衣半卧在床上,只穿了春秋厚薄的月白色寝衣,倚着枕头撑着头,散了一肩墨色长发,困的直打哈欠。 琉璃灯罩里刚剪了芯子的蜡烛亮的发新,映着她雪肤冰洁的素颜,眼波漾漾,黛眉舒展。 约莫花信之年上下的妇人,有一股子说不明的媚态,腕上一只羊脂玉的镯子外再无装扮,这样的姿容在讲究端庄素雅的大家贵妇里少有。 “二爷怎么还没回来?”她接了白瓷描银边的杯子只饮了一口问道。 西院晚饭后都只备白豆蔻煮水,王府原本是备茶,这习惯还是徐慕欢带进府的,倒是日子久了连东院的老王妃也不怎么在晚饭后备茶了。 “在外院书房呢,二爷身边的小厮让婆子进来禀,说‘长留侯还没走!’这数九寒冬的又雪地路滑,怕是今晚要留宿侯爷了。” 绕了屏风过去,里面原是一处做小书房的抱厦,月蔷将椅子上撂着的几个绣样子放进清漆紫檀木的大柜里,一打眼儿,窗边的书桌上还散放着未收起来的笔墨纸砚。 嘴上忍不住的嘟囔道:“真是该罚,让她们守着屋子,连笔也不知道洗,刚才外边炉子都要烧沸了”,边说着将笔放进笔洗里,略略收拾了一下纸。 “这上好的湖笔若是就这么放着,墨干受了损,革她的银米来赔!” 月蔷吹了书案上的灯,屏风上她的影子也暗了,这架屏风是慕欢最喜欢的,双面都是湘绣,对着书案一面是‘清辉竹石图’,对着床帐一面是‘繁花似锦图’,一面古朴清雅,一面雍容秀丽。 这可是堆云绣坊最巧绣工的手艺,徐家大姐从明州送来的。 见徐慕欢直打呵欠,月蔷撂下半边帐子道:“要不姑娘先歇下吧。” 话音刚落,忽闻外屋门有响动,听说话的声响知道是二爷。 “这天是真冷!” 搓着手进来的男人,身高颀长,宽肩窄腰背脊挺拔,深目高眉,隆准英姿,那双眉墨染刀裁,那双目净明如星。 他摘了身上的斗篷扔给月蔷,往床边挨,把双手放进慕欢的被子里取暖,脑袋往她胸口凑,将他冰凉的鼻子尖儿贴在她寝衣领口露着的一抹茜素红的抱腹上取暖,闭着眼去闻她身上那股香甜的味道。 “什么事聊的这么晚?我都要熬不住先睡了”,慕欢摩挲他冻红的耳朵尖儿问。 “哼!”只听着俞珩从胸腔鼻子里挤出来一声,脸上没了喜色的起来,让月蔷伺候他更衣盥洗。 “还不是明鹭的亲事”,他好声没好气。 除了月蔷,外面还有伺候的小丫头呢,年纪小嘴不严,闲话传到东院嫂嫂那去就不好了。 慕欢使了个眼色,让月蔷吩咐其他人都退下去,她披衣起来亲自伺候俞珩更衣洗漱。 “怎么?长留侯不满意?”慕欢摘了他犀角腰带,卸了青玉冠戴,褪了绛紫织锦的外衫,刚要蹲身替他脱朝靴,俞珩忙把她扶起来坐在床边,自己脱了鞋扔倒在地上。 “长留府不过是个侯,明鹭好歹是我长宁王府正房的女儿,虽说大哥有爵无官,生性闲散了些,不是还有你这个朝中做大臣又领内卫司的叔叔,程大娘子还是原礼部侍郎的孙女,还配不上?” 慕欢向来是最厌恶这些门第之间拗口的讲究,可京中世家子女的婚配就是这样,就算入乡随俗吧。 “你别说长留侯看不上她,我这个做二叔的也看不惯她那副样子!” 俞珩更沉了脸,胡乱的擦了几下脚,“也不知道大嫂嫂怎么养的孩子,她本人是极端庄的,今日晚饭前特让明鹭过来给请个安,借着时机让长辈相看一下,她倒好,披红挂绿珠翠扎眼,虽不说让她过分节俭,可如此招摇哪里像是大家教育出来的千金,活脱脱一个暴发户!” 月蔷进来撤水盆,落了另半边帐子,听见二爷的话想笑却又不敢,只得快步出去。 慕欢也隐隐听人闲言碎语,说是东院日子过的奢靡些,她这边一水的锡器、瓷器,也就那几件金玉撑门面,可人家是非金器不上台面,看来空穴来风必有因。 “长留府的老二那是有功名的,陛下将他外放到云州去是看中他,过个三五载攒了些政绩再调回来”,俞珩越说越来气,眉头都翘起来,“老侯爷试探着问她意思,若是嫁过去后愿不愿意陪着外放,明鹭倒好,一个劲儿说她听闻云州民风不化,比起京中如何如何。” 俞珩点着手指数落,“你说说,她这是个持家娘子该有的样子吗,讨她过门是为了当观音娘娘供起来的?” “长留府若是不行,就再说别家试试?可能明鹭是没看中他家二公子,故意这般刁难?” “没看中大嫂嫂来找我保什么媒?让我在侯爷面前丢脸。” 躺下的人气的又坐起来,把被子里聚的热气又都折腾出去一半。 “刨除那些已经婚配的,满世家大族里划拉,能有比长留二公子更好的?依我看,还是别祸害人家好儿郎!” “保媒本就不是个容易的事,还是等大嫂怎么说吧,你也消消气歇下。” 慕欢拉了被躺下,翻身给他个后背,他不困自己可是熬不住了。 “这就困啦?” 见她躺了,俞珩欺身在她耳边小声问道,手往被子里探,被她闭着眼拿手打开,又见她明眸眯了条缝斜睨他,“你干嘛你!” 这样侧着看去,她额头和鼻子形成一道曲线额外温柔。 俞珩笑嘻嘻的吻在她太阳穴上,手绕过她的腿弯,将人半团着搂在怀里,“别睡呀,明日休沐不用早起上朝,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讲呢。” “有什么好讲的”,他半夜才回来还要折腾,内宅忙了一日谁还有心有力的陪他,慕欢闭眼装死。 “你看你,怎么不解风情了。” 这回不光是胳膊伸过来,整个人都拱进来,挤的慕欢差点掉下床,连连推他。 “你压着我头发了!” 正是帐暖芙蓉衾,春宵欲度时,突然传来云板四下,两人一前一后惊坐起来,内屋本就留了一盏灯,在床帐上映出两道人影。 还没缓过神来便传来敲门声,月蔷忙到外屋隔着门问“出什么事了?” “劳烦姐姐看看二爷睡下了吗?二门小厮刚传话进来,说是东院过来人,说大爷刚薨了!” 第二章 长宁府丧事 “金雀儿是广寒云宫的头牌,听闻身段极软最会跳舞,才封了花魁娘子,奴婢还听濮阳说,大爷就是在广寒云宫与她饮酒作乐,谁知道怎么没夜宿,竟要驱车回来,路上积雪湿滑,马车连带着人都跌进了永定河里。” 慕欢看了眼月蔷小声问道:“这飒冷的天气,永定河不结冰?” 月蔷扶着慕欢下马车,道:“说是命就挣不过,马车将冰面砸裂了,就漏了那人大的窟窿眼儿,人从车窗甩出来,倒挂着栽进去半截身子,车夫吓得跳下去救人,拖上来其实就断了气,只当是昏死过去,背回来后赶紧请了大夫,看了一眼便说都死了好一会子了!” 慕欢听了心惊,直摩挲胸口。 “广寒云宫里的金雀儿就是个勾魂的女鬼,我家娘子可怎么活,可怎么活啊!” 慕欢随着俞珩换了素服赶到东院时程大娘子身边的大丫鬟青萍已经号天号地的不成样子,倒是比程寻意还伤心,虽是通房丫鬟,外面都照着姨娘看,可也太没规矩。 俞璋死的匆忙,本就乱作一团,她还在那里添乱。 “快来人给搀下去”,慕欢给旁边的一个媳妇递眼色道。 程寻意不见哭声,却是眼泪如珠的落,手里的帕子都湿了半边。 俞珩去给老王妃问安,慕欢怕她过于悲恸便上前抚了她的背劝道:“大嫂,您别哭坏了身子,为了明鹭您也得爱惜着自己才是。” 程寻意略略止住,嗓子喑哑吩咐一旁的管家:“现在着急的是备好棺木,公爹去世时候承先帝恩典,赏赐樯木,王爷不能逾矩,取杉木即可,制碑时便用石马驮着吧,王爷虽在朝无官,可也承祖荫封王,取石马想必陛下宽宏也不会不许,他生前也是最喜好骏马良驹的。” 提起生前,程寻意又落了一番泪,嗓子越发哑了,“再吩咐下去,除了灵堂备好,东厢的叙雅阁收拾出来给叔叔待客用,怕是再过会子吊唁的人该上门,人多手杂时东西要看好,账房那…十两银子以下的用度你自行调配,以上的你亲自来禀,从我手上要对牌。” 何管家先领了二百两应急的银子去了,程寻意又吩咐身边的管事姑姑道:“让伺候大姑娘的人赶紧收拾停当跪到灵前坐夜,王爷没有子嗣,你遣人到庄上找两个沾亲的小子到灵前去哭,不能太难看,奶母和马婆子要一直陪在姑娘左右,她年纪小不叫她乱说话。” “冥器纸烛我就不提了,你们也是伺候过老王爷的人,都是经历过事的,倒是厨房的桂嫂子要把话传到,转眼儿京城有头脸的人物就都到了,热茶点心一刻断不得,天明后要备足早点,中午的席面提前给我过菜单,但凡出点面皮上难看的事儿我决不饶她!若实在人手不齐,婆母那里不敢叨扰,便是要麻烦弟妹,西院的人也请来帮忙张罗张罗。” 慕欢接住程寻意的话,道:“我来时候吩咐月蔷领了十几个小厮女使,全听凭这边差遣。” 大抵是丧礼要考虑的事情杂,她心也冷静下来,哭也止住了,和声道:“我这边少不了要应付来往吊唁的女眷,婆母那边没法请安侍奉,还请弟妹替我多分担!” “都是儿媳,只可惜我经事少,不能多替你分忧,婆母那儿我自会尽心。” 慕欢说罢,别了程寻意往老王妃的院子里去,想想她刚刚丧夫几年,这会子又丧子,这‘中年丧夫、晚年丧子’的世间难事都叫她趟上了。 靖熹斋灯火通明,见徐慕欢来了,一个年纪半大的媳妇赶紧迎上来请安,“娘子来了”,说话掀了门帘让她进去。 她背也不那么挺拔了,戴着鸦青色白纹绣的抹额,满脸憔悴的倚在床上,像是几晚上没睡安生一般,俞珩坐在一旁的椅子里也是满面愁绪。 “给母亲请安”,慕欢上前,“方才在杏林阁那边帮嫂子忙活一阵,来迟了。” 老王妃本就不喜她,过了那股子讨厌劲儿也一直是淡淡的。 今晚倒是更和气些,说:“你大嫂嫂做事我还是放心的,只是我老了不中用,头晕的只能歪在这里,若是看她忙不过来,你多帮她,方才我也跟珩儿说,他大哥没了,早晚你夫妇都要当起家,多学学多看看东院上下也好。” “儿媳谨遵母亲的教诲”,慕欢福了福身子。 外面方才打帘子的媳妇进来说话,“二爷,前门小厮看见有马车朝府上来,想必是有客人来吊唁,何管家请您去呢!” 老王妃摆手道:“你去吧,还有老二媳妇,你大嫂要招待来府女眷,灵堂就顾不过来,明鹭不懂礼数,你过去看着她。” 慕欢再没话,与俞珩一齐退出来,一个往叙雅阁去,一个往灵堂去。 何管家做事麻利,到底是王府经年的老人儿,灵堂不仅布置好了,棺材抬过来,乐班并着和尚道士也领进来,只等着那边将暂时停在北所空房子床上的俞璋尸身装殓好就开始吹打奏乐了。 慕欢看着还未满及笄之年的明鹭,娇小的身子在宽大的孝服麻衣中罩着,脸都挡了半面看不见,心中难免凄然,她才这么小就失怙。 “齐王府前来吊唁!” 府中此等大事,京中同僚亲族来吊丧本是应该,可越是这样便越讲究,齐王与长宁府位分同高,皆为宗室,辈分却是俞珩的叔伯辈,他第一个赶来才谈不上攀附巴结。 想必得了信儿的各府宅都长着耳朵听,住了车马等,只等着齐王第一个登门了,他们才好过来奔丧。 “娘子,我扶您进去吧,外边怪冷的!” 慕欢拾级而上,灵堂里置了火盆,暖和了不少,慕欢蹲跪在明鹭身边的一个垫子上,摘了披着的白色狐裘斗篷,可怜的抚着她的背。 “二婶婶,我是不是就不再是王府千金了?” 慕欢心里一震,连忙握了她的手和声答道:“你永远都是长宁王府的大姑娘,你父王不在了,还有你二叔在,与以往是无二的!” 这王府要变天了,连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都能看的出,何况外面那些人精儿,这络绎不绝登府的人到底是来送俞璋呢?还是来结交下一任长宁王呢? 如果是几年前,长宁王府还只是京中最普通的勋爵人家,虽贵为王,可也没多些什么风光,因为嫡长子俞璋的无能,宗室之内竟算走下坡路的。 可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后,因为俞珩是头榜探花出身,在新帝眼前有旧功,从朔州回来又成了内阁大臣,长宁王府变成了最风光的世家贵族。 如今俞璋没了,俞珩袭了爵,那他就不只是宠臣、信臣,还是长宁王,任何逢迎结交的契机都是喜事儿,哪怕这个契机是个丧礼。 第三章 小官家的女儿 天渐渐亮了,登门来吊丧的人愈发多,长宁王府门前车马、轿子排起了长长的一溜儿,直堵到街外边去。 “抚宁公府前来吊唁!” “抚远公府前来吊唁!” “兵部侍郎薄大人前来吊唁!” …… 京城——掉片瓦下来都能砸着个贵人,何况大大小小的官儿,所以兵部侍郎这一五品官在一众贵族世家的名号里额外的不起眼。 肖芝兰跟着夫君薄凌河一起来的,他是俞珩的旧部,芝兰是徐慕欢的手帕交,从明州一起嫁出来的,怎能不来。 “这小官家的女儿真是有命,眼看着进了王府,转眼儿就要成王妃,程大娘子屁股还没坐热呢!” “你怎么自己来?你家官人呢?” “在家躲灾呢,真人说要到明儿太阳落西前都不能出门见人,这不遣我来登门吊丧。” 肖芝兰听着身后两个女眷窃窃私语,心底戚戚然,慕欢多要强的姑娘,没有沾长宁府一点的光,在朔州硬熬出头来的,在这些凭着命好,投胎在富贵之家享福的人嘴里还是一句瞧不起的‘小官家的女儿’。 好像这个王妃的位置岂是她那出身低贱的命能担当得起的。 “肖娘子您来啦,奴婢引您过去吧,我家娘子都累了一晚上了,可遇到一个能说说话的人。” 远黛是西院慕欢身边的丫鬟,被调配过来当差,肖芝兰时常走动自然认得,忙迎上去福了福身子。 “她怕是忙吧,若是不得空,我去灵前吊唁后就走了,改日再去探望她。” 远黛已经带着肖芝兰往灵堂去了,边走边说道:“不妨,大娘子就在灵堂陪大姑娘坐夜呢。” 说话间,肖芝兰已经到了灵堂,见慕欢一脸疲惫的站在灵堂门边儿,正吩咐一个婆子什么事儿,晃神儿一见她来了,上前两步,“方才我还想你今儿能不能来。” “怎么累成这样?”芝兰见她脸色憔悴,忙扶了慕欢。 “一晚未歇息,这会子络绎不绝的人,我能撑住算是好的了。” “你也不注意点,正是天冷时候,在朔州留下的老毛病可扛得住这凉夜。” 肖芝兰三叩后便退了出来,她与程大娘子不熟识也就不去眼前请安了,便挽着慕欢往一边说说话。 打量着灵堂布置的气派,只是不成样子,不知道哪里弄来几个小子跪在一旁哭,脸上连滴泪都没有,不嚎还过得去,这一来人嚎哭起来就假得厉害,到底不是骨血连着的人。 有骨血连着的就只是王府的明鹭姑娘,披麻戴孝的跪在那一小团,不抬头都看不见脸。 芝兰站在阶下小声问“你家大爷这么多年,小妾通房也一园子一园子的,怎么子嗣如此单薄?” 慕欢也只是叹了口气,人都没了她也不好多口舌,只是心里想,芝兰只知道府上大爷生性风流,最好女色,可不知道究竟荒唐到什么地步。 那满园子养起来的小妾多一半是赎身出来的风尘女子,大多数在那等风月场合就损坏了身子不能生育,剩下那几个讨得的良妾,收下的通房又不大得他喜欢。 程寻意有私心,年轻时不想有庶长子,那些非良家的管不服就看着园子里的这些良妾通房。 但凡有得宠爱的,不是避子汤就是寒汤,那些良妾也不是奴隶牲畜,天长日久为了自保,反倒不愿意去争宠,免得作践自个儿身子。 她自己又不得大爷喜欢,这么多年蹉跎下来,那厢是只顾享乐,姬妾越讨越多却不见孩子,能有一个明鹭就算是积德了。 “我是真佩服程寻意,死的这么突然,阖府都乱了,她硬是忍住了悲恸一一料理了丧事。” 两人在一处待客的厢房坐了,用些热茶果子,“看来你日后少不了要并府当家,真替你为难。” 听芝兰这么说,慕欢长叹一口气,常人只知道能当起王府的家,上下统领是多大的威风啊,可谁又知道个中心酸呢,若当不好真是要把自己轧碎了喂给京城里的女眷贵妇们当嚼头用。 “东府人口繁杂,不像我院子里,我也正心里烦扰。” 灵堂离不开人,芝兰坐了坐不想耽搁慕欢,便拜别登车去了。 因为上头还有老王妃,俞璋停灵三十五天后发丧,折腾下来总算是出殡还席完成。 慕欢夜里沐浴换洗了一番,只想一会儿美美睡上一觉,歇过乏来。 抹了些琼脂膏在手上,沁人心脾的幽香,这琼脂膏一小盒要三钱银子,放在京中小户人家,一家子一个月吃穿用度都够了。 她以前也觉得奢靡,可当你身边能接触到的女眷都用这个来擦手,久而久之也就寻常了,所谓司空见惯罢。 鉴妆匣子还没阖,正好照到床上,望见俞珩倚在床上一手握着书,一手捏着自己的肩膀揉。 “可是疼了?” 慕欢赶紧起身过去,伸手给他仔细的揉按,他这膀子在朔州的时候受过伤,当年那一刀差点砍断筋骨,养了一年才利索,虽然调养的好,可只要阴天下雨刮风下雪总要酸僵不灵活。 “没事儿”,俞珩活动着膀子道。 “我去取药膏来给你好好地揉揉”,慕欢一点都不马虎,起身将大柜里的檀木匣子打开,膏药取出一贴,又拿了一个白瓷小瓶来,褪了他半面身的寝衣,将瓷瓶子里的药油倒在手心,搓热了,一点一点的揉在他的旧伤处。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的坐着,慕欢为了坐的高点,又嫌跪坐累人,索性拿了一个软枕垫在底下。 她卷起的一边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胳膊来,只穿着抱腹和寝衣露出洁白的颈和一抹雪痕的胸脯。 这么多年了,慕欢几乎没有改变,他凝凝的望着面前的人。 “晚饭前我听东院过来人,说是明天请你过去,为何事?” “自然是料理后事,还请我过去雅叙不成?”慕欢手上又用了些劲儿。 “别看宫里的旨还没下,你还没袭爵封王呢,可是东院都已经打算好交权了。”慕欢心里明镜似的。 “急什么?丧礼她们不也打理了,多让你歇几日也不迟。” 俞珩与俞璋兄弟素来不睦,他是看不惯他大哥为人的,从朔州回来后虽是面上没分家,可东西两院各过各的日子,与分家别无二致。 他也是最烦把东院里的人和事都糅杂过来,可如今俞璋没了,不糅杂也得糅杂,丢下孤儿寡母,白发高堂自己过还不让人笑话死。 “二爷啊,吊丧也不都去拜见您的,送进东院门多少慰礼,若是从那会子就丢开手让我们管,又怎么划进自己的账里,现在东院就只剩下烂摊子了,自然得让我们过去料理。” 她这个大嫂嫂,虽是个少言寡语又脾性软和的人,却老主意一堆,慕欢心里早就有数。 揉了几遍,直到那一伤处不再僵紧酸痛,慕欢将那贴膏药贴妥,替他把寝衣穿好,自己下床去净手。 “先不说别的,大哥留下满园子的姬妾怎么处理?那些良妾通房倒还好说,那些赎了身的呢?也肯替他守着?又使多少银钱打发?” “除了这些,东院的账有没有亏空?怕是到时候我们还要扔进去万八千的银子去堵,不算园子奴仆吃穿用度这些琐碎事宜,光是大面上就够捋上一阵子,未必能捋的清。” 俞珩眉头发紧,已经躺下不想再搭话。 “那你明儿去应付的过来?” 慕欢打了个哈欠,语气含糊道:“应付看吧,是骡子是马,他们溜了,我得看,才能分辨清楚。” 第四章 巡海夜叉精 长宁府东西两院作息时辰不一致,俞璋活着的时候没有官职,生性懒散,府内姬妾大多没规矩,所以东院每早辰正收拾停当,太早了怕吵了各屋主子睡觉,下仆一般辰初起来,除了靖熹斋老王妃那边。 俞珩身居要职,早上要去早朝,新帝将早朝时间延到了日初之时,每早卯正二刻就要候在殿外了,长宁府离着皇宫近还好些,西院下仆寅正就要开始收拾,住得远的府宅还不知要多早就起来。 慕欢以为自己来得早了,没料到东院今天严阵以待,等她去靖熹斋给老王妃请过安,杏林阁已经坐满了人,算得上主子的姬妾都到了,算上半个主子的丫鬟也都站得了。 慕欢与程寻意上首坐,明鹭挨了她母亲,拿眼扫了一圈儿下面,果真是群芳荟萃啊! “弟妹,你也看了,东院的人口繁杂些,以往都是靠着王爷的爵位吃穿用度,如今王爷没了,还听凭你安顿。” 葬礼已经让慕欢领教了程寻意是个持家老练的人,今天她更是有备而来,只见桌上放着一叠身契,几套账本,一本礼单,还有一个红木箱子,慕欢猜也猜到里面是王府的地契房产之类的。 她示意青萍将钥匙也搁在桌上,“你我就算再不济也不敢操劳母亲,我如今也是只拖半条命在与你说话,管家的事全靠你了。” “母亲看得起我,方才请安时嘱咐说,你在夫孝之中不宜管家操持,既是如此,我帮着嫂子分担就是。” 程寻意似乎没打算多坐,这些人大多是不服她的,若是真闹起来,她反倒损了自己的威仪。 让青萍扶她起来,难以支撑的说道:“我哭的太多,头一直疼的厉害,就不陪着弟妹了!” 当真是全丢给她,慕欢也不能强留,吩咐青萍好生伺候,见她领着明鹭去了。 “常言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夫妻尚不都到白头,主仆自然也是,你们不比寻常人家没了老爷的老妾,大爷壮年西去,去留还是凭你们自己定吧。” “这走了要给多少妆奁钱再嫁?” 这会子也都不扭捏了,算计到银子,自然是竖起耳朵来听。 “若是不愿给大爷守的,每人十五两银子做再嫁的妆奁钱,取了身契现在就可以离开。” 慕欢瞥了眼桌上的身契单子,分明对不上这人数,想必不少人都是自己捏着身契的,不然程寻意也不会压不住她们。 底下坐着的人离席了一大半,尤其是买来的那些个良妾,本就没什么眷恋,何苦给他守着,不如寻个好人家趁青春再嫁,生个一儿半女也有盼头。 “还坐着的想必就是愿意为大爷守着,那可得讲好,你们自愿留那就得守得住!” “徐大娘子,留下的话每个月多少月银?”说话的女人窄脸薄唇,一双丹凤目,年纪要比自己长几岁。 那表情像是说——守不守得住得看多少钱! 月蔷小声的提醒与慕欢道:“这是武娘子,原是个教司坊唱书的,唤作武清吟。” “以往每位姨娘多少月银?” “每月四两银子”,月蔷答道。 慕欢拨了拨茶盖子,“那往后还是每月四两银子!” “那可不行!” 武清吟挪了挪身子,“各房资产都不同,有的得了田地铺子手里宽裕些,吃香喝辣,手里没有的就过的抠搜,吃糠咽菜!” “你把心放肚子里,东院查账后所有王府的产业都要收到一处管,谁的手里都不会再有。” 徐慕欢话音一落,下面坐着的不少姬妾死命的瞪着武娘子,她倒是不怕,翻着白眼儿的满脸得意。 “这算是什么,我们手里的虽是王府的产业,可也是大爷赏的,如今还要收回去?可见大爷没了,他的话就不作数了!” 慕欢也不与她们吵,边喝着茶边说道:“别说是在京城,就算是山野乡村也没有妾室掌家财的道理,大爷是怎么被你们哄骗的我不管,若是不服的,凭着你们怎么去衙门告,告不赢的便悉数交上来。” “那每月四两银子不够”,一个菱形面,桃花目的站了起来,红口白牙的掰扯道:“以前大爷在世,多有恩赏,如今他没了,没了恩赏我们就没了找补。” “就是就是!” 这会子她们倒是勠力同心起来,毕竟是为了给自己挣银子。 “嫌少的可以领十五两银子寻人家再嫁。” “我们也是侍奉过大爷一场的,如今众人都散去,只有我们还愿意为他守,徐大娘子刚当东院的家就如此委屈我们,传出去也不好听!” 还知道要挟人?她软的不吃,硬的也不嚼! 程寻意自诩高官家的女儿,讲究温良恭顺让、孝惠贤谨明,生怕厉害一点就被人说笑了去,薄待自己受了十几年委屈,大气不敢出,小气匀着出。 她徐慕欢可做不了,反正她名声也就那样了,再怎么坚韧高洁,不屈不挠也还是‘小官家的女儿’,倒不如图个日子舒心。 彻底冷了脸斥责那妾室道:“四两银子你还觉得委屈,那就满京城打听,哪家还有更高的,你们说是为了大爷守着,却搂着王府的家财,望着每月的银子,但凡再年轻个几岁,怕是也不坐在这儿!” 徐慕欢起身,月蔷忙上前半步搀扶。 “主子尸骨未寒,为妾为奴倒先论起主家的财帛,把你们赶了出去,这般品行四两银子都不值!” 见徐慕欢发威了,下面的姬妾半点话再不敢有。 “邱姑姑”,她看了眼一旁立着的掌事姑姑,“你与何管家将东院产业按单子收齐并着账本”,又扫了眼再不敢多嘴的人,“及愿意留下的人的身契送到虫鸣居,若是叫我查出来差一点,绑了交到府衙去,告他一个侵占主家财产的罪!” 杏林阁的正堂这会子一点声都没有,徐慕欢都走了好一会儿了,底下的人还都坐在那儿,有愤愤的,有纠结走不走的,还有满脸委屈的,“真是个夜叉精,巡海夜叉精!” 武清吟突然咬着牙根骂了一句。 第五章 魂萦旧梦 “姑娘,她骂你夜叉精!还是巡海夜叉精!这是传过来的,没传过来的还不知道多难听呢!” 坐在中屋看书喝茶的俞珩听见月蔷的话一口茶喷出来,把书撂回了榻旁的书架子上,绕进内室,“在朔州时明明是河东狮,回京怎么又封了个夜叉精,你瞧瞧我,都半夜搂着会七十二变的哪路神仙睡觉!” 她被骂了,他还在那里说风凉话,慕欢气的拿起书案上的名章朝他丢。 “别摔章子啊”,俞珩身手敏捷的接住,“少了章子,夫人拿什么去巡海。” 慕欢起来要去掐他,外面守门的丫鬟禀道:“奶娘领着大姐儿和哥儿来了!” “娘亲!娘亲!” 阿元过了年也八岁了,由奶娘领着,一进门便跑进来抱住了慕欢的腿,张手要抱,穿着一身素色镶黑的翻毛帽子,白净净的脸一双大眼睛。 明澈才满二十四个月,这小子语迟,刚说话连贯些,奶娘抱着,给戴了一个白兔毛的帽子,一直包住下颌,见了慕欢也张手蹬着腿要抱。 阿元重的慕欢可抱不动了,俞珩抱起她在白净的脸上狠亲了一口。 阿元虽是个女儿,可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还是去朔州后生的,俞珩从心里偏疼些,给个小子都不换。 “大姐儿怎么都不肯睡,说是要给大娘子和二爷请安,我就领过来了。”奶娘笑嘻嘻的说道。 “二哥儿还小,晚上不宜走动,今晚就别抱回去了”,慕欢吩咐月蔷将小床安置妥当。 “娘亲,我也不要回去,我也还小!”阿元小手捏着他爹的耳朵娇声娇气的说。 “你呀可不小了,开了春就要去书塾读书了,入了学就是大孩子。”慕欢将有点困了的明澈给奶娘哄,安置在小床上。 “那我今晚也得在虫鸣居睡!” 阿元头埋进他爹的怀里,赖住不肯松手的样子。 “要不就不回去了吧,让奶娘住在外面守着。”这几日忙活东院的事儿,没见两个孩子俞珩也是想得很。 “就听你的”,慕欢在阿元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两个孩子都睡沉了两人方才回了里屋,“阿元是真像我,我娘说,我小时候也这么缠人,有时候奶娘看不住我,便偷偷的往丘山堂跑,有时候以为是闹耗子,一掀开床帐,就看见我蹲在床边瞪着大眼睛,吓得心都要跳出来。” 俞珩看她心情不错,摩挲着她的后背,有点期期艾艾的说道:“欢儿,有件事跟你说…肖彦松回京了,吏部经考绩举荐,陛下封他做兰台御史中丞,打宥祈年间出京他也在西川做官十载有余,现在正是用人之际。” “那慕礼也得回京吧”,慕欢打断他的话,她为什么要听那么多关于肖彦松的事情,她应该关心的不是只有自己的妹妹么。 而且她与肖彦松那些档子旧事,只要俞珩不在意,自己有什么好牵顾的,若是怕她跟慕礼尴尬就更多余了,与自己的亲妹子还能叫一个男人给疏远了。 “对”,俞珩点了头,“陛下还赐了宅子,就在五官街,明儿应该到了。” 慕欢心想以礼儿的性情,回京怎么连封书信也没有,原来是肖彦松早就跟俞珩通过了。 慕欢想了想,那个位置空置的宅子倒是不少,虽不是极为阔气,倒是规整,“那好呀,日后走动也方便,慕礼前几年与我往来书信时还担忧过,那时我们在朔州,她在西川,哪里都是辛苦之地,说是慕宜嫁出去了母亲该怎么办,这下子好了,接到京城来。” 慕欢喜欢俞珩暖烘烘的身体,钻进他被子,窝在他怀里,耳朵贴近了他身体,俞珩一说话,声音便极近,“我记得王府有一处别苑在城西,叫春风别苑,改日你去看看,若是还满意就收拾出来留给你母亲住,可还行?” “好,都听你的”,慕欢倦倦的阖了眼,倒是心里美滋滋的。 “还有一件事。” 慕欢见他说话不爽快,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望着他看。 “就上个月,我收到了你父亲的书信,央着我将徐文嗣接到京中来,我应下了,几日前来信儿已经从明州出发了,也是明天到。” 慕欢那双极漂亮的眼睛突然带了愠色,怔愣的盯着他。 “他来做什么?”好一会子的沉默,慕欢坐起来冷声问道,“你接他来干什么?” 怕吵着外面的孩子,俞珩压低了声音,“他不是年少便中了秀才嘛,你父亲便觉得可塑,写了信给我,想我将徐文嗣带到京中来求学,一朝中举也能去考个功名,你若是不高兴,我将他安排在外处,保证头影儿不在你面前露。” 俞珩也坐起来,拿被子给她披上,免得她着凉,却被慕欢用手打开,依旧是冷着脸。 “那你还跟我说干什么?” “我…我这不是怕你知道我瞒了你更生气嘛,我也不好回绝岳父大人。” 她双眸盈盈的,蓄满了眼泪,一扭头,泪就流了满面。 “我现在就不生气了?” 不等俞珩再说话,徐慕欢背着他躺下,不想理他。 俞珩也不敢再讨她厌,又顾及外头的孩子,想着慕欢是个心软的人,气他两日,他再多哄哄,这事儿也就过去了,不让徐文嗣在她眼前晃荡,也不至于一直迁怒于自己。 冬夜额外长,雪后初霁静的没有一丝的声响,这样的夜睡觉额外香,可俞珩半夜突然就醒了。 他也没有发梦,警觉的坐了起来,往旁边一看,身边躺着的人已经不见了。 俞珩忙下床,举了内屋放的灯,趿拉鞋到外屋去问已经听见声响醒来的婢女,“大娘子呢?” “奴婢刚才…睡着了”,炉火烤得暖,夜又这般深,那丫鬟睡实诚了便没听见有人出去,揉着眼睛支支吾吾的赶紧起来,俞珩披了斗篷,举着烛台一推开门,只见慕欢正一个人在虫鸣居门前,只垫了斗篷坐在台阶上。 洁白的雪绵绵的扑在院中、廊外,一层压着一层,墨蓝的天幕悬挂的月映的那雪将夜晃得熠熠生辉,他拿了丫鬟手里的暖炉和皮褥子,挨她垫着皮褥子坐下,将慕欢整个抱在怀里,坐在他膝上。 她不知正看着月还是看着雪,一言不发,碎碎的发散在两颊,俞珩将火炉放在她怀中,抱紧了慕欢,她顺势将头枕在了自己肩头。 “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外面来看雪看月亮,若是在朔州啊,你就冻成冰人了。” 俞珩摩挲着怀里人的发丝,满手冰冷,也不知道她在这里坐了多久。 “睡不着?”俞珩轻声问。 “咱们回屋行吗,若是睡不着我陪你坐着,陪你说说话”,见她还是不应声,“欢儿,你身上都冷了。” 俞珩觉得怀里的人好像哭了,虽然没有啜泣,可能感觉到她的泪一滴一滴砸在自己肩上。 “彭月薇闹起来那年我也就十岁,慕宜更小,也就明澈这么大,还不怎么爱说话,慕礼每天就知道拽着我的衣带子,父亲就这么不要我们了!” 慕欢颤颤的地讲,伏在俞珩的肩头终于哭了出来。 “大姐姐瞒着母亲带着我去城西找父亲,想让他回来看一眼也行,家里好几个月都没送来银钱了,私塾的钱还欠了一个月呢,可父亲就是不见我们,彭月薇抱着徐文嗣堵在门口说‘你娘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不是有嫁妆么,怎么不拿去当?当了就有钱花!’” 听她讲这些旧事,听她轻轻啜泣的哭,俞珩的心像被揉捏成了各种样子,零碎不堪。 “我大姐姐多好的脾气啊,被彭月薇骂的直哭,带我回城东,我路上实在走不动了,她只能背我一会儿,背不动了再歇一会儿,天都快黑了才回家,母亲…就孤零零的站在门口望着我们,等我们回去。” 俞珩抚着背的手渐渐颤抖,他从没听过慕欢讲过这些旧事,眼眶泛酸,心里像是深割了一刀又捂了一把盐上去,蛰的发苦。 在他印象里,徐家的四个姐妹还有佟夫人都何其的坚韧,就像那些疾风中永远吹不倒的野草,即使吹倒了,也能再站起来。 她身上太冷了,哭得也厉害,俞珩将人抱回屋,紧紧地将她收在怀里。 慕欢哭着哭着,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哭幼年时的委屈还是什么,这些日子似乎把往日所有故事里的人都连带了出来,肖芝兰、老王妃、徐文嗣、肖彦松,彭月薇。 她哭的太累了,分辨不出自己是发梦还是清醒着,脑子里一遍遍过着往事,往昔一切都如钱江之**薄汹涌而来,将她吞噬,把她淹没,似乎又回到十年前去。 十年前,她一十五岁吧,正是及笄的好年华。 第六章 金簪兑玉镯 “花随玉指添新色,鸟逐金针长羽毛。蜀锦谩夸声自贵,越绫虚说价功高。” 一只女童稚嫩的手正一笔一划的在纸上写字,鹿角髻上各一支累了虾须银丝的柴,头埋得低低的,从后看去快要贴到纸面上一般。 “慕宜,不是告诉你写字时要背挺直。” 未闻脚步只闻其声,接着点了一下她的背。 女童抬头看去,只见她二姐徐慕欢今日格外漂亮,桃红缀粉百叠裙,荷粉色的里衣,外罩水红色对襟褙子,衬的她雪肌一丝粉嫩,姿容明媚的如这五月天中阳光最为灿烂的一日。 盘发上那只金缀红宝石的簪子再美,似乎在她明丽的颜色下只能是一抹点缀,点缀她初初十五岁及笄的芳华。 慕宜低垂眸子未作语,挺直了背继续写字。 “怎么?今日怏怏的?是听说了明日要送你去闻溪学堂读书,觉得不如在家自在了?” 慕欢一只手臂搭在案上贴近了问,衣袖微微露出她一截雪色的皓腕。 闻溪学堂那可是明州府寥寥女子私塾中最好的,能进的都是高门贵女,彼时日子还不曾艰难,自慕宜以上,徐家三个姊妹皆出自闻溪学堂顾先生的教导。 “我大概是去不了闻溪学堂了。” 慕宜说话声音稚嫩,却是语气淡淡的,她自幼如此,母亲和大姐都说她是生性羞怯。 “母亲把银钱都用来给你买簪子了。” 慕欢倏尔起身,带起一阵淡淡的清香,脸色已经从春桃之色变成秋日霜重,见慕宜笔未作停仍垂首写字,猛地摘下头上的簪子疾步出了书斋,却莲步轻盈不闻重声。 徐府宅院宽敞,尤其是内宅,打书斋出来要绕过两处回廊才到了东边正房丘山堂,母亲佟夫人就住在那里。 近了丘山堂慕欢慢下脚步,隔门听见里面大姐正与母亲说话,“娘亲,我也是疼慕欢的,可那攒了绣片卖出的几十两银钱可是给慕宜去学堂的,眼看着明日要开学了,您!怎么能这么糊涂!” “和儿,银钱已经使人送过去了,不耽误慕宜上学,日子还没到我家的女儿读不起书。” 母亲说话的声音亦如平常恬静温和。 慕欢背贴着房门,手中握着簪子,用力到在掌心压出一道道纹印。 “那欢儿及笄时的那枚簪子是从哪里来的?”徐慕和知道那簪子价值不菲,怎么也得值几十两银钱。 “你及笄那年,打了一对金翅簪子,到了欢儿也不能委屈她,慕礼和慕宜也是一样的,这几年家里清贫些,可及笄之礼是闺阁女儿们最重要的,母亲不能委屈你们姐妹。” “母亲,您可是又典卖嫁妆了?”慕和声音急切却又刻意压低了几分。 “就卖了那对喜鹊镯子而已,放置那里多年不戴了,款式也旧了,给你们做嫁妆也拿不出手,卖了也不可惜。” 慕欢未进房内,她有点失落的一步步离远了去,还握着手里的那支簪子,心里恨极了,她真想冲到城西去扯烂那个女人的脸,可她又觉得她该恨的人是徐乔夫,她的父亲。 慕欢绕过一道回廊,站在庭院中重重深门望去,绕过那道影壁推开角门就能出府,她一咬牙唤道:“眉生!” 打回廊深处跑过来一个面貌娇憨的小丫鬟,双眉短粗如青蚕,福了福身子问道:“二姑娘有何吩咐?” “你随我出府,去永安当一趟!” 徐慕欢已经疾步如风往外走了,眉生小跑跟着,“二姑娘,您去当铺做什么呀?” 做什么?她要把那对镯子换回来,什么及笄之年她才不在乎,不就是女子成人可以许配了么,若是两情相悦,就是插根筷子也幸福美满,若是都如她亲爹一般的负心薄情之人,就算是得了金簪也是白扯。 永安当离徐府最近,是喜收古玩字画一类的,只是老明州府人也不知道这永安号是谁的买卖,都说京中权贵盛行在外置产业,说不定这永安当便是。 偏徐家值钱的也都是古玩字画多些,平日里家中拮据难捱时,母亲便差使丫鬟来此典当一些物件,掌柜的也是个不错的人,算是熟识徐府的下人。 当铺外那匹马停了小半日了,执辔的小厮头面颇为齐整,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只是平素来永安当淘弄宝贝的贵人不少,所以也就没那么惹眼稀奇了。 眉生随着徐慕欢进了铺内,见是个遮面的姑娘,伙计作福问道:“姑娘可是要买卖东西?” “敢问这几日可是有白玉镂雕喜鹊对镯卖到贵铺?”眉生上前仰头问道。 伙计见这姑娘衣着不凡,身边的丫鬟都是样貌规矩矜贵,倒是看着一丝眼熟,想着是贵客要买玉镯子,连忙陪笑道:“是的是的,前两日当的,是死当!” 当铺规矩,死当是能多卖些钱的。 “我想用这只宝石金钗换玉镯,不知道可行?” 眉生将袖中金钗奉上,那宝石在光下一耀颇为惹眼,伙计眉头一凝,这事儿还得掌柜决断,只是今日恰逢东家又来铺中,掌柜的这会子正里间伺候着,也不知道能不能进去回话,便犹豫道:“我去请掌柜的,请姑娘稍待。” …… 一对白玉镂雕镯子,不算稀罕,倒是精巧别致,后厅内,掌柜的双手奉上,笑的颇为殷勤,说道:“平日里字画古玩多谢,钗环首饰少,这对玉镯是近几日的,若是选作送姑娘的生辰礼物,世子倒是值得一看。” 长宁王府世子便是永安号的东家,谁又能想得到呢。 只见身着象牙白绫罗衣衫,肩阔挺拔的男子,捡起那玉镯细细的端详,肉皮白皙的世家子弟姿容却金刀大马的坐着。 古书上说曾有男子形容立如孤月映松,行如玉山将崩,大概就是如此吧。 中间遮了一处屏风,是掌柜的特请来的歌伎,正唱着秦少游的满庭芳,他指尖随和着琴音轻敲着。 “东家、掌柜的,外面有位姑娘,想用金钗换喜鹊白玉镯,小的拿不准主意,特来请示。” 这个没眼力的,世子今日来就是为了拣选物件儿的,对这对玉镯颇有兴趣,这会子来扫主子兴致,掌柜的刚要轰伙计出去,就听公子问道:“什么样的金钗?” “是……是一枚红宝石金钗。” 俞珩也无旁事,寻趣吩咐道:“请进来,瞧瞧。” 伙计从外面引进来一位姑娘,戴着帷帽自然瞧不见面容,衣裙下身姿窈窕,落落大方丝毫无忸怩之态。 “姑娘想用金钗换玉镯?” “是。” 只吐了一个字,立而未坐,身后随着一个小丫鬟憨憨的。 “你那金钗颇为普通,倒是这对玉镯看上去别致,我为何要同意?”他挑了下眉,音尾微扬。 “实不相瞒,这玉镯的主人是我母亲,为购及笄之年的金钗典当沦落到此,不忍母亲嫁妆流落在外,又无足够的银两赎回,我只能出此下策,望公子成全这一份孝心。” 慕欢朝那年轻的公子盈盈一拜礼。 俞珩虽有怜香惜玉之心,却也想为难为难她,这一对镯子对他这样金玉堆里长起来的少爷来说也不值多少钱,便故意说:“我觉得不值,不想与你换,这里可是当铺,要不你拿够了银钱来赎”。 有钱谁还来换呀,俞珩心里清楚这姑娘没钱才用金钗来兑。 “我身上没有钱。” 他也不说话,只望过来,慕欢看得出来他正饶有兴致的等自己怎么应对,就像是钓鱼,放了线挂了鱼饵,看鱼如何的咬钩。 正对着慕欢的墙上挂着一个斗方,上写着‘生意兴隆’,她心里有些不知可行的主意,说:“古人常言一字千金,我的字虽不值千金,如果还能入公子的眼,倒愿意写一幅,算作赔礼的银钱。” 别看她说的谦虚,敢这么出风头的都是写的不赖的,俞珩素来写得一手好飞白,他颇有兴致的示意小厮濮阳,上纸笔让她写,看看是不是班门弄斧。 前人也有润书谋生的墨客,这不丢人!慕欢心里暗暗地想。 好一幅蚕头燕尾,世人多学蔡邕不过是邯郸学步,身为女子腕力不够便不着重浑厚,笔法灵气飘逸,这字写的比他更胜一筹。 “你喜欢王昌龄?”他也爱王少伯的诗。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这繁华盛世都爱迤逦婉约的辞藻,在民间很少有人再爱去读这样悲怆的人写的悲怆的诗。 俞珩对她好奇起来,心想着‘这小娘子生的什么样’,她也没有答他的问题,只拿了玉镯带着丫鬟去了。 俞珩端详着她的字自觉醉心,起身去拿她留在案上的那金簪,在指尖一捻,“金簪兑玉镯,倒也有趣。” “世子是不知道,这有趣的还多呢!” 掌柜的叹了口气,似见了美玉落泥淖般可惜的叹了口气,“这是明州府学台大人府上的姑娘。” 她身边的丫鬟眉生,掌柜的看着还是眼熟的,来当过些东西。 俞珩不解一挑眉看向掌柜的,学台虽是小官,可朝廷为了养廉,官员的薪俸比历朝都丰厚些,不至于内眷都沦落到典当过活。 “世子是不知晓,这明州府有几宗笑话,这最大的笑话就要数徐家,还有句顺口溜——明州府,往城西,学政伺候一只母老虎!” 说罢,掌柜的自己都捻须笑了起来,满脸的嘲讽神色。 “学台老爷徐乔夫本娶了佟大娘子,是个出身书香门第的闺秀,祖上也是簪缨官宦,谁想一连生了四个女儿,年近五十仍不见男嗣,学台老爷便将家中佟大娘子的一个丫鬟纳为妾室,这原本也没什么。” “第二年那妾室倒也有福分,生下一个儿子来,阖府欢喜,佟夫人是个贤良容人之人,可没想到那妾室依仗产子有功竟跋扈起来,居然撺掇徐学台立平妻,想夺权正室娘子。” 掌柜的此时宛如一个八卦妇人,讲的绘声绘色。 “徐老爷碍着礼法不敢立平妻,恰逢这幼子生了场病,贼妇又见软硬手段都未果,便伙同了自家兄弟上门来闹,寻了哪来的假道人说是佟娘子方克的,要另立府邸躲灾,在城西私自置办了处别苑搬出去。” “徐老爷本来还气愤她扫了颜面,后又懦弱想念儿子,那妾室趁势软言哄骗,蛊惑徐学台去了城西小住,久而久之便将佟夫人与四个女儿丢弃一般的在城东学台府。” “可毕竟是正室夫人,为何如此拮据?”俞珩不解问道,女儿及笄之年竟要典卖嫁妆。 “那妾室贼一般的人,带走了家中贵重之物去了城西,在西府掌家,银钱月例时给时不给,是个黑心肠的人,且那佟夫人是个正派的人物,不与她计较,又碍于女儿的婚配,怕和离之后多有笑话,倒是四个女儿抚养的颇为出落,是个卓绝的女子。” 俞珩像是听了异闻一般苦笑了下,好一个迂腐糊涂的学政,只是可惜了这四个女儿,出了如此丑闻怕是婚事难再顺遂。 世人常言‘娶妻娶贤,纳妾纳色’,看来纳妾也得有学问,不然就会闹得家宅不宁。 第七章 当户骂妾 “世人骂你是猪油蒙了心,窗纸遮了眼,我看你是如意算盘叮当响,想让我家大姐许尤家那厮,纯粹是憋着颗恶心!” 徐府半掩着门,门里站着个十一二岁的姑娘,挽袖掐着腰,一双柳叶眉吊得老高,粉颊因气愤红的像是沁了胭脂水,樱桃般的红唇,檀口贝齿吐珠般骂的一刻不停歇。 隔着一道门槛,外面一个妇人,一身翠绿带红,戴的珠光宝气,面貌丰满秀丽,自带一股风流姿态,气的歪歪斜斜被丫鬟扶着,头上那只步摇像极了她不稳当的心神,晃晃悠悠。 她叼着下唇使劲儿咬,还不忘拎着帕子手指尖指着门里的人要还口,可惜被门里的姑娘骂的插不上嘴。 明显几个回合下来门里的人颇占上风,门外的人被骂的羞臊难当。 台阶下是里外三层看热闹的人,贩夫走卒一个不少,偶尔指指点点,偶尔被那门里的女子骂出的话逗得哄笑一场。 “你个不知好歹的黄毛丫头,我这是为你家大姐好!” “少红口白牙的不讲人话,你那外家表兄,就是牛吃饱了的肚子——草包一个,凭银子捐官罢,还不学无术,整日醉生梦死寻花问柳,想往自己脸上贴金,攀附谁!” 徐慕礼本是未嫁的姑娘,又是书香门第的闺秀,本不该站门骂街,辱了自己门庭的斯文也坏了自己姑娘的声誉,可看热闹的都一副解气的样子,到底是因为门外被骂的是徐学台家欺辱正室又另立府邸当家的妾室彭月薇。 “你!你!”彭月薇被说到肯綮,被骂的不知所措,又见看热闹的哄笑她,连连用帕子遮面,丫鬟对着阶下众人,边摆手边轰赶骂道:“都走开,扯老婆舌般地看热闹,小心笑话人不如人!” “谁家还能有你家娘子这样丢人,送上正室娘子门口讨骂!” 人群里不知哪个嘴更厉害的大嫂脆生生的还口道,彭月薇一时间觉得内外夹击,不得翻身,绞着帕子像是要揉烂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轮不到你一个小丫头在这里与我放肆!” “啐!”守着门的婢女月蔷掐腰唾了一口外面的人,脸上满是嘲讽笑意“你还知道礼数?下作人物一个,自己坏了礼数就罢了,一个奴婢还敢登正室娘子的门,指手画脚主子家女儿的婚事,你是攀附高枝之后日日欢喜的疯了不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专管六国贩骆驼的!” 彭月薇被唾的后退了好几步,羞臊不过,被丫鬟搀扶着狼狈要逃到马车里离开,偏是慌乱中,马车又高,颤颤巍巍的爬了上去,徐慕礼早就安排月蔷端了一铜盆的水出来泼了过去。 人没泼到,倒是马挨了泼,受了惊突然狂奔起来,拉着刚上车的彭月薇猛地一颠,众人只听得车内一声破嗓的惨叫,马车横冲乱闯的向前奔驰而去。 那丫鬟还没来得及上车,只能捶腿朝着马车大喊,“娘子,可等等我呀!” 这滑稽狼狈的景象又是引得众人一阵不停的哄笑,连连指着慌逃的主仆二人看热闹。 徐慕礼骂人生猛,回来却被佟夫人扔进了书斋锁起来罚抄《女诫》,禁足三日,只是没想到里面不止她一个,她二姐不知来了多会儿了。 “我说刚才骂彭月薇你也没出来助我一臂之力,原来是早被锁起来了。”慕礼挨着坐过去吃吃的笑。 “你过了七八岁她就骂不过你了,自然一人战她足够,况且有月蔷,又何必请我这员大将”,慕欢眉眼未抬的答话。 徐家四姐妹,大姐和小四都不大爱说话,性格随和,她姐妹二人伶俐得多,自幼吵闹更多,感情也更好。 “你今儿个是及笄的好日子,怎么还被锁起来了?” “我今天私自出府,母亲知道了”,慕欢脸上是一幅‘我本无错’的神色。 “二姐,我是不明白,彭月薇都欺负到头上了还不骂她,我若是母亲,就叫下人拿了大棒子揍她一顿解气,她再跋扈,也是我徐家的妾,上了公堂我们也有理。” 慕礼一身素色,慕欢一身艳色,姐妹娉娉袅袅的年纪,此时挨着坐于案前,一边写字一边说话,倒象极了那些名家笔下的仕女图。 “你也不要这样莽撞,当街骂她自是痛快,可家家户户都看着,你也越发大了,这么厉害,找不到婆家可怎么办?” 慕欢似玩笑又似正经的说道。 “不嫁才好呢,反正母亲一人也孤单,我日日侍奉倒也安心些。” 听慕礼说不想嫁人,慕欢停笔看着她,从来家里主意正的,胆子大的就是她二人,慕欢自命心气高,竟从未有过慕礼这般大胆的想法,倒是有几分钦佩起慕礼了。 想想,若能一辈子做女儿无忧无虑的,谁愿意随便嫁个人家将就一辈子。 “我觉得,母亲和大姐虽不喜欢那尤长志,可是…” “可是什么?”慕礼水杏目圆睁看着慕欢问。 “大姐怕是动了嫁去尤家的心。” “为什么?谁人不知道尤长志,凭他老子那辈做盐商得了钱,自己身无长物只知道放利子钱,捐了个官做还不成器,明州府有点脸面的人家谁愿意与他结亲家,嫁过去都不如投了明江水,这辈子还来的痛快些!” 慕欢撂下笔,郁郁的说道:“我也偷听到的,母亲尚且能拿出大姐的嫁妆来,可是却备不齐我们三个的,大姐嫁过去,尤家许诺有丰厚的聘礼,日后我们姐们三个嫁人时也体面些。” 父亲撇家这些年月,都是大姐做女红换钱,都说徐慕和精通刺绣,可谁又知道干那劳什子的活计还不是为了养家,可她一句怨言都没有。 “我宁愿不嫁,也不愿意卖了姐姐换面子!”慕礼腾的起身,气的鼻翼微张,“我这就出家做姑子去!” 慕欢一把拉住了慕礼,比起慕欢,慕礼更冲动些,凡事难稳得住心性,“母亲没同意呢,就是大姐姐说了几句认命的话罢了,这事也不是没有余地,你何必总是惹她生气。” 慕欢拉她坐下,“母亲最是心疼大姐,为了我们四个的婚事,这么多年才一直不肯与父亲和离,不会同意的。” 慕礼还是怏怏的,垂首坐着,她年纪商轻未长成,这样看去像极了还是稚童的慕宜,慕欢揽了慕礼的肩,安慰她说道:“会好起来的,我们抄写经文给大姐祈福吧。” 慕礼点了点头,脸上泪痕未干,鼻端都是慕欢身上淡淡的香气,她的气息和母亲很像。 第八章 闺友芝兰 是日,天朗气清,风都刮不起来,徐家一众姐妹在小斋一处玩笑,慕和照例不多说话,倚窗刺绣,她今日难得梳了个迤逦的堕马髻,月白色的裙子外罩了件淡紫色的褙子。 她本生的眉目柔和,脸廓圆润纤巧,任谁看去都是观之可亲,好像这温柔的容貌下也是一个温柔的再不能的软和性格。 慕欢坐在她下首帮她描花样子,小心的黛眉轻蹙,一身水碧色的衣衫在暖黄的阳光下格外安静。 “诶呀,撞坏了我的花样子!你们两个小鬼儿!” 慕礼和慕宜在抢一个解不开的九连环,一不小心撞了慕欢的胳膊,这下换作慕欢起身追着她二人非要打不可,慕和看着她三人笑闹心情也好起来。 “二姑娘,肖家芝兰姑娘来了。” 婢女眉生过来回话,慕欢停了脚步回头看去,只见芝兰已经从回廊尽头缓缓走过来了,手里还摇着一把双面绣的碧草汀兰图团扇,笑的满面春风。 “什么好日子把你送来了?” 慕欢迎上去与她拉手,她与芝兰年岁相同,肖家老爷任职明州府屯田道道台,佟夫人与肖家秦夫人又是闺中密友,所以她二人生下来便结为金兰姐妹,这些年不管府上怎样都从未断过走动,感情自是极好。 况且芝兰性情与慕欢相仿最是投缘,在书斋时同学们私下便说她二人似江湖上的风流二侠,慕欢赶忙拉着她往小斋进。 “我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肖芝兰与徐慕和点了点头交礼,边摇扇子边坐下说道:“今日来可是请你府上明日过去做寿。” “不是长辈的生辰啊?”慕欢是知道肖家二老的生辰的,每年都有拜礼,“也不是你的?”她与芝兰同日生,“那是给谁做寿啊?” “给我家兄长啊”,芝兰用扇子掩嘴笑道:“我哥哥今年可是弱冠,母亲说要好好给他办宴请,热闹些,所以派我来请你们家姑娘去,可否赏脸啊?” 芝兰上头一个同胞哥哥肖彦松,是个读书备考的举子,文采德行也是明州府有口皆碑的,只等着恩科开,一朝及第,肖家上下极为看重。 虽然肖家与徐家世交,可内眷往来也很少见男子,也不敢多叨扰他备考,倒是幼年时候多有玩耍,慕欢对肖彦松倒是印象很深,清瘦颀长,谈吐很是温文尔雅,脾气模样都是一等一的好。 芝兰不止一次说过,若是将来能得夫婿像她长兄十之八九,那就不亏的她日日给各路神仙烧香供奉了。 “当然要去”,慕欢与姐妹相视而笑,“而且还要带上我们家自己酿制的桂花酒做贺礼才好呢!” 肖芝兰用扇子砸了慕欢一下,直说她机灵,“就你能猜得透我母亲的心思,也不枉她总说你鬼机灵,她今日令我来就是要讨这桂花酿。” 佟夫人擅酿酒,自创的桂花酒乃明州府一绝,颇有养生的学问,然而肖家看中的也未必但是这一点,肖彦松备考,桂花酒又得了一个折桂的含义,可见是想讨这个彩头。 “只是我家酒再好,怕是也不够明日宴请啊!” 每年母亲在树下埋了两三坛,留着过年时热闹,都拿去也不够招呼客人。 “早定了几坛状元红,想着再借伯母桂花酒,讨个双彩头。” “放心吧,我母亲最是喜欢你哥哥,有多少都愿意与他。” 肖芝兰扇子掩嘴一笑,眼神略带一丝戏谑之色,小声说道:“既然伯母这么喜欢我哥哥,你都到了及笄之年了,不如就将你许我肖家,如何啊!” “你又取笑我。” 慕欢扭头不想理她,肖芝兰从小就爱开这样的玩笑,总羞得她脸上一片片绯红,没想到都大了,还是说这样的玩笑,被外面的人听了去,还以为她思春,多难为情。 大抵是提起嫁娶的事情,慕和脸上隐去了笑,芝兰也觉得失语了,连忙掩了嘴,想徐家姐姐过了及笄也有两载了尚未婚配成,定是提起来便心忧。 慕欢拉她起来道:“我带你去拜见我母亲吧,她也许久没见你了,前几日还与我大姐念叨你呢,说是你今年也及笄,生辰时也没送你什么。” 两人出了小斋往东院去,走远了肖芝兰方才小声的与慕欢说道:“我听说那日慕礼当户骂彭氏的事情了,可听我母亲话里话外,那尤家是铁心要娶你大姐姐,我今日来也是想给你通个气,想想办法才好,免得那彭氏兴风作浪把这事儿办成了。” 慕欢转了转眼睛,“父亲是看不上尤长志的,说他难摒浪荡嘴脸,花天酒地,我母亲不点头就没有父母之命,尤家做梦!” 肖芝兰松了口气般,“我听母亲说,她跟伯母正给大姐姐踅摸亲事,借着明日宴请的由头,请她去商议呢,她可得嫁个温良的人才好。” 慕欢听了也连连点头,大姐性子软和,不过有母亲亲自找婆家应该错不了。 东院的庭中今日阳光极好,从天井落下来的那一抱光映的石阶洁净如洗,连花儿草儿都明艳不少,慕欢引着芝兰进去。 “给夫人请安”,芝兰福了福身子,只见佟夫人安闲的坐在矮榻上看棋谱摆棋,她不吃斋不奉神,也不过于简单朴素,精神极好。 尤其一双眼睛,恬然自怡,见她便笑着,示意她别多礼。 香笼里常年熏着药方的线香,却淡淡的如秋日雏菊,又不像桂花甜的齁人,引得人想多闻几下。 “今日来是请夫人和几位姐妹明日去我家吃酒的,我哥哥束冠,都是亲戚旧友热闹一番,母亲忙着设宴,便吩咐我来府上叨扰。” 佟夫人撂了手里的棋,那是玛瑙做的棋子,极其漂亮,小巧的棋盘上,黑的如墨,白子却如水晶般剔透。 “那是自然要去的,你家哥儿是我看着长大的,一晃也弱冠了,愈发出息。” 肖芝兰缓缓地摇着扇,佟夫人是个极为端庄的人,这个年纪虽看不出年轻时到底多清丽,可她的气质总是能让与她一同的妇人都端庄起来,不自觉间说话都轻言细语了。 芝兰听母亲说,佟夫人年轻时与慕欢有些肖像,模样和脾气都是,是个烈性清高的人,可偏偏命不好,本以为徐乔夫是个君子,谁知道年纪越大越老糊涂,竟成了个伪君子。 “母亲也变得絮叨了不少,总是提科考和娶妻,不敢烦哥哥,只跟我念。” 肖芝兰不设防,自然说话自然些,听得慕欢母女相视而笑。 在佟夫人的屋里说了好一会子话才拜别,慕欢亲自送肖芝兰出府,两人还如往常一样,在又长又静的回廊里,边走边有说不尽的悄悄话。 “欢儿,你说将来你会嫁一个什么样的夫婿啊?”绕过那些带着镂雕的花窗,阳光像是割碎了般落在两个姑娘的身上。 大概是到了及笄之年可以婚配了,近年来她们之间的谈话总是绕不过这些。 慕欢微怔,嘀咕着说道:“肯定不会嫁一个我父亲那样的。” “我也不会!”芝兰想了想摇头说道,“虽说父亲不错,可迂腐了些,又无趣。” 慕欢脸上带着一丝笑意,拉着芝兰的手,“男人老了都会无趣,就像女人老了美貌不再一样,终究那些有趣都在这重重深门里磨干净了。” 慕欢软糯的尾音在这空长的回廊里像是风过一般的,芝兰在雕画着花团锦簇的影壁前突然问道:“你觉得我哥哥如何,若是嫁他那样的人,可好?” 这个问题似乎一直都在想,可是似乎又从没有过答案,慕欢默默了好一会儿,“谁能嫁给你哥哥自然是好的,他是个好人,性子好,才学好,人品也好,将来说不定还能成命官夫人,可嫁娶只需要好就罢了吗?” 慕欢神游般的绕过影壁往侧门去,肖芝兰怔怔的看着慕欢,亦步亦趋的跟着她,听她的回答。 “芝芝,你可还记得我们两个偷偷看的那出《文君奔》?” 肖芝兰怎么能忘,《文君奔》这样的戏平日家里唱堂会定是不会唱的,卓文君随司马相如连夜私奔,这可是不孝的艳词,被家里的大人知道要请家法的。 她二人那时还在闻溪私塾,得了话本子偷看,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从哪里捡来的,正是这出戏。 “情已沾染了肺腑,意已惹断了肝肠。纵然此生王侯将相,无卿俱是壮志未酬……” 芝兰幻想着卓文君,定是扮相极美,相如琴挑这一段更是难忘,咿咿呀呀的唱词何其缠绵悱彻,何其果决毅然,若是此生得一知己,相知相守一场。 “芝兰!” 慕欢唤回了失神的肖芝兰,两人不觉间已经到了门口,奶娘婆子伺候上轿,“明日可别迟了,等你的好酒。”她勉强收了神道 慕欢望着她轿子远了,方才合了门回去。 第九章 娇女儿老点京中客 肖府做寿,不是肖家老爷子,自然是朴素些,只宴请了亲眷好友,席面也是三四桌,西下所下人们还一桌,勉强算五桌,倒是没有外人,热闹得很,长辈们一处小辈们一处。 府上的广寒糕做的极好,又是状元红又是桂花酒,再加一个寓意广寒高甲的糕,好事占尽。 “你大姐姐今日妆扮的真好。”肖芝兰带着慕欢越过长廊往后园去,刚才她二人在席面上太拘束。 府上还要搭台子听戏,席面还没散,她二人就往后园去,想踅摸个好位置。 “我母亲想亲自给大姐姐找婆家,今日来客多,特地让她装扮一番,也好有人相中说亲。” 慕欢想起今天早晨,母亲给大姐姐上胭脂她拒绝的神色就好笑,她是素来不喜欢浓艳的脂粉的,最后还是从了母亲,果然面目含春如桃李芳菲。 “你姐姐绣鞋上的花样也好看,改日我让四书过去描了来,正好天热了要做新鞋呢。” “好看吧”,慕欢一点得意的神色,“我将福寿双全的花样子改了,仙鹤换成了喜鹊,可怜可爱了不少,对了,我还改了个花样子叫一路连科,你去描了,回来好给你哥哥绣个什么物件儿,讨彩头。” “看来你是也心里惦记着我哥哥了?”芝兰故意挑了语调,斜眼看慕欢。 “我是替你着想,总说这些羞人的话”,慕欢追着芝兰用扇子砸,一溜烟的跑进了竹林子。 这一路是两侧假山,翠竹相掩,中间拓开的小路,遥遥看去,再往前就是后园在搭的戏台了。 “说实在的,我倒是想过你做我嫂嫂呢。”芝兰放慢了脚步,用绢子拭汗。 “帷帐还没拉好,怪晒的,最少得半个时辰”,慕欢坐在一处大石头上,边打扇边说道。 芝兰也疯热了,便对坐在另一处石头上。 两人刚歇了会儿,只见芝兰的丫鬟四书遮着太阳朝她们跑来,喘着气道:“可算找到两位姑娘了,大娘子说风和日丽,浮云桥那边泛舟游最好,除了几位娘子,让府上来做客的几个年轻的公子姑娘都去,这会子就差姑娘您和二姑娘了!” 慕欢与芝兰心里明镜儿似的对视了一眼,“芝兰,我是服了秦大娘子了,能想出既不男女混席失礼,又能相互接触的法子,真不简单。”。 “都谁在那边啊?”芝兰也不急,慢悠悠的问四书。 “粮道孙老爷家的千金,知州老爷家的两位公子,茶马道胡老爷的三公子和千金,学政老爷家的慕和姑娘也在,还有一个咱家公子的客人,奴婢看着眼生。” “听着怪有意思的,咱们也去吧!”芝兰携着慕欢往浮云桥去。 浮云桥是后园的一处湖桥,这飞云湖可不小,肖府半个园子都被这湖占了去,这会子荷莲还未盛却早已露尖尖角,湖上四五舴艋小舟。 夫人们都坐在浮云桥旁的亭子里喝茶纳凉,这些公子姑娘虽不同舟,却同湖泛舟,荷叶田田中摇曳穿行别有一番景致。 “这么划着怪没趣儿的,玩点什么才好”,孙令君一身湖蓝色衣裙与婢女同舟,撑了一柄苍蓝色绘红梅图的纸伞遮阳。 “不如我们行飞花令吧”,胡娉婷打着扇子道,“用坠子缀了帕子做彩巾,击缶抛巾,停在谁处就以四季花为序作诗词,乱了序的,接不上来的都要罚酒一杯!” “那落水里了怎么办?” 胡娉婷扇子掩嘴笑道:“那就罚酒三杯!” “今日肖公子是寿星,就请他第一个掷彩巾吧”,孙令君示意婢女将系了一颗大铃铛的帕子丢了过去,岸上一个小厮开始击缶为信。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肖芝兰接了第一个缶停。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刘焕元接了彩巾像烫手般忙丢出去。 湖上小舟游荡起来,缶声混杂着铃铛的声响好不热闹,都躲着那彩巾,盼着丢进湖里叫罚上三杯才有趣,看的亭中的几位夫人都跟着笑起来。 “四书快划开!”芝兰一猫腰,那铃铛便越过她的背,直抛进了慕欢怀里,缶停。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言罢闭眼一丢,竟扔到了俞珩舟上。 慕欢自然要循着彩巾看去,怎么是他?四书口中肖彦松京中来的友人竟是永安当铺的那位东家。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慕欢没注意看,俞珩可是在她还没上小舟时就望见她了,她身边的婢女就是那日带着去当铺的眉生,问过肖彦松果真是徐府的二姑娘。 本来还不敢确认,可她一说话,声音逃不脱,再看身形举止,料定是她无疑。 原来她叫徐慕欢。 两相目光这一撞,慕欢眼神忙一躲,拿手里的扇子假装遮阳般遮住了自己的脸,双颊一片绯红。 “他不该认出自己才对吧,那日她可是用帷帽遮挡了”,慕欢心里暗暗思忖。 “这男子什么来头?”胡娉婷小声的问孙令君,听说不是明州府人。 “只知道是京中来的,肖公子在蘅岳书院的同窗旧友,看上去气度不凡。” 慕欢这边乱了阵脚,被几叶小舟围在了中央,眉生越急越划越是打转转,让围住了慕欢的人都把彩巾子丢给她,那击缶的也欺负她,一落到她舟上便停。 “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慕欢随手一扔竟又中俞珩。。 那站在舟头打扇的刘焕元笑道:“仁兄,看来今天徐家二姑娘是认准你掷了,你可是要不醉不归啊。” 也不知道怎地就这么寸,随手一丢又扔进他的怀里,打慕欢的小舟滞在了中央,一共掷了三次,次次都中俞珩。 他拿着那彩巾子没再难为她,朗笑着待缶停,“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 胡世诚不明就里,见行的令不对,便执扇嚷道:“罚酒罚酒!” 俞珩提杯一饮而尽,此时歇过气来的眉生缓缓地往边上划,躲开这中央,慕欢正背对他坐,微微侧首,心里就像这搅起来的湖水一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众人未有多想,只有慕欢快将手里的扇坠子揉烂了,心中暗想“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欢,韦应物一首逢故人的诗,看来这位公子是认出她来了。” "后园的戏台子搭得了,请大娘子和各位公子姑娘们往后园去看戏吧!" 湖上面也玩闹了好一会子了,恰有仆妇过来回话,秦夫人便携了一众人,散了浮云桥这边的局往戏台去。 “不知二姑娘平日都爱听什么戏?”下了小舟,那刘焕元并步跑过来搭讪问。 “你问哪个二姑娘?”芝兰反问他,芝兰和慕欢府上都行二,平日里都被称一声二姑娘。 刘焕元一笑未语,绕到另一边,隔着慕和伸着头又说道:“今儿请来的是天津的德胜班,拿手的戏是大闹天宫,姑娘可爱看?” “我更爱看文戏。” “那一会儿我帮你点出南柯梦如何?” “有劳你也帮我点一出失街亭”,芝兰插嘴道,又问慕和“姐姐可有想看的一并都让二公子点了。” 慕和不似芝兰伶牙俐齿,只是笑着摇摇头。 肖芝兰见刘焕元没能得逞与慕欢亲近,抖抖袖子往前去了,还不忘喊他道:“别忘了失街亭!” …… 肖府的戏直到黄昏才散,佟夫人带着慕和和慕礼乘马车徐徐的回府。 “京中来的那位公子”,慕和语气稍一顿,便见对坐的慕欢脸色有些变,“倒是气度不凡。” 慕欢心里还在忐忑,这会子松了口气,还以为大姐看出什么来了。 “那是自然,京中来的,能去蘅岳书院读书身份自然尊贵,听说肖家哥哥能去那书院还是秦夫人卖了娘家什么侯府亲戚的脸面,那里的院长又见肖家哥儿着实成才才肯收下的。” 两个女儿闲谈,佟夫人可脸上不见喜色,今日慕和在肖家并没有什么进展,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大,也不能就这么拖下去。 而且慕欢也及笄到了说亲的年纪,最好都一起定下了,她才能松口气。 第十章 和离 “这是剡溪小等月面松纹纸”掌柜的露着一口大白牙,“自然贵些,写起字来肯定是好,您再闻闻这纸香,姑娘是行家,小老儿骗不了你!” 慕欢自然知道那是好纸,上手便知,她想买来送慕宜拿去学堂用,可是又不舍得银钱,真是进退维谷,只能眼看着那纸像是猫见了鱼。 掌柜的见她迟疑,更加卖力的游说。 “二姐快回去……快回去!”从门外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慕礼一把抓住慕欢的手腕,“尤家来要人定日子,说是父亲接了尤家下的聘了。” 慕欢只觉迎面痛击一般,两眼霎时一抹黑,勉强着缓过神来,拉着慕礼一路飞奔回家,跑的肺都生疼,只见府院中央放着七八个箱子,都扎着大红的喜绫,还有媒婆站在那里,满脸堆笑的样子。 “怎么回事?把这些东西搬走!”慕欢第一次如此泼辣,将媒婆手里的红绫子掷在地上。 “二姑娘你是疯啦”,媒婆整了整衣襟儿,一瞥眼儿神气说道:“这是聘礼,你父亲已经应了尤家婚事,定了日子要娶你家大姐姐过门的,搬走?难不成是想悔婚呀!” “不可能!你胡说!”慕欢骂道。 “她没有胡说”,慕欢看去,佟夫人手上捏着写了字的纸站在阶梯上,神色肃穆,声音稳如洪钟。 “母亲,你救救大姐姐,不能嫁给尤长志,不能把她往火坑里推!”慕欢带着哭腔哀求道。 佟隽如稳步拾阶而下,吩咐了身边的妈妈备车,“去城西” “母亲去城西做什么?”慕礼和慕欢都不明白。 去做什么——这一路,半个时辰,佟夫人一句话都没有,只是抚着怀中抽泣的慕礼,眼神决绝。 …… “老爷夫人,城东大娘子来了!” 佟夫人一露面,守门小厮便朝里喊,像是晴天霹雳,徐乔夫不知从哪里出来,手里还握着沾满墨汁的笔,而那平日里跋扈的彭月薇倒是没那么嚣张了,这会子掀了门帘,倚门窥视着佟夫人,不敢迎上去。 她倒也配在此处称作夫人了!佟隽如冷嗤一声。 “你怎,”徐乔夫期期艾艾的看着佟夫人讲了两个字,兜头就被狠狠的扇了一巴掌,扇的他眼冒金光向后倒去,若不是小厮扶着,简直要被打倒在地。 佟夫人看着向后屈着腰,已然上了年纪的徐乔夫,活脱脱就是一个干瘦的老头儿了,将手里的纸朝他脸扔去。 “我隐忍多年,是念在你我生育了四个女儿,愧你徐家无嗣,你纳妾我无话可说,这么多年苟且般地不与你和离,你当真觉得我对你念念不舍?” 徐乔夫慌乱捡起那两页飘在脚边的纸,原是写好的和离书。 “我是心疼四个女儿,若是和离怕是日后婚事难得顺遂,而你如今,豺狼猪狗般的没有人性,为了钱财听信那个妇人的谗言,竟然将女儿配个无志混帐之人,我若不与你和离,你便要害了我其他三个女儿!” 佟夫人眼中没有一丝泪,瞪着徐乔夫脊背发凉,“自今日起,我与你这虚伪小人恩断义绝,就此和离,日后你行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光明路,四个女儿婚事若再有插手,我便不惜性命,害你内外上下不得安宁!” 佟夫人目光猛地扫向彭月薇,吓得彭月薇连忙撂了帘子往里缩,可佟夫人几步上前去,撩开门帘子,那彭氏还来不及躲闪,她身前的孩子一把被扯了过去,吓得母子俱是惊叫。 彭氏这会子再无泼辣劲儿,一个劲儿呼天抢地的哭她儿子,竟没敢去跟佟夫人抢。 “你听好了,你再敢害我的孩子,我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佟夫人轻蔑一笑,看着被吓得双目惊恐的彭月薇,“你是个奴仆出身的卑贱之辈,胸无点墨,料定你是听不懂,明白的告诉你,意思就是你怎么对我的孩子,我就怎么对他。” 年幼的徐文嗣被吓得哇哇大哭,彭月薇拉着孩子生怕被抢走,总算佟夫人松开手,她才止住了哭喊。 徐乔夫始终一副被吓得要厥过去的样子,看着佟夫人挺直腰背从院子出去,哆嗦着看了眼自己的手,不知何时那支笔已经吓掉了。 慕欢从没见母亲大声说过话,马车上她也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今日可真是解气,自她懂事以来,就盼着有一天母亲能好好地教训父亲,给他一个耳光,挫挫那妾室的锐气。 “母亲,大姐的事情怎么办?”慕欢马车里小心翼翼的问。 “我会把聘礼退回去,不会把和儿嫁给那个废才”,佟夫人脸上现了和蔼的笑意,揽了慕欢和慕礼在怀里。 “你们两个日后嫁人,可不能过于跋扈,不可以对夫君动辄打骂,使小性子,要相敬如宾,相濡以沫才好。” 佟夫人总是觉得自己失败的婚姻会给姐妹四个造成不好的影响。 “母亲,可是大姐会不会嫁不出去了?”慕礼仰头问道,主动解除婚事的女方名声就不好了,怕是不会有人上门来求娶。 “那就让大姐姐陪着母亲,也好过她嫁过去日夜受苦”。 佟夫人抚着两个女儿的头,“我的女儿都那么好,绝不会让你们落入虎狼之穴,哪怕不嫁。” 母亲从城西回来的当晚,肖家的秦夫人带着芝兰来府上,慕欢知道她是来宽慰母亲的,特地吩咐眉生和月蔷用白豆蔻煮水招待,天色不早了,若是喝茶夜里难安眠。 一屋子亲近女眷,说话自然无遮拦,两位母亲上首座,慕宜窝在佟夫人膝下,枕着她的膝头,芝兰和慕欢坐在一处,对面是满脸泪痕不言语的慕和,慕礼挨着慕和,一直抚她的背宽慰。 秦夫人喝了口水润润嗓子道:“也别哭,祸兮福所倚,这就是好事,我令人打听了,说是那小贱人的亲兄弟在外赌,借了利子钱,还不上了便跑到城西去哭闹求他姐姐。” “彭氏哪有那么多银子,通家也凑不齐,就想到给尤家说亲的好处,这个尤长志娶不到好人家的娘子,都知道他是个扶不上墙的主儿,尤家看中大姑娘温和好欺负,出身又好,答应了彭氏一旦事成就给她一大笔银子,这贼妇生了侧心,三番五次的来叨扰你们。” “本来徐乔夫是不同意的,可耗不过慕和年纪在那,贼妇一哭二闹三上吊又软语哄骗,这才撒手不管,送到你们家的聘礼那也是克扣过的,听说尤家这会子在城西闹呢,要么要人,要么要钱!” “他们不会来抢人吧?”慕礼担忧的问道。 佟夫人和秦夫人相视一笑,回道:“三姑娘你放心吧,他尤家不敢,这会子只去闹彭氏,她若是敢来抢人,自去府衙告她作乱主家,强抢民女,你父亲是学台也碍着名声,只是可怜了你姐姐,本应该有一个好人家相与。” 秦夫人叹了口看着慕和,自己也拭了拭眼泪。 慕和拭干了眼泪,看着几个妹妹,颤颤的说道:“我如今也无所求,官宦人家是配不了,只是连累她们也找不到好人家,和离后那彭月薇更是一分钱也别想让我们见。” “一家人,血浓于水,我们也不能看着你跳火坑”,佟夫人说的干脆。 秦夫人看着慕和问道:“大姑娘,你可愿意低嫁些?哪怕是个普通门楣,过些普通的日子?” 慕和连连点头,无一丝的疑虑,“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安稳度日,那尤长志尚未娶妻,听闻就已十几房妾室,我也想忍了,想着聘礼接济娘家,可是一想到他买了园子来养了一群娼妓作乐,实在忍不了,不想这一辈子就这么浑噩过下去!” 秦夫人又得了佟夫人的示意,继续说道:“我府上有一远房亲眷地处徽州,是你母亲的老家,做布匹生意的,你母亲也有听说过,他家长辈见过你的绣品,颇为赞赏,若是你愿意,我倒是能牵线联姻,只是布商之家配你官宦之后,难免委屈你。” 慕和似乎是溺水中得了浮木,脸上有了笑意,随即却又凄楚起来,“可我远嫁了,这个家怎么办?” 秦夫人安抚道:“赵家自会下聘,算是能接济你娘家,凭出身你嫁过去之后也会高看你,最主要的是婆家父母心地良善,而且你母亲老家几位舅父尚且在世,知道你过的好坏也有个照应。” 慕和点了点头,起身拜过秦夫人,“夫人恩情慕和没齿难忘。” “别多礼”,秦夫人赶紧让芝兰扶起她,“我与你母亲的情分,视你如亲生,可不得生分了。” 厅堂之上总算是有了笑意,慕欢也拿了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这一日的水里火里,刀山箭雨,大姐这一处悬起的石头,总算是在悠来悠去后稳稳地落了地。 第十一章 下嫁徽州赵氏 慕和的婚事悲去得快,喜来的也快。 问名,换过庚帖之后不足一个月,徽州舅父那边便来了家书,说是男方父母择了吉日要亲自过来下聘请期,而且随家书一并送过来一副玉璜,算是赵家过的小定。 只见那一副上好的玉璜上纂刻着一句诗“玉璜联采组,琴瑟谐宮徵”。 “徽州很远吗?”慕宜写字时心也不静的问,她纸上落笔的小楷写的却是“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还好,水路三四日,再换乘快马一两日”,佟夫人这几日都是满面笑容的,将舅父寄来的家书反复的看。 “我明日便写了信给你舅父送去,好早些定了日子,最好今年就成婚。” 徐慕和已经十七岁了,不能再拖得太久,况且慕和不出嫁,难保那尤家惦记着,倒不如早日送嫁也安心。 “那大姐姐要做新娘子了?”慕宜笑的极为开心,语调都变高声。 正在一旁给她研墨的慕和被她羞红了脸,“连你也笑我!”可脸上是抑不住的笑容。 虽然这布商之家不是什么良配,可对比尤家,可真是地狱门口走一走,回了人间就是天堂,徐慕和本也无高志,看来心里也是满意的,毕竟舅父信上说,亲家女婿是个相貌品行都周正的人,配得上慕和。 “母亲,大姐夫生的什么样子啊?” 慕宜也不乖乖写字了,往佟夫人怀里钻,抱着佟夫人一边摇一边问道。 佟夫人摸着慕宜的头说:“待他日后来拜见,你不就见了他什么样子。” “那他叫什么名字?”慕宜像是有没完没了的问题,这会子天都黑了,却还是一点困意都没有,双眼光芒熠熠。 大抵在慕宜这个似懂非懂的年纪里,成亲是件很神秘的事情。 佟夫人笑着展开了最后一页家书,上面是男方家换庚帖后在庙中卜算的结果,慕宜伸长脖子仔细看着,大声读出来“赵明廷!大姐夫叫赵明廷!” 一旁立着的慕和方才还只是一脸娇羞的样子,听着慕宜大声的念出那名字,羞得两颊如火,连忙转身到一旁假意去收拾东西,慌乱的样子连慕宜都看得出来她害羞了,捂着嘴直笑。 佟夫人唤来侍女月蔷,将慕宜带回卧房睡觉,她虽哼唧了几下,却还是乖乖的随月蔷去了。 东院卧房内就只剩母女二人,今日一直淅淅沥沥的下着雨,时辰还没很晚,倒是天黑的很,关着窗也有些凉意,慕和取了条锦被给佟夫人披上,免得受凉。 “你舅父说,是个齐整的小伙子,平日里帮衬他父亲打理家中七八家铺面,性格虽闷些,倒也忠厚,而且在北方几个城内也打算新开绣坊,颇有头脑”,佟夫人拉着慕和说话。 “我只是担心家里…”慕和叹了口气,“与父亲算是彻底断了情分,日后那彭氏定是再不肯送银子来的,家里也不能只靠着母亲典卖嫁妆,慕宜的学堂还要读上几年,这些都是银钱。” “不必担心”,佟夫人抚着慕和的手,“我留着后路呢,你且自己过的好,妹妹们也才安心”,说着佟夫人令慕和从柜中取出一个檀木盒子来,又点了一支烛,屋里更光亮了些。 “这是我当年的陪嫁,其中老家有两处田产,地契在我手上,但是多年都是舅父帮忙打理,之前日子过的不艰难,我对他们也很大方,这些年他们知道我日子不好,便少占些银钱。” 佟夫人翻出地契来给慕和看,继续说道:“你嫁过去一并带在身上,我知道你性格柔和,不善管教奴仆,所以这田产还让舅父打理,你只管照旧历给他一部分钱就是,剩余的钱可也够你花销,你也是素来节俭的。” “母亲且留着补贴家中吧”,慕和推回了那盒子,“既然赵家是行商的,想必也不会缺衣短食,我多做些女红补贴,也就过得去了。” “你哪里知道嫁人后在夫家的事情”,佟夫人放好地契硬放在徐慕和的怀中,“这贴身钱一定要带!嫁过去后操持家里,生儿育女,那女红的活计就别做了,累坏了眼睛可不好。” 慕和默着点了点头,终是收了那地契,反而叮嘱道:“母亲为我备下的嫁妆金玉器皿就少些吧,也好留给妹妹们。” 徐慕和是最懂事的一个,也是最为忍耐的一个,佟夫人越想越心疼,却只忍了眼泪说道:“放心吧,我自为她们谋划着。” 佟夫人心里不舍得慕和去那么远的地方嫁人,可又欣慰她也算落得个清静去处,不知是喜得哭了还是心疼的哭了,始终不舍得放开慕和的手,作为徐家长女,到底是觉得委屈了她。 这夜里的雨浇退了刚升起来的气温,也浇退了夜里的睡意,明窗斋的烛火虽已经息了,可窗开着,慕欢和慕礼姐妹二人正临窗而坐。 一个罩着水蓝色的厚斗篷,一个披着碧色的薄被子,慕欢伸出手来,雪色的皓腕被檐下滴落的春雨一股一股的冲刷,像是握了一把留不住的水晶珠子,四下流散。 “母亲要给你说亲了,大姐姐这回定下就好张罗你的亲事,这几日跟秦夫人走动更频繁了呢,说不定就是为你相看婆家。” 慕礼像个不得闲的松鼠,手边白色的盖碗里放了糖渍的梅子,她也不嫌夜里胃酸吃了好几颗。 慕欢心思复杂,无喜亦无忧,她收回了手,用细软的棉帕子擦净了雨水,连同腕上的青玉镯子也细细的擦拭了。 “上次肖府设宴,就没有相中的公子少爷吗?” “是母亲让你来探我的口风不成?”慕欢挑眉问道。 “刘知州的二公子很是中意你,你怎么想?”慕礼还真是佟夫人派过来探口风的。 慕欢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 “不喜欢?” “我也是那日才看清他生的什么样子,怎么就喜欢了”,慕欢语气淡淡的。 “不是说,若为命中注定的人,看一眼就足矣。” “少看那些话本子,多读正经书”,慕欢斜了她一眼。 夜里下雨,愈发渗冷,坐了一会子,梅子也下了大半碗,两人阖了窗子便躺在一处,慕欢侧身闭着眼道:“要不你今日就留在我这里睡吧,下着雨也别回去了,怪凉的。” 慕礼眼睛直直的看着慕欢床账上那些漂亮的花纹,是她自己发明的花样子,毫无睡意,枕了一只手问道:“二姐,我还有点舍不得大姐姐嫁人,哪天你也会嫁人。” 慕欢睁开眼睛,看着躺在她身边的慕礼的侧颜,不着脂粉也是雪瓷干净,“我们都会嫁人,到时只剩下母亲一人了!我怨父亲没良心,是个迂腐的老顽固,可这么一想来,若是有个儿子,我们都嫁出去了,母亲也不孤单。” 那语气哀哀的,淡淡的,像是万般愁绪。 “不过我到要嫁的近些,夫君也要和气些,这样就能时常归家来看母亲了。” 慕礼听她这样一说,翻过身来看着慕欢的眼睛,略带戏谑,“那你就嫁个金龟婿,买一屋子的丫鬟仆婢侍奉母亲!” “就会编排我!”慕欢伸手去搔慕欢的痒痒,她可是最知道慕礼怕什么。 夜已沉静,隐隐的笑语声,点点的雨声,徐府一片祥和宁静。 第十二章 红鸾星可动? 大抵是糟心事都去了,徐慕和的事情过后整个府内都一派清明,上上下下都在为慕和准备婚事也无暇顾其他,慕欢也能约了芝兰多出去转转。 今日母亲要带着大姐往道观还愿,慕欢也得了机会一起去,便提早约了芝兰在青云观见面,回来的路上她二人要去鸿盛楼喝茶吃点心,母亲肯定会准许。 所以慕欢今儿一早便好生打扮了下,选了身水青色衣裙,踏了白绸绫的幽兰绣鞋,盘了头发,顺好珍珠步摇,淡扫娥眉略施胭脂。 青云观香火旺盛,为给大姐姐求姻缘母亲在此处捐输,这次逃过一劫又得了赵家,自然要去还愿。 青云观景致也颇佳,在城郊青云山上,山高耸入云似两扇未关严的大门,观建在山脚,传说那云雾缭绕的山里住着仙人,这道观像是给仙人守门。 每次去那里,都可以在观内游览一番,在香客捐修的亭子桥上转转甚是怡情。 只是今日秦夫人并没有来,只有两个妈妈和四书陪着肖芝兰来上香,佟夫人问过后,芝兰只是支支吾吾的道:“母亲身子微恙,怕受不了车马颠簸,只我来上炷香。” 佟夫人未多想,上香后带着慕和往吴道长那里求卦去了,慕欢便拉着芝兰往碧水桥那边去,听说观里新增了放生的鱼池子,也去看看喂喂,权当作是踏青散心。 可肖芝兰今日似不大高兴,又像是有心事,慕欢以为她是担心秦夫人身体,便宽慰道:“你也别太忧心,定是备宴席累着了,歇几日定无碍,可请了大夫来瞧过?” 两人说话间已行至碧水桥上,桥上人来往络绎,芝兰拉住了慕欢,说道:“其实方才我是没有说实话,母亲这次生病是因为我哥哥。” “那你倒是要说给我听听,你哥哥那么孝顺的好人怎么将你母亲气病了”,慕欢用帕子掩嘴笑道。 两人往更隐蔽山石中去,芝兰这才说道:“眼看着哥哥要进京赶考,昨晚他去求父亲和母亲,说是想娶你为妻。” 慕欢吃了一大惊,觉得脸上五官都逐一的失了知觉,半晌,方能眨了眼,嘴巴也磕磕绊绊的问:“你哥哥何时想娶我?我怎么都没看出来。” “那你可得问问他了”,芝兰也摇了摇头,“你自小与他结识,虽来往不多,可他上了心也说不好,其实我也算是早有察觉,只是不确定,未敢与你多提起,怕一场误会到让你烦心。” 难道早有端倪?慕欢不可思议的听芝兰说道:“你许久前送过我一支雀翎,那盒子我便随手弃了,前些时日我在他书房中发现,他不知何时留了那雀翎盒子,这么多年了一直留着,拂尘洒扫的丫鬟说,他知道那是你送过来的盒子,便特地拿了去,放在绢套里保存好,时常还会拿出来看看。” 那本就是慕欢随手配的一个盒子,没想到在在意的人眼中什么都是好的,慕欢听罢心里倒觉得肖彦松感情细腻,不觉间脸红了许多,可一时间不知是喜是忧。 肖芝兰忽而笑道:“我总爱拿我哥跟你开玩笑,现在倒是成真,只是我母亲似乎不大同意。” 她随即又沉了脸色,“我是怕长辈们心里生了嫌隙,所以方才没有跟佟夫人说实话,只是扯谎母亲生病。” 慕欢眉眼低垂,“我知道,徐家若是没有彭氏搅乱或许秦夫人还能看中我,可现在我父母和离,大姐又下嫁商贾之家,怕是配不上你前程远大的哥哥。” “我可从没这么想过。” 慕欢握了芝兰的手,“我从不怨你的,更不怨秦夫人,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何况我的家世确实非良人,若是你兄长高中三甲,世家女子也可配得。” 本是苍郁青翠的景致,俯仰须臾间荒凉起来,慕欢没了兴致游玩,便随芝兰去寻爻卦的母亲和姐姐。 一进观中,不知谁摇的一只签直直的飞过来,砸到了徐慕欢的后脚跟,她转身拾起来一看,笑着与芝兰道:“还是个上上签。” 签上写着偈语——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张郎画眉,笑扶白首。 前两句出自常棣,后两句出自张敞画眉的典故,说的都是夫妇恩爱,琴瑟和鸣。 “这么好的姻缘签,谁摇中的也不来寻。” 芝兰四下巡看,除了继续摇签的也没个人说自己摇丢了一支,又不能拿着挨个问人家“是不是你丢的”。 慕欢笑着摇了下头,便将签置在贡案上,“怕是自己摇中了也不知道罢。” …… 欣喜前去青云观却是娘仨满腹心事回府上,慕欢心里乱的是肖家,佟夫人和慕和乱的是观中又爻的一卦不大吉利。 为赵家这桩婚事爻的居然是个下签,虽然不可尽信命,可终归成了心病。 吴道长签又解得不甚清晰,也不知道那前头是虎狼要送命,还是乌云遮日过会子就能散。 到了府门下马车,秦夫人的车轿竟停在府外面,这会子正立在那里怔怔的看着她们,神色凝重。 “怎么过来了,听芝兰说你抱恙在身,没在家好生歇着?”佟夫人正有一肚子爻卦的话想找人念叨。 秦夫人叹了口气,见慕欢的神色,似乎是已经知道了肖彦松欲结亲的事情,她就猜得到芝兰是不会将此事瞒着徐慕欢的,她二人自幼便好成一个人。 让进府内,佟夫人吩咐摆茶,见秦夫人似乎脸色不大对,一副不欣喜的样子,屏退了下人和姑娘们,只留下她二人在丘山堂也好说话。 “你我也交往几十年,从做姑娘起,除了上辈人的交情,你我也素来投缘,比起慕欢和芝兰还深厚,我也不隐瞒你”,秦夫人饮了口茶,“彦松昨夜跪求要娶慕欢,想让我来提亲。” 徐家还没乱之前,佟夫人也想过肖彦松会娶自己一个女儿,可能是慕和也可能是慕欢,可徐家如今这般田地,备受嗤笑,肖彦松又是肖家寄予厚望的长子,怎么可能再聘慕欢为妻。 若是自己的儿子有这般想法,佟夫人也不会同意,所以她并没有怒气,只是叹了口气道:“你也回去劝劝哥儿,高中后什么大家闺秀没有,我徐家实在是高攀不起。” 秦夫人又怕佟夫人多心,脸上生了愧色,语调哀婉,“肖家小辈人里只有彦松读书上进,全指望他,本盼着他博个功名后便求娶京中大理寺丞的高氏女,毕竟入了京,他爹一个外放的官半点助力也没有,难道真让他到那些偏远之地做官几十年不成?可他一听便急了,昨晚与他提及此事后便长跪不起,说是倾慕慕欢许久,下了决心非她不娶,我实在是怕他心中郁郁毁了前途,才不敢逆了他的意。” “你还是回去劝劝松哥儿吧”,佟夫人淡然得很,她们能管住的只有自己,左右不了他人。 看着佟夫人一贯的云淡风轻,秦夫人觉得自己是多心了,也别怪她,她在家中忧心整整一日,早就乱了阵脚,就怕慕欢知道肖彦松倾慕于她后也红鸾星动,两情相悦更不好拆散,所以她才慌忙赶来。 路上又胡思乱想谋划计策,想替刘知州的二公子说媒,他也看中了慕欢,被人捷足先登彦松那边也就不惦记了。 可她也乱忘了,佟夫人是什么人,出了名的心高气傲淡泊之人,连出了彭氏这样的事都能咬牙挺过来。 徐慕欢是性情最像她的女儿,顺境逆境都不卑不亢的姑娘,怎么肯委屈自己随便配个刘公子。 秦夫人自知没有面子再多说什么,起身悻悻的辞别。 天色彻底黑了,在晦暗中佟夫人坐了好一会儿才吩咐张妈妈掌灯,丘山堂一下子亮了起来,可张妈妈却看到佟夫人脸色满是憔悴。 “夫人可是身子不爽?”张妈妈小心问道,晚饭在观里用的素斋,没吃服帖也是可能的。 佟夫人摇了下头,她只是心中愧疚,她这一辈子都昂着头过日子,只是亏欠这几个女儿,因为她婚姻的不幸,带给女儿们的都只能是不幸的婚事吗? 第十三章 上言长相思 下言久别离 自青云观归来几日后,佟夫人都心若有事的样子,别人都揣测是为了大姐姐准备嫁妆操心,可只有慕欢知道,未必都因为姐姐,但母亲始终也没有将那晚秦夫人来的事情同自己多言语。 到了下午,厨房快预备晚饭了,张妈妈接前门小厮送进来的帖子,佟夫人一打开来,竟是孙府下的,“明日邀你去府上小叙,可愿意去?” 孙府的令君姑娘比慕欢小一岁,也是张罗婆家的年纪,府上常有些宴请也是自然,佟夫人没多想,便问下首坐着的慕欢,她正往帕子上绣花,那一十二条帕子都是添进慕和嫁妆里的。 “去呗,要不明日带着慕礼一起去”,慕欢拿了小剪子断线,针脚极为齐整。 “欢儿,刘知州家的二公子你可钟意?”佟夫人让慕礼没试出话来,今日便直接问了。 “自肖府设宴那日后,与娘亲往来的几位内眷总提起刘焕元,怕是刘家来探口风吧。” 慕欢拿绷子接着绣下一条帕子,头眼未抬的说道:“母亲,刘焕元已经接连四年未中举,既不上进又不是块读书的料,刘府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官宦人家不好意思让儿子另谋营生罢,整日放他在府里闲混,女儿看不上他。” “那肖彦松呢?” 母亲终究是问了,慕欢一抬眉眼,看见母亲安详的脸,“肖家不会同意的,他不比刘焕元之流。” “那你…”,佟夫人语气里全是试探。 慕欢手上活未停,淡淡的道:“且看吧,现在传进我耳里的都是别人的话,肖彦松都没亲自与我讲,反正他今年秋试,放榜后是想来求娶我还是讨京中的大家闺秀,只等一个夏不全知道了。” “你这是静观其变?” “女儿是听天由命”,慕欢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他也是个呆子,不先问问我的心意,就去求他母亲,想着芝兰往日说他哥哥,像块榆木疙瘩,脑子里全是孔子孟子韩非子,我还跟着笑,由此看来,果然就是块榆木疙瘩!” “那你还不是更钟意他”,佟夫人被慕欢的话逗笑了。 “彦松哥哥是个正派的人,才学也好,我自幼与肖家往来,从来对他都高看一眼的。” 慕欢吐了实话,她当日的震惊之余也心有歆慕。 “好,那就等这一个夏天。”母女俩都心知肚明,就算是肖彦松认准了,嫁进去也是行蜀道般地难。 翌日,佟夫人带着慕欢、慕礼去孙府赴宴,没想到真只是个普通的宴请。 孙府也是别出心裁,弄了个全鹿宴,只是慕欢觉得佐鹿肉的酱料咸了,且炙烤的火候拿捏得也不好,吃了几口便觉得焦的发硬,撂了筷子。 “什么时候给你道喜啊,听说知州夫人看上了你,要讨你做儿媳妇呢。” 孙令君特地挪了位置挨了慕欢坐下,孙家其实也看中了肖家,可早听说肖府巴结上了京中的高氏,便也不再提了,于是孙家又看中了刘家,没想到这结亲路上总跟这徐家姑娘狭路相逢。 “不劳你操心了,什么时候刘家的聘礼我徐家接下了,你再来给我道喜也不迟”,慕欢斟了杯茶漱漱口。 孙令君听闻徐家也有意结亲,觉得自己都不行,她徐慕欢何德何能呢。 “我劝你把握机会,徐家都这步田地了,能在明州府官宦人家找个婆家就很不错了,还指望着状元郎去你家下聘不成。” 慕欢撂了茶杯瞪了她一眼,都是小女孩儿的赌气话,“我还等着京中的皇亲贵胄来我家下聘呢。” “你这是盼着做王妃呢”,孙令君笑了一声。 慕欢将漱口水的杯子一推,冷声道:“这个做的够难吃的,也拿出来款待客人” 不看孙令君气白的脸,对慕礼说:“我胃都置气了,带着眉生散步回去消消食,你陪着母亲宴后乘车走。” 慕欢出了孙府带着丫鬟眉生刚下了台阶便遇到了肖彦松,没想到孙家今日也请他来了,宴还未散他怎么就在门口了,慕欢朝他福了福身子,回他的拜礼。 “妹妹提前离席了?”肖彦松有点局促。 “快要动身赴京了吧?”慕欢只问他道。 “明日一早。” “那今日怎么还来赴宴?不在家收拾一番?” 孙府住在宽仁巷最东边一家,离大路只几十米远,两人并行隔着半人远,谁都不敢去看谁。 “我听说你今日会来,所以就来了,盼着和你说句话。” 两人行了这一段人稀的巷子,再走就要进大街,人多眼杂的不好并肩而行,慕欢便住了脚步,肖彦松憋了好一会儿方才朝着慕欢一大拜,吓得慕欢往后退了一步问他,“你拜我做什么?” “二姑娘,我一直心里有你,此去京城赶考若得金榜题名,一定回来求娶,不知你肯等等我?” 肖彦松也听芝兰说,刘家似乎相中了慕欢,想将她聘给刘焕元,所以他心里怕得不得了。 慕欢躲开他那一大拜,前行一步,淡淡的回他道:“那就祝公子金榜题名。” “慕欢,那你可是应了我?”肖彦松目光切切的看着她问。 她住了脚步,脸上半含春色,微折过身子与他说:“我…只等你一个夏天。” 她这算是应允了?肖彦松猛地抬头,怔怔的望着徐慕欢远去的背影,心中喜悦满溢而出,连脸上都快盛不下了。 “行啦,那小娘子都不见人影了!” 身后,勒着缰绳慢慢骑在马上过来的俞珩声音懒洋洋的,他今日一身的象牙白襕衫,脚踏黑色马靴,偏腰间一柄古朴的长剑竟不像个书生,“你随我回府取了行李,明一早就要赶路。” 肖彦松翻身上马,整个人都没见这么高兴过,俞珩问道:“浩然(肖彦松字)兄,我看着小娘子冷冰冰的,你性情未必适合这倔的,自讨苦吃。” “你又没有心仪的女子,自然不懂。” 俞珩叹了口气,“我是真不想回京啊,我母妃一定要我娶长兴侯府的汪姑娘,我是被逼的一个头两个大,你盼着秋试早点来,我倒是盼着永远不来,有这秋试在眼前,我还能有借口出来躲躲清静。” “反正你这样的宗室子弟都是要娶个世家千金的,你有没有心上人,试着相处,或许就喜欢上那汪姑娘也未可知。” 俞珩眉头一拧,“宗室子弟怎么了,宗室子弟就不能娶个自己心仪的女子啊”,他一夹马腹,飞快的奔了出去。 回了徐府,慕欢躺在明窗斋的榻上思绪万千,方才的事总在脑子里萦绕,眉生可都听见了,倒了盏茶奉了过去,小声说:“这肖公子可真是对姑娘一往情深。” 慕欢撩了遮在脸上的帕子,一翻身的坐起来,头倚在那床桅上,叹了口气,“眉生,这也说不好,不是有句话,叫上言长相思,下言久别离。” 她心里对肖家能不能允了这门亲事还是惴惴不安的。 眉生听不懂什么意思,她只能看得出她家二姑娘好像挺愁的样子。 第十四章 五官街的夫人们 似从一场大梦里醒来,昨夜哭的太多了,还没睁眼便觉得头痛的厉害,慕欢低低的唤了声月蔷,支撑着坐起来,挂了帐子方才发现日已高悬。 “孩子呢?”慕欢赶紧起来洗漱问道。 “奶娘领着回去了”,月蔷接了漱口水忙又递上绿茶给慕欢润润喉舌。 “姑娘放心吧,今儿早汤妈妈和管事媳妇来请安时都被我打发回去了,说是您身上不好,给了牌子,放了银子,也没有大事儿,倒是今早儿伺候二爷时候他叮嘱过,别忘了提醒娘子去五官街。” “知道了,让外面备车。” 王府仍在丧中,只捡了一身素净衣裙,外面罩了黛色掐牙褙子,遮上青狐裘的斗篷,接了月蔷备下的手炉。 “娘子就这么上门?哪怕是亲妹子的乔迁之喜也不能空手去见三姑娘啊,她的脾气,说不准要怎么笑话您呢。” “二爷不是备好了么”,慕欢选了支累丝银凤簪。 “真是夫妻连心,二爷一早就吩咐濮阳,选了不少东西让备在门房,待姑娘出门就用车一起驮了去,说是有不少布匹缎子,几件斗篷兽皮,文房四宝和几套瓷器,对了,还一对漆背金花镜,纨扇子一对儿。” 月蔷是自幼就长在徐家的丫鬟,向来亲近,说话也没什么忌讳。 慕欢正看镜子正衣不无惊奇的问:“你一副早就知道他们进京的样子?我昨儿晚才从二爷嘴里知道,你倒是消息灵通。” “姑娘您是操心东院的事儿分了心,这几日京中都传遍了,那些平日里街上采买的丫鬟小子们总叨咕,说是明年上任回调入京的外籍官员们都被安置在了五官街的宅子里,赶着年前就住进去呢,眉生的男人不是肖府的旧仆嘛,他们还给五官街取了个新名叫‘下里巴’街。” 月蔷粗略识得几个字,不知道下里巴是什么意思,见慕欢脸都黑了便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忙掩了嘴。 “奴婢可是说错什么?” “行了,本来就起晚了,若是再在屋里耽搁着,怕是去了都近晌午了。” 刚出二门还没登车,俞明鹭便唤了声‘二婶婶’追过来,后面还跟着马婆子和丫鬟青叶。 “二婶婶你可是要去五官街?” “是呀,我三妹妹今日随夫君入京,乔迁之日我得去帮忙。” “婶子我也要去”,明鹭摇着慕欢的手求,“母亲不让我去凑热闹,说我热孝在身,可我实在无趣,想着跟着婶子去见亲总不算失礼,求婶子了。” 慕欢看了眼马婆子,那老奴上前拜道:“大娘子实在坳不过大姑娘,想着有您带着也不会出错。” 嫂嫂也真是娇惯着孩子,体谅她深闺寡居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纵容些,便说:“那好吧,你只跟着我,不许乱跑被人寻了错处去。” 五官街听名字就知道原本住着武将居多,最早住进去的是个五官中郎将,之后又有不少禁军将领都住那。 新帝继位后将跟着七王爷起事的几个人都处置干净,流放的流放,削职的削职,贬官出京的也有几个,所以那条街的府宅都空的差不多了。 新调回京的官员,在京中无宅邸的就都赏赐了这里的宅子,自然京中这几日讨论的都是五官街的新贵们。 慕欢还因为月蔷一早说的下里巴人生气,可想想西川那个地方,慕欢是去过的,对于繁华的京城来说,还不是下里巴么,一群从西川、朔州、瓜州回来的官员,自然被京中的这些地头蛇笑做下里巴人。 慕礼的宅子在五官街的最东面,要行过最最外面的三条巷,再折进去走到最里面一户。 路过的几户人家要么陆陆续续的搬,要么一看就是刚搬进去的,正在修整门楣台阶,挂灯笼,还有推着车过来专门贩卖的商户。 慕欢叫月蔷将车上的厚帘卷起,降下坠了青竹轴的白纱,这样即使不探头也能朦胧的看得见外面。 “娘子,前面有马车行过,路窄堵住了,您稍坐会儿。”月蔷在车下回道。 “二婶婶,你看那家是不是有宴请?” 慕欢看了眼还真是,怪不得路堵上了,原来是来往马车和行人太多。 “这些都是新入京的官员和家眷吧?”明鹭头贴近那帘子些,“二婶你看那户,笑死人了!” 慕欢随她眼神看去,只见住在后院的一户人家,赶着去参加前院邻居的乔迁宴,夫妇二人一前一后冒着冷风赶过去,缩头缩脑的样子。 孟九详——慕欢记得他,他生的黑面膛,铜铃大的眼睛,身体魁梧不似文官,活像个猛张飞,在西川见过的,是个详识律法又博闻强识的人,当年还只是个从七品州判。 因办起案子来铁面无私又被称青天大老爷,肖彦松是为数不多他愿意来往的人。 若是按照京中体面人家的规矩,即使住在前后院,也是要备了软轿各一顶抬过去,还没有一路小跑赶宴请的官员呢。 “真俗气,还有人穿翻毛兽皮的靴子,去了人家会把地弄脏的。” 俞明鹭嗤笑一声,“您看见那个娘子穿着新绿色寿字纹的衣裙了吗?”她掩嘴笑起来,“祖母都觉得那花色老气,上次库里剩下几匹旧料子要做鞋面儿,翻出几匹就有这个样式的,祖母都赏给马婆子了,也只有她那么老的婆子们才肯用。” 她这般样子让慕欢想起那晚俞珩生气,想必在长留候面前也是虚荣造作、贪慕富贵。 “可能那是她最好的一件衣裳,明鹭,先生没有教导过你,妇容不必颜色美丽,重在身不辱垢。” 又是这些无趣的女诫,明鹭撇了撇嘴,“听说这些调回京的官员都迁了高位呢,有的都做到三品,我看他们的家眷也不怎么样,都是又老又丑的,还畏畏缩缩的小家子气。” 她手上是毛色极佳的白貂绒手捂子,挑着嘴角一脸得意说:“我若是做了王公侯爵府里的高官娘子,一准儿比她们要做得好,穿上最时兴的衣裙,画上最时兴的妆面,谈吐风雅,又怎么会不高贵的风中跑来跑去,难不成就她有一双脚会跑会走。” “那你先得去边关上、荒垦地上守个十载二十载。” 慕欢脸色不悦,冷声道,“你笑话的就是新任的大理寺少卿,四品官呢,你只看到她夫人衣着过时、容貌沧桑,却没见过她夫人持家有道,在西川那样的地方素衣粗食仍不分心,换作你,你能吗?” “熬了十几载,一腔赤诚将夫君从七品小官扶持到京中四品,矢志不渝,这般坚韧高洁,岂是京中那些日夜战战兢兢,恐被夫君休弃厌烦,终日只知迎合谄媚,与姬妾丫头争风吃醋的女眷们能比得了的。” 明鹭被呵斥的不敢说话,直到马车到了肖府她都只撅着嘴,心里却暗暗地骂“小官家的女儿,就知道替那些下里巴人的娘子说话。” 肖府——明鹭口中满是歆慕的三品大员的府邸,只是她方才还不知道,这个御史中丞的娘子就是她们要探望的徐慕礼。 慕欢下车时,徐慕礼已经站在府门前候着了,穿着一身有些年月的皮大氅,挽着发髻,只簪了一朵紫色的绢花,腕子上的对镯还是出嫁时的嫁妆。 她清颧消瘦许多,再不是那个十一二岁在明州府痛骂小妾彭氏的徐家小娘子,慕欢一时间眼眶泛酸,恨不得扑进她怀里大哭一场,聊表多年分离的酸楚。 慕礼眼睛还是那么亮,母亲曾说,她那厉害都在眼睛里,一副什么魑魅魍魉都不怕的神采,她也瘦了,倒越发有几分父亲的模样。 她们到底长大了,经多了分离,见多了喜怒哀乐,什么都能平静的面对。 “二姐夫备了这么多东西啊,看来是知道我们赶路紧促,一时间备不齐家当。” 慕礼说话还是脆生生的,看着家仆一箱箱的往里搬东西。 “这是我侄女明鹭”,慕欢总算忍住了眼泪。 “果然是王府里的千金”,慕礼书信中知道这个孩子,没想到都这么大了,也是,她与慕欢距上次分别也有五六载了。 “我也有个女儿,若是你不嫌弃,就去见见她,只是她还小。” 徐慕礼吩咐身边的丫鬟,“带她去见姑娘,多预备些糕点吃食,家中虽繁乱也别怠慢。” 两姐妹拉着手转身往大门进,隔着门槛,慕欢一眼望去,肖彦松就站在院中,冬阳西风,负手而立。 他还是那么清瘦的身量,脱了官服一身粗布青衫,气质卓然,脸上也没有笑意,却双眸祥和的回望着她。 慕欢想起许多年前慕礼给她写过的一封书信,上面说,那日他们在西川重逢,在田间瓦舍,阡陌纵横中相遇,只是一眼,便觉这个男子粗布芒鞋也难掩风采和他的满腹诗才。 从他的目光里慕欢像是听到了千言万语,历尽岁月游弋。 一瞬,慕欢似又回到过去,过往恩怨年少荒唐都历历在目。 往事如烟,往时女儿待字闺中男儿萧郎未娶,竟都是嫁娶之事,她记得那时大姐姐刚出嫁…… 第十五章 登舸远嫁徽州 夏末秋初,赵家正式下聘,正日子定在了九月初八,黄历上说——宜嫁娶、宜出行,总之诸事皆宜,更重要的是,从明州到徽州要走水路接亲,若是再推迟到隆冬,怕江水封冻,不宜行船,婚期赶早不赶晚。 慕欢还记得,赵家的聘礼十分的讲究,既贵重体面又不庸俗,比如聘礼必备的聘雁,赵家命能工巧匠定制了一对鸽血红玉雁; 还有必备的金银玉器,别人家都以钗环首饰为主,赵家就极有排场的抬了一堆金银器皿出来,看聘礼单子上一水的玉质胭脂盒、玉盏子、玉杯玉碟,最宝贵的是一套珍宝文房四宝,青玉为洗、银为笔管、洒金宣纸、堆叠珍珠的砚; 聘礼中的首饰也颇有心思,全是珍珠穿的项链,每一颗都大小相同,能挂在脖子上好几圈,取意长长久久; 以四季花卉为型的绢花共有六套,每套六种样式,取意六六大顺; 除此外的钗环戒指、镯子都是四或八为数,取意四平八稳; 还有锦帛布匹,有几种颜色明州府都几个人没见过,其中一种说是从波斯带回来的,唤作波斯蓝,上面还有一对花样别致的瓷瓶,听闻也是那里的手工艺人做的; 还有一种料子,如同纱线捻成的,极为梦幻,是海外带过来的,唤作蕾丝,那里的女人用来做裙子用。 赵家父子亲自来接亲,当年的赵明廷,虽是商贾人家的公子,却是个萧萧肃肃、清举文雅的模样,不愧是祖上读过书的人家。 说起话来也是和颜寡语的人,与大姐姐像是一样的脾气性格。 虽商贾之家没什么体面,可大姐姐总算是风光的嫁出去了,登船挥别虽难过,可也了却母亲一桩心事。 “娘亲,慕礼去送嫁最快得两三个月才能回来吧?”慕欢一边做些针线一边问道,天气也凉了下来,她在外面罩了层水碧色披风。 慕欢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让慕礼去送嫁而不是自己,按年岁来算她更沉稳些。 “是啊,路途遥远,你大姐姐也不能归宁,留着慕礼陪她日子多些,她也不那么想家”,佟夫人稍作静默又道:“还有,我也有私心,礼儿还没有定亲事,徽州有你几个舅父在,若有姻缘,也是个好机会。” “慕礼可知道?” “还敢叫她知道,也不知道她是没动婚还是年纪小”,佟夫人落了手里的棋,“我只嘱咐了你大姐姐,若她在亲友内眷里走动时带上她去,我对礼儿不求别的,只求一个脾性好的夫君,能软和她的脾性,若是碰见个炮仗,两人一点就窜!” 慕欢听佟夫人说话笑的肚子疼,她突然想起一句玩笑话,‘老实和尚敲木鱼,点一下念一句’。 “欢儿,母亲和秦夫人打算过些日子送芝兰进京,说来也巧,秦夫人的亲戚里不是有个侯府娘子,也有个女儿,因为是家中独女,没有姊妹陪伴迟迟不肯习礼仪,便想着选两个伴读,想带着你去。” 母亲的话倒是奇怪,慕欢住了手里的活计,“怕是想给芝兰寻婆家吧?” 慕欢到底聪慧些,佟夫人点了下头,“那位侯府娘子相中芝兰了,可能要聘她做儿媳,又多年未见,寻思借此机会相看一番。” “侯府相中芝兰,难不成肖老爷要升官了?” “是啊,打听到了消息,说是坐实了明年擢明州知州”,慕欢又猜中。 “哦?那刘知州?”慕欢问道。 “尚不知内情,官场本就波诡云谲,谁又知道呢。”佟夫人心里暗想,若是任上满了迁了,平调了也罢,若是被参了,贬了,前路晦暗。 世人都晓得富贵好,可富贵不都是险中求来的,嫁的平庸的夫君虽日子平淡,可也一辈子安心,佟夫人打量着慕欢心里暗暗地想。 “她府上入京那我去做什么?”慕欢又开始低头做活儿,“让秦夫人带着芝兰以串亲戚的名义去不就完了。” “京中放榜了,肖彦松虽未高中三甲,可榜上第六名足以为他谋个好前途。” 在佟夫人的沉默里,慕欢拿针的手渐渐的颤抖起来,唇紧闭着,又似口中紧咬着牙一般。 看来他还是择了高家姑娘,舍弃了自己,这结果她像是早就知道,却非等今天才肯认命,她不恨,谁人不是身不由己。 “那带着我去是想也给我寻个婆家?”慕欢声音淡淡的。 佟夫人看慕欢眼里噙着的泪,心里也不是滋味,可她也不能为了让慕欢死心,就把秦夫人那些难听的话说给她听,权当做没有缘分吧。 “我去!我一定得去!”慕欢忍回了泪,一滴都没掉出来,“我不去倒像是认定了肖彦松!” 她又突然哼笑了一声,表情淡淡的道:“我答应肖彦松等他一个夏天,也没有食言。” 虽是女儿在这世上除了嫁人别无他法,千家万家的父母都在筹谋一桩亲事,可佟夫人是极看重慕欢的,她的品貌、才学、性情,从不想折损了她那份骨气,不愿她终成世俗之中自轻自贱了的女子。 但又如何能救得了她?她常跟慕和说一句话‘这世道,女人向来救不了女人。’ “母亲,你别为我担忧”,慕欢看着佟夫人眼里的挣扎与绝望,她停了手里的针,“可还记得您最爱的那句诗?” “我若此生难得顺遂,我就学闻溪学堂的顾先生那样,侍奉母亲百年后,等房子被城西那小子收走,就去观里、庙里租借个房子,每日读读书、参参禅、笔墨赋闲。” “欢儿,母亲虽万事依你,可此去京中若真的有姻缘,断断不要错过才好。” 听她生了不嫁的心思,佟夫人着实担心。 千万别在肖彦松这里挫了锐气就心灰意冷了,天涯何处无芳草。 慕欢笑着点了点头,她才十五岁啊,望望她的人生,怎么也想不出要青灯为伴。 深秋,天彻底冷下来,慕和出嫁后半月有余,慕欢与肖家母女北上入京,至此之时,母亲身边只有一个慕宜陪着。 在马车上,慕欢握紧了傲雪梅花图的手帕,那是母亲为她绣的,临别赠与她,似如诉如泣的说着那句母亲最爱的诗——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她这一生真得就只能如花零落被碾为尘了吗?她甘心吗? 第十六章 满怀愁绪散星河 自明州出发,车载着女眷,上京得耗费上半个多月,路途也是遥远了。 秦夫人携着芝兰,又带了两个婆子与四书,慕欢只携了婢女眉生,有一众家丁护送着,算是浩浩荡荡一众人了。 “京畿繁华之地,不管亲事有没有结成,去一趟也是这辈子值当的事情”,芝兰颇为乐观的说道。 可她转念又不大高兴,“母亲说相看的是侯府的大公子,将来要袭爵位的,八成有什么缺陷,不然怎么会相中我呢?别是个病秧子叫我去冲喜吧。” 听她这么一说倒也是,慕欢为她筹划道:“你去了先探探虚实,若是不好便在侯府里多出洋相,怕是这桩亲事也难成。” “他们呀,只会为我哥哥谋划,如今放榜还未派官就想着结亲,为他日后铺路。” 芝兰自小在家里就不如肖彦松那般受重视,只是盼她大了能寻个体面的婆家就好,府中一千颗心都投在肖彦松身上,到如今连她的婚事也得为兄长的前程做准备。 一提起肖彦松,芝兰忙掩了嘴,“慕欢,你这么聪慧,怕是早就看透了我母亲这次带你一起上京是为了给你也另寻婆家吧,求你怪他们可别连我一起恨了。” 慕欢握住芝兰的手,笑容里六七分落寞,“我自然不会恨你,不过若是真能此番得良人又全了你家人对你哥哥的期望,我还要感激秦夫人呢。” “都怪我父亲”,芝兰没好脸色,“母亲本来想,哥哥非喜欢你也不是不行,可父亲却骂母亲短视,好好地高家姑娘不要,那可是日后多有帮衬的亲家,又说你父亲不得体面,只会惹来笑话,这才再无转圜之地,他们这会儿还不敢告诉哥哥,只等到了最后硬要他听话。” 芝兰一跺脚,“要恨,你只恨我父亲,连我都厌烦他了,这次有望擢升知州,瞧他就越发的趋炎附势。” 芝兰如此的在背后说他父亲,想必肖伯父一定是嘴脸难看,慕欢知道,肖家怕是也逼芝兰不少,都是身不由己的女儿,都是可怜人。 马车突然停了,车下有婆子隔帘说话,“两位姑娘,到了一处客栈,大娘子说天黑怕是进不了城,不如今晚在这歇息,明日一早出发,中午便能入京了。” 慕欢与肖芝兰忙收拾了小几上的蜜饯果子,戴好遮面的帷帽,那婆子早已备好马凳,搀扶她二人下车。 “这客栈真大,没想到在此郊外竟有这么大的客栈”,芝兰抬眼望去,两层楼高,简直比明州府里大酒楼还气派,门前车马络绎不绝。 “这是京城近郊唯一一家客栈,所有入京的人都要在此歇脚留宿,自然生意昌盛”,秦夫人笑语,她二十几年前进过一次京,这间客栈还没这样气派,想必是生意愈发好就翻修了,居然架起了二层。 他们一行人多,肖夫人要开四间房,可这客栈今日恰逢有位显赫人物住着,都订出去了,掌柜的也颇为难。 “夫人,您也别难为我,我这客人可得罪不起,这两间房还是最后的,您若是再迟疑,怕是最后的也没有,天一黑进来的客官就只能住马圈下房。” 秦夫人吩咐张婆子先将两位姑娘送上楼去,楼下来往客人纷杂别生了祸事,自己也好留在此处与掌柜的再商量,能不能多匀出一间。 “母亲,您看,那不是我哥的那位同窗?” 众人顺着芝兰的示意看去,果真二楼坐着一位公子看起来面熟,只见他着練色提花缺胯袍,裲裆后露一截铅朱领子,犀角装饰的护腕,束金冠,按着一柄长剑,就是那些时日府上做客的俞珩。 “几位认得那客官?”掌柜的问道。 “哦,不甚熟悉,是家中老爷所识的旧友”,肖夫人怕失了芝兰的名声如此答道。 “这位客官就是定下客栈二层的贵客,若是能与他说上话,别说匀出一间,再匀一间也可!” 秦夫人有点为难,自己一个长辈不好上前去说话,领着两位姑娘也不好上前,派个小厮去岂不是没礼数。 慕欢见她为难,提醒道:“夫人,何不写了帖子送去,以伯父的名义,看他的作派也是个衙内。” 秦夫人点点头,吩咐掌柜在那雅阁边上上一桌菜,再命芝兰写了帖子令人送过去,只希望这公子还能记得与肖家有交情。 一行人在用屏风间隔出来的‘雅阁’用饭,落座不久俞珩便亲自过来拜见,好在他是个不倨傲的人,不然怎么会瞧得起亲自过来,只是她们当时都还不知道他是王府公子,只听肖彦松唤他宗璘,权当做是个普通官员的衙内。 “给大娘子请安,见过两位小娘子”,他始终未坐,立在那里拜道。 “公子,你怎么在这郊外客栈?”芝兰和慕欢已摘了帷帽。 “今日往附近的围场狩猎,一时尽兴,天色渐晚便留宿,明日入城,几位娘子是要入京探彦松兄?” 放榜好一阵子了,肖彦松得令留京待命,一看就是要派官的,肖家人自然欢喜,他眼色多流连慕欢几下,以为她是定了亲事来京探望‘夫君’的。 “我们是进京探亲的,不止来见彦松”,秦夫人道。 “要给公子道喜了,我哥哥家书上说公子高中探花,可派了官?” 俞珩谦辞,“得幸入了陛下青眼点了探花,跟肖兄一样,还待朝廷命,只等为国尽忠。” 他又看了眼徐慕欢,见她腕上带着那对换回去的喜鹊镯子,只是面上并无喜色,这姑娘一双眼睛生的极好,每遇她便是盈盈一剪秋水,脉脉望人不得语,见之令人欢喜。 慕欢忙将手收回怀里,用袖子遮挡了去,斟茶再不看他,却道:“可请公子帮个忙?” “小娘子说便是”,他想都没想就应道。 “方才掌柜说客已满,公子定去了不少客房,我一行人实在多,余下两间不够住,还请公子匀出一间来,我们也好挤一挤。” “原来是这样”,俞珩笑起来, “匀出两间,可还够用?” “一间就够了吧,方才掌柜的不是说还有两间自家人睡的,可叫下人去挤挤。”慕欢试探问秦夫人。 俞珩吩咐了小厮道:“去告诉掌柜的,将肖府的账划到我账上,不可怠慢了。” “这怎么好,这就叨扰的太多了”,芝兰忙阻拦。 “我与你兄长是同窗好友,既遇到了怎能不多照拂”,俞珩未再多叨扰,拜别告辞。 “母亲可知他是哪家的公子?”芝兰小声问询,慕欢其实也好奇着呢。 “当然不知,你哥哥也未多说,我得幸几十年进一次京,连那长兴侯府的人都认不全,哪还认得京中那些官中子弟,只是这位公子真是礼数周全,彬彬有礼,生的也相貌堂堂,要我看一定是显赫人家教出来的哥儿。” 秦夫人满口夸赞,这个同窗好友高中三甲,就是肖老爷也是极满意的,一看就是龙凤之辈,如今又是好个春风得意的人。 “那是自然,头榜的三甲是要殿试的,哪有姿容不堪入目的,冲撞了天子就不好了。” 饭罢,两个婆子伺候秦夫人和芝兰一处住下,慕欢带着丫鬟独住一处,慕欢认床,路上一连几日都睡得不太好,今日这间客栈倒还像样,她便命了眉生要了热水好生洗漱一番。 这会子换了新衣正坐在窗下望月,遍天的星星,也不知大姐姐在徽州新家过的如何,也不知只留下慕宜能不能照顾好母亲,慕礼若真的在徽州寻了婆家,她们姐妹要何时才能再见。 “唉!”她一声轻叹,“独坐不知身何处,满腔愁绪散星河。” 虽在别人面前要强,对婚事吹了强做淡然,可终究还是心里郁郁,不禁抒发了出来。 “不知小娘子有何愁绪?” 突然有人搭茬,吓得慕欢伸手关窗,慌乱中她只拉回了半扇窗子,只见窗上映了那人的影子,似乎正在她斜对面的围栏处坐了,她便不敢再伸手去关另半扇,再回头看,眉生在榻上已经睡得且沉。 她不搭话,那人便又问。 “可是思念肖兄?” 慕欢方才慌乱没听出来是谁,这会子听清了,正是俞珩。 她往后坐了坐,说道:“你不要乱讲,免得毁了肖家公子的声誉,他就要娶高氏女了。” 俞珩也是夜里睡不着,方才正披衣床下吹风醒酒,没想到就听到这一声轻叹满腔愁绪,想着她是个侃快的人便唐突出言,竟得了这么个回答。 当日离开明州,她不是还要等肖兄的,难不成出了什么变故? “姑娘这番上京不是来探望肖兄的?” “当然不是,我与肖公子有何瓜葛”,慕欢连忙否认。 “我来京中是长兴侯府为千金选中的陪读,我与芝兰此番上京是一样的。” 肖家姑娘肯定是来相亲的,俞珩猜得到,一样的?那她也是来相亲的? 看来肖家终于不同意与徐家的婚事,他早就告诫过肖彦松,家中认定的事才不会管他们。 他爹娘才不会理他有多恋慕徐慕欢,俞珩心下一阵的沉默,只为他们不能决定婚配而感到无奈,也在感慨自己被逼着娶汪氏女的困境。 她刚提的长兴侯府汪家,汪崇华上头就一个哥哥,难道想把两个姑娘都许给她哥哥?那可真是白瞎了这两个姑娘。 俞珩心里正盘算着,只听那半扇窗遮挡着的人说道:“夜深了,公子歇了吧。”一双玉手缓缓地伸出来,关了另半扇窗。 这夜,便只留下他一个人坐在廊下的围栏边。 第十七章 长兴侯府 “这侯府可真大,足足有三四个家里那么大!” 芝兰偷偷掀了窗帘,便觉得满眼亭台楼阁,水榭花园,心里暗暗地想。 “京城里那么多皇亲贵胄,连一个侯府都这样气派,其他的真是不敢想”,慕欢原本觉得自己是学台府的千金,也是见过世面的,可刚进这侯府,她心中便觉得自己从前可真是坐井观天。 慕欢心里刚起一阵紧张,便自己压了下去,“怕什么,我们是来陪太子读书的,学完便走,这侯府是大是小,是贵是贱都是他们的,何必往心里去。” 都是小轿,落了后两个丫鬟打起了轿帘,一个有了年纪,打扮既肃整又华丽的娘子上前来搀扶两位姑娘下轿,不免得目光上下的打量二人。 慕欢下了轿才看见,秦夫人、芝兰在她前面,还有一众丫鬟婆子跟着。 为首的娘子见两位姑娘都站定了,上前来说话,“府上大娘子请夫人和两位姑娘去兴安堂。” 那为首的娘子说话不疾不徐,脸上不见笑意却又不似老嬷嬷惯常的那般‘僵尸面容’,不卑不亢的气度,好像她才是压人一头的主子。 来这侯府毕竟是肖家的面子,芝兰引着慕欢随在秦大娘子的身后,跟着那娘子往东边去。 落轿的地方本就是一处后园,周遭都是山水林石,也看不出是什么个结构,大抵是侯府女眷住的后园,行了一二百米便见竹林后两三处高矮错落的楼阁,那婆子驻足道:“这一处唤作两盛阁,高的两个楼台是住的,矮的那一个是一处书房,夫人和姑娘往后便在此住下,一会儿给大娘子请安后,自会有人伺候你们安置在这里。” 穿了两道回廊,过了一处小桥,才进了另一处院落,正屋门口照旧两个打帘的小丫鬟,穿戴都是齐整素雅,模样都极为周正,不愧是大家的丫鬟。 兴安堂——匾上三个大字,慕欢猜应该是內帷的正堂。 “夫人,肖家的秦大娘子携着两个姑娘一齐到了!”不知道哪个丫鬟的声音软糯好听,隔着门口的纱屏传出来。 正堂没有人,隔着那一处纱屏,隐隐看见暖阁里头的床上有人。 “快带她们进来吧。” 三人被带进去拜礼,这位侯府娘子人还未见什么模样,倒是闻见她屋内的香,馨香的依兰清幽袭人。 “别多礼,快坐罢,这一路的颠簸,上些茶果来解渴。” 这位夫人的声音和蔼,慕欢和芝兰坐下后方才看去,是个四十有余的夫人,也不甚年轻了,却是保养得极佳,稍显富态的圆盘面容,肌肤白皙,双目清澈,丰满舒泰,还透着不可僭越的矜贵。 她的裙裾是靛青色的,露出枣红的里衣,蜜色的褙子,双翅金簪对插,既简明又华贵,单腕上带着翡翠双镯。 慕欢上下快速的打量了一下她身旁的一个少女,正坐在那里眼睛不断地也在打量她们。 和侯爵娘子有五六分相似的银盘面,双目精灵有神,虽无倾城之色却是明艳华贵,嘴角微挑,稍显优越自得,捧茶的一双手娇嫩无比,耳珰是两串对折珍珠坠,通身的紫色。 秦夫人与这亲戚远的很,只是有意攀附多年未断走动,上次见她也太久了,人变化的都认不出了,不像做女儿时那样苗条了。 “这便是我女儿崇华,家中没有姊妹,自幼孤单得很,记得你母亲提起过你,想着一处学习礼仪也是热闹。” 夫人爱怜的看了眼崇华,语气也是钟爱有加。 “芝兰有幸得表姨母垂爱,一同习闺学更是福分,民女自会精心侍奉。”芝兰恭谨的起身拜道。 “自家姐妹什么侍奉不侍奉的,你们住的双盛阁与崇华一个园子,离得颇近,日后一处玩耍也便宜,若是在这里住的有什么不舒适的,只管与我说,你们远道而来,觉得不自在可是我照顾的不周。” “一路从明州过来肯定是见了不少有趣的玩意儿了,可得跟我细说说!” 汪崇华比慕欢和芝兰还年幼一岁,侯府中娇惯养着,看起来要更单纯的多,满心满意都在玩乐上。 “看看她们,倒是早就熟识一般,也罢,不留你们在这里拘束着说话,去你院子里坐坐,日后要常一起读书写字习闺学了。” 马夫人爱怜的抚了下汪崇华的背,示意沈其昌家的把三个姑娘带出去,留下秦夫人两人自有话说。 “去我那也怪腻歪的,不过你们两个来的真是时候,明儿长宁王府有菊花会,王妃请我家过去雅叙,母亲应该会带着你们去的。” 汪崇华坐在园子里一处秋千上边荡起来边说道。 “京中每年都举办花会,几位娘子轮流举办,前年是我家,在节后开春办了场万梅宴,去年是齐王府,六月天的荷塘泛舟,一年赛一年的有趣!长宁王府的园子修的最为巧致,等明儿你们就开眼了。” “也别只我一个人说,你们家中姊妹平日里都有什么消遣?”汪崇华问她二人。 “我家中姊妹四个,平日都是对弈抚琴,针织诗画为乐。” 汪崇华直摇头,“你们也够无趣的,也是从不出门吗?” 芝兰想了想道:“每年倒是有一场裙幄宴,于清明或乞巧,再者就是偶有人家举办斗花宴席,去寺观也是母亲长辈们带着去才行,元宵节耍灯也热闹。” “阿嚏!”汪崇华掩着扇子突然打了个喷嚏。 沈其昌家的赶紧上前劝道:“姑娘还是别坐在这风里了,入秋容易着凉,明儿还得去王府看花儿呢,一早儿夫人让给姑娘做新衣裳,裁缝都领进来了,说给两位姑娘也一并做两身!” 女儿都爱美,一听做新衣服,汪崇华起身,新约地拉着芝兰两人往两盛阁去。 …… 汪崇华在这留了一下午,摆了晚饭才回去,慕欢跟芝兰住在东边的楼台里,由四书眉生和李婆子陪着服侍,秦夫人带着另一婆子在南边的楼台住下。 “不愧是侯府,外面榻上铺的都是锦缎的褥子,被子上绣了好大一只孔雀,单这丝线怎么也得几钱银子。” 眉生边铺床边用手捋着那锦被,真是好物件儿。 慕欢沐浴后换了家里带来的棉布料子的寝衣正拆开头发,用黄花梨刻纹的小梳子一下一下的打理自己的发尾,眉生铺得了床过来伺候,见妆台上摆着一个极精致的胭脂盒,打开来看色泽白如雪,竟如羊脂牛乳一般。 “姑娘可认得这是什么?” 慕欢近了闻一下,淡淡的清香,“想必就是太真红玉膏吧,听说京中女眷盛行用它来保养,洗面后敷上,肌肤会如红玉莹润。” 眉生眼睛都瞪大了几分,知道是稀罕的东西,给慕欢用了点在脸上便放下再不舍得拿起来。 主仆二人正说话,只听有叫门的动静,听着像是四书,眉生过去开门,天色几乎全黑,慕欢隔着那一层纱屏囫囵的看着芝兰和四书一同进来。 “还怕你睡下了,过来说几句话就走”,芝兰也卸了妆容,只穿了件挡风的水碧色披风,慕欢拉着她往坐床去,给她斟了杯热水。 “刚才我母亲让一个妈妈过来说,定了明儿带着我俩一同去菊花会,让我俩早些休息明早别起晚了。” “这也值得你亲自过来一趟,让四书来传个话就是了。” 眉生已经带着四书往外面坐着说话去了,芝兰瞄了一眼,说:“今儿母亲跟马夫人说了一下午的话,说见你生的模样好,脾性也不错,倒是想了两个合适的人家,一个是京中一个李姓的参将,年岁长些,正踅摸好人家的姑娘续弦,最爱那书香门第里的,还一个是长惠王府上想纳个侧妃,明日这两家可能都会去王府的花会,你若是有心就留意一些。” “若是你,你怎么选?” “这…”,听她反问,芝兰一犹豫,“一个是正妻,一个是侧室,虽不如侍妾低贱,可也终究不是正室,但长惠王府又不是寻常人家可比肩的。” 自己的事情自己都决断不了,更何况别人呢,慕欢握了芝兰的手起身送她,“替我多谢秦夫人。” “我母亲也是看中你的,听了这两家还过得去才应下来瞧瞧”,芝兰怕慕欢多心肖家随意寻了人家来配,特地又说了这一句。 送别了芝兰,眉生见慕欢去书案前研墨执笔,想必是要写书信回明州,就劝道:“姑娘,天色也晚了,要不明日再写吧,今日乏累早些歇了才好。” “不写完这些心事,我又怎么睡得着呢。” 眉生知道再劝她也不听,取了披风给她穿上免得着凉,又点了那一排排的灯烛,沏了壶金菊花茶。 那花是从家里带出来的,还是大姐儿未嫁前晒干放在罐子里的,一路上已经喝下一半,味道微苦却也降火,慕欢见那玻璃盏子里又复活了的菊浮浮沉沉,心绪不宁。 第十八章 正是看花天气 京城可是真大,车马从长兴侯府出来都走了这会子了还没到地方,慕欢隔着马车的窗纱去看外面,果真是京畿繁华之地啊,仿佛是画上的天上街市才有的繁华与祥和。 路过长宁王府正门,阔气庄严的门楣,还有带着刀的府兵守卫,看那高悬的匾额,看那鎏金的朱红大门,看那高的近小腿的门槛。 若不是进去看看,还真是一时想不出里面能有多少的荣华富贵呢。 想起昨晚芝兰说起的长惠王府,同为王府一定也是这般的阔气,怪不得有那么多的人即使是做侍妾丫头也要削尖了头进去,只有如同槁木死灰的心才能对这富贵不入眼吧。 马车缓缓地慢了,长兴侯府的车轿淹在车马队里再不显眼,只排着队往王府两个角门去。 “我听说府上世子今天骑马过来,没准你还能远远看上一眼。” 芝兰脸上一下就红了,用手捅了下慕欢的腰,“你也来打趣我!” 看她这神情肯定昨晚秦夫人就提醒过芝兰。 “见一见也没坏处,你当真愿意盲婚哑嫁,直到洞房花烛都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品行相貌?” 慕欢伏在她耳边悄声问,“可去差人问过,这位公子喜好什么,爱诗爱词还是善书善琴?日后你们也能琴瑟和鸣。” “你呀,还是先操心自己吧”,芝兰脸上愈发绯红,“今天长惠王府的太妃可也在呢!” 今日这盛会,她二人本就是随侍崇华来的,没有带服侍的人,只站在崇华身后一左一右,一齐被几个婆子仆妇拥着进园子,那些仆妇本一心伺候汪崇华,并不太理会她二人。 这长宁王府要比长兴侯府还大,光是这赏菊的园子就一眼望不到边,栽种着百十来种品类。 连明州上元节的灯会都未必有这里热闹,她二人谁都不熟只能讪讪的站在一旁,又不愿真像丫鬟似的跟着汪崇华,任她不安分的一会儿就跑的没影儿了。 赏菊的各府都是熟识的,不熟的也有相互引荐,彼此坐在一处赏花品茗,或是有一处作诗吟赋,女眷们折花相互戴着嬉闹,她二人倒是孤零零的,跟谁都玩不到一起去。 “穿薄柿裙红梅褙子的可就是你说的那个?”一众夫人绕过回廊路过园子往正堂去就坐,老太妃忙拉了身后的马夫人问道。 见老夫人眼里有了悦色,马夫人连连点头,“是个模样好生标致的,比起前几日媒婆来跟我说的要强不知多少倍。” 马夫人见长惠王府的老夫人夸赞有加,只觉长了脸面。 她到了这个年纪还是有些识人本领的,一见徐慕欢就知道她行,若是将来真在长惠王府获宠,于长兴侯府也不是坏事。 “我看着她是个好生养的体格,面相圆润有福气,听我本家亲戚说,这个女孩子精通诗文,家世清白又相貌端丽,若是老夫人有心,我倒是愿意去问问,刚到及笄之年还没定亲。” “别问来问去的,就今日,你让她到身边来说说话,我也仔细端详端详她才好。” 长惠王是老夫人的儿子,已娶正妻和一个侧妃,但都子嗣不旺,膝下只两个女儿,所以老夫人才又踅摸女孩子。 只是这长惠王眼睛长在头顶上,不只是爱那容貌美,更偏爱性情娇才情佳。 府中一正一侧都是这一流,但都身体单薄弱柳扶风。 正妃过门后怀了几胎都没站住,站住的还是个姐儿,侧室因血亏又病了有大半年还无好转,所以一见慕欢是个好生养的体态,丰神毓秀的模样,心下便欢喜。 慕欢这会子自己眼睛都不够瞧,哪里知道别人正打量她议论她,与芝兰正尝着菊花做的点心。 “两位姑娘,夫人请过去说话呢。” 马夫人身边的婢女星儿过来做了个福,领着两人往长宁阁去。 慕欢就是这时第一次见到老王妃,那会儿老王爷还没过世,她还是长宁王妃。 满屋子女眷,都是有些位分的,身边立着伺候的大都也是随行来的媳妇,不似寻常丫鬟,穿着打扮到气度风韵非寻常女子能比。 马夫人坐在左下首处,正位坐的一个是长惠王府的老太妃,一个便是长宁王妃,慕欢与芝兰一齐作礼。 抬头看她时,她高昂着头颅,目光清贵,目无下尘,挺直的脊背,微抿的唇略薄,不怒而自威。 长宁王妃也看向她,四目稍瞬对视,慕欢觉得不礼貌,便垂了眼眸做谦恭姿态。 这就是方才马夫人说的那个姑娘,长宁王妃快速的打量了她一眼,明艳不妖冶,只是眉眼妩媚多了些就失了端庄,体态风流又闻颇有诗情,这样的女子做侧妃妾室倒是合适。 若是正妻正妃,与家中哥儿整日郎情妾意,耳鬓厮磨,哪里还有上进的心思。 长宁王妃不喜欢老太妃可喜欢,唤了慕欢上前,拿了她的手来端详,又见她相貌极好,在这京中贵妇眼里,选正妻跟选侧妃那可是不一样的标准。 若是长宁王府选正妻,非长兴侯府崇华姑娘这样的出身家世,加上端庄肃整的相貌,淑德懿行才好。 至于侧室,但凡好生养,家世清白也可,重要是讨人怜爱,乖顺守礼。 “是个好孩子,可习了闺学没有?” “回太妃,家中学过些,终觉简单,如今在侯府侍奉汪家姑娘有幸跟着再学些。” 声音也好听,答起话来也是伶俐,老太妃恨不得要今日领回去就入了门才好。 “我府上就一个儿子,我是最喜欢女孩子的,平日里陪我说说话,做做针线也好,见你相貌好又伶俐,改日叫马夫人带你去我府上转转。” 慕欢与太妃说完话儿便与芝兰一并退下去,老太妃直盯着她的背影儿看,都说屁股大好生养,她眼神因为年纪大不太好了,为的也是看仔细些这姑娘的身段。 “刚才内个穿天水碧的女孩子可是给安哥儿选的娘子?” 听长宁王妃小声问,马夫人点了下头,他两家的姻亲是没有戳破的窗户纸,谁都心知肚明,所以王妃更关心肖芝兰。 “肖家的女孩子也算与我有点远亲,他父亲要擢升知州了,我邀她上京来陪读,也好见见她。” 虽然家世配不上,可想想长兴侯府的汪崇安是个什么人物也就不挑剔了,能选个秀外慧中,温柔贤良的官宦家女子还求什么,何况他哥哥可是今科进士。 提起汪崇安,长宁王妃倒是叹了口气,他两家是姻亲倒更是同病相怜,生的两个长子都不成器,汪崇安是个好色风流的纨绔子弟,他王府的世子俞璋也是如此。 外面更难听的话还有呢,只是不好意思提罢,好在王府还有俞珩这样一个成器的能宽宽心。 王妃还能有所依仗,可侯府呢,就剩一个崇华了,若不是汪家是太后看重的一脉助力,也算不上什么好亲家。 “程娘子肚子还没见动静?” 马夫人也试探的问,他家世子俞璋也成婚四五年了,就膝下一女,未免子嗣单薄些。 “凭他闹去吧,我有珩儿也就不操心他了。” 京城谁不知道俞璋,她还偏提,若是别人家也罢,为了看热闹,她马夫人有什么好看的,自己家不就一个。 一提起俞珩,马夫人真是满面春风,那可是新科高中的探花郎,好一个乘龙快婿,一连道了三个好,“若是能三喜临门那就更好!” “我可听说,户部有官缺,正议要遴选呢,哥儿如此的才德,若有举荐就不必像那些外派的官员,尽往那些偏僻的地界去历练,熬到多少年是个头。” 马夫人又开始仗着老太后的关系在王妃面前充大,她是深知长兴侯府作为娘家能给崇华挺起腰杆子就是这一点。 陛下虽壮年,却圣体不健,太后除了陛下,身下还有四子、七子,朝中终日变幻莫测,可都逃不过太后稳坐后宫,不动如泰山。 王妃听出了画外音,满意的点了点头,若是能一派官就留京,还在户部补个肥差,那可就是老天保佑,也不枉她费尽心力的与长兴侯府结这一门亲。 再说慕欢二人从正堂出来。 “你看这菊开的,竟像是牡丹一般”,芝兰手边一株何其茂盛。 “你怎不知这菊的品类就叫白牡丹!” 崇华的笑声打断了这边的清静,她不知从哪里开心回来了,摇着帕子脸上粉嫩如沁了胭脂般。 “你二人也不跟紧了我,方才遇到卓姐姐她们,非拉着我死灌了两盅,我脸上都烧起来了”,汪崇华接了香盒奉上来的一大盏茶喝下解渴。 “芝兰姐姐,我兄长今日也来,你随我去偷偷看上一眼如何?” 芝兰双颊羞得通红,“你吃醉了酒就拿我逗趣,我不理你要去赏花了。” “你看看,她还害羞了”,汪崇华拉着慕欢和婢女粉盒笑起来,忙让香盒拉住欲走的芝兰。 “你还真得谢谢我,我刚吃了两杯头晕得厉害,王妃遣了两位嬷嬷带我去后园屋子里歇会儿,换身衣服散散酒气,如果你跟着我一起,绕过那边假山的小路,各位公子都在亭子里作诗饮酒呢,你我坐上软轿远远的看上一眼,也不算没规矩。” “你就随她走一趟吧”,慕欢也怂恿,芝兰半推半就的跟着去了。 一帮婆子丫鬟簇拥着去,就留下慕欢一人,她托腮看着那白牡丹发呆,突然一只调皮的蝶儿飞入眼帘,翩跹起舞般地绕着她飞来飞去。 慕欢抬了扇子扑它一下,那蝶儿走了又回来,直到逗她起来,一路往东边假山去,可惜它飞高了飞走了,慕欢摇着扇看了会儿才觉得累出一身汗。 眼前置了几架的菊花,旁边还一处地势高用来观景的楼台为靠,拾级而上,路过楼台窗前,本想去花丛里的亭上坐坐歇脚,慕欢突然听见不好的声音。 她受惊了般住下脚步,细细听了那细微的响动,竟是女子哼唧的声音,还有男子玩笑声,她也是知晓些男女之事的,一瞬就明白了。 回头想从那山石小径下去,石上苔草滑,脚下一个趔趄竟扶了一把那窗户,木窗的声响惊到了里面欢娱的男女。 慕欢吓得脸都白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竟有人拎着她的胳膊拽了她一把。 “谁!” 被惊扰的人推开了点窗户喝道,四下没见着人又阖了窗户,只隐隐听见里面一男一女对话,“大白天的,都怪你猴急猴急!被人听了去。” “管他谁呢,小娘子你快从了我吧!” 接下来就是白日里不知羞臊,颠鸾倒凤的声音,慕欢别过头去两颊羞若云霞,又看了眼拽她到窗后拐角处的人,唬了她一大跳,竟是个男子,她还以为是哪个机灵的姐姐救了她。 “怎么是他”,慕欢看着俞珩心里嘀咕。 俞珩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慕欢一路往里去,离往园子方向更远,“公子快放开我吧!” 她脸上不知被刚才羞得绯红,还是被他牵了袖子急的生粉,眉目微蹙,粉唇轻咬,好一派怯生生俏生生的模样。 “我这可是救了你”,俞珩向后退了一步,倚在那墙上抱臂看着她,“从这边林子里的小径下去就是绕回园子的近路,别再往亭子那里去了。” “肖姑娘和汪崇华呢,怎么留你一个人乱跑?” 慕欢理了下耳鬓和松了的耳环,眼神瞧了他一下,还有些恼他方才牵自己,“崇华吃醉了,往后院去歇着,芝兰陪着过去。” 她静下来,一双桃花目,微撇了下唇角,朱色的口脂涂的上下两片唇如红绒一样柔软,说话也是略作期期艾艾。 她与寻常女子不同,她美的肆意,美的外露,即使这样安安静静的,她灼灼艳如桃李的丰美也能勾的人眼睛一刻都不想从她身上离开,可又不敢上前去,怕这如火似焰的美能灼的你灰飞烟灭。 “想看看汪崇安什么样吧”,俞珩眉眼一低,往后院去正好路过亭子,汪崇华有嬷嬷伺候何必拉着肖芝兰,这心思猜也猜得到。 桥边亭子设了诗局,唤他去他觉得无趣便没过去,闲逛到此竟遇上了这小娘子听他大哥的窗根儿。 他喜欢跟这个小娘子说话,她们明州人口音好听?或者她说起话来声音好听。 “公子……可知道汪崇安是个什么样的人?” 慕欢也是替芝兰打听一番。 他像是一哂而过,“刚才那楼台里寻欢的是我大哥,这王府的世子,你见他这副德行,京中能与他比肩的就是长兴侯的汪崇安了,你问我他的为人,天字号的少爷,纨绔登徒子!” 她那张粉嫩如春桃招摇的脸上飒白起来,敛起了神情怔在那。 “肖姑娘是彦松的妹子,我不会在这事情上玩笑。” “猜的没错,京中这样的勋爵人家,哪个不是眼睛生在头顶,如果不是万般无奈怎么还会看上我们这样小户人家的女儿。” 慕欢口中讷讷。 “重要吗?”俞珩浅笑,“比起他未来承袭的爵位,为人重要吗?” “若是不重要,还嫁什么人,嫁了庙里黄金塑身的像岂不更好。” 看她伶牙俐齿的,“你想的这样透彻,不是仍来了京中相亲?” 听他语气里带着讥诮,慕欢拿眼瞪他,俞珩见这小娘子带有愠色也不气,反而回望她冷下的眉眼。 “我若为男子,能像公子搏功名挣前程也是有底气的,我也做的不比你差,奈何我是女儿身,不由自己,不想拖累爹娘才来,可也不是任凭公子讥诮的,你爱怎么把人往坏想随你,我有我的高洁品行,不与你争辩。” 欸!她倒是解气的骂一通走了,俞珩看着她隐在稀疏林子里的身影目光含笑。 她这不肯屈折的性情,不桡不诎的脾性可不适合攀附。 那些唯唯诺诺乖顺听话的深宅小媳妇她可做不来,她是个倔的,梗着头不肯低的脾气,从当铺初见俞珩就知道。 第十九章 日晚倦梳头 打长宁王府回来后两日,慕欢和芝兰各怀心事,傍晚用过饭,秦夫人带着两个媳妇过来送新衣裳,各做了两套,慕欢一件石榴裙,一套丁香色,额外做了件铅朱的斗篷,里子镶了猞猁皮毛。 芝兰一套荼白绣了兰花的,一套琥珀色百褶裙配昏黄袄,水色镶毛斗篷。 一齐送衣服来的媳妇道:“夫人见姑娘进府时穿了件凫靥斗篷,好看虽好看,可终究在冬日不怎么落大雪的明州穿穿还行,这京中怕是要冻坏了身体,特地叫赶做了两件厚的。” 秦夫人看着慕欢换上了石榴裙连连夸赞,“你果然是穿这红色的最好,今日马夫人还与我讲,改日要去长惠王府做客,老太妃是要你一并去的,她在菊花会上见了你就喜欢的紧。” “芝芝,你脸色怎么不大好?”秦夫人一转头见换了新衣裳的女儿脸色憔悴,忙说:“若是水土不服,这几日别去上课罢。” “无碍”,芝兰拂了母亲的手,歪坐在坐床上还是没精神。 “罢了,留你们姐妹自己说话。” 秦夫人没多心,只当芝兰这几日累,便带着两个媳妇一并回去歇下。 秦夫人一走,歪在那的芝兰眼泪便落了下来。 “看你这样怕是也有些谱,”慕欢过去,窝在一处小声说:“那日花会,我听说汪家少爷可不是个良人,我怕俞珩骗我,便又让眉生使了银子出去打听,不过还没个准信儿。” “你也有耳闻是不是”,肖芝兰直流眼泪,“那日王府花会,我留了个心眼儿,让四书跟在随车的下仆里,在府外候着时四处打听打听,四书用一钱银子从一个跟车的粗使婆子那听说,汪崇安是个登徒子,无智无能也罢,还是京中出了名好女色之流,府中买进来多少女使丫鬟都不够他祸害的,唤他做**!说是有气性的穷人家女儿都不肯进这长兴府!” 慕欢心里惊惧,脸色又白,“他比尤长志还要不如。” “我可怎么办?”芝兰哭得越发厉害,伏在慕欢的肩上抽噎,“你看母亲的样子,多欢喜,若她本就知道汪崇安的为人还这样,我岂不是一点指望都没了。” 慕欢揽了她的头心里凄然,“如今正是派官的节骨眼,若得了侯府的助力,你哥哥肯定青云直上,我怕他们心思也在那上更多就顾不得你。” “我可怎么办!” 芝兰此刻心力交瘁,那日相貌倒还满意,虽远远看上一眼,也知是个挺拔出落的,但一听闻这样的品行,未娶正室便纳妾买婢,整日乌烟瘴气,她又是位卑人轻,还不得被欺辱死。 “要不你去求求秦夫人,跟她讲明厉害,让她可怜你一场,你是她的亲骨肉啊。” 芝兰只顾着哭,泪流成河般,两条帕子都湿透了,“如果她铁了心,知道后岂不是要对我更是严加看管?” “就算如此你也不能认命”慕欢也被引下泪来,“可你从这里跑了又能何处安身?” “我就是一辈子不嫁,也不能嫁给了这样的人。” 慕欢与她最是要好,她们两个想的也是一样,熟虑后说道:“好在咱们知道的早,你也别只顾积郁,想想法子躲过这一劫。” 慕欢连忙起身去行李里取了一包银子,塞在了芝兰的怀里,嘱咐道:“这是从家里出来时母亲给我的,你随秦夫人出门必是不带盘缠,如果真到了绝境,你带着这些钱跑走吧,哪怕找个庵,女学书塾避避难也是好的。” 她又转眼想了想,“到时候我再想办法联系上肖彦松,他为人刚直,不会看你流落不管,他到时已成家、为官,收留亲妹替你寻户婆家也不是什么难事。” 芝兰看着那鼓鼓的荷包,心里酸楚,慕欢如此拮据了,为了她尚且肯拿出这一包银子为她谋划,可母亲怎么就这么狠心呢。 见她愣愣的就知道流泪,慕欢抱了芝兰安抚,“别怕,总会有办法的。” 都说这深宅大户乌七八糟的事情最多,为了芝兰的事情慕欢半夜都未安枕,直到后半夜困极了才睡去,晨起后眼底略有青色。 翌日早上,眉生给她上妆时还念叨,“姑娘眼底青了许多,晚上睡的可是不好?明日我去要些香来给姑娘安安神。” 慕欢未语,也只拿了粉来遮。 慕欢芝兰面无笑意,汪崇华却是满面春风,此番去长惠王府是做茶,长惠王携客与老太妃邀来的女宾同席,邀客中有俞珩,能见到他,汪崇华自然欢喜。 两府有意多撮合他二人见面,凡请了俞珩的局,汪崇华能来的都请了她去。 这会子天气彻底凉了,不宜在外久坐,便选了王府一处回燕坞,因檐下几处雀窝得名,偶有飞鸟来来回回,敞开四面窗户用卷席半遮冬日疏疏落落的阳,置炉火烹茶,因有地炕,坐着十分暖和。 府内一个侍妾精通烹茶,一双柔荑素手表演茶艺,慕欢与芝兰落座在崇华身后左右。 对面便是长惠王与俞珩、汪崇安及一面生的男子,言语中听得,似乎是王爷的妻弟,听王爷唤他博艺。 汪崇安若是不知为人,看去还是个伟壮的男子,眉目有神,可这会子只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慕欢无心看什么长惠王,只摆弄手里的杯低眉垂目。 “这是积年的雪水?还是露水?”博艺尝了第一轮茶问道。 慕欢默默摇了下头,这是甘泉水她喝得出来,母亲酿酒对水也颇有研究,毕竟好水才能出好酒。 “见姑娘摇头,可是能喝出来?”那侍妾突然问道。 侍妾一问,所有人都看过来,原来是跟她说话,慕欢忙提了精神不再魂游。 “可是泉水?入喉有泉水特有的甜。” 她今儿穿了身丁香色,苍蓝色诃子,一对珍珠耳坠子,螺子髻露出光洁的额头,俞珩看她这会子倒温柔端庄起来,全然想不到那番泼辣劲。 “正是”那侍妾道:“枫林谷里的醴泉,秋日最为清冽,也不怪这位相公,有人说枫林谷的泉最不像泉。” “这也是泉水,姑娘可能尝得出来?” 那侍妾分明对慕欢的品茗的功夫起了好胜心。 “茶圣说虎丘寺石泉号称天下第五,我虽拙笨也尝得出来”,慕欢落碗答道。 “小岱可是我府上的茶将军,姑娘若是行家何不茗战一番?” 长惠王爱茶,佘氏是他的爱妾,他本没有注意到坐在后面的慕欢,这会子一偏头看去,竟是个形容明艳的小娘子,好一副倾国倾城貌。 慕欢收敛性子道:“家中母亲闲来酿酒自娱,对水知道一二,粗浅如此,哪敢与娘子茗战。” 佘小岱只听王爷的,不管慕欢是否应战,新传了一轮茶,“烹茶,候汤最难,水也最重要,今日姑娘若是能猜准茶汤来自何处,小岱便甘拜下风。” 众人皆注视,慕欢不好败兴,微点朱红的唇在白瓷的碗上抿了口,细嗅气味。 “宿露清香,哪怕是用鲜嫩的洞庭山茶也难以遮掩,屈子曰‘朝饮木兰之坠露兮’,这宿露若不是从木兰上采下的倒也可惜了。” “我怎么一点也喝不出区别来?”汪崇安捧着茶碗道。 长惠王和俞珩皆全神贯注的看着慕欢尝第二碗茶,两耳不闻所有事一般。 “这是井水,可惜微微硬了些,入喉不够绵醇。” 第三碗时,只见她朱唇微翘,“真如荈赋里说的,明亮似积雪,光彩如春花,像是溪水。” “慕欢佩服佘娘子,三碗茶三种烹茶技巧,沫饽堆积咬盏一流,雷响茶的焙烤火候恰好”,她虽小胜,可做茶的功夫万难及人家。 “姑娘才是厉害,竟都尝得出来”,佘小岱最后传了一轮茶给众人。 “这…是什么水?”慕欢真得没有尝出来。 小岱袅娜掩笑,“看来妾身险胜了,这是积年雪水,想着姑娘从明州来,那里素无大雪,自然最不熟知的便是雪水。” “狡黠!”长惠王朗笑点了点佘小岱。 做完茶也到了午饭点儿,王府留饭,长惠王道:“母亲近来斋戒吃素,故今日府上备了菽乳宴,为了烹茶特地运来的水还余下些都磨了菽乳,诸位尝尝今日的菽乳如何。” 说罢引了众人向一处楼台的二层花厅去,回廊中俞珩得了与慕欢说话的机会。 “觉得长惠王如何?” 慕欢觉得他语气酸溜溜的,眼神搭了他一下,“温润如玉,一表人才。” 这也是实话,虽这长惠王快到而立之年,气度相貌可是不错,虽不如他青春年少,可也是个翩翩公子。 “那你就不看看别家了?” “珩哥哥,你们两个认识?”汪崇华见他二人说话,挤到中间问道。 “慕欢怎么会认识公子,因公子与肖家哥哥是同窗好友,得幸见过一面而已。” “我想也是。” 汪崇华从未想过她的姻缘会生枝节,也更未想到自己的情敌会是慕欢这样身份的女子。 在她眼里,慕欢再美再妩媚动人,再会烹茶,也比不过她身份地位能给俞珩带来的助力有用,除非他是傻了,才会为无关紧要的丢了自己的前程。 “一面?” 他与慕欢错身时,别过头斜眼看过来,低声说:“数数我也帮了你许多回了,金簪兑玉镯是一桩,城郊客栈一桩,菊花会上又一桩,还有湖上行令,也是一桩。” 这一桩桩一件件,她就不记得了? 慕欢剜了他一眼,小声骂道:“公子操心自己的姻缘罢,管我做什么。” 第二十章 少年听雨歌楼上 这些日子侯府里的姑娘们心情都不大好,芝兰终日恹恹的,慕欢思念家中,日夜盼着明州快来家书,而汪崇华更是心中烦闷,这会子正在自己屋子里头生闷气。 “你到底有没有打听清楚啊!” 婢女香盒哄道:“奴婢从二公子身边的小厮濮阳口里打听的,错不了!说是这几日二公子忙于应酬,陛下有心年前去虎贲营犒劳将士,知道二公子文武全才,便召见陪驾,这才没工夫来府上拜见。” 汪崇华将手里的帕子一甩丢在地上,努着嘴儿不快,“陛下去虎贲营都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他既回来又不来府上,每每都是我打听了他,再央着母亲带我去见,他怎么都不爱来找我。” “姑娘,哪有未婚男女终日见面的,二公子也许是害羞呢”,粉盒捡了帕子哄道,与香盒递了个眼神。 “就是就是,二公子定是乏了在家窝几日,过些时日就来府上了,到时候姑娘不就见着了。” 汪崇华双手托着脸还是不开心,“千盏楼办诗会,我哥哥昨儿凑热闹还见了他,你们少哄我!” 她仰身躺在床上,鞋子也没脱,“你们俩去请母亲来,就说我憋闷病了。” 香盒粉盒从钟翠苑出来往兴安堂去请马夫人,崇华姑娘闹脾气,也就马夫人制得住她。 “你哄她做什么,还不如就告诉她实话!” 香盒斜了眼粉盒,“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敢那么说还逃得过一顿嘴巴,二公子本来就不爱来府上,都是咱们姑娘巴巴的去找人家。” 粉盒谨慎回头瞧了眼身后,耳语与香盒说:“我可听说二公子与长宁王妃闹了好几起儿了,从科考前闹到现在,就是不愿意娶咱家姑娘,前段日子二公子出京也是为了躲清净。” “婚姻无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有着太后的面子,长宁王府也不敢不认这门亲”,香盒撇了下嘴,“我现在倒是怕跟着姑娘一起嫁过去。” 听她这样讲,粉盒倒是笑了,“二公子是京城最出众的哥儿,今科探花郎,文武双全,给他做通房还不乐开了花,有幸得了个名分那就是烧高香!” “死丫头想得美”,香盒伸手掐她,将她拉的更近了,说:“咱家姑娘才不不会让呢,当宝贝似的捂着,倒是王府里的大公子,可是跟咱家大少爷一样的人,我可怕被他盯上,倒不如年纪到了出去,落得干净自在。” 粉盒听她这么一说,连连点头,脸上还有惊惧之色,“那日我去名芳园办差,小径上碰见大少爷了,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吓得我后背都出汗了,就怕像金坠姐姐那样被他瞧上。” “所以啊,我也快到年纪了,等到姑娘出嫁前,我就跟夫人说要出去,她也不会强留我。” 两人叽叽咕咕一路到了兴安堂,马夫人正在内室休息,听说是二姑娘的事情,婢女红袖忙进去请示。 “夫人,姑娘身子不爽,像是憋闷出病了,要不请夫人过去瞧瞧?” 这招数使了多少回了,从小使到大,就这么一个没心机的孩子可怎么办,马夫人坐起来,红袖忙过去穿鞋,“前几日雅叙应酬多些她神采奕奕的,这几日在家里学规矩读书她就又犯病。” 嘴上叨咕,可还是宠爱非常,披了青狐內着素绸的斗篷要往钟翠苑去,星儿忙唤了门外的小丫头赶紧备步辇。 马夫人一进内屋,见桌上扔了本书,书案上笔墨未动,人正在里面仰面躺着,瞄了眼叹气,“要是被你父亲知道了,又要说你不乖,禁足你一两个月习闺学,到时候可去不上元宵灯会。” “母亲,若是您今日应了我,我保证一直都乖乖的,直到元宵灯会都不惹您生气,可好?” 汪崇华坐起来抱住马夫人的手臂哀求道。 “你又要做什么?” “我想去千盏楼吃席,不爱吃府上的饭菜,怪腻歪的。” 马夫人一捋帕子,拿眼睛瞧她,“那我叫小厮去请千盏楼的厨子来府上,给你解馋。” “母亲,千盏楼有诗会,我想去凑热闹,保证要香盒定了雅阁绝不乱跑”,汪崇华撒娇的脸孔,“珩哥哥也去呢。” 马夫人实在是不愿让她去,可她磨的自己又狠不下心,便冷着脸道:“叫你哥哥带你去千盏楼,只能坐在雅阁里不许出去,再带上芝兰和慕欢,多带两个婆子,若是有人问起来了,就说那两个姑娘没去过千盏楼,想见识见识……” “知道了母亲!”得了应允的汪崇华跳下地,让银簪给她打扮。 丫鬟去请芝兰和慕欢,听说汪崇安也去,芝兰倚了床上推脱说身子不适不想出门,慕欢也不想去,被芝兰推了把,说:“你去罢,若是都不去怪不好的,让她们起疑我俩。” 慕欢换了身衣裳,也没穿那身惹眼的铅朱色斗篷,而是家里带来的半新不旧灰兔毛的,随丫鬟去了。 慕欢看得出来汪崇华今日高兴,大概是又能见着俞珩,可她提不起半点兴致,来这侯府有些日子了,今日是腊月二十三,侯府娘子说年节来回走动不便,非留她们在府中过年,家书多日未至,自然是惦记家里。 “每年千盏楼都要在今天举行诗会,为的就是迎新,他们起的社就叫‘迎岁开笔’说是‘宴英才以琼浆玉液,千盏不醉乘兴且吟’。” 慕欢记起家里每逢除夕也会由娘亲带着开笔迎新年,写下寄语的对联贴在门楹上,她跟慕礼比赛谁写字更好更快,她一手飞白写得极好,得了佟夫人的真传,慕礼便赛着写小楷,因为父亲的楷书方正娟秀,明州府都是有名气的。 大门的楹联总是留给母亲和父亲,以前他们那样琴瑟和鸣,分写上下联,夫唱妇随。 元宵时候放灯,在上面写了一家人的祝福,在院子里看着灯随千家万户的灯一齐飞向空中,想起这些慕欢脸上浮了笑影。 冬日里路滑不好骑马,汪崇安和两个姑娘分坐两架马车晃悠悠的往千盏楼去。 听名字就是个觥筹交错的地方。 到了一看果不其然,就差用雕梁画栋来形容了,竟如此豪奢,怪不得一众公子要在此处起社,以诗会友。 慕欢与芝兰往二楼雅阁去,汪崇安早与熟识的几位公子坐在一处,席间几位颇为妩媚动人的娘子作陪,他自然再懒得理汪崇华。 这雅阁位置极佳,隔了道屏风外便是作诗的几位公子,楼下便对着一位弹琵琶的歌伎,那戏台布置的纱峦迭起,屏风为障,云宫一般。 “奴婢听牵马的小厮说,这个娘子就是广寒云宫的头牌,唤作露凝香,善弹琵琶唱曲子,原是教司坊出名的善才,后卖身到风月之地,一连三年这诗社都是请她来唱诗的”,粉盒小声讲道。 诗会已然进行许久了,露凝香已一首接一首的唱起。 果然是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神仙妃子般地容貌,眉间淡淡离愁。 “好好地善才不做,选了下贱的营生”,汪崇华瞥了她一眼,言语不屑。 “姑娘,打听到了”,香盒跑了过来,说:“今日捻的题是‘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九翎这几年与西凉有起战事的苗头,朔州又是频起纷扰,连四皇子都被送到西边去封王了,只为镇守朔城。 虽仍是一派盛世祥和、鲜花着锦,可敏锐的人总能嗅到危机,尤其是京城这样的地方,又是一群正值壮年的血气英才,故而才有了这样的题罢。 “八万里征路不休。投笔从戎带吴钩。西向雁门无回顾,风凌雪肆满白头。温浊酒,剑不收。自在笑啖胡虏肉。若有故乡问且忧,丈夫华发为国愁。” 和着苍凉的琵琶声,慕欢隔纱屏望去,俞珩正疾书,一袭花青色衣衫玉冠束发,侧颜俊朗,这样一首他写的词,又让慕欢想起那日在当铺,他问自己是不是爱王昌龄的诗的神色。 他是个出身富贵乡,心有鸿鹄志的人,又偏英姿勃发,玉树临风的模样。 也难怪汪崇华日日想,常常念。 “可惜今日博艺不在,他一手好字,正配你这词”,一个蓝衫公子叹息。 听他提起夏博艺,俞珩头落了笔摇了下头,配得上他这心境的字有更好的人选,正浮现徐姑娘的脸,抬头一望,便看见汪崇安旁边置纱屏锦障的雅阁坐着位姑娘,囫囵身影竟是徐慕欢。 他凝神望过来,慕欢忙别过头去一丝紧张。 他是想的太多后眼花了吗?俞珩朝这边走过来了,离着那纱屏两步远住步,真是她坐在屏风后。 拜道:“听闻徐姑娘书法颇有古风,擅学程邈、蔡邕,今日可否斗胆请赏字?” 他这不是为难自己么,当日当铺的事被汪崇华知道了对他也没什么好处。 “你真会写?”汪崇华吃着蜜饯,“你一个小官家的女儿,能写出好字儿来?” 她本是不想写的,慕欢被她这话激住了,除了出身地位不如她,慕欢自认为事事都比她汪崇华强,何故来嘲笑她。 她研墨,提笔,俞珩不知为何,隔着这纱屏觉得也能看得清她,如料峭风中绽放的寒梅般地风姿。 “好字!” “就着飞白书才有豪情的气派”,今日她收起了灵气,不做浮夸技巧,丝毫看不出女儿姿态。 汪崇华打量一眼慕欢,“我以为你只是茶做的好,字也写得好,不过珩哥哥怎么知道你擅书法,不是一面之缘吗?” “我也不知为何,可能是听肖家哥哥说过。” “你那肖家哥哥怕是个媒婆吧”,汪崇华再无兴致,也不等露凝香唱完俞珩的词就起身要回府。 第二十一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 “娘子您快去钟翠苑看看吧,二姑娘生气呢,又是掷杯掷盏,绞了嫁衣,一屋子的妈妈和丫鬟都劝不住呢!” 马夫人一听便皱眉,“谁惹了她?今天不是还高高兴兴去千盏楼?” 那报信儿的小丫头也唬的说不清,马夫人瞪她一眼直说‘没用’,林妈妈上前扶了马夫人赶紧往钟翠苑去。 待她们到时,满屋子零落,几个丫鬟正收拾绞坏的衣服,掷地上的书本首饰,那些摔碎的瓷器还为来得及收,见马夫人来了,大丫鬟粉盒赶紧过去认罚。 马夫人也没理她,往内室去,汪崇华正趴在床上抱着枕头哭,脸都花了,穿着鞋子将那被子蹬的稀烂。 “你这是做什么?”马夫人坐在床边抚她的背,“都快要嫁人了还这样小孩子气,被人传出去该笑话你了。” “女儿怕是嫁不进长宁王府了!” “你乱说什么!”马夫人声音严厉些,给林妈妈一个眼色让她把女使丫鬟都先撵下去。 汪崇华抽噎的更厉害了,坐起来用手背胡乱抹脸,“今儿我跟徐慕欢去千盏楼,珩哥哥竟知道她字写得好,还求她写自己做的词,那日在长惠王府,我还见他两人廊下说话,怕是她有心勾搭珩哥哥,就不要我了。” “住口!”马夫人接过林妈妈递来的干净帕子给汪崇华拭泪,“她是什么身份,也能与你比,长惠王府的老太妃相中她去做偏房,那就是她的造化,你可是要做大娘子,正印夫人的。” “那怎么还不让她去,在这府上得了机会就眉眼勾搭珩哥哥,仗着自己妖艳,不是在王府斗茶就是写字的。” 林妈妈伺候崇华洗脸,马夫人对这事儿也是上心,全然没有当作崇华的干醋,那小丫头是有几分姿色,就怕这几日带她出去见识了,她便得意的不知道北。 汪崇华脾气也撒了,哭也哭累了,睡下后马夫人便回兴安堂,一路上仍是不见悦色。 “夫人,要不明日就让秦娘子过来说说亲事,把徐姑娘嫁到长惠王府去,也能收收她的心”,林妈妈毕竟是老人儿,猜的准马夫人的心思。 “越快越好吧”,她叹了口气,“长宁王府也是的,还不来过小定,那日我是把厉害好处都与王妃说清了,她又不是榆木般的人。” “难道真的是珩哥儿不愿意?”林妈妈小声说:“夫人也别气奴婢,私下里老有风言风语,说是二哥儿不愿娶姑娘,年轻人难免不知利害。” 马夫人打住了林妈妈的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门亲不许他们愿不愿意!” …… 从千盏楼回来,俞珩倒是全然不知自己给慕欢惹了祸,还拿着她写的字灯下端详,比在当铺那次写的还要好,好字好字! “公子,您也在这别苑住了好阵子了”,小厮在书房又添了盏灯。 俞珩已经在恣意园躲了几天母亲了,提起与长兴侯府结亲的事他就烦,还是看这字心情好。 濮阳笑着说:“公子,徐姑娘人生得好,字也写得好,这就是字如其人罢。” 提起她生得好,俞珩便又想起那日在长惠王府,她是要给俞北玄做偏房的,那只会附庸风雅,迂腐懦弱,没个男儿顶天立地之气的小白脸有什么好。 “濮阳,马上除夕了,京中女眷都要去福禄观上香吧?” 濮阳是个机灵的,一点就透,“公子,您是想再见那徐小娘子一面?” “不许乱讲”,俞珩挑了下眉,“我是为了陪母亲去上香。” 他不知道为何,想她小声骂自己的模样儿,红唇贝齿玉润珠圆的芙蓉面,就想再逗逗她。 将她逗的急了才好,最好能用她柔荑的纤指,留着凤仙花染红指甲的手拧他一下才好。 “公子?”濮阳见公子都痴了般,唤了一声,“侯府能带着徐姑娘一起去吗?” “能”,俞珩将字收在绢袋子里交给濮阳去裱起来。 “您怎么这么确定?” “长惠王府太妃也去,马夫人不是撮合这门亲事呢么。” 濮阳一听这话撇了撇嘴,“公子,那徐姑娘都是有婆家的人了,您还惦记她做什么,不如听王妃的话娶汪姑娘做娘子。” “谁说她有婆家”俞珩很是自信,“我不喜欢那汪姑娘,我就是不娶她。” 濮阳挠了挠头,小声问,“公子,那您是打算搅黄了徐姑娘的婚事?” 俞珩摇了下头,颇为郑重的说:“不是搅黄,我是想知道她自己愿不愿意去做小老婆,给那小白脸做小老婆。” …… 除夕那日来的也快,京中各家娘子天还没亮便登马车往福禄庵去烧香,求新一年的安康太平,福禄长存,对于长兴侯府是大事,除了侯爷之外,马夫人带着一双儿女和要紧的婆子丫鬟并着秦夫人及两个姑娘驱车前去。 今日没有让慕欢与芝兰同乘一车,秦夫人特地拉了慕欢,说是有话要讲。 “欢儿,去长惠王府也有两次了,长惠王你也见过了,觉得如何?” 秦夫人见慕欢垂头默了一会儿又说道:“之前说的李参将家,马夫人央了熟人去打听,不是户好人家,他那第一个娘子是他用一千两银子换来的,脾性暴躁,喝下二两黄汤就要骂人,没两年那娘子就虐待的郁郁而终,自是许了再多钱,我也不愿意让你去那魔窟。” 慕欢听秦夫人这么一说,觉得她是有意告诉自己,目前能给她说的最好的亲事就是长惠王的侧妃了。 “王府就不一样了,虽是侧妃,那也是不同于侍妾,太妃又喜欢你,早进府的又病弱无子,若是你得了儿子…” “若是我得了儿子就会记到王妃名下。” 慕欢打断了秦夫人的话,她仍没有抬头,低低的说:“我人微言轻,娘家没有势,若是王妃生不出来,孩子就得被抱走,若是她生了,我的就是庶长子,仍被人厌烦,我知道老太妃为什么喜欢我,不只是因为我看起来好生养,还因为我无权无势,即使王府里受了委屈也不敢怎样,但凡委屈有点抱怨,就会用‘能嫁进王府是你的造化’这样的话来堵我。” 她果然是个通透的孩子,秦夫人被她说破的话堵的哑口无言,其实就是如此,哪怕是芝兰不也一样。 “那你是不愿意?还是有别的心思?” 她这样一说慕欢抬眼瞧秦夫人,这话她可没懂,“夫人可是怕我还惦记着你家哥儿,才这样问?” 那她可是太把肖彦松当回事儿了。 秦夫人实话说道:“看你这孩子,这几日你也跟着侯府应酬了不少,或许看中了哪家公子,我听说你跟长宁王府的二公子倒是熟识。” “秦夫人,我可没这个想法。” “那就好”,秦夫人心下松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崇华姑娘前几日闹了一回,因为在千盏楼吃酒的事情,说是你勾搭王府公子。” “我也是年少,出了些风头,若是侯府怕我阻了崇华姑娘的婚事,倒可不必着急把我弄去做侧妃,我回明州就是了,反正这次来也是夫人您的好意。” 慕欢觉得自己可能是年少吧,不管是茗战还是写字都是她会的,也非刻意显摆,为什么总会有人说这是出风头,难道就得装的规矩老实,资质平平才是个正经人家的姑娘? 正经人家的姑娘也可以是貌美而聪慧,善文墨有才情的吧。 秦夫人听她说这话心底一片凄然,她到底是像她母亲佟夫人,桀骜清高心气盛,宁肯自己吃苦也绝不低头,虽是卓绝,可也终是会苦了自己。 她这品貌性格,学识才情,若是生在长兴侯府这样的好人家,怕是宫里的娘娘也做得。 第二十二章 总把新桃换旧符 俞珩陪着王妃上完香便借口跟几个公子应酬没去后园厢房,而是等在松林小径处,一见她落了单便上前去说话。 “今年是你在京中第一次过年,元宵有灯会,一起千盏楼吃酒罢。” 慕欢先是被他唬一跳,他穿着银狐斗篷,站在天色刚亮的雪地里,看的不太清楚,转头再未多理他,脚步匆忙往厢房去。 “元宵那天福禄庵附近还有庙会,好玩的可多了。” “你没见过京中庙会吧,声名在外,好多外地人都来赶热闹。” “公子”,慕欢住了脚步,看他清澈欣悦的眉眼那样好看,语气却还是冷冷的,“过了这年我打算回明州,就算回不去,元宵节也不打算出门。” “回去?”俞珩眼里一阵焦急,“这么快?”他又转念生喜,“那你不嫁进王府了?” 慕欢因为秦夫人在马车上的话气还没撒出去呢,咬了朱红下唇,冷声道:“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家世不好,可也不是一门心思要高攀的,别说长惠王府纳侧妃,就是你,新科探花郎要讨我做娘子,我也未必愿意。” 慕欢要走,可觉得话还没说完,又住了脚步仰头瞧他,“公子,你邀约也该去邀汪姑娘。” “我不爱找她玩”,我觉得你最好了! 俞珩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前半句要把慕欢气的半死,眼里激起一层雾气,“我也不是陪公子少爷们解闷的。” “公子你与肖彦松交好,我开始觉得你是个不重贵贱的人,又这般才学,是个与京中纨绔不同的,看来是我看错罢。” “不不不!”他在月门前拦了慕欢一下,却又觉得不妥,忙规矩的站了,心里了然私下来堵她有些不妥。 慕欢瞪着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凶了,把别人的气都撒在他身上,给他说话的机会。 可她这一盯着自己看,俞珩倒觉得比殿前御试还紧张,造了个大红脸,看着一双春桃目说也说不出来,又怕她更气,他还从没心里这样慌张混乱过。 “公子你让开吧,再往里去都是女眷了,若被人看见你我在这说话,对谁都不好。” 她走了,俞珩觉得自己言语不逊惹着她,正垂头丧气的往回走,没几步便见汪崇安来寻他,其实汪崇安早见了他与徐慕欢纠缠说话。 搂了他的肩说:“刚才跟卓兄约了去广寒云宫,来了个小娘子叫百里春,号称小张太华,比那露凝香还胜一筹,一起去一起去。” “不去,今日忙”,俞珩还沉浸在烦闷里,打开了他的手。 汪崇安跟了上去,继续道:“你不去怎么行,他们说百里春能文擅曲,文章诗赋咱们里头你最懂行。” “说了不去!” 汪崇安回头朝那月门方向瞟了一眼,语气玩笑,“宗璘兄,那小娘子是美,美的见之不忘,如西施王嫱,可能看又吃不到嘴里去,太败兴!” 他知道汪崇安是打趣徐慕欢,俞珩朝他一立眼,汪崇安立马闭了嘴,“好,那小娘子说不得,不过你也别惦记,我妹妹醋劲儿大,还能让你纳了她做小?无福消受就送北玄兄一个人情才好。” …… 自福禄庵回来,慕欢的这个年就没有过好,任凭侯府里张灯结彩,锦衣玉食她也觉得索然无味。 俞珩的冒失,汪崇安的一众公子哥儿的秉性,那些夫人们只论出身的脑筋都让慕欢觉得,这一派风光和锦衣之下,就只是偏见和自命清高罢了。 与其在这样的深门大户里为了银子、名利蝇营狗苟,妻不像妻,只是个挂名头被当做生孩子的用具,夫也不是夫,终日酒色沉迷,只因祖上积下的德就奢靡无度,一日一日的捱,还不如回明州。 在明窗斋沏一壶好茶,与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下棋读书为乐,冬日便吃火锅,夏日便戏水,种花耕地,虽清贫些,却也乐趣无穷心情舒泰。 明州的家书也送来了,母亲不像秦夫人,更多为了她着想,不想让她委屈自己,慕欢提笔将打算元宵节后就回明州的事情写下,也好让母亲有个准备,只有些愧疚,让母亲落空了此行的期盼。 书信刚用蜡封好,芝兰便过来说话儿,慕欢与她一个手炉,引她进内室,在坐床上盖了皮褥子。 “这几日你可有打算了?”慕欢给她斟茶问,“我要元宵节后回明州去。” 芝兰摇头,“你不愿嫁回明州家中还有佟夫人疼,我却是身无退路,我看着母亲似乎与马夫人都定妥了。” “哦,我过来是想跟你说一声,府上过几日要出发去城外的湖雨别苑,那边有个天官祠去斋戒,马夫人让我们一同去,母亲说不好驳面子,一定要去的。” 慕欢见芝兰原本多活泼的一个人这几日形容憔悴许多,却也帮不上她。 “慕欢,那日青云观我求了一支签,是上签,师父解签时说我婚姻美满,我还记得那签文,‘举案齐眉,淑女好逑’,可我怎么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芝芝,或许汪崇安不是你的命”,慕欢安慰她,“也不该认下。” “从来听说婚姻长久靠的是情投意合,没听说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能恩爱弥深的。” 芝兰看着慕欢屋子里养的几盆兰花,默默不眨眼,这兰象征淡泊名利,心怀高洁,可她如今却落在这名利的泥淖里难保自我。 “正月十二,效汉时风尚拜天官,沐浴斋戒后第三日,在黄昏时请燃清灯待到天明,拜请天官赐福保平安,然后再乘了车马回城,不能误了城中的元宵灯会。” “长兴侯府和京中有头脸的人家都在天官祠旁置了别苑以便下榻,而且元宵节一定要去广贺元的酒楼吃元宵,他家的芝麻元宵最为出名,一晚上要煮十几大锅,尝了元宵再逛满街的花灯才算圆满,或是千盏楼备酒,猜灯谜能赢钱的。” 许金财家的陪车往湖雨别苑去时口舌不停,都在讲拜天官多庄重,元宵灯节多热闹,不过慕欢倒也愿意听,她最爱花灯,每年明州府的灯节,家中姊妹都会乘了车一起出去。 “母亲我想去冬钓,就在江风亭那边不走远,哥哥说过,冬天的冰面凿开,只要下饵那些鱼就急着咬钩呢!”汪崇华刚下车便央求着马夫人。 “那就随你哥哥一起去吧,不过要早回来,还得准备沐浴斋戒的事情,知道了吗?” 马夫人示意许金财家的多让几个婆子嬷嬷跟着,让芝兰慕欢也一并去,不然单一个姑娘显得崇华太没规矩。 秦夫人搀扶着马夫人望着三位姑娘及一众仆妇随着汪崇安往亭子那边去,直到远了才往别苑内去。 “我本是个热心人,总爱做这成人姻缘的,且实在是老太妃看中徐家姑娘,她就真得下定了决心回明州去了?” 马夫人脱了斗篷,命星儿奉热茶来,又说:“这样好的姻缘,她回明州去可就再没机会了。” 秦夫人陪笑,语气和软,“我也是希望慕欢多留些日子,哪怕只是陪芝兰也好,可这孩子像是真得不愿意往那王府的高门里去。” “只盼着她不惦记长惠王府,也别妄想着长宁王府才好!” 秦夫人一听,又拿这件事儿来敲打她,连忙起来近前说道:“哪能呀,她是最有分寸的,我敲打她时她可亲口承认从未敢想过,想是也知道自己人微,怎么敢与崇华姑娘比。” 马夫人这会子倒不记恨慕欢,只是老太妃相中她,就不大可能再寻别人家婚配,得罪人的事情要做也是给秦夫人去做。 “我碍着老太妃面子,是不能再给她保媒,好歹她也是如你亲生一般的孩子,替她多相看,有合适的我也得了借口去回太妃,就说这孩子心高,不愿做小,只求嫁个平头人家做正室娘子。” 马夫人还是个慈悲心怀的,秦夫人千恩万谢,“那是自然,这样小儿女的事情,岂能总劳动夫人您。” 马夫人斜眼看了秦夫人一下,脸上带了笑影,“也不能这么说,芝兰和崇安的亲事得劳动我,等到了春天,风暖的时候,选个好日子就入门吧,那会儿彦松上了任,也定了高家姑娘,双喜临门。” 一听这些,秦夫人心情立刻好了起来,“我还没来及挑明,怕芝兰羞臊,再不敢在夫人面前走动,等到元宵节后,我便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两位夫人正聊的高兴,外面一个小丫头急急忙忙的跑进来,声音带着哭腔的说:“不好了!徐家姑娘掉水里了!” “什么?掉哪的水里?”马夫人急的忙问。 “冰湖里,冰面凿了个洞钓鱼,姑娘脚下滑就落了水了,快去救人吧娘子!” 秦夫人一听差点晕过去,这样冷的天,又是冰湖里,这丫头跑过来搬救兵再回去,怕是不淹死早就冻死了,她这下子怎么跟佟隽如交代。 马夫人喊人来找几个婆子去救姑娘,抬了软兜去,就见院子里俞珩脚步匆匆的抱着一个人进来,他自己也如同冰人一样浑身都是水冻凝后的白冰霜,身后乌泱泱的跟着一大堆人,紧撵他也追不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秦夫人忙拉了随在身后跑进来的芝兰问。 “慕欢被推进水里差点就死了,好在俞公子也在上游那钓鱼,见慕欢掉了进去奋不顾身跳入那冰湖里救人,母亲快去叫郎中大夫!” 许金财家的已经跑去喊郎中,只留下两位夫人面面相觑,刚才她们可是真真切切的看见俞珩抱着徐慕欢进来的,这一路怕是得有多少人都看见了。 第二十三章 难尽平生意 “万幸肺内无积水,须静养几日”,那郎中诊了三遍的脉方才起身。 提笔开了方子说:“切忌挪动,免得邪风入体,今日后若是出现发热受寒症状,便按这方子如三餐趁热服用,直到烧退不冷为止。” 屋内众人虽听了大夫的话可心里却放不下,床上躺着的慕欢捂了三层厚被,屋内火炉热的像是三伏天一样,她的脸色白如缟,也不知是昏是睡在那里阖眸紧闭。 “你为何要把人推下水!” “我没有,是她自己鞋子滑掉下去的!”汪崇华一见芝兰要吃人的立着眼质问她,便绞着帕子满口反驳不承认。 “怎么没有,俞公子过来说了两句话,你便在慕欢身后使劲儿推她一把,这才落水的。” “芝兰,你住口”,秦夫人拉住肖芝兰,她正气的近汪崇华两步要与她分辩。 “我为何要住口”,芝兰甩了两下方才挣脱秦夫人向外拽她,“姑娘若是爱吃醋嫉妒些这也没什么,慕欢也是快要回明州去的,也没打算抢你的夫婿,可姑娘未免也太霸道蛮横些,这寒冬数九的月份里推人下冰湖,这不是害人性命么!” 汪崇华气性急,没什么城府,不然也不会众人之下就推人下水,这会子被芝兰逼问的又气又后怕。 “你说没有,方才在的,除了双方家仆亲属,还有跳湖救人的俞公子,找他对质你可敢!” 一提起俞珩,汪崇华脸色惧变,猛地起身,马夫人想按住她都没拦下,“就是她不知羞,一个未出阁的女儿,与别人家的男子勾三搭四,多言多语,我推她下去也是她活该!” “住口!”马夫人见崇华犯蠢的认下,大声呵斥,却又理亏,只冷着脸讪讪的说,“徐家姑娘还病弱,别叨扰了她休息,咱们出去,与其分辨对错倒不如我令人找宫中御医再来瞧瞧。” 马夫人都给了台阶下,秦夫人忙上前说:“就是就是,你快别作声与我出去。” 芝兰留了四书与眉生一齐在房内伺候,免得侯府的丫鬟婆子故意不恭敬。 从卧房出来,秦夫人扯紧了芝兰,颇有埋怨,“你在侯府娘子面前张狂什么,慕欢是吃了苦,可我们得罪不起,你终究是年轻沉不住气,想没想过这次没准因祸得福,马夫人对慕欢心里愧疚就能替她寻一处好婆家。” “母亲,什么是好婆家?” 秦夫人捋了帕子,听芝兰这样问她心里就是不乐意,姑娘越大心里主意越多。 “芝芝啊,那些话本子里讲的情啊爱呀都不能当饭吃,嫁了有权有势的郎君,生了有前途的儿子才是要紧的。” “母亲,且不说情爱,做人家娘子夫人也得有些尊严罢,不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听芝兰口气像是知道些什么,秦夫人语气犹疑,说:“将来做侯府娘子那才有尊严。” “母亲,当初为何让徐家大姐姐嫁徽州赵家一个布商,也不肯她落入尤家,这还是您一手操办的,可如今对我,母亲怎么没了盘算,您是真不知道这侯府公子就是个京城的尤长志,还是母亲根本就没为了我盘算。” 她是都知道了,秦夫人被问的一时哑口无言,可又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秦夫人默了默说道:“芝芝,我们为你哥哥考虑是不假,可也盼着你将来富贵无极的,哪有父母不为儿女好。” 芝兰戳破了这层窗户纸,心里没痛快反倒是一片戚然,“只骗骗母亲自己吧,如今我们为了攀附,在人屋檐下低头,以后我们要借侯府的势,怕是就得跪着伺候,我竟没想到,当日在徐家痛骂尤长志不是良人,口口声声说嫁不得的您,竟也有一日将女儿往火坑里推!” 母女俩不欢而散,芝兰又回了慕欢的屋子去照顾她,秦夫人却想着,她也就是现在不痛快,等亲事成了,日后肖家有了烈火烹油一样的福分,她一定感激自己还来不及。 在秦夫人眼里,尤长志算什么,一个捐官的商户,哪能与侯府公子比,若是当初慕和有这样的姻缘,才不会推脱。 她也知道芝兰不愿意在哪,不就是小妾通房多了点,生性风流了些,哪个男人不好色,就算是徐乔夫,年轻时与佟隽如琴瑟和鸣不也纳了个妾,更别提肖家还三个姨娘,一只手数不过来的通房丫头。 女人年轻时那点子期盼最终都会落空,唯有贴身的私房钱、成器的儿子,家中的地位是不变的,她经历了一辈子看得透,所以不叫芝兰年轻时去吃那些苦,芝兰岂能明白她的心思。 汪崇华叫马夫人领回去后便一直哭,好像是她吃了亏一样,边抽噎边说:“她就是瞧上珩哥哥,我们本来在下游钓鱼,珩哥哥看见我就过来说话,仗着自己貌美就使劲打扮…” “华儿,你跟母亲说实话,是不是俞珩先跟徐慕欢说话的?” 汪崇华止住了哭声,“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徐慕欢要高攀这不怕,马夫人合计这局面怕是要不好,几次三番她都听出来是俞珩去找人姑娘的,这可就难办了。 “珩哥哥怎么会看上一个小官的女儿,还是明州来的,没半点体面!听说她家穷的大姐都嫁作商人妇,靠当票子过活,明州有好人家愿意娶她就不用上京来了,珩哥哥那样金尊玉贵的公子,肯定指甲大点都瞧不上。” 汪崇华依旧想不通,“若是说貌美,京城貌美的女子多了,谁家还没几个。” “让她做妾,你愿意让她进王府?” “不许!”汪崇华这会子全然不哭了,嗓门还大了,“她那么狐媚子的模样,又是做茶写字的勾引爷们儿,若生个儿子,岂不是能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 看看,这道理崇华这样直率的孩子都明白,马夫人岂能同意她,不过她也让秦夫人去敲打过了,再去倒像是怕了她。 马夫人喝了口热茶,心里有了主意,过些时日等她病好些就让长宁王妃去劝,让徐慕欢明白,就算汪家姑娘不在乎,长宁王府这样尊贵的门楣也不是什么人都敢妄想的。 第二十四章 山蹊华灯映月明 汪家在湖雨别苑斋戒三日,慕欢便在床上委了三日,除了睡着就是喝药,那药苦的再去喝什么蜜水,吃什么蜜饯嘴里都没味道。 好在这药虽然苦了些倒还有用,她也只是嗓子疼,没再添了什么重病,汪家也还有些脸面,第二日便将御医请了来给慕欢又把了一次脉,仍然是让注意调养不要寒风天挪动。 谨遵这两个大夫的医嘱,正月十五早上请了灯后,慕欢并未随侯府一齐回城,马夫人留了几个婆子和丫鬟一并在湖雨别苑伺候,说是等身子全然好了再回去也不迟,免得风冷马车颠簸受不住。 芝兰本是执意要留下照顾慕欢的,可秦夫人觉得不合规矩,最后拗不过便只留下四书伺候。 那天他从冰湖里救自己上来,慕欢这几日总出神想起。 她落水后,身上的斗篷全湿了,像是千钧重的向下坠她,她不会水,寒冷还未来得及感觉心里先有溺水的绝望。 看着上方那一处冰窟窿的光亮,她憋得一口气要用尽了,都打算合了眼坠到湖底溺死。 从那光芒里他来了,向自己游来,伸手解开了斗篷带子,解开了她的束缚,揽腰将她搂紧,慕欢如同抓到了能生的浮木,紧紧地抱住他有力的腰。 像是在水中跳舞,他蹬着水,拖着她,旋转着向着那光芒处上升,从地狱拯救她回人间。 “二姑娘,喝药吧”,四书打断了慕欢的出神。 慕欢放了手里的书眉头轻蹙,喝下半碗药,又灌下两碗蜜水,慕欢撂了书再没心情,这三日躺的筋骨都酥了。 “姑娘,我这两日做了个抹额,您看是不是喜欢?” 眉生拿了一个抹额过来,兔毛做里子,罩了一层黛色锦缎,恰在额角处绣了两朵并蒂合欢,花心还各钉了颗珍珠,给慕欢戴上刚好合适。 “你这合欢绣的可真好看!针脚多整齐啊!”四书手指抚过连连赞叹。 “这算什么,我家大姑娘针线才好呢,若是在家我可不敢拿出来给二姑娘戴。” 慕欢看她二人竟不觉得烦闷,好不容易来一趟京城,因为这个意外让她们只能窝在这别苑里陪她。 “姑娘,外头下雪了,暖的像开春一样!”眉生端了一大碗元宵回来,“李妈妈还说,这别苑虽然僻静不比城里,可到了晚上,天官祠的道士便挂灯,这些灯都是各府请的,也十分热闹呢!留在这城外看园子的仆妇小厮们,也会趁夜去赏灯耍灯。” “咱们也出去转转吧” 慕欢活动了心思,没吃两口元宵就起身,换了件袄裙,披了那件厚实些的铅朱斗篷,令四书提了灯出门。 今夜雪真大,若柳絮乘风而起,出了门竟是一派祥和明亮,几家别苑门前都上了灯,还将小灯笼用绳索穿起来挂在附近的树上,廊上,亭中。 远远的望去,城里有人开始放天灯了,像是一个个萤火飞天而舞。 不知谁家守园子的小厮在门前的雪地里玩雪,竟堆出一个小小的雪人来。 眉生蹲身握了个雪团朝四书砸了过去,两人竟也不怕冷的追闹起来,慕欢提了灯畏寒的站在一边看她二人嬉闹,连两个伺候的嬷嬷都有了笑容。 四书敌不过眉生,躲到慕欢身后,她便护着四书,眉生握着的雪团丢了过去,擦着两人而过,本来还笑着的人竟愣在那,慕欢和四书寻她的目光一回头看去,竟是俞珩带着小厮站在几步远,那雪团砸在他的马靴上。 怎么是他?这元宵佳节,他不在城中赏灯,在这僻静别苑怕也是在养病吧,慕欢退后了一步作了个礼。 想他几日前从冰湖里冒着性命危险救了自己,不计那日在福禄庵自己凶他,是个豁达的人。 “我亲手糊了个灯,送你玩儿。” 这灯糊的真丑,说它是只猫,可偏画着尖尖的牙齿,若是虎——慕欢看了眼濮阳手里买来的老虎灯,简直就是照虎不成反类猫了! 她掩嘴笑了下,见她笑,俞珩凝望她的眸子也渐生出笑影,有些羞赧的说:“丑是丑了点,我照着这老虎灯学着糊的。” 她还在养身体,没有施粉黛,素净的脸如明月般皎洁,娉娉婷婷的站在雪中,静的像是一幅画,俞珩就这样的看着她,心里想的都是那两句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总有那么一个人,你于世间行走,纵使孑然一身惯了,遇着他,也会改了世间一人独行的念头,要与他红尘作伴,才不枉活这一遭。 “谢谢你救我,我还在想不日就要回明州了,怕是再见不到你,这辈子都没机会亲自跟你道谢。”她又福了福身子说。 “不必…不必客气,我应该做的。” 身后的濮阳见俞珩变得扭捏,丝毫不是往日爽快的样子,偷偷掩嘴笑。 “芝兰说那日你救我上来,都冻成冰人了,可还安好?” “都好…都好,我冬日习武都穿单衫,不怕冷!” 这二世子怎么痴痴傻傻的模样,丝毫没有恩公大侠的气度,眉生噗呲笑出来没忍住。 天官祠那边过来一个婆子,满脸笑容的朝着俞珩做了个福,“还真是您,我远远的看着像,公子在这元宵节怎么没去城里赏灯?若是不嫌弃就来祠中吃碗元宵,喝杯热酒暖暖身。” “姑娘一起去吧,天官祠今晚的灯也算好看。” 听俞珩这样说,那婆子赶紧上前几步与慕欢说:“姑娘别怕,我们一家老小都在这里看祠,若是肯赏脸就一起来尝一口我家里的手艺。” 慕欢再未推脱,主仆一行人并着俞珩随着那婆子去了天官祠。 祠内布置的真好,门前一方池虽结了冰,却在冰面上放了几盏莲灯,相映剔透;祠内两边的楼都挂了灯笼,中间的天井院子挂了各府请的灯,琳琅满目,天官案前还放置了一对走马灯,极为精巧。 寿安山馆开着窗架火,一个媳妇正在滚元宵,几个孩童绕着那炉火边玩雪耍灯边吃果子,回廊里摆了些个小几,几个旁边园子里看家的仆妇婆子小厮正吃酒菜。 俞珩给了那婆子一大锭银子,乐得她赶紧引了他们去廊对面的雅舍,生了两炉火,撑起了窗竟是一个观雨台。 慕欢并着仆从在内,俞珩带着濮阳在外,这本是夏天怕热搭的,这会子撑起大窗,虽隔着内外也通透 那婆子用小炉温酒,向里放了些冰糖和果子,“这红果唤作山里红,关外倒卖皮货的商户带来的,市面上少有卖,还是在此借宿时送我的,跟糖一起温酒酸甜好喝,比青梅口味要好。” “平姐儿,还不快拿酒菜来!” 婆子一喊,一个十一二岁的丫头,生的伶俐苗条,提着一个大食盒过来,一身桃粉色的袄裙,手脚麻利的摆碟碗,婆子自夸的说:“这地方虽不如千盏楼,可我儿子原是那里的帮厨,手艺也不差,公子姑娘若是还有要的,就只管喊我,等会儿元宵得了,我就让平姐儿送几碗过来。” “真想不到,这城外祠中,还有这样一派繁华景象,也不枉上元天官赐福节这喜庆的日子。” 眉生饲弄着暖炉感慨,“还真是别有天地非人间!” “姑娘刚说要回明州去了?” 慕欢正给四书夹猪腿肉,动作稍停,点了下头,“对,等病好的差不多就回去。” 他捏着酒盅眉头微蹙,别过头看了眼窗里的人,华灯之中语笑嫣然,别后怕是此生都难再见。 慕欢提杯敬他,“我遥敬公子两杯,第一杯”,她一饮而尽,“谢公子救命之恩。” 嬷嬷又斟了一杯,慕欢再饮尽,“第二杯,愿公子为官后清风为民,不忘忧国。” “世人敬我都说前程似锦,升官发财,唯姑娘特别。” 慕欢笑了,借着手边花灯上题灯谜的笔在那盏他亲手糊的纸灯上题了几句话,叫嬷嬷送了过去,俞珩拿在手里看了许久。 “世间富贵常有,好官不常有,我一个闺阁女儿,日后是再无机会见识公子能多富贵无极,可若公子不辜负这一身的功名,做一个好官,或许在我成了鹤发老妪时,仍能听闻公子的美名,到那时我便会回忆,在这一个上元佳节,得幸能敬上恩公两杯酒。” 她停盏,望着窗外漫漫瑞雪,“我们闺阁女儿读书尚且不只为自己,为教养儿女,持家有法,若是好男儿也不止为了名利。” 俞珩站了起来朝着慕欢一拜,连饮下三杯。 “常有人劝我读书,即使生在富贵家也要谋得一个功名,问了他们也只说读书为自己前途显赫,却不知我这寒窗数十载,习武习文,为的便是以身报国,如管仲、吴起一样的人,遇到姑娘犹如知己!” 夜已太深,天官祠的酒席都散了,人走净,便从热闹转为冷清,唯有那盏题了诗灯被供在了天官案前。 西陵侠少年,送客过长亭……夜闲须尽醉,莫负百年心。 第二十五章 争渡 争渡 “奴婢打听了,昨儿二公子就在别苑住着,没回城里,还与那姑娘遇着了,在天官祠里喝了几杯。” 听身旁嬷嬷的话长宁王妃惊得一愣,“只他们俩?” “湖雨别苑两个嬷嬷陪着呢,还有两个丫头。” 王妃心里不畅快,她竟没想到这个徐慕欢竟如此有野心,长惠王府都不够她瞧得,竟盯上俞珩不放。 受马夫人所托王妃驱车来这天官祠,原本这桩亲事难在俞珩不愿意,现在难上加难了,又出来一个小狐媚子勾引,长兴侯府这不是引狼入室么。 慕欢正卧在床上看书王妃便进来了,“听说你落了水,我特来看看你。” 慕欢想起来请安,王妃坐在床边按了她未让动,确实是个姿容过人的,未施粉黛,面容憔悴却见之楚楚可怜,她瞥了眼慕欢撂在一旁的书,说:“躺着吧,大夫不是说少让你挪动。” “你们都下去吧,我和姑娘说说话。” 眉生和四书都不放心,奈何王妃身边的老嬷嬷吓人,赶她二人出去。 慕欢是看出来来者不善,怕是侯府不好出面就让这王妃来敲打自己了,毕竟汪崇华醋劲儿这么大,如今俞珩又从冰湖里将她救了出来,还能罢休得了。 “你见我来觉得奇怪吧,也应该是长惠王府的太妃来才对。” 慕欢浅笑一下,倚着软枕动了动,“都是与慕欢有过一面之缘的长辈,谁来体恤,欢儿都受宠若惊。” 王妃毕竟是千年的狐狸,嘴角笑的略有哂意,“那怎么相同,姑娘来京是说亲事的,虽都是王府,长惠府和长宁府可不同。” 她也别拿这些拐弯抹角的话来揶揄自己,“慕欢知道,我这身份在您眼里也就只配做个侧妃。” 王妃看得出她是个性子爽快的,伶俐又厉害的,“姑娘,我家哥儿可是定了娘子的,王府嫡子加上头榜探花,以姑娘的门楣,高攀不起罢。” 慕欢也不卑不亢,“在王妃眼里,我这样的女子哪里配得上有前途的哥儿呢。” “只是,王妃怕是找错人了”,慕欢也不冷脸,仍泰然处之,“您家公子定了娘子,就该约束他,我本是清白人家的女儿,来找我做什么,难不成我去上赶着你家哥儿了?” 若是换别家姑娘早就羞愤闹起来了,王妃看她无畏无惧的样子,倒是心里来气。 “姑娘说过几日要回明州,那就答应我别再见他。” 慕欢听这话反倒浅笑一声,“还是这句话,王妃该去约束他才对。” “你以为你能嫁进王府?别说正头娘子,就是妾,我活一日就不会让你入门。” 王妃被她这清高态度逼急了。 “您也说了,我不日便回明州,何来要舔脸去你府上做妾,在我这操心不如回家劝劝自家哥儿,你若劝得了他,何必屈尊降贵来我这。” “你这态度是铁了心?” 慕欢拄着头懒得再吵嚷,语气淡淡的说:“我入京从始到终都没与长宁府有一点走动,何来铁心?” “那你答应便是,再不见他直到离开京城!” 以俞珩那样叛逆的性子,徐慕欢但凡给点台阶,他就敢非她不娶,除非这姑娘冷面拒了他,他方才肯死心。 她自己的儿子太清楚不过,何时对女人多看一眼过,又是跳湖里救她又是陪她过元宵节,别苑里到如今还挂着徐慕欢写的字,不是动心又是什么。 “我是不会答应的,从来都不是我去寻你家哥儿,自己约束好吧。” 长宁王妃被气走了,慕欢独坐在屋子里又握着那书,却一页也看不进去,她心里堵的难受,她从来都没有心思高攀谁,得什么金龟婿,可什么时候她竟不配一个好夫婿,一个有前途的官人相公,好像出身低就只配嫁一个混蛋羔子糟践。 又什么时候,这世道不看秉性才学,只看出身贵贱了! “姑娘可是受委屈了?” 眉生见王妃走时候的样子就是谈的不欢而散。 “眉生,这一两日把东西收拾一下,我们回侯府之后就要启程回明州,东西也不要再拆包。” “姑娘这就要走?不等二月二以后了?”四书问道。 “不等了”,慕欢和气的与四书道:“慕宜一人在家侍奉母亲我也不放心”,一字未提方才受过的气。 她看着四书心里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芝兰,面对那样一个汪崇安,不知道她前路如何,想想她们两个还真是同病相怜。 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回侯府后帮帮芝兰,若她没了烦忧,自己马上就启程回家去。 慕欢令别苑的嬷嬷进城去回话,侯府大概是心急赶人,当天便遣了那婆子回来,那婆子来回话时笑嘻嘻的说:“大娘子说了,明日就遣马车过来,姑娘今晚好好睡上一觉吧。” 慕欢让眉生拿了一吊钱送她,自己下床将一些细琐的东西收进匣子,回头看见书桌上放了那盏俞珩亲手糊的老虎灯,眼中竟一酸。 “姑娘,您看,俞公子身边的小厮濮阳敲了角门交给我的。” 眉生回来时拿了一张条子,谨慎的交给慕欢,“是不是要约姑娘见一面?” 今日亥时,角门外相见,肖彦松。 慕欢攥了那条子,赶紧用烛火燃尽了,看见他的名字之前,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他这是来道别的?如今他高中,又有贵女相配,他还是来道歉的? 慕欢一时思绪万千,犹犹豫豫的坐在那胡思乱想。 让等金榜题名的人是他,如今来辞别另娶的人也是他。 慕欢叹了口气望向那烛灯,其实他们本没什么可再见的,人也总往高处走,就像水要向低处流。 “姑娘,您去见吗?” 她要去吗? 慕欢合上匣子坐定,去吧,将这些事情都了结,她回明州后将这段回忆都忘了,之后就平平淡淡的过日子。 亥时,眉生和四书陪着慕欢出了角门,他就在那了,旁边是俞珩,只他二人未带小厮。 肖彦松竹青布直身,月白色斗篷,清瘦了不少,远远的离自己几步,气质卓然风中而立。 默了良久,他二人都未说话,肖彦松朝慕欢一拜,“姑娘,那日在明州我说想娶你,如今却无法忤逆父母之意实现,我负姑娘在先,难补过错,今夜一别,万望姑娘多多保重,别因为记恨我伤神。” 肖彦松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他凝凝望着慕欢,竟要将她看穿了般,他不是来道歉悔过的,他是来诀别的。 这一别,从此萧郎是路人。 肖彦松自知无颜得她宽恕自己的话,便转身上马绝尘而去。 倒是俞珩朝慕欢走过来,说:“你可能不知道,肖兄硬推了高家的亲事,因此得罪不浅,惹得高家骂了好几日,竟参他是薄情寡恩之辈,不孝父母之人,不配为官,陛下怜他才学好,让他做西川的学政。” 西川,那样荒凉的地方,慕欢看他策马早就没影了,地上只空留一串马蹄印子。 “肖兄觉得此生仕途艰难,不肯连累你随他去西川受苦。” 这才是她认识的肖彦松,不向权贵低头,迂腐又清高,慕欢眼中激起了一层泪雾,心哀这样一个有抱负的人人竟仕途艰难。 “你不跟他走?” 慕欢摇了下头,“他来找我是诀别的,没打算带我走。” 他一句请求都不讲,他一点心意都不表,如果俞珩不把这些话都告诉她,一辈子都是误会,“我跟他没有缘分罢”,慕欢有点艰难的说。 她看了眼俞珩,很想问一句,如果是他,他会不会带自己走,哪怕日子清贫,但举案齐眉,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只脉脉的盯了一阵,转身吩咐丫鬟阖门回去了。 那晚,慕欢一夜未安枕,想起来便翻来覆去,直到困极才眯了一会子。 侯府的马车翌日辰初停在了门外候着,慕欢与两个丫鬟备好行李准备回城,眉生正扶着上车,慕欢在摇晃慢行的车中看着那红梅帕子,终于哭了出来。 “我母亲气病了,躺了一日还是心口闷”,肖芝兰也像是大病一场般,握着慕欢的手,眼睛里的泪早流尽了的干枯模样。 她们才分别几日,花颜竟苍老了,“那你怎么打算?” “欢儿,我哥的决定给了我勇气”,在芝兰郁郁的眼中一丝决绝,“你说得对,我也要逃,这不是我的命我不能认下。” 肖芝兰看了眼珠帘外的下仆,都是这几日新安排过来的,比往时多了好几倍,这架势是丢了肖彦松这个希望,便都寄托在她身上了,盼她做侯府娘子,也算是找补。 慕欢与芝兰往卧室去,两人附耳说话,“你想怎么做?这内外都看你看的紧。” “我本打算等你回明州,混在你的车里跟着出去,如今看来这计策不能成了”,肖芝兰眼睛明亮起来,像是绝境中的兽。 “我打算大婚之日逃走。” 听芝兰的谋划,慕欢心中如惊雷般惴惴不安,却又觉得可行,“大婚那日她们肯定对你放松了警惕,新娘子进了新房后,除了贴身的丫鬟也没什么人,是个好时机,只要等着汪崇安回新房前逃走就行。” 她们俩真是想到一起去了,芝兰受了鼓舞般地点下了头,“我拿着你给我的银子一路向西川逃,让哥哥收留我。” “那我留下来帮你。” 芝兰忙摇了下头,“会拖累你的,你照常回明州去。” “可我实在不放心你,路途遥远,遇上不测可怎么办”,她们情同姐妹,如今芝兰蒙此大难,怎么能丢下她一个人。 “慕欢,这艰难的路总得我一个人走通,不走出一条生路来,谁也帮不了我”,肖芝兰苦笑着,“这条路就算是死路,我也要跑到底,不能就这样算了。” 芝兰有如此决心,何况她呢,慕欢的心也从肖彦松的事情上活过来些,一辈子这么长,她还这样小,还不是认命的时候,岂不是轻贱了自己。 谋定而动,两个心里有数的姑娘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淡定自如,慕欢只准备自己回明州的事情,该去探秦夫人的病便去探,该去辞别就去辞,芝兰则还是一副认命的架势在众人的看管中深居简出。 她二人偶尔一起坐坐,也只是刺绣做茶,偶尔穿花为乐,在那些眼线看来,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女儿,怎么能拧得过礼法和父母之命呢,早就乖乖听从了。 …… 过了二月二,慕欢多陪芝兰些日子后便启程回明州,刚好侯府的一个表叔公途经明州去上任,她的车马便跟在这位叔公的后面一路随行,有家丁卫队的护送,倒也安全些。 松阳驿——就算是喝过孟婆汤,到了来世,慕欢都记得这个地方。 正是斜阳夕照时,松阳驿的门前一排的参天杨树,俞珩就在那斜阳余晖里,马拴在那树下不知等了多久。 他很少戴帽子,相识后没怎么见,今日戴了一顶硬幞头,后面两个垂翅,有些为官的模样了,比起刚相识时那副少爷的架势,沉稳些。 “你是来送我的?” 慕欢淡淡的笑着问,她毫不避讳的回望着俞珩的注视,从相识起,她总是恪守礼仪不敢与他正视、相对,也总是恭却着,今天是诀别,此生难再会,就让自己好好看看这个男人,记住他的样子。 “可惜没有酒。” 她这个人嘴硬,心高气傲,总是爱说违心的话,但此时慕欢心里想着,有幸遇到这样一个男子爱慕过自己,余生想起来也是件美好的事情。 “我来是有话跟你说清楚的”,他无比认真,毫不避讳的望着慕欢。 “你觉得我轻浮也罢,坏了礼数也好,我都得告诉你。” “公子说罢。” 分别前的话就像是人离世的遗言,何其珍贵啊。 “我真是喜欢你,分不清是因为你写了王昌龄的诗,还是那些飞白书,或者是我跳进湖里把你救上来那回,只知道,一日又一日,总能想起你,一夜又一夜,总能梦见你,你对我的心意如何?” 慕欢眼中雾气萌生,带着且喜且怜的心绪说:“此生能遇见你,何尝不是我的幸事。” 有些感情就是执念,他得了自己的回答,也能回去安心的娶汪崇华,祝他百年好合,官运亨通,她不贪图她得不到的人和情。 “我要娶你”,他凝凝的望着慕欢,笃定且郑重的说,“你先回明州去,我告诉了父母便去找你。” 他不是想一出是一处,这些日子他想清楚了,“本来定了我补户部的缺,但我辞掉了,剩下的空缺里也只朔州有个七品小官,成婚后便随我去上任,做不成王府的媳妇,你还愿意?” “日后你会后悔的。” 当十几二十年后,屡屡仕途不顺,一个满身才情的男人,怎么可能不会后悔,慕欢不想到那时两人生出怨恨来。 “留在京中,成为王府和侯府摆布的棋子,违心娶汪崇华,靠女人的裙带子做官,我一样会后悔。” “你要我等你多久?” 有些人等着等着就没了,她见识过一次,苦笑着问。 “一个月,辞别家中,领了派官的旨意,到明州去接你,求你母亲同意这桩婚事。” “我要你一句诺言”,君子重诺不轻言,她信俞珩是个君子。 “贫贱不移,富贵无转,我心如蒲苇磐石,韧且坚。” 第二十六章 东府的妖 西府的照妖镜 “二婶婶,这是什么花样儿?” 在回王府的马车上,明鹭觉得慕欢帕子上的花样别致,菡萏色的罗帕上有一姜黄色的麦穗。 “这是蒲苇,它的花就是这样的小穗子攒起来。”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慕欢便又想起当初俞珩对她的承诺,他指天誓日的说命都是自己的。 “明鹭,你喜不喜欢长留府的二公子?”借机问问她,若是她不愿意,也别逼着俞珩舔脸上门非要结亲。 “他家公子怪迂腐的”,明鹭不假思索,“听说一心读书,上个月叔媛府上有戏听,本想让我看一眼他什么模样,特地两府都下了帖子,可偏他不去!” “你既嫌他迂腐,那喜欢什么样子的?”慕欢再做试探。 明鹭欲语还休,眼睛转了好一会子方才肯说实话,“二婶婶,我这也就是对你说,以前我也跟母亲说过,她都骂我,我便再不敢说,我喜欢能陪我的,围着我打转转的。” 话也没错,人各有志,何必都要找相同的郎君呢,不过也难怪大嫂生气,明鹭这个样子确实离京中对闺秀的要求相差甚远,不求夫君上进倒是蛮少的。 “那你有中意的人家没有?我一定替你保守秘密。” 明鹭眨了眨言,闭紧了嘴巴,转念又笑了起来,“当然没有,二婶婶我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有中意的人。” 这个小人精儿,慕欢坐正了打量她,总觉得她是有实话没与自己坦白,可她平日里来往的就那么几家,又是未有婚配的,等她好好捋一遭,一猜便中。 突然马车骤停,里面做的两人一惊,“娘子别怕,路上窜出来一个疯子,惊了马,娘子和大姐儿没伤着吧?” “无碍”,慕欢掀了一点车窗帘看出去,竟是长惠王府的角门前,几个婆子正押着拉扯着一个蓬头的女人往门里去,这女人抱着一个锦枕,冬日里只穿了件白绫裙子,极为单薄,竟没穿鞋,素白的罗袜踩在雪里,搂紧了那锦枕口中只喊“我不回去!” “这就是长惠王府里疯了的那个姬妾?” 慕欢目送她被押了回去方才撂了车帘。 “二婶婶你脸色怎么突然苍白?可是受惊了?” 明鹭不知道里头的渊源,只安抚的慕欢道:“我听母亲说过,这女疯子是长惠王府里一个侧室,生下的儿子被王妃抱走,怕她跟孩子亲,便不许她见面,她连孩子样子都没看见什么模样,还没出月子就疯了,先是整夜整夜的哭,后来就把枕头当儿子,府里觉得丢人就把她关起来,今日怎么就跑出来了。” 其实京中各府宅稀奇事儿多着呢,疯了一个其实也不算什么。 “娘子可回来了,二爷今天回来的早,派了小厮出去望娘子好几回,直说娘子怎么还不回来”,一下车,放马凳的老王媳妇揣着手笑。 饭厅已经开始摆饭了,慕欢先回了趟虫鸣居换了身衣服才过去用饭,俞珩已经坐得了,见她仍风尘仆仆的,替她盛了碗汤暖胃。 “今天刚出门儿,明鹭跟过来要一起去,哄着纯姐儿玩了一天,慕礼还说我应该把阿元和明澈一起带过去才好。” “改日我们一家过府再叙也不迟,搬家挺忙的,不好叨扰,我可是了解浩然,他家搬家,他就敢揣着手,凳子倒了都不扶,全都是你妹妹张罗。” “你又比他强多少?” “强还是强些的”,两口子甜蜜的对视了一眼。 今日厨房做了八宝饭,慕欢喜甜食,俞珩将糖碟子拿到她眼前,阿元照例不好好吃饭,奶母端着碗四处的追她,俞珩这个做爹的也纵容,总算是慕欢沉了脸,“明鸾,坐下好好吃!你都多大了!” 阿元最伶俐,平日里母亲一唤她明鸾就知道是生气了,若是阿元阿元的叫她,她就知道离生气还早着呢。 俞珩忙塞了个勺子给闺女,朝她使眼色,让她别惹母亲生气,不然睡觉前她想再玩会儿怕是不能够了。 “刚才驱车回来,我试探问了明鹭喜不喜欢长留府老二,她摇头,我是打算趁着后日入宫拜岁跟长留夫人亲近亲近,好弥补上次侯爷相见时的不快,可现在这样,我去跟大嫂商量一下,是不是也再寻户人家?” “说得对” 俞珩又给阿元夹了些青菜,阿元撅嘴看她父亲表示不爱吃,却被俞珩无视,直接塞了一筷子在嘴里,她怕母亲不敢吐出来,只能鼓着腮帮子努力嚼。 “反正也不急,过小定也得二十七个月以后,她今年虚年才十三。” 西府这边吃完晚饭,净了手,备了白豆蔻煮水,月蔷便进虫鸣居来禀,“娘子,东府萍姐姐来了。” 说话间,青萍一步两扭的进来,她向来不笑不说话,“二爷也在呢,给您请安,也给娘子请安,老王妃想请您过去说说话。” “母亲?”慕欢问她,“你是靖熹斋的女使吗?怎么派你来?” “程娘子和明鹭姑娘一齐在老夫人那用完膳,我便代青蔓过来”,青萍朝着俞珩进了一步,她一笑便带着两个梨涡。 她一近身俞珩嗅了两下鼻子,一股子脂粉的香味儿,随即蹙了眉头,把阿元交给奶母领出去,冷下脸来呵斥道:“王府正在孝中,你一个婢女怎么带这么重的香。” “奴婢没熏香,想必是皂荚的气味”,青萍心虚。 “回去收拾干净!”他扭头与慕欢说:“也不知道邱姑姑怎么管的,亏她是我大哥生前的通房,涂脂抹粉的成何体统!” 青萍被骂的连退了好几步闪到一边去了,低着头也不敢再看一眼起身往外走的俞珩。 “你回去吧”,慕欢撂了杯盏,“我一会儿就过去。” 青萍灰溜溜的逃了,月蔷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撤盏子的月棱小声说:“她勾爷们儿都跑到咱们西府来了,大爷刚没就耐不住寂寞,在东院程娘子手里连个姨娘都没捞上,还指望在咱们二爷面前得青眼,也不照照自己什么妖精样!呸!” 慕欢向来不许她们嚼舌头,往日里逃不过一顿骂,这回实在是青萍太张狂,大娘子还在她就浪起来。 “月蔷,这会子我没工夫收拾东府那一两个妖,你机灵点,别恶心着二爷。” 月蔷一听心里就明白,扶了披上斗篷的慕欢向外去,“娘子放心罢。” 青萍这个出头鸟不给教训,东府心里痒痒的人就总拎不清,杀鸡儆猴,也叫他们那边的丫鬟媳妇都看清,别谁的爷们都惦记。 大晚上叫她过去可不是说什么体己话,慕欢心里明镜儿似的,无非今年大爷没了,程大娘子没了王妃位置无法入宫拜岁请安,老王妃也挪动不便,指望她进宫时能领着明鹭,给她找一个好婆家。 长宁府颇大,从西府后园到东府内宅怎么也得一柱香的时间,慕欢进去时明鹭都回去了,东府已备了甘草茶,婆媳俩正等她。 “果然大嫂也在,我一看青萍过来就知道。” 老王妃身边的丫鬟都是憨厚的,尤其是青蔓,青萍定是别有居心的主动要偷着替她,所以慕欢特地在程寻意面前说出来,给她听。 她跑到西府内宅去做什么!程寻意瞪着灰溜溜的青萍,把在大爷面前的妖精样弄到西府去现眼,尤其是这会子她孤儿寡母的还求着徐慕欢,若是因为她惹恼了西府,自己饶不了她。 慕欢下首坐,老王妃叹了口气,还是憔悴荒凉样子,“鹭鹭过了今年也虚年十三了,至少要给她父亲守孝两年多,到时候也及笄之年,这会子不定婆家,未免仓促,我跟你嫂嫂合计,后日你入宫请安,不少娘子都在,你带着鹭鹭去也是便宜。” “母亲不说我明日请安也得来说这事儿”,慕欢笑语,“大哥就留下这一个女儿,我做婶婶的自然得扶助她。” “不怪母亲操心,是我来求的”,程寻意照旧一副凄苦相,“我想着前段日子明鹭在侯爷面前让叔叔不快了,哪好再让你带她入宫,只能撂下脸面来求。” “鸾鸾也该入学了,可择中去哪所私塾?”老王妃问。 “还在跟夫君商量,他颇中意妇好祠女学。” 老王妃微蹙眉头,“内个女学我晓得,女孩子除了诗文外还讲究骑御之术,我不喜欢,女孩子学那么多做什么。” 慕欢不想多与她犟嘴,反正她与俞珩觉得好,老王妃也管不了太多,她若是插手就让明鸾来说是自己愿意去,她一个祖母还能太过勉强不成。 慕欢总觉得京中太多女学都讲什么女四书,让女子学得卑若甚微更不好。 “罢了,鸾鸾喜欢就好。”老王妃知道徐慕欢就从来都有自己的主意。 “你们去吧,我也累了,想早些休息。” 慕欢与程寻意伺候老王妃休息下就退出来,知道青萍得罪了徐慕欢,程娘子直送她出了东府门方才回去。 …… “你给我跪下!” 一回杏林阁程寻意就冷了脸,“你长能耐了,敢去西府卖弄,我倒也不想拦你,看你能攀上多高的枝儿,也让我见识见识。” 青萍心神发虚,知道事情败露,也不敢反驳,只咬着唇羞臊的脸上通红。 “可徐慕欢是个忍让的?你当她是我?西府多少年,从朔州到京城你可见过二爷纳一个小妾没有,有一个通房女使没有?” “是西府没有貌美的?徐慕欢内宅除了六大丫鬟,还有多少年纪轻的,不比你这个二手货要强,二爷能看上你一指头!” “大哥生前房里的人,死后被弟弟收去做小娘,谁家出了这样的事还不被笑掉大牙,你是巴不得王府出这等着违乱纲常的丑事来,好让我和西府脸丢尽是不是?” 青萍被损的哭起来,抽噎的哭诉,“姑娘你也体谅我,我这个年纪出去偏大,留下又守寡,我当初是替姑娘着想才跟大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程寻意被她哭得心烦意乱,“我都记着呢,想给你寻门好亲事,就是没想到你一刻都等不得。” 青萍一听赶紧爬到程寻意身边,哭求道:“姑娘放心,您顾念着我,我必定一点异心没有。” 她是从娘家陪嫁过来的旧人怎好苛责她,只让青萝扶她去思过,其实这东府内宅里出身良家的女人谁不可怜呢,都是被俞璋耽误的,越想越捏紧了拳头。 第二十七章 天下最复杂的内宅 每年,京中宗室国戚,有爵位家的女眷都要在初一这日入宫给皇后请安。 对于各命妇官眷来说是喜庆事,可以入宫走动交际是莫大荣幸,可慕欢每逢今日便欣悦不起来。 如今后宫之首的皇后娘娘是宰相卓光春的嫡长女卓温娇,卓家与太后母族贾氏一直是姻亲相缠,太后的堂妹便是卓皇后的生母。 陛下在朔州原是有位原配夫人的,唤作舒绾,既不是太后中意的,也不是先帝赐婚的,而是与陛下困顿之际相遇相知并相许的。 本来陛下登基已做好了封舒氏为后的准备,太后和旧臣阻挠有加,说是舒绾为朔州一医女,身份低微,无母仪天下的风范,另择选世家女子六名呈太后和皇帝册封。 更难缠的是,在做皇子时卓温娇便与陛下议过亲事,陛下后被太后疏远到那大西边的朔州封了个王,卓家嫌弃便屡屡推脱,最后陛下便推了这婚事。 现在卓家改口了,愣是赖定了这桩未成的婚事,逼得陛下非尽旧日约定封卓温娇为正妻。 为封后一事曾在朝上闹了一月有余,无奈彼时旧臣依托太后根基深厚,陛下尚且势微,只能在太后的重压之下立卓温娇为后,另立舒绾为元贵妃居嘉辰宫。 卓皇后无子,除了后宫主位之外又无荣宠,舒氏未入京前已生两子,无疑只要卓皇后一日不得子嗣便日子不好过。 卓温娇虽为六宫主位,倒是过并不如意,可舒绾更是意难平。 如今陛下不似先帝体弱难以支持,登基不足十载便驾崩,他身体康健且有大志,太后身居后宫却手伸到前朝仍想一手把持,再加之母子素来不慈孝,境况愈发的紧张。 太后历经两朝,根基深厚,多与旧臣有往来,陛下在前朝后宫多有掣肘,心中郁闷不快,对新皇后也更是厌恶。 俞珩当年拒娶汪崇华得罪了太后,被派官到了朔州,若不是朝局动荡怕是再回来都难,如今又为陛下近臣,被两宫所忌惮。 环境错综复杂,慕欢身为长宁王妃,自然在宫中行走艰难。 长宁王府是丧年,慕欢带着两个孩子都穿了素净又不失礼节的深衣,近午宴时方才与其他命妇一同入宫。 “我记得你娘家姐姐去年被封外命妇安人,商户娘子天下独一份!” “谁不知晓当年陛下在朔州时军中好多将士的棉衣铠甲都来自广和兴。” 站在左右的抚宁公夫人和抚远公夫人又开始提这件事,她们二人像是记不住事情的金鱼,只要人多就要提,无非就是讥讽她出身低微,姐姐还是商户抛头露面。 “陛下垂怜罢,哪里能有夫人的体面,您膝下七个儿子将来指不定封多大的诰命。” 抚宁公夫人最不受丈夫待见,宁愿讨过门八个小妾,生下七个庶子五个庶女也不愿意碰她一下,抚宁公府的内宅闹了三十几年,她那院子里荒的都没星点男人味。 这位钱娘子还有工夫看别人家笑话,她就是京城最大的笑话。 “鹭姐儿快过来让我看看。” 在慕欢身后的汪崇华朝明鹭摆了摆手示意她过去,“愈发标致啊!” 慕欢要按住明鹭不叫她去,却没能行,见汪崇华一脸喜欢的拉着明鹭满口称赞,又是说生得俊俏又是讲礼仪好。 “将来给我齐王府做儿媳妇吧。” 慕欢冷笑一声拉了明鹭的手过来,“孩子还在丧中,婶婶可别玩笑。” 汪崇华当初没嫁成俞珩,嫁了七王爷的妻弟为妻,因为与七王爷的这一层关系,到了一败涂地,若不是因为有太后这个靠山还没彻底倒,怕是早就抄家下狱,如今只是废了侯爵的封位贬为庶民。 七王爷的妻弟在乱战中被射死了,她守了寡,后来又被塞给齐王做个续弦的娘子来保全富贵。 可齐王都是俞珩叔伯辈的人,连续死了两个老婆,小儿子都比明鹭大,府里侧妃就有两位,小妾更不用提,京中贵女谁能嫁进去,也只汪崇华。 她是把这恩怨都算在了慕欢身上,若不是她抢了自己的夫君,扳倒侯府的势,她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去伺候一个老头子。 她对长宁王府就没个好心,慕欢是对她时时警惕提防。 “欸,我就是没个亲生的儿子,不然怎么也得讨明鹭过门。” “你现在生也来不及了”,钱夫人又凑一头,慕欢领着孩子别过身不理她们。 “元贵妃怎么又生病了?” 抚远公夫人看了眼正在欣赏歌舞的皇后,“这都一年多了,一直称病深居嘉辰宫,都不来给中宫请个安,天家的后宫是天下内宅的表率,这不是坏了礼法,皇后也是心慈,放在别人身上,其能容她。” “天家的后宫不是旁人能置喙的,连前朝的相公们也是谨慎进谏,公夫人宫内行走还是谨言慎行些罢。” 徐慕欢提点她,卓皇后并未向着她说话,嘉辰宫那位也着实不好惹,抚远公夫人只尴尬一笑,缩脖子再未敢多言。 未央宫皇后的宴一直到黄昏才散,慕欢趁着宫门还没上锁,又去了一趟嘉辰宫,每年她都来,就像他们还在朔州时,每到过年两家都在一处过,舒姐姐厨艺颇佳,慕欢这几手菜还是跟她学的。 登上嘉辰宫的台阶,竟像是戏台上的长门怨,比不起未央宫的灯火辉煌,张灯结彩,只一个守门的老太监给慕欢请安。 “给王妃拜年。” 他引着慕欢和两个孩子往里去,明鹭第一次来,握紧了慕欢的手有些害怕。 “婶婶这是哪儿?” “嘉辰宫。” 那可是贵妃的住处,婶婶来这里是要给她请安吗? 舒绾正在看书,屋子里只点了三盏烛台,直到人都进来了她才抬起头。 好一张温柔可亲的脸,略施脂粉,荆钗布裙,明鹭若不是早知道她是贵妃,竟想不到还有这样朴素的皇妃,卓皇后那如神仙妃子光彩的十之一二都没有。 “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她笑起来,宛如月牙的眼睛,唇边两颗珍珠般的梨涡,迎了过来,慕欢也没有给她拜礼。 “怎能不来,你这里就是我死了,魂也要来看一眼!” 舒绾拉着慕欢去坐床那边喝茶,她极喜欢明鸾的,搂着明鸾的肩,亲了两下她圆乎乎的小脸。 “四伯母”,明鸾搂着她的腰亲亲热热的叫人。 明鹭都看呆了,她自然不知道,明鸾就是舒绾接生的,从月科里到现在看着长大,她是没女儿的,最喜欢的便是活泼可爱的阿元。 “这是我大哥的女儿,唤作鹭鹭。” “给贵妃娘娘请安。” 慕欢笑起来的脸突然僵住,拉着明鹭挨自己坐,她还不懂这宫里的亲疏利害,在嘉辰宫里最听不得的就是‘贵妃’二字。 “我呀最喜欢女孩子,可惜生了两个儿子,看人家养女儿的就羡慕。” 明鸾撅着嘴,撒娇的搂着舒绾的脖子,“母亲要送我去上学,怕是不让我入宫了,以后四伯母要是想阿元了,可一定要传阿元入宫。” 舒绾被他逗笑了,摸着她光洁的额头,“你若是能一直这么大该多好,四娘伯母就一直这么抱着你。” 慕欢脾气泼辣厉害,在朔州女眷里就是出了名的河东狮,生了孩子又教诲严厉,所以明鸾自记事起就更喜欢温柔的舒绾。 “瞧着姐姐脸色不太好”,慕欢端详她,“你自己是熟读医书典籍的,可不能耽误了病。” “想我两个儿子想的”,舒绾笑了下,“盼他们早回京呢。” “两个哥哥长什么样子呀?” 阿元玩着舒绾的帕子问,舒绾的两个儿子都比阿元大,小的端儿还要比阿元大个四岁,靖儿大六岁,阿元很小时候见过,那时还不记事呢。 “等日后让你见见!” 舒绾突然想起来,当初生下阿元时候,她还跟慕欢开过玩笑,要把阿元说给端儿当媳妇呢。 聊了好一气,宫门都快落锁,舒绾亲自将她们送出了嘉辰宫的门,吩咐施公公陪着到宫门口,免得被侍卫拦下,慕欢几步一回头,直到因为天黑两人都看不清彼此了舒绾方才回去。 慕欢每次从宫里回来心情都不好,最会看脸色的阿元一晚都很乖,连奶母抱去睡觉都没有在慕欢怀里犯赖。 “四嫂身体还好?” 俞珩抚着慕欢的背问,她正在拆头发。 “就那样”,慕欢叹了口气,“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俞珩指挑起慕欢的下颌,看着她水漾漾的眼睛说:“你放心,陛下比任何人都心急。” 是啊,那是他的发妻和儿子,被一个硬塞进来的皇后弄的抑郁寡欢,“如果换作你,你会怎么办?” 慕欢望着他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天下的母亲为了子女能付出多少,谁都猜不到。” 内室灯已经吹了几盏,昏沉沉的橘色,慕欢搂紧他的腰,脸紧紧地贴着他。 第二十八章 东府缺银子 “娘子,濮阳快马回来说二爷下朝后陛下留在宫里议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慕欢正把装白芍片的盒子放起来,这是舒绾亲手切得,刀工均匀,早年生阿元她血崩,出了月子也偶有月经崩漏,舒绾这么多年一直给她备最好的白芍片。 “那就先摆饭吧”,慕欢刚打发走家里的婆子媳妇,疲惫的倚在软枕上,自从东府的杂事并进来,不过了午饭的点儿她都闲不下来。 好在她去东府走一趟后倒是也镇住了她们,东西都交了过来,接连着一两个月都风平浪静的。 “厨房今日做的牛肉不错,用绍兴黄酒焖的,没有一点膻味儿。” 月蔷刚夹了两块给慕欢,还不等入口,小山子进来拜道:“娘子,看见东府程娘子正往这边来。” “这会子来做什么?”慕欢一愣,肯定不是来蹭午饭的。 “你下去吧。” 慕欢吩咐垂珠去备茶,自己也没忌讳的继续吃饭,“肉确实不错,一点不柴,软和的,吩咐厨房做点给五官街三姑娘送去,她保准得管我讨菜谱来。” 主仆正说话,程寻意就进来了,慕欢刚想起身拉她坐下一起摆碗吃点,就看她脸色青白,额头微汗,难不成是真出大事了?东府还有什么大事。 “今天一早,齐王府的汪娘子来了,平日里与我也没什么走动,给母亲请了安就与我喝茶,还把鹭姐儿叫出来,拉着手有的没的说了好一会子话,你说她这是看上咱家了?” 这个汪崇华,慕欢赶紧撂筷子,“昨晚上我带姐儿入宫拜岁,她就拉着鹭鹭夸,还说讨过去做儿媳妇,我驳了她面子,怎么还不死心。” 程寻意猛拍了下大腿,慕欢还从未见她如此外放。 恍然大悟道:“不行,这亲事不能成,齐王府就剩个幼子,生母不在又不得父亲喜爱,至今都没个功名,整日在內帷厮混,外无交际,就是生的好又有什么用,是个踏实的也行,竟还是个偷鸡摸狗的,他还少去那歌舞伎坊了?” 她自己吃过的亏还能叫明鹭再走一遭? “你别忙”,慕欢心里有底,“他们来求亲我们挡回去,就说姐儿还在孝中,若是齐王来,就请婆母来驳,好在婆母从根论也是老嫂嫂,他府上不敢造次。” 听慕欢这么一说程寻意心里有了底,慕欢突然想到那天她问明鹭有没有心仪的人,她那吞吐犹豫的表情,“嫂嫂,明鹭可与俞瑞见过?” “没…没呀”,程寻意仔细想了想,“你这么问可是听见什么风声?” “嫂子,你回去旁敲侧击,我教你,别直接问,你与她说给她寻婆家,若是喜欢哪样的就给她去说,或许能套出来话。” 送走程寻意,慕欢再无心思吃饭,她是知道汪崇华这个人,来长宁府求亲,她能拉下那个脸?除非她占了理来耀武扬威。 “姑娘,您要给鸾姐儿买的纸笔得了,您看看哪里不妥我再让小厮去办。” 月蔷将一个匣子放在桌上,翻开来里头都是好东西,“听您吩咐的,纸笔在荣广斋备的,这墨是徽墨,苏掌柜家的。” 慕欢一一点了无丝毫不妥,吩咐都装起来,等天暖了开学好给阿元带着上学去。 “娘子,东府邱姑姑来了。” 慕欢眉头微蹙,东府婆子走完来主子,主子撤了来管事姑姑,她如今都成了给东府断案子的衙门老爷了。 小山子话一落,邱姑姑带着上月的账簿子进来,给慕欢道了个万福,“娘子,上个月用度大些,上下都置备新年未免钱花的海了点。” “我记得账上还剩一千两,自我接手也就一月有余,竟亏空了?” 邱姑姑憨笑未答话,这钱也不是她花干净的,只把账簿交给月蔷。 “也难怪,张娘子要喝参汤,武娘子要吃燕窝,可不银子花海了。” 如今都是徐慕欢掌家,邱姑姑自然对她再无虚话,道:“娘子英明,东府老王妃和程娘子都是节俭的人,鹭姐儿一个孩子能花多少钱,就是那些个蹄子,这么伺候还嫌弃不好,整日派丫鬟婆子到我这里闹。” 徐慕欢喝茶只听也不看她,邱姑姑又近几步挨过去,“账上亏空,我这个掌内宅事的也不好看,娘子您说我能帮着她们花钱不成,还不是治不住。” “当初我交给你时可是说清的,我不能长在那边看着,无非隔三差五派了贴身的媳妇丫鬟过去瞧瞧弊病,如今倒好,你治不住家就跑到我眼前来哭,那你这管家娘子还有什么用。” 邱姑姑知道理亏,哀求的小伏低,“娘子也见识过那帮太岁,老夫人和程娘子又是佛陀慈悲的人。” 徐慕欢也不想与她嘴上过招,吩咐月蔷拿些钱去填东府账上的亏空。 “从下个月起,东府除了三位正头主子,其余的有一个算一个,除了额外自己掏钱买的,所有花钱的东西都提前写下来送到我这批,我批了方给买,若是不批,谁给买的谁掏钱。” 谁家府上不是花了钱后结账,哪有先要后买的,邱姑姑一脸为难。 “就按我说的办,除了三位主子,每月初五前写好了拿过来,若是晚一天我就当什么都不要。” 邱姑姑还想辩驳,徐慕欢看她的眼神凌厉,瞬间闭了嘴。 “我倒要看看这些钱都花哪去了,谁花的最多。” “这…这”,邱姑姑不肯走,又说:“万一漏了忘了自己要的怎么办?” 月蔷又顶回去,“既是忘了那就是不要紧的,下月再批,况且各娘子手里的银子是做什么使的,买个应急的东西都不舍得,一分一毫都从王府手上扣银子不成。” “怕是有人来闹”,邱氏脸色讪讪的。 慕欢撂了盏子,仍是冷着脸,“西府自我掌家就是这么做的,如今在东府怎么就行不通?若是有人要闹,你跟他们讲只闹到我这里来。” 邱姑姑再没敢说话,灰溜溜的退下去,回去时脑子里还想‘都说她是夜叉精,果真是个厉害的!’ 慕欢见她走远了,方才吩咐月蔷把账本送到账房去,“吃穿用度分类录好给我拿来,看哪些地方费钱,你再选些中用的丫鬟小厮悄声的塞到隔壁这些地方,看看是不是有猫腻,是真奢靡还是被下面的贪了。” “奴婢记住了。” 第二十九章 墙头马上 “二婶婶,二婶婶,我母亲疯了!” 都到了二更人定的时辰,慕欢迷迷糊糊的听见哭嚎声,她一机灵的坐起来,只听外面两个丫鬟扯着明鹭劝,连哭带闹。 她赶紧披衣起来,俞珩也被吵醒了,正慌乱要衣服换上,就被慕欢按在床帐里,“你别动,我与她在中屋说,你别露头!” 一边放好帐子一边嘟囔“这都什么事儿啊,侄女闯叔父的屋子。” “你闹什么?”慕欢来不及换衣服,只穿了件披衣就出去了,明鹭正没出息的跺脚哭,月蔷搂住她才没再往里闯。 “二婶,我母亲疯了,竟说些吓人的话,什么死啊活的!” 慕欢见她不更事,让月蔷领她下去,今晚就在西院安歇,明鹭腿脚快,都过了这会子,身边伺候的马婆子才气喘吁吁的赶到。 垂珠和结香给慕欢更衣,让外头备轿,去东府杏林阁看看,八成程寻意要被明鹭气的疯了,她心里已经有些谱,肯定是因为俞瑞的事情。 “你讲讲怎么回事?”慕欢轿子里问马婆子。 “晚上娘子拉着姑娘说话,说今日汪娘子来了,无非就是家长里短,姑娘也不知抽了什么风,说觉得齐王府俞瑞不错,若是能许给他也挺好,然后娘子就哭了,边哭边骂,还…还提起了自己的身世,还骂大爷来着,后来大姐儿犟嘴,气的娘子打了姐儿一巴掌,吓得姐儿出了二门就往您这跑,娘子被气的胸闷一头倒下,好在我腿脚还算利索跟了过来。” 她前世跟汪崇华结了多少梁子要这辈子都来了结,她这一辈不够,还要连带小辈都一起。 慕欢到了床前时程寻意脸色极不好,哭得死去活来,青萍也吓得跟着哭。 “青萍你去请大夫,月蔷你在门口守着,谁也不许靠近。” 只留下妯娌二人在屋里,程寻意才略略止住哭声,“你说的果然准,人家汪娘子来,就是知道了咱们明鹭跟俞瑞有往来。” “怎么能呢,她平日不出门怎么来往?” 程寻意恨得只揪着被头,若是孩子在眼前恨不得再打两巴掌,“俞璋没的时候她在灵前跪着,俞瑞跟着他父亲来吊唁,两人就对上眼,不知廉耻的竟在那会子还有心看男人!” 慕欢见她又喘的厉害,赶紧给她摩挲胸口顺气。 “后来府上设丧宴还席,俞瑞随他父亲又来,两人又见面。” “你说我怎么这样的命,我父亲就是个不成器的,祖父没了以后家里就日渐败落,我不愿意与他们扶灵回老家,想在京中寻户人家结亲,他为了钱把我塞给俞璋这样一个不忠不孝,一事无成的废物,拿我的彩礼钱给儿子讨老婆,给自己养老,让我在王府十几年都抬不起头,他内个德行,我这辈子都没个盼头!” 程寻意一说就要哭一场,慕欢只能安抚她,也着实觉得她可怜,徐家再破败也没拿她去换富贵。 “俞瑞那是个什么人下午我都说了,长得好有什么用,肚子里的那点油墨拈点酸文腐词就糊弄明鹭那样的丫头片子,我恨呐,她要走我的老路,我能不恨么。” 心里是有多苦才能哭出这么多泪来,慕欢心里泛酸,嘴里发苦。 “别人都当我是不得他欢心,谁知道我在这院子里熬的日子,他看我一眼我都觉得恶心,是我不叫他上我的床”,程寻意像是这辈子憋在心里的话都倒了出来,若再不说她就要憋死了。 她紧握着慕欢的手,眼睛光亮光亮的,“他死那天是我这辈子最痛快的一天,我是哭了,我是高兴的哭了,他还没入棺时候停在北所一个厢房的床上换好衣服,我去看他,在我心里早就跟他人鬼殊途,我畅快骂他,他是瞎了狗眼,猪油蒙了心,这辈子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就算托生在王府,他也就是个烂人!日夜厮混那么一堆脏的臭的,别人玩腻了的,谁不看他是个乌龟王八!谁不骂他是**!” 她哭骂的嗓子都哑了,慕欢听得动容,知道她一辈子意难平,慕欢也从做姑娘过来的,当初芝兰知道汪崇安的人品差点上吊抹脖子。 “我家世代簪缨,我是书香门户养大的女儿啊,他耽误了我一辈子,在这泥泞里玷污!明鹭若是嫁给俞瑞跟我有什么分别!” 青萍进来回‘大夫来了’,程寻意哭得也说不出话来,慕欢扶了她躺好,赶紧让大夫进来诊脉,好歹开个安神的方子让她多睡会儿。 不然这样悲恸的哭下去,眼睛不瞎,心也受不住。 “姑娘,要不要去老夫人那瞧瞧,别受惊了才好。” 都闹成这个样子,鹭姐儿都跑到西院去了,老王妃那早就得了风声,这会子不出面还不是因为程寻意的哭骂,她是没脸过来劝。 “别去,去了反而惹那边疑心,叫下人别多嘴就行。” 慕欢看着程寻意哭得眼睛都睁不开,就想起老王妃早些年对她的态度,怕是程家这门亲事就是她去求的,为了自己家面子好看,竟毁了这样一个原本烈性的人,到今日才疯是她能忍,若换作自己,早就一头碰死了。 这么多年她偏爱程寻意,溺爱明鹭,还不是心里觉得亏欠。 大夫下去开方子,程寻意仍撑着伸手去够慕欢,拉她在床边虚弱的说:“我求你帮帮她,你是个聪明人,你能嫁给叔叔我就知道你是个眼明心亮的,给明鹭找个好人家,就是绑她也不能嫁进齐王府。” “她自小受宠溺,性情率直,口无遮拦又不伶俐,嫁过去就是被后母和妯娌们卖了都只帮他人数钱。” 慕欢连连点头应下,“你放心,明鹭是我王府的女儿,她结的亲家关乎王府,我是不会不管的,你也别太动气别太伤身才好。” 程寻意这才是放心,歪头就闭了眼,再无力气说话。 东府闹这么一通,夜入三更慕欢仍毫无困意,心里想的都是程寻意的苦水,都说成亲是女人第二次投胎,果然贴切。 “程娘子真可怜,被逼得这样,东院里那些姨娘一个个都是吃人的,难为她。” 姨娘有什么重要的,有一百个她也是正印夫人,只是夫君若是不成器,不贴心,那才是劳苦一辈子的事情,程寻意恨得不是娘家父亲卖她换钱度日,也不是恨家道败落,就是恨明知这是个蠢才废物,她还得嫁。 富贵权势重要吗?能买来门前车水马龙,锦衣玉食,可这些不是最重要的,所谓贵在情投意合。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第三十章 墙头马上(番外) 若说明鹭和俞瑞见面,还要从俞璋的灵堂上说起…… 跪着是真累啊,两条腿一会儿酸麻一会儿僵硬,一会儿又要没知觉了,明鹭悄悄的在宽大的麻衣孝服里偷懒,将小腿向外撇,大腿着地,感觉血一下子回过来舒坦多了。 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来吊唁,明鹭心里没有一点哀戚,只觉得有点厌烦,她只要一打呵欠,马婆子就用手拉她的胳膊,怕她打瞌睡遭来客笑话。 明鹭在疲惫、厌烦的空当儿只有一点担心,那就是父亲死了,她是不是就做不成王府的千金了?二叔以后她的月银用度是不是就要缩减了? 至少得有两年多的时间她不能去参加探春宴,也不能去斗花赏灯,真是没趣。 二叔和二婶有自己的女儿,他们是不会把自己当成亲生女儿看待的,二婶向来厉害,若她掌家宅,怕是祖母和母亲都要惧怕她的,连带自己也要收敛。 “齐王携子吊唁!” 明鹭赶紧又跪直了身体,孝帽太大了,一叩头就垂下来将她的眼睛都遮挡住,她伸手向上正了正,这才看见眼前竟有一双男人的脚,她大着胆子再往上瞧,原来是一个年轻公子正朝自己作揖还礼。 明鹭从没见过其他男人,母亲不许她跟男子往来,所以她下意识的收回了自己的眼神,这一瞬的对视,明鹭觉得眼前这个男人长得真不错。 她缓缓地抬眸又去瞧他,他也正盯着自己看呢。 真是斯文白净,颀长潇洒,明鹭想起戏文里登场的那些公子,都是这样书生气的打扮。 齐王正与二婶婶说话,他正哭自己的父亲呢,明鹭缓缓地移眸又瞟了一眼他,他竟然还盯着自己看呢。 明鹭脸颊一下子羞红了,这人真是的,竟盯着人看起来没完,眸光还那样的清澄明亮,含情脉脉的,她借着用袖子揾泪,遮住自己绯红的颊,只用一双楚楚动人的眸瞟了他一眼。 他嘴角浮起了笑意来,明鹭更羞涩了,用宽大的袖遮住自己也微微笑起的唇,可她眼中的笑意挡不住,那公子看得清楚。 那日后明鹭就一直在想那个男人的样子,她让青叶去打听,打听那个男人身份,她怎么不知道齐王有个这样年轻的儿子,齐王的儿子不都讨了娘子成了亲。 “姑娘,公子是齐王幼子,哥儿里行四,但大家都叫他八郎,他上头还有三个哥哥四个姐姐,母亲就是前些年过世的齐王妃。” “前一个齐王妃不是于娘子么?” 青叶小声的说:“于娘子和汪娘子中间还有一个孙氏,就是公子的生母,这四个姐姐都是孙王妃生的,直到生了公子不久就没了,不是个寿长的,也有人说是生育所累才死的,后来才讨了汪娘子。” “那你还打听到了其他的?”明鹭绞着帕子羞涩的问,两颊各一团红云。 “公子今年二八年华,最喜欢诗文听曲,还会唱昆曲呢。” “他也喜欢听曲子?”明鹭脸更红了几分,声音忽又低了下来。 青叶这回干脆伏在她的耳边小声说:“过几日咱们府上还席,姑娘何不请他来。” “你就会乱讲话,我怎么去请他。” 青叶是个小丫头,比明鹭大不了一两岁,她也不懂这些男女之事,只是后头廊下那些不要脸的风流媳妇教给她的,就在她使银钱去问那些媳妇时,她们玩笑出的主意。 “青枝能出门去,姑娘何不托她带句话给那头,请他来还席,再在剪烛小院那边见上一面也不枉费筹谋一番。” “死丫头,这些话都是谁教给你的?” 明鹭既羞涩又心里活动,假意的打了青叶一下。 “都是廊下那个做帽子的裁缝老五媳妇告诉我的!” 明鹭思前想后,从自己的鉴妆匣子里拿出一根金簪来给了青叶,“你把这个给青枝,让她想办法去齐王府找四公子传话,别被他人知道了才好。” “欸,奴婢知道了!”青叶拿着簪子跑的倒是快。 盼呐!盼呐!感觉自己都苍老了好几岁,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 终于是等到了还席的日子,“你确定他真能来?” 明鹭正梳头发,她不能装扮,只能把头梳的好看些。 “青枝姐姐就是这么说的,让姑娘放心吧!” 明鹭心里跳的愈发的快,越是见宾客入府就越是紧张,席间她挨着母亲和二婶婶坐,全然无吃东西的心思,大人们说话她也不入心,只盼着青叶什么时候给她打眼色。 “诶呦!我肚子疼,母亲我想回去躺一会儿。” 一回头看见青叶朝自己点头,她就赶紧装病,她来了月事了,偶有肚子疼母亲也不怀疑,只赶紧让马婆子扶她回去歇着。 “不必了,我自己回去就好,让青叶陪我,一堆人簇拥着出去倒觉得出事了一样,多不好看。” 程寻意还很安慰明鹭能这样识大体,平日里她如此娇惯,难得一夜长大般懂事,只叫青叶过来扶她回去歇着,再吩咐厨房煮些益母草和红糖水送过去。 程寻意和徐慕欢顾着待客自然是没注意明鹭这孩子搞鬼,可汪崇华就坐在明鹭对面呢,这一仆一主眼神交流,小动作不断,她心里明镜儿,她自小就是个淘气的,难道还看不出明鹭有什么猫腻。 所以悄无声地等着明鹭起身出去了,方才慢悠悠的起来,说自己多吃了几杯头晕,叫来丫鬟陪自己出去透透气。 长宁王府,她做姑娘时来过多少回了,一路躲闪跟着明鹭主仆往西去,直到了剪烛小院那假山处方才住了脚步。 她隐了身在那假山旁,呼吸都不敢大声,只弱弱的听见里面一对鸳鸯正互诉衷肠呢。 汪崇华先是捉奸的得意,随即又心生一计,正好俞瑞该说亲,他父亲正愁找不到好人家婚配,这不就把俞明鹭送上门来了,王府嫡女,天大的喜事啊! 把俞明鹭娶进府那得带多少嫁妆进门,到时候她再说服王爷把俞瑞记在自己的名下做儿子,那她就是明鹭的婆母,掐不住她长宁府的脖子,也是攥住她们的手,有大把的钱,有风光体面,还赚得徐慕欢恶心。 真是老天助她出这口恶气! 里面的小鸳鸯说了会子话就分开了,汪崇华趁明鹭走远,俞瑞还未走之时,突然从假山后头笑了起来,吓得俞瑞腿肚子都软了。 一见是汪崇华从假山后踱步出来,怕是已经撞见他与明鹭,若告诉父亲少不了一顿打,赶紧跪下求饶,这个继母素来不管家里事,他好好求了没准逃过一劫。 “我正透气儿就听了好一曲莺莺传啊!”汪崇华坐在石凳上笑。 “母亲千万别告诉父亲。” 汪崇华一冷笑,“可以啊,我不仅不捅破你们今天的事情,我还要帮你,帮你娶这个王府嫡女当娘子如何?” “母亲当真?”俞瑞眼睛都亮了,他肯定是愿意的。 “不过你可得听我的,先不打草惊蛇,只顾哄得她高兴,提亲的事情只有我去跟程娘子和你父亲转圜。” “全凭母亲定夺。” “诶,我还没说完呢”,汪崇华一抬眼儿看俞瑞,“你还得答应我一件事,这桩亲事才成呢。” “请母亲讲。” “等到你们快议亲,你要认我做亲娘,族谱上记到我的名下,就说感念我为你谋划了这门亲事,以作孝敬。” 俞瑞转了转眼睛,虽是不愿意,他本就是嫡子,何必认一个后母为亲妈,可一想能娶俞明鹭,狠下心说:“全听母亲的!” “四公子啊,你可真是个有福之人啊,只等着吧。”汪崇华带着丫鬟方才笑着离开。 第三十一章 张良计与过墙梯 “母亲今日要带我去哪?” 程寻意领着明鹭往西府去,那晚被吓着后明鹭就怯怯的。 “你还记得嫁到齐王府去的表姨妈?” “记得,寇娘子,是嫁给了王府的二公子,我们多少日子不走动,母亲怎么想起来去看她了?” 母亲总说热孝在身不愿出门,况且这个表姨母也不算哪门子亲。 “她身子不太好,我们去探病就行,玩乐就不行。” 明鹭只点了点头,“那我们往西府去什么?” “跟二婶婶一起去。” 程寻意领着明鹭刚进仪门就听见里头有人大声说话,声音还有点熟识,外头小丫鬟赶紧迎上来请安,“你家娘子今日可得闲?”若是有外人在闯进去也不好。 小山子那嘴努了努屋子说:“还不是武娘子,就是夫人您府里唤作武清吟的,一早就来找我家娘子闹。” 东府除她们三个主子外,所有用度一应提前请示后准买,这件事情程寻意有听闻,她当时就想东府里这些妖精还不得闹翻天,谁想安静了好些时日,今日终于来了个出头鸟。 她素来不好事,但今日倒想去听听。 “娘子进去坐吧,外头怪冷的”,结香打了帘子,请了程娘子往耳房处坐着,那正屋说话听得一清二楚。 “娘子是当我们做乞儿的,吃什么穿什么要伸手要,还要看人脸子给不给,就算做妾,也没听过别的内宅有这样的规矩!” “乞儿?你也配说自己是乞儿,一早就天塌地陷似的跑到我这里来闹,我看你是惦记着吓住我在这府里呼风唤雨才是。” 慕欢喝着茶颇为怡然,倒是底下盘坐撒泼的武清吟已经扯破嗓子,撸了袖子,打架一般。 “各家有各家的规矩,西府月月都是这样怎么你就不行,还是你多吃多占惯了,怕日后不能得逞才来我这里。” “我的大爷啊,你死了我们就沦落的猪狗不如了!” 武清吟也不理论,她也自知理论不过,只管耍赖,慕欢也不惯她,令月蔷拿了帕子塞进她嘴里,两个力壮的婆子按住她在地上。 她只呜呜的不得挣扎,慕欢方撂了杯说:“你若有理我还与你辩解,若是你一味撒泼发混账,我就这么塞着你捆着你,直到你收起这套泼皮的招数,哪怕是出去讲理,谁家见过你这等破落户的妾室,敢到夫人屋子里闹,越发给你脸面你越不要。” 这些招数能吓得了程寻意,能吓得住她?徐慕欢冷笑,朔州的泼妇比这吓人的多。 “心里的小算盘趁早停了,我不管是谁怂恿你来的,还是你借胆子来闹试试看的,这规矩铁定下,不听就有种别写,左右四两月银在外都够养一户人家了,还养不活你一口人。” “娘子,今日已过了请批的日子,就算武娘子想写也来不及。” 看武清吟折腾不动消停下来,摘了她口里的帕子,“你个母夜叉,你当只我一人恨你!” 那婆子见她出口不逊又塞回帕子,月蔷吩咐道:“这泼皮如此无礼,一早就来辱骂娘子,拖去柴房捆好关着反省。” 将武清吟拖下去慕欢方才请程寻意到这屋来坐,“让嫂嫂笑话了,我年纪轻也不会处理这些人,他们一来我到慌了手脚。” 程寻意哪敢笑话她,自己被这群泼妇欺负的禁足似的在屋子里不出门,今日也算痛快一回。 “哦,你忘了昨日同我说要一齐去齐王府的,探寇娘子的病。” “你看我这都忙的乱了”,慕欢起身吩咐月蔷备车马,“我这东西都备好了,哪有不去的道理。” 齐王府离得并不远,隔着两条街就是,他府上人口更繁杂,四个儿子未分家,妯娌叔伯一群,慕欢一行被一个婆子引着往内宅去。 一路上这园子也不小,却是仆妇丫鬟来来往往,竟显得局促拥挤,虽是王府二公子的正头娘子,竟也只这一处院子,跟长宁东府的小娘差不多排场。 明鹭四下瞧了眼,觉得寒酸的努了努嘴。 慕欢和程寻意是做了计,今日领她来这齐王府见识,看看人口复杂又不风光,还有让她亲眼瞧瞧那个俞瑞什么个德行。 “表姐还有王妃来看我真是折煞我了”,寇春光本也没什么病,只来了装病配合罢,为了去这称病的晦气,程氏可是塞给她一荷包的金叶子。 这会子还应景儿在头上戴了个防风的抹额,像是坐月子一般。 “慎娘,你拿些钱出去买些果子来!” 寇春光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姐儿来,没什么吃的,人口多的家就是这样顾不过来,我一个媳妇也不好意思总去派人要,一个月自己花钱就跟淌水一样。” 这倒是句实话,王府四个孩子都靠王爷养,不往里添钱都不可能。 “同是王府里做媳妇,我竟半点比不上你们的。” 明鹭看了眼盏子,也不是什么好茶,懒懒的推了没怎么喝,只听她们说话。 “你也没事出去转转,憋在宅子里出病。”程寻意劝道。 “早起要给婆母请安,妯娌一起就规矩多,哪敢多睡一会儿,起迟了非得被人笑话死,伺候完早饭,回屋子就晌午了,我这两个跨院就住的三个妾室,是多行一步都怕错。” 这也是实话,说出来后寇春光又叹了口气。 “我啊还算好的,我家相公今年谋了个从五品的官做,手里宽绰不少,不然每到年节给长辈的孝敬,小辈的压岁,下人的赏钱都得我嫁妆往里贴银子。” 越聊这伤心的实话越多,寇春光竟流了两滴泪,程寻意还合计这金叶子也没白给,真是卖力气。 她拿帕子半掩嘴,小声道:“如今公爹还活着,日后分家少不了大战一场,王府就这些东西,我家大哥盘算王爷的位置是他的,现在就多吃多占,我家婆母年轻,日子还长呢,怕是将来得跟瑞哥儿一个院子伺候。” “你们也都知道,汪氏嫁过来哪有嫁妆,家都败了,供养她就不易,瑞哥儿若是有个官做还好些”,她口中啧啧了两下,“真替瑞哥儿以后的娘子担忧啊。” 结了婚怎么这么多糟心事,明鹭皱眉心里烦,她竟一点都不想成亲了,在王府里做姑娘多好。 曲子里戏里都是花前月下,可没有结婚后的乱糟事。 “也别就听我絮叨,吴婆子,你带着姐儿园子里转转,别过了病给她。” 吴婆子得了眼色领着明鹭出去,往四公子的院子走,今日正好他在呢,寇娘子嘱咐过的话她都准备好了与姑娘说。 “前头就是四哥儿的院子,姑娘别太靠前”,吴婆子笑嘻嘻的,“四哥儿这会子正跟小娘画眉呢,姑娘孝在身撞上不好。” “小娘?”明鹭继续往前去,“他纳妾了?” “没有没有”,吴婆子故作失言的捂嘴,“通房罢了,伺候哥儿的,也都当小娘看待,哪个哥儿没通房,说不好以后娶了夫人入门就能封姨娘了。” 明鹭心里不舒服,看他院子里进出的女使都还长得不错。 吴婆子拦了一个问,“哥儿可在屋子里?” “在呢,在教翠娥下棋。” “教一个婢女下什么棋!”明鹭心急脱口而出。 那女使掩嘴笑了下,“那可是我家公子心尖尖上的,前些日子买进府,拿她比广寒云宫的云雀儿呢,如今正得意,昨儿二公子屋里的崔小娘还请她过去吃茶呢。” 明鹭心里雷打般的震惊,心灰意冷的扭头回去,心中负气。 想起那日在剪烛小院外他对自己说的,“我竟从未见过你这般的女儿,得你一个,天仙都不想”,扭头就跟别的女子卿卿我我。 这计果真是奏效,打齐王府回来明鹭就冷着脸,听马婆子说回房后伏在床上哭了好大一气,把前些日子写的诗啊词啊都撕得粉碎烧了。 慕欢听青萝过来回话心里也放心了不少,若是真嫁过去,汪崇华隔三差五折腾她,她就得回来折腾自己,消停不了。 “娘子,武清吟还在柴房关着呢”,月蔷提醒着 “她可知错了?” “这会子没力气了,把帕子拿出来也不骂了,解了绳子就瘫在地上好一会儿。” 慕欢正换衣裳,这会子俞珩回来,也该摆饭了,就吩咐月蔷道:“找两个婆子给她拖回去,告诉邱姑姑令她禁足一月,再闹再加一个月,除了正常吃喝,额外要的燕窝茶点一样不许给。” 她没想在东府立威,那边的妖精倒是想过来给她一个下马威,她到底看看谁的石头硬,谁能磕过谁! 她这正室娘子若是被她一个小娘欺负住,她徐慕欢跟她姓武。 武清吟被拖回东府时明鹭正与程寻意用晚饭,马婆子一边学一边解气的撇嘴。 “她如今是再没胆子闹了,关她时候她装昏倒,那边没给面子,从厨房取了半桶泔水兜头浇了,这会子回来一身的恶臭。” “母亲,二婶婶怎么这么厉害,不怕二叔休了她吗?”明鹭想着她白天训人时的样子,真吓人。 “你二婶婶膝下一个儿子,为你祖父守过孝,从你叔叔还在朔州做官就嫁做夫人,一路扶持迁升大官了,这都是功劳,怎么会休了她,自古糟糠之妻不下堂。” 程寻意借着这机会教育明鹭道:“姐儿,女子嫁人,所谓情投意合可不是终日厮磨,男女之欢长也不过三年五载就转淡,以色侍人终不长久,可若互相扶助,体谅上进,守财持家相夫教子,让郎君爱重这才是好的。” 程寻意感慨自己一身的本事都浪费在俞璋这一个废人身上。 “京中夫人都嫉妒歆慕你二婶婶,不只是她夫君做了王爷高官,而是你二叔敬她爱她,现在你看谁还拿她生得好,长的媚来说嘴,那是因为她在朔州那样苦寒之处一过就是十年,多贤惠的妇人也未必能比她做的要好,不只靠姿色笼络住夫君,这才堵住众人的嘴,你祖母也肯把王府交给她。” “我不想让你嫁给俞瑞不只是齐王府人口复杂”,程氏抚着明鹭的背,“他就不是个上进的,你二叔当年是探花郎,文武兼备一身能耐,就算去朔州也都打拼回京,俞瑞行吗?” “他只靠家里的老钱过日子,食老父配娘嬭,京中清闲公子做派,凭着脸好看只爱风花雪月,不得长辈喜欢自己也没志气,与这样的男人托付终身有什么意思。” “女儿明白了”,明鹭起身拜道。 “你明日去西府亲自与二婶婶赔礼,往后你的亲事还要靠她,她在京中交际走动多。” 程寻意总算松了口气,她也没什么盼头,只剩明鹭牵肠挂肚。 第三十二章 若共多情女儿同鸳帐 俞珩回房时刚打了亥时的梆子,屋内灯火通明,隔着屏风囫囵见慕欢在那写字,“娘子还没有忙完?”他绕过去俯身看她做什么。 “挡着光”,慕欢搂他脖子一把,躲了那烛光。 挨了她云鬓花颜,俞珩在她颊上亲了一下,看她耳坠子摇曳生影,案上一炉香如半尺细纱从下而上挂起般朦胧。 “这不是要春天了,下人们的衣服都是旧的,也该做两套新的,算来算去也不少银子。” 男人向来不管家事,外头都够他忙的,俞珩坐在一旁的椅子里翘腿喝水,“都说我忙,我看夫人与我差不多。” “家国天下”,慕欢仍未撂笔,“没有这千家万户何来国,你们男人理的是大家的大事,我们宅子里的女人也要操持小家里的所有事,算一算谁清闲还说不好呢。” 俞珩笑了,“别忙活了,明日再说吧。” 慕欢推了他一把,“我今日跟大嫂去齐王府串门,人家那么多人口,下人与我家差不多,这才回来借着做衣裳查查两府的人数,东府就三个主子竟比我们多出一倍奴仆来。” 俞珩往床上躺,慕欢看他没脱外衣,赶紧起来去拽他,“今日新换的床褥,别弄脏了。” 俞珩顺从被她拉起来,跟她一起解衣衫,“说是三个,东府多少小娘,一人只一个伺候就多少丫鬟婆子。” “哪只一个,东院有个方娘子,说是你大哥生前最喜欢的一个,院子里都赶上虫鸣居了,那排场竟比齐王府里老二屋里的娘子还体面。” “欸,你脱我衣服做什么”,她正讲东院,他就趁机去解她的衣衫。 “早点歇息,天寒地冻的。” 慕欢知道他是别有居心,俞珩的手脚不老实,将她箍在怀里也不许她走,仍手绕着她的衣带子慢慢的解。 “还在孝中呢,万一怀了怎么办,你且忍忍这几个月吧。” 老王妃还在,俞珩有官职在任,同辈间本不必守孝,可毕竟父亲已过世,俞璋是长兄,又是嫡子,俞珩也主动上奏要服满三月以表哀思。 他非贴在耳边呵气,像一只小手挠着慕欢的耳朵,羞得她两颊绯红。 “想什么呢”,俞珩扔了衫裙在椅子上,拉她往床上去,“我是让你早些歇着。” “真没想?”慕欢那眼睛斜他,一双水杏明眸在那暖色的烛光里格外水灵,引得俞珩想在她那滋滋润润的唇上咬一口解馋。 她搂着俞珩宽阔的肩,挨过去,忽然一改含情脉脉的脸,“没想你猫挠似的拉我做什么,我还没算完呢。” 俞珩将站起来的人拉倒在床上,他是最了解慕欢的,手只在她腰腹搔了两下,慕欢便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地求饶,那两边的帐子也被她踢落。 “咱俩说说话,这阵子忙的都没怎么说话。” 明日他休沐,慕欢知道他这是要过干瘾,真刀真枪他也不敢,如今他身居高位多少人盯着,陛下那又离不开人,所以顺从的窝在他怀里,任他手从衣摆下伸进去。 她背薄,沿着背有那一条脊椎的窝,俞珩总爱用他微糙结了茧的指沿其而上,像是抚摸最为柔软细腻的一尺缎子。 慕欢被他痒的两颊绯红,在他颈窝里呼吸渐不稳,“宗璘,你真不想讨个小娘么?” 在朔州时候军中将官多有讨胡姬的习俗,谁家不养两个妖冶的胡姬都不体面,那会子就俞珩不好这一口,內帷里的家眷娘子就笑慕欢是河东狮,定是她一坛老醋,才吓得她家爷们不敢买胡姬。 可俞珩就是没提过,两人就这么过来的,成亲十几年孩子也有了两个,慕欢怀孕时候,体弱生不出孩子时都担心过,她甚至日夜都想万一哪天家里多一个女人自己该怎么办。 俞珩还是老样子,就连她坐月子也只在里屋放了张榻凑合歇下。 她合计那时候在朔州可能日子苦些,她这样一个出身王府的公子,那般境遇,着实艰苦,也没什么心思纳小娘想风月之事,只一心谋前程。 后来回京,他也官运亨通志得意满,如今还成了王爷,竟也没见他有什么外心。 一得了空就哈巴狗似的围着她转。 慕欢特地挑选了几个相貌不错年纪又小的丫鬟在虫鸣居走动,俞珩从不多看一眼,反倒告诉慕欢,立府不久还是戒备些好,避免新人窥视内宅过多,宣扬出去可不得了。 有时候慕欢看着别的府里一个个面孔鲜妍,青春可人的小娘子,觉得自己真是老了,尤其在朔州蹉跎了十载,再不是那个明媚如五月阳光,四月春雨的徐慕欢。 “怎么你嫌弃我?”俞珩正埋在她白皙如素缎的颈子上迷醉浅啄,一抬头质问她。 “我这才亲了你两下就盼着弄个小娘来打发我。” “你混说什么”,慕欢伸手拍他后脑勺嗔怪。 “那你什么意思?” 慕欢搂了他的脖子,半撑起身,半解的寝衣投下一片影掩住她领口的春光,“想我现在还算风韵犹存,管着你不纳,过几年你憋不住一下纳一群怎么办,与其到时候气死我,不如细水长流,我这一颗心慢慢的凉,好过像王桂英那样骤然如死灰之木要好。” “别胡思乱想”,他用指背摩挲着慕欢的下颌,咬她的耳珠低语,“你也不想想,等你风韵不存,我早就是老头子一个,还纳什么小娘,只好好保养身子才对。” “谁说不行的”,慕欢用腿勾他的腰,翻身坐起来,俞珩枕着手,享受她指上用力给他揉肩,嘴一努说:“看看齐王,都五十多了,填房不照样青春年少,还有抚宁公,都快六十了今年又纳了两个通房丫鬟去伺候。” 俞珩腰腹一用力坐起来,沿着她雪嫩的颈子一路吻上去,“我是都被你掏空了,再经不住一个青春年少的。” 慕欢被他逗笑了,银铃似的咯咯笑起来,指尖懒懒的在他发线和眉上抚弋。 她晶莹的指甲在俞珩颈子微凸的一点,浅浅的磕了下,感觉他吞咽的喉结上下一动。 “欢儿,你可记得咱俩大婚之夜那个匣子里…”,慕欢拿手捂他的嘴,两颊绯红的瞪他一眼,“你又浑说,谁记得住那些。” “我可记得”,俞珩与她十指交握,“你当我现在才是春风得意时?” “不然呢?”慕欢闭上眼睛。 “自然是大婚之夜,想我高中探花又娶了心爱之人,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 “小山子,舀热水过来。” 月蔷在门口小声嘱咐披衣起来的小丫鬟。 内屋却是暖香鸳鸯帐,慕欢伏在他的胸膛微眯着眼,俞珩出了一身的薄汗,寝衣敞开。 “因为我大哥素来放荡不堪,京中颇有骂名,我是从来不屑这些男女之事的。” 俞珩搓着她的耳廓说:“我那时候只觉得男男女女的怪恶俗,后来遇见了你便像是开悟了一般,才明白这俗世中也不仅是苟且,亦有柴米油烟之平凡,娇妻幼子之享。” 慕欢笑了,半撑起身子,“我竟还有这个能耐,你少哄我。” 这会子说的天花乱坠谁能信。 “怎么没有”,俞珩也侧身,环住她的腰,“在肖府,我隔着湖一眼瞧见你心就跳,直到在城郊客栈那晚,听你说你和肖兄的亲事吹了,我心里出奇的快活,盘算着若是能娶你真是平生一幸事。” “合着你就是见我生的好看才喜欢我的。”慕欢嗔怪他,撅嘴的不乐意,她好歹也是知书达理蕙质兰心罢。 “我还未行弱冠的年纪”,俞珩笑了起来,“能懂什么,后来也愁,你生的如此好又娇生惯养长大,怕是跟我吃不了苦。” 竟把她想成个轻浮的,慕欢用脚蹬他,俞珩握了她脚踝,“后来娘子随我吃尽苦,贞洁不移生儿育女持家有道,我就想着我是赚了,找了个才情出众又贤良的夫人,偏生的又比别人美。” 在她颊上狠亲了一下,慕欢拿眼睛再瞪他,脸上已有了笑影。 “不过,咱俩洞房之夜后内个匣子哪去了?” 他又提又提,慕欢被子里再拿脚蹬他,“谁能记住,扔了丢了!” “真记不住了?” 慕欢眯着眼在他大臂上拧了一下,俞珩疼的坐起来直搓,月蔷已经备好了沐浴的水,她挽了头发披衣起来,“再敢提我非掐出一个紫豆豆不可。” 赶他去沐浴后慕欢捂着脸笑了一下,他若提起那匣子,倒是想起了好多新婚那晚的有趣事情来。 第三十三章 春风拂槛露华浓 想起那天,说来可笑,本该是良辰美景,最后却什么都没做成,只是在洞房里傻笑一晚罢。 他们两个的婚事说来仓促,还是舅父亲自来明州给操办的。 分别时他许诺自己一个月后来明州求娶,慕欢回家后便等,每日憋在屋子里,任凭白天黑夜。 “你舅父在徽州踅摸了一个人家,虽然只是个未中举的秀才,可才学人品不错,在你舅父的私塾里启蒙”,佟夫人看她的脸色,“你若是同意,我再问问?” 慕欢手上活儿未停,“母亲,还有明日才到一个月呢。” 佟夫人心里一霎难过,慕欢怎么这么倔强,若是要来早就来了,从京城到明州快马加鞭都用不上半个月,难道肖彦松的事情她忘了不成。 “欢儿,有些人忘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人一辈子长着呢,这段走完了走下一段。” 慕欢心里也慌,多遥远的路他能迟迟不来,怕是回家辞别父母就被押着去娶汪崇华了,又没什么损失,高位厚禄前头等着他呢。 她眼里一滴不听话的泪落在手背上,慕欢撂了针线捂了脸,再忍不住的小声啜泣起来。 “母亲,只一日,明日若他还不来,我再不想他。” 外面突然一个闷声的响雷,今日是惊蛰,佟夫人忙起身唤月蔷进来再点一盏烛。 下了雨,天还没黑就这么暗。 “夫人,门口的婆子说外头来了位公子说要求见”,月蔷脸上是惊喜的表情,因为她进来报信儿前眉生跟她说了,可能就是那位要求娶二姑娘的京城公子。 佟隽如回头看了眼女儿,这个人竟真的来了,被雷公电母送来的,母女俩都有些错愕。 到底佟夫人镇定些,叫奶妈看着不许慕欢出去,他吩咐管家将人带去正堂。 …… “你说你成婚后就带着慕欢去朔州?” 俞珩点头,“如今我得罪了汪家和太后,没什么好前程,此番派官要么是去西川要么是去朔州,想我还有一身武艺,宁去朔州做个帐下参军,职位薪俸倒还过得去些。” 朝廷中戍边的官员同阶品要比文官俸禄高,而且升迁要快。 “朔州苦寒,西川也是闷热潮湿,两地都是辛苦,也没什么分别。” 佟夫人又看下首坐的俞珩,确实一表人才,如若不是被王府逐了出来流落在外,这样的条件自家断断是高攀不上的。 “公子,你家中逐你出来是一时之气还是真流落了?” 他有些落魄,被雨打湿不说,只有一个小厮,一匹马一柄剑。 俞珩没有半点虚言,如实回答,“我家中还有兄长,原盼着我娶汪氏姑娘攀得高位,如今长宁府为自保,将我驱逐出来,父母当面将我剔除族谱,真得没有退路了。” 佟夫人反倒放心,她笑了下,说:“那便好,我只怕你是与父母一时置气,将来回去后不认下慕欢,我家女儿岂不是白毁清白,但若你真得被逐,她若中意你是个好男儿,甘心与你为妻,我到不是那种嫌贫爱富之人。” 佟夫人喝了口茶,又说:“你潦倒穷困,我不难为你,只全了六礼,在官府登记在册你二人夫妇之实,我便也愿意帮着操持婚礼。” 她心里想,再不济就算佟家找了个赘婿。 “俞珩一定全了礼数娶慕欢过门。”他起身跪拜,佟夫人看着他确实喜欢,只是隐隐的担忧他们二人没有家里的扶助,将来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佟夫人终觉在自己操办规矩不妥,又怕惹来非议,倒不如让徽州老家的兄长来,让舅父给操持也算合礼数,毕竟她已与徐家和离,只孤儿寡妇成什么样子。 一门亲事成的体面,需成六礼,方才在官府登册,想来当年多亏舅父舅母慈爱,他也是聪明才能做的圆圆满满。 媒人是佟家找的,明州出名的媒婆,给保的媒做的证。 纳采、问名、纳吉都没出什么岔子,一同前来的舅母还与慕欢说,纳吉的时候天官祠那一卦极好,竟没想到是天作的姻缘,地成的佳偶。 只是纳征犯了难,俞珩只身从王府出来,他何来聘礼,若是真就顶着一个探花郎的名头怕是也不好看。 二舅父本是刚直不阿的人,他一听倒是不同意舅母的想法,“有什么好不好看,反正都是在我佟家完婚,都是读书人,身贫志向不短也是好的。” 二舅父七次科举不中,如今已四十有余,再不去考,只在乡间开了个启蒙的私塾,诗书耕种,最是喜欢读书上进的。 只佟家没想到,俞珩竟没用他们担忧,纳征当日真抬进来一箱箱的聘礼,虽不豪横奢侈,倒也不丢脸面,慕欢原心里怕那些箱子里都是石头罢了,给别人看的,可那些明面上摆的东西都是他从哪里来的? 请婚期定在春天,满城的柳絮正盛之时,慕欢清楚的记得是三月初六,褪了冬衣稍凉,裹上冬衣嫌热,再迟就怕误了他上任的日子。 他打马租了花轿来迎娶,红衣冠戴,马下执辔的是他小厮濮阳。 “一梳举案齐眉”,大舅母和母亲寻了个‘全乎人’来,是个上有父母公婆,下有子女,今年刚得了孙子孙女的大娘,满面红光带着红绒绢花,拿着小梳子给慕欢梳头,“二梳福寿安康,三梳子孙满堂!” 嫁衣是大姐姐亲手备的,从徽州捎带过来,她的针线活屋子里的媳妇婆子哪个不服,都称赞上面那一对并蒂牡丹格外雍容,领上的连珠纹看不出反正的巧致,那钉上的珍珠每一颗都是她精挑细选的。 母亲亲自给慕欢穿新鞋,左右各一只鸳鸯,相对而鸣,都说这鸳鸯的眼睛绣的最灵巧,如同活了要飞走一样。 慕欢发上一根金钗正是及笄那日母亲买的那支,想她为了要回玉镯去闯当铺结识了俞珩,如今兜兜转转一圈,这金簪竟又回来了,还给她带来个夫婿,似冥冥之中的天意。 他们二人在佟家拜的天地,眉生和月蔷都是她陪嫁的丫鬟,愿意一齐去朔州的,后来眉生去西川嫁了人,月蔷一直还陪着她。 正回忆往事一幕幕,月蔷进来伺候慕欢沐浴后换衣,见她脸上带着笑容便问“姑娘想什么呢这么高兴?” “月蔷,你还记得我让你收的那个匣子?从洞房里拿出来的内个。” 这么老远的事儿,月蔷想了想才答“叫我放起来了,姑娘要?回房给您找出来,只是这么晚的天不知有何用处?” 那匣子月蔷不知道放的是什么,留在那儿也多少年没人动,若不是从朔州搬回京,她亲手归置的,准不知道丢到哪边去了。 回了里屋,月蔷找了那匣子出来,俞珩沐浴还未回,慕欢一人窝在床上,趁屋子没人了才打开来,脸上挂着隐不去的笑容。 依稀记得那晚—— “把这扇子拿下来吧”,俞珩伸手想要却扇,慕欢却不愿,低声问“能拿开了吗?” “应该是能”,俞珩也担忧的拿开手想了下,“我看喜娘和亲友们都走了,咱们交杯酒也喝了,也结了发,就是夫妻了,我还不能看自己娘子。” 慕欢听他这么一说脸烧得厉害,他手再过来要却扇,慕欢便乖顺的缓缓移了开。 先只露出一双眉眼来,便看见他痴痴的看着自己,忙又觉得害羞想用扇子遮了,俞珩却握住她的手又却下一点,方才露出她整张脸来。 “小生自诩平生不好色,竟娶了如此娇颜如花的娘子来。” 俞珩眼神来来回回的看她,竟不知怎么夸才好。 “接下来该做什么呀?”慕欢羞涩问到。 “我也不知道”,俞珩目光稍瞬不逝的凝望着她,眨一下眼都不愿意,“我也是头一回。” 慕欢被他逗笑了,抬手便在他的大臂上轻拧了一下。 往日他脑子想的那些事儿如今都如愿了,俞珩摸着自己的手臂也不觉疼,傻乎乎的仍看着她笑。 “你那些聘礼可是在当铺借来的?” 慕欢一看那金簪就知道是当铺借来的,那支金钗定是那掌柜送的。 俞珩是个守承诺的人,想必掌柜要送的更多,但都是王府的钱他断断不会要。 “你猜着啦”,俞珩笑了笑,“我实在是没钱,日后我若有钱都是你的,以来补偿今日对你的亏欠。” “你不要总提亏欠不亏欠的”,慕欢去捂他的嘴,“我嫁给你是自愿的,就像日后若日子苦你也不要怨因为我才失了王府公子的荣华,我们俩也没什么亏不亏欠。” “要不我给你脱了鞋你上床躺一会儿,你都坐一天了,我再给你拿些茶和果子来。” 慕欢点了点头,他蹲身褪了她一双绣鞋。 慕欢倚着枕摇扇,看他又是端茶又是端了一碟子点心来。 慕欢用凤仙花染过的指甲丹朱色,捡了一个要喂给他,俞珩摇了摇头,他那眼睛痴痴的盯着她,竟像是夜里的星,光芒耀人,他缓缓地靠过来,近的呼吸相闻,竟在她朱红的唇上咬了一下。 慕欢心跳的都快从嗓子出来,想伸手推他一把,却被俞珩拉住,问她“若用明州方言说‘我郎君真好’怎么讲?” 慕欢与他五指交握,浅笑着小声道:“郎君好的不得了。” 俞珩欺身要搂她躺下,“哎呦!”慕欢往后一躺竟硌了她后背一下,两人从那枕被底下摸出一个四四方方不大的匣子来。 “这是什么?” 慕欢也摇头,两人挨在一处,借着那洞房里长明烛的光将那匣子打开来。 里面竟是个小册子,上面只写着‘百子图’三字,“这是为讨吉利的吗?怎么放在这匣子里?”俞珩也不明就里的问。 两人将那册子拿出来,薄薄的几页罢,一翻开竟然是春宫图。 慕欢捂着脸害羞的把册子扔给他,俞珩也是震惊竟没接住,烫手一般的颠了好几下,却又落在地上,他赶紧跑去捡回来,藏在袖子里。 慕欢缓缓移下手只露出一双眼睛,见俞珩也是紧张神色,遂觉好笑,“你捡回来啦?” “嗯”,他一点头。 “你刚才看清里面画什么了么?” “没,没看清”,俞珩摇头。 慕欢放下了手,“我也没,要不咱俩看看吧,不然你懂?” 他想了想再摇头,“懂,也不太懂。” 两人又挨在一处,借着那烛光,复又翻开那画册,“我不要这个。” 俞珩一本正经的点头,表示同意,“这个呢?”他一指反面的。 “这个怪难为情的。”慕欢还挑。 最后,最后她记得他们两个吃多了,实在又累又困就把册子丢在一边踏踏实实睡了一晚上。 …… 俞珩沐浴后回来,慕欢正在梳头,一个小匣子放在书案上,他见那东西笑的厉害,回头与她说:“咱俩那晚可真是不更事。” 他提笔在纸上写了一首诗,慕欢起身过去看,“绣户暖阳绮罗光,不及娇娥朱颜彩。春城桃夭灼灼华,黛眉深浅柳章台。借问丽质何需妆,羞颜生怯还不来。” “这是娶你那天我在门口做的催妆诗。” “这你都还记得住。” 他文章写的是好,可是作诗作词倒看不出什么奇才来。 “那是自然”,他起身握住慕欢的手,霞影纱上映出一对影子来,“我娶你是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事,你也是我此生都忘不掉的人。” 第三十四章 倚门回首 却把青梅嗅 长宁府西角门停了辆马车,慕欢带了撑伞的丫鬟婆子站那迎,只见从车上下来一个妇人,与她差不多的年纪,琥珀色裙子,竹月色褙子,外罩着灰鼠斗篷。 “我还打发小厮去你府上再送信,说是今儿下雨就别来了,谁想竟半路回来禀‘娘子的车都走到灯芯巷口了’,你真是腿脚麻利。” “你昨儿乎了巴到我家下帖子让我过来,我权当做有事儿,看你这副样子,怕是找我来喝茶的吧!” 这妇人便是靖安侯府长子的娘子冯贺氏,京中旧臣的家眷慕欢交往的不算多,贺孟瑛就是其中一个,她性格爽快,为人热络,也没那么多刻板的规矩。 原本也不认识,因为给阿元选私塾两人才熟络起来,相处久了才越发觉得她好,连芝兰都说她俩快好成一个人了。 慕欢挽了她的臂两人一路往琼芳斋去,“今儿请你来真有事儿”,慕欢朝她使眼色。 “你还记得我那侄女,王府大姑娘鹭姐儿。” “不就是你亡故大哥的女儿”,贺孟瑛一捋帕子,她算是懂了,“你找我来是为了她的亲事吧。” “她有孝在身,今儿虚年十三了,两年后在寻婆家未免仓促,我大嫂嫂身子也不好,我就帮着张罗。”慕欢亲自给她斟茶。 “可是看中我姐姐的长子李培云?” 不算去李家上门的媒婆,看中培云的人家,通过她这个小姨来往的也有两三个,算算这长宁府也是最高的门楣,就算是亲爹死了,那也是王府千金。 “你也知道长陵侯府,是念在李家世代居长陵忠心守陵才封的,不如别的公侯府气派,也就是名声好听,你家大姑娘可是千金之躯,都能当娘娘的出身,能愿意下嫁么。” 慕欢早就跟程寻意通过气,毕竟是人家的闺女,程娘子也算对自己女儿了解,知道她没有辅佐夫君成大事的品行,所以也不再执念那些得功名的士族公子。 长陵侯府世代居眉山长陵邑,也不参与朝中之事,越是这样不‘入世’的,反倒历经三朝都受礼遇。 这个李培云是个憨厚的,将来能承长陵侯的爵位,府上一共四个姐姐更无兄弟阋于墙,若是嫁过去也没多番争斗,哪里还有比这更合适的。 “我大嫂就是看中这点才意欲结亲呀”,慕欢会心一笑,“她只盼着找个忠厚老实的人家,给女儿多多带嫁妆过去,她也就安心了,东府还能有什么盼头,只人好就好。” “培云的脾性那是无可挑剔的,侯府也不像京中这些个府上那么多规矩,说实话,就是不富裕,侯府食邑长陵,长陵内个地方统共也没多大,侯府谨小慎微一粒米不敢多得”,贺孟瑛利落的吃着脆梨,又说:“我姐姐也是想娶个家底丰厚的娘子来。” “那就劳烦贺大娘子你当一回大媒人,也别让我白张一回嘴”,慕欢再给她添茶。 “你这话说的,你一个帖子我大雨天都来,你托的大媒还能不去!”贺孟瑛爽快一笑双手去接慕欢的茶。 “只是怎么让他二人相见相见?”贺孟瑛寻思着,“相貌怕你家姑娘瞧不上,长陵长大的孩子哪如京中的士族公子,若是有咱们王爷当年一半儿的风采,我都干打包票!” 知道贺孟瑛开始说荤话逗她,慕欢笑着斜了她一眼。 “欸,不如趁着春天梅花好的时候,请姑娘出去赏梅?” “哪那么容易”,慕欢摇了下头,“她还在孝中。” “要不我让齐王府寇娘子装病”,慕欢眨了眨眼睛,“你家哥儿去府上串串门,我们跟寇春光沾点亲,探病总不逾矩。” 寇春光可是‘物尽其用’了。 “这…我们跟齐王府不熟啊”,贺孟瑛来回的想,怎么也没能搭上一点关系。 “培云不是跟齐王府的三公子当年是同窗,我让我家官人借着给齐王请安一起去,对外只说是看旧友去了。” “这法子好”,贺孟瑛点了点慕欢,“你这是考虑多些时日,竟能这么巧。” 慕欢也笑起来,不止是笑这门亲事托了个好媒人,更重要的是,汪崇华能借着孩子不懂事,弄出墙头马上这一出,那她们就能在她府里,眼皮子底下结另一门好亲事,给她上点眼药。 “你怎么谢我这个媒人啊?” 这个慕欢也早想好了,“我家大姐要上京来查账,她手里可是有最好的松江白绫,做裙子最好,我都得不了几尺,到时候全留给你。” “乖乖,我可是赚得了!” 贺孟瑛性格爽快,做事也爽快,五日后那长陵侯府的李培云便随母入京,说是去靖安侯府贺娘子那里探亲。 只等着两家孩子相见一面,若是不反对,这亲事也算是成了一半,慕欢额外高兴,一早起梳头还哼着小曲。 “看你高兴的,不知道还以为是阿元去相亲。”俞珩合了书道。 “这可是我第一次保媒,能不高兴么”,慕欢选了支羊脂白玉的簪子。 “我看你是搅了汪崇华的局,掰了与齐王府的亲事才高兴。” “欸!你说对了”,慕欢对镜整理衣裙,“我就是高兴这个,鹭姐儿到了汪崇华手底下,我们可是有着恩怨的,但凡她心气不顺拿明鹭撒气,还不得回来找我们,还有舒坦日子过么。” “我们什么恩怨呀”,俞珩故意撩拨她生气,伸头问。 “你的恩怨,争你抢你的恩怨,心里美了吧。” 慕欢笑男人也这样虚荣,见哪两个女人为他打破了头还得意呢。 “美了美了!”俞珩吩咐濮阳进来将他收拾好的东西都搬到书房去,临走时还在慕欢颊上亲了一下。 “你别忘了,一会儿还得去齐王府呢”,慕欢提醒他,他若是忘了,李培云可怎么办呀。 慕欢不好再出面,只让程娘子借口探病带着明鹭去寇春光那里。 俞珩则借着登府拜访带着李培云去瞧自己的同窗俞琰。 …… 齐王府内外中间有个月拱仪门,仪门内有一架秋千,寇娘子会安排婆子带着姑娘去那荡秋千。 平日里仪门自然是关着的,都有婆子看着,今日自然就不关了,让那李培云在门口多站站,两人也算见面。 不过这都是大人们的铺排,李培云和明鹭根本不知道。 一个听说去荡秋千满心欢喜,一个被俞琰领着去那边转转也未多心。 “三哥儿,您要的那套茶具找不见了,还请您去一趟。” “真是没用”,俞琰起身,连忙安抚李培云,“李兄稍坐,我去看看就来。” 俞琰虽比俞珩小不少,却还是平辈人,平日里都唤他十三哥,在宗室子弟里,俞珩排行十三,他交代给自己的事情可得办妥,于是俞琰拜后离了后园往自己院子去。 “李公子,我们府上的报春花开的最好,您移步瞧瞧?” 李培云见仪门门口有两丛开的极好的淡紫色报春,小厮领着夸道:“我们府上的报春可是打别处买来的名贵品种,别看这里只种了两丛,后园子里可多呢。” 说着,李培云往仪门内的后园看了一眼,花倒是没看到,倒有个姑娘在不远处荡秋千,她一身白绫袄,外面穿着白绫面披风,荡的极高,笑起来何其灿烂。 “姑娘可小心些,别摔了”,那婆子好生害怕的叨咕,她却是笑的如银铃一般,烂漫可人。 明鹭正玩的高兴,多些日子她都没笑过了,在东府里守孝,终日死气沉沉,都快把她憋闷坏了,扭头见仪门外站了一个公子,一身沙青直身,还带着一个学生惯戴的帽子,年纪长自己几岁的样子。 她敛起了笑,那秋千也慢慢的停了下来,明鹭再朝他看了一眼,正直盯盯的看着自己呢,虽不高大却挺拔,又不是俞瑞那般弱不经风,还斯斯文文的。 明鹭怕被人说自己孝中作乐,赶紧起身敛着手在身前,又觉那是个男子脸上羞涩起来,正要带着婆子要往寇娘子屋里回。 那李培云晃过神来冲撞了内宅的女眷,赶紧朝她一个大拜赔礼。 明鹭被他夸张的动作逗笑,忙转身往回走,沿着回廊种了一排低矮的梅树,这会子含苞待放全是花苞。 明鹭也是想再看一眼他走了没,驻足借着轻嗅那梅花略回了回头,巧与那公子的眼睛撞上,他还傻乎乎的立在那看着自己呢,一脸痴态。 明鹭掩嘴笑了下,这才快步离开。 “李兄,你这是看什么呢?”返回的俞琰朝他背后拍了一巴掌问。 “哦,报春花,你家的梅树果然是…” “是什么?” 李培云不善言辞,这会子说起谎前言不搭后语,这一质问,他便拍了下自己的脑门笑了,“俞兄的茶具可找到了?”他岔开来问。 “找到了”,俞琰也大笑,指着那仪门说:“府上今天来了客人,长宁王府的千金,随母亲来探我二嫂的病,下人们一时慌乱才出差错罢。” 那刚才一身孝荡秋千的姑娘难道是长宁府的千金,李培云心想着点了点头,真如雨后棠花,娇艳烂漫。 …… “我听你二叔今日带了个客去齐王府,唤作李培云,是长陵侯府的长公子。” 明鹭听着母亲说微点了下头,那肯定就是今日那个看她荡秋千的呆子了。 “婆子说你看见他了?” 明鹭眼睛一转,“女儿赶紧离开了,没有不合规矩”,她还未解其中意。 “听说啊,他是个忠厚老实的,如今还在读书,将来还是长陵侯,不少人都相中他家呢。” 明鹭暗暗地想李培云,他浓眉长目,隆准厚唇,虽不英俊风流,是个五官明朗的,还有些呆气呢,想着想着竟笑了起来。 看明鹭这个样子,程寻意放了一半心,另一半还得让徐娘子去打探打探那边的意思才好呀。 程寻意心里与那天官尊上许愿,一会子又念阿弥陀佛,各路神仙佛爷,若是门好亲事可得保佑促成才好。 第三十五章 花好月儿圆 “母亲我想吃马蹄糕!” 明鸾掀了车帘子往外望,一眼就看见外头路边小铺早上蒸好的热气腾腾的糕点。 “月蔷放了不少点心在书箱里,你到了学校得空吃就好,这会子要迟到了。” 慕欢搂了明鸾,还忙着与贺孟瑛说话,今儿开学头一日,为了打探李家的情况,她特地赶了马车去靖安侯府接的贺氏与她女儿。 “怎么样,那日后云哥儿可说什么了?” “我那外甥见过什么世面啊”,贺孟瑛一阵好笑,“见了王府千金眼睛都直了,回家后我姐姐和我好夸明鹭一顿,他便窝在那听,脸都红到脖子根儿,他母亲半开玩笑的问,给他说鹭姐儿这样的媳妇要不要,他倒是闷笑两声,低头说‘那敢情可好了’。” 贺孟瑛学得有模有样,听得慕欢一阵笑,“那可说好了,我们两家的亲事算是定下了。” “放心,我姐姐最中意的还是长宁府,这不我一给她修书一封,马上请旨带着儿子进京。” 贺孟瑛又说:“现在你家在孝中,不宜谈亲事,可是我姐姐放心不下,想着能互换些东西,也算有个承诺好安心。” “这事儿你放心,我去跟程娘子说,她想的比我们还周全呢。” 两个大人聊的热闹,阿元也没闲着,听她娘亲说书箱里有吃的,竟真翻出来一大包水晶糕来,还知道不吃独食,分给冯月嫦一半,本以为月嫦不似阿元这般活泼,平素认生,今日竟也吃起来,两人具吃的眉毛胡子全是饽饽渣。 慕欢低头一看自己闺女,脸上还黏着一粒红豆粒呢。 “早上奶母追着喂你都不吃,这会子自己倒吃起来了。” 快到私塾,慕欢把糕点收起来,用帕子给阿元擦了擦脸,“今日第一天见先生,你乖些,千万不可以调皮,知道吗!” 下了车,慕欢还是牵着阿元叮嘱,贺孟瑛笑慕欢操心命,“不过就是上学罢,看你担心的,她还能翻天覆地啊。” 慕欢小声说:“你是不知道我家女儿,那就是上天入地的活驴一头,若是有月嫦一半乖巧,我就不这样操心,我婆母都说,为什么非去私塾上学,请个先生来家里不就是了,京中也不是家家的女儿都去私塾,我就是想趁她年纪尚幼出来看看人家闺秀都什么模样,等她大了定性就来不及了。” “阿元,可不许闯祸”,临走前,慕欢还最后叮嘱一遍。 看着阿元和月嫦的背影,慕欢寻思,第一日刚见先生,谅她也能先装一装,规矩两三日才原形毕露呢。 妇好祠女学就在妇好祠里面,因为梁先生就住在这里,平日主持祭祀和掌管女学,京中女学多为启蒙,等到女孩子大一大就都在家念书,所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阿元与月嫦进去时往东边看了一眼,中间砌了一道墙,她便问“那边可是还有一个私塾?” “那边是国子学馆,这你都不知道。” 说话的是个一身米色衣裙,外系碧玉石色斗篷的女孩子,比阿元和月嫦稍大一点,阿元认出来她是符雁鸾,抚宁公的孙女,去年的裙幄宴她见过这个女孩子。 “我也不知道,我们两个是新入学的”,月嫦声音小小的。 “那你们两个可要记好了,国子学馆都是男子,可别离的太近。” 符雁鸾带着婢女先走了,阿元撇了撇嘴,与月嫦小声说:“这个姐姐怎么一点不和善。” 月嫦伏在阿元耳边,还是声音小小的,“她是小娘生的。” “什么是小娘?”长宁西府从来不见一个妾室,又不叫她在东府玩,自然阿元不知道什么是小娘。 “除了大娘子就都是小娘呗。” “两位姐儿,快走两步,要上课了!”她俩还在讨论什么是小娘,学堂门口的婆子便朝这边招手喊道,她俩这才牵了手一路跑过去。 阿元第一日上学乖得很,晚上接她时慕欢还担心梁先生告状,可见她规矩的在等王府的马车,心里欢喜起来,想着还是上了学好。 晚饭前慕欢裙子蹭了点脏,便先去换了条裙子,迟了点去饭厅,就听见里面月蔷哭着说话,她忙快走了几步,果然俞珩抱着阿元脸沉得厉害,月蔷吓得跪在地上。 俞珩从不呵斥使女,即使有什么不好也是跟慕欢说,尤其是跟在慕欢身边时间久的贴身丫鬟,今日这是犯了什么大错处。 “那你说说,不是你教的,姑娘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 “奴婢断断不敢教姐儿这样的话”,月蔷吓得抖起来。 “父亲,真不是月蔷教的。” 阿元在俞珩怀里仰了头脆生生的说,“是月嫦教的。” 俞珩一愣,慕欢进去后赶紧把月蔷扶了起来,看她都吓哭了,用帕子给她拭泪,笑着问“这是怎么了?二爷发这么大脾气,我都没见识过呢。” “刚才姐儿问了奴婢一句‘月蔷,你也是小娘吗’,二爷生气了,说我生了歪心,故意唆使姐儿,哄她认我当小娘,可姑娘,我半点这个心都没有啊,也不会傻到教姐儿这样的话!” 慕欢瞪着闯祸精问,“怎么回事,快快讲出来,再跟月蔷姐姐赔礼。” 阿元眨了眨眼睛,见娘亲生气了,搂紧了俞珩的脖子说:“今日冯月嫦说符雁鸾是小娘生的,我问她什么是小娘,她说除了大娘子就都是小娘,那月蔷也是啊,我才问她的。” “都是小孩子不懂事,惹得二爷呵责了你”,月蔷哪敢受主子赔礼,连忙福了福身子。 见饭摆齐了,慕欢吩咐人都下去,拉了月蔷手安慰道:“你也先去,回去洗把脸,可万万别把这事放心上才好。” 下人都退下去,闯祸精窝在俞珩怀里拿眼睛瞟慕欢,“冯月嫦是哪个?”俞珩问。 “靖安侯府贺娘子的女儿,乖巧的很,你们两个怎么说起小娘这事儿的?还说了些什么?”慕欢摸了摸阿元的额问。 “今日见符雁鸾了,她也一起上学,她是最不和善的,跟谁说话都颐指气使,月嫦说她是小娘生的,就这个做派,只她带了三四个丫鬟伺候着,研磨铺纸一个,奉茶一个,还要两个捶腿揉肩。” 慕欢叹了口气,说:“雁鸾是抚宁公庶长子的幼女,公爷与夫人一辈子不睦,也没个嫡子,宁肯从亲族中过继一个也不肯认这个庶长子做儿子,这个庶长子自小备受喜爱,本就以为那爵位是他的,他母亲还是公爷面前最体面的,之前还闹着立平妻呢,也都不了了之了,想必正是因为这嫡庶风波在府中闹得厉害,孩子也学会这些,雁鸾才更讲究嫡女该有的做派。” “要不咱们别去女学了”,俞珩担忧的说,“好的没学,乌七八糟学一堆。” “我要去”,长宁府孩子少,明鹭又相差年纪大,阿元总是孤单没人玩,这会子上学觉得稀奇的不得了。 “让她去吧”,慕欢给阿元多夹了些青菜,“总得叫她都懂这些內帷的道理,我们家日子简单,往后她也是要出嫁的。” 俞珩听她这样一说不愿意了,住了筷子说:“你都能给明鹭谋划一门和睦的夫家,自家闺女倒是讲这些不吉利的话。” 奶母倒会挑时候,笑嘻嘻的将明澈抱进来给慕欢,“夫人,哥儿喂过饭了,这几日又壮了不少,在我怀里蹬腿,劲儿大的拢不住。” “母亲,弟弟什么时候娶娘子,就有人陪我玩了。” 阿元一说逗得两人具笑起来,俞珩亲了口闺女说:“弟弟现在只想着吃奶睡觉,还不懂什么是娘子呢!” …… 入夜,阿元准备睡觉时候,慕欢特地去她房里。 两人挤在帐子里,与她道:“阿元,你要记得,人知道十分的事只说七分来服人,留两分余地,还有一分在心里不说出来,像今日小娘的事情,你本一知半解,却说出十成十,惹的月蔷伤心。” 阿元素来伶俐,搂着慕欢点点头,“以后再不乱说话,就算是月嫦我也不乱说。” 慕欢欣慰的亲她额头,“还有啊,你还小呢,要多读书才能多懂些道理,不然竟什么也不知道。” “送你去女学,可不是为了只让你懂內帷这些琐碎事,懂什么是小娘可不行,你可知道父亲送你去是为了什么?” 阿元星星一般的眸子眨了眨,脆生生的说道:“是去学大道理,做人处世,还有即使身为女儿也要修身立德。” “对”,慕欢欢喜的搂紧她,“可一定要记在心中。” 慕欢看着阿元卧在床上睡得香甜,心里总有纠结,她跟明澈不一样,澈儿是一出生就这王府,明鸾在朔州长到五六岁,都懂些事了。 她总带着朔州的单纯和明快,慕欢不忍破坏这异于京中闺秀的性情,可她终归是王府的千金啊,还是要教给她这些內帷处事交往的规矩。 “你们上点心伺候姑娘”,慕欢临去时叮嘱屋里的婆子丫鬟,“陪着姑娘去读书的是哪个?” “是奴婢,我叫小芽儿”,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垂着手上前来。 “她是喜林的女儿,家里头生的”,奶母看那孩子回道。 “太小了点,家里头一处玩也就算了,出去怎么能放心,连个话也学不全”,慕欢吩咐道:“明儿附白跟着去私塾,每日回来到我房里捡重要的事情回话。” 第三十六章 娇莺自在恰恰啼 “下个月你都不来上课吗?” 阿元摇头答道:“也不是,我母亲跟梁先生说好了,等姨母上京来,我要去请安,也就两三日不来。” “你姨妈不就是五官街的徐大娘子?” “那是我三姨妈”,阿元摇了摇头,“要来我家的是大姨。” “就是那个行商的娘子?”符雁鸾就坐在两人后面,插嘴说:“这天底下还有女人做生意,还有娘子抛头露面行商。”她脸上不是鄙夷神色,只是觉得稀罕罢。 阿元也不扭头,只边写字边回道:“人与人向来不同,有些娘子能行商,还被封为安人,有些娘子也能内宅持家,生儿育女。” “可这也不合乎规矩”,符雁鸾辩道,“《女诫》上说女子不能使家人蒙羞,女子行商在外有违男女有别的规矩,女子本以柔弱为美,她既是东家必要上下统率,岂不是牝鸡司晨,又坏了女子向来卑若甚微的道理。” 两人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整个学堂六七个女孩子包括梁先生都瞧她二人。 “男女有别虽对,可不是男女不可接触,不然街上岂不是男女不可同路而行,不同檐而坐,这有别是说要遵礼,只要遵礼行商也没什么违背,天子治世不能苛政,难道世人对女子的规范就要苛刻对待?” “还有你说女子卑弱,我更愿理解为柔弱,行商也好,率内宅也好,都是力所能及的事情,若真只唯唯诺诺,曲意逢迎就是对的?” 梁先生执戒尺道:“你二人既辩,先明确自己的观点叫众人知晓才好。” “学生以为,妇人可以经商,世人眼光对女子多有刻薄。”阿元起身拜道。 “学生以为,不是刻薄,是守礼,妇人不得行商!”符雁鸾辩道。 “仪礼讲三从四德,妇人抛头露面行商有违三从,无父、夫、子为纲,又不顾德容,上无视祖宗规矩,下无益率幼。” 阿元连连摇头,辩驳道:“听你刚才所说仪礼也好,女诫也罢,不过是知晓字面意思,从未做思考。” 梁先生颇有兴致,笑着打断问,“你将自己的思考说来听听。” “三从,父夫子为纲,是为了教导女儿要多借鉴长辈经验,所谓父纲,但父亲若行错事还要盲从吗?学生记得,夏侯家的女儿割耳寄父以明不改嫁的志向。” “夫纲是说女子嫁人后要相敬如宾,夫妇互为镜正身,难道夫行忤逆之事仍要听从吗?班婕妤是不肯与皇帝同车而行的。” “至于子纲,是说女子要率幼,抚养儿子效孟母,可不是唯命是从养出孽障。” 梁先生点了点头,又问“那你怎么想妇人行商有违德行。” “四德皆能体现做人的章法和家中教养,可不是困顿女子的枷锁。” “所以,学生以为”阿元再拜,“三从四德无法作为女子不能行商的依据,若自古无一句明确的话,一篇有理的文章说女子行商毁天灭地,崩坏纲礼,那就不能说女子不能行商。” “可自古也没说女子能行商呀?”解良玉眉心微蹙的问。 梁先生又看阿元,等她回答。 “自古以来没人做过的事情多了,但却不是固步自封的道理,学生倒是想请教先生,秦时有位夫人,古籍说她是巴郡寡妇名清,她行商累财万贯,因气节清高又造福一方,受朝廷嘉奖,可是真的?” “确有此事”,梁先生点头。 “古有清夫人今有徐娘子,都是生财有道义,受人尊敬,何来女子行商就不体面一说。” 听两个小女儿堂上辩,梁先生笑起来,女辈能如此意气飞扬,也倍感欣慰。 连连拊掌称赞,“辩的好,读书重在思考,今日真是精彩!” 下学回王府后,女使附白特地将白日辩论的事情与徐慕欢学了一遍。 “这都是她们说的话?” 附白点了点头,答“奴婢虽不能一字不漏的说下来,但确实两位姑娘大体就是这样辩的。” 附白是慕欢特地为阿元房里挑选的丫鬟之一,出身书香,因家中父亲抱病身亡才卖身到王府来换钱。 她通文墨,有些才思,这才能记下这么多话来,若是真的如附白所学,倒没想到这一群小孩子家家的竟能有这样的见识口才。 虽然慕欢更赞赏阿元的话,但符雁鸾本是庶出,却能有世家女子这般庄重的想法,可见也是家里费尽心思教导过的女儿。 “看来上学也有好处”,俞珩从内屋静室出来,手里还捏着一个今儿窖里刚拣选的梨。 “她如今七八岁就这样,日后怕是我们都辩不过她了。” “那怕什么”,俞珩一笑,“怕的该是他相公才对。” “那你怕我?”慕欢放了盏子,挨他挪近了些问,“你总说我嘴上不饶人。” “所以啊”,俞珩温柔的摩挲着慕欢的背,“娘子这样才思敏捷才找我这样才高七斗探花相公,夫妻越来越像就是这么来的。” 他总说自己才高七斗,看似谦虚实则得意,慕华斜了他一眼,“人家那是夫妻相,说的是夫妻脸越长越像,谁说性情像了,还七斗呢!” “我跟你长得相?”他头挨过来,要在慕欢脸颊上亲一下,慕欢嫌他正吃梨,口里有东西,拿手在他耳珠上一捏,笑着起身躲开了。 “你家大姐快上京了吧?” 慕欢去镜前整理耳环,‘嗯’了一声,“还有些日子呢,不过她还是要赶在冬天前回明州,不放心慕宜一个人在家照顾母亲。” “咱们说好把母亲接到这里来,你家书里说了没有?” 慕欢叹了口气,“说了,这不是母亲要志气不肯,还说自己将来要葬回徽州的祖坟去。” “那你小妹今年还是没法上京,得在家陪母亲罢”,俞珩喜欢看她对镜梳妆,坐在那边瞧边问。 “是啊,母亲说慕宜也十五六岁了,说了两个婆家都没成。” “要不在京中给她找一户,你母亲也就一同上京不是。” 慕欢想了想,还是犹豫的摇了摇头,扭头与俞珩说:“你也知道慕宜的个性,跟我们三个都不同,实在不适合京中这些府宅里的规矩,我们还是不要为难她的好。” “娘子当年不也不和这里的规矩,还不是嫁给了我”,俞珩起身站在她身后,拨弄她的耳坠子,那圆润的珍珠在他的指尖跳脱。 两个人镜子里目光相视而笑,慕欢握了他的手说:“哪都有我这般命好,得了你这样贴心的相公。” 慕欢最好的便是从不邀功,即使在朔州陪他十载风雨,从不挂在嘴上,也不以此来彰显自己劳苦,反而总是说他争气。 俞珩心里还能不知道,没有慕欢做他精神上的支柱,没有慕欢事无巨细的照顾和陪伴,朔州内个地方,出了名留不住人,只他一个,连杯茶都不会煮,怎么熬过来。 虽他今日功成名就,慕欢才有如此风光,可若不是慕欢,他也不会去朔州,还是个靠着姻亲周旋的公子,日子过的风雨飘摇。 第三十七章 人情薄似秋云 “桂嫂子,程大娘子娘家来了亲戚,中午要在杏林阁设宴宽待”,青萍塞给桂嫂子几个银豆子,好言语道:“中午的宴要尽量体面点。” “不必了,东府三个主子的用度都是从账上走,若是被人告了去,我还能在徐大娘子面前得脸?那可是个厉害的。” 桂嫂子推的不真切,眼睛还是瞟着青萍的银子,笑的讪讪的。 “你就拿下吧,西府若来问,你就说是程大娘子劳碌你赏的酒钱,本也没几个。” 青萍掖进她的腰带子里放好,拍了拍她的腰包方才走。 “程大娘子的娘家嫂子又来了,年年来打秋风”,厨房火不灭,里面热,桂嫂子拿瓢在水缸里舀了水,解渴的咕咚咕咚一连喝了几口,得了程寻意的钱便替她抱不平。 她撇嘴跟摘菜的婆子说:“好歹也是官宦之后,回老家种田读书,也不至于落得到亲戚处乞讨的样子。” “程老爷没了后家里就败的差不多了”,那婆子挤弄了下眼睛小声念叨,“争家产时打的那个欢,三个哥哥瓜分一干二净,还怂恿父亲把妹妹卖进咱们府里给大爷,一分嫁妆都没带。” 那婆子声音压得更低,与桂嫂子嘁嘁喳喳的说:“咱们王府抬出去多少金银绸缎。” “那还不够败家的?”桂嫂子撇嘴更厉害了,“还来打秋风。” “他娘家大哥没个营生,只靠地租子,老家地贫,又在京城阔气惯了,花起钱来大手大脚,还生了好几个儿子呢,添丁进口哪里不花钱。” “程大娘子的嫂子进来了,小满姐姐领着呢”,外头捡碳的丫头进来报信,这三个人都到门口伸着脖子看,只见那妇人身后还领着一个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倒是生的明媚动人。 “那小娘子是谁?” 老婆子摇头,“八成是她女儿,带进京中寻婆家的。” “大姐儿的婆家还是徐大娘子给找的,她们怕是打错算盘,程娘子佛一样的性格,能管这档子事儿?” 程寻意的嫂子覃氏说来也是个官宦之后,当年两家老爷一处在外做官,走动频繁,将覃氏配给了程寻舟,这个嫂嫂跟哥哥一样都是不成器却贪荣华的德行,分家时身为兄长和嫂嫂与兄弟吵得不可开交,从此不相往来。 覃家和程家一样,没个成事的子孙,覃家好歹还能拉下脸去学学做生意,哪像他大哥,既不读书还想着祖上是读书人,硬在家里做什么清儒士人,还学人家给自己取了个青坡居士的名号。 读书不成器也罢,开个私塾也体面,偏又无能,又不事耕种,凭天吃饭还不下犁,每年都得来两回借钱借衣裳。 倒是说得好听,借不是要,他们可曾还过一粒米没有。 “妹妹啊,你家大爷壮年西去,留你可怎么活啊!” 她一进来便假惺惺的嚎哭起来,用帕子去擦根本没有的眼泪,程寻意没有好脸色,蹙眉道:“你可别应景儿了,这会子还来嚎丧,惊扰了我婆母你担待不起。” 覃氏看她没好脸赶紧收声,又赔笑的坐下说:“路远,听说大爷薨都是一两个月之后的事情,这才动身过来,想着也给他上炷香。” 他活着也没见与程家人见上几面,给他们的钱都是自己攒下的体己,现在倒想起来给他上香,他们该给自己磕头才对,她才是财神爷呢。 “等你走的时候,让青萍带着你去祠堂敬香。” 覃氏转了转眼睛,嘿嘿笑道:“不忙,来了多留几日。” “大嫂,我府中正守孝,需清静,不便留客,你住个两日拿了银子就走吧。” 这么多年程寻意都摸准了她的脉门,从来都是得了银子一会儿工夫都不多留,所以她示意青萍先把银子给她。 青萍按吩咐包了五十两银子,额外让小满又包了些衣服首饰给她一齐带着,够一家子用一阵子的了。 覃氏也没个体面,当面就解开那银子包看,然后笑起来,说道:“今年你二侄儿讨了娘子,家里多了一口子,又艰难了不少。” “娘子,你这是还嫌五十两少了?”青萍眼睛立起来。 “这还是我家娘子攒的体己钱,如今大爷没了,都是西府徐大娘子掌家,日后想要五十两也没有了。” “她再能你也是嫂嫂”,覃氏语气高涨,一脸不服气,“长嫂如母,她敢苛待大房娘子?” 程寻意冷眼瞧她那个粗鄙的样子,“你若是替我抱不平,我送你去西府坐坐,给她讲讲什么是长嫂如母,你也是做长嫂的。” 覃氏气焰下来,又是嘿嘿一笑,“她一个年轻夫人我不与她口舌,倒是你也该为自己想想,多争些金银将来傍身,你不如我有儿子,鹭姐儿嫁出去那就是别家人了。” 她生的三个窝囊废有跟没有什么不同,只知道像是蛀虫一般躺在爹娘的身体上吃喝索要,逼得老娘三天两头去亲戚这借钱。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自己顾好自己吧,青萍刚才说的没错,以后我连着五十两都拿不出。” 覃氏听她这么说先是惊惧,然后又嘻嘻笑起来,起身推着自己领进来的姑娘往前走了几步,挨着程寻意更近的椅子坐了,说:“我为你谋划了,这次来就说这事儿的。” “你能有什么谋划?”程寻意打量了下那姑娘问。 覃氏一脸肃整,说道:“这是你二弟的大女儿,你没见过的侄女,唤作凤姐儿,小名儿叫英凤,模样生的多好,银盘面水杏眼,桃红目柳叶眉的,今年也十六岁了。” 她笑意盈盈的看着英凤称赞,如同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覃娘子,您不是想让我家娘子给她在京中寻婆家吧”,青萍质问,“我家娘子可没这个闲工夫。” 覃氏瞪了眼插嘴的青萍,“这亲事不就在眼前么,长宁王,给府上二爷做侧室,这不就是现成的姻缘。” “放屁!”程寻意从来没有骂过人,这会子面露厉色,将她这辈子最难启齿的话骂出来。 覃氏被骂的一颤,英凤赶紧躲到覃氏身后,“姑娘,我这是为你考虑,如今家中权柄都交到西府去了,你女儿若嫁人了,你还有何依靠?不如在西府培植一个自己人,凤姐儿若是过去将来也能保你锦衣玉食,给你养老送终啊。” 程寻意眯着眼心里恨,“做什么黄粱美梦,程家的女儿要送去给人做妾,你怎么想的,还有没有诗书人家的气节!” 覃氏瞪了她一眼,都败落成这副样子,还管这些做什么,“俗话说,宁做英雄妾,不做庸人妻,有你的面子,有程家的面子,难道一个侧妃捞不到啊?” “侧妃?”程寻意冷呲一声,“去年一个六品官的女儿要塞进来给俞珩做妾,还不是侧妃,人家眼皮儿都没抬一下,我有什么脸面,程家比六品官有脸面?” “不一样,咱们这是亲上加亲。” 程寻意驳斥道:“不要再说混帐话了,我如今在人家屋檐下过日子,明鹭的亲事都要靠徐娘子张罗,我这点事情还拎的清,我一个无子,娘家又无靠的寡妇,争那些虚名做什么,我只要安安稳稳的在东府伺候婆婆,自然锦衣玉食,有人给我送终。” 覃氏还不死心,游说道:“英凤这相貌,不比一般的小娘子美?送过去若得二爷青眼,那程家就不是这般田地了,再把程家的儿子叫到身边当差,岂不是又发达起来,生下一儿半女那可就是王府的血脉,跟宫里沾亲带故。” 程寻意被她的粗鄙气的笑起来,声音冷冷的,“你见过徐慕欢吗?你知道她在京中女眷里素有姿容过人的名声吗?这一个丫头能比得上那风华正盛的王妃?” “她总要老的,丑的,咱们英凤一定有出头日!” “以色侍人何来长久,西府二爷从来都不是个好色之辈,若是俞璋还活着,你还能塞进东府要两个钱花,徐娘子手腕过人,眼里不揉沙子,性情泼辣,我东府里敢撒泼的小娘哪一个不是被她治的服服帖帖。” “这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肚里没点算计,只知道往床上爬,在人家跟前还想出头?你去西府里瞧瞧,人家那丫鬟都比这孩子体面。” “如今人家夫妻正恩爱,你让我塞个人过去搅乱,这不是存心让我在这家里活不下去。” 程寻意也不跟她再费口舌,知道她鬼迷心窍听不进去,“你快快领走她,今日就走,断了这个心思,不管谁的面子都过不了我这一关!” 她又不放心,吩咐青萍,“你亲自送她跟这个孩子出城,若敢再来,别怪我一点情面也不顾。” 覃氏从未见过程寻意如此盛怒,被青萍撵的,领着孩子一溜小跑的出府,手里的银子倒是掐的紧紧地没松手,登车之后,还讪讪的笑着求“萍姑娘,给我的衣衫钗环还没送来呢。” 青萍从小满手里接过包裹忙塞进了马车,吩咐马车夫快马加鞭的送她们出城。 “婶婶,这姑母怎么这么凶,我好歹也是她的侄女,送我进王府也是对她好呀。”英凤心里怨愤,本来她是想今晚就能睡上那大宅子的,谁料连坐都没捞着就被赶了出来。 “谁知道她胳膊肘往外拐,妯娌还能有侄女亲,竟向着那徐娘子。” 英凤怯怯的看着覃氏,“那我还能进王府么,我娘还在家等信儿呢。” 覃氏也不敢违逆程寻意,她这是得了老二家的银子,答应送这孩子来上京试试,若是他们因为没办成事恼了,把银子还回去就是。 “且再说吧,你姑母在气头上,这会子再提也没趣。” 英凤撇了撇嘴,没什么欢悦。 她这个年纪不经事又哪里懂,有些亲戚看着血缘上亲,可惜只能拖后腿,还仗着自己的亲缘就作威作福,一副理所应当的派头,可有些亲戚,虽隔得远,但心热心好,困境之中能伸手拉你一把。 亲友的远近可从来不是从血缘上定的,向来是看能不能做到拿人心比自心。 东府白天的事情还不到月升就传进了徐慕欢耳里。 “我也算没白疼明鹭一回,让大嫂如此的护着我。”慕欢示意月蔷赏些银子给来回话的邱姑姑。 “这我哪能要,我这就是想着东西府融洽才来嘴快传话的。”邱姑姑笑了起来,手里却接下了银子。 “就是赏你想着融洽家里”,慕欢看着她道:“且拿着吧。” “那就谢大娘子赏!”邱氏连连作福退了出去。 “真没想到程大娘子不是糊涂人,若是换个耳根子软的,一听自己侄女能送进王府培植,那还不乐开了花,巴不得往娘子这边塞呢。” 月蔷又说:“上次青萍的事,程娘子立刻在外头给她踅摸亲事,要送她出去,东府现在丫头们就怕被撵出去,哪个还敢打二爷的主意。” “程娘子是被东府耽误下的一个好人,虽性格软弱了些,却聪明看得开,从不争那些没缘的福气,她也知道,只要她不来招我不痛快,我怎么都不敢为难她,何必再坏了妯娌之间的情分,若能相互扶持,我是拿她当姐妹看的。” 明鹭出嫁要备嫁妆,嫁妆这东西就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程寻意心里清楚,她自己能给的有限,还得靠西府来锦上添花。 还有明鹭出嫁后在夫家的脸面也靠王府来撑,塞进来一个小娘能有什么助力,既不能掌家也不能交际,万事还得靠徐慕欢。 摸进手里一张无用处的牌,哪里有手里的王牌有用。 说到底妯娌之间想要牢固不破的感情,那就得有势均力敌的家底,相辅相成才和谐,若总委屈人以下,还互拆台面总不消停,就算是血缘再近也是形同陌路。 第三十八章 万千红紫斗芳菲 话说这个月消停了些日子,午饭后,西府徐娘子召邱姑姑过去,她心里揣测不出是什么事情。 只是这个主儿眼明心慧反应又快,身边还一个有着千里眼和顺风耳的丫鬟月蔷,每每应对起来艰难,脚下像是生了千钧重。 自打东府各院小娘一应用度不那么随便起,这月已经节流不少,不该是钱上面的事情吧,想着想着便晃到了虫鸣居门前,收起满腹心事换上恭顺的笑容进去请安。 “姑姑坐罢,看茶。” 垂珠拿了椅子摆在下首,结香奉茶,邱姑姑喝茶时悄悄的瞄了眼徐娘子,她正看棋谱对弈,脸上看不出喜怒来。 “找你过来是有桩事情要交代给你。” 慕欢一边落子头也没抬的说:“我听说你前几日去跟何管家说要买人进来?” “回娘子的话,这不是府里有一批丫头到了年纪回家嫁人,有些空缺,怕伺候主子们不周全,就想买些人进来。” “月蔷看了府上在册奴仆的数目,虽走了一批,可我们也想了办法裁撤下来一批,能顶到这些空缺上去。” 月蔷将备好的名册给了邱姑姑,说:“这上面凡是用框圈起来的就是冗余的,比起这次出去的丫头数目要多,顶起缺来绰绰有余。” 邱姑姑翻了册子面露狐疑,仍陪笑问道:“府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计,怎么还冗余出这么多人?” “这些都是东府负责采买的人,如今两府并管,何必用两套人马,一齐买了就是,这些原本采办的人,一部分裁撤掉补上空缺,岂不是又省了一笔采买下人的用度。” 大家庭里专管采办的差事可是肥差,历来用的都是管家婆子的自己人,所以听月蔷这样一说,邱姑姑心里猛地一跳,忙说道:“大娘子,虽并府了,可是东府的人毕竟跟西府还分开住,东府管采买的人都了解各位主子的喜好,裁撤掉他们怕是要折手啊。” “邱姑姑,你知道西府如何行采办之事吗?” 慕欢看都没看她一眼,吩咐月蔷道:“你给她讲讲。” “西府的人只管拿了单子奉命去采买,至于在何处采买,采买的品类数目皆不由他们来定,王妃会安排人定期遴选京中信誉好的商户,对这些铺子也是优则入选,劣则淘汰,但凡出现别家商号的货品,账房一概不支付,商铺伙计按月将结算的单子送至账房与采购单子做校对,邱姑姑啊,我们西府采办的活计可是清水衙门,每一文钱那都是要画押的。” 上个月用度超支,慕欢疑心东府下人们贪婪,吩咐月蔷去摸摸情况,果然东院自己的下人就颇有微辞。 说东府的采办富得流油,多少年来以次充好的事情屡禁不止,买回来的东西各房主子爱用不用,将克扣的钱揣进自己的荷包。 东西不好便月月剩下,那些余下没人用的胭脂水粉,针头线脑,他们反倒拿出府去贱卖了,钱还是进了个人荷包,这一出一进,真是空手套白狼,东府的账房成了他们个人家的钱庄。 怪不得为了揽下采办的活计,那些婆子媳妇宁愿给邱姑姑送去大笔的好处费。 都说贪多嚼不烂,东府这么多年还没喂饱这群恶鬼,各个腰粗的比主子都阔气。 正是东院的灯下黑,慕欢才决心裁撤掉东院的采办,归并到一处去管,治家犹如治国,没个章法没个宽严岂不是乱了。 听月蔷这几句话,邱姑姑是听出画外音了,怕是主家知道她们暗处的勾当。 因为有猫腻,所以她不敢造次,只能陪笑着说:“大娘子,各房偶尔要个稀罕的脂粉钗环,我们也得给买不是,那这钱账上怎么算?” “每月不是有申请吗,批了就给买,只是西府择选的商铺,买来的东西,王妃都能用,谁还不能用?若是个怪的人要个怪的物件儿,自己用私房银子去买就是。” 月蔷怼的邱氏一个字再没敢有。 “你去照办吧”,慕欢哗啦一声将手里的棋子都扔进棋盒里,“还是那句话,若有不服的人只管来找我。” 邱氏出去后迎了风才发觉自己已经吓出了一后背的汗,风一吹浑身发冷,怎么她就对东院这么了解,也没见她过去,也没见她塞什么要紧的人,竟摸得一清二楚。 心里不禁忐忑起来,想着这采买的事情恐是第一遭,日后说不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徐娘子嘴上说事事依仗她,东府教给她打理,如今才两三个月,她手里捞钱的耙子被收走了好几个,不由得心里不满起来。 邱氏去了,月蔷喝了一大盏子水,刚才敲打她浪费了不少口舌,“娘子,这邱氏滑不溜丢像条裹了油的泥鳅,要不将她寻个错处罢免算了。” “真是气话”,慕欢看着月蔷笑,“她在婆母身边几十年了,树大根深,你别看她一副好拿捏的面孔,那是邱氏会做人,小错处可扳不倒她,派你这样性子急的,还不得天天吵得鸡飞狗跳,怎么不知道强直易折的道理。” “那今日咱们不还是得罪她了?” “是啊,所以晚上你亲自送些东西过去安抚一下,好歹也是管家娘子,不能太没面子,东府那浑水叫我去,我才不去趟呢,且我现在还没踅摸到堪用的人。” “那奴婢把前儿得的崖山蜂蜜给她送去一小罐,如何?” 慕欢拿眼睛斜她一下,“是你馋了,想喝那蜜吧。” 见月蔷掩嘴偷笑,慕欢便说:“左右也多,喝不了放陈了怪可惜,你给她装一罐,自己再收一罐。” “谢大娘子赏!” “你去也不要白去”,慕欢叫住要去取蜜的月蔷,“采买的事情算是摸清了,还没有万事大吉,东府下人过多这事儿还没摸清,我下了决心,年前一定要解决,只是有了这件事他们就会警惕起来,不像以往对咱们不设防备。” “娘子放心,这事儿我有分寸。” 按照徐慕欢的吩咐,月蔷用素瓷小罐盛了蜜晚饭后给邱氏送去,只带了一个小丫鬟采茵。 “邱姐姐可用过饭了?” 每晚她都要查了夜后再离开,从东院西角门那出去的一处院子就是她一家子住的,这邱氏的男人原是老王爷管家,可惜壮年时就没了,她也守寡十几年了。 私下里都别端着,月蔷满脸堆笑,虽然她二人各是东西两府的掌家娘子,但月蔷毕竟低了一轮年纪,更恭敬些。 “原是你来了,快进来”,邱氏面上不记仇,见月蔷送来蜜,忙拊掌说:“正要吃药呢,你就送蜜来了,可真是及时雨啊。” “这可是崖山上的蜂蜜,徐大娘子特让我送来的,说是怜惜姐姐辛苦,白日里又替那些眼馋手黑的人背了锅,让我过来宽慰宽慰你,可别往心里去。” “咱们啊就是干着这上下不讨好的营生,背地里不知道挨了他们多少骂,不过想着都是替主母娘子们,也就不那么委屈了不是。” 邱氏只令丫鬟端了水来,“听说西府里过了晚饭就不用茶了,我这也没其他能喝的,你不嫌弃就喝些温水吧。” 稍坐一会儿,邱氏说:“我呀想起来一件事儿,有件东西得让你帮我捎到西府里去。” 月蔷没多想,只见邱氏起身拿斗篷,“我两个外甥女儿,一个留在我妹子身边在园子里伺候姑娘,一个呢在西府奉茶,我一个妇人不好去前厅堂上与她走动,她妈前儿说要给她一瓶子蔷薇露,姑娘赏她妹妹的,挂念着姐姐要送过去些,要不劳烦你随我去一趟,把那露一并带回去,给了青芳?”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月蔷也就随着去了,却大意了这邱氏心思狡诈,叫她给下了个绊子。 随着邱氏往后院去,途径北所的一排房子,那里灯少要黑些,只一间尤其亮,他们过门前时听见里面又是骰子响又是嬉笑,谁都知道那里头肯定是丫鬟婆子赌钱呢。 邱氏当着月蔷的面儿猛地推开了门,吓得里面一下子鸦雀无声,人赃并获,屋子里点了五六盏的烛台,还有未喝干净的酒碗,也不怕失火。 门里门外的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一个婆子才悻悻的伸手搂了把钱起身站一边去了。 这架势不明就里的还以为是西院的过来突击检查。 “我竟没想到有这样的事儿,还被蔷姑娘你看见了”,邱氏送月蔷出去时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演的一出好戏。 月蔷哑巴吃黄连,心里可不糊涂,那赌钱不是一天两天了,她今日撒谎借机领她去看就是摆她一道。 她亲眼见了,不回禀大娘子就是失职,若回禀,那些婆子丫鬟就会把仇记在她身上,平日里怎么赌都没事儿,偏她去了王妃就知道了,可见是邱姑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她一个西府的人去告状。 “姑姑回吧,送到这就得了。”月蔷心里恶心脸上仍笑。 那邱氏看着月蔷的背影得意的撇了下嘴,心里暗暗想,一个黄毛丫头,以为当了王妃眼前的红人儿就一步登天,给自己立规矩她还嫩了点,自己像她这个年纪时在老王妃面前当差,历经程娘子和徐氏整整三位王妃,她是三朝元老,跟她斗! 月蔷从东府回来,一副铩羽而归的样子,慕欢正在泡脚,这足浴的方子极苦的味道,垂珠不得不燃了些香熏熏。 月蔷撅着嘴挨进去,褪了斗篷没脸作声。 “那邱姑姑怕是没给姐姐面子?”垂珠过来问。 “邱氏这样的人,你拿鞋底子踩她脸上她的笑都不会收起来,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你月蔷姐姐一定是中了她的奸计。” “怎么?她算计你了?”垂珠不敢信的看着她,月蔷可是西府丫鬟里出名厉害的。 “她故意领着我去抓那些婆子赌钱。” 听她低落的语气,慕欢笑起来,倚在软枕上,“真是个鸡贼的婆子,罢了,有得就有失,东府的下人现在不必去查我们也知道有问题了,你看这邱氏多聪明,白天我们整饬了采买的弊病,她马上就意识到下一步要查怠工,所以她先捅破了窗纸,把烫手的山芋扔到我们怀里,月蔷啊,你何时有她这样的忍功,有她这般圆滑,你还比她多读了些书,那你就能出山了。” “奴婢算是长记性了,日后一定敛着锋芒,她今晚就是报复我白日怼她,让她难堪下不来台。” “你是我的人,你说的话做的事,都是我授意的,今晚也是替我背了东院的怨气”,慕欢拉了她的手在身边坐,“咱们来日方长,东院就那么几个货色,几样把戏,咱们不怕。” 吃的这个亏,月蔷心里记下了。 “姑娘,可咱们怎么管教东府的那帮人啊,小丫头也就算了,经不住吓唬,可那些上了岁数的婆子,仗着自己在主子面前伺候过,派头大的很,若是来硬的,她们光脚板不怕穿鞋的,去老王妃面前哭闹,说娘子苛刻不仁慈,那岂不是被他们诬陷了去。” “看看,吃了亏就是谨慎了不少”,慕欢倚着枕与垂珠笑她。 “被人使唤终究心里逆反,哪怕奴仆也一样,若是能自愿去做活,那最好了。” 月蔷拿了帕子给慕欢擦了脚,又试了被子里的温度,替她披好披衣,“姑娘,谁能自愿去干活呀,都是无利不起早。” “就这句话说的最对,与其指使劳顿他们,倒不如找到怠工的缘由,督促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去干活,才是解决问题的症结呀。” 月蔷虽然府中有些文墨,可还是阅历浅,只摇了摇头。 正说话,听外头声响是俞珩回来了。 第三十九章 东风偏与周郎便 “喝酒了?” 慕欢起来给他宽衣,隐隐闻见他身上些许酒气,在朔州众将里俞珩的酒量不算最好,那程将军能喝下两坛女儿红,仍舞双刀腿脚不发虚。 “老程坐到这会子才走。” 程将军出了名的怕老婆,外人偶尔笑他——侍他娘子如同侍奉老母,怎么今日敢坐的这样晚,还一身酒气的回家去,裴姐姐还不骂他。 “小厨房做的玉带糕,要不要尝一块?” 这些猛将喝酒,哪像人家文人词客,备下几道小菜,楚腰美人在侧,赏月吟诗。 他们无非是就着西风,浑身蛮力的按着一柄剑去舞个天昏地暗,唉声叹气的一坛坛往下灌罢了。 “我正饿呢,没放猪油吧?” 正宗的苏州玉带糕要一层糯米一层白糖,中间夹着猪油去蒸,俞珩吃不惯,她便用芝麻碎来替换,口感一样香腻。 从暖瓮里把糕拿出来,还是温温的,慕欢喂给他一块,“你不吃猪油我还不记得呀,要不要厨房送些酸汤来解酒?” “不用,没喝多少。” “程家嫂嫂不知道被谁怂恿拿钱去放利,今日被御史台谏参了好几本,老程在家里与她吵了一下午,这才心情不好不愿回家,只能找我来喝闷酒,刚才裴娘子的丫鬟禾苗来求他回去,有了台阶,外加我劝解,这才踉跄的被小厮扶走了。” “事情严不严重啊?” 裴姐姐也是,竟然学人家去放利,被御史台扯住这样的辫子,还不得一参到底。 俞珩闭着眼睛躺着,慕欢用微凉的帕子一下下的给他擦拭心口降温,让他喝了酒后别太燥热。 “陛下都当廷训斥,还能不严重,让老程回家训戒娘子,太后也下了懿旨给各官眷以此为戒,明日应该能来宣旨训戒。” 慕欢擦着擦着手停了下来,俞珩微眯着眼,看她若有所思的坐在那,“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你快歇了吧。” 慕欢莞尔一笑,这件事儿倒是个契机,刚才还跟月蔷发愁怎么去摸清东府的底细,却不引起他们的反感,这不就来了。 如果宫里都下来懿旨训戒官眷,那慕欢就可以借着这次机会,好好地查查东府,看看那些威风不减的小娘们一笔一笔的私账。 慕欢没再吱声,他困了累了也醉了,一扭身也就迷迷糊糊的睡下。 “好好睡,别压着被子”,慕欢将他扣着的身子摆正了,他还是嫌热不肯盖被子,伸手扒拉到一边去。 “夜里要着凉的”,慕欢拍了下他屁股,让结香再去备凉帕子给他降热,好盖了被好好的睡。 昨夜里俞珩喝了酒闹人,又要早起接宫里的懿旨,慕欢没休息好,下午听月蔷回话时候连着打了两三个哈欠。 “姑娘要不先歇会子吧?” “不了,眼看着晚饭的点儿,现在睡,晚上倒睡不着觉”,慕欢示意她继续说。 “按照您的吩咐,东府小娘们的屋子都搜检过了,还真有收获。” “内个方娘子吧?”慕欢喝了口茶精神一下,“别人都收敛起来,只有她一副挥金如土的架势,什么样的出身能有这么多钱,还不是另有来源,不是放利子钱,就是在外私置产业。” “搜出来几套账本,拿去给先生们看过了,果然是放利,屋子里还藏了几百两的赃款,一并封箱作为罪证。” “她没闹?” “大概是知道宫里来传旨训戒内眷,并没敢顶嘴狡辩。” “放利的事情我会跟二爷说”,慕欢脸色凝重,“无非就是效仿程府,让二爷被连累的去宫里请罪,至于这个方小娘,告诉邱姑姑,让她只许带了两个丫鬟一个婆子,搬到蘅芷斋内个小院儿去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准许不许解除禁足。” 俞璋活着时候,方小娘最得喜爱,院子比大娘子还气派雅致,屋子里十几个女孩子,正没机会治她呢。 “不过她的本钱从哪来的呢?”慕欢咬唇思量,“她进府没多些年,攒不下这么多的体己,当日搜检府上产业,凡王府产业获利的银钱一并充公,不过几个月又有这么多。” 月蔷看着徐娘子的眼色,颇有沉思,听她吩咐道:“让账房提前查庄上和商铺的账目,怕是会有说不清的亏空。” “娘子的意思时她胆敢挪用家中的钱为自己在外放利所用?” 慕欢轻蔑一笑,“她们有什么不敢的,东府采办的活计,那邱氏明目张胆的叫价,这不亏本的买卖,难保干净。” 月蔷意识到严重性,忙应了说:“奴婢这就去吩咐账房,另多派两个信得过的小厮随从去看着。” 拔出萝卜带出泥,扯出葫芦连成串,她不想得罪东府搅浑了水,偏那边事多,一个一个的东窗事发,也怪不得她雷厉风行。 “二爷回来用晚饭吗?” 慕欢站起来去看昨日买回来的棠花,春天正好侍弄这些花花草草的,这是上好的西府海棠,只得了四株,给老王妃送去了两棵苗,她与程寻意各留了一棵。 老王妃说她跟程娘子都是寡居,海棠就罢了,都留给慕欢种在虫鸣居。 “哦,濮阳回来传二爷的话,说是不回来了。” 月蔷说话支支吾吾的定是有事儿,“去哪了知道吗?” “说是今天程将军的局,二爷不好推脱,李将军还有几位爷都去呢。” “在哪设局?” “广寒云宫” 怪不得说话罗哩罗嗦的,原来是去那风月之地喝花酒去了,慕欢撇了下嘴,这个程将军也是的,自家憋闷与老婆拌嘴斗气,带坏别人家爷们去那等地方。 “早些备晚饭,早用完我早点歇下,正好今日乏累。” 海蝘蒸蛋,鸡汤煨了一下午的菌子羹,鸡肉脯子做的丸圆,都是明鸾爱吃的,破天荒的竟吃下去多半碗饭,到底是上学有些日子了,不仅长高了,也更有书卷气了。 “娘亲,大姨怎么还不来?”每回俆慕和来都带好玩意儿,明鸾心里盼着呢。 “家书说再推迟些日子,有事耽搁了”,慕欢照看着澈儿吃东西,他倒是不像姐姐,吃饭香得很。 “阿元,今日娘累了想早些歇下,就不看着你练字了,你写了字也早些睡”,慕欢回头叮嘱月蔷,“告诉附白,姑娘的纸快用没了,明日出去多买些进来,用姑娘自己的份例钱。” 晚饭用完,奶母将孩子领了回去,慕欢便换衣躺下,“先别落帐子,我看会儿书”,她捡了昨天未看完的那本。 大娘子心情不好,垂珠伺候完就退到中屋去,跟值夜的远黛一齐做针线,一点声响都不敢出。 三更的梆子打了有一会子,远黛也不敢睡,二爷还没回来呢,里头是静悄悄的,她哈欠连天的把绣绷子扔在一边歪着,眯着眼,困极的沉了下头就听见脚步声,立刻精神起来,果然回来了。 “二爷”,她福了福身子,压着嗓子说:“娘子睡下了”,俞珩摆手没用远黛宽衣,放轻了脚步进去。 她睡沉了,手边扔着书,倚着枕头,帐子只落了一半,俞珩坐在床边,看她烛影下娇颜,解了自己玉佩,用那穗子在她脸上呵痒。 沉酣被扰,慕欢眯眼看是他,滑进被子里,将书丢给他,翻身给了个后背。 他非欠,见慕欢不搭理人,往前凑的手摸进被子里,搂着她的纤腰,外头回来手凉,把觉给搅和没了,慕欢丢开他的手坐起来看他。 “生气啦,不搭理人啦?” “别的爷们都去,你可能不去么”,慕欢撑着头看他自己在那更衣,“可你去那等烟花之地回来,我还得欢颜带笑伺候您劳苦功高,也是难为我。” 俞珩不是好色之徒,也从来不主动去,本来他们里头就一个张相公爱去那种地方做局,家家娘子都讨厌这个张相公。 “你脚也不洗就上床”,慕欢嫌弃的往里躲,他身上酒气不重,却带着淡淡的脂粉香。 “今儿晚了,明天一早我就大洗大换,免得你嫌我。” 慕欢颇自嘲的笑了下,“人其实也跟猫狗差不多,那些小畜生见了同类便闻来嗅去,你身上带了别的女子的脂粉香,我竟也一下子就闻了出来。” “我去把里衣换了” 慕欢按住他,“别折腾了,你快歇着吧”,她背着俞珩躺下,可怎么也睡不着,又怕他多心自己矫情,竟挺到卯时二刻才起来。 他正睡得倒香,慕欢去中屋窗边坐,披了素罗斗篷开了窗子,远远的能看见湖边栽着那一丛一丛的丁香花。 笸箩里放着远黛绣了一半的断肠草,“欲表伤离情味,丁香结在心头。” 明明满眼春意,心里却如秋日寂寥,明明嘴里说着不在意,实则如鲠在喉。 …… 俞珩起得晚,再沐浴过后都该用中饭了。 “娘子,李府下帖子来,说是王娘子病了请您去一趟呢。”结香进来禀话。 “王娘子病了请大夫,我去又不会瞧病。” 慕欢心里另有算盘,王桂英请她从不下帖子,只打发身边的嬷嬷来,下帖子来请的就是李茂时,八成两口子又干仗,他自己摆不平,让她去说和,也不是第一回了。 “要不你去看看?” 俞珩也心知肚明的劝了一句,“万一真病了呢,不是让带丸药去。” 帮着他兄弟弄鬼儿,慕欢斜了俞珩一眼,当她吃饱了没处消食。 虽是不愿意去,可还是要去,不过不是看在李茂时面子上,她是要去看看王桂英受气没有。 病向来分身病和心病,昨晚这广寒云宫的局,慕欢一夜未安枕,何况王桂英呢,内宅的女人心病从来都比身病多。 王桂英,李翀——李茂时的娘子,在朔州时候,她们都是邻里邻居,相处极好,她跟朔州其他娘子不同,出身体面又富贵。 桂英姐姐的祖父加封一品将军,到她父亲又做兵部侍郎,真正将门贵女,她叫桂英也是源自穆桂英,话本子里那个阵阵挂帅,威风凛凛的女元帅,可见家风尚武。 她本人会舞剑,擅骑术,百步穿杨,生的英姿飒飒,性情爽快又善解人意,虽出身好却不拘小节,待人毫无架子。 李翀娶她时就是个七品帐下参军,虽是举人却屡试不及第,最后凭借一身武艺走了另一条路,王侍郎有识人的能耐,看中他一身好武艺,便将女儿下嫁给他。 在朔州时日子艰苦,他夫妻二人志趣相投,李茂时那样勇武的人,王娘子都能在剑术上小胜他一筹。 在慕欢眼中,他二人是金童玉女,佳偶天成,天造地设的一对。 只是回京后还没多些日子,李翀加官进爵,正仕途顺遂,他二人却是越来越疏远,症结就是李翀纳了几房的妾室,应该说接连着纳妾。 王娘子那样刚烈的女子怎能漠视容忍,他们管这种酸楚的心境叫做妇人妒火。 慕欢不觉得,若真夫妻相爱,眼看着丈夫一个一个的纳妾,越来越多的女人分享自己的夫君,谁能不难过。 这不是妒忌,这该叫做来气。 第四十章 百花相斗作 青天白日的,一个朝中重臣竟团在內帷的院子里,慕欢一进去看李茂时站在那就心里烦,可也不好太不给面子,还要顾及俞珩的情面。 “李将军,您可真是忙里偷闲,在这内宅的院子里看风景。”慕欢语带讥诮。 “你就别打趣我了,快进去劝劝吧,我怕出人命,闹起来可不好”,李茂时在王桂英院子门前转来转去。 “家中大娘子理事,我一个外人乱掺合,传出去是笑话我还是笑话你李府啊。” 李茂时深出了一口气,但凡能有个人压制王桂英,他还用请徐慕欢来解围。 “李将军,你这是要我进去保那小狐精呢,还是要劝你娘子息怒呢?” 慕欢试探他还有没有良心。 “自然是都要” 慕欢真想把头上的簪子拿下来给他几锥子,冷笑一声,“你们男人真是会享齐人之福。” “快去吧,我有要事要出府,拜托娘子了。” 李茂时给她做了个揖,见她进去了,方才放心离开。 慕欢一进去,里头跪了四个小妾,三个躲在一边跪着的,一个正在王桂英下首,坐在地上手捂着脸,地上还落着碎瓷和水渍,火药味不轻。 “你要的参茸补气丸我带来了。” 王桂英清减了不少,她原本是鸭蛋圆的脸,如今一个尖尖的下颌。 慕欢笑着进去给这僵局打岔,王桂英先是一愣,随即知道定是李茂时咒她病了,搬慕欢这个救兵来。 “看我寒碜的,竟要去求你给我送药来。” “年纪轻轻的人谁备着这东西,我府上也是给我婆母配的丸药,只是你怎么了就吃这大补的药?” 王桂英目光一垂,看着一屋子的小妾,脸上无笑影,“胸闷气短,大夫来说吃这正好,现配怪繁琐的,想着你要是有,也借机请你过府来叙叙。” “也来请你看看我府上新来的会唱曲子的小娘。” 慕欢看那女子不像是良家子,想着是昨晚从广寒云宫领回来了,脸上被打了两个巴掌印儿,哭也不敢出声。 “好人家听那劳什子做什么,让她们下去吧,别气坏了身体不值当,你气死了,谁得意啊,他能马上敲锣打鼓再娶一个回来。” 看着王桂英盯那妾室凶狠的眼神,婢女金绫上前责问道:“大娘子教你说话的规矩你可学会了?” “会了”,她语气低低的答,突然金绫一个耳光又落在来,打在那小娘没捂着的一边脸上,脆生的慕欢都一震。 “回大娘子话,会了。” 王桂英这才满意的冷笑了下,“看来你是会了,吴嬷嬷你伺候金小娘,就让她在我这院子里的西厢房住下,早晚伺候更便宜些,进了府也别光伺候爷们儿,就忘了我这个主母。” 吴嬷嬷五大三粗的,满脸横肉,是王家的陪房,拎起那小妾像是拎起一只鸡就领出门了。 “你们三个下去吧”,王桂英冷声吩咐。 那三个妾室如蒙大赦,忙起身往外逃,那个中间的慕欢记得,上次因为她李茂时也下帖请她求救,大夏天的被罚顶着香碗在太阳底下跪着,那碗里的香倒一根便加罚一个时辰。 当时斗鸡似的气焰,这才几个月就被训得头都不敢抬。 看外人都走了,慕欢和声问道:“这是怎么了?一大早就生这么大气,御下罚人还至于弄到你眼前来打。” “昨晚上领回来的,一早儿给我请安,让我喝妾室茶,贱人还敢叫我姐姐,谁是她姐姐!” 王桂英眉目凌厉,“我呵责那小狐狸精,他还来劲儿了,摔了盏子要把人领出去,不高兴的骂我善妒无容人之量,我还能让他制服了我,把他撵出去院子,我就把这小娘留在我房里早晚伺候,要是让他自在快活一回,我王桂英算白活!” “四个了,上京一年多,这是第四个了”,她眼里突然落了滴泪来,忙用帕子擦了,“不知道日后还会有多少个。” 看她落泪,慕欢眼睛鼻子也酸,王桂英握了她的手,“我真羡慕你啊,那会子在朔州,女眷中对你和裴姐姐多有笑话,说你二人是一对河东狮,一双夜叉精,看看如今,也就你和裴姐姐府上没有小娘。” “我也不是不让他纳妾”,王桂英盯着那盏子里漂浮的一片茶叶,“我身子不便的时候也能伺候他,刚回来时我觉得那两个在朔州的妾年纪大了,便说将宝镜给了他,他不喜欢要自己挑选。” 她的声音哽咽了些,倒了口气说:“不是弹琴唱歌,就是画眉游园,我且当他死了,眼不见为净,可他敢领着这女子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想学别人家宠妾灭妻,做他的春秋大梦。” “我横竖什么都不怕,他敢休妻,我就敢去御前告他忘恩负义,参他不修私德,纳妓作乐不务正业!看他身败名裂时候哪个女人跟他吃苦。” “姐姐,李茂时不配您顾及,膝下儿女呢,若是李将军名声臭了,儿女可怎么办。” 王桂英泪畅快的流下来,女人总是面对孩子时柔软起来,“不是为了孩子,我与她们搅在一起,早就破鼓乱捶了。” 恨他的话说了,王桂英神色渐难过,不无伤心的说:“我看着茂时给她簪花,留在她房里欢好,慕欢,我的心都碎了,那是我的夫君,与别的女子如同夫妻。” “我与他成亲十年有余,不亏欠他分毫,我们两个能共苦怎么就不能同甘呢,我以为他是爱重我的,结果这感情不敌一个碧玉年华女子的美貌,他与我做过的事也去跟别的女子做,本以为我是独一无二的,其实还不如人家。” “怎么能一样”,慕欢听她说这些话心酸至极,握紧了她的手,“你是有诰命的正室夫人,以色侍人之辈岂能比肩。” “我不如她们”,王桂英摇头,“我不是心死就轻贱自己才这么说,想我陪他渡过那么多难关,忍了那么多苦,到头来为了搏小妾欢心,竟薄待我。” 李茂时真是无情无义,慕欢心里暗骂,却不能在夫妻感情脆弱时帮着骂。 王桂英拭干了泪,勉强一丝笑容,“我怕这些话憋在心里会憋死,我们几个最要好,舒姐姐在宫中比我还要苦,裴姐姐性子急,只有你平和,我才跟你说这些有损面子的话。” “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慕欢想想那重重的耳光,若哪日真出人命,也不是好事。 王桂英笑了下,“妹妹,你是在王府里娇惯了,像我们这样妾室多的人家,今日这样要我动手的不多,她们自己就窝里斗了。” “姐姐,可得提防她们生变啊”,主母苛责,也有家中妾室去府衙告状的,有损名声。 “告我,李茂时也得给她们撑腰啊”,王桂英只觉好笑,“他领回来的卿卿爱爱,却又成了我反制他的把柄了,真是有趣。” 夫妻过到这个份上是一点情意也没有了,慕欢不会劝王桂英去哄李茂时,他不配,他那样朝三暮四的男子就配这样的悍妻,叫他休也休不得,快活也快活不得,每日在这后宅的泥泞里头疼又难过。 他弄回来一屋子小妾让做妻子的不痛快,那就谁也别想痛快。 可转念一想,王桂英有父兄撑腰,有可以霸道后宅的阅历,对家里有功劳,可那些在夫家人微言轻的女人呢,白白的被夫家折磨罢了。 慕欢想起了大姐慕和,还未跟赵家和离的时候,境遇不比这顺遂吧,想想都心里难过。 好在大姐守得云开见月明了,王桂英何时才能见个头儿呢。 第四十一章 负荆请罪 “小娘子你怎么站在这儿?” 身后传来贱嘻嘻的声音,慕欢回头一看,竟是个喝了些酒骑着骡子的眼睛色眯眯的男人,本已经打门前过了,却又莫过头来。 “你那脑袋长在腔子上嫌沉,趁早给你老子娘去当夜壶用!瞎了你的眼”,月蔷骂他,这还在李府门口呢,就敢耍流氓。 慕欢心想,若不是马车突然出了故障,她在这等会子,还遇不到这么个活宝。 这条巷子住的都是李家的亲戚,这个年纪大概是李茂时叔伯兄弟。 “小嫂子吧,我是你叔叔,就住隔壁院儿,叫李先义的,小嫂子刚进府怕是不认得。” 他打了个酒嗝,以为慕欢是李茂时新纳的小妾,他刚灌了一肚子黄汤回来,一见这门前风韵正好的少妇,心里合计是昨晚领回来的广寒云宫的小娘子。 好相貌,好相貌,真是露红烟紫不胜娇,怪不得为了她这府上吵了一早上。 怕是哥哥让她出去宴中助兴,这会子才在门前等着马车备好。 他酒壮怂人胆,生出‘小叔戏嫂子’的下流念头来。 这样的混蛋,敢当街调戏良家,骂他几句不解气,非好好教训他不可。 慕欢故意笑了下,把月蔷往身后一护,朝他说:“你过来,我细看看你是不是我小叔叔,别诓骗了我。” 果然是风月之地出来的,李先义猫偷腥一样,笑嘻嘻的过去,趁近了,慕欢一把拎住他的衣领子,从月蔷头上拔下一柄银簪,没防备的在那畜生脸上狠扎了好几下。 他要躲,慕欢便伸手揪住他帽上翅,又连攮了几下在他嘴边。 让他调戏人,接下来几日都叫他脸上带着这簪子戳出来的伤,见不得人! 他那小厮赶紧护着主子往后躲,李先义被扎得哀嚎起来,月蔷既解气又被逗得直笑。 帮忙弄马车的婆子听见声音赶紧过来,李先义还指着徐慕欢嚷,“小蹄子,敢拿簪子戳你三爷,真拿自己当主子了。” “张开你的狗耳听好了,这是长宁府的王妃,来府上做客,你敢调戏了,要你狗命!” 那婆子一听吓得两腿战战,原是三爷冲撞了王妃了,那李先义也爬起来就跑,月蔷瞪他没脾性的样儿,背后啐了一口。 “王妃可惊了驾?”那婆子赶紧赔礼,“大娘子就今儿身子不适没送您,出这样的事儿,把我们千刀万剐了也没法赔礼呀。” 她的马车不知怎么就坏了,李府又套了个车来,慕欢上车前摆了下手说:“告诉你们将军,管好自己兄弟,别只顾着风月。” 慕欢本没当个事儿,没想到第二日李家竟带人来负荆请罪了,怕是那婆子不敢瞒,如实告诉回禀。 王桂英一进门就叹了口气说:“我就头疼没起来,却因为这个畜牲生出祸事来,亏了有惊无险,不然我们家杀了几个能谢罪呢。” “快别这么说了”,慕欢拉她坐,“我听说是二房里的人,你们受拖累罢了。” “刚才被李茂时抽了两马鞭,灌下二两黄汤就不知南北,真想领到你面前来给你多磕几个头,可又怕他这会子的形容吓到你,李茂时叫他背着荆条,披头散发跪在你家王爷门前请罪呢,脸上被你扎得肿了半边,合着你回家也没告诉俞珩,他方才知道一脸错愕。” “这么大张旗鼓的倒显得你我两家生分,我只当教训小辈了。” 趁着这机会,也缓和李家的矛盾,留李茂时两口子在府上用饭,离开时天都黑了。 “没受惊吧?” 俞珩回房内见慕欢正在拆头发,过去扶了她的双肩轻声问。 “没事儿,这个腿脚发虚的李先义能比得上朔州的土匪强盗,那会子连他们都不怕。” 俞珩坐在一旁还是气不过的样子,“就该绑他去府衙,免得妇人上街都提心吊胆的。” 慕欢看着镜子里他怒气极盛的脸,起身过去安抚道:“他如果真是个流氓,倒还好办,下狱就是了,可他就是个醉鬼,本也不敢调戏别人,以为我是李茂时的那些个不庄重的小妾,想占便宜,若早知道我是良家子,借他胆子他也不敢,咱们两家的关系,人家都这样哀求了,不好太驳面子。” “李兄也是,买一屋子小妾,这样好色贪图也不怕带坏家风,他也是有儿女的人。” 俞珩是真生气了,摇了下头骂道,“王娘子那么厉害,怎么也不管管他。” “怎么不管”,慕欢回到镜前去卸钗环,“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御下如此厉害,李茂时如今加官进爵,谁管得了啊,这才一年多,都买四个了,听桂英姐姐的口气,他是还没打算收手呢。” “胡闹”,俞珩让结香给他宽衣,“王娘子也不是生不出孩子,也不是貌丑品行差。” 世上的男子,多少家中已有如花美眷,仍在外花天酒地,妾室成群的。 …… 本以为此事到此就完了,谁想到几日后王桂英再次上门来做客,当街调戏这件事竟还引出了不少的麻烦,只是俞珩回来后没与她说,大概是怕慕欢担心自责。 王桂英眉心微锁,捧着茶盏叹了口气,“妹妹你怜下不追究李先义,御史台的那些谏官不干了,不知道谁千里耳,听说这件事后要参王爷一个渎职的罪过,内卫司护卫京城安危,说是王爷统领不利,连自己家的娘子都被当街调戏,何况妇孺百姓。” 王桂英压低了声音说:“还不是太后的人,想借着这由头打压陛下的近臣。” “对了,你内个妹夫,今年新迁官归京的肖中丞,我听娘家父兄说,若没有他还真不知道怎么收场。” “他说此事本是官员酒后无德,调戏良家女眷,并不是匪盗作乱,将此事牵三挂四的连罪不相干的官员,若开此先河,会人人自危,这样一说,陛下采纳了他不惩处内卫司的谏,只着吏部自省选官不利,罢了李先义的官下他到大狱里去受几日苦。” 没事慕欢就安心了,她们这些家眷,平日不许过问夫君相公的事情,更不许过问朝廷事情,可是朝廷里的官员们却总要拿她们作法,弄的家眷步步惊心,生怕带累自家官人。 “太后在御史台实力颇广,谏官里卓家贾家以往提携的人也多,时时盯着陛下的近臣,鸡蛋里挑骨头,捏着一点苗头都要兴起大风浪。” 这也是陛下将肖彦松召回京放在御史台的缘由之一。 旧吏唯太后和卓相马首是瞻,陛下又不肯分权,瞧着这一年下来,争斗更猛烈了。 王桂英撇了嘴说:“陛下纳了肖中丞的谏,他们没有占便宜,又连上几道折子将李家骂的畜牲不如,二房犯的错,茂时反成了靶子,陛下也是身不由己,派了内侍来口谕训斥。” “我们的日子不好过,更何况舒绾姐姐,她可是身处漩涡当中”,慕欢想想就替她为难。 “陛下召晋王回京,难道要立太子了?” 王桂英问到了慕欢心里去,她深思后说:“现在立是不是太早了,舒姐姐还未入主中宫。” “这倒未必,难道卓后无所出陛下就不立储君了?以陛下的年纪早立才是上策,只是这一动作恐对舒姐姐不利。” “那我们多入宫走动走动!” “我们不能轻举妄动”,慕欢到底更沉稳些,“一件小事就让他们得逞参了我们一本,日后我们更要谨慎行事,陛下素来爱重舒姐姐,若真有异动,为保舒姐姐,不会不让我们知道,要是贸然动作,怕会适得其反。” …… 外头潮头被压下去,长宁王府涟漪却未平,前阵子查放利钱的事情也扯出更多的勾当来。 “姑娘,照您说的办,果然查出来猫腻了”,月蔷笑的得意又轻蔑,“城郊一处庄子,在大虎山地界,账上空缺了百两银子,没想到突然来查账,弄得他们措手不及,露出了狐狸尾巴。” “我顺着线摸下去,果然这个方小娘亲自打了欠条,还让人作保借钱去放利,到时候一笔百两本金就加利十两银,您猜这个牵线作保的人是谁?” 慕欢挑眉看了眼月蔷,她一撇嘴,“是邱氏,庄头也是她妹子的男人,我一并往深了查,竟发现好几处庄子里管事的人都是邱氏的亲戚,账上都不清不楚,邱氏是老王妃身边的人,知她树大根深,她越发能耐,伙同东府里那些小娘拿官中的钱谋私利。” “你看看,人家里外这么一运作,比我这个大娘子威风多了。” “姑娘打算怎么惩治?” 慕欢撂了盏子略作思量说:“此事若抖落出来,那就是跟邱氏撕破脸了,她可是婆母的人啊。” “那姑娘是要放任她?” 慕欢摇头,不治是不行的,两任王妃,慕欢不信没有一个不知道手底下奴才的勾当的,老王妃可能不知道,程寻意呢? 此事犹如治水,若是一味累台筑坝,迟早泛滥成大祸,不能为了遮住府上的丑,就任由底下人无法无天,若有一天被别人抖落出来,怕是连二爷也要被带累一个治家无方的罪过。 “光拿这一个任人唯亲的错处还不够,你还得去找更有利的,让人听了就恨的。” “把府里的活计叫价卖,任人唯亲,挪用公钱私用,这些还不够?” 还得怎么罪大恶极呢,放在谁家是恶仆呀。 慕欢觉得不够,她摇了摇头,“上次你回来说,东府有个叫惠灵的丫头?” “对,比我大几岁,也姓邱,所以进了府就抱了邱氏的腿,认她做干娘,这些年没少给邱氏做事,想接管家娘子的班,可她如意算盘打错了,邱氏有自己女儿,还有外甥女,根本没打算交权给她,这不日渐反目呢。” “她这么聪明的人,跟着邱氏这么久,知道她脏事儿肯定不少,你去告诉她,邱氏倒了我不薄待她。” 月蔷明白,这招叫借刀杀人,应了声赶紧下去办。 咬人的狗它不会叫,当日在东府,那些小娘们一个个多厉害似的,最后还是掀不起风浪,这些看着不起眼的奴仆,平日里恭顺,背地里却是仗着主家的势,搂的盆满钵满。 如今更长进了,蛇鼠一窝,连慕欢自己都小看了邱氏,不愧是历经三四辈都能在府里站稳脚跟的人。 第四十二章 智斗 “大娘子查我?” 邱氏正点瓷器,这是两府合并采买后的第一个月,东府多少日子份例里没有过这么好的东西了。 “干娘,内边儿正拉拢我呢,说是只要我把您任人唯亲,挪用公款的事情抖出去,就少不了我的好处。” 邱氏看了眼惠灵,“那你怎么不去呢?” “干娘太小瞧人了”,惠灵近前一步,“就算把您扳倒了,我是内边儿扶上去的,还不得听夜叉精的话,那这个管家娘子做的没什么意思,若是等着姑姑您在老王妃那儿美言,交了权柄到我手里,日子过的才有油水。” 这丫头还痴心妄想呢,邱氏坐定看着那分好的一份份瓷器,“她这是要不容我。” “干娘,她也太猖狂些。” 邱氏看了眼惠灵说:“你可还记得程娘子家的内个亲戚,送来了一个姑娘,唤作英凤的?” 惠灵马上就明白意思,“姑姑,只是二爷还在孝中,纳妾不合适吧。” 邱氏冷笑一声,“做妾那不是任人摆布么,我领着到老王妃跟前儿,认她做个亲戚干孙女的,婆母送到二爷跟前的,陪王妃解闷儿,她敢使手段?这一个标致的小娘子够她缠的,就没工夫管我们了,她能手眼通天的,还不是二爷内宅太干净,把她给闲的。” “干娘好计策!” 惠灵堆笑着给邱氏奉茶,“女儿这就去办。” …… “姑娘,鱼咬钩了”,月蔷进来脸上全是喜色,“派惠灵往程家坡送了封信,让带那英凤来王府,惠灵将信的内容给我瞧了,按照您的吩咐,全是狼子野心,有乱嫡庶的话。” “我还寻思她能有什么妙计,也就这点子能耐,就会往后院塞人”,慕欢冷笑一声,“你们都沉住气,不许慌张。” “这几日你查她,可还有别的收获?” 既想撕破脸,那就不给她死灰复燃的机会,不痛不痒的打一下后患无穷。 “有一件,不知道有没有用处”,月蔷想了想说:“前几日我见青芳在水塘边哭,她是邱氏的外甥女谁也不敢给她委屈受,就留心的叫采茵盯着,发现这个青芳原来是跟外头的一个男人不清楚,像是私定终身,竟半夜从角门贿赂婆子溜出去跟那男人私会。” 慕欢听得有兴致,“我便带采茵当众捉了她跟那男人,还吓唬她要把她告了,撵她出去,她央求时告诉我,那男人是她家一个旧交,两家本定了亲事,无奈家道中落,邱氏撺掇她娘花些银子打发了这男人,邱氏想让她接管家娘子的权,不然也不会送她到西府做大丫头,还说邱氏给她另寻了何管家的儿子结亲,可她与这男子青梅竹马感情颇深。” “我见她怪可怜的,跟那男子也没什么逾矩,答应她替她瞒着,青芳还说,她只要到了年纪就跟这男人走,反正原定了亲的,绝不嫁给何管家的儿子。” “这个好”,慕欢脸上露了笑容,“这些个错处里这个最好,别的不过是人性贪婪,她犯错换别人也难保干净,可为了弄权,连自家血脉都割舍,有为伦常,谁听了不生气呢。” 慕欢想了下,吩咐道:“你去悄悄的把青芳叫来,就说我给她做主这门亲事。” 青芳跟着月蔷进琼芳斋后,一眼就看见在徐娘子面前跪着的男人是刘品良,知道事情败露,腿软跪下哭求道:“王妃您绕绕我吧,给我条活路。” 若她被私通外男这个罪名撵出去,恐怕只能投河去死了。 “你哭什么,好事都让你哭成坏事了”,慕欢示意月蔷将她拉开。 “刚才跟刘公子说了,难得你们两个不因贫富违了定亲的诺言,你也是品行好的女子,我要成全你们两个呢。” 青芳收了哭声,看着刘品良朝自己点了下头,还是不敢相信,“王妃说的是真的?” “你们两个到底原来定亲了没有?” “定了,我六岁时就接了刘家的小定,一对玉牌子,刘家的一个伯父给做得媒!” 青芳干脆的回答,跟刘品良所说无二,“后来我十二岁进府做丫头,刘品良的大伯母还上门来问过我什么岁数能出去,让我娘给写了个保书,再过几年他家就败了,地都抵出去,我姨母便说不让我嫁过去,把玉牌退回去,再多给些银子把保书要回来。” “保书要回来了吗?” 刘品良从怀里取了出来,拿给月蔷呈徐慕欢看,说道:“我母亲把保书给了我,让我自己决定,说是若要钱就退了,若还想要青芳就留着。” 青芳看着刘品良满眼的爱意,“他本是不要我家的钱就把保书给我的,可我还念着他对我的好,要他把保书留好,等我出去了就成亲。” 真是一对苦命鸳鸯,慕欢看他二人情投意合未免感触,用帕子拭了拭泪。 “我成全你二人,现在取了你的身契让你出府嫁人,而且还给刘品良几十两银子,让他置地置房你们俩好好过日子,不过你要帮我做件事。” “不知道王妃要奴婢做什么?” 青芳虽惊喜可还没昏了头脑的问。 “要你去老王妃面前,把你姨母逼你退亲,为做掌家娘子违背婚约另嫁给何管家儿子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一遍,你可愿意?” 青芳犹豫片刻,郑重的点了下头,“奴婢愿意。” “你可想好了,那是亲姨母。” 青芳抹了把泪,“她是我亲姨母,可为了自己保富贵,不管我的死活,她知道我父母老实,没算计,在我家里事事做主,她怎么不把自己亲闺女嫁给何管家内个傻儿子,王妃肯赏我钱,让我与他过日子,姨母若被赶了出去没人养活,我夫妇二人侍奉,也不算不孝,难道非要我赔上命,才是对的。” 是个聪明人,难怪邱氏栽培,慕欢点了头,“月蔷,备五十两银子给刘公子,再把保书抄录一份让他二人按了手印。” 另吩咐青芳说:“记住你今天的话,别用到你时反悔了,我可不饶你。” …… 邱氏动作更是麻利,都是秋后的蚂蚱了还蹦的这么欢。 那个程英凤说话便再次领进了府,连程寻意的面都没着就领到靖熹斋去给老王妃请安。 “王妃,请您去靖熹斋一趟,老夫人说是来客了,让您也去见见。” 因为俞璋的孝还没过,慕欢择选首饰都是朴素的,这一对珍珠耳珰她最喜欢,大珠小珠间隔相累,用银雕了莲花的样式陪衬。 今日慕欢特地打扮了一番,可是重要的日子呢。 “你先过去吧,我这就过去。” 慕欢看了眼月蔷,她微点头,示意一切就绪,只等对方发难,她们一鼓作气。 “告诉程娘子她们家亲戚来了没有?” 月蔷忙答,“告诉了,程娘子已经去靖熹斋请安了。” “那走吧”,慕欢起身,抚了下耳坠,“咱们也去会会。” …… 程英凤进府有几日了,一直在靖熹斋陪着,老王妃叫邱氏亲自安排伺候,一连几日邱氏都领着那英凤哄得老王妃高高兴兴的。 从家出来前母亲就说,这回来京城是肯定能在王府扎下根了。 徐慕欢进去时,里面气氛正好呢,除了程寻意拉着脸,老王妃难得笑容,站在地中间正弹琵琶念诗的小娘子想必就是程英凤了 有人进来请安,英凤住了表演回头去看,是个衣着穿戴偏素净的少妇,她从没见过京中年轻的贵妇,除了姑母,可姑母太素净了,一时被徐慕欢的风采镇住了。 她们都是这样美丽雍容吗? 英凤目光盯着徐慕欢看,她读书不多,不知道怎样去形容此时的感受。 今日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大了,可以嫁为人妇了,可与她一比较,她那样的明媚,像暖阳月华一般。 颜若朝华,对!就是颜若朝华,而她像只麻雀燕子般瘦小微弱,站在她身边相形见绌,谁会愿意多看她一眼呢,英凤心里暗暗地想。 “这是你大嫂娘家的孩子,长得多好啊”,老王妃夸赞,“邱氏接进来陪我几日,心情真是好多了,我有心留她多住住,老二家的,你领去西府教导吧,就把她当作我的干孙女般。” “母亲,这孩子看着也有及笄之年了吧?” “十六了”,程寻意忙插嘴,“太大了些。” 慕欢拉着英凤的手,一脸和蔼,“留在母亲身边承欢最好,这个年纪若是一直留在我西府,岂不是蹉跎了岁月,耽误了姑娘嫁娶可不好。” “你跟我想到一起去了”,老王妃喝了口茶,“我呢想着你西府内宅荒着,眼下纳妾不适宜,让你领去多教导,再过半个月适宜了,也给个名份伺候二郎。” 婆母塞通房妾室,没有拒绝的道理,程寻意气的直咬牙,怕就此徐慕欢连她们母女一起恨。 “知底细知人品,还亲上加亲,真是好人选,徐娘子留在身边也能做姐妹,还能到东府来孝敬老夫人跟程娘子。”邱氏开始帮腔说话。 “还是母亲想的周到”,慕欢看着英凤眼神里一丝可惜,仍笑着说:“可惜母亲就是选错人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老王妃绷了脸,程寻意也讶异的看着徐慕欢。 “母亲肯定不知道,若不是被人告到眼前来,我也不知道”,慕欢撂了英凤的手吩咐月蔷道:“快把人带上来。” 惠灵手里拿着一封书信,跪在了面前,慕欢说:“你把昨日同我说的话跟母亲讲一遍,不许说谎,不然家法处置你。” 惠灵不愧是邱氏教出来的,神色镇静,红口白牙的说:“老王妃,这程家姑娘是邱姑姑特去程家坡找来的,若是只想给王爷做妾室,哄您高兴,奴婢也就不跪在这里了,只是奴婢自幼进府,忠于主子,不得不把邱姑姑背后的阴谋一并告知。” “她有什么阴谋?”老王妃看了眼脸色飒白已经惊住的邱氏问。 “她领程姑娘来是为了去西府分宠,要打压徐娘子,程家女儿得了宠就能往程家送银子,有数不尽的富贵”,惠灵往前跪了跪,把书信呈了过去。 老王妃一看信,脸色都变了,写的全是狼子野心的事。 不给邱氏辩驳余地,惠灵说:“这是邱姑姑吩咐我做的,人也是我去领回来的,只我内心不安,才去王妃面前告。” “母亲,妾室要有妾室品行,这样怀着野心而来的,日日想着扳倒正室娘子,儿媳不敢收啊,我的事小,若是二爷受了狐媚,妻妾失序,为朝野所诟病,那可是大事,咱们这样的人家最怕后宅乱起来。” “你怎么说?”老王妃气的把信扔给邱氏责问,吓得她已经是满头是汗。 “这是她栽赃啊,她这是故意往我身上泼脏水啊!” “母亲,下人们有恩怨栽赃也是有的,可自己的亲外甥女也不能说假话,月蔷,把青芳叫进来。” 老王妃看着又哭着跪进来一个,朝她鸣冤道:“老夫人,我姨母为了我家能保稳管家娘子的地位,唆使我父母推了我定下的亲事,要我另嫁何管家的傻儿子,不许我配出去,我走投无路了去求王妃,还请老夫人开恩,为我作主啊!” 徐慕欢将按了手印的婚书拿给老王妃看,“儿媳查问过此事,结亲的刘品良就在门外候着,可以叫进来两相对峙,何管家说他大儿子自小愚笨不慧,一直娶不到媳妇,邱氏便说,若能保举青芳在她身后为管家娘子,就把青芳配给何家,何管家并不知道青芳已定亲的事情。” 两项铁证,惠灵撒谎,难道青芳也会诬赖亲姨母不成。 “不必传了,我活了快一辈子竟今日才见识如此败德之人!”老王妃提了口怒气。 邱氏已经吓得瘫倒在地,颓丧的坐在那,慕欢又让月蔷拿了她挪用公款去放利时画押的保书来。 “母亲,想她是老奴,在府里也是尽心过的,往日她挪用公钱私用,任人唯亲,甚至唆使妾室放利,儿媳也只暗中教导,多有训诫,望她改正。” “可是她不知悔改,贪欲日甚,还想左右主家内宅之事,甚至亲情血脉都拿来交易,可见是个狠毒的人,恶仆不能留啊。” 老王妃再不想看邱氏一眼,扶着额,指着邱氏说:“领着你带来的这丫头滚出去。”本以为邱氏是为自己着想,没想到是利用她给自己谋私利,算计人都算计到她头上了。 慕欢打发月蔷带着一干人都退了下去,起身奉茶给老王妃,“母亲保重身体,别气坏了,儿媳无能,管家无方,这才几个月就出了这样的事情,还得仰仗婆母处置,儿媳自愿受罚,反省两月,卸下这管家重任。” 谁都知道邱氏干这些事不是一日两日了,要说错也是她们错,徐慕欢倒是没得意,还跟她讲小话儿,老王妃看她点了下头,“就这么办吧,家中事先交给你大嫂。” “母亲,何不交给鹭鹭,她也大了,也该学学持家之事。” 程寻意心中高兴,李府已经私底下过小定,孝一过就要议亲了,正好借着这机会管管家事,免得嫁过去不知深浅被笑话。 还是她想的周到,老王妃赞许的看了眼慕欢,“好,这两月交由明鹭管家,寻意辅佐教导”,她一摆手,“你们都回去吧,我累了。” 程、徐二人跪安退下,老王妃眼神是疲惫颓丧,直望着那两人都看不见了还僵坐着。 “老夫人,扶您进去躺会子?”孙嬷嬷小心问。 “我老了,真是老了” 孙嬷嬷劝道:“夫人您都把家交给她了,由她去吧,一朝天一朝臣,她想尽办法也得赶邱氏走。” “我小看她了。” 她之所以同意塞英凤去西府为妾,其实就是想给徐慕欢下马威,让她知道,别以为进了府当了家就一手遮天了,可谁想到,她早有准备,把这个妾室推的一干二净,甚至连她的心腹都不动声色收拾掉。 “徐娘子小门户出身,难免不知宽容厉害些。” 孙嬷嬷再怎么宽慰她,老王妃心里也有数,因为徐慕欢是小门户出身,她才看低,以为她没什么见识,她偏好见识。 对邱氏明扬暗抑,明捧暗查,对程寻意安抚拉拢,她能看透别人要什么,往来利益中择取一个双赢的分寸,人人都被她说服,人人成了她的刀。 她老了,就剩下一个儿子,她斗不动了,也没什么可斗了,何况徐慕欢心也不坏。 第四十三章 横塘水满草色齐(一) “让明鹭管家的事情真得谢你。” 她二人从靖熹斋出来,程寻意一脸愧疚的说,本以为徐慕欢会气英凤的事情,降罪在她母女身上,谁想她还给了明鹭持家的机会。 “嫂子这话说的见外,再说你管家跟明鹭管家一样的,我也就是多了句嘴。” “英凤的事情我是真不知道,上次被我骂走了,谁想邱氏悄声的接进来,若我知道定是不许的。” 慕欢挽着她手臂,安抚的说:“知道,上次骂走她们还是邱氏来学舌,嫂子哪能做叫人后宅内斗的事情,您是最知道这些苦楚,我不是糊涂人,不叫小人离间。” “只是还得求嫂子一件事。” 程寻意侃快答应,“别说一件,十件也是我们该应下的。” “惠灵这次有功,正好邱氏从管家娘子位置上卸下,空缺了位置。” “你的意思是让她顶上去?” 慕欢摇了下头,“让月蔷顶邱氏的位置,管东府内宅事宜,她老练些,也知道怎么辅佐,惠灵留在西府顶替月蔷位置,我也瞧瞧她的能力。” 西府都是她的人,惠灵过去掀不起风浪,反倒让自己心腹来东府。 她到底还是留了一手。 程寻意笑着应道:“这点子小事,哪能不行。” 程寻意本没什么野心,只想明鹭多学些,只要不害她们母女,她无欲无求。 一场大仗,拔了颗钉子,慕欢心里畅快,从东府回来,就令垂珠温了一壶酒送到园子里去,正是暮春初夏的时节,借着满园好景,她要喝上两杯高兴高兴。 “过些日子你就要搬去东府住了,提前叫人过去收拾。” 慕欢尝了口用青梅煮的酒,就是不如当初在天官祠喝的用山里红煮的好。 “这两个月让你去,是为了上下彻底摸清,为咱们下一步作谋划,还有东府大姐儿管家你不要多嘴,有程娘子在呢,且不要表现自己。” “这点眉眼高低奴婢还是有的” 月蔷也高兴,接了慕欢递给她的酒吃了一大杯。 慕欢酒量不好没有多饮,只应个景儿,突然想起来就问了句,“月蔷,徐文嗣让二爷安置到何处去了?” 月蔷扶着她去凉亭里坐,“姑娘怎么问起他来了?” “你去打听,改日得了空闲我也去见见,接府上就不必了,不去给老王妃请安显着没规矩,去请安虚礼又多,我家的亲戚她也不爱见。” 嘴上说着恨,心里不原谅,那也是她弟弟。 父亲迂腐好面子,能张一回嘴求俞珩不容易,将这十几岁的孩子送过来,京城里无依无靠的,她也没那么狠的心。 看他过的好不好,知道他不缺什么短什么,有书读,慕欢也就尽了本分,再不挂记着。 “二爷肯定是怕娘子心烦,悄声安置了,奴婢这就去跟濮总管打听,他肯定知道。” 提起濮阳,慕欢瞧着月蔷说:“我听月棱说青萍的婆家定了,你也到了年纪,从朔州回京我分身乏术,给你耽误了一年,如今也能倒开手,该给你寻婆家才是。” 月蔷手上一顿,脸色郁郁的说:“姑娘才叫我去东府呢,怎么就赶人往外嫁。” “让你管家,跟你嫁人有什么关系。” 慕欢拉了她又说:“我帮你寻户好的,怕是得出去,若是寻府里的人,怕你看不中,你自己心意如何?” 毕竟议亲,月蔷有点害羞没抬头,扭捏的说:“我跟眉生不同,她还有父母兄弟,我是自小卖进徐家的,佟夫人跟前伺候教导,后来得幸陪嫁姑娘,这些年苦日子、好日子姑娘都不亏待我,外头日子再好,也不如跟着姑娘。” “其实我原本看中濮阳的,他是二爷身边长大的小厮,如今也成了管家,但人家里给定了亲,怪我慢一步,满府人里再找,你可有中意的?” 月蔷摇头,西府刚立,诸事繁杂,王妃器重她,她便一门心思的扑在家事上,哪有心给自己找婆家。 “罢”,慕欢握了她的手,“我再踅摸,你若是有心仪的可不能瞒我。” …… 长宁王府里风景好,妇好祠女学附近更好呢,水满横塘,草色绿碧,还有一丛丛野花点缀。 “姑娘您快别摘了,您看中了什么,要不让奴婢去摘?” 附白怕的直跺脚,见阿元蹲在水塘里的大石头上伸手要去扯那塘中一丛灌木的叶子,生怕她掉下去。 “你别催我,这叶子没见过,多采些回去正好做叶子画呢。” 下了学,她说过来摘一两朵花就走,谁知道在这里玩好一会子了,马车停在大路边上,来往不少的人,瞧见多不好啊。 附白怕回去受责备,心里七上八下,却又拗不过这个小姑奶奶。 “诶呀!” 阿元到底脚下一滑,附白眼看着她掉进那水塘里,那水虽不太深,可里头全是淤泥,缠住腿脚动一动要使好大力气,这一挣扎弄了一身一脸的泥,附白不知道水不深吓得惊叫起来。 附白跳下去,造了一个趔趄,救人不成反自己坐在泥里。 骑马路过的一位公子听见呼救,策马飞奔而来,将手里的马鞭顺给阿元,这才从泥水里拉了出来。 “看看她,成了一个泥猴子了!哈哈哈哈!” 救人的小郎君还随行一个比他年少些的公子,看着阿元满身满脸泥,在马上笑的直捂肚子摇头。 “你是谁家的孩子?” 阿元爬上来一看自己脏兮兮的直瘪嘴想哭,那塘里的泥一股臭烘烘的气味。 完了!她脏的像个泥猴儿,还被人看见了。 听这温柔和气的声音,阿元抬头看了眼,这人也不嫌她脏,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泥水。 “家离得远不远,我们送你回去?” 怎么有这么心善的人,他的眼睛很温暖,澄月撒清辉,笑容和蔼,玉树临清风。 有个人这会子这么关心她,阿元心里一丝安慰,眼里还噙着未落下的泪。 “哥,你也不嫌弃她脏。” “关你什么事”,阿元朝那马上嘲笑她的公子撅嘴嚷道。 他好讨厌! 她这一喝,那公子噤了声,傲娇的哼了声,扭头别过脸去,心想着‘看她是个小丫头,还哭呢,不跟她一般见识。’ “她吓得不轻,你别逗她了”,救人的公子与马上的人说。 “多谢公子搭救,我府上的马车就在路边,我家姑娘是那女学里下学的学生,这就回家了。” 看那婢女也是出身好人家的样子,他点了点头起身上马,看着还坐在地上仰望自己的小姑娘,“快回家吧,你都湿透了,吹了风会生病的。” 他策马飞驰而去,阿元一直目送他策马的英姿,直到望不见了,只剩下满目春色苍翠。 “糟糕,忘记问他是谁家的公子了,好让父亲谢谢人家。” 附白扶起姑娘,心里只愁回去挨骂可怎么办,姑娘弄成这个样子。 阿元低头看了眼他留给自己的帕子,打开来,边角处绣了一棵草,可她却不认识这是什么草。 第四十四章 横塘水满草色齐(二) 回府后洗了个澡,换身干净衣裳,阿元坐在窗前正皱着眉头翻一册本草集,她找到一个与绣在帕子上的草相似,但又不敢确定。 书上说这种草冬日里开花,她挠了挠头,发呆的看着窗外那一朵开得正好的月季。 “泥猴子洗干净了?” 忽听见母亲的声音,阿元把帕子藏进袖管里。 这丫头还散着头发坐在那,也不知道梳起来,慕欢过去亲自给她梳头。 过来时满肚子都是要教训她的话,这会子看她小鹿一般的眸子,想她也吓坏了,又不忍心怪她。 “下次可不许这样,你要吓死母亲了,还记得朔州时内个跌进枯井里摔死的孩子?他母亲在那井边哭了三天!” “像你这么小的孩子,阎王老爷都看着呢,一不留神就把你收了去,再见不着爹娘和弟弟了。” 用舒绾的话说,阿元生得好,他夫妇二人哪处好便像了来,才七八岁就颇显美人风致,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镜子。 “你若是四处跑,嬷嬷姐姐们管也不听,就只能请先生到家来读书,不能去女学了。” “我再不敢了”,阿元小声说。 她可不想在十二岁前一直圈在家里,“以后都听母亲的话。” “小斗儿,把玉兰花拿来。” 中午刚摘的,还带着水滴,簪在她头上与这一身衣裳配的正好。 “附白说是位公子救了你?” 阿元点头,想了想把袖子里的帕子拿了出来。 “他给我擦污水时留下的,我洗净了,不过忘了问他姓什么,也没处还给他。” 慕欢打开那帕子也看见了那棵草,这不是忍冬叶子么,舒姐姐在朔州的院子里,总爱种上一丛一丛的,叶子折下来泡水喝能败火。 看着阿元小心的把帕子折好放在膝头,“他是一个十分和气的人,笑起来比父亲还要和蔼呢,样貌比父亲还要英俊。” “真的假的?” 阿元一双明眸眨了眨直点头,“真的,母亲见了就知道了,有些人一看就不是坏人。” “坏人额头上也不写字儿”,慕欢弹了下闺女的鼻尖笑她单纯。 孩子大了些,明白些男女之别了,临走前慕欢将自己的院子里面牢靠的月棱、远黛、罥烟和拂云四个大丫鬟增派过来伺候。 那一院子服侍她的丫头们太小,靠不住,只知道陪她玩可不行。 …… 西府服满了丧,慕欢赶紧脱了那素衣换了别的,洒金荷粉色圆领袍配了个带璎珞的金项圈,戴的白中缀粉玉兰,双耳各戴珠一点。 今日江映霞在她家做局,特下帖子请了不少女眷去,慕欢也受邀请。 映霞是江曳的妹妹,又嫁给了陛下潜邸的旧部吴不知,夫君兄长皆是朔州出身,是她们这些女眷里年龄最小的,比慕欢还小一岁。 “她们都说今日玩天九牌你定不来,嫌弃俗不可耐”,江映霞迎过去接她。 王桂英、裴翠云、吴涯、肖芝兰和薛翎都到了,正散落坐着喝茶。 “你们人都够了,专门等我的?” 薛翎忙把慕欢最爱吃的栗子糕往她面前挪,笑着说:“我和芝兰可玩不好,给你们伺候局还行,只谁赢的最多啊,就分我们些赏钱。” “看看她贪的,活还没干先要工钱了。” 江映霞扶着芝兰的肩,让她挨王桂英坐。 眠风斋专为避暑设计,三面连排窗子都做成大的雕花窗,夏日便用天水碧的纱糊上,不进蚊虫又风凉,朝南光线又好,只要太阳在就不用点灯。 “江妹妹下帖,别说今日赌天九,就是你们说打手板解闷儿我也来。” 慕欢坐定,见桌面上六七碟点心,腌豆干果加上果脯,应季的瓜果一应俱全,薛翎起身让丫鬟们过来都撤到小几上,留下地方好摆牌。 “舒博阅生下的闺女取名字了,我前两日去看过了”,裴翠云说:“叫舒照,小字新月。” “蛮好听的”,薛翎一脸羡慕的说。 她女儿刚满三个月,江曳的老爹给取名江涛,她是百般不高兴,奈何不敢跟长辈作对,江曳还给取了个字叫沧澜,也没见好听多少。 “快百日宴了吧,咱们正好去看看。” 肖芝兰微摇了下头,“也不必大张旗鼓的,博阅听绾姐姐叮嘱,跟谁都不许从甚过密,怕那一派揪着生事,百日宴家中过一过就算了。” 舒博阅的妻子缪氏是薄凌河的堂妹,再怎么疏远也隔不开一层亲,与芝兰比旁人要更亲近些。 “爽妹妹就是胆子小,爷们儿的话就跟听了圣旨一样!” 听裴翠云的大嗓门,江映霞笑她道:“难不成都像你这个破落户儿,把爷们管的猫儿一般。” “我有件事儿要问你们”,慕欢骰子点数最大,第一把就坐庄。 “你们可有在外地置办田产这一回事?” “除了老家家庙的地或是祖上传下来的,京官谁敢在外置田?”吴涯摇了下头,“你家原本就有爵,城郊应该有分封的皇庄吧。” 裴翠云盯着手里的牌一撇嘴,“我可是怕了,上次放利,宫里训斥没把我吓死,现在我手里就几处买卖,两处别苑,其余什么都不敢想。” “前些天老程一个下属,他老婆来劝我入股她的首饰铺我都没敢应承,只说自己忙,推了。” 王桂英碰了一张牌,说:“咱们从外归京的女眷不知道,虽不许,可仍多有官员勋爵人家在外置田产的,挂的别人名头,查的也不甚仔细。” 王桂英本就是京中长大的姑娘,也就她知道这暗里的事。 慕欢叹了口气,“我第一年管家,账上查出来不少银子不知来由,我以为是皇庄的,谁料仔细一对,竟是外地的田产所得,一时间吓得不轻又不敢张扬,回去后我可得跟俞珩说,不然早晚是祸害。” “其他人家岂不恨你?”肖芝兰若有所思,“照桂英说的,恐怕在外置田的人家不在少数。” “我有什么法子,这地是他大哥在世时置办的,他糊涂我可不敢,左右也是俞珩进宫去请罪。” 慕欢一翻牌,脸上来了笑,“和牌!” “刚裴姐姐说起别苑,我们家的一直空在那,亲戚朋友又少走动,我还得打发了下仆去看房子,每月贴进去不少的钱,若卖了,脸上又过不去,显得小家子气。” 听薛翎这么一说,裴翠云一愣,“还得找人看着呀,我那房子落了锁就空放着了。” 裴翠云出身寒微,本是屠户的女儿,自然没有这个见识。 “你也不怕遭了贼?” “里面没个值钱东西,贼去了都得走空。” “姐姐还是命婆子小厮去看吧,别苑太荒凉也有碍风水”,王桂英提醒道。 “要不租出去呢?”慕欢碰了一张牌说:“若是租出去的钱补贴了开销倒是好事一桩。” 吴涯碰了她的牌,“可京中没有人家往出租啊,被人笑话怎么办,像是多缺钱一样。” “怕他们作甚,又没违法乱律”,裴翠云和牌,轮到她坐庄。 “凭他们嚼舌头去,谁往里贴钱谁知道,我来这些日子也看透了,这京中某些人家就是死撑面子,里子早就败了。” “要不咱们一起往外租?”慕欢提议。 “也好,无论咱们做什么都遭他们笑话,免了这一项开支,他们眼馋起来,看他们怎么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王桂英问道:“你怎么想起这个法子的?” 其实王桂英知道,不少人家名义上是给远房亲戚住,其实就是租出去,为了面子嘴硬。 “我家大姐每年都要上京,一留就是一两个月,住客栈极不方便,人杂吵闹,京中房子又不好买,每次都说,若有那些个好的别苑肯让她住,多花些钱也愿意,估摸这么想的肯定不止她一个。” “咱们说好了,一起往外租,要笑也一起被笑。” “怕他们?谁笑话谁啊!” 第四十五章 开源节流 按照吩咐,惠灵将王府四所别苑的管事婆子领进议事的相宜院。 琼芳斋是暖坞,天凉时多在那议事,相宜院挨着一大片的湖,水边多凉风,天热了便挪到这议事。 因那湖上种着成片的荷花和莲,慕欢便从苏东坡的诗‘淡妆浓抹总相宜’里取了相宜二字,又在院中养了几缸鱼,回廊边种满了翠竹相掩。 “柳满家的,恣意园一个月要消耗多少银钱来打理?人力物力都算上?”慕欢歪在榻上摇扇问道。 恣意园是四所别苑里最大的,人物耗费的也最多。 “大概十五两银”,听着可是好大的一笔钱,柳满家的陪笑道:“王妃也别怨怪,那园子不小,原来二爷在那读书时盖了不少书斋馆舍,光丫鬟小厮月银最少得七八两,隔月就要打理一次花草林木,挨到了冬日又添了炭钱,每月一均摊,得个十五两银。” “算上厨房的消耗吗?” 惠灵追问,柳满家的讪笑摇头,她怕听着多,故意没说一干人等吃饭的耗费。 “除了春风,其他可是都空着?” 月蔷打听到徐文嗣就安置在春风别苑,那里离他的学馆最近。 “都空着,而且北麓、寄雨两所别苑虽不如恣意园花销大,也在十两银上下,也不算上厨房。”惠灵回道。 “西府能宿客的院落可多?” 慕欢本来还担心惠灵刚过来,这个问题她答不上来,亏她做足了准备。 答道:“院子三五个,房子十多间,富富有余呢,远的就不说了,这两三年以来,凡是府上的客,都留宿在府内,未曾安置在别苑里。” 她接了结香奉来的茶,“而且除了恣意园离王府近些,最远的北麓要车马一日才能到,在京郊山里,每年都去不上一次,即使有客,安置那样远也不礼貌。” “若是想把这些别苑租出去,你们觉得可会有人租?” 那些个婆子媳妇面面相觑。 慕欢又说:“像北麓那样偏远还有旅人借宿?” 一个媳妇答道:“确实有的,北麓虽偏,可夏日是避暑的好去处,每年五月一过就有不少人在山中游玩,偶尔要留宿也只敢让他们宿在下房里,还有进京路过的旅人就更多了。” “既是如此,除了春风,另三所别苑自下月起收拾出来向外租,得来的租金我这里扣除一应耗费的银钱外都归你们。” 慕欢这样一说,这些婆子媳妇脸上尽是喜色,“王妃若是当真,我们一定打理的极好,得了钱也好每年孝敬王府些。” 果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秦婆子,你也不用羡慕,从下月起,春风苑伺候公子的下人月例按照澈哥儿房里的标准来,你们要伺候好了。” 秦婆子嘴都咧开了,“老奴一定尽心,回去就叮嘱教育那班小子们。” “不要你们孝敬,只提三点要求,如被我查出来没做到,立刻撵出去,别怪我不留情面。” 慕欢掌家开始这个夜叉的名头就上下皆知,所以她这样一板起脸孔,婆子媳妇们都仔细的听。 “第一,别苑虽租出去,下房要留上一两间,方便无钱留宿的旅人,不能驱走;第二,别苑势必要招买新人,增加采办,皆由王府调派,若发现你们谁私下里使钱增减人、物,立刻撵出去;三则,租给谁,能不能租要经由王府定夺,若敢欺瞒,我就送他去见官。” “惠灵”,徐慕欢吩咐道:“从下月起,你带着马、李、赵、刘四个嬷嬷和她们手底下的大丫头监管别苑外租情况,出了事我只找你说话。” “王妃,刘嬷嬷昨晚跟我说,辛夷家里给她定了亲事,下半年就出去了,今天还没倒开空跟您讲。” “着谁补上?” “刘嬷嬷推举了竹柏。” 慕欢摇了下头,“她年纪小镇不住人,将洇青补过去,竹柏替洇青的缺。” 租房子开源的事情算是交待完了,垂珠将四个人领了出去。 惠灵趁这会子没人,说:“王妃,西府里人手还是紧缺些。” “不是紧缺,是堪用的人少”,慕欢叹了口气,“多少媳妇糊里糊涂的,不堪用的在三门外当差,什么事也不放心交给她们,像你和月蔷这样出落得太少。” “邱氏之前选了一批嬷嬷们推荐进来的,都是平日家里使唤觉得好的,我看了,若不避嫌也有堪用的。” 想必惠灵是怕她厌烦邱氏,连她举荐的丫鬟也一并烦,才这样顾虑。 “什么大罪要连坐,你选了来,去回东府鹭姑娘,便派下去历练。” “照日子算,还有半个月那边该交权了,不知道程娘子怎么说?” 别苑下个月就开始往外租,若是东府不交权,可是要向那边汇报此事的。 “我心里有数。” 明鹭虽掌家,可慕欢也没全都交出去,除账面上的银子,那些个铺面庄子的地契都在她手里握着呢。 惠灵出去后,慕欢觉得有点困,便歪在那打扇眯会儿。 刚一点头儿,听见有人进来,相宜院离内院书房近,想俞珩是知道自己在这就溜达过来。 “我找你有事” 慕欢着人过来倒茶,与他坐在并排的椅子里说话。 “你说的外地置田的事情,前几日我上了奏疏,今天散朝后我跟吴不知、浩然一齐被陛下叫去议。” “看来芝兰说的没错,咱们要掀起风浪了。” 见俞珩眉心微锁,难道此事难办? 慕欢问道:“如何治?京中勋爵官员偷着置办的不在少数,咱们要成是成了众矢之的。” “陛下要借着这契机推新政。” 自古新政难推行,杀头流血,革职抄家也不在少数。 “不会让你主推吧?” 说罢一想,陛下现在能全然信的就那些人,朔州一派里能挑起大梁的也就是俞珩,他还是宗室亲王。 俞珩颇收敛的点了点头,“接下来我是要得罪不少人了。” “我看未必”,慕欢倒是嘴角含笑,“潜邸旧臣还有今年新调回来的官员,跟我一样不知道外置田产的居多,这一部分本就与你无仇,剩下支持太后一派的,你不推新政也是敌人,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你这一说,倒是我杞人忧天。” “我这不是劝你宽心。” 慕欢也敛了神色,与他叮嘱道:“陛下推新政,太后一派必定要大肆反扑,他们损失最多,恐怕潜邸旧臣加上陛下器重的新臣就成了靶子,台谏官们多可怕是领教过的,上次李先义的事情就可见一斑了。” 俞珩担心的也是这个,“所以我才跟你说这些,让你有些准备。” 风风雨雨,刀口舔血的日子都过来了,也不差这一次,若能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不枉陛下一番器重。 “过几日,四嫂应该能宣你入宫,靖、端两位皇子进京了,就前几日回来的。” “舒姐姐这回该高兴了”,慕欢也喜上眉梢。 “皇子进京,卓家压力倍增,怕四嫂在宫里吃亏。” “不能吧”,慕欢左思右想,“卓温娇敢么?陛下可是告诫过她的,就算是六位嫔御撺掇,她也没那个胆量,卓氏聪明收敛,不至于吧。” 俞珩倾身与慕欢耳语道:“陛下说四嫂的身孕两个月了,中宫已经知晓,宫内气氛不对,加上两位皇子回京,让你多进去走动。” 慕欢忍不住跟俞珩吐槽,“我就想不明白,太后都多大年纪了,外戚的荣华也够多了,卓、贾、解、符,还有先前倒台的汪氏,姻亲缠着姻亲,享多少富贵还不够,何必要与陛下闹得如此僵,难道陛下不是她儿子不成?” “先帝、七王爷,被太后用孝道捆绑的万事无不言听计从,尤其是七王爷,为哄太后开心,举荐了多少卓、贾两家的无德之人,不管是先帝在位还是七王爷登基,外戚的势力都会越来越大,反观陛下,有抱负有仁心,体恤爱民,以天下为重,以万民为本,艰难之中推新政,打压外戚,太后能不觉得掣肘么。” “那也是亲生骨肉啊!” 慕欢就是不懂,娘家亲戚还能有亲生儿子重要? “愿来世不复生于帝王之家”,俞珩不禁想起刘子鸾的话,不生在皇家,不身为宗室子弟,谁能懂这番话的酸楚呢。 权力这个东西,一旦碰了,得了甜头,就会独立高寒变得自私起来。 就算是长宁王府,当初得罪汪氏后为了自保,也不惜将他剔除族谱,一副划清界限的架势,每次回想起来都让俞珩寒心。 总能想起母亲那番话——你为何不想想你的高堂父母? 可是高堂父母为何不想想儿子,他违心娶汪崇华,一辈子奴颜卑膝讨好太后一派有多痛苦。 “宗璘”,见他出神,慕欢柔柔的唤了声。 她知道俞珩肯定联想起自己的以前的事,便打岔说:“让奶娘把澈儿抱来吧,天气好,咱们也去湖边散散心”, 俞珩牵起慕欢的手,神色稍显缓和。 有时俞珩真的很敬佩佟夫人,境遇顺逆她都能不违背女儿们的心意,她真做到了对女儿们无保留的爱。 徐慕和在遭受虐待后与夫家和离,她赞成。 慕欢与他这个被逐出来的人成婚,她不顾流言尽力操持。 慕礼要嫁给一贫如洗,远在西川的肖彦松,她送去体己钱帮扶。 连慕宜已经十五岁了仍不想嫁娶事情,她反纵容。 如今他们二人也为父母了,才觉得佟夫人这样的母亲有多难得。 生活已多艰难,父母子女间何必再多算计。 第四十六章 欲定不定定不得 未央宫,六位嫔御都在看坐在上位的卓皇后,她面无表情又郁郁不欢。 入宫一年多,这些往日就相识的世家大族的女孩子们都快要记不起相府嫡女卓温娇本来的样子了,她的骄傲、烂漫、率真都在这步履维艰的中宫之路上消磨殆尽。 一同被送进来的六位嫔御也曾怨怪过她的懦弱。 她不敢与嘉辰宫里的女人针锋相对,她也不敢与她的夫君分庭抗礼,完全不符合期许。 可日子久了,这些嫔御能够体谅她,夹在父亲和夫君中间,夹在后宫和前朝之中,她没有宠爱,没有子嗣,甚至没有夫妻之实,她只是旧派贵族和太后的外戚推上后位的傀儡和摆设。 卓温娇是这样,六位嫔御也是。 所以她们看着卓后的目光从最开始的蔑视、哀其不争、怨怪,到如今的无可奈何和忧心忡忡。 无奈的是她们空有头衔没有实权,忧心忡忡的是舒绾的两个皇子回京,此番一定会册立太子。 她们这些女人,说是代表着家族的脸面,可在这形势下,她们都成了走废掉的棋子,被遗忘在这宫中,无声无响。 “没有事情就都回去吧”,卓温娇木木的说。 “我们会被赐死吗?”慎嫔也木木的问。 “这样青灯熬油般地活着,比死还痛苦。”恪嫔冷笑了一下。 恭嫔满脸的泪,她看着卓温娇死尸一样僵硬的容颜。 “他们这样有什么意义,太后会比陛下活得长吗?太后会比太子活的长吗?那天下最后还是他们的,我们的牺牲到底为了得到些什么?他们争得到底是些什么?” 谨妃看着已经崩溃的恭嫔叹了口气,“最理想的结局是皇后斗赢了舒绾,生下皇子,天下是我们的,退而其次就是舒贵妃死了,太子记在皇后名下,尊卓后为太后,天下一半是我们的,当然还有最烂的结局,就是如今我们这副生不如死的样子,眼看着嘉辰宫活的好好的,而且又怀孕了,她的儿子成为储君,天下是他们的。” 顺妃斜眼看了一下谨妃,“斗?你听听我们的封号,恭、顺、谨、恪、慎、肃,从一入宫就已经告诫我们,若是做不到谨小慎微,恭谨顺从,陛下是不会对我们宽容的。” “那就退而求其次”,谨妃声音低沉且坚定,“难道要选最坏的结局吗!” 肃嫔就像她的封号那样,一直安静无声的坐在最末位,她的家族是被太后择中的,她是被家族择中的,没有一步是她自己想走的。 她没有卓温娇的地位,也没有谨妃的城府,更不像恪慎恭三个人的家族与太后姻亲紧密,无论如何她都像个凑数的。 “太难了”,三个字,卓温娇讷讷半晌。 “那我们就等死吧”,谨妃冷言冷语。 她是贾氏嫡女,在当初立后这件事情上她就不服卓温娇,优柔寡断不够强硬,偏偏太后说她天真烂漫,爱说爱笑,或许能讨陛下喜欢。 如今那点子优势也没有了,成了深宫闺怨的妇人,反而她的弱势倒害的整个后宫嫔御得不到统领去对抗舒绾,废物! “他们不止要册立太子,还要推行新政,到时候不止卓贾解符,连肃嫔的娘家马氏也要受牵连,你们是知道的,有多少田产在我们手里,又有多少提携起来的官员,那都是在太后的庇护下才有的,到时候不得不充公朝廷,贬职外放被边缘,还要挨训斥,不听话的就会被抄家,就像汪氏,我们还不如汪崇华的下场,她好歹能去做填房,尚能苟且偷安,而我们会被牵连降罪,赐死或幽禁。” 恭嫔泪流愈加汹涌。 顺妃有点蔑视的说:“陛下或许有生之年未必能做到,他会受到太后的阻力而中道受挫,可还有太子呢,舒绾的儿子,会把我们连根拔起。” 恪嫔望向卓温娇,“如果卓后是下一任太后,而不是舒绾,那我们还可以保全家族的兴旺,用这一半的天下安然度日。” 六位嫔御都盯着卓温娇,看她心里百般挣扎的闭上眼睛。 “你们跪安吧,今天的晨请安就到这里。” “皇后,要不宣相爷入宫吧,舒氏是贵妃,而且是陛下的嫡妻,谋害她非同小可,如果时机不对,反而会害了自己,您无论如何都是中宫,就算有一日被废掉也不会怎样。” 汪嬷嬷是她的奶母,到底不像六位嫔御只顾着自己,更多为她和卓家考虑。 “谨妃说的也没错,我不往前走,缩在未央宫,也不会有好结果,我若走一步,拥有半个天下还是有机会的。” “那皇后可有谋划了?” “她不是怀孕了么”卓温娇双手握紧,“女人生产,死活由天不由人,何况她年纪也不小了。” 如果当初卓家没有悔婚,如果她按照婚约嫁给俞铮,她就不会这样痛苦,如坐针毡,这都是嫌贫爱富,趋利避害的家族做的选择,最后糟糕的结果却要她来承担。 就像父亲说的那样,她是卓家的女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命是逃不掉的。 …… 未央宫的阴霾并没有影响到嘉辰宫的好心情,两位皇子回京后几日终于能倒开工夫到后宫来请安。 舒绾拉着俞成靖的手好好地端详,还是这么沉稳内敛,长得更高却更瘦了,长身玉立。 靖儿极像他父亲,不十分俊俏,却丰神英朗,略显瘦削的面容凛凛风姿。 倒是俞成端还是白白净净的,金刀大马的坐着一颗颗的吃枣,俞铮说他有些先帝的形容,霞姿月韵,如宝似玉。 俞成端嘴巴吃也不停的跟母亲讲这一路的糟心事儿,他极善言辞。 “回来后父亲要问我们此去陇西察访当地学馆之事,又让孙先生考我们功课,看看是不是这段日子忘了读书,好不容易才得空来看望母亲。” “对了,我跟哥哥回来的路上还救了一个姑娘,她掉进泥塘里,母亲是没亲眼见,跟个泥猴子一样。” 俞成端拍着大腿想起来还是直笑。 “今日早朝见到十三叔了,他说这几日父亲恩准王妃入宫来叙叙。” 舒绾一听心里更高兴。 “那好啊,我让婶婶带着阿元一起来,她如今也大了,变化不少,你们见就知道,再不是小娃娃的样子了。” “十三叔的女儿不是还挺小的吗?也就八九岁吧。” 俞成端看了眼哥哥,“现在订亲事是不是太早了。” “你乱讲什么。” 俞成靖拿了颗枣扔俞成端。 “我看他们正在考虑册立太子的事情,哥哥你做了太子,就要考虑娶太子妃了,这会儿母亲提十三叔的女儿,还不是有心给你做媒。” 舒绾也拿了颗枣扔俞成端,就他脑子转得快,读书时候就不这么用心。 “我告诉你啊,当初我们两家定的亲事,是给你跟阿元定的,操心自己吧。” 俞成端听的当即愣在那里。 俞成靖笑话他呆掉的样子,“自己讨了个没趣儿。” “这玩笑可是开不得。” 舒绾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你们俩快去换身常服,午膳父亲过来跟咱们一起用。” 难得舒绾今日兴致好,精神也不错,而且两个儿子又回京,肯定是气氛融洽,所以俞铮早早的议完事便乘辇来嘉辰宫。 “父亲,哥哥要做太子了,也赏我点什么吧。” 俞成端讨好的给俞铮多敬了一杯。 “你想要什么?” 未登基前,虽在王府,可俞铮与舒绾如寻常夫妻,对待子女也如寻常人家,所以父子之间从无过分恭谨,倒显得亲昵非常。 “要不父亲给我块好的封地,等到我满十六岁就放我出京。” “现在翅膀没硬就想着飞。” 俞铮看了眼俞成靖,问道:“靖儿,你觉得哪个地方赏给他这个猴子好?” “丰源吧,此地丰饶,民风儒雅,还能拱卫京城。” “好,太子册封大礼后朕让礼部择选封号,先册封你为王,到你成了亲再准你出京。” 俞成端忙起身敬了父亲和哥哥一杯。 “母亲,这绍兴黄酒还不错,不尝一杯?” 两个孩子还不知道舒绾有了身孕的事情。 俞铮忙拦了说,“入夏了,喝多了燥,你母亲不爱喝就不喝吧。” “我最近在调理身子,喝酒跟药相冲”,舒绾脸上带笑。 自入京,真是许久没见她今日这样高兴,俞铮也顺心的多喝了几杯。 午膳后,又围坐听两个孩子讲一路的轶事,父子又聊起国事没完没了,还扯到丰源这地方的民俗,晚膳又饮了几杯,直到入更才从嘉辰宫离开。 若不是看着这些宫娥内侍,舒绾觉得跟以前真没什么变化。 “今天真是有点喝多了。” 俞铮躺在床上手揉着太阳穴,闭上眼睛养神。 宫娥奉来解酒的汤水,他喝了口便又歪在那里。 “你更衣洗漱后再去躺着,不然枕头上都是酒气,我闻了容易恶心。” 这一胎舒绾害喜害得厉害,刚才在席上怕扫了兴,都没怎么动筷子,所以这会子吩咐宫娥去小厨房取了些百果糕来,她偏爱放了橙丁的略酸的口味。 俞铮虽然不想动,舒绾这么一说赶紧起来,让宫娥伺候他更衣,自己接了昼暖手里的糕,把内殿里的人都撵干净了,他想跟舒绾说说话。 “天晚就别看了,累坏眼睛,”俞铮拿糕喂她,说话和气。 “明儿要拿给司制局的花样子”,舒绾没看他,只接了糕吃起来。 “给孩子做衣服用的吗?” 俞铮手抚上她的小腹,声音愈发温柔。 “也不知道是男是女,花样子也不好选,慕欢眼光最好,等她进宫也来得及,还有好几个月才生呢。” 俞铮将她手里的册子拿开,挨过去搂着她倚着,“是男是女都救了他爹一条命啊。” 舒绾白了他一眼,“你别以为我就这么跟你算了”,虽然还是不高兴的脸色,好在语气没往日那么冷淡。 “我知道,绾绾你信我,再忍些时日,我不会一直这么委屈你的。” 舒绾想着便叹了口气,“这些日子礼部忙着册封太子,又要让她们不高兴了。” “所以我才让长宁王妃和王氏常进宫走动来陪你,她们两个一个聪慧一个勇武,我倒放心些。” 他的手不离开舒绾的肚子,“眼红到了极点,就会杀机四起。” “害死我,天下还有一半在手呢。” 舒绾心里明白,中宫加上六位嫔御形同虚设,这辈子生不出一儿半女来,若能抢了她的也是好事。 “她们想都别想” 俞铮理了理舒绾的鬓发,“该属于你的名份,我们会要回来。” 如果不是俞铮真身不由己,对她真有良心,舒绾才不会在这污糟地方过活。 她虽然生气,可也知道什么是大局,如何顾全大局,也知道俞铮一直在为立她为后努力,委屈是有的,恨倒从来都没有。 “歇着吧,明儿还得早起,接下来的几个月够你忙的,天气又愈发热了。” 舒绾拿了扇子给他打了几下,看他睡沉,自己也困的打了个哈欠,歪头睡了过去。 第四十七章 雏凤清于老凤声 “运司糕、雪花糕、羊奶酪等六种点心各一盒,糖水渍的藕、牛首豆腐干、姜丝饼等六种小食各一盒,还有四季的衣裳各备了两套,二爷还给了一件没怎么穿过的斗篷,一条羊皮褥子,叫姑娘一并拿去呢。” 听月蔷报了一遍要带去春风别苑的东西,慕欢说:“带那么多点心小食做什么?他一个人也吃不完,留着喂耗子不成?拼两盒子够用了,剩下的你们分着吃吧。” “小爷自己吃不完,赏给下人也体面不是。” “你倒挂着他,你忘了当初自己当门骂彭氏来着?” 月蔷拿了叠好的衣裳来给慕欢点一下。 “我骂彭月薇,小爷也没惹我,干他何事,他恨不恨我也不干我事,我是为姑娘你考虑,送人东西体面最重要。” “你这嘴里全是理,我不跟你讲究”,慕欢起身笑她不记仇。 车马半个时辰到了春风别苑,徐文嗣知道徐慕欢今日要来探他,所以早早的就在门前迎,中天的日头晒的他直用袖子拭汗。 “姐姐”,他做了个揖,也不敢抬头去看徐慕欢。 慕欢对徐文嗣的印象还在十几年前,他那会儿还是个两三岁的孩子,如今都长高了,穿着青袍带着幞头,一个彬彬有礼的学生。 “今天这么晒,也不知道找个阴凉处躲躲。” 徐慕欢摇着扇子看他,不十分像谁,却又父母各像一些。 “我带了些衣裳和吃食,喜欢你便穿穿,吃的种类多,天气热也放不住,分给下人们也好” 徐慕欢坐下后他亲自奉了杯茶过来。 “这几个月住的还好?” 慕欢看他书桌上放着的文章,拿起来略略读了,又察看了他桌上、书架上都放置的都是什么书。 他架上挂着的笔是常用的,那笔杆已经磨的光秃润滑,一看就是不离手,极用功。 “都好,二姐夫安排的无不妥当,再好不过了。” “那你要静心读书,早日考取功名,不辜负父亲对你的期许,你姐夫对你的栽培。” 春风别苑本就环境好,这里的下人们涨了工钱伺候的愈发用心,慕欢瞧着也不会短缺什么。 桌面上撂了本唐诗,翻开的一页正好是温庭筠,本想劝他少读温八叉的诗,话到口边却也没说,他也老大不小了,耳提面命显得过于严苛。 他的文章却也过得去,不至于读两首诗就移了性情。 “姐姐,父亲有书要我捎给您。” 徐文嗣从柜中取出一套竹简来,是先秦的著作,还夹了两本徐乔夫自己做注的手抄本。 四个姊妹里,慕欢最善诗文的,也最爱读书,以前徐乔夫时常得了好书就给她留着,喝醉了就懊恼,若是慕欢是个小子就好了,一定能得个功名光耀门楣。 “怎么没让你二姐夫拿给我?” 如果她永远不来,这书也不给她了。 “姐姐若是不来,就是不想见我,自然东西也不想见,我又怎敢为难姐夫去讨姐姐嫌。” 慕欢暗想‘他还挺聪明’ “月蔷接过来。” 这书房的窗子正对着院子里的一个花圃,里头种的杂花,正有两个丫鬟正给花掸水,怕伏天的日头晒坏了,窗子只糊了轻纱,望出去颇有朦胧绰约之美。 一个没有长辈在身边管教的年轻少爷,面前总这些妙龄丫鬟晃悠可不是好事,慕欢警惕的起身,不露声色说:“你读书吧,我去厨房看看,晚些时候你姐夫得空过来,咱们一起用个饭。” 出去后,她交待月蔷,“你去跟管家婆子说,将春风别苑里所有的丫鬟都派到别处去,领几个婆子进来伺候公子。” 若是真出了见不得人的勾当,丢脸的不止徐家,还有长宁王府。 他还年少,看着是个可塑的,不要因为年轻不懂事就毁了自己前途。 “陪着他读书的书童和小厮叫去厢房,我要问话。” 这两个小子是从明州带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倒算机灵,慕欢上座,问道:“小爷平日里除了读书还爱做什么消遣?” “没别的了” “你这是在王妃面前耍鬼头?”月蔷呵斥道。 那小厮忙跪了说:“哪敢骗王妃,小爷除了读书再无其他消遣,写字看书累了便读会子诗词休息。” “平日里在学馆书塾可有交好的公子?”慕欢又问。 书童忙回答道:“并无特别交好的,小爷在这书塾里时间不长,刚开学不过两三个月,而且大家只知道小爷是明州人,并不知底细。” “就没人问他的来历?” 书童摇头,“不仅小爷自己不说,也告诫我们不许把跟长宁王府有亲戚这事儿说出去。” “为什么呀?”慕欢笑着问,“说是长宁王的小舅子,别人岂不高看一眼,也好多照顾。” 那书童谨慎的答,“小爷交待了,怕我们自己言行不谨慎给王爷跌面子,再者我们本是投奔二姑娘的,不要多沾王府的光,能在书塾里读书就是造化了,读好了书自然有人高看。” 年纪小倒不糊涂,这聪颖机敏倒像彭小娘。 “青云书馆里读书的,不少出身都非富即贵,有没有机会跟着出去赴酒局诗会?” 她虽不是男子,可也知道那些事儿,多少秀才举人仗着自己通文墨就沉迷温柔乡或是流连歌舞伎坊,更有那些家中富贵的,牙还没长齐就喜狎妓之风,猥琐不入流。 “小爷身份神秘,书塾里的公子们摸不透,几次请了去吃酒作乐都请成,就不太爱理小爷了,还说他故作清高。” 慕欢放心的点了点头,若是外人知道徐文嗣是俞珩的小舅子,难免有歪心的笼络他,他又涉世不深,容易铸成大错。 也别怪她如此谨慎小心。 “你们两个下去吧,今日问的话也不必回小爷。” 慕欢令月蔷拿些赏钱给他二人,“你们两个日后要更谨慎伺候。” 慕欢在这园子里四下看看的工夫,俞珩便来了,正在书斋里看徐文嗣这几日写的文章,两人虽年纪差得多,倒是投缘,也许是徐文嗣确实可塑,俞珩愈发喜欢他。 “你看看,文章写的不错” 慕欢接过来,说:“刚进来我就看着了,行文格式,引经据典都好,只是观点弱了些,想他还小,再读几年见识能高些。” 俞珩同意的点头,勉励徐文嗣说:“我像你这个年纪写的还不如你。” “姐夫是一十九岁就中了探花的人,我连举还未中。” 慕欢受不了他们俩相互抬举的样子,起来说:“秀才相公,探花老爷,已经是晌午了,移步去用饭吧,厨房可是都备好了。” 在别苑用过饭,又坐了会子喝茶,夫妻二人就登车回王府。 第四十八章 芙蓉如面柳如眉 马车上,俞珩盯着慕欢看,眼里带笑影儿。 “干嘛这么看我?” 她理了下耳坠子,轻轻白了他一眼,心里明知故问。 “我寻思娘子这辈子都不去瞧他了。” “好歹是我弟弟,大人的事儿管孩子什么闲事,气虽然气,可也不至于不理不睬,你见我是那种凉薄的人?” 俞珩亲昵的搂了她一把,也不知道她身上带的什么香,盈盈的往鼻子里钻。 “娘子当然不是薄情寡义之辈,所以我才先接了他来安排住下,等娘子气消了再来。” 慕欢绷着笑意,故意撇了下嘴。 “明明你是先斩后奏,倒美其名曰成全我了。” 又将他亲昵的手拂开。 “册立太子可定完日子了?”慕欢摇着扇问道。 “礼部定了今年秋收之月,离现在还有近三个月准备,也不仓促。” “靖儿也快到舞象之年了,你说太子妃能定谁家呢?”慕欢倒是饶有兴趣。 她其实看得出来王桂英原是有意争这桩亲事的,最近又风闻卓家对这桩亲事势在必得。 可见这太子妃之位要搅得京中风云再起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 倒是私底下听官员议论过,可也就是私议而已,无非谁见过礼部拟呈的名册上有谁家,花落谁家还是叫不准罢。 “陛下想着太子年纪不小了,更注重储君的教育上,任曹光曹大人为太傅,又特选了几位博士为赞赏,还让舒博阅伴读,未必会过早考虑太子妃的事情。” “太子需培养,太子妃就不需要么?到时候随便指一个,人家姑娘慌手慌脚的,都不会做天家的媳妇。” “不能吧”,俞珩眨了眨眼,“天家的媳妇跟常人家的媳妇有什么不同?” “你看看你闺女能当太子妃么?” 慕欢撇了下嘴,着实嫌弃自家闺女,“都快成野丫头了,贪玩跌进泥塘里,她花在骑马射箭上的工夫哪怕分一点给规矩礼数呢,我带她去赴宴,同为世家女,你看人家抚宁公府的雁鸾,先不提这些本性斯文的,看看芳菲,也比她沉稳些。” 原来气在这上,俞珩笑着又去搂慕欢,替女儿开脱道:“咱们家又不当太子妃,随她高兴吧。” “不当太子妃将来也是个王妃什么的吧。” 看着慕欢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俞珩想起来当初跟陛下定下的娃娃亲,阿元跟俞成端算是指腹为婚啊,若是真这样,那将来还真是个王妃。 确实不能太野了,毕竟天家媳妇还是得懂礼数的。 “那好,你以后管教她我少掺合。” 他也确实有点溺爱阿元。 将阿元充男儿教养,多让她读书知事倒没什么,慕欢也觉得女孩子多懂些道理,要比蠢蠢笨笨好。 可是总得教她內帷规矩,毕竟将来她要在內帷安身立命。 听俞珩站在自己这边,慕欢高兴了,忙笑着替他打扇。 这几日她跟王桂英正挑选教导礼仪的嬷嬷呢,可是阿元怎么也定不下性来,说是自己要去书塾太累不肯加功课,慕欢怕到时候这丫头去俞珩面前撒娇耍赖。 俞珩万一心软由她性子胡来,她这努力就打了水漂,所以先拉拢夫君跟自己一个阵营,才能收拾的了这个难缠的鸾丫头。 …… 徐慕欢和王桂英按照陛下的意思多去宫里走动,既陪着舒绾解闷儿,让她心情好,也提防后宫居心不良的人。 她俩带着各自的女儿一同入宫去,也想在宫里选一位教规矩的嬷嬷,可比外头找的要强不知道多少,也沾沾舒绾姐姐的光,。 其实王桂英也有私心,他们家女儿年岁跟太子正般配,潜邸旧部里他家出身算是最体面的,想做太子妃也不是高攀吧。 “我这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舒绾牵着芳菲坐在身边,她叫膳房备了凉茶和十碟果子来,只是今日炎热倒没什么食欲。 “这个是藕菱糕,蒸的时候放在荷叶上,吃起来极清香的。” 舒绾看着阿元一日一个样,却是愈发标致,果然美人都是有胚子的。 “四伯母,我听说宫里有一个湖唤作悬云湖,里面种满了荷花,是真的吗?” “对呀,我叫露冷带你去游湖怎么样?孩子们就该说说笑笑的,坐在这里太憋闷。” 舒绾唤了两个宫娥,吩咐道:“带着三位姑娘去悬云湖玩,叫张必林伺候着。” 正好她们大人之间说的话,孩子听了也不好。 悬云湖的荷真像是诗里写的那样——接天莲叶无穷碧,坐着游舫犹如进了仙界,真是比挨了冰鼎还要凉快。 “泥猴儿,你怎么在这里?” 三位姑娘听见响动便四下踅摸,在那田田荷叶中游来一叶小船,阿元的脸渐渐黑了下来,这不就是那天看她摔进泥塘,还在马上笑她的坏蛋。 “三位姑娘,这是二皇子”,张必林小声提醒。 俞成端让小太监把舟划近了,自己跳上了游舫。 “我听说今日长宁王妃和李府女眷入宫,她们俩看着是姐妹,那你就是十三叔的女儿咯。” 阿元没理他,自己顶着一个大大的荷叶坐在船头,她今日一身洒金褙子,白绫裙子,开襟露着嫩粉的襦衣,额上画了一朵朱砂莲,雪腮玉琢,看着像是观音座下的善才童女般。 “咱们也玩点什么吧,这么干坐着也没什么意思。”李芳菲坐闷了,打扇说道。 “要不咱们射覆吧” “猜那些俗物多没趣”,俞成端摇了下头。 “俗物没趣,那我们猜点不俗的。” 阿元抱着荷叶走过来,“就以两位姐姐的闺名为覆底如何?” “有点意思。” 李芳菲略一羞涩地看了眼阿元。 俞成端给她斟了杯茶,听她继续道:“两位姐姐的名字都与花有关,就看你能不能射中了。” “梅花” 俞成端看着李家妹妹,眉头微锁,“只这个可猜不出” “王安石” 李家妹妹以扇掩笑,又给了他一个提示。 “猜着了”,俞成端用扇子敲着头,“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如梅香如雪洁。” “这是李将军的次女李香雪”,阿元看向姐姐,眼睛转了转说:“还给你两个提示,不过这回就不能这么简单了。” “中书舍人,夏。” 阿元得意的瞧着他。 “中书舍人我知道,又叫紫薇郎,可是夏?”俞成端直用扇子敲头。 “要你叫我泥猴儿,这会儿你成了呆子了呢。” 阿元的话逗得李家姐妹掩面直笑。 “独占芳菲当夏景,不将颜色托春风。” 是谁?藏在这荷叶中偷听他们射覆? 游舫上的人都循声看去,只见在荷叶虚掩处又游来一叶小舟。 第四十九章 菱叶萦波荷飐风 “想必姑娘的闺名是芳菲二字吧” (紫薇花秋日开,与夏景、春风都无关系,最可能叫芳菲) 是他,内个把她从泥塘里救上来的人,还不嫌她脏,给她擦拭的人,阿元盯盯的看着他,看他从柳暗花明处渡舟而来。 “给殿下请安。” 原来他是俞成靖,即将册封的太子,未来的储君。 彼时虽然都在朔州,可男女有别,即使见过都是年纪尚小不记事。 李芳菲脸颊绯红,跟着其他人一起朝他福了福身子。 “你这么机灵,我也埋个覆,你来射怎么样?” 俞成靖看着洗干净脸的小泥猴,还是个汤圆一样粉糯的小丫头呢。 “余杭。” 他就落座在阿元旁边,微笑着看着她。 他人都不知道是什么,面面相视猜不出。 李香雪问道:“明鸾妹妹,你可猜出了?” 是那块帕子,阿元一下就猜到了,她朝俞成靖灿烂的笑了,贝齿莹白。 范成大在余杭一诗中有一句,“忍冬清馥蔷薇酽,薰满千村万落香。”他的帕子上绣的就是忍冬叶子。 “覆底就是,香罗帕。” 李芳菲还是没懂,看了眼她姐妹二人手里的帕子,小声问道:“射中了吗?” “射中了。” 俞成靖没有说出究竟,只他二人心知肚明,会心一笑。 “你输了,罚你采一朵荷给我。” 阿元指着游舫路过的一朵最大的荷花。 “殿下,老奴派人去采吧。” 张必林怕俞成靖跌进水里就不好了。 “不用,我乘小舟去采。” 他换乘了小舟,亲自去采下她看中的一朵最大的荷。 他的小舟划起来轻快,那划船的小太监没一会儿就赶上了游舫,俞成靖在路过明鸾时,将手里的荷抛进她的怀里,荡起清馨的香。 看她怀中抱着那么大一朵荷,又形容明丽,笑颜明媚,倒是应景了一句唐诗——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所以覆底为什么是帕子啊?”俞成端追着阿元问。 “偏不告诉你。” 俞成端看她得意的样子,扭头哼了一声。 …… 孩子们去悬云湖游玩,嘉辰宫里说话就方便多了,慕欢将带进宫来的匣子打开,里面有一件轻薄的蝉衣要送给舒绾。 “我家大姐送我的,这件蝉衣上身极舒爽,晚上穿着过暑天最好,我这人畏寒,一直没穿过,夏日怀身孕辛苦,姐姐留着穿吧。” “这个是送你的”,慕欢取了一个小盒子拿给王桂英,“说是涂肌拂手香,不用燃,前些日子在一个去别国做生意的商人手里买的,我觉得味道还行,舒姐姐怀着身孕不宜用香,都给你吧。” 王桂英收了香,拿了慕欢的手闻了闻,确实宜人,随即又看她面色红润,便说道:“别人都苦夏,你倒是脸色越发好,当真永定河水养人啊。” “听说前几日裴姐姐去看了舒照?孩子和爽妹妹可好?” “好着呢”,慕欢笑着说:“你是没见那丫头,生的可真好,比阿元小时候还可爱,生下来脸膛就是白的,缪爽妹妹也没怎么遭罪,还是你这个做嫂子的给她孕期调理的好。” “我配了丸药,下恶露最好,你帮我再带了去给她。” 说着舒绾起身娶了个药瓶子来给慕欢,她打开来闻了一下,那草腥气引得她想吐,赶忙用帕子捂了嘴。 “我最不爱吃药,尤其怕那几味苦的。” 王桂英拿过来也闻了下,虽不好闻,可也没那么恶心吧。 舒绾看着慕欢略思忖,拿了腕枕给她切脉,慕欢见她如此谨慎还笑着打趣,“怕是我这一呕,姐姐当我是怀了不成?” “你的月事多久没来了?” “也有两个月了”,慕欢敛了笑意一怔,“我向来不准,也没多心,上个月没来,想这几日应该来了,你这一问,算算这月还没来,也拖了快两个月。” “老天爷啊,你还用什么香啊”,舒绾忙用帕子给她净手,“这两个月可吃什么药?你这不是拖了两个月,你这是怀了!” “怎么?真有了?”王桂英也瞪大了眼睛问。 舒绾点了点头,“八九不离十,回去找个擅切喜脉的郎中太医再诊诊。” “药倒是没吃,就是贪吃贪睡了不少,我还以为是天热的缘由”,慕欢心里一喜也略有羞涩。 “看她糊涂的”,王桂英笑起来,“你夫妻感情好的很,自己怎么不注意?都生了两个了还没经验。” 这也太赶巧,刚服完丧两人亲热几次便怀了,本是小产过一次后好不容易怀上澈儿,想着自己不易受孕,没想到舒绾的药调理身子颇有效果。 “舒姐姐,快把你那药给她也吃些,让她再生几个,省的只笑话我” 听慕欢玩笑她,王桂英叹了口气,“我啊是没那个福气了,命不好。” 慕欢知道自己失言,忙宽慰她,“看我又不会说话了,姐姐可别往心里去。” 王桂英扯了下嘴角,看着她二人说:“都说舒姐姐你日子不好过,可陛下再怎么说也是爱重姐姐的,我呢,李茂时薄情寡义的,指望不得,每日内宅里勾心斗角,日子越过越没意思。” 王桂英好胜,不像其他人那样能与妾室和睦相处,况且也没见谁像李茂时那般过分风流,白白她大好的年华,还未老就荒凉颓丧起来。 “桂英,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舒绾宽慰她说:“陛下虽爱重我,可他毕竟是皇帝,我们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在王府里那般恩爱如寻常夫妻,慕欢虽无夫妻间的忧愁,可上下由她操持,再也回不去往日的自在快活,你也一样,既然李翀对你薄情,也别再与他纠缠,如何过得舒心如何来吧。” “你们都劝我丢开手,我也该认真想想了” 听她语气里的释然,慕欢与舒绾对视一眼。 “桂英,你不是动了其他心思吧?” “和离吗?”王桂英笑的平和,“若不是碍着面子,我真是一刻都不想在李府,我在,他也不爱回家,与其这样拖着,彼此折磨,倒不如来个痛快。” 这事外人真是不好劝,他二人孩子都三个了,夫妻这么多年,两家都还是京中体面的门户,说和离也不那么容易。 前几个月她去李府时,桂英还是一身盛气的想尽手段去挟制那些姨娘,此时却动了和离的心思,可见她真是伤心了。 “你们也别替我操心了”,王桂英恢复了笑容,“我的事我自己考虑,凭我的脾气不能吃亏,放心吧。” 这倒是,都说旧臣多风流,新贵多悍妻,王桂英就是出了名的悍妻,就算跟李翀和离,凭她的脾气个性也不会吃亏。 第五十章 欢情薄(一) 从宫中回来,阿元应该是玩累了,睡的极沉,热的满头汗。 慕欢叫罥烟拧了干净的帕子来,又给她换了身衣服,放了冰鉴在屋子里。 “看来今天是玩的高兴了。”俞珩放轻脚步进来,看了眼女儿的睡颜小声地说。 他接过慕欢手里的扇子,给她轻轻打扇。 “今天玩了一天水,回来时衣服两个袖子都湿透了。” “都说娘家饭香,婆家饭长,做姑娘的日子最自自在在,别太约束她,多疼疼她。” 看阿元睡稳当了,俞珩牵着慕欢从卧房出去,再吩咐罥烟仔细照顾,怕她睡觉不老实蹬被凉着肚子。 “去看看澈儿吧”,俞珩要往行云斋去,慕欢拉了他,“我叫垂珠去看过,早就睡下了,咱们去万一惊醒就不好了。” “也罢”,俞珩想明日他休沐,早上再去看那小子就是,便随着慕欢在廊下散着步回虫鸣居。 “这月色真好呀”,慕欢驻足望月,手掩着打了个哈欠,坐了一天她身体也乏累。 俞珩从身后揽腰搂着她,这会子夜深无人,又是内宅,他便举止动作亲昵很多。 “你也不嫌热”,慕欢觉他在自己耳鬓边吻了下,脸颊绯红的说。 “是玉兰的香吗”,俞珩嗅她鬓边的花,指挑她的颌,四目相对时问。 他微凉的鼻梁贴近慕欢的颈间,轻嗅着,拦腰将她抱起来,往虫鸣居去,知道他别有心思,慕欢用扇掩着自己下半脸,含情脉脉的朝他摇了下头。 “你月事来了?” 这几日确实是她身上不方便的时候。 “恐怕不止要为难你几日,而是好几个月呢。” 俞珩神色一愣,看着她带笑的眼睛,旋即猜到,“你不会是怀了吧?” 慕欢移扇,露出整张脸,面含春色,脸如玉盘圆润,点了下头,柔声说:“我本来还不知道,今日舒姐姐给我诊脉,说是八九不离十,我想明日再请赵太医来切脉,那就准了。” 听她怀了身孕,俞珩动作都小心了不少,将她放在虫鸣居的碧纱幮内,蹲身说道:“我一点都没反应过来,你这能吃能睡的,该往那上面想。” “我自己也没察觉呢”,慕欢拉他起来坐,摸着自己尚无变化的小腹,“只能说他乖巧,在肚子里一点都不闹人。” 两人在纱橱里的凉簟上紧挨坐着,月华如水,悄声细语的说话,慕欢觉的此刻真好,像她读过的一句合欢诗‘但愿长无别,合形做一躯’。 读到时只觉腻歪,如今才解其中意。 …… “到底又怎么了?” 马车里慕欢焦急的问来请她过府的宝镜,这大热天的因为什么事情李府又闹了起来。 “我是自作主张来请王妃过府的,这回实在是闹得凶。” 宝镜眼里含泪,声音颤颤的。 “去都去了,你快说什么事情吧,王妃还怀着身孕,你别吞吞吐吐的惹她烦心了”,月蔷给慕欢打扇催促宝镜道。 “这段日子我家娘子巡查府上各处别苑要向外租,发现将军竟养了外宅。” 慕欢听罢又是怔然又是生气,李茂时也太过分了,怎么能做出这样惹人恼的事情来,怪不得桂英又要闹。 常听桂英说李茂时不爱回家,原来是私设外宅,缘由在这里。 “我家娘子一打听,置外宅倒也罢了,将军竟然还花轿迎亲,给她置备了妆奁,还与她洞房花烛,如同夫妻般出入有一两个月了,这不就是停妻另娶么。” “听外头的婆子说,这个主儿是别人送给将军的,上次广寒云宫带回来的小娘被大娘子扣在院子里,将军便再不敢往家里带。” “真是混账,混账东西!” 慕欢气的砸了下车,“然后呢?” “我家娘子便冲去别苑,悄声将那外室绑了回府,如今府里正对峙呢,奴婢怕事情闹大,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是好,就来请您去,我怕娘子吃亏啊。” “那外室还挺嚣张不成?” 以王桂英的脾气,能让她吃亏,这外室是得多厉害。 宝镜摇头,“不是外室,是将军,他自己理亏嫌下脸面,就斥责娘子是醋汁老婆,泼妇悍妻,娘子更生气,拿了马鞭与他动起手来,将军的发冠都被娘子挥了下来,追着披头散发的将军在内宅,谁也劝不住。” 听着就乱,何况亲眼见了。 “我跑出来时闹得正厉害呢,那外室还敢护着将军,被抽了好几鞭子。” 他们俩倒成了苦命鸳鸯,慕欢撇了嘴想,能把日子过程这副德行,真是算他李茂时厉害。 到了李府,慕欢赶忙进内宅,这会子倒是闹完了,李茂时正坐在王姐姐院子里的石头上,一个小厮给他梳头,扶着他腿哀哭的女子身上几道鞭伤血痕,想必就是宝镜口中的外宅了。 一见徐慕欢来,李茂时面有愧色,让她见了自己这副模样。 “将军啊将军,你在朝为官怎能如此荒唐,置外宅本就有碍清誉,你竟还搞什么停妻另娶这一套,你到底想怎样?” 李茂时当然知道自己理亏,这个外室出身良家,撒娇与他说要花轿迎接,要些妆奁,也弥补不能风光出嫁的遗憾。 他也没多虑,如今想想,确实颇有不妥。 “我置外宅也是有道理的”,李茂时为自己辩解,“纳了几房妾室在家,都被她挟制,不是放在她院子里不许我碰,就是被她吓得不敢近我身,她就不能贤惠点!” 他薄情至此,慕欢心里都凉到底了,她看着李茂时只想劝王桂英和离,若忍不了与他分院别住老死不相往来,那就和离吧。 “贤惠?” 慕欢看着仍瘫在地上啜泣的女子,“李将军,你们成婚这么多年,孩子都生了三个,王姐姐不贤惠吗?” 李茂时知道徐慕欢说的是什么,王桂英在他微末之时下嫁,在朔州勤俭持家,生儿育女,这些话他都听烦了,“可我纳妾她凭什么不容。” “天底下凡是爱丈夫的女人,谁都不能容忍妾室,那些不在意的,不是与夫君感情浅淡就是心如死灰,王姐姐对你情深,看你比看自己都重,你对她却凉薄如此。” “我凉薄?我对她够尊重了,她为嫡妻,放在别人家如此对待夫君,早就被休了。” 谁家的妻子能拿着鞭子追着丈夫满园子打,简直就是母夜叉。 第五十一章 欢情薄(二) “李将军,如果王姐姐不是有诰命在身,如果不是出身显赫,不是育有子嗣,你真的不会休掉她吗?扪心自问,跟这些小妾姨娘郎情妾意的时候,没有人跟你吹过枕边风吗?你从没动过休妻另娶的心思吗?” 那些床帏之中说的悄悄话都不能当真,也就说说而已。 李茂时被问的不再言语,谁家也不会扶妾室为正妻,尤其是他这样还在意前程的官宦人家。 他配不上王桂英,徐慕欢心里绝望的想。 这样一个男人配不上有情有义的王桂英,连带自己也不想跟他费口舌。 以为王桂英会气的半死,进去后却见她怡然的坐着,正喝茶看着凤盏、雀盅几个丫鬟和婆子收拾东西,除了贴身的细软之物,连不常用的东西也都一一封箱。 “你这是要干嘛?” 王桂英见她进来,赶紧扶她坐着,一脸亏钱的说:“大热天的,把你折腾来,宝镜真是不知好歹。” “怎么收拾起东西来了?”慕欢突然看见桌上还放着嫁妆单子追问道。 “和离啊,我先把嫁妆都收拾齐了,选个良辰吉日,两家商量好就和离。” 她说的如此云淡风轻,仿佛跟她打算回娘家一趟般。 慕欢看着她并无波澜的表情问道:“你真的想好了?不是一时生气?” “都到这般田地,我还生什么气,我是一刻也不多留,我忍不,也不想跟她们再斗,原来我还对他有情义,现在想清楚了,我放不下的是那个与我举案齐眉,夫唱妇随的李翀,不是这个薄情寡义,好色风流的李翀,好日子回不去,人就得向前看,我也该高兴的过完我的余生,不是在这混沌里跟他搅和,毁掉我的下半生。” 王桂英的心是真被凉透了,慕欢看着她再无愠色的脸,有些哀伤的说:“我母亲也和离了,小妾闹着要立平妻,甚至还搬出去另立宅院,我理解你的决定。” “你母亲还不如我,带着你们姐妹四个,远嫁在外也不如我有靠,还能这么刚强,我就更没顾虑了。” 桌上放了一对鸳鸯玉佩,是王桂英的嫁妆之一,她出神的看着那对玉鸳鸯。 “我想了许多日子,一直下不了决心,直到内天我悄悄去了他置外宅的别苑,不是想去吵架,也不想去辖制谁,我只想去看看他为何会喜欢那里,不喜欢回家,直到我看见他跟内个女子如同夫妻般过日子,我一霎就想通了,我成全他,也放过我自己。” “除了内个女人挡下的,我一共打着他三鞭子,一鞭子结清他对我的背叛,毕竟这么多年我对他毫无亏待,甚至情深意重,他辜负我,有错在先。一鞭结清王家对他的提携和青睐,最后一鞭子,结清……我与他十几年的夫妻恩义。” 说到这,王桂英稍有哽咽,“说来也巧,这最后一鞭将他的发冠打落了,成亲那晚我与他结发成夫妻,如今和离,散发为兆。” “可派了人去家里告诉一声?” 王桂英点了点头,“我让金绫带着书信回去了,若是我爹嫌我丢人,我就买个房子在外住,或者回我母亲的祖籍宁州。” 她又突然笑着,心情极好的样子,“你也不要担心我,我没那么可怜,靠着这些嫁妆体己,都能活到下辈子。” “若她们都不理解你,你来找我,我永远是最理解你的一个。” 慕欢挨近了王桂英,揽她靠在自己肩膀上。 她确实是最懂王桂英的一个,当初佟夫人和离,整个明州仿佛翻天了一般,可是慕欢能从母亲的脸上看到和离带给她的解脱。 好像她从一个深陷泥泞的人变成了自己挣命而得救的人。 这几句话让王桂英眼眶湿润,她本忧心娘家能不能给她撑腰,毕竟李茂时成了显贵,父亲也许嫌她这个不争气的女儿丢人,可还有那么一个人懂她,理解她这解脱的心情,王桂英也就心满意足了。 日升东方,天色渐白,王桂英这一夜睡得极好,很久她都没睡过这么踏实的觉了。 好多好多年前那个待出嫁的她,那个时年十六岁的自己,对未来的生活满心期待。 期待李茂时走进她的生活,期待着从父母的女儿女成为一个男人的娘子。 在与李茂时共同走过十几载春秋后分道扬镳,她再不用为这个男人喜忧无常,患得患失,甚至忘却了自我。 抛去了李家妇、李王氏、将军夫人这些头衔,她要做回王姑娘,那个烈性洒脱,不输须眉,率真侠爽的王桂英。 也再不需要背负河东狮、悍妇这样侮辱的名号。 “花钿馨芳玉容,对鸾镜。朱颜未改仍俏,竟厌腻。展黛眉,挥别离,抛旧义。本是巾帼高洁,难自弃。” 描黛眉,敷珠粉,覆鹅黄,染朱唇,她对镜一样一样上妆打扮。 十一年前她出嫁就是这样上妆的,如今离去,她仍要鲜活美丽的离去。 “你想清楚了没有?” 李茂时一遍一遍的问她这句话。 王桂英写好了和离书送到他面前时他问过,他要将和离的折子递上去前又问过她,如今王家派了车马在府外等着接她走,两人都要在和离书上落字前他仍又问一遍。 “清楚了,在你问我第一遍时候我就想清楚了。” 这样的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哪怕他把所有的小娘都撵走,承诺日后再不纳妾,王桂英也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不过这些话她只在心里想想,没再与他再费口舌,只是明确的答了李茂时的问题,再未多言语。 堂上只有他夫妇二人,没有两家的父母、族老,也没有证人,因为他们二人心知肚明,只要签了和离书送交官府,日后谁也不会再反悔,他二人都不是会回头的秉性。 现在,不必再数落谁对谁错,家财也都分的明明白白,子女也都安置的妥当。 王家的奴仆在一样一样的向外搬嫁妆和王桂英要带走的东西。 李茂时看着她坚毅的侧脸,不知为何想起许多年前他第一次遇见王桂英的情景。 第五十二章 与君长决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昌源号的铁器铺—— 他那时正在科举之路不顺的懊恼烦闷中,正巧一个月前他定下的短刀到了,他便想散散心的亲自去取。 一进门便看见一个紫色帼巾包着头的少女,浓眉明目,朱唇粉面,高挑且婀娜,是满京城女孩子不具备的英气。 她手中正拿着那柄他定好的短刀,利刃出鞘后映日而生光,却衬托她英姿勃发,熠熠动人。 李茂时擅舞剑,家里挂着一幅美人操剑图,那画上有两句诗“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此刻这句诗用来形容这位少女再贴切不过。 一时李茂时看痴了。 她持短刀向前一刺,便迎上了李茂时灼灼的目光。 她没有寻常女子的娇羞卑怯,泰然的迎着他的凝视,反问道:“你觉得这柄短刀怎么样?” 李茂时笑着答,“很衬姑娘。” 她也笑了,率真且灿烂,如烈阳夺目。 京中有很多人笑俞珩为了一个小官女儿拒了与侯府千金汪崇华的婚事,觉得不值得,但李茂时最能明白那种一见钟情的心境。 他对王桂英也有过这样的悸动,仿佛此生不得,还有何乐趣可言。 她把短刀放了回去,说:“可惜是别人定下的,与我无缘。” 一语成谶,本是无缘的两个人却非要结发为夫妻,她用这样坚毅又带着英气的目光走进了他的生命,离开时未有一丝改变。 时至今日,和离之际,李茂时仍然对王桂英怀着复杂的情绪。 王桂英仿佛与任何一个他认识的娘子都不同,不依附,不服软,他厌恶这种梅花傲霜的清高,但他对这种不凡的品格难以忘怀。 满脑子都是往昔回忆,李茂时起身提笔,每一划如刀刻般,挨着她早已签好的名字旁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宝镜上前去拿起和离书给王桂英看。 她严肃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就像是晟儿背下一首好诗,写下一篇好字时才展露出的欣悦。 王桂英起身,脸上仍是那泰然的笑容,对着李茂时。 他们夫妇多久没有如此心平气和相对而视了,二人一时心情起伏。 “今日后你自娶你的,我再嫁我的,两无瓜葛,勿复往来,勿复仇怨,勿复相见。” 李茂时凝视着她,盯着她一字一句说出那些诀别的话,盯着她双手捧着那张卷起的和离书,盯着她一道门槛一道门槛的跨出李府的门,坐上王家的派来的轿子。 许多年前她也是这样嫁过来的,坐在李家的轿子里,跨进一道道门槛,与他在这正堂里拜天地,拜高堂,拜夫妻。 李茂时扶着桌子坐下,看着那一道道打开的门,有些怅然。 王桂英像是带走了一段岁月,以及那段岁月里青春年少的自己。 她在时,时时刻刻都能让他记起微寒中奋起的自己,如今她去了,只剩下这画堂锦衣,他便只是位高权重的李将军。 “将军,大娘子,不!是王姑娘房里留下这一柄短刀,可是忘记带去了?” 那屋子除了家具都搬空了,唯有这短刀孤零零的躺在桌子上,一个去打扫屋子的婆子看见后赶紧拿过来,不想王桂英已经走了。 李茂时接过那柄短刀,那是与李家上门提亲后送过去的小定,当时王家还觉得不吉利,可王桂英喜欢,因为这是他们相遇的佐证。 李茂时拔刀出鞘,光芒依旧,寒光映日耀的他双目微眯。 “宝刀封匣敛光芒,斩断情丝似水长。几年恩爱几多欢,与卿无缘两相忘。” 那婆子听不懂将军这诗说的什么意思,茫然的看着他盯着那柄短刀出神。 “找个盒子把这短刀封存起来,放回那屋子里的桌子上,告诉下去,谁都不要动。” 相遇于人海茫茫,两两相忘于岁月漫长。 …… 李府和离的事情像一锅热水沸腾了京城,有了孩子还和离,又是两户体面人家,最重要的是王桂英还有诰命在身。 一时间,和离的原因,王桂英倒腾回家多少财产,诰命身份该不该留,两家能不能反目成仇,都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姑奶奶,你可是真沉得住气,上次这么热闹还是元宵节时云光班进京。” 裴翠云看着正跟徐慕欢下棋的王桂英,在地中间来来回回转悠,热的她直打扇子。 “裴姐姐,咱也不拉磨,坐下歇歇吧,你不晕,我和慕欢的头都要晕了。” “也别怪裴姐姐这样,你可知道外头多少人在议论你,连我最近都不敢出门,就怕那些知道我与你要好的人,拦住我打听你的事情。”吴涯打扇说道。 “那你就告诉她们,王家姑娘如今吃得好,睡得香,还每日消遣不断,光牌九棋局就赢了好几两银子!” 这个气度才是王桂英嘛,慕欢被她逗得笑起来,朝裴、吴两人说:“看看,皇帝不急太监急了吧。” “如今我手里的钱够我花到下辈子,在这别苑里清清静静的住着,儿女偶来绕膝承欢,至于那诰命,陛下说那是我在朔州时击阻贼寇有功先帝封赏的,与李茂时无关,仍加身于我,我还有什么忧愁的呢,外面的流言又不能让我少一块肉。” 见她这潇洒的样子吴涯连连感慨,“怪不得薛翎和映霞开玩笑说,她们俩也想和离了,学你逍遥自在不枉此生。” “你可别瞎撺掇”,裴翠云当真的叮嘱吴涯,“她两家的妾室都是她们自己给纳的,跟桂英可不一样。” “你们可听说近来京中流行的主母糕?” 慕欢饶有趣味的讲,“真是看戏不嫌热闹大,前朝这边一水的参李茂时忘恩负义,糟糠之妻下堂,中宫皇后就给两位皇子亲手做了糕点,还广散到民间来,称为主母糕,要外戚一派的主母们给家里的庶子女都做了,彰显治家和睦。” 这不就是火上浇油,站干岸儿。 王桂英自和离后躲清静足不出户,哪知道这些幺蛾子,听罢后笑的不知怎么说才好,只感慨,“他们煽风点火的手段愈发下流了。” “不仅如此,我听俞珩说,这几日拜访你父兄的官员可是不少,借着和离得罪你家这件事,想拉拢你家去那一派联起来参李家呢。” 王桂英喝了口凉茶,笑着点了下头,“所以我父亲谎称暑热犯了旧病,我两个兄长也以侍奉为由请假在家,闭门不见客。” 那一派已经开始咄咄相逼了,新政如今推行如火如荼,他们反击的也愈猛,李将军因和离一事,参他的折子堆山填海,还有抨击新政的文官、言官、贵戚,如今每日上朝必一番风雨,打得打,关的关,还是压不住。 第五十三章 能消几番风雨 王桂英看着慕欢举棋思忖,问道:“你怎么有空来陪我下棋,府里离得开你?” “我怀了身子,婆母说怕累着我,就让明鹭管着,我也就得了清闲,只是若让她知道我一刻闲不下来还出门,又要叫俞珩过去絮叨了。” 裴翠云站过去给慕欢说:“月份小最不能大意,你和江妹妹一样身子弱,可经不起折腾。” “听说你请了赵太医来,可号出男女来了?” 赵太医那可是圣手,多给宫里娘娘们号喜脉,他还有个笑话,说是过赵太医之手准的十之有八九,剩下那一二分,一半男一半女,因为是龙凤胎。 “那会子月份太小了也不准,等他下次来我帮你问问。”慕欢托腮一副纯良的说。 “我又没怀,替我问什么”,裴翠云反应过来,笑着用扇子砸了她肩膀一下。 “舒姐姐这胎说是个公主”,王桂英前几日又进宫去知道的。 “秋收之时册封太子,陛下又着礼部给二皇子选了‘荣’为封号,还怀了个公主,我瞧着他们不甘心,要掀起风浪了。” 吴涯恨恨的说:“可如今太后一派的外戚屡屡拿捏我们,咱们怎么就不给他们一记重拳。” 或许陛下在等一个契机,能够扳倒外戚的导火索,慕欢暗暗的想。 “王妃,府里月蔷姐姐派人来请您回去呢,说是东府的方小娘闹起来了,程娘子和大姑娘压制不住她,要翻天了。” “我知道了,你去备好马车”,慕欢起身跟几个姐妹辞别,匆匆回家去。 “她府上还有小娘?”裴翠云犹疑的问。 “俞珩的大哥留下的,一府的姑奶奶” 王桂英笑着摇摇头,慕欢这天生操心命,好不容易自己相公不纳小妾,还得去管亲戚家的。 “让我死!我不活了!大爷,让曼烟到地底下去伺候您,也比在这世间活受罪的好!” 东府华清苑院子里,方曼烟手里攥着一柄剪刀要刺自己心口,连哭带嚎二门上都听得一清二楚。 婆子丫头们一堆护着程寻意和俞明鹭的,怕方曼烟疯起来伤了主子,另一堆围住她要夺下剪刀的。 一时间院子里鸡飞狗跳,活像是热闹的大集。 程娘子搂着吓坏了的明鹭看着她一筹莫展,与方小娘响亮的嗓门一比,程娘子不管说什么都像个蚊子似的听不见动静儿,母女二人干脆等着徐慕欢回来。 “这还是王府么,主人家惦记着妾室的体己私钱,没天理了!” “如今霸占去我的院子,大爷若是在,谁敢对我这样!” 这华清苑本是方曼烟的院子,后来她犯错就被慕欢挪到蘅芷斋去闭门思过。 明鹭也大了,正学着管家,程寻意便将这华清苑收拾出来给明鹭单住,不叫她总跟自己挤一起。 再则,明鹭将来嫁去长陵侯府,夫妇两个势必单立院子,她若没经验岂不乱了手脚,让她先习惯习惯。 可谁想到这方小娘知道此事便撒起泼来,说这华清院是她的,如今她只不过是去蘅芷斋禁足思过,将来还得回来。 明鹭呵责她几句,方曼烟没被镇住反而更泼起来。 东府里这些个丫鬟婆子也是没用的,除了看热闹竟一个不能平事,就成了无法收拾的局面。 “你要翻天了,在这王府里有你撒泼的份儿!” 好一句脆生生的厉喝,压断了方曼烟的嗓门,不禁引得众人看过来,连方小娘也停了哭闹,麻利扭头,邱惠灵和月蔷跟着徐慕欢已经到了。 邱惠灵继续骂道:“你们都撒开,她要是有那死的烈性儿,当初因罪罚没到教司坊去,早就一头碰死保全清白了,这会子在这里装什么烈女贞妇!” 两个婆子抬了椅子来,伺候慕欢坐下。 见西府的徐娘子到了,方才热闹的不像话的院子这会子惊得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丫鬟媳妇们垂首低头,各屋瞧热闹的也都王八缩了脖儿。 那方曼烟本就没打算真死,讥诮的哼道:“都是贱人命,你丘惠灵哪里比我强几分,卖主求荣又哪里高贵些!” 见徐慕欢不说话冷坐在那,方曼烟还打算跟她去辩驳,刚起来上前两步,就被两个婆子按回跪坐到地上。 “青天白日,你们几个人竟还抢不下来一把剪刀,我看你们是想瞧热闹,看着她骂街,养你们有什么用。” 这一呵斥,吓得几个丫鬟媳妇当即跪下,头埋得更低了。 徐慕欢看了眼月蔷,呵斥道:“你过来辅佐姑娘有些日子了,还让姑娘因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儿如此费心。” 月蔷忙认罪,“奴婢知错,奴婢认罚,东府自我以下,今日因劝阻不利的皆罚半月月例。” 一时间,这些丫头媳妇们都怏怏的丧着脸,却又不敢作声。 徐慕欢这会子处理起丫鬟婆子来,倒是没理惹事的正主。 慕欢是故意放她冷落,这会子她闹,不知道多少姨娘扒门缝瞧热闹呢。 若方曼烟得了便宜,日后东府再不消停,倒不如得了这个猴来杀,吓一吓整院子的鸡。 方曼烟还以为她能压徐慕欢一头,干脆盘腿坐在地上,讲道:“王妃,这院子是我置办下的,您给评评,哪有姑娘占姨娘院子的,就是小户人家也闻所未闻,咱家是穷的没房子了不成!” “你的院子?你什么时候成了王府里的主子?鹭姑娘高兴了让你住几日,不高兴了就撵你出去,若她不是大家姑娘,懂得礼数,早就叫人将你叉出去。” 方曼烟仍不服,“王妃,这院子哪一样不是我置办的,如今把我撵出去,是想搜刮了我的体己。” 慕欢冷笑一声,“我知道,东府里随便拎出一个小娘,单折了头面都够花上一辈子的,就这样还不知足,不知足到忘了本,可还记得你们吃的,用的,花的每一文钱都是王府的?” “我常听人讲农夫与蛇的故事,今儿便亲眼见了你这忘恩负义之辈。” “跟这种人啰嗦什么?” 慕欢点着下面坐着的方曼烟,教导惠灵说:“她是不知对错的混账,跟她理论能有什么益处?” “找人写状子,将她伙同府里的恶仆挪用官中钱放利,不尊重主家,惊扰尊长作乱,不服管教,服丧孝期间贪图享受,德行言行无一处合乎妾室操守,还试图用自戕来威胁主家的罪行都写清楚,递交诉状去衙门,将她赶出去。” 慕欢上臂搭在圈椅上,冷眼瞧着她,“你亲自选今日在场的几个人去堂上作证,将她拿的剪子一并带去作为证物。” 第五十四章 能消几番风雨(二) 徐慕欢的眼色让邱惠灵心领神会,这是要她找几个平素方小娘的罪过的下仆去,那可容易了。 这个方小娘得宠之时多跋扈张扬,得罪过多少人。 她若败了,谁不想踩一脚。 “徐慕欢,你果然是个卑微小家子出身的,你也不怕丢了王府的脸面!” 被架起来往外抬的方曼烟这会子真怕了,嚎着嗓子,蹬腿的骂,连脚上的绣鞋都蹬掉了一只。 “有这样的妾室真是家门不幸。” 慕欢巡视一圈,瞧着那些姨娘的屋子,院子,故意说给她们听,“不往外撵几个,卖几个,真当王府没个规矩,欺负我们妯娌二人都是佛心慈悲。” “日后哪个敢在这院子里叫嚣,嘴里不干不净,不用来回我,直接叉起来扔出去。” 那些猫在屋子里被敲打的姨娘们都大气不敢出,她们也知道,大爷没了,再没人护着她们轻狂了。 武清吟被教训一顿还敢跳出一个方曼烟,如今方曼烟被赶出去,还敢再跳出谁来。 …… 晚饭时候俞珩与慕欢一处。 澈儿大了,已经让他练习着自己吃饭,俞珩和奶娘一刻不能离的盯着他,免得吃不对噎着。 “明鸾怎么还不过来?” 饭都上齐了,这丫头还迟迟不肯过来,为哄她多吃一点,慕欢安排厨房变着花样给她准备菜色。 “刚才月棱过来禀,姑娘换了身衣服马上就来。” 什么换衣服,肯定是骑马出了一身汗,沐浴更衣才耽搁。 慕欢斜了一眼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盯着儿子吃饭的俞珩。 “你少带她去马球场还有郊外射猎,她如今也大了,偶尔去一次散散心也罢,总跟爷们儿一起怎么行。” “就骑了一圈马,没带她去”,俞珩笑嘻嘻的回了一句。 “她最近不是正跟宫里的嬷嬷学规矩,被管教地心情不好,我才多哄她,饭前不训子,你可别这会儿骂她。” “被你惯的不成样子。” 慕欢叹了口气,看见正在往嘴里塞饭的澈儿,又笑着说:“还是我儿子乖,不像你姐姐,从小吃饭都不省心。” 俞珩讨好的舀了碗汤给慕欢,“听说白天你在东府那边发威了?何必跟她们受累,要保重身体。” 正说话,明鸾来了,先斯文地请了个安才坐下。 到底是学了几日规矩,看着懂事多了,举手投足也不像以前那样莽撞,慕欢气消了一半。 “母亲,你还进宫去看四伯母吗?” 明鸾捧着鲜虾捣泥团成丸煮的汤喝了一小口。 “上次靖哥哥送了我几幅字帖,我写了不少呢,带去给四伯母和靖哥哥看看我写的好不好。” “靖哥哥知道我习过剑法后还说,练过剑的手有力,写起字来更好看呢。” 慕欢一转眼睛,给明鸾添了勺汤问,“阿元,跟端哥哥可合得来?” 孩子还小,提这做什么?俞珩朝慕欢使了使眼色,让她不要问。 阿元果然还小,无知无觉的摇了摇头。 “我不爱跟他玩,他总挤兑我,说话不饶人,不像靖哥哥那么和气,我更喜欢靖哥哥。” 还小,感情慢慢培养,慕欢理了理阿元头上的花绫子心想。 “等册封了太子就不能没规矩的叫靖哥哥了,得叫殿下。” 阿元有些失落的怔了下,很认真的点了下头。 “太子是储君,要习治理国事,要学习为君之道,那以后我就不能常跟他一起玩了吧。” “你可以常去找端哥哥玩啊”,慕欢撺掇的说。 “母亲,我不是说了不喜欢跟他玩”,阿元撅嘴,“母亲小时候有没有喜欢在一起玩的?” 俞珩插嘴挑事说:“有啊,你母亲小时候最爱跟肖彦松一起玩,你三姨夫。” 就知道他是故意的,慕欢被气笑了,抚着阿元的背语气颇有深意的说:“你父亲也有,最爱跟汪崇华,就是齐王妃,一起玩!” 他排解自己,就跟他没有小辫子似的,慕欢得意的晃了晃头。 父亲母亲怎么突然笑的这么开心啊,阿元来回的看着两个人的脸有点摸不到头脑,他们两个到底在笑什么呢? 她还小,她没听懂。 晚饭后,俞珩着了凉衫在抱厦查点明早要带去宫里的笏板,慕欢正在中屋收拾他的朝服,明鹭便来了。 想她这会子来肯定是为了白天的事情,忙让小海领去旁边的耳房坐下。 “因为白天的事儿特来谢婶子的,母亲说婶子怀了身孕还得替我操心。” “说这些见外的话。” 慕欢摇扇与她心平气和的说:“明鹭,你也是个厉害的姑娘,怎么反倒叫那些人欺负?” “一见她们撒泼我就怕了,又怕闹出人命来让王府脸面不好看。” 看孩子一脸苦恼,慕欢笑起来,“与她们吵,或者打骂,不过是见不惯她们轻狂,出口气罢了,这些都是次等手段,你要能捏住她们的七寸,快刀斩乱麻,不然主母每日同姨娘奴仆打嘴仗可还了得,那方小娘闹了多少回,越忍让越轻狂,还留着她做什么,她脏身多得是,不撵出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到底是个大家闺秀”,慕欢拉了她的手说:“自然没见识过,我做姑娘时也是你这般腼腆,多看多学多管家就好了,别太烦心,来日方长。” 坐了会子,慕欢让惠灵亲自送姑娘回东府去。 “东府内些个妾室能打发走的就都打发了吧。” 俞珩熄了灯从抱厦里出来。 “若都是老实的,愿留就留下吧。” 玉手触凉簟,慕欢叹了口气说,“还有些身世可怜的女子,自小被拐的,经几手卖的,好不容易从风尘中赎出来的,撵走了往何处安身,在这里只要安分,还有口饭吃。” 落了碧纱,竹枕清凉,她在腰腹上搭了一条薄锦,仍无睡意。 “今儿吴涯说,新政频频受阻,外戚一派连连得意,我只知道你近来为公务上的事忧心,却不知是这样掣肘的境况。” “你怀着身子,我怕你优思伤神。” 其实她不愿意提朝上的事情,他在外谋划太累了,回到內园难得轻松,还用那些俗务烦他作甚。 慕欢撑起头,影子落在他脸上有些暗,目光描摹他的眉眼,“我只担心你。” 他闭眼握了慕欢的手,一连说了两个‘放心’。 慕欢有感觉,他们一定是有谋划的,只是契机未到,契机是什么慕欢怎么也猜不透。 第五十五章 离宫采芳人奕奕 今日是解家府内办避暑宴的日子,光下帖子请了太后一派沾亲带故的内眷娘子们,故意冷落了陛下近臣内眷,营造了一副派别清晰的架势来,好像给所有人看,就算是新帝登基,也得跟他们这些旧的门阀贵族和解。 舒绾听了后怕皇帝面子上不好看,便挑头请了各近臣的女眷在城外的离宫避暑,那里风景正好。 既解了这打擂台的尴尬,也借此机会亲近亲近。 离宫位处积翠山,此山唤作积翠因为山林茂深,而且水泽丰富,林木色深且秀丽郁葱。 这山上有几处山泉,或奔腾或舒缓,清净爽凉各有风韵,离宫内引了两处,一处顺水势做了假山瀑布,一处注入海棠样式的汤池,瀑布飞驰落入汤池两泉交汇,正好夏日纳凉沐浴。 几处殿宇并不华丽却难得自然,不远处还有三个亭子,唤作三登亭,依山势上升而建,每到一亭便能看见一处的景致。 坐在最高的亭子里远眺,就能看见隔着那一片林障的猎场,秋日皇帝多率宠臣、近臣和宗室子弟在此处射猎,太祖皇帝时有两次比武还是在这里举行的。 因地面开阔,又在山脚之下,还能做射圃、打马球、荡秋千之类的游戏。 离宫沿山路再往里去便是无相寺了,这离宫在绘制时本比现在要大,考虑到无相寺是佛门清净之地,便将清凉宫以西的两阙一园都砍掉了,也算以敬神礼佛之名减轻徭役。 为此无相寺还感念皇恩,特为国祈福七七四十九日。 裴翠云她们褪了衣裙去汤池里沐浴,慕欢便和舒绾在抱风台上纳凉坐着,看她们嬉闹,江映霞和衣坐在池边也没下水,被水里的人泼的半湿了衣裙。 “看她们玩的高兴的,我都想去了” 慕欢取了碟子里冰镇的酸笋尖,嚼起来解渴。 “你可真是不会享福,偏这会子怀孕,没能去玩玩,水温正好,洗一洗赛神仙,一夏天的晦气都没了” 裴翠云只在抱腹外罩了个外衫便坐了,她们也闹得乏了。 说话间露冷带着两列宫娥过来上菜,暑热天吃不下去油的干的,觉得噎人,便准备了可口的、清脆的几道小菜。 “这蜜渍梅花做的可真好”,徐慕礼称赞道,“我每次做完这梅花都散落不成形。” “这东西做起来简单,洗起来可得赔上十二万分的小心。” “尝尝这鱼包,蒸鱼的荷叶,三鲜汁里的菱都取自于悬云湖的荷,用竹筒封了带来的,还保存着鲜味呢。” 舒绾给众人让菜。 “姐姐淋的是什么?”见舒绾取了深色汁水淋在鲜嫩的笋芽上,慕欢问道。 “这是刘娘子今天带来的醋,她是山西人,我保证这醋你肯定没吃过”,舒绾说着给慕欢取了些尝尝。 她是明州人惯吃甜口,一尝这醋便觉得口中微涩,酸得她忙喝了口水。 看她这样子众人笑起来,刘媛掩嘴笑道:“王妃吃不惯也正常,这陈醋的确味道重。” “你们再尝尝这郫筒酒,说是如梨汁蔗糖一般。” 露冷和昼暖提着壶斟了一圈,用冰镇过之后果然比果子味道还好。 “你也喝点吧”,吴涯劝江映霞,“入口清洌,一点都没有酒气辣的味道。” 她还是推杯摇头,众人似乎都明白了几分,裴翠云心直口快的问,“江妹妹又怀了?” 映霞刚生女儿还不足半年,竟又怀了。 “刚怀上,还没坐稳,想着月份大了再告诉各位姐姐”,她面子矮,有些羞涩的说。 映霞生了三个闺女了,虽妾室有出男丁,可吴家到底看中嫡出的儿子,毕竟庶出了两子,映霞才如此不顾身体的频繁生产。 舒绾赶忙吩咐道:“昼暖,快把江娘子手边的凉茶换成温水,月份越小越要当心,刚才你也不说,还去汤池边坐着。” “我自小就水性好,这些日子在家绑着我什么都不能做,今日在这正好玩玩呢。” “你们这一齐怀孕,又能凑好几对娃娃亲咯” 听裴姐姐开玩笑,舒绾连连摆手,“我跟欢儿结过了,将阿元讨了来,要结也轮到欢儿跟江妹妹了。” “说起结亲我想起一桩事”,吴涯说:“慕欢,我记得你还有个小妹?” 她家上头三个她都见过了,慕欢是个绝色人物,另两个姿色虽不如她,却也是凡人不能比,想必她那小妹也不是俗流。 “怎么,你是要跟我家结亲?”徐慕欢笑着反问。 “可不是,都说我吴家爱做媒,到底是亲戚多的缘故,我有个堂弟,虽不能说一表人才,可也相貌不俗,前几日我姨妈来跟我说,他到年纪了还未婚配,让我给踅摸好人家的姑娘呢。” 在朔州时,吴涯的哥哥吴不知娶了映霞,又给大舅哥寻了薛翎这一门亲,又看中曹勤,作主把自己妹妹吴涯许给了他,后来舒博阅到了年纪,又做媒将薄凌河的堂妹缪氏与他配成了一双,这才落得个好做媒的‘媒婆将军’名号。 朔州军中不少将士的家眷都是吴家给连线搭桥的,朔州内个地方媒婆都紧缺,多亏他热心肠。 “我妹子还真要随我大姐姐一齐上京来呢,到时候我引你见见她。” 慕宜也到了年纪,母亲正发愁她亲事,若有缘份,也算是千里相会。 “我可是有两年没见你姐姐了”,舒绾最喜欢俆慕和,既佩服又尊敬,有时候她心里有过不去的坎,一想起慕和那么柔弱的和顺的女子都能挣出一条活路来,就又咬了牙,决心自己能挺过去。 “她与你有缘分,早晚会再见的”,慕欢按了她的手说。 等到舒绾拿回她该有的名分,皇后召见一个安人,还不是理所应当。 “好啦好啦,各位娘子们可别保媒拉纤的了,再这样京中媒婆们都要失业了。” 裴翠云又逗得大家笑起来,她饮了一杯又自斟了一杯,起身说:“除了这三位还有没有临时宣布怀孕的?若没有就一起干了这一杯,以助宴兴。” 第五十六章 双刀悍妻裴氏(一) 诸位夫人娘子们在这边喝酒设宴,在嬷嬷和内侍宫娥的陪同下,孩子们在林障外的猎场上正玩。 “芳菲姐姐,你的秋千荡的好高呀”, 薄静宜坐在秋千上只微微的晃悠,服侍她的宫娥见她胆子小也不敢用力推。 静宜只比阿元小一两岁,却显得更小一些,大概长得娇小瘦弱的缘故。 “这里怪晒的,咱们也去汤池沐浴吧。” 李香雪扛着一柄纸伞,打着扇子,她既不爱秋千也不会骑马,只觉得无趣。 说话间靖、端两兄弟便骑马过来,“咱们打马球吧,我刚问过张内监,他说备了好几匹小马,性格温驯,适合姑娘们骑乘。” “马球人少了多没趣”,阿元撩了帷帽的薄纱摇了摇头。 “射圃呢?” 阿元指着远处的箭靶提议。 “那就射圃吧”,俞成靖吩咐张必林将箭靶拉近些,现在箭靶的距离是为武官比试用的。 “我最喜欢射圃了。” 李芳菲从秋千上跳下来,她身上的披帛被风吹拂的像是一缕烟。 俞成端令人拿了几张软弓来,箭也不是真箭,拔了箭头,用香粉裹了薄绸,射到哪处便在那上头留一个白色的香粉印迹,还沾着香气,这戏耍的箭唤作‘风流箭’。 不管是皇家还是平民,到了上巳清明,在郊外多以这种风流箭做戏。 李芳菲挑了一匹枣红色小马,张弓搭箭,朝着拉进了的箭靶射去,轻松地在靶心留下一个印子,她骄傲的昂着头问,“那我们怎么比试?” “不如你们两队各出一人同时相竞射箭,以正中靶心次数多为胜。”李香雪坐在秋千上提议。 这难度可就更大了,阿元心里暗想,不止比谁准和快,他们男子臂力强,同时竞射能轻易打掉她们的箭。 可既然来了,就不能怯场,即使输也输的心服,于是跟众人一起答应下来。 因俞成靖擅骑射,为了公平,将芳菲和江游两个姑娘都分到他一组。 阿元知道她虽骑射也很好,终究不如男子力气大,便想起了田忌赛马的典故,附耳跟俞成端说:“我与你哥哥一组竞射,他最厉害,不管是谁与他一起都难保能赢,倒是你们对其他人赢得机会更大。” “泥猴儿蛮聪明的嘛。” 阿元看他笑嘻嘻的样子,赌气一马鞭抽在他的马屁股上,看他被马驮着嗖的窜出去吓一跳,方才解气的笑起来。 俞成靖果然厉害,比阿元预想的还厉害,其他人都有胜有负,唯他二人竞射两回她都败了,正如她料定那般,他的弓更有力,即使她反应再快,那疾驰的离弦箭都能追上并打落她的,稳稳地撞在靶心上。 他骑在马上脊背挺拔,稳当的掉转马头,笑着与阿元说:“你很聪明,知道自己弱,便效田忌赛马,故意与我对阵。” “可我还打算赢了你呢”,阿元嘴上不认输,“还有一局,或许我能赢一次。” 见她策马搭弓一举一动额外娴熟,俞成靖心里觉得她一个女孩子能将骑射练习的如此好,若是再大一些未必输给男子,竟生出一些敬佩,想谦让她一次。 这最后一局里,俞成靖的弓并没有拉满,两只离弦的箭一齐撞到了靶心,留下了两个印子。 “你赢了” 俞成靖微笑的看着她,“你们队加起来次数更多。”说着叫内侍将那作赌的珊瑚手串捧给明鸾。 “小王爷,劳驾你收着吧”,阿元勒马说道,脸上并无十分欣喜的样子。 她怎么不高兴?俞成靖目光黏着丢下众人策马而去的明鸾暗暗地想。 “你赢了怎么反倒不高兴?” 俞成靖还是追了上去,想问问清楚。 她那帷帽被风吹的一张芙蓉面若隐若现。 “又不是真赢的,有什么好高兴?多谢殿下承让。” 阿元见他沉默不语的看着自己,便扭头说:“我看见你没拉满弓,是故意让我一局的,虽谢你好意,可终究赢的不光彩。” “看来小娘子欠我一箭”,俞成靖笑她较真儿。 她一夹马腹飞驰出去,离远了方才回首搭弓,一箭射在他肩膀处,留下一个香粉的印子。 俞成靖还没反应过来她怎么给了自己一箭,便听见前面的人笑着说:“欠你的这一箭还给你!” 他笑着颔首笑着摇头,心想‘这会儿的顽皮模样不就是与他初识时跳进泥塘里的小猴儿。’ …… “娘子,将军又去喝花酒了,就在艳粉街那边”,去离宫赴宴,离家几天回来后,丫鬟石榴跟裴翠云告程将军的状。 “娘子赴宴去的这几日,将军日夜不着家。” 艳粉街那边多是秦楼楚馆,程仁虎总去的便是‘红杏关不住’,这是京中能与广寒云宫媲美的风月场合,只是广寒云宫的娘子门以曲艺诗词为胜,文人骚客较多。 程仁虎斗大字不识一箩筐,偏爱这烟火俗气更盛的‘红杏关不住’。 用他的话说,那里的菜比酒楼的还好吃,那里的娘子比家里的美,那里的帐子是温柔乡,自然总勾着他去。 “将军再饮一杯”,那娘子执杯喂下程仁虎一杯酒,她扇子染香,打起来阵阵沁人心脾,更软言温柔,笑语温存。 软玉拥怀,美酒下肚,程仁虎飘飘似羽化登仙般眯了眼睛。 这几日公务忙得他脚打后脑勺,老婆又不在家,自然是要来这潇洒一番。 “将军!将军!” 耳边的软言细语突然变成程安粗声粗气的叫声,“不好了,裴娘子杀来了,都到楼下了!” 程仁虎刚才还醉在温柔乡,瞬间机灵起来,这反应不亚于夜间忽闻敌人偷袭。 推了怀里两个美娇娘,忙从席子上爬起来,抱着自己的官帽就要往楼下跑,程安拉住他劝道:“到楼下了,将军从这下去肯定在门口堵个正着。” 程仁虎隔着窗户往外看了眼,这是二楼啊,楼下还如此热闹,跳下去岂不是被众人耻笑,他这辈子都别想在京城抬起头来,再摔断了胳膊腿儿。 程仁虎前无生路,后无退路,抱着自己的帽子有那么一瞬,也只一瞬间,他很想强硬的站在这迎接杀来的裴翠云,可一想起她手里拎着两柄菜刀,就心肝肺肠子绞扭在一起,刚才下肚的几两黄汤都要呕出来的难受。 第五十七章 双刀悍妻裴氏(二) “他这是怎么了?” 被程仁虎推开的一个女子悄悄的问鸨母,怎么刚才还好好的人就突然热锅上蚂蚁一般。 “他老婆来了,吓的!” 鸨母自然有经验,来多少回都这个德行。 “来就来嘛,有什么好怕的”,那女子一撅嘴儿,都敢来逛青楼了,还怕什么老婆啊。 “他那老婆是悍妻夜叉精,上次在‘小秦淮’,两刀下去将他发冠打掉,都砍秃了,现在头上顶的还是集市上买来的假发呢。” 鸨母一讲,身边几个姑娘都笑起来,等着看这京中第一怕老婆的程老虎怎么跟他爱吃醋的老婆开交。 说话间听见楼梯咚咚的响,这脚步声一听就是裴翠云外加两把菜刀的动静,瞬间膝盖打弯儿的程仁虎,扑通一声跪下,抱着他的官帽后退到桌几下面去,不忘把桌布掩好,免得裴翠云看见自己。 方才还沸反盈天的‘红杏关不住’静默下来,都在看这个提刀而来的女人跟他胆小如鼠的丈夫要上演怎样一出悍妻训夫记。 程仁虎自己倒是藏起来了,虽然藏得不高明,好歹遮起来了,程安就这么光天化日的站着,看着裴翠云提着菜刀,双腿筛糠的抖,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娘子,我还没娶妻,憋不住今日来快活一番,娘子饶了我吧。” 事到如今只能大包大揽了。 “你自己来这儿?”裴翠云上前一步问道。 她是不聪明可也不是傻子,程安一个下人,整天围着程仁虎转,他能有闲工夫跑这里来花银子喝花酒?他有那么些钱来这‘红杏关不住’的雅阁喝一壶上品的女儿红么? 裴翠云四下逡巡一圈,目之所及搜寻程仁虎的踪迹,突然那桌布下露出一截衣服来,正是程仁虎往日穿的常服,原来这老小子在桌底下伏着呢。 看她不一脚踢翻这桌子,两刀下去把他阉了,一了百了。 “娘子息怒啊!” 程安突然跑到桌几前求饶,将那截露出来的袍子角挡住了。 都在看热闹,窃窃私语的议论她,程安又是这样哭着求饶, 他们如今在京城了,他是大官了,不是内个一介武夫程老虎,被老婆揪着耳朵从街面上拎回来也不怕丢人的七品芝麻官。 算了!罢了!裴翠云在心里对自己劝了两遍后,终于撇嘴咬着唇没有掀桌子,也没再拎着程仁虎出来,又一菜刀把他那脑袋上的假发冠砍掉。 “告诉将军,公务繁忙就早点回家歇着吧,别在外整日跑风放马,没准就累死了!” 桌子底下的程仁虎在满头汗中松了口气,裴翠云这个语气是要放他一马,突然咣的一声,程仁虎捂着自己的脑袋吓得闭了眼,他知道,是裴翠云手里的斩骨刀剁在了桌面上。 按老规矩,程仁虎这会子只要回家,再跟裴娘子打哈哈软语小伏地,保证再不去那等地方,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可这回一进门便看见两个俗艳俗艳的娘子,年纪约莫双十年华,虽不十分年轻,可也风华正茂。 两人还有石榴正陪着裴翠云玩牌九呢,气氛好不热闹。 这是个什么情况?家里来客人了? 程仁虎老妻在堂可不敢多看一眼别的女人,人模狗样的朝裴娘子拱了拱手见礼,语带笑意“娘子,我回来了。” “将军快坐,冯氏倒茶” 裴娘子一脸笑容,笑的程仁虎后背发毛,大闹一场后她都是呼天抢地等自己哄才对,今日怎么转性了。 冯娘子撂了手里的牌,莲步袅娜,扭着腰上前倒茶。 裴翠云看着她说:“夫君,这是我刚领进门的两个妾室,妾室茶我都喝下了。” “都打了几圈牌你也不回来。” 话还没说完,程仁虎口里的茶一口喷了出去,抹了一把嘴看着裴翠云。 见她微微皱眉,忙吩咐另一个娘子张氏,“还不快给将军擦擦。” “娘子,你这是什么新收拾我的法子?” 敌人换了打法,他有点摸不清套路了,只暗暗觉得这是个大招,他容易招架不住。 “胡说什么”,裴氏斜了他一眼,“我知道呢你不喜欢内些个吟诗唱曲的,年纪小没长熟的,特地选了两个你能喜欢的,在府里伺候你比出去鬼混体面,你如今也是个大官儿了,将军老爷再在外面跑马追风,勾三搭四的,岂不让人笑话死。” 张氏听裴翠云的话上前来要给程仁虎掸去衣襟儿上的水渍,却被他惊恐推开来。 “不合心吗?” 裴翠云边喝茶边边看了眼两个女子,应该喜欢的吧,他不就这个眼光。 “娘子,你这,你这是做什么!” 他还怨起自己来了,给他纳妾还不是不叫那些人笑话他怕老婆,没个当家人的威严。 她如今都学着贤良淑德了,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程二虎你别太贪心,你还巴望着买十个八个回来给你搞个娼窝子么。” 裴翠云冷下脸,“你也少说家花没有野花香,这两个尽心伺候你,别总想着在外丢人,合不合心就这样了。” “我都一把年纪了,你这不是胡闹么!” 程仁虎比俞珩他们要年长许多,算算今年也满了四十了,连那四个子女中最大的也都弱冠成亲了,还给他塞什么小妾,他可没有那些风流胚子。 “胡闹?” 裴翠云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从红杏关不住回来,小秦淮你也没少去,前几个月去广寒云宫也不是张相公做的局,就是你,还在我眼前装什么孔圣孟仁的。” “我那就是去喝喝花酒,我这个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弄这些个干什么。” 程仁虎看那两个妾室一眼,忙叫程安把两人拉出去卖了或配人,别在这听什么夫妻间的碎嘴话,再传出去笑话。 裴翠云听他这么一说,叹了口气,“我也是从桂英身上涨了见识,我可没她那么刚性,也没那么些钱能带走养活自己,能把我领回家去的老爹如今躺在墓坑里头也起不来了,更没个靠得住的兄弟。” “谁敢休了你呀”,程仁虎弓着腰与她说小话,“都老夫老妻二十多年了,说这些没影儿的话来,茂时也不敢休妻啊,王娘子不是自己走的么。” “你若再敢胡来,在外头眠花宿柳,跟那些个没脸的野老婆勾勾搭搭,我就到壮哥儿那去,叫他养我这个娘,也不跟你在一个屋檐下过!” 说的更丢人了,哪有父亲尚在,母亲就跑到儿子院子里去分居而住的,程仁虎赶忙抚背劝道:“再不敢,娘子消气。” 知道他是改不了的,让他收敛收敛就好,裴翠云打开他的手,拿眼睛瞪他满脸堆笑的谄媚样子,在心里骂他老东西。 二十来年了,他俩成亲二十多年了,那会儿他还叫程二虎,还是个献阳县里倒腾瓜果的菜户。 第五十八章 双刀悍妻裴氏(三) 裴氏那年一十七岁,一身素色粗布衣裙,用蓝色的帼巾包着她乌黑的发髻,提着筐买了一条大鲤子、一块豆腐要回家去,今天他爹裴屠户说生意好,要她煮鲜鱼汤来喝两杯。 她正出神看那路边卖的水葱鲜嫩,一个老婆子正在挑,她也要买上一把,剁碎了开锅放进去肯定入味儿。 正候着就觉得有人掀她裙子,裴翠云生的个高儿体壮,比起一般家弱不经风的姑娘,她要比人家大一圈,还大手大脚的,抬腿便将掀她裙子的人用脚踩住了。 “瞎了你眼,裴姑奶奶的豆腐你也敢吃!” 调戏她的是蹲路边摆地摊儿卖菜的一个小子,风吹日晒黑黝黝的国字脸,正好被裴翠云踩着胸口,笑嘻嘻的一脸讨饶样子,牙齿倒是白,让裴翠云想起家里那头叫起来震天响的大叫驴。 “小娘子你怎么生了这么一双大脚。” 程二虎仰头看那女子,圆盘面一双大眼睛,却是柳叶眉,不十分白净却朱唇丰盈,十分艳丽。 他的话逗得周围摆摊卖货的男女老少笑起来,笑他不认识屠户裴氏家里的翠云姑娘,那是出了名的烈货,因个子高,一双脚也比寻常女子大。 “少给老娘浑扯淡!”裴翠云从挽着的筐里拎出一把菜刀,顺手一丢,擦着那小子的头就钉在了他身后靠着的一家店铺的门板上。 他头也不敢动抬眼一瞟,怪不得头皮发凉呢,他脖子再长一点,就没命了。 裴翠云伸手把菜刀取了下来,警告他说:“别让老娘再碰见你,不然早晚把你这调戏女人的杂碎剁了,包成包子喂猪。” “二虎,你是谁都敢调戏,裴翠云你也惹,这小娘子两把菜刀扔得准,卸你膀子一眨眼的事儿,就是太厉害,十七了还没找着婆家,裴屠户找了多少媒婆了,都嫌她粗手大脚,个子太高,又烈性,骂起街来才溜呢。” 程二虎望着那没在人群里的女子,丰腰圆臀,他倒不嫌她这些,明明是个又漂亮又俊的小娘子。 粗手大脚怕什么,做活麻利; 个高还壮怕什么,他不也是立起来黑塔一般的人。 他还一顿饭能吃六个馒头呢,越合计跟自己越般配。 他也不知道是没记性还是不怕死,告诉他别再自己眼前出现,第二天倒找上门来了,裴翠云挑眉看着蹲在院子里帮她爹扒羊皮的程二虎秀美微拧。 “你来干什么?” 她夹了门帘站在门里头掐着腰问。 “怎么?你这个菜户家里缺油水,找上门来买肉啊?” 裴屠户只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也不说话,程二虎也陪着笑,他那威武的脸上生出一股子憨气,看的裴翠云想笑。 “我帮老爹干干活儿。” 裴翠云听出了画外音,一撇嘴儿,“谁是你爹?磕头了么就乱认爹。” “你要愿意我这就磕头!” 说他他还来劲儿了,要跪下给装烟斗的裴屠户磕头。 裴翠云两步过去,大脚垫在他额头下,没让磕成。 “我们可没说愿意。” 程二虎也不生气,抬头憨笑。 裴屠户轰自己闺女进屋,“你先回去,越来越泼辣。” 从裴屠户这里还是有突破口的,程二虎又蹲在他身边小伏地,他刚来时候都说明了,他要求娶裴翠云,只要裴老爹点头,他就回家去央媒提亲,今儿特地提了两筐鸡蛋来,这是定礼。 门帘根本不隔音,裴翠云听见他爹同意了,程二虎咧着嘴笑嘻嘻的往家里跑,按他爹说的要三媒六证,花轿迎亲就点头。 “爹,你可想好了,他无爹无娘,跟着大哥过日子,也没什么出息,你闺女我在家还能顿顿吃肉,到他家去没准就当兔子喂,净给我吃草。” 裴翠云在屋里纺线,耷拉着眉眼提醒裴屠户。 “我算过了”,裴屠户一脸玄机的给女儿说:“你姓裴,他姓程,有个千岁程咬金就娶了个裴氏女,都做了国公了,我瞧着就是段好姻缘。” 裴翠云翻白眼儿,“爹,你那是看了什么话本子胡诌的,什么就算过了。” 裴屠户又装了一袋烟,“陈瞎子给算的卦,他只要改成程仁虎,二字旁边立个人,将来大富大贵啊,你跟他八字特别旺,那是有官命的!所以这门亲事我同意。” “我去砍了陈瞎子。” 裴翠云来气,怕不是这穷小子买通了陈瞎子乱说,“他有官命,他一个菜户,能当个倭瓜堆里的高官儿。” “这小子武艺高强,占地的流氓曹赖子,被他两下子打跑了,再不敢去占他家地,两个眼睛怒起来跟张飞一样,他家祖传了一套枪法……” 裴老爹絮絮叨叨的说什么裴翠云没听进去,反正也没什么好人愿意娶她,不是程二虎就是街东头油坊里学徒的马大贵。 比起来,这个程二虎还精神点,至少比她个子高出一个头来,是个爷们儿样子。 十七岁下半年,裴翠云就坐着花轿抬去了程家,她没指望程二虎真能当什么官,也就他爹信陈瞎子的瞎话,说他能当个倭瓜官儿。 反正不管嫁给谁都是一辈子在这条街早一遍晚一遍从西走到东。 程家离娘家还近,她回家也便宜,值得庆幸的是,程二虎倒是喜欢她,说什么都听。 她捏过程二虎的耳朵,发软,裴翠云记得她娘活着的时候说过,男人耳朵根子软就是听老婆话。 “你给他这么多银子干什么?”裴翠云一进屋便撞见两人正推一捧银子,遂呵斥道。 他爹都要把自己的棺材本都给了程二虎了。 裴翠云一立眼睛,程二虎忙把银子又放回了裴老爹的手里,本来他也不想要,是裴屠户非要给他,让他拿的。 “让他去考科举。” 裴翠云脸都绿成菜色,“爹,你脑子进了下水了?他大字不识一箩筐,就会写自己名字,去考什么科举?是不是你骗我爹!” 程二虎摇着双手,“娘子我哪有那些花花肠子。” “是武科举”,裴屠户抽起烟来,“我听外头喊张榜了,要选将军,谁中了武举,就能当大将军,让他去,这是路费和孝敬考官老爷的钱。” 裴翠云倒是听说这两日张榜了,可是程二虎那两下子能行么,就打跑曹赖子那两下子? 裴翠云坐在程二虎身边,伸头看了眼银子,裴老爹说他已经叫人给女婿报名了,用的程仁虎这个大号。 “要不你去试试吧,去县里也长长见识”,裴翠云犹豫了一会子后把银子塞进程仁虎的手里,说道:“钱省着点花,路费免不了,那孝敬考官老爷的钱就免了,考不上你就回来,也知道那武举是怎么回事儿。” 程二虎也真是耳根子软,他娘子都这么说,也没告诉哥嫂,就只拿了老丈人一半银子,回家收拾收拾就去县里考试了。 第五十九章 双刀悍妻裴氏(四) “我弓步一挺身,那四个朝我奔来的一掌两个都撞飞了,连那王爷都夸奖我勇武过人!” 裴翠云提着茶壶给两摞子碗都添上茶,看着胸前扎着大红锦缎的程二虎正给围着他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讲自己如何考上武‘状元’的事情,她抿嘴一笑,把倒好的茶端过去待客。 “那安王爷还没我年岁大,生的威风凛凛”,程二虎挑了大拇哥,“穿着乌衣铠甲坐在上面,后来我把那两拨人打退了,他还让我耍了一套枪法。” 家里的徒工去街上买炮仗回来了,程家大哥跟嫂子两人在外面点了起来,乒乒乓乓的吓了屋里聚精会神听故事的人们一跳。 回过神来的人纷纷起身给程二虎和裴老爹道喜,似乎都文雅起来,拱着手,满口“恭喜恭喜”。 程家不知道二虎去考试的事情,裴家除了裴屠户没人能信程二虎能考中,所以官府鸣锣开路来送聘书时两家人措手不及,裴老爹剩下那一半银子也终究没留下,当作给报喜讯的赏钱给了那两个差役。 用洒金红纸写的聘书如同圣旨一般被双手捧出来时,所有人都伸着头看。 其实他们大部分都不认识字,特请了街上一个代写文书的先生来,站在屋子里给念了一遍。 “恭喜程将军,要聘你去那朔州城做副尉,上面还有朝廷的大印。” 文书先生苍老虚弱的声音在这局促的屋子里倒显得洪亮起来,门口一个揣手的邻居问,“副尉是个什么官?几品?” 程二虎哪里懂,满屋子也没人懂,后来还是这文书先生捋着胡须说教一番,“校尉六品,副尉低于校尉,也得有七品。” “那县令老爷也才七品,那程二哥岂不是跟县令老爷一个品级了!” 气氛又都活跃起来,有巴结的有赞叹的还有羡慕的,只有裴翠云垂下了一双弯眉。 “你男人都做了大官了,你还不高兴?” 街坊邻里都散去后,看着给自己装烟丝的裴翠云,裴老爹小声的问。 她闺女喜怒形于色,一眼就看出来眉间有愁。 “您没听见要去朔城做官,也不是在县里做官,那山高水远的地方。” “欸!”裴老爹抽了两口怪自己女儿没远见,“他是只虎,这么小个地方能容得下他?虎都是在那大林子里才施展的开。” “那我不跟他去”,裴翠云努嘴低声说了句气话。 他俩刚成亲没多久,连娃还没生,她怎么可能不跟着去,可她怎么留下她爹一个人在这里,当初嫁给程老虎就是想着离家更近些。 “放屁”,裴老爹用烟袋锅一敲鞋底,“他都当了县令大的官了,你不去,没个人伺候他,他还不讨小老婆,起码得生两个娃,日后有靠。” “他敢讨”,裴翠云嗓门大了起来,“再说,我去朔州你咋办?” “你管我做什么,你都是泼出去的水了。” 裴老爹凑近了闺女些,又说:“他咋就不敢讨小的,你去看着他点,这男人都是一个熊样子,飞黄腾达了就忘了本,你个糟糠之妻他不敢下堂,但你得看住他!” 看住他,看住他,裴翠云从献阳看到了朔州,又从朔州看到了京城,想着想着她自己笑了,不是笑自己成功了,按他爹希望的那样,有了孩子傍身,他也没讨什么小老婆。 而是笑自己一晃神就从献阳屠户家的女儿成了诰命在身的夫人。 如果裴老爹还活着,她还要选跟二十几年前差不多的晚上,给她爹装一袋烟,但是要告诉裴老爹,光看着男人不管用,生孩子也不全管用,她女儿到底是靠着自己才在程家稳固不倒的。 “娘子,有件事儿你还不知道吧。” 程仁虎给自己倒了碗茶,坐下小声的说:“你们去避暑的这几天,朝中发生了大事。” 往日里程仁虎是不跟她说外头的事,知道她嘴上没把门的,问多了还会说她嘴碎,今天主动提肯定是跟她有关。 裴翠云不仅瞪大了眼睛,还附耳过去。 “茂时被贬官,让他到丰源去做巡察使,连加封的将军也撤了。” 裴氏惊恐不已,她以前听话本子就知道‘鸟尽弓藏’这一说法,难道要开始了吗? “所以你日后可不要再说什么纳妾讨小老婆之类的”,程仁虎叮嘱裴翠云,“这次皇上就是顶不住御史台连番的参奏,还有王家父子接连称病不朝的压力,做出如此重的惩治,妻妾失序这么大的把柄落在别人手里,也怪茂时自己。” 裴翠云听罢,手抚心口连连点头,“我这就把两个女子送走,那今天我大闹不会对你有影响吧。” 程仁虎摇了下头,“陛下主要是安抚王家。” “茂时贬官出京,我真是又高兴又可惜”,裴翠云叹了口气,“咱们这些朔州旧部,数他跟长宁王受陛下青眼,可他呢左一个小老婆又一个小老婆,弄出妻妾失序这样的事情来,哪户做官做宰的人敢像他,活该!” “陛下也是念及旧日情面的,不然也不会贬去丰源。你想想那是什么地方,将来二皇子成年后的封地。” 贬官终究就是不好,裴翠云心里盘算这事王桂英知不知道,转念一合计,就是为了安抚王家,王桂英当然比她先知道。 孩子都还小,肯定是要一同随着李茂时去丰源的,这下可真是妻离子散,桂英日后可是见不着孩子了,裴翠云又陷入了愁绪中,她明天一早上得去王家,最好再约上徐慕欢她们。 李茂时贬官出京的事情,没人比裴翠云知道的更早些,避暑赴宴回来也都是听自家官人说起。 “你们也不必这样慌乱”,王桂英打扇,她永远都是这样气定神闲的样子。 “李茂时去丰源上任,李家长辈还在京中,孩子们都留在老人膝下承欢,代父孝敬,何况晟儿还小,就算我舍得,李家长辈还舍不得这孙儿受后母的抚养,骨肉分离的场面还不会发生。” “这么快就续弦了?” 王桂英笑里带了些讥诮,但也淡淡的,“现在没有,总会续的,他孤身前去上任,家里也不放心,肯定要有人照顾。” “他不是有外宅和左一房右一院的妾室么,还不够伺候的?” “都打发了”,吴涯接话道,王家是不屑于打听李家的事情的,可能还不知道。 “李家二老说是这几个女子方克的李茂时贬官,所以借机把那几个都撵了出去。” “他到如今这个地步,都怪他自己花心,还能怪到女人身上。”裴翠云听着来气。 “罢了”,王桂英看了一圈小姐妹,“和离这件事算是有个了结,对于王家李家来说都有了结果,日后姐妹们也别再我这提起李翀。” 和离当天,王桂英对李翀说过‘勿复相见’,其实连挂念都不要才最好,因为爱的太纯粹,所以恨起来他,王桂英也是如此的纯粹。 不论他有怎样的下场结局,她都不会对李茂时再有一点的留恋,也永不会再原谅他。 佛中偈语说‘由爱生恨’想必如此。 第六十章 巢倾枝折凤归去(一) 李、王两家的事情平息并不代表着新旧两派平息,新政只要还在继续推行,风波便难平息。 不出舒绾的预料,太子册封大礼后,中宫加上六宫妃嫔还有他们背后的世家大族都无法坐得稳了,或者说他们变得焦躁起来。 “娘子,未央宫请您去……”,婢女昼暖说话不畅快,“说是今晚中秋宴乐,请您去同乐。” 陛下这会儿设宴群臣赏月,俞铮是为了逃避每年中秋节宫中惯例的团圆宴,他不想以帝后的名义与卓温娇同宴,所以早起给太后请过安后就一直推脱公务在身。 以往未央宫不敢来请舒绾,因为知道她是不肯给面子的,为了不损自己的威仪,卓温娇从不轻易发难。 今日她们是胸有成竹?还是因为坐不住? 舒绾不想猜的很透,而且她决定去赴宴,对镜打扮一番后就吩咐昼暖备车舆。 “娘子,奴婢令人去陛下那里?” “不必”舒绾起身后有些显怀,如今她也七个多月了,孕妇怕热,所以即使天气凉爽下来,她也穿着纱衣,只天晚起风后在外披件素帛而已。 正红色石榴裙,金凤织锦披帛,牡丹锦簇的玉牌鞋,舒绾挺着肚子来到未央宫时,所有人都盯着她看,尤其是她头上金凤衔东珠的步摇,每随着她的动作荡悠一下,似乎就击碎一层贵妃与皇后间的壁垒。 正红、金凤、牡丹、东珠,每一样每一件,这个女人都在显现她从未收敛起来的野心。 卓温娇最爱南珠,她觉得较起北方进奉的古朴大气的东珠,南珠更秀气莹润些,可舒绾用的东珠规格只有皇后才配拥有,放在别的妃嫔身上是要被严厉训斥的。 在冷眼和夹杂着愤怒的打量中,她没有任何拜礼就落座了。 “元贵妃金凤牡丹加身,还有如此品相的东珠,逾制了吧”,谨妃冷言冷语,却也没有咄咄逼人。 “天子嫡妻,何来逾制一说?” “天子正妻坐在那”,顺妃厉声。 “她是太后所封,不是陛下”,舒绾淡然的回答,她月份大了,说话声音有些虚弱。 “本宫是皇后,天子正妻,元贵妃自重”,卓温娇凝视着舒绾语气冷淡。 “今晚是要论出一个嫡庶正偏吗?” 她们在后宫就能议的出来,哪还用纠缠这么久。 舒绾侧过头饮了些水,撂了杯盏与卓后对视,“你有没有后悔过退婚?如果当日卓家没有判断失误,你今日就是真正的皇后,也不会有我。” 众人面前卓温娇脸上挂不住,但她只是微动了下嘴角,并未失态。 “卓家觉得安王失势,怕在朔州永远回不来,想他气数已尽,宁肯把你许给七王爷做侧妃,赌你成为帝王之妾后会有些手段诞下储君。” 舒绾神色带有轻蔑之意,“你说我怎么承认你是正妻呢,一个女儿嫁给两家,你是不承认七王爷的婚事还是不承认四王爷的婚事呢?” “放肆!”恭嫔试图替哑言的卓后出头,压一压舒绾的气焰。 “解氏放肆!不过是一个嫔位,怎敢以下犯上”,昼暖厉色怼回去。 “我今日来”,舒绾被搀扶起身,神色一丝的得意,“不是应你的召见,也不是来宣战的,我是提醒你和六位,中宫不是给一个宝册,拿到凤印就作数,要纲常承认,不然何来凤仪天下?” “你连我都说服不了,如何说服天下人。” 舒绾走了,留下鸦雀无声的未央宫,卓温娇低沉脆弱的声音还是那样冷淡,“我不想招惹她,姐妹们非要召她来,方才还一个个斗志昂扬的,没见她受到折辱,反倒让我挨了羞辱。” “散了吧”,卓温娇起身,拖着曳地的裙摆,哀容凄凄,“原本我是对你等愧疚的,觉得我无谋无勇,治不住舒绾,反而拖累了你们,现在看来众姐妹也不过如此,我把她召来了,你们亦无一人能降服住她。” 未央宫主位都离席了,其他人再坐也没趣,悻悻的都起身回宫。 恭嫔暗暗地与谨妃抱怨,“卓姐姐什么意思?宫里除了她位分在贵妃之上,咱们谁敢出头,岂不是给了陛下以下犯上的把柄,可她又不肯,反而怨怪我们。” “姐姐,你倒是言语啊” 恭嫔今晚额外的活跃,到底是因为解家这几日因为新政,被追查大量田产来历的缘故,数罪列举。 解柔的两个哥哥、三个叔父都被羁押在狱,她父亲也停职查办,是第一个被刀俎宰割的鱼肉。 解家还没完,马氏、抚宁公府也都开始被查。 慎嫔今日早请安想去求皇后让卓相救救抚宁公府,可今早皇后却以身体不适取消了晨请。 卓、贾两家关起门来避事的态度搞得人心惶惶。 “妹妹早些回去歇息吧,气大伤身。” 贾明淑扯动嘴角和气的劝,“皇后想必自有办法了,你看她如此气定神闲,你我也不要过分僭越,触怒皇上可不好。” 谨妃的态度与前几个月迥乎不同,她之前是主张强硬的,甚至不止一次私下埋怨卓后软弱,怎么如今装起云淡风轻来。 她不是装,恭嫔心里倏尔明白,质问道:“都说太后与陛下达成共识,这次推行新政,承诺绝不波及卓、贾两家,舍弃掉解、马两族和两个公府自保,看来都是真的。” “妹妹别玩笑,前朝的事后宫不得干预,何况你我位分不高,力所不及。” 她们能入宫还不是为了前朝后宫皆是四大家族的天下,舍弃掉自己的小情小爱为的是永保家族的荣荫。 解柔目光带着恨意,“唇亡齿寒,你们抛弃掉解、马还有符、陈两家就能真的高枕无忧了?” 谨妃心里也忐忑过这个自保的决定是不是正确,可这是太后和父亲商议出来的,也是陛下承诺过的,她只能按照在这盘棋里按路数走。 “柔儿你放心,解家就算倒了,陛下也答应过太后不会波及后宫的。” 恭嫔甩开贾明淑的手,“担心你自己吧。” “慎嫔和顺妃还留在未央宫未离开,缠着嬷嬷要见皇后,但都被以‘卓后歇下了’为由推却掉。”恭嫔离开后,婢女惠儿近前来向谨妃回禀。 第六十一章 巢倾枝折凤归去(二) 惠儿搀扶着贾明淑,“娘娘,这后宫失和,几位娘娘不会转投元贵妃吧?” 谨妃瞥了眼惠儿,觉得她没脑子,舒绾要她们几个做什么,更何况卓、贾两家路已经选好路,后宫还斗个什么劲儿。 惠儿知道自己失言,不敢再多语,只低了头退下去。 不知道是因为解柔的愤恨,还是担心局面,贾明淑回宫后并未能安枕,守着那盏琉璃烛台发呆睡不着。 她还不如这一盏孤灯,能照亮见方大的地儿来,在这无尽的夜中来点光。 “姑娘!” 夜也不知多深了,服侍她的李嬷嬷脚步凌乱的进了内殿,“姑娘,嘉辰宫早产!” “什么?”贾明淑惊愕中难以置信的站起身。 “一刻钟前,嘉辰宫的太监拿了陛下的令牌宣太医,准医官宫中骑马,快快赶去救命。奴婢令宫娥过去打探,说是舒氏不知怎么突然肚子疼,还下红,有了早产的征兆。” “她还不足八个月吧?” 李嬷嬷记得清楚,“七个月加二十八天,还剩两个天才满八个月。” “她怎么突然动了胎气?”贾明淑想不通,“难道是今晚在未央宫受了气?”旋即摇头,“统共没坐多久,也没说两句话,不至于就因为这早产吧。” “许是身体原因?”李嬷嬷奉了盏热茶给谨妃,“她年纪也不小了,三十几岁的人了还生产。” “可她保养得不错”,贾明淑摇头,“她极通医术,而且你不觉得她肚子比常人七八个月都要大吗?” 其实贾明淑总怀疑舒绾早就怀了身孕,但是一直隐瞒着,但又实在想不通她隐瞒的理由,便想是自己多心。 方才得了她早产的消息,难道隐瞒月份就是为了这个?可再怎么算她也是早产,也不过是八个月生和九月个生的区别罢了。 “难道是?” 李嬷嬷没敢说出来,只话里有话给谨妃使了个眼色,指了指东面,说起太后和卓后她总是这个手势。 “不可能,这会子下手岂不是往自己身上抹脏,只等她自然生产时再动手脚最好”,贾明淑不信太后和卓温娇能这么蠢笨。 “她不会自己……”,贾明淑神色发僵,“她不会想陷害我们吧?” 李嬷嬷跟贾明淑相视,“她敢拿自己性命做赌?若真是早产可不是小事,说没命就没命,还不是便宜了卓后,正盼着她死呢。” “她擅医术的”,贾明淑提醒李嬷嬷,“若她能死里求生呢。” 李嬷嬷还是不敢信,谨妃是没生过孩子的才说出这样的话,她生过所以晓得,妇人生产那可是跟阎王殿隔着一步远。 自然生产尚且如此,何况动胎气早产,不弄个母子具亡算是造化,她医术能有多高敢有此把握? 贾明淑心忐忑的厉害,她预感舒绾早产会掀起轩然大波,可她也希望李嬷嬷说的是对的,没人敢拿早产作赌来陷害她们。 “吩咐人不要去嘉辰宫打探”,贾明淑吹了灯,屋子里被明亮的月光照的冷冷清清,“咱们宫里的人一个都不许凑上前去。”免得惹人生疑。 就算舒绾真是早产另有因也是在未央宫出的事。 李嬷嬷领了吩咐退下去,贾明淑继续守着那盏灯,留下一缕烛火灭却还未散尽的烟,是不是她余生都要这样活下去,她羡慕舒绾,哪怕今晚她短寿的死了,她也羡慕。 那才是真真正正的活过一回。 不像她们,都是材质高贵却身不由己的棋,一步步进退都为局与势。 …… 瓷器间轻碰发出的些微声响令俞铮从闭目小憩中清醒了过来,他头痛欲裂,扶着额。 “三更过半了,歇息吧,你太累了。” 她不知何时来的,正坐在下首的椅子里,手里在做些针线,微微颔首,脸上是恬淡的神色。 俞铮沉默着端详她一会儿,好像疲惫的一颗心被她温柔的声音抚慰得放松且平和。 她在缝香袋子,将艾草之类能驱蚊的香草放进去,俞铮自己也有几个她亲手做的。 “奏疏我还没看完。” 她抬头朝俞铮笑了一下,她的眼睛很美,圆圆的内眼角极其温柔。 “再忙也得睡觉呀。” 她说话偏慢,跟那些声如银铃,语调爽脆的小娘子不同,总是一字一句的。 俞铮是个急性子,打少年起就是,可很爱听她说话。 “老二的字有长进了,昨天先生上了奏疏来,特地夸赞了他。” 提起孩子,她笑的开心,“你总说二郎过于狂放,其实他只是不拘小节,不如靖儿那般沉稳。” “外面起了风”,她说着起身,拿起放在一旁椅子上的斗篷穿在身上,“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俞珩起身,“正好我也出去吹吹风,散散步,坐的腿都发僵。” 其实俞铮觉得浑身都僵硬酸疼的。 “不用,天凉路远,你保重身体最要紧。” 看她往门外去,俞铮缓过发僵的四肢,趿拉着鞋要追过去,嘴里还念叨着,“嘉辰宫能有多远,溜达着几步路,咱俩也有些日子没在一起散步了,等等我”,说着还朝她摆了下手。 “小绾” 刚刚还在殿内的人,此刻已在门外了,她一身素色衣裙,在风中衣袂飘飘,被圆亮的月光照得周身透明般,好似一缕要飞走的烟。 俞铮又唤了她一声,她转过身来,恬然的笑着立在月下。 俞铮低头看了眼咫尺的门槛,他像是脚下生了千钧重,怎么也提不起步子跨出去。 传说,人鬼殊途,人是跨不进阴界的,门槛就是生者与亡者的结界。 “我要走了,你快回去吧。” 在这对望中,俞铮的心从焦急到一片凄然,满脸是泪。 舒绾转身去了,没一会儿就隐在了夜色里,方才还明亮的月夜,此时漆黑阴冷,什么也看不见,他再次变得惶急起来。 “舒绾!舒绾!” 太极宫里极静,满屋子的太监侍女、御医,没一个人发出声音来,这静谧中俞铮像是梦魇了一般不停的在呼喊着舒绾的名字,施针的御医压力大到满额冷汗。 第六十二章 共怜旧时情深长 俞铮猛然睁开眼坐了起来,御医来没来得及拔掉他身上的针,见他醒了,忙跪在床前。 ‘原来刚才都是一场梦’,俞铮用拳锤了捶自己的额,怪不得他梦里也觉得不安生。 舒绾呢?俞铮记得稳婆惊慌失措的喊了句‘难产了’ 他一直在嘉辰宫,看着一盆盆混着血,成了红色的水端出来,都来自舒绾的身体,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的过去,就是生不出来,不知道舒绾身体里还有多少血可以流。 俞铮拎着太医院医正质问他,舒绾到底能不能活,把那孩子拎出来不要了不行? “陛下,情况危急,眼下形式母子俱危!” 站了一晚上太累了,太医惶恐的神色和最糟糕的消息打击的俞铮猛地眼前一黑,仰面厥了过去。 他梦到了舒绾,他梦见了舒绾变成鬼来看他,都说梦是反的,俞铮忙扯住医正问,“她怎么样了?” “恭喜陛下喜得公主,母女平安” 俞铮双手扶着自己的头,终于呼出了一口气,心放在了肚子里。 …… 侍女昼暖寸步不离寝殿的守着,见俞铮进来福了福身子低声说:“陛下,娘娘生产后累坏了,昏睡过去,太医说要静养休息。” 这会儿舒绾是最危险的时候,宫里也没个可靠的人,俞铮坐在她床边,看着她形容憔悴,吩咐昼暖道:“去告诉太子,让他去传朕口谕,把在京的宗室贵妇和年纪五十以下的诰命都召进宫来,侍奉床前。” 京中的宗室贵妇就只剩长宁和齐王府,能得诰命又五十岁以下的几乎都是朔州旧部的家眷,也只有这些人能让俞铮安些心,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毕竟是自己的生母,俞成靖得了口谕后斟酌再三,从朔州旧部的内眷中又筛选一番,这会子就算是一直中立的齐王府,他也不太信得过。 而且将徐慕欢、王桂英和裴翠云三人放在了舒绾情况最危险的第一夜。 三人入宫时见舒绾此时的形容还是害怕的哭起来,慕欢也难产过,她知道,比起这会儿,生产时还不知道有多惊险。 “怎么突然就小产了,她自己尤擅医术,难道就没个预料?” 三人正心里难过,就听见外头略有骚乱,裴翠云机警的起身要往外去瞧瞧,留下王桂英和慕欢,嘱咐道:“你们两人守住了,别是什么声东击西的招数,想害她。” 裴翠云出去没会子又回了来,摆摆手小声的说:“没事没事,陛下的金甲卫奉旨搜查各宫,点检宫人,刚才在隔壁的粤华殿,动静大了些。” “大半夜的搜查宫内?”王桂英觉得这哪是没事,分明是要出大事。 “舒姐姐小产,恐怕是有蹊跷,不然怎么会这会子搜查呢。” “粤华殿住的是恪嫔吧。” 慕欢接了露冷奉来的药,用银汤匙缓缓地搅动着吹温,一会儿要喂给舒绾的。 “我以前在村里听说,那些个巫婆妖道会拿了钱专害人家生产的娘子,难不成宫里也出了这样子的事情?” 厌胜之术历朝历代都是灭门的死罪,王桂英变了脸色,掩了裴翠云的嘴,“你别乱猜了,听凭圣断吧。” 慕欢搅动汤药的银匙突然一滞,她想起前些日子俞珩与她说过,‘陛下在等一个契机’,难道这早产就是一个契机吗? 她看了眼舒绾,心里忧愁的想,难道这样不顾人性命就是为了铲除一个卓家?心下突然凉了一半。 “别搅了,太凉了药效也不好,我把人扶起来慢慢喂下去吧”,裴翠云打断了慕欢的思绪。 …… 兰台谏官联名上了奏疏,以皇后兴厌胜之术为由,要陛下废后。 卓相没有压着不议,他知道挑头的是肖彦松,此人耿直,他也压下不下去,自己称病在家,安排了贾璜联合一派旧臣力保皇后。 他护着阿娇不废,便成外戚串通中宫这样的把柄,他不护着阿娇,站在那就是言官的靶子,所以他只能躲在家里。 可废后一事,就算是前朝议的差不多了,还是要得到太后应允,就算是平头百姓人家要休妻,也需父母点头。 卓相能对废后一事存些把握也是因为太后尚在,她不会容许中宫之位到舒氏手中。 可卓相他也忽略了能左右废后的另一群人——官中女眷。 跟男子一样,若想成为社稷重臣就要有才学能力,经过曾曾选拔才有资格被委以重任 皇后为天下内宅女眷的表率,那她就需要有必备的德行,嘉言懿德,才华出众,良善贤能。 才有资格享天下女人最高的荣尊,所谓母仪天下,若失了这些品质,她便不配其位。 前朝废后声浪正烈,后宫也被京中女眷添了一把火,彻底烧毁了卓、贾两家保住后位最后的希望。 未央宫搜出巫术的人偶、符帖后两日,太后不得不召见八位扣宫门求见的诰命夫人们,她们要求太后支持言谏官的奏请——废卓氏皇后。 太后贾氏看着堂中两队而列的女人们,眼里没有丝毫的蔑视和嘲讽。 第一次,她感受到这些诰命礼服穿戴在年轻女人的身上是如此美丽,若找一个词准确形容,就春风得意吧。 终于,华丽的冠冕下不再是一张张衰老且驯从的脸,不再是熬尽青春,从夫君那里分得一杯荣誉的残羹。 她们都是先帝封的诰命,在她们的夫君还只是五六品小官的时候,甚至礼部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写嘉奖的谕旨。 从来都没有一个女人不是依附丈夫的高位厚禄而得到诰命的,你的夫君一品,你只能是一品诰命。 他们的夫君甚至没有资格入京为官,官阶低的可怜,出身也贫寒,可她们册封诰命的决定却得到了全京城女眷的支持。 百姓都知道为收回西凉州在朔州有驻军,却不知道那里也有好多驻家于危险中的娘子们,她们在那里一次又一次的抵御了袭扰边民的马贼,用智慧和勇敢剿灭匪首。 他们知道在民风不开化的西川有外放的官员,却不知道那里也有一些娘子,垦荒生活之余,还能创办学馆,不仅启蒙幼童,还创办了女学。 礼部最后以恭人加封她们。 第六十三章 生前富贵草头露 “卓温娇为荣华富贵在婚事上首鼠两端,本无母仪天下的品德,若她为后,妻妾秩序还有谁在意,让天下的内宅如何以品德要求正妻,要求妾室安守本分?” “卓氏本靠着祖荫扶保上位,应本份修德,可如今后宫皇嗣受害,天下内宅无不惶恐,废后一事迟迟定夺不下来,卓家屡次用祖宗情面来推阻,太后不该大义灭亲吗?” 在卓温娇这件事情上,贾太后从来都不占理,哪怕是当初强逼俞铮,也是以母亲的身份去要求儿子。 如今面对命妇们的逼问,她也只能怀柔,哀诉。 “你们也是女人,最能体会到婚事身不由己的难处,说阿娇首鼠两端,她也只是个可怜人,至于皇嗣受害,皇后确实有咎在身,不过实情尚未查明。” “内宫为天下内宅的表率,无统御内宫的德行,无贤良的品质,就算身在其位又能为谁所信服?” “她……也是刚做皇后,诸位夫人身为命妇官眷,应该像忠臣辅佐皇帝一样,去帮助皇后才对,而不是动则废掉,严苛如此。” “太后,对卓后姑息则后患无穷,日后出现一女嫁两夫,要衙门怎么断?若妻子作乱内宅,怎么断?若恶妻虐待妾室,怎么断?若妻妾失序又该怎么断?” “衙门都断不了,请太后圣断时,太后能否也对这些毫无亲缘的女子,说出如此宽容罪责的话来?” 俨整站在下面的人,咄咄逼人的气势,太后沉默着,如芒刺在背。 “请太后肃整内宫,匡正纲常伦理,以为表率!” 她们跪下来,但贾氏并没有从这跪中感受到一点点卑微哀求,反而是压迫。 那是她们用言语逼迫外的另一种形式。 她仿佛看见京中旧派女眷的荣华此刻如镜花水月,不堪一击的被这些女人打碎。 想想四大家族送进宫里的六个妃嫔,公侯府里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根本不是这些女人的对手。 她们生来见过的敌人不过是尊卑分明的姨娘、嫡庶不同的姐妹,争争宠,拆拆台。 而这些女人见过的敌人有野蛮的马贼,凶悍的西凉人,还有未曾教化的野蛮。 胜负早已定。 “如今兰台众官上疏陛下,以卓氏言行无德,无能统御后宫,膝下无子嗣为由要求废后。我是皇帝的生母,九翎的太后,确实应该规劝陛下纳贤言、良言” “众位夫人、恭人一齐进宫来劝谏我下懿旨,支持兰台谏官的奏请,可这到底还是帝后的事情,我只支持皇帝最后的决定。” 贾氏虽未明确支持废后,可对废后无反对意见已经是难事,随着太后的中立,原本一直反对废后的贾璜等人都再不阻挠。 这一场中宫之争终于落下了帷幕。 …… 废后风波后太后病了一场。 俞铮侍奉榻前,却听着太后絮絮叨叨的再为卓温娇求情。 “我知道,你要让她做皇后,从你登基内天起这心思就没断过,如今她儿子都当了太子了,名正言顺的储君,你还是放不下给她中宫名分的念想。” “这些我都理解,她与你年少夫妻,患难与共,偏又是个温柔良善,深的你欢心的人,你不忍心看她受委屈。” “就算是这样,也不该让卓氏拿命来赔给她,皇后的位置是我给阿娇的,你要恨恨我就好,阿娇虽是个不得你欢心的,可也不是个恶贯满盈的人。” “当年嫁娶之事对不起你的也是卓家,不是她,何苦让她如花似玉的年纪就香消玉殒。” 太后看着下首坐着一言不发的俞铮,语气里也没了往日肃整凌厉之气,到像是规劝儿子的老母亲,满是无奈和示弱,说尽小话。 “从未央宫搜检出来的东西,我一概不信,我就是不信阿娇会蠢到搞什么厌胜之术,那东西有没有用天知道,还背上死罪的把柄,她为什么要这会子去害舒绾?” “拿针扎两个布娃娃就能害死人?那我早就死在后宫里了,还轮得到今日做太后。我生了你们兄弟三个,嫉妒我的妃嫔有多少,哪个不盼我死了,若这玩意儿有用,哪个能放过我。” “不管是谁放的那东西诬赖阿娇,我都不信鬼祟之事。” 卓温娇已经被金甲卫控制在未央宫,几次三番要见太后都未能行。 “我们各退一步吧,后位还给她,阿娇不能杀”,见俞铮起身往外走,太后冷冰冰的朝着他的背影说道。 “就像当日我们约定好了,只要陛下还能恩准卓、贾两族如旧的侍奉驾前,什么汪氏解氏,那些个不重要的犯了罪的人任凭陛下发落,现在后位我们也让出来,就让后宫恢复往日的太平吧。” 见俞铮住了脚步,太后又说道:“陛下可别学了那汉景帝,因为偏信了一个晁错,一门心思要削藩,害了忠心耿耿的藩臣,坏了太平的好日子。” “陛下根基未稳,还是要这些老臣替陛下鞠躬尽瘁,何不宽宏些收为己用,想他们都能忠心陛下的人,天子岂能没有容尽天下人的雅量?” 俞铮走了,见太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刘嬷嬷跪上前来给太后换了杯新茶。 “太后,是不是退的太多了,太子之位给嘉辰宫就罢了,皇上都到这个年纪,也没有其他血脉,可是中宫之位就这么给了嘉辰宫,他们也未免贪心了点。” “卓家没有福分,我也是顺应天意”,太后满面愁容。 “阿娇身份始终尴尬,按人伦俗礼她不是发妻,按纲常来看,她又不是太子生母,给她吧,我们都退让至此,陛下该消停了,用一个中宫后位换两族的平安富贵,也不亏。” “太后真觉得皇上能停止推新政?” 太后饮了半杯茶,脸上现了一丝的笑容,“不停也得停,他太激进了,就像先帝为什么一直犹豫着让他继位一样,传位给了他病怏怏的大哥,就是先帝觉得他还不够稳重,让他先学会稳住心性。” “太后,奴婢听说,礼部已经呈了奏疏,请陛下给太子殿下选妃。” 太后看了眼刘嬷嬷,笑意更深,“铮儿这一辈,棋是没有押准,成靖那里就再不能失手了,我已经这把年纪,能在朝中多少时日,中宫之位让出去了,储君之妇可不能旁落他人。” “奴婢相信,卓相有了经验,这次一定不会再出纰漏。” “你亲自去送阿娇往长门宫吧。” 第六十四章 晚来天欲雪 太后提起卓温娇心里不忍,想她做女儿时也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除了听安排也没做错过什么。 今日竟成了一颗废子。 “她熬到一把年纪才成亲,谁想到一刻的恩爱都未曾享受过,就要在那长门宫里度过余生,你去告诉她”,太后吩咐刘嬷嬷,“让她安心在长门宫,过些日子我会向陛下求情,让她以修道为名出家到宫外的慈心女观去,再让她父亲接她回府。” 卓温娇卸去了皇后的冕服,一身素衣荆钗,只带了两个当日入宫时的女婢往长门宫去。 那是最偏僻的一个宫殿,处于一片洼地中。 每到多雨的季节长门宫内都积水,更别提冬日积雪因不能多照阳光久久不化开,最是湿冷难耐之地。 所以宫里的人都爱称长门宫为冷宫。 因地处偏僻,没什么宫人愿意往那边去。 挨着长门宫的掖廷里常有闲话说那里边闹鬼,阴湿不见阳,夜里还有怪声响,更是没人愿意去。 从未央宫去长门宫路途颇远,刘嬷嬷特地一早备了马车来送卓温娇。 清晨的甬道上,马车的轱辘压在青石板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格外寥落。 车马要路过粤华殿、嘉辰宫、昭明宫…… 每一个跟卓温娇一齐入宫的妃嫔都醒着,睁着眼睛听那震击心房的马车声从门前而过。 太后再次退让了,连正妻之位都让出去,那她们这些天子之妾又有何用处? 今日的昭明宫、粤华殿不过也是一个个其它的‘长门宫’罢了。 …… “看她,还打哈欠呢”嘉辰宫里,慕欢正抱着小公主。 那未睡醒的娇嫩的婴孩儿像只贪睡的小猫,张嘴打了个哈欠,惹得大家一阵怜爱。 舒绾刚缓过乏累来,形容虽憔悴,可眼见强了不少。 毕竟每日二两老参配在药中炖汤补血气,什么病还有不好的。 不许她劳动,所以不能抱抱这孩子,可这样看着舒绾也满足了。 “皇上可给取名字了?” “只取了乳名叫小狸,说是希望她像一只狸奴,虽生下来小小的,弱弱的,可见风就长,日后活泼矫健。” 其实这小公主不太像七个多月早产的,比起足月的孩子小一些,可也差不太多。 长了几日,眼见红色的肌肤慢慢褪去,露出白嫩来。 “其他的还没想好,虽是个公主,可名字也不能随随便便,还要等礼部商议用不用从两个兄长,还要等太史令算好生日时辰,看和名字匹不匹配”。 舒绾苦笑着摇摇头,“当初靖儿、端儿随便就取了,甚至都没有严格的遵照宗谱,我们俩也只顾着好听。” “我们家也是”,缪爽今日当值,她又是皇后的弟媳妇,这会儿正奉了药膳过来。 见孩子睡了便示意乳母把公主抱到偏殿去休息。 “照儿的乳名是姐姐给取的,本来我们是极喜欢,整日新月新月的叫着,都没注意她老子叫舒博阅。” “那日还是程大哥玩笑说‘这老子和女儿听着竟像是兄妹了’,才慌忙的给改成昭姬,我嫌弃不好听,可又拗不过他,还等姐姐身体大好了,劝劝你那弟弟呢。” “博阅现在在太子殿下府上做赞善了吧?” 缪爽点了点头,陛下也是另有深意。 将舒博阅由伴读擢升为赞善,毕竟谁能比舅舅更用心的辅佐侄儿呢。 虽是药膳,可用几味药炖过的汤还是一股子怪味儿,舒绾是病人,口舌本发苦,喝了这个更是难受,多亏慕欢带来了甜水。 缪爽也喝了小半碗,称赞长宁王府厨司的手艺好,比这宫里做的甜汤还要好喝。 “御厨房这不敢放那不敢放,就怕吃坏了主子,东西做出来自然寡淡。” 吴涯似感慨般地摇了摇头,“也可能是我们嘴都养刁了,从前在朔州,米可是都吃不到的好东西。” 舒绾倚着枕,出神的说:“我昏过去那会子,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到我们还在朔州,都毗邻而住,好像从没来过这京城。 不管朔州、西川或是徽州,日子有苦有甘,境遇有顺有逆,有生儿育女的安稳,有田园牧歌的生活,有血泪的选择。 每个人都留下了无法忘却的回忆。 从前的事情,从徐慕欢夫妻去朔州上任讲起最好。 婚后在家中住了些日子后,他夫妇二人六月里从明州出发去朔州上任,竟十月才到边城,这还是他夫妻二人没带太多的仆从、行李,紧赶慢赶。 俞珩夫妇都没到过边塞,竟不知道十月中旬的天竟然冷的像冬天,慕欢只着了春秋薄厚的衣裙,赶紧让眉生翻了件斗篷出来,俞珩骑马怕风,便找了件皮子防风。 “客官几位?” 小二牵了俞珩的马,见他一身派头又拖家带口,怕是去朔州上任的官员,格外殷勤。 “这一路上怎么都不见官驿?” 那小二一听就知道这位爷不是个经常往来朔州的人。 “客官,前面是边城,离朔州快马还需一日,整个边塞就一个官驿在近朔州城内,天色眼看黑了,城门早就落了锁,您还带着家眷,住店才是正经的。” 俞珩觉得有道理,点了点头把马交给小二,问道:“天气怎么这么冷?” “客官第一次来吧,这里十月天即飘雪,今年中旬才下第一场雪已经是晚了,看这天黑的乌云压顶,这场雪可是小不了了。” 知道环境恶劣,可居然这么恶劣,俞珩顾不得想其他,回头去扶车上的徐慕欢下来。 俞珩的手很冷,一路上骑马勒着缰绳冻的,慕欢握了他的手心疼的说:“要不明天坐车吧,外面太冷了。” “换身冬衣戴上手捂子就好了,无碍。” 两人正往里走,就听见里面人声喧嚣的,这边城素来鱼龙混杂,俞珩将慕欢带到了自己身后护着,另一只手握紧了腰间佩剑。 进来后却见店中大堂上两桌全是饮酒用饭的官兵,并无粗野之人。 “怎么这么多官役?”上楼后俞珩问那小二,“朔州的守备卫兵还能随便的出城?” “今晚上店里住了位贵客,这些卫兵都是那位大官人的随从卫队。” “可有什么吃的拿些来,赶了一天的路都饿坏了。” 慕欢不关心其他的,看着没受过辛苦的月蔷和眉生因为赶路疲惫的脸,想着赶紧弄点像样的吃食,好让一行人解解乏,吃饱了再睡个好觉。 “有,一会儿我就端了馒头和腊肉来。” 眉生和月蔷又听见馒头撅了嘴心里暗暗喊苦。 慕欢也是吃够了,自从出了回雁关,几乎顿顿都是面食和羊肉,吃的她们肠胃都快出问题了,但凡见到的菜也就是咸萝卜干。 大抵是萝卜吃多了顺气,一路上濮阳的屁就没断过,听得她们偷偷在马车里头笑。 “有没有番薯红薯白菜之类的?” 小二摆摆手,笑着说:“娘子不知道,这里物质匮乏,大冬天的有咸菜馒头吃就不错了,那些个东西在店里也是紧俏货,白天早都卖光了。” “厨房里可有生肉?”慕欢取了些散碎银子给了小二,“有胡椒、酒和盐?不要咸菜,还请再给我们两颗生萝卜和一大瓶醋。” “都有都有”,那小二忙殷勤的说:“娘子要的这些都有,我这就给娘子备好了送来。” 慕欢摘了雪帽和遮面,说:“赶了几天路,再不吃些好的,大家都没精神”。 她指着屋子里取暖的大炉子,上面坐着的水壶底下还垫着一个铁网,她也是发现这两样东西才有了做炙肉的想法。 到底是银子好使,那小二竟捡了好的来,羊腿好大一个,拿草皮拴着,厨房里有的调味都端来,慕欢一一闻了,觉得能用。 俞珩将那羊腿拴在门框上,炉子挪到门外,人坐在门槛内,用俞珩随身的匕首将肉片匀净了,铺在铁网上炙烤,只淋上些白酒,粗盐,去了膻气的肉一烤香气就出来了。 月蔷按吩咐将萝卜切成一块一块,泡在醋里,肉吃多了用来解腻正好。 眉生将最后一点从明州带来的蘑菇干,芸豆角干用水泡发,切成了丁,拿去厨房跟店家买的羊肉馅馄饨一起煮了,端了几大碗回来。 濮阳也不知道是真爱吃,还是饿的,竟自己一个人吃光两大碗,还直夸这放了蘑菇的汤香的很。 “听公子的口音不像是西北人。” 主仆一行正吃的开心,突然隔壁房间出来两个人走过来搭话。 第六十五章 小园几许 收尽春光 他们在明,那两个人在暗,一时间他看得见俞珩,俞珩却看不见他形容。 声音听起来年岁不大,口音极为谙熟。 眉生忙起身又拿了盏灯过来,举起来去照那人的脸。 “四哥?” “知道你要来朔州,没想到在这里遇上,方才我在隔壁听你说话的声音耳熟,心想是不是十三,出来一瞧果真是!” 俞珩忙给慕欢介绍,“这就是镇守朔州的安王。” 慕欢忙给他见礼,见他而立之年上下的年纪,一身布衣外罩翻毛斗篷,腰间长剑,竟像是一个江湖侠客,身边带着一个岁数不太大的少妇。 “十三可是宗室子弟里难得的俊才,可惜跟本王一样,怀才不遇。” 虽说怀才不遇,可他口气豁达,丝毫没有哀怨,倒像是在玩笑,给自己身边的娘子介绍俞珩夫妇。 “这是你四嫂。” 慕欢忙拉了舒绾的手见礼,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能看得出舒绾不是中原人,也不是西凉人。 九翎女子及笄之后没有散发的习惯,皆盘发,她则用一条蓝色的帼巾将她的头发裹着盘起来,胸前还垂着两条粗长辫子。 额上还戴了一条极有异族风情的类似抹额的头饰,却比抹额窄的多,绣样从未见过,下沿缀着银质的流苏。 衣裙也颇有游牧民族之风,立高领,里面蓄着白色茸茸的兔子毛,衬得她鹅蛋圆的脸极温婉恬静。 见到她慕欢想起了大姐,她们两个气质很像,但安王妃眼神更野性,倔强外露。 一行人进屋说话,俞铮问,“听说你胆子大得很,得罪了汪家?” 俞珩一愣,心里想“俞铮知道自己与汪家退婚的事情,但他在京中却不知道安王娶了王妃,看来安王对京城之事了解的不分巨细,而朔州对于京中来说却如铁桶一般。” “你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舒绾拉着慕欢往更暖和些的里间床上去坐,还不忘斜了俞铮一眼。 “看你年纪也不大,随他到了这个地方来可有的苦吃。” 慕欢腼腆一笑,隔着屏风看了眼俞珩,微微的挂了红晕,这会子新婚情深,就是跟他跳火坑都不带皱眉头的。 “到了朔城咱们都住的近,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就来王府找我,俞铮自从知道你们要来,就选了个不错的宅子留着。” 慕欢连连点头,提起他们的新家,心里有了无限的憧憬。 搬家,归置,打理上下,她反倒一点没觉得繁琐,而是盼着与俞珩的好日子尽快的来。 “王妃随着王爷是来边城?” 想必小二说的‘达官显贵’就是安王夫妇了。 “我们是来请先生的,家里的大儿子已经四岁了,俞铮说按照京城的规矩,明年就要开始读书习字,所以我们赶紧来边城物色合适人选,愿意去朔州的人不多。” “你也不用总叫我王妃,我这个人最不讲究虚礼,在朔州,官中娘子们也都叫我舒姐姐或者舒绾,你也这样叫我吧,若实在不喜欢,就叫我四嫂也行。” 舒绾跟俆慕和温柔的性子极像,分别后慕欢也是想念姐姐,所以便改口道:“以后我就以姐姐相称!” 她起身朝着舒绾一拜,舒绾也拉着她还礼,比起俞珩、俞铮这早有交情的人,慕欢与舒绾倒是更一见如故。 …… 佟夫人总说四个姐妹里二丫头是最冰雪聪明的,她干什么都好使一个巧劲儿,也爱干俏活儿,但对于她跟俞珩搬进的新宅子,她这辈子都没这么踏实用心过。 朔城是屯兵守备的要塞,跟京中和明州这种太平地不同,所有官员的宅邸几乎都在青瓦巷,因盖房子的砖石瓦页都是青色而得名,也就前后两条街,往北是兵营驻地,往南是朔城百姓的民居街市。 全城入夜后有宵禁,同样也有值夜的卫队巡逻。 俞铮给留的这所宅子还真不错,一点不偏,就在第二条街巷子东头。 四合院子四间房,后身带一个小园子,院子里能容几棵树、两块地,园子里还立两处二层楼台,从前院东侧接了条回廊一直修到后园,回廊两侧只有灌木没有竹林树木。 沿着这条回廊能走完整个后园,中间被回廊圈出来的地方也没什么假山景致。 朔州冬天风大且冷,夏天干热,所以除了正门都是滑轨的推拉门,沿着框架用浸过油的牛皮纸糊上,再在外面挂上毡心絮棉的门帘子。 夏天拆掉帘子和纸,挂上纱也风凉。 慕欢将南向的两间正房收拾出来,东一间做待客的正厅,西一间隔开来,里面留给俞珩做小书房,外间做耳房,给伺候的丫鬟婆子用。 东厢房两间打扫出来留作客房,西厢房两间留给濮阳并着两个新买来的小厮住。 经舒绾的介绍,家里添了两个婆子一个丫头,随着月蔷和眉生一并住到后园的一个楼台里,另一处楼台他们夫妻俩自己住。 怕隆冬来不能施工,一住进去就赶忙找了木匠在两个楼台中间修了栈小桥衔接,虽无水,但看起来别致,还找了泥瓦匠在楼台前垒了月拱仪门,不至于进了后园的人便一眼看见住在这里的女眷。 慕欢又差了小厮在后园的回廊挂上灯,并在东南角,借着回廊的梁柱子悬了个秋千。 “我想好了,前院的两块地咱们都用来种菜。” 慕欢在图纸上标记好了她的谋划,给俞珩讲道:“院子门前养两条狗,我再让泥瓦匠给它们垒个窝。” “不种些花草吗?” 俞珩看着她问,慕欢正托腮苦想,眉头微微的蹙着却极好看。 “我打算在这里种花草。” 慕欢在月拱仪门里,两处楼台前的空地处标记好,“这样在楼上向下看多好看呀。” “将来生了孩子房子就不够住了吧。” 新婚不长,她脸皮还薄,俞珩一说生孩子,慕欢脸色微红,嗔怪道:“我再谋划嘛,暂且这样住着,再说孩子小时候随我俩住,若是个儿子等大了可以住进前院东厢房,女儿的话,月蔷她们住的楼台还空闲了两间。” 俞珩握了她的手说,“你是大娘子,家中院内都听你的。” 第六十六章 斜阳院落 到了饭点,眉生和月蔷进来摆桌子上菜,俞珩洗了手问慕欢道:“咱们搬进来也两三个月了,归置的也差不多,是不是等天暖了得摆个乔迁的席,邀请四邻过来吃个饭?但我瞧着咱家的院子也摆不下。” 虽然这宅子被慕欢归置设计的好看了许多,统共算起来大小还不如王府的一个园子半个大。 “你放心吧”,慕欢递手帕给他,说:“我跟舒姐姐打探好了,她说以往新住进来的人家都是在安王府做东摆席。” “我本来还担心你不喜欢跟她们往来,看来是我多心了。” 这几个月慕欢与安王府和邻家几个娘子走动频繁,相处的极好,俞珩心想她性情活泼,也是他爱操心,想这是偏僻之地,再与这些人处不习惯,日子得多无聊。 “当然了,如今我可是跟她们快好成一个人了。” 慕欢得意的摇了摇头,一对儿珍珠耳坠子晃荡起来,可爱的让俞珩不禁伸手去兜了兜她的下颌。 “咱家左边这户王娘子就是京中王侍郎的嫡长女,她夫君李茂时跟你一样都是帐下参军,右边这家姓江,是哥哥领着妹妹过,听说父母早亡,江曳还没成亲呢,他妹子映霞比我小一岁,她家有两只狸猫,答应等来年玉奴下崽子就送我一只小狸子。” “还有街对门的是裴嫂子,程大哥就是内个力气极大的武官,斜对门的姓吴,他小妹现在在边城住着,等天暖了就接过来,说是要在这边给找个婆家,裴嫂子想介绍给江曳。” 俞珩晃了晃手指摇头,“裴嫂子做错媒了,吴不知素来看中曹勤,二人亲如兄弟,曹勤还没娶妻,我看他这番把妹妹接过来就是想嫁给曹勤,你们也别瞎忙活,小心竹篮打水一场空。” 今天尤其冷,而且刮起了白毛风(风挂着地面的雪晶一捋一捋,像是白毛一样),所以厨房焖了羊肉,跟萝卜一起炖汤。 慕欢装了一碗递给他,脸上有些失落的神色,叹了口气,“我还觉得江曳人不错呢,明天我得告诉裴嫂子和舒姐姐去,让她们另寻对象。” 来这几个月后大家都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日日想吃米了,眉生还跟裴嫂子学了不少面食的花样,今日为了喝汤特地做了烤饼。 这里的锅灶跟家中的完全不一样,将锅抬下来,黄泥塑起来的灶抹的平整,这些饼就是贴在灶内烤出来的。 慕欢跟大嫂学了两次就会了,炖完一道菜,下面的饼也就烤的差不离,外焦里软。 “对了欢欢,四嫂是哪里人,你可知道她是怎么跟四哥认识的?” 俞珩对这件事很好奇,王爷身边总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听说就是舒绾的亲弟弟叫博阅。 似乎这姐弟两人相依为命,没有父母亲长。 “这你就问对人了,我听裴嫂子说过,他们俩的故事才有意思呢。” 俞珩一挑眉,不无玩笑的说:“听起来,整个女眷中就数裴嫂子消息最灵通。” 慕欢忙点了点头,笑着说:“裴嫂子最爱聊家常,之前她过来帮咱家归置,我俩干半天活儿能聊半天,我怀疑整个朔城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 俞珩暗笑,心中想,前些日子安王提起要多培养细作,以便潜入西凉刺探情报,程仁虎还抱怨新选的这几个人不如意,不够机灵,其实最适合的人选竟是他娘子。 “你在那里偷笑什么?” 俞珩摇头,收住笑,“你继续说。” “你肯定看不出来四嫂是出了名的神医吧?” 俞珩眨了眨眼发愣,这他还真没想到。 “她祖辈是凤翔遗民(凤翔为前朝),所以她的衣着打扮都跟我们不一样,不过父母早亡,跟着弟弟幸得她师父收养才活命。” 月蔷上了四碟小菜,其实就是腌豆子之类的咸菜。 “他师父是个神医,早些年给王老将军医好了伤,就是王娘子的爷爷,现在是京中的一品将军,然后就在营中做军医,舒姐姐带着弟弟住在青瓦巷,后来王老将军回京,舒姐姐的师父也病故,那会儿舒姐姐年纪还不大,按照他师父的遗愿,将骨灰带回老家安葬。” “那她怎么又回朔州了?” 月蔷最后上了碟泡菜,这是隔壁王娘子给的,她家的厨娘是蜀中人,专会做泡菜,味道酸辣辣的,极爽口。 “有一次当地的马贼来作乱,抢掠百姓,王爷带轻骑迎战,那时他刚来驻守不久,经验不足,不知道那帮马匪专会旁门左道,刀上涂了一种毒药,受伤的人伤口不爱愈合,还有人反复溃烂。” “军医也第一次见,束手无策,后来一个老将便跟王爷提及神医,说他还有个亲传弟子回了湘西,将她请来或许能有些办法。” “然后还真将舒姐姐请来了朔州,不愧是神医的弟子,还真见过这种腐肌毒药,说是一种油脂似的膏,无色淡香,马匪抹在兵刃上,划伤后别说愈合,会一直腐蚀伤口,因为是油脂类的东西,沾在伤口上很难祛除干净” “后来呢?”俞珩听得入迷。 “裴嫂子说用刀剜去了患处带有毒药的脓肿,再上了金疮药养着才好,不过每个人都留下好大的疤呢。” “生剜吗?”俞珩真是佩服他们。 “说是有麻沸散。” 俞珩不敢信,“不是说那东西华佗死后就失传了,后来出现麻痹类的药物都不是麻沸散,效果也不是那么好,用多了头疼的厉害。” “真有,说是秘传,她师父之所以擅医外伤,麻沸散有一多半的功劳。” 慕欢继续讲道:“王爷觉得她医术要比营中军医高得多,便将她安置在青瓦巷原来的宅子里住着,按她师父生前的待遇供奉,给营中将士瞧病治伤。” “这一来二去,王爷便看中了舒姐姐,他生病去,不生病也去,属下生了病他也要陪着去,后来裴嫂子几个女眷看出来两人你情我愿,便撮合了这桩婚事。” 俞珩听罢笑起来,“他们两个倒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第六十七章 (番外)微雨双飞燕(一) 俞铮看着满屋伤病迟迟不好的伤兵心急如焚,他们的伤口开始溃烂,起脓,甚至有些原本创口不大的,上了药以后烂的更加深了。 他心急的不行,来回来去的在营房里踱步,军中几个郎中都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眼看着天气渐暖,如果到了夏天,恐怕伤口烂的更严重,到时候还能不能保得住胳膊腿都说不好。 “王爷,有个人创口烂的已经能看见骨头了!”一个小兵惶急过来报。 俞珩赶紧过去查看,只见郎中正用烈酒敷在创口上,疼的那士兵哇哇乱喊,大冷天满头是汗,因疼痛脸色青白。 “还是找不出是什么毒吗?” 郎中摇了摇头,“属下无能,从未见过,这创口已经用酒和清水反复清洗,若是毒入骨髓,也不见有其他症状。” “有几个兵士发烧了算不算其他症状?” 俞铮记得前天晚有两个兵卒高烧,他连夜赶来,直到烧退去才回去 “那是创口起脓发炎引起的高烧,不是毒药引起的。” “程仁虎,舒神医还没有请来吗!” 俞铮现在仅存的一线希望就是这位王老将军推荐的神医,她得真有药到病除的能耐才成。 “快了,昨日令兵来报,说是已到了边城,一日快马就能入城。” 俞铮看着满营房里哀嚎的伤兵心焦难平,接连着几个月睡不好觉让他眼底青黑,整个人老了几岁。 他现在只担心这个舒神医来了也无济于事,那伙马贼已经送了信来,说是只要送去粮食、黄金和美女就能得到解毒的药方,如果不送去,他们就把这毒药的方子卖给西凉人,让他们日后交战时刀刃上全都涂上这医不好的毒药。 一帮匪盗,俞铮断然不肯与他们做生意,可是他也不能看着自己手下的弟兄烂了四肢成了残废。 “你们放心”,俞铮站在地中间,看着那些伤病,语气低沉的说:“如果舒神医也治不好你们的毒,我一定会想办法去马匪那里拿回解药。” 一个兵士挣扎的坐起身,他的腿伤已经流脓很严重了,再这样下去,天一热伤口发炎的更厉害,就可能永远站不起来。 “王爷,不要向那帮马贼低头,我们在这里就是为了保西北境的百姓,若送粮送人过去,我们的坚持还有何意义。” 俞铮被他的话说的热泪盈眶,正心里难过,就听令兵来报,“舒神医来了!” 说话间,风尘仆仆进来一个女子,还带着一个少年,那女子一身斑斓衣裙,头戴着幂篱,随身挎着一柄短剑。 “不是说明后天才能到?”安王小声的问程仁虎。 舒神医进来后甚至都没有理会谁是安王,径直的走向卧床的伤病,细细的查看他们一直无法愈合的创口。 “人都要残了,我哪有心思在边城宿一晚,连夜快马过来的。” 她边检查伤兵边冷声答道。 她没有多余的客套,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安王是谁,只问主治的郎中,“你都用了什么办法诊治,详细告诉我,他们溃烂的情况也尽量详述。” “太奇怪了”,郎中气的眼泪都下来了,用袖口揾了揾泪说:“我用烈酒、清水反复清洗,伤口就是不好,而且裹上后反而更愿意生脓,明明天气都这么冷了,而且金疮药敷上毫无效果,这药还是你师父留下的方子,只能一日日看着伤口烂的更深,束手无策,如今他这胳膊都要烂到骨头了。” 舒绾点了点头,跟她预计的差不多。 “姑娘,可有解的法子?再这么下去人就残了。”俞铮满眼祈求的看着舒绾,希望得到一个奇迹的答复。 她转过身来,抬眸终于看了他一眼,一双如明月星辰的眼睛,好像自生下来就没见过污秽般纯净清澈。 “有办法!” 这三个字让满营房的人都松了口气,甚至能感受到那种卸下包袱的轻松。 舒绾看向那个伤的最重的兵,说:“但是我没有十足的把我,如今你是伤的最重的一个,最迫切治疗,你愿不愿意用我的法子试一试,如果有效,救了你也能救其他人,如果无效,这条胳膊也就废了。” “我愿意”,那年轻人无畏坚定地回答,“反正不治我也要截了这条胳膊,与其残废倒不如搏一搏,我信神医。” 舒绾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后对俞铮说:“给我单独找一间营房,要洒扫到最干净,一尘不染,把他扶进去,你和医官在里面帮忙,其他人一律不准进来。” 营房很快的打扫出来,俞铮和医官进去时伤兵已经睡着,睡得昏死过去般,舒绾带着的少年将用酒洗过,用火烤过的工具端过来放好就出去了。 “他这是怎么了?” 舒绾给了医官和俞珩各一块干净的帕子,“掩住口鼻。” 只见舒绾用烫红的一个小铁针在伤口处烫了下,竟响起了油煎肉的滋滋声响。 “我有八成把握马贼用的毒药是腐肌膏,这种东西像油脂一般,极容易跟皮肉沾在一起,然后腐蚀肌肤,导致伤口恶化,清水洗不掉油脂,用酒作用有,但有限,是因为这油脂容在酒里反而会流向伤口深处,等到酒散没了,残余的毒药反而腐蚀的更深。” “那姑娘研制出解药了吗?” 舒绾摇头,回答道:“只能剜脓疗愈。” 俞铮看向医官,“何解?” “就是用快刀将沾了腐肌肤膏的皮肉剜掉,不只是刮掉脓,让新的伤口愈合,如果做的仔细,只是疤痕大了些,若是不成,就等着截肢吧。不过我判断这东西并不扩散,虽难缠但没什么毒性。” 舒绾拿起一柄剃刀,先小心刮掉脓,神色平静,“我已经用了麻沸散,他如今睡沉了,但是我怕他中途醒来乱动,你两人一个看着他,一个按着他,若看他清醒就继续用麻沸散熏他,切不能让他乱动,我要下刀了。” 她一双柔荑素手纤长灵巧,在伤口处切割,俞铮是上阵杀过敌人的,可眼睁睁的看着一点点的剃肉刮骨,满鼻子血腥气,不免有些反胃,倒是舒绾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无比沉静。 舒绾怕病人失血太多,动作麻利,点了止血散和金疮药后将伤口缝合,她竟用拿烈酒洗净的头发丝来缝合伤口,俞铮别过头见不得人的皮肤像布一样被那根独特的针穿穿缝缝。 第六十八章 (番外)微雨双飞燕(二) 她像一个巧手的绣娘,几下缝合好,再用干净的帕子擦净伤口表面,这时病人有些转醒,疼痛让他哼唧起来。 舒绾忙吩咐俞铮道:“炉上有温着的糖水,喂给他两碗,然后再给他熏一些麻沸散,等几日看看他的伤口是不是开始愈合,麻沸散不能多用,不然也会头疼。” 说来也神奇,她宰割一般的治疗手法竟然真的起了作用。 第一个被医治的病人创口开始愈合,几天后舒绾将缝合的头发拆掉,继续给他用金疮药,已经开始结痂。 “姑娘,这次多亏有你,不然真不知道要怎么解决。” 俞铮特买了好多礼亲自来谢她,她是姑娘家,不好住在大营中,便到原来在青瓦巷的小宅子住。 “哈哈,姐姐,你看他像不像来提亲的?” 舒绾拍了下自己弟弟,略呵责道:“你不要乱讲,拿王爷开玩笑。” 俞铮也觉得自己独自前来好像是不大好,但他一急起来就忘了规矩,好在她也不是那种繁文缛节的人。 舒绾请他坐,倒也没有不悦的神色。 “听说姑娘的师父病逝了,只带着弟弟生活,如果姑娘愿意,住在这里,小王愿以以往王老将军给你师父的俸禄供养姑娘,一旦营中有什么疑难杂症,也好请姑娘施以援手。” “我师父要我带着他的骨灰回湘西安葬,主要是觉得朔州苦寒,我一个女人带着弟弟讨生活困难,在湘西开个医馆倒也能过活,如果王爷愿意优待我,那我在这里住些日子也没什么,若真能帮上忙,也全了两代人的缘分。” 以前在营中忙于治伤,今日俞铮才细细的端详了,她不施粉黛,却肌肤白皙如凝脂,落落大方,笑起来有两个极深的酒窝。 双眉不似九翎女子修的纤细弯尖,而是浓重平整,只眉尾微微下垂,一双明眸笑起来便盈盈如水。 俞铮跟她对坐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尴尬的起身,局促间竟介绍起他带来的礼物。 “这是我托人从别处买来的参,说是难得佳品,这几匹布做身衣服也好,这个……” “王爷”,舒绾打断他,“你走以后我会一一查看的。” 他一个男子就留在一个孤身女子家中是不大好,竟局促起来,慌乱拜别道:“那我就不多打扰,告辞。” 出来后俞铮越想越后悔,骑在马上,脑子里回想起她的神情面容,心里安慰自己,“她好像也没生气吧。” “王爷,王爷,您想什么呢?” 身后的小厮赶紧来追他,都过了家门,他出神的都不知道。 俞铮缓过神来忙勒住马,他心里其实明白,为了给伤兵医治,朝夕相处下来,他对这个舒绾姑娘动了点心,但一想她今天冷冰冰的态度,这不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么,心里又是失落又是难过。 腐肌膏的事情过去月余,舒绾也在青瓦巷安心的住着,忽一日程仁虎急慌慌的跑到她家中,求救道:“神医娘子,不好了,王爷大病,你快去瞧瞧。” 舒绾快马到了安王府,只见俞铮躺在床上脸色发青,婢女跪在地上直哭。 “到底怎么了?” “王爷用过饭后吐得厉害,恐怕是中毒了,可真的不是我。” 一旁跪着的厨娘也忙喊冤枉。 程仁虎抽刀架在厨娘脖子上,吓唬她,那厨娘指摇手,大骇哭诉道:“我真不是细作。” “他吃了什么?” 舒绾试了试鼻息,觉得有些弱。 “豆腐,昨天也吃的豆腐。” “剩的豆腐?” 厨娘猛点头,“昨天用剩下半块,我见王爷爱吃,就把它泡在冷水里放了一晚,今天晚上又给王爷煮了汤水,谁知道王爷吃完便头晕腹痛吐了起来,明明今天昨天吃的是一样的。” 舒绾切了脉,吩咐道:“去煮巴豆水来,再给我一根筷子,干净的温水。” “不是下毒,是吃坏了,恐怕那豆腐坏了厨娘不知道,吃下去后不服,才有了中毒症状,现在赶紧让他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干净。” 舒绾又写了个方子让程仁虎去抓药,用来解毒。 这半块豆腐折腾了两天一宿,又吐又泄,俞铮又迷迷糊糊不清醒,一碗一碗的糖水灌下去后总算是脸色转好,脉象也平稳了。 …… 俞铮清醒时觉察自己有中毒的症状,以为是遭人毒害,所以一有了意识,便摸枕边的匕首,支撑着坐起来自保。 可又因为脱水,头晕无力,猛地向前一倾,手便扶住了那人的腰,他这才看清竟然是舒绾坐在他的床边照顾,此时两人挨的极近。 她转眸瞥了眼架在她脖子上的匕首,毫无惧色,只伸手摸了摸俞铮的额头。 “看来你好多了。” 俞铮忙收了匕首,缩回了扶住她腰的手。 “天气热了,不要吃剩的东西,尤其是豆腐最毒人,亏了你吃得少,又吃下去没多久就吐出去,不然非要了你的命。” 她端了碗糖水过来给他喝,“刚你昏昏沉沉时灌下去两碗药,这会儿喝点甜水吧。” “你一直守着我?” 舒绾难得露出羞怯的神色,微点了下头,“别人守着我不放心。” “辛苦你了” 舒绾笑了下,玩笑道:“怎么?等你恢复了,又要提着大包小裹的来谢我?” 看他出了一身汗,舒绾赶紧给他披了衣服,“等会子换身衣服吧,都湿透了,吐得时候还沾到身上,不过得等你汗消了再用湿帕子擦擦身。” 俞铮怔怔的望着她,舒绾有点难为情的起身要走。 “我去找你府上的侍女来伺候,你别动。” “舒姑娘”,舒绾被他叫住,背着俞铮住了脚步,脸上越发红了起来。 俞铮是不想让她走,可又找不到理由,只能憋了半天又说了句,“真是辛苦你了。” “我说了,不必客气,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见她走了,俞铮怨自己不争气,倒在床上望棚顶,心里想‘他好好地一个人,脑子笨的像灌了浆糊。’ …… 食物中毒事情后舒绾忙了起来,总有人来找她瞧病,一会儿俞铮说他肚子疼,两会儿程仁虎说他腰疼,俞铮陪他来,三会儿薛将军说腿疼,被俞铮搀着来。 连舒博阅都看不下去了,抱怨道:“营中的医官也不是庸医?怎么都来我家?” “博阅,不要乱说”,舒绾觉得她拿了俸禄理应效力,只是这些将军都康健的很,没什么病也无外伤,怎么就非得装病。 “天气冷了,过几日恐怕要开始下大雪了,我差人多送些碳来。” 舒绾看了眼俞铮,她家里的碳都垒的墙高,不过两口人,哪里用得上这么多,微微蹙眉道:“不用了,王爷前些日子送来的已经够用了。” “那冬衣呢?” 舒博阅伸头看了眼俞铮,插嘴说:“王爷送来新衣都够穿到大后年了。” “哦”,俞铮有些不好意思,坐回去喝茶,没话找话问,“那草药呢?要不要去营中库中再选一些过来,研制新药。” 舒绾气定神闲,收起了腕枕,“前日裴嫂子来过,说王爷想跟我提亲,有这事?” 俞铮脸倏一下红了,看向装病捂着腰的程仁虎,老程也没想到这舒姑娘竟如此侃快,哑口看着俞铮,旋即哼唧起来,“诶呀腰疼,真疼!”然后便拉着舒博阅出去,让他二人独处说话。 只剩他二人时,舒绾平平静静的说,“你若真心喜欢我,来跟我提亲便是,做什么一三五自己装病,二四六让下属装病。” “我怕唐突了你”,俞铮紧张的攥着手回答。 “我已经没了师父,也无亲长,只带着一个弟弟,你不跟我直说,岂不是空耗时间,幸亏裴嫂子热络聪明,善解人意,要不还得耗上多久。” 俞铮见她态度没拒绝,便追问道:“那你愿不愿意?” 舒绾神色有一丝的哀伤,目光低垂,“我不过是一个孤女,甚至还是凤翔遗民,你是个王爷,我能配得上你?你们这样的皇亲贵胄不是讲究门户的?” “你怎么能配不上我呢”,俞铮站起来解释,手扪心口说:“我都被打发到这里来封王,一点不尊贵,而且我本来也不看重这些,你我同病相怜,我愿意照顾你和博阅,以后有我在绝不让你委屈。” “你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舒绾听他这样一说,心里甜丝丝的。 “若你能办到一件事,我便同意。” “你说”,俞铮正襟危坐的听。 “我师父被我葬在湘西的云雾山上,在阳面半山腰,他墓前立了一株柏树,你亲自去拜祭他,告诉他要娶我的事,然后折了柏枝带回来作为信物,也不枉师父养我一场。” “好,等到隆冬,天冷休战时,我便快马去湘西。”俞铮起身拜道。 “你可想好了”,舒绾提醒他,“湘西路远,而且山峦险峭,你真的愿意去祭拜我师父并取回柏枝?” “君子言出,岂能不信,何况你我约定终身的信物。” 不知道为什么,舒绾似乎并不很坚信他能办到的样子,却还是点了头,“等王爷带信物而归。” 朔州的冬天漫长寒冷,冷的人根本握不住兵器,即使马在雪地里站一夜都得冻死,而俞铮离开前往湘西,也如这冬日一般的漫长。 直到开春,天气稍暖,一日博阅高高兴兴的跑进来告诉舒绾说——俞铮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的抱着两枝枯桃枝进来,有点丧气且小心翼翼的问,“舒绾,你是不是记错了,你师父墓前哪有柏树啊,我去看了,就有两棵桃树,我拜祭后便折了两枝下来,原本我以为拜错了人,可确认过墓碑也没错,我誊录下来,你看看是否对?” 他掏出一张描了字的纸拿给舒绾看。 谁想舒绾见了那两个枯枝,竟落下泪来,俞铮以为惹她不高兴了,忙劝道:“你别生气,如果不是我明年再去,保证亲口告诉你师父我娶你的事情。” 舒博阅兴高采烈的跑过来,跟俞铮说:“姐夫,你没找错,这就是师父的坟,我姐是高兴,总算有个人真心对她,不骗她,以往她也拿这件事考验过其他来提亲的人,那帮坏人都随便折些柏枝带来糊弄,欺负人不能识别草木,其实师父墓前根本没有柏树,他老人家最喜欢桃树,下葬后我跟姐姐便在他墓前亲手栽种了两棵,你若是拿了柏枝来,反倒不对了。” 舒绾拭泪,羞怯的说:“我这样试探,你也别生气,实在是我一个孤女怕遇到负心人,我不求郎君太多,只求他是个真心待我的,不骗我的,如果王爷还愿意娶我,那就来择吉日来迎亲吧,这桃枝就当作是定礼。”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舒绾不求无价宝,只求有情郎。 第六十九章 小桥流水人家(一) 快过年了,王爷差了粮草署去边城采买东西回来,所以今日极忙,各家都正按采买单子校对物品,然后赶紧封了银子给采办的官员送去销账。 “红纸,宣纸,山楂……丝线”,月蔷正点检,停下来皱着眉说:“这不是丝线啊,分明是棉线,居然按丝线的钱来收,起码得差一半呢。” 慕欢在里间放了毛料子,绕过屏风过来劝道:“采办的都是男人,分不清丝线棉线,可能随手就买了。” “姑娘,我听隔壁宝镜说,这管采办的隋大人不是个好人,专会从中捞油水,恐怕这是故意的。” 慕欢也知道这样的有油水的官难保干净,可是这么多年,青瓦巷的女眷都没能斗得过他,可见一时是扳不倒的,她也不能强出头,还得先摸清门路。 “而且还极其好色”,眉生撇了撇嘴,“家里四房姨太太,眼看着年前还要讨一房,才十五岁,他都四十五啦,比这姑娘爹都老,真是不要脸,恐怕捞得的钱都拿去娶小老婆。” “娘子,买的半袋子小米是陈米,您看”,冯婆子握了一把拿进来,摊开手让慕欢看,“这米在米铺里是最低的价钱,甚至有的米铺,客人买了新米,都随送旧米。” “还有这猪肉,哪里够一钱银子,就算过年稍贵了些,起码也缺一条子肉”,冯婆子拿手比了三指宽的薄厚。 慕欢也皱了眉,她打算去探探风,看到底是真匮乏,还是故意给她这些次品。 “我知道了,等我来处理,你们先不要声张。” “娘子要去隔壁?” 眉生有眼力的把斗篷拿来给她披上。 “月蔷,你点完后先封了银子叫濮阳送去隋大人衙里。” 隔壁王娘子家点检的也差不多了,正坐着歇息喝茶,见慕欢来了,赶紧让她坐。 “你怎么得空过来了?”王桂英新买了一套瓷器,忙给慕欢用上,“真是有福气,我新买的茶碗茶叶,你是第一个受用的人。” “刚在家点检东西,心里不怎么痛快,来找你说说话。” 慕欢喝了口茶,今年的新茶,连茶都买得到新的,米难道买不到? “姐姐,我家里采买的东西不是旧的就是缺斤少两的,你可知道为什么?” 王桂英听了一笑,还以为是什么事,使了个眼色说:“你没给隋大人送礼吧,这隋大肚出了名的多占爱贪,你若是不给他送钱送礼,他就克扣你的东西,我们刚来时候都受过他的气。” “别说是我们了,他连王府都不放在眼里!”王桂英愠色渐浓。 “他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 王桂英一撇嘴,“他背后的靠山是京城贾家,贾太傅的儿子贾璜任吏部侍郎,专管官员的考绩调任,谁知道他送了多少银子得到这个肥差,贾家是太后的亲族,就算是王爷也没办法。” 连要塞物质他们都敢克扣,“简直难以置信。” 王桂英小声的说:“还有更难以置信的你不知道”,她挨得更近,几乎耳语道:“前年入冬前送来了一批新棉衣,拆开一看薄的不成样子,王爷割开来,里面哪里是新棉花,全是旧棉花,还只蓄了两层,这朔城的冬天,按例是新棉两层,给将士们穿这样的衣服还不冻死。” 若不是相处久了,且看慕欢夫妇与安王交好,王桂英也不敢与她说这些。 “怎么会这样?”慕欢惊愕。 “说是陛下又病了,快不行了,太后有意让七王爷继位,那贾璜为了讨好七王爷,挪用给朔州将士做新棉衣、新盔甲的军饷里的三万两买了个半人高的什么血珊瑚,很是贵重,不得已便以次充好。” 王桂英冷哼一声,“都知道七王爷与安王素来不睦,他们巴结‘储君’,给朔州穿小鞋。” “王爷真够难的”,慕欢感慨的摇摇头。 “如今这天下都成了卓贾两家的天下,卓相好弄权,外戚爱财,陛下体弱不能支持,若真是七王爷登基,还不知道后面的日子怎么办。” 王桂英气的小声骂,“那贾家就是奸佞之臣,上下三代的男丁没一个成器堪用的,却还霸着高位,搅得京中乌烟瘴气,太后瞎眼一般纵容,她知道只有七王爷登基,外戚和她才能永保风光,所以才欺负安王。” “看来,除了屈从也是无望了。” 她最恨这些当道的奸臣,害的民不聊生不够,连他们这些在朔州卖命的人也不放过。 慕欢自知道采办官员这个德行之后节俭了许多,以他们夫妇卑微的身份一时改变不了什么,只能少与那隋大人交往,有机会亲自去采办的就亲自去。 …… “姑娘,您都好久不练字了,也不见您画画。” 慕欢摇了下头,看着一页一页在匣子里铺平整,积攒下来的宣纸说:“咱们做些别的消遣,这纸留给姑爷用,他的事情比画画写字要紧。” “这朔州买些什么都难,因为缺纸姑娘都不舍得写字。” 慕欢怕她在俞珩面前也无遮拦,便嘱咐道:“这话千万别让姑爷知道,让他心里过意不去。” “不说这些了,咱们做果锻皮吧,我看山楂都洗净泡好了。” 眉生将圆桌上的桌布取下叠好,免得蹭上汁水,月蔷将盆端来。 圆桌迎面对着的墙上挂着一幅裱好的陋室铭,是徐慕欢亲笔抄录的; 下方的小边桌上陈着一对净瓶,那对石榴图扇面是她绣了两个月才完工的。 慕欢净了手,跟月蔷她俩一起挑山楂核。 她手边是一架三折矮屏风将床遮住,上绘着梅兰竹,也是慕欢手画的。 “肉松封好了吗?” 昨天做成后晾了会子,忘记叮嘱眉生收起来了。 那东西最费精瘦肉,但俞珩爱吃,也就做了少半罐。 煮熟的山楂绵软易切开,挑去核捣成泥用饴糖腌渍,眉生一下下的捣着山楂泥答道:“昨天我亲自封在坛子里,放在厨房北面的窗根儿下,那里最阴冷。” “一会儿你让冯婆子把要做腊肉的五花洗净了挂起来。” 自打来了朔州便没有专门的厨娘,慕欢边学边练成半个行家,以往在家里哪曾干过这些活计。 第七十章 小桥流水人家(二) “今年是我当家过的第一个年,也是你们随我嫁出来第一年,咱们好好操持,给往后日子开个好头。” 月蔷和眉生相视而笑,“姑娘,能多买些爆竹吗?” “你自己去匣子里拿钱,喜欢多少买多少。” 月蔷喜热闹,一听高兴的不得了,又问“姑娘,我想吃皮冻,我看厨房有猪皮,过年能做吗?” “好啊”,慕欢又应了下来,“我亲自熬给你吃。” 月蔷年纪小些,嘴馋,一听有皮冻吃高兴的说:“我一会儿就去烧开水,然后把猪皮上的毛刮得干干净净。” 慕欢小心的将眉生用滤纱反复滤完的果泥在瓷盆里压实,再用洗净的玳瑁梳子背儿刮平整,一层一层的摞起来。 “拿去蒸吧。” 眉生小心的捧去了厨房。 做完果锻皮,主仆也没停手,月蔷按吩咐将买来的红纸取出来几张,慕欢用炭笔在纸上绘样子,再拿了小剪刀剪窗花。 慕欢剪好一个展开来,是简单的花好月圆样式。 “还是没有大姐手巧。” 那会儿她们都没嫁人,过年时大姐剪的窗花极其繁复漂亮,谁看了都要称赞。 月蔷又剪了一个红梅,还剪了两幅字,一曰迎春,二曰平安。 “压在床底下?” “压在柜子里那个大箱子下吧,姑爷夜里睡觉不老实,没压平整反倒踹坏了可不好。” 这会儿眉生进来禀,“姑娘,隔壁江家姑娘差了苹儿来,要些咱们自己做的口脂。” “请她进来,月蔷你拿给她。” 即使是在边城采买的胭脂、口脂,品相也都不好,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胭脂水粉能有什么好的,连个平头整脸的女人都少见。 嫌那些胭脂用不惯,慕欢便翻书学了法子自己制。 但朔州也没什么好看的花,王桂英将在花盆里饲养了两盆茉莉,一盆月季贡献了出来,做了些粉和胭脂。 知道她做脂粉也难,若不是过年跟吴家有走动,江映霞也不好张口。 苹儿年纪也不大,手里还捧着一个腌菜坛子,福了福身子说:“徐娘子,我家姑娘送您的雪里蕻,她自己腌的,每棵菜都洗的干干净净,您放心吃吧。” 这个映霞,乱客气,来要些胭脂还不好意思叫丫鬟空手,慕欢叫月蔷接过来。 “苹儿,你家姑娘大喜,越发的少出门了。” 慕欢听俞珩说吴家去江家提亲的事情,订了亲后江曳便不叫映霞总出门挨家串,若是以往,要胭脂这事她肯定自己来。 苹儿一脸喜色,腼腆的说:“还得等呢。” “江姑娘过了年也整十五了,还用等几年?”眉生记得江映霞比慕欢小近一岁。 “我家公子还没成亲,哪有妹子先嫁人的。” 苹儿也是知道徐家素来与江家亲近,他家姑娘跟徐娘子好的成一个人,她才敢多句嘴。 苹了接了胭脂走后,月蔷撇撇嘴说:“看来安王妃前些日子选的那些家女孩子江大人都没看上。” “怎么就不能是那些女孩子不愿意江大人呢”,眉生不服气的反问,“他带着个妹子,无父无母,也不好娶。” 近来朔州喜事不少,吴江两家定亲,吴家还跟曹家定了亲,只他吴家就双喜临门。 快到摆晚饭的点儿俞珩回来了,带了一身的雪进来,赶紧脱了斗篷扔给眉生出去抖一抖。 “外头下雪了?” 她们在屋里忙的热火朝天,竟不知道外头下雪了。 “可不是,还不小呢。” 慕欢伸手,用暖和的手心去捂热他冰凉的脸颊,俞珩闻见一阵果香,使劲儿嗅了两下。 “真好闻,这是擦了什么油?” “刚做完果锻皮,山楂的清香。”慕欢把怀里的手炉拿给他抱着暖身。 “还有没有想吃的?我提前准备好”,慕欢搓暖他的耳朵问。 “上元节做点元宵吧”,俞珩不知道怎么想起吃这东西。 “你不是不爱吃甜的么?” 俞珩暖和过来,把手炉又塞回给她,“那做点腊肉馅儿的。” 慕欢可没听过腊肉馅儿的元宵,“我可不保准儿能好吃,谁让你点的这样刁钻。” 俞珩在她撅起来的红嘟嘟的唇上亲了口,慕欢觉得害臊,忙推他。 “今晚吃什么?” 俞珩被她推了仍往近了挨,非挤着她。 “吃你” 俞珩挨她耳边,窃窃道:“怎么吃,都听娘子的。” 慕欢被他这浪荡话臊的脸通红,又怕眉生她们进来摆饭撞见,赶紧拧他大臂一把逃开,却是眉目含春意。 …… 入夜,天冷睡的早,外头是隆冬,北风烟雪,屋里烘的暖暖的,慕欢坐床尾,抱着枕头听俞珩给她讲志怪故事,新买的一本异闻随笔,里面都是鬼怪小故事。 她平时嫌自己看不生动,便让俞珩看了给她讲,可别人一讲她又害怕。 俞珩坐在床头,两人一头一尾盖一床被子,一个倾身拿着书绘声绘色讲故事,一个缩着脖抱着枕头听故事。 “突然,那新娘子变成一只漆黑的大鸟,一跃飞到了房梁上,还叼去了新郎的两只眼。” 正讲道恶鸟成精化作人形,外头的夜枭突然凄厉的叫了几声,近的想在耳边一般,吓得徐慕欢扔了枕头,向对面的人怀里扑去。 俞珩把书扔到床帐外的脚踏上,抚着她的薄背安慰,笑她胆小还竟爱看这些怪异小说。 “不讲了,不怕不怕。” “都是假的,杜撰出来的。” 俞珩哄她,理了理她的散发,手伸进她的腿弯,将人抱进怀里。 “我先睡,等我睡着了你再睡”,慕欢将脸埋在他怀里撒娇。 “怕那大鸟半夜飞来呀?” 慕欢看他嘲笑自己,抬起头来瞪他,一双春水涟涟的眼睛看的俞珩心动,用虎口托了她的下颌,埋头去吻。 “别这样,天冷早些睡吧”,慕欢有点拒绝的意思。 “你不喜欢跟我亲热?”俞珩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都说新婚夫妻如胶似漆,她怎么都不上心?是他哪里做的不够好么? 既然她不愿意俞珩也觉得没趣了,放开她往后一躺,泄了气。 第七十一章 欢娱在今夕 看出他不高兴了,慕欢掖了掖头发,抱着他的腰也躺下,软言哄道:“不是不喜欢,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我心里多喜欢你你还不知道么。” “那你为什么总推我?”俞珩枕着手还不理她。 “白天也就算了,是我没顾及有别人在,显得你不庄重,可是晚上就咱俩,亲热亲热为什么不愿意,都好几次了。” “我害臊”,慕欢坐起来抱着膝说。 “害臊?”俞珩也坐起来,从身后抱了她一头雾水的问,“咱俩是夫妻,有什么害臊的。” 慕欢难为情的说:“值夜的丫鬟住一楼,大半夜还得折腾上来添热水。” 俞珩沿着她的耳廓一路吻下去,“那我来添,不用她们。” 慕欢斜睨了他一眼,俞珩裹上被子拉着她躺下。 欢娱在今夕,如鱼在水自在弋。 …… 前几日说好了要给月蔷做皮冻,今日洗净了手,将整张刮净了毛的猪皮切成细丝堆在案上,等着锅里的水开。 大概是热的猪皮散发出的香味,映霞送的小狸奴馋的绕着慕欢的脚边直转悠,奶奶的喵声讨要吃的。 奈何它还太小,不能一下子跳到灶台上来抢夺。 慕欢觉得它实在馋的可怜,便拣了两条喂给它。 这小狸猫吃的起劲儿,吃完了还直舔爪子,仍抬起头眼巴巴的看着慕欢还想要,又像是不好意思再拼命叫的讨要,只巴望着慕欢能可怜它再给一条。 “姑娘,你猜我用什么刮得猪毛?” “不是用菜刀吗?” 慕欢看了看猪皮,这次刮得确实干净。 月蔷神秘兮兮的摇头,笑着说:“我一开始用菜刀刮,怎么都刮不净,后来我偷着用了濮阳修脸的刮刀,刮得最干净!” “让他知道还不得生气”,慕欢笑她鬼机灵,猪毛硬,用多了,剃刀的刃便不锋利,濮阳好心疼了。 “我这还算帮他养了刀呢”,月蔷得了便宜还卖乖,“咱们姑爷的长剑才舍得用油擦一擦,他这修脸的剃刀用猪油也算是造化了。” 月蔷将慕欢切好的猪皮丝放进滚水里熬煮,因为要文火熬煮好一阵子,所以主仆二人留了丫头小海在厨房看着,抱起小狸猫便上楼去了。 越到年根,慕欢越是想家,在小床上倚着,又将这几个月往来的家书看了两遍。 她手边搁着暖炉,小狸便窝在暖和的地方,蜷着睡起觉来。 月蔷正纳鞋底,抬头看了眼慕欢微蹙的眉头,说:“姑娘可是又想家了?” “家里倒还好,母亲有慕宜陪着,倒也不十分寂寞,大姐也有礼儿陪着,虽然远嫁可也不孤单,我只是想到了芝芝,从京城一别后也不知她怎么样了。” 月蔷听眉生说过汪家的事情,叹气道:“肖家姑娘命真不好,亲娘老子也不疼她,要把她嫁给那么一个混账。” 当初离开京城时,听芝兰说,侯府打算把婚期定在当年的秋天,算算日子,若是她逃出来也几个月了,只可惜朔州与明州相隔太远,她上一封寄回去的家书还没有回信,她在信中央求母亲私下打听肖家的事情,也好知道芝兰如今的处境。 “眉生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月蔷手上活不停,立着耳朵听外头的响动,眉生前天一早随濮阳和两个小子去边城赶集,算算时间也该回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月蔷念叨没一会儿,眉生从外头跑进来一脸惊慌。 “姑娘,出大事了!” “你坐下慢些说,怎么了?” 慕欢心里咯噔一下,还以为是濮阳他们怎么了。 “隋大肚新娶的内个小老婆死了!” 慕欢更是吃惊了,她这才过门没几天,怎么就死了? 眉生接了月蔷递给她的温水,喝了口继续说:“我们驱车回来路过隋家门口,五姨太的娘家人正在门口哭闹呢,隋家大娘子赶紧出来把人劝进去,看热闹的人讲,那五姨太非要自己出门买东西,谁知道被贼人看上了,拖进一个破屋子里被糟蹋完害死了,过路人顺着血迹发现她的尸身,刚抬回隋家。” “丫鬟仆从呢?” 听月蔷一问,眉生一撇嘴,“为了保命跑了呗。” “什么样胆大的贼人竟敢光天化日就劫色害命!” 慕欢吓得直捂心口,脸色都变了。 眉生也觉得后怕,下次她再也不觉得有趣跟着濮阳他们去边城了,这里如此乱,万一哪个贼也算计上了她,被害了怎么办。 “还能是谁,肯定是那帮马匪,快过年了,他们扮成商旅混进朔州和边城想偷盗抢劫。” 眉生也觉得是马匪,“一刀扎穿了脖子,血流了一地,身上值钱的东西全抢走了,发现尸身的时候五姨太光着腿,裙子和裤子不知道被扔哪去了,可怜她寒冬腊月走的时候都衣不蔽体。” “这帮禽兽!啐!”月蔷咬牙呸了一口,“抓到了就该剁了他们的行货拿去喂狗!” 出了这样的命案,恐怕俞珩今天不能回来了,城里混进了马匪,他们就得封锁朔州,并且巡逻的更勤。 “姑娘,我有点害怕。” 眉生抱着慕欢的腰,像个小孩子,眉生自小就伺候慕欢,忠心耿耿且情同姐妹。 “别怕,这些个贼人犯了案子,这会子全城正缉拿他们呢,他们肯定藏匿起来不敢露头,月蔷,你出去让濮阳他们锁好门,牵好狗,手边都放好趁手的利器,警惕起来。” 月蔷倒是胆大麻利,撂了手里的针线,披上衣服便去前院找濮阳了。 本以为俞珩晚上不回来,谁想一过了晚饭的点儿,他竟回来了,慕欢忙让冯婆子把饭菜热热端上来。 “怎么回来了?可是贼人都抓住了?” 俞珩摇头,用热水洗了洗脸。 “还没,一听说死人了,安王便令城门卫封城,他们没能跑出去,这会儿还在城里,下午一队巡逻的卫兵看见两个人越墙,像会飞一样,身手利落,可能就是犯事的。” “那怎么没追上去?”慕欢递了帕子给他。 “他们在暗我们在明,不好抓,所以除了留下两队卫兵,一队埋伏在民巷内边暗中窥察,一队巡逻。” 慕欢已经吃过晚饭,只坐在桌边陪着俞珩。 “天冷,这些人没能逃出去,要么在外头冻死要么就得找个地方落脚,这帮贼人肯定入夜就得翻墙入户,让你们回家一部分,在外巡视一部分,也算是内外夹击。” 慕欢又警惕起来,“那咱们可得严阵以待了,天都黑了,这帮贼一看民巷内边兵多,说不准他们从青瓦巷这边翻进来。” 说着,她起身下楼去,俞珩不放心,忙撂了筷子跟出去,在前院,慕欢召集了家里的仆从丫鬟。 第七十二章 有惊无险 “今晚恐有白天里犯案的马匪来骚扰害人,你们要轮流睡觉,烛盏不灭,必须保持有两个清醒的人守夜,。” 慕欢又把洗衣用的棒槌找出来,厨房的菜刀发下去,吩咐道:“这些趁手的家伙什儿都带在身边,一旦发现贼人不要怕,吓走他才是。” “濮阳,狗不要栓了,值夜的人牵着,前院一只后院一只。” “眉生一会儿把锣发下去,一旦发现可疑的事,赶紧鸣金报警。” 人散开后各自准备应敌,俞珩夫妇上楼去,他将平日回家后就挂起来的剑挎在腰间未解,说:“不怕,你安心睡,我守着,贼人来了也伤不了你分毫。” “还是你睡一会儿吧”,慕欢铺好了床,“你都巡了一天,身子也乏了。” “我习惯了,熬一夜也没什么。” 两口子正说话,就听见外头有人大声喊“抓贼啦!” 接着便是不知谁报警的锣声震耳响起。 俞珩反应极快,牵着慕欢的手跑下楼去。 是濮阳鸣的锣,不过贼人并没有进俞家,他指着隔壁说:“公子,我看见一个黑影翻墙跳进了李家,然后他家大喊抓贼,乱起来。” 眉生和月蔷抱在一起,小海年纪还小,吓得猫进冯婆子的怀里不敢抬头。 那两只狗朝着隔壁的方向狂吠着。 隔壁果然在抓贼,大抵是李家戒备森严的出乎马贼的意料,也可能以为男人们都在外头巡逻,打了个措手不及,没一会儿就见三个黑影被迫跳过李、俞两家中间的院墙要逃到这边来。 俞珩接过濮阳递过来的弓,一箭射出去,只见越墙的一个黑影嘭的一声砸倒在雪地里。 紧接着又一个黑影中了李家那边射来的箭,惨叫一声倒地。 因俞家院子里灯火明亮,两个小厮还举着火把,那侥幸没死的一个马贼大喇喇的暴露在明处。 “抓贼!抓贼!”俞家继续鸣金大喊。 那马贼没想到家家都早有准备,进退维谷,又见两只大狗朝着他飞跑去,慌乱中吓得又往回跑,刚爬上墙,就被来自李、俞两家的两只箭前后射穿,趴在那墙上死了。 “大家不要大意,不知道有多少贼人混进来,继续警惕。” 小海因为年纪还小,见了三个死人,这么一吓,当晚就发起烧来,还做梦说胡话。 冯婆子心疼她,也顾不得规矩,披了衣服过来求慕欢,看看能不能请个郎中来看看,别烧坏了脑子。 “这个时间再加上匪盗作乱,郎中怕是请不来。” 慕欢急忙去她房里,摸了摸小海的额头,果真烫的厉害,像是烧糊涂了在说梦话。 眉生打开了带来的药匣子,里面全是码的整齐的瓶瓶罐罐,上面都贴好了纸条,写清了药名和用法,这都是从明州来时佟夫人给预备下的。 就怕他们赶路时有个小病小灾,所以备齐了常用的丸药。 慕欢倒些药末儿在碗里,混上温水,给小海服送下去,又叫眉生将帕子在外头冰了来贴在小海的额上降温。 “将线香点燃放在床边,是安神用的,你看着她,若是服了药还是没效果,就再来叫我,咱们用热酒给她擦擦身子,希望她借着香好好睡一觉就忘了。” 冯婆子本来不抱希望慕欢能起什么作用,她是个极年轻的娘子,没什么经验,可今天见她处敌不惊,见小海突发恶病也不慌乱,反而能屈尊亲自过来,心里又是敬又是谢。 “看她也不像是穷苦出身”,慕欢将小海纤弱的胳膊放进被子里时怜她弱小的说。 小海的一双手很柔软,骨结也不明显,跟月蔷这种苦出身,从小做活计谋生的女孩子不同,至少是过过好日子的。 冯婆子叹了口气,“好好的良家姑娘,因他父亲获了罪受牵连,本是被卖到瓜州,主家嫌她年纪小体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转头又卖来了朔州。” 小海和慕宜差不多大,一个在母亲身边膝下承欢,一个却如飘萍。 慕欢又用冷水冰了遍帕子给她换上,临走前吩咐冯婆子说:“等她醒来,你去做碗热的面片汤给她喝了,多放姜。” 冯婆子给小海掖了便被子,嘴里嘟嘟囔囔的说:“天上神仙,佛陀菩萨都显灵,难得这丫头遇上个好主家,让她好好活吧。” 这一夜没再有谁家传出报警的响动,想必就只这三个蠢贼。 小海吃了药好生睡了一觉也无大碍,尤其是吃了冯婆子给她做的面皮汤,捂出一身的汗就康复了。 各家各户又回归到了年节的喜庆里,都在忙碌的准备着明日就要来的除夕之夜。 年三十儿的一大清早是换灯笼的日子,将门前白纸的灯笼换成红纸的,濮阳在门前带着两个小厮搭梯子登高。 “濮阳,就手再把这春联贴上”,月蔷手里拿着刚熬好还热着的浆糊,身后小海两手托着春联紧跟。 “慢些,千万别跌了,滑的很。” 慕欢跟俞珩也出来看,他俩刚写好的字儿。 让俞珩自己写他偏不干,这下倒好,别人看着他们家门口的春联一边一个字体,一看就是出自两个人的手笔。 正看着热闹,见李茂时带着两个道士从那边过来。 “李兄这是做什么?” 李茂时小声说:“前两天内些个马贼不是被我俩击毙于墙上,我娘子偏说出了人命不吉利,让我赶紧亲自请两个高人来去去晦气。” 他们杀伐征战的人好像不太信这些,想必也是囿于王桂英,不得已除夕还带人来做法。 “这样也好”,慕欢说:“家中丫鬟婆子多没见过这样的场面,难免惊吓,作法倒也能安安家中上下的心,我们家一个小丫鬟也被吓病了,一会儿请两位法师也来我家中去去晦气。” “还是弟妹会说话,讨个家宅上下安心最重要”,李茂时拜别后带着两个道士往家中去。 “你这是帮着王娘子说话还是真要让他们过来作法?”俞珩与她回去时问。 “当然是真心请过来了”,慕欢替他褪了斗篷,说:“你也看到了,小海都吓病了,眉生和月蔷虽然不说什么,可也不敢往墙根去,让这个道士来作作法,定定大家的心神,也是好事,这些日子我正不知道怎么开解她们。” “好吧”,俞珩也没不同意,“那做法的时候就让受了吓的人多靠前吧。” 两府一起作法事,桂英和慕欢站在一旁看,那道士散的四下里全是纸钱,又是操剑又是画符的与他徒弟折腾起来。 王桂英秀美微拧,小声的讲道:“要我说,求玉帝不如求自己,把这帮狗贼放进来,老老实实的痛打一顿,请他们来都不会再来,这些年,每每马贼袭扰,还没抢就为了保命送人送钱,才让他们如此猖狂。” 慕欢听她这样讲莞尔一笑,“我就说嘛,你王桂英何时不信刀剑信神佛了,原来是为了安抚别人搞得这样一出。” 两人会心相视一笑。 “说真的,过些日子我要去王府跟王妃提马贼的事情,你去不去?” 李茂时不叫她出这个头,可马贼都杀到家里了,好好地姑娘在街上叫人糟蹋曝尸难道还要忍? “去” 见慕欢如此痛快的答应,桂英笑着问“你不怕?” “怕,所以去,不惩治那帮马匪,下个受难的保不齐是谁。” 第七十三章 恨不嫁与东王家 法事做完,慕欢搓着手回屋,月蔷和眉生已经将几碟果子都摆好在小几上。 俞铮正歪在小床上一边看书一边拿着吃,炉上的水还没开,碗里放着茶叶正等着沏。 “这么久才结束?” 俞珩把怀里的暖炉给慕欢,贴着手炉还蜷着沉睡的小狸猫顿时失去了暖炉,眯着眼睛不满的哼唧几声,又缩进俞珩的怀里继续睡觉了。 “我俩在院子里还聊了一会儿。” “也不怕冷”,俞珩话音刚落,慕欢就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喷嚏。 他忙起身将刚开的水沏了茶,然后拿给慕欢,“快喝了暖暖身子,你们俩也是,不知道朔州什么样的天气,在雪地里聊天,冻坏了可不好。” 那热茶她也只喝了两口,就满心高兴得起身,说:“我有个东西送你。” 慕欢从匣中取出一柄匕首来给他,“你看!” 这本是他贴身常带的匕首,原本乌黑的鞘上多了一个白玉小狗蹲在那,稚拙可爱。 “你说这几日要用原来是为了在鞘上镶嵌”,俞珩用指尖抚了下小狗,“这玉是哪里来的?” “我嫁妆里有一块玉牌我也不常戴,上次濮阳他们去边城,便让玉匠毁了,雕了个小狗嵌在上面,这样你怀揣着它就像带着我在身边。” 慕欢是属小狗的。 “我会一直带在身上的”,俞珩揽了慕欢说:“就像你一直都陪着我。” “其实我也准备了东西送你。” 俞珩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枚工艺精美的金戒指,戴在了慕欢指上,是并蒂莲花的样式。 “你哪来的金子?” “我的腰带扣原来是金的你没注意到吧” 慕欢这才想起来,怪不得前段日子她总觉得俞珩的腰带又哪里不对劲,但又想不起来,原来是金带扣没了,换成了铜的。 那条腰带还是他从王府带出来的。 “那条腰带是我最贴身的东西,用金带扣做一枚戒指,也是愿你我常相伴。” 慕欢看着戒指痴痴的笑起来,跟匕首鞘上的玉比着看,说:“我俩真是心心相映呢,这也算是金玉良缘了吧。” 俞珩在她鼻子尖上亲了下。 就着亲昵的工夫,月蔷冒失的进来,忙捂了眼睛又退出去。 “怎么了?进来说话。” 慕欢忙叫住月蔷,两人坐正了。 “姑娘,厨房请您过去看看年夜饭的菜色。” 月蔷满面通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被抓了什么现形,低着头也不敢看姑爷。 “好,我一会儿就下去。” 月蔷刚走,俞珩便说:“你也让她们敲敲门,这么唐突进来多不好意思。” “她不知道你在我这,还以为你在前院书房” 慕欢去镜子前理了理头发和衣服。 “一会儿我温些酒拿过来,我尝了点味道一般,等来年我们再自己酿。” 俞珩是喝过佟夫人酿的桂花酒的,慕欢一提起他便嘴馋起来,难免怏怏的说:“这朔州哪来的桂花,怕是酿不出岳母大人的桂花酿了。” 慕欢整理好要去厨房,朝他笑着说:“放心吧,没有桂花也能让你尝到好酒。” …… 俞珩有早读的习惯,一年中一天都不断,昨晚守岁加上鞭炮声,慕欢懒睡不愿醒,眯着眼挑了床帐见俞珩已经坐在小床上点了灯开始看书,只挣扎起来倚着,还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再睡一会儿,天大亮了再起”,俞珩听见响动朝她一笑。 虽然知道他在读书不该打扰,可慕欢托腮看他认真的样子就忍不住想撩拨。 “宗璘,拿些温水给我吧,口渴。” 俞珩撂了书倒了杯水过去,将帐子都挂起来。 慕欢只穿了件抱腹,光溜溜的胳膊从暖烘烘的被子里伸出来,捋着他的衣襟。 俞珩的习惯是起来了就要穿戴整齐,此时外着竹青色领子的素色常服,看她边捋着自己衣领边痴痴的笑,便问道:“娘子笑什么?” “读诗经的时候有一篇子衿,那会儿不懂这衣领有什么好看的,不至于想起来都心襟荡漾吧,还要写首诗出来,刚才你坐在那读书”,她柔荑素手捋着衣领而上,勾住他的肩背,“我算是明白了。” 她双颊粉嫩绯红,如同雨润后的春桃,双眸盈盈如水,偎进俞珩的怀里。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那领襟可是贴着如意郎君的胸膛,不就是怀春少女心之所在的地方。 俞珩怕她冷,用杯子裹严了她紧抱在怀里,交颈吻在一块痴痴缠缠…… 天大亮,慕欢也起来,对着镜子梳她额前的碎发,她头发茂盛,那些额前的发毛总是让额头看起来毛茸茸的。 “今天是初一,一会儿要写新年愿望,你想好了吗?” 俞珩坐在她身后,抚着她的背边看她梳妆边问。 她看着镜子里俞珩的脸,想了想说:“当然啦,昨晚睡前我筛选了好久才决定呢。” “这么多愿望啊”,俞珩笑着拉她起来去楼下饭厅用早饭。 按照明州的规矩,眉生一早就备了子孙糕,其实就是花生、红枣寓意多子多福、早生贵子之类的干果用米粉做的糕,但朔州没有米粉,便用白面混着玉米面做,看起来除了颜色不对也没什么两样。 “尝尝雪里蕻的汤好不好喝,是隔壁江家妹妹亲手腌的。” 早饭,小夫妻正用的惬意,小海慌里慌张的跑进来说:“大人,夫人,外头来了个女人,说是夫人的亲戚!” 夫妻俩一怔,相识皱眉,什么亲戚要这大年初一的一大早跑来这朔州? 慕欢心里咯噔一下,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怕是家中母亲生了病派人来捎信什么的。 俞珩忙牵了慕欢的手往外去,安慰她说:“咱们先出去看看,别急。” 两人一进院子就见一个风尘仆仆,蓬头垢面的女子,已经看不出什么模样,外面披了件灰扑扑的姜黄色斗篷,头戴雪帽,一见他俩出来神色激动。 “芝芝?是你吗芝兰!” 慕欢认真瞧了她的眉眼才认出来,心中顿时百感交集,忙迎上去与她抱在一起。 “是我,是我啊,我逃出来了,逃了这一路,走了大半年才到了这里。” 两人抱着哭起来,难舍难分,众人看着虽不知道内情却也难过。 第七十四章 何枝可依 “既然你找到了你的亲戚,就兑现承诺把另一只镯子给我吧。” 跟着芝兰来的还有一个异族女子,刚才光顾着哭都没注意到她。 芝兰擦干眼泪有些难为情的说:“欢儿,我逃难的路上碰到这位姑娘,我把自己的金雀手镯给了她,并且承诺她,只要她把我送到朔州,找到你,就会把另一只也给她。” 金雀手镯本是一对,两家交好时家中父母便打了这一对镯子,让她姐妹各佩戴一个,寓意义结金兰。 “眉生去把镯子取来给这位姑娘做谢礼。” 朔州不太平,慕欢平素不戴金银,以免招来贼盗,所以这镯子就被收了起来。 慕欢带着芝兰去后园的卧房安置,她冷的厉害,双手都长了冻疮,一双鞋子脚尖都破了。 “你先照顾她,我让冯妈烧些热水,备些汤水。” 俞珩也不方便听她姐妹二人说话,虽然他很好奇肖芝兰是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芝兰围着被子,喝着慕欢端给她的姜糖茶,环视一圈,问“这是你们的家吗?” 慕欢点了点头,一边流泪一边用冷水洗过的帕子给芝兰生了冻疮的手擦干净。 “芝芝,你是怎么逃过来的?” 慕欢知道她是要逃婚的,可难为她从京城逃到朔州,她一个弱女子到底得多难。 肖芝兰双手捂住了脸,抹了把泪,“大婚那天,他们把我送进了洞房后就去招待客人了,当时只有四书陪我,她帮我换了衣服从后门逃走,我骑着马一路想往西川去,但是我根本不知道西川在哪。” “一路上边打听边走,走了没两日便迷路了,我心想这么没头苍蝇似得乱奔也不行,家是回不去了,我就偷偷的回了明州去找了你母亲佟夫人。” “佟夫人说你嫁来朔州,已经随着夫君启程好些日子,她还给了我钱,让我逃去西川找我哥哥。” 嫁给俞珩是跟芝兰分别后的事情,她自然不知道。 “那你怎么没去西川呢?”慕欢问道。 “本来我已经打算去西川,佟夫人打听到的消息说,家中预料我逃婚后无处可去,肯定要去投奔哥哥的,所以派了管家去西川截我,要把我带去京城,给侯府赔罪。” 说到这,肖芝兰声音颤颤的又哭诉起来,慕欢忙抚她的背安慰。 “佟夫人给我出主意,说西川不能去,后来想让我去徽州投奔你大姐,一想我母亲在徽州也有亲戚,更不能去,不如受些苦来朔州投奔你,这里天高路远,家中也想不到。” “那你是怎么碰上刚才内个异族女子的?” 肖芝兰稳了稳情绪继续说:“佟夫人细心,替我找了一个来朔州押运货物的镖局,顺路把我带过来,谁想到半路内个镖局遭盗贼劫掠,慌乱中我跟他们走散了,我花了好几日从树林里爬出来,找回官道,好在身上还有些钱,宿店时碰到了一个粟特人的商队,他们的首领还是个女人,也要来朔州做生意,我便许她重金,说是投奔亲戚,让她带上我。” 好曲折的经历,慕欢心里默默的叫了一句‘老天爷’,究竟是逃出来了。 “多亏了内个粟特女子,她因来回做生意在城里有些人脉,替我打探到了你家,不然我自己还不知道要在城里流落多少天,你母亲给的钱也用没了。” 说到这里,肖芝兰又伏在慕欢怀里大哭起来,慕欢也可怜她受了这么些苦,抱着她,两人哭成一团。 知道肖芝兰刚来,她二人有不少话要说,俞珩便挪到一楼去住,卧房留给她二人住。 洗过澡,换了干净的衣裳,吃了饱饭的芝兰看起来起色也好了不少,她跟慕欢躺在一张床上,就像小时候那样,头挨着头,点着灯在床帐里说悄悄话。 “我怎么办欢儿,逃婚出来我这辈子是不是就完了。” 她偎在慕欢怀里默默的流泪,慕欢抚着她散开的长发,轻缓的一下又一下。 “芝芝,会有办法的,你不逃婚,留在侯府你又该怎么办,起码现在的路你都可以自己选择。” “欢儿,你说我是不是不孝?” 芝兰怔怔的望着床帐,她的眼睛已经被太多的眼泪模糊的视线不清。 “可我真的没办法了,我不喜欢汪崇安,我也受不了自己夫君终日眠花宿柳,更受不了侯府给我的一层层枷锁,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只有我死了才能既成全我自己,又成全孝道。” “你别犯傻”,慕欢捧着她的脸说,“是他们被权贵蒙了心,他们从来都不在意你的想法,你这是愚孝知道吗!” 芝兰将脸埋进慕欢的怀里。 “可我感觉已经山穷水尽了,在来朔州的路上,我还能有个盼头,盼着能见到你,可真到了,又觉得没希望了。” “你先不要多想,在我这里住下,我们从长计议。” 她太疲惫了,也许好好地睡一觉才是芝兰现在需要的。 慕欢拍着芝兰的背,就像小时候她们玩过家家,轮到她做妈妈,芝兰做女儿,她有模有样的哄芝兰睡觉,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用耐心和爱心。 …… 翌日一早,慕欢来到书房,天蒙蒙亮,俞铮刚结束早读。 “你在写新年愿望吗?” 慕欢站在门口看他正在这一张纸便问道。 俞珩笑着点了点头,“你写好了吗?” 慕欢从袖中拿出一个已经折好的纸,跟俞珩的一齐放进书房窗前摆放的一个白瓷的瓮里。 “宗璘,如果芝兰要在我们家住上一阵子,或者住很久,你会不会不开心?” “当然不会,只当我多一个妹子,我想我的俸禄还能多加一双筷子。” 慕欢松了口气。 “就算她不是你的手帕交,她也是浩然的妹妹,我跟浩然同窗好友又同科,替他照顾妹妹也理所当然。” 慕欢坐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叹了口气,秀眉微蹙,“可芝兰以后怎么办呢,宗璘,你替我想想。” “确实很棘手”,俞珩拉着慕欢的手思量一会儿。 “她是不是已经签了婚书了?若果去官府登记在案,那就是汪崇安明媒正娶的妻子,有一天被侯府找上门来,我们也只能放人。” “如果还没来得及登录在案,就是不合律法,先住下来,然后等情形好些了,我们送她明州,得她父母宽恕,或者送去西川,到她哥哥那里,再嫁一个她合心的人家,也算圆满。” 第七十五章 巾帼须眉伯仲间 慕欢思来想去俞珩的话,“好,等她休息好了,我问问她有没有在加盖了官府印鉴的婚书上按手印。” “欢儿,要不过几日你带着肖姑娘去衙门一趟,按照规矩,外来人口要在城中久住需要在衙门登记备案,我先去打个招呼,然后你再带她去入个临时居住的户籍。” 朔州——这个陌生的地方,肖芝兰从未想过她的归宿会在这里,甚至在逃难来到这里之前她也没想过。 在她更小一些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会一直在明州生活,后来父母把婆家定在了京城,待她逃出来,她以为会在西川。 直到她历尽千难万险,到了这里,她也以为是个暂时落脚的地方,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她的姻缘就在这里等她。 …… 正月十五是上元节,朔州无花灯街市,仍旧是入夜便宵禁,但元宵还是要吃的,门还是要串的。 肖芝兰来了也十多天了,慕欢决定带着她去王府给王妃请安,也见见这里的女眷,日后往来也不觉得寂寞。 “要不你别带我去了,我是逃婚出来的,她们看不起我也会牵连你。” 慕欢听她这么一说便笑了,“放心吧,她们不会的,这些夫人娘子跟我们在京中见过的那些贵妇千金不同,她们没那么教条,如果她们真嫌弃你,日后不来往便是,怕什么嘛。” 虽然芝兰还是跟着去了,但心里总是隐隐担心自己给慕欢添麻烦。 安王府并不大,更不奢华,比起京城的那些王公侯府,简直可以说是寒酸,但芝兰还是谨慎起来。 她跟慕欢到王府时里面已经有不少内眷娘子在了,正说说笑笑的在吃元宵,一见她们进来都静默下来,看着她俩上下打探。 出乎肖芝兰的意料,舒绾没有架势十足的坐在那里,而是起身迎了两步,握住了给她拜礼的芝兰的手,和声说道:“没想到还是个柔柔弱弱的姑娘。” “你胆子可真大,还敢逃婚”,裴翠云心里暗自合计,她只听过什么红拂夜奔,没想到这知府家的千金也敢逃婚。 王桂英吃完元宵漱了漱口,吐在唾盂里,说:“裴姐姐是没见过那汪崇安,要是我知道嫁给那么个人,我比这妹妹还逃得快呢。” 王桂英的话逗笑了一屋子人,舒绾带着芝兰坐在了慕欢旁边的位置上。 裴翠云最爱听这些张家长李家短,追着问,“你也大伙儿讲讲,让我们也见识见识公侯府里见不得人的事儿。” 王桂英一撇嘴,脸上略带不屑,说:“别的事儿也就一般荒唐,我不讲,但有件最荒唐的,满京城都知道,建成元年那会儿,红杏关不住,就是一个青楼,有个待赎身的歌姬叫丹拂儿,汪崇安跟一个……王府的世子都相中了丹拂儿” 说这话时王桂英下意识的瞟了眼慕欢,其实这个世子就是俞珩的哥哥俞璋,也是长宁府的丑事,但她没有说哪个王府,这些人没去过京城也不会知道。 “两人都是有钱的爷,一时间僵持下来,连青楼的鸨母都不知道敢得罪哪个。” “一个侯府一个王府,自然是王府更体面吧?”吴涯想了想反问。 王桂英撂了茶碗,笑着说:“你这就不知道了,汪家虽是侯府,那可是太后的亲戚,比什么王府有面子多了。” “谁想到这个汪崇安,混账十足,当晚去那青楼将丹拂儿糟蹋了,然后只肯出往日竞价的一半银钱,内个世子讨了个没趣也就不争着赎了,鸨母气的只能吃了个哑巴亏,把丹拂儿给了他。” 满屋子人听了都不敢相信还有这等荒唐事。 “她一个青楼女子被糟蹋了就不值钱了?”裴翠云没去过青楼自然不懂这些,小声问,还怕未婚的映霞和吴涯听见。 “姐姐你不懂”,王桂英也小声答,“有一种是卖艺不卖身的,这种清倌人赎身前都是完璧之身。” “那鸨母没去告吗?” 王桂英一笑说道:“告了,就是告了才让这汪崇安成了京中头号混账,他在堂上说丹拂儿属意他,勾引他,因为丹拂儿身份特殊,是贱籍娼户,本就做这个营生,那断案的老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汪崇安再贴了些银子就不了了之了,自此以后京中有点脸面人家的女儿谁嫁给他呀。” “你签婚书了吗?”舒绾问道。 芝兰摇头,说:“他们送过来说是要我按了拿去官府登记,我只拖着,借口说洞房当晚跟新郎一齐按,讨个吉利,他们没多心便信了,就让我一直带着婚书,但大婚当天,他还没回洞房我就跑了,空的婚书我也一直留着,怕他们家来讹。” 听罢,裴翠云夸赞道:“这妹妹不光腿脚好,跑得快,心眼儿还灵呢。” “今天我们来除了给王妃拜年,还有其他的事情。” 慕欢跟王桂英交换了下眼色。 “但说无妨” 得了慕欢的支持,王桂英说道:“我跟徐妹妹想了又想,上次隋家小妾被杀的事情搅得全城不安,现在我们家丫鬟婆子就没有敢单独出门的,眼下长冬没过,马贼不会来,可是等天暖了,秋收了,他们还不来吗?我们也不能一直做案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听了桂英的话,舒绾点了点头,“我也想过,可是这帮马匪实属狡猾,连王爷都疲于应对,而且这些马匪剿了一次又一次,总是逃窜躲避,风声熄了又杀回来,更变本加厉的报复。” “所以我们要做万全的准备”,慕欢说道:“让他们下次再来时见识一下,朔州再不是他们来一次就得一次便宜的时候,叫他们损失惨重,他们才不敢再来。” “那你们可有什么计划了?” 王桂英从袖管里拿出一副城防图来,虽然只是简单的,但也大致表明了地理和位置。 众女眷都围过去,听王桂英边指着图边讲。 “计划暂时还不成熟,但是我已经发现了他们的战术,今日想让大家一起谋划谋划。” “刚才王妃也说他们着实狡诈,而且人数多,倾巢出动得有两千余众。” “我总结了这几次他们劫掠的方案,第一种是联合北凉人佯攻朔州城,利用剩余的守备士兵害怕失守的弱点,知道一佯攻咱们就从边城借兵,边城本来依附朔州,屯兵很少,出兵驰援朔州后城内空虚,他们提前装成商队混进城的马贼就开始劫掠。” “第二种就是他们先潜进边城,装腔作势劫掠,边城太守会向朔州求救支援,我们这边一调兵,那边马贼就杀进来,劫掠一番。” 舒绾连连点头,“他们怎么能掐的这么准,每次都趁着朔州征讨西凉,城内空虚时杀过来,极为迅速,就像是有千里耳一般。” “他们一定跟北凉人互通有无”,慕欢提醒道。 裴翠云是个急性子,听得眉头紧皱,“他们这样反复横跳,我们能怎么办嘛,又不能不出去打仗,就守在城里防这些马贼。” “那你们尚不成熟的计划是什么?” 慕欢说道:“我跟王姐姐想了个法子,马贼将边城和朔州看成一杆秤,自己成了秤砣,两边来回的加码,我们得破坏这种取决于他们的平衡。” “你直接点”,裴翠云没听懂。 慕欢继续说:“边城遭袭扰时我们派兵去救。” “那怎么行,他们一见守城的卫兵少了,佯攻成了进攻,不还是朔州遭劫掠?”吴涯一指纸上的朔州城说。 “守城军万万不能动,派遣民兵”,慕欢看了眼舒绾,“咱们屯兵在此,不是有不少打过仗退下来在此安家种地的百姓吗?” “这支民兵就成了秤砣,正了真正左右胜负的砝码,马贼自然两边都讨不到好处。” 舒绾又问,“不成熟有哪些点?” 桂英答,“第一,民兵太久不训练,现在几乎都是百姓了,恐怕作战力不行,得恢复操练,让他们具备操戈御敌的能力,这也是保护他们自己的家人财产。” “第二是需要武器,得分发给他们,他们才能作战。” “还缺一个将军”慕欢说:“但我觉得桂英适合做率兵讨贼的将军。” 众人都有些惊讶慕欢的说法,但王桂英却胸有成竹的样子。 “桂英擅马上功夫,而且余下守城的将军各司其职,几乎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冗余能率领民兵解围,而且也不能要求这些将军跟民兵一起训练,配合默契。” “主意虽好,可太危险了”,舒绾知道王桂英武艺高强,但是那些马贼不可小觑。 “一旦出意外,如何跟李家交代。” “我来说服李茂时”,王桂英坚定地说:“每次马贼来都是大军出征的时候,全城百姓缺乏统一调度,犹如一盘散沙,我们每每也只能以家庭为单位面对马贼的烧杀抢掠,如果统一武装起来,既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城内毫无战斗力的百姓,何不一试呢!” “我赞同王桂英的说法”,慕欢坚定地附和。 裴翠云在咬唇想了几秒后,也赞同的说:“有道理,总说朔州留不住人,还不是因为这帮马贼作乱,有护院家丁的能明哲保身,可普通百姓落得妻离子散,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舒绾坐下沉思了一会儿,她感觉到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的决定。 “好,你们的三点难处我去跟王爷说,要他划拨出能操练的民兵,准备武器,然后让桂英与他们一同操练,当然我也会尽量让他找出一位肯率兵的将军来帮助我们。” 第七十六章 一点浩然气 在随慕欢一同回府的路上肖芝兰显然情绪轻松了许多。 “你知道吗,去之前我还在担心她们的焦点都会放在我逃婚这件事上,鄙夷、嘲笑或者是轻视,但我发现在你们眼中这只是我自己的事情,并不重要,因为你们有更具意义的事情要做。” 慕欢被她说的笑起来,“我们是无可奈何,你若是早来几天就看见一个女人惨死,裴嫂子也这么说过我,她说我还没见过那帮马贼是怎么烧杀劫掠的,又有多少妇人少女被抢走。” “家里的冯婆婆,你来的那天沐浴的时候,记得她非要去看你的肩膀吧。” 芝兰点了点头,“当时我还很害怕,我正在洗澡,她说是要进来添热水,但绕到我身后,举着灯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就伤心的离开了。” “冯婆婆年轻时有两个女儿,有一次马贼来了,劫掠了她的家,她丈夫被杀害了,两个女儿也被抢走了,她说她的两个女儿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都十几年过去了,毫无音信,大家都说被马贼抢走的女人不是死了就是回不来了,还可能被卖到柔然去做奴隶,但她就是不信,每次有流落到朔州来的年轻女子,她都要去看看她们的肩膀,她说两个女儿肩上都有胎记,她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的孩子。” 没想到内个面容严肃的婆婆有这么伤心的往事,芝兰听完心里一阵的难过。 “现在她好多了,她把小海当成自己的女儿了。” 慕欢抹了把脸上的泪笑着说,“但我真希望冯婆婆的女儿还活着,还能回来。” 或许他们不能让被劫走的人回来,但是他们可以努力不再有人被劫走。 …… “民兵?” 俞铮微蹙眉,他目光从书卷上移开看向舒绾,“这能行吗?” “除了组织百姓自卫,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舒绾正在做针线,反问道。 “与其任他们来烧杀劫掠,不如操练朔州的百姓自保,我看几位娘子决心很大,不是临时起意闹着玩。” 俞铮还是觉得不靠谱,而且他觉得不会有哪位将军愿意跟这一群娘子军‘操练’。 “要不试一试吧,如果真的能行,也算是解了你的一块心病,不然每次出征凉州,你都担心那帮马贼来扰。” 俞铮还是没表态,以往舒绾不会执意要他去做一件事,但今天她似乎格外坚定。 “我也不是只为了你”,舒绾叹了口气,“也是为了我们自己,没人想成为第二个隋家娘子。” 因为出兵,他们不能时时保护,难道还不容许这些女眷自保? 俞铮这样一想,点头答应道:“我尽快从百姓中选出年龄适合的青壮做民兵,然后再让库中调出几百兵器出来,最好能找到一个将军训练。” “尽快是哪日?” 舒绾拉住他笑着问,像是怕他睡一晚就不认账一般。 “明日”,俞铮难得见她如此执着,承诺答道。 俞铮许诺的几百民兵真得选出来了,大部分上了些年岁的都是上过战场退下来在此屯田安家的,还有一部分是年富力强的家丁护院。 可惜竟没能选出个像样的将军,只派了一个低阶的教头来辅佐王桂英,还有就是舒绾的弟弟舒博阅了。 虽然这个十几岁的小子也很不愿意听一个娘子的话来训练什么民兵去打马贼,可王爷的吩咐他不敢不听。 “还有我选的人都集结过来”,王桂英吩咐道。 集结来的年轻力壮的女子,大约一二百人,有官中女眷,还有各家的女使丫鬟。 领头的是裴翠云,她个头最高,包着紫色的帼巾,后头跟着慕欢等人。 “从明天开始分成三队操练。” 王桂英指令严明的架势,连那抱着看热闹心态的教头都被王娘子的气势震得挺了挺背。 “第一队,我看过名册,都有上过战场的经验,你们随教头操练,捡起以往的功夫,我们共有战马十匹,以往做过骑兵的优先分得战马。” “第二队,你们都是各家派出来的仆役家丁,所以由舒少侠教授你们如何使用弓箭、袖剑、匕首短刀,日后在城中御敌布防。” “第三队就是选出来的女眷了,由我亲自来操练,你们日后的武器是能操得起菜刀、锋利的簪子、藏在怀里的匕首,在贼寇入城时能够自保。” 她腰间挎着剑,巡视的走了一圈再问道:“还有不清楚的吗?如果没有现在开始按人名册发放武器,从明天开始,午时开始操练,共一个半时辰,无故不得缺席,每天提前一刻钟到这里来领武器,操练后上缴武器!” 舒绾一直站在最前面,最后说道:“我知道大家一定会有不解,为什么朔州屯兵十几万还要我们平民操戈御敌,那是因为我们的敌人只敢来劫掠平民,他们趁着大军西征就来烧杀抢掠,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不能让他们破坏我们的朔州城。” 不管朔州城内的兵众怎么看,反正舒绾这边算是训练起来。 “你被分到了哪一队?” 晚上,俞珩给慕欢揉腿时问她,她也去训练几日了,天天嚷嚷腿疼,晚上就让他捏捏。 “桂英说我力气不够,要不然我就能跟裴嫂子一组学学刀法了,现在他们只让我学射箭,然后再发给我弩机。” 俞珩手上还没使多少力气她就喊疼。 “裴嫂子我是听说过的,过年时候有人见过她两刀下去卸下一条猪腿,能单手拎起来,估计一般的男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你要学射箭跟我学啊,若是得了我的亲传,你就能去队中当教员了。” 俞珩拍了她大腿一下。 “好啊,那明天起只要你得空就教教我。” 俞珩本以为她会嫌苦推却,毕竟白天都训练一个多时辰,谁想她有这么大精力。 “娘子这么刻苦?” 慕欢坐起来说:“那是自然,现在大家都刻苦努力着呢,我也不能落后,一旦她们发现我不行,就好把我送到后勤组去了。” 慕欢好像又回到她去学堂读书那会子,嘴里叨叨着她需考试合格的一系列功课。 “后天是射箭考试,然后给合格的人发弩机,再训练十天,然后选出一部分家里有马的人去练习骑马,一旦敌人来犯就能自带马匹参战。” “后勤组是做什么的?” 慕欢还在掰着手指头算,回道:“就是带着老弱妇孺撤离的,一般都是太小或太老的才会被安排到这个组,连咱们家的冯妈都在这个组里。” 俞珩看着慕欢兴致高昂心里担心,如果马贼真来她要是受伤了怎么办? 他们刚来,还没碰上过马贼来劫掠,可俞珩知道一定很凶残,到时候他们作战在外,自顾不暇,都不能来保护她。 “你怎么了?” 见他眉头深锁,慕欢挨近了他问。 “担心你”,俞珩叹了口气,“如果我们去西川,至少不用担心性命之忧,我有些后悔,不该拖你来这个地方。” 慕欢扑进他怀里,抱紧了俞珩的腰。 “你我是夫妻,休戚与共,我时时伤心你为搏功名要去战场上拼杀,我却享受着你带来的安逸,现在我也能跟你一样勇敢,保护自己,保护城中百姓,我才觉得自己活的更坦然。” “可你不怕吗?” 俞珩轻抚着她的背,用指背揩着她细腻的脸颊。 “怕,我们都怕,因为怕,我们才更勇敢。” 第七十七章 长烟落日孤城闭 日渐暖和,民兵也操练了三两个月,有一天俞铮给舒绾看了个东西。 “朝廷下旨让你出兵凉州?” 俞铮点头,“一个月后。” 舒绾忧心忡忡,眉目紧锁,自从嫁给俞铮,每次来圣旨出兵,她都觉得要跟这个人诀别。 “干嘛每次都哭,也不是第一次出兵,怎么还哭鼻子?” 俞铮抚着她的背安慰,“我会平安回来的。” 舒绾抹了把脸上抹不干的泪,她什么也听不进去,她就是想哭,她还想寸步不离的跟着俞铮,他死了自己也不活了。 “那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俞铮深深地看着舒绾的脸,点了点头,和声说:“这次我们出兵去西凉,恐怕马贼会来,他们去年没敢来,今年冬天居然有小股贼人进城,就说明他们已经吃用紧张,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也做好王妃的职责,率留守的兵将守好朔州。” “我会的,我会拼尽全力守护我们的家,守护朔州城。” 舒绾抱紧他,在战事面前,他们不仅是夫妻,他们还有守城的责任,她心里不止要装着俞铮,还有朔州的百姓,九翎的城池。 出兵的圣旨对于其他家来说不是第一次,可对于慕欢来说是,她听俞珩说完整个人呆了好久没能缓过劲来。 他们成亲一年多,从来没分开过,她一时间接受不了身边最亲近的人要去搏命。 在这里他不是什么王府世子,他只是一个低阶的小官,很可能就会送命。 越想,慕欢越害怕,俞珩握住她的手,发现冰冷一片,微微发颤。 “相信我,你夫君武艺高强,会平安回来的。” 慕欢的脸都白了,“宗璘,我就在家里等你。” 俞珩见她泪盈满眶心里一时难忍,揽她入怀,虽然该安慰她,但是后事还是要交待的,这是李翀告诉他的,每次出征前都要跟家里把后事交代好,没人能保证自己会回来。 “欢欢,我要是回不来,你就回明州,去王府求王妃找人护送你回去。” 慕欢猛地抬头看他,双唇颤抖,他竟还带着微笑。 “这都是要交代的”,俞珩握着她的手继续说:“我这辈子能跟你做一回夫妻,长或短我都不后悔,这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情。” “不会的……” 她一直嗫嚅着说,哪怕不出声了,心里也像是念经一般地说。 “宗璘,我在家等你,你就能回来!” 她捧着俞珩的脸,无比坚定地说。 …… 春天的朔州有种别的城市快入冬的阴冷,似乎在沉浸在送人出征的悲伤里,但留在城里的人并无暇只顾悲伤,他们还有其他责任,比如抵御马贼。 因为俞铮临走时的提醒,全城守军到百姓无一不枕戈待旦。 因为以往马贼都是半夜摸进来,所以到了夜里防卫更加的紧张,舒绾甚至将城外的暗哨向前推进了几里,巡逻的卫兵也加了两班。 大军出征五日后,到了一个不可能回头的距离,马贼果然有了响动。 舒绾当天得了暗哨的情报,白天进城的商贾中有看着奇怪的人。 “他们一共几人?” “数目不少,守城的兵士检查过,为首的沙掌柜是经常往来的商人,手上也有过所,但是整个几百人的商队有点不大对劲儿。” “什么意思?”王桂英已经身着骑兵的轻甲,腰佩宝剑。 哨探回道:“很有可能是原来的整个商队都被杀了,只留下沙掌柜做傀儡,要挟他带领假扮商队的马贼潜入城中。” 舒绾吩咐令兵继续监视。 又对桂英说:“你们马上悄声集结,准备夜里随机行事。” 或许是之前朔州和边城表现的很懦弱,又或者是朝廷两年未对凉州出兵,那伙儿粮荒的马贼太渴望劫掠一番,让他们这次行动显得有些不够谨慎且急躁。 傍晚刚过,暗哨又来王府报信。 “王妃,大人,白日监视的商队没有出城前往边城,而是留宿在了客栈。” “将军有何计谋?”舒绾问道。 守城将领孙超禀道:“按照以往的战术,这伙马贼肯定正面佯攻,牵制住守城兵众,不过他们没有去边城,恐怕是想劫掠朔州。” “又或者也有漏网之鱼去了边城,难道他们想洗劫两城?” 孙超觉得王桂英说的有道理,屡次胜利让他们自大起来。 “这次我们来一个内外夹击!” 舒绾看向孙超,“愿详闻。” “一会儿派令兵去边城,让他们不必驰援,只要边城兵不发,城内即使有马贼也不敢妄动,不过我们这边就要仰仗诸位配合。” “马贼一定正面佯攻,牵制住守城军,给城内的马贼洗劫的机会”,孙超指着城防图,“通知各家各户御敌,将百姓撤离,一旦发现我们有准备,这帮马贼肯定打算从薄弱的南城门逃走,等到天亮化妆成商队混入边城再逃命,到时候民兵就埋伏在南城门外,将他们击杀于此!” 孙超的策略舒绾也赞同,她看了眼王桂英和何将军,“何将军领一队人在城内助百姓御敌,桂英领另一队人在南城埋伏,我与孙将军城上作战。” 她将令箭交给舒博阅一支,吩咐道:“你与吴涯、江映霞率城中老弱妇孺往东山去,一路轻装简行,切不能丢下一个百姓。” “将军,这次我们全城御敌!” …… 天一黑,得了消息的妇孺老弱都悄声的携着金银细软离家跑了,一路连火把都不准点,不许有一点的响声。 舒博阅走在最后,不停的回头看着被遗留在城内的那些人,他隐隐的担忧。 马贼也觉得不对劲儿,为何客栈这样静。 “二当家,他们应该是发现我们了,客栈里的人全跑了!” 一个匪兵跑去报信儿,刚才他去账房偷东西,发现里外全空了,竟然都不知道何时跑的。 “那就放信号,咱们也好动手!”那匪头拔刀命令。 只见一个马贼朝着空中发了两颗烟弹,没多久就听见城墙那边有号角声响起,这是提醒全城守军有人来犯的讯号。 “你们三个去外面打探” 这个匪头还是挺谨慎。 没过一会儿,其中一个回来报,“二当家,大当家已经发兵在城外,还带着北凉助阵的军士一二百人,那些守军都集结到城上防御,咱们可以动手了!” 满脸胡子的匪头得意大笑,让身边的人操起刀来,“抢,抢钱抢粮抢女人,然后从南城门杀出去,动手!” 三个刺探的人,另两个见守城军被牵制,只让一个回去禀报,其余另个已经急不可耐的要先摸进人家劫掠,可他们并没有想到,这次全城都已备战。 这两个倒霉蛋愣头青好死不死先翻进的就是程家,里面乌漆抹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不对劲啊,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其中一个还嘀咕,却不知道他背后的内个人早就被捂了嘴一刀抹了脖子拖走。 待他一转头,就看见裴翠云站在门口举着灯,反倒是他被唬了一跳,转头想逃,却被身后飞过来的一柄菜刀直接掼在背上,当场流血而亡。 这边两个愣头青被解决掉,马贼洗劫的大军也来了,隔壁先有了动静。 那是箭矢打在门板上的声音,还有人被射中发出的惨叫。 裴翠云从马贼尸首上捡回菜刀,稳住众人道:“不要慌,握住手里的武器,谁敢进来就砍他,不要立在院子中间,躲在门后或墙边,马贼有弓箭,小心被射中。” 马贼已经劫掠出了经验,知道青瓦巷这边住的是官,所以先洗劫青瓦巷。 “娘子,他们来了!” 第七十八章 肝胆两乾坤 濮阳爬上院墙站得高,远远的看见马贼举着火把,骑着马朝这边来。 慕欢在墙下吩咐埋伏在她家里的民兵,“攀梯上墙,一会儿将桶里的油都浇下去。” 沿街一侧的墙根架了七八个梯子,每个梯上都埋伏着提着油桶的人,墙根挖了渠注水,不至于烧毁了屋子。 “濮阳,射箭,将他们引过来!” 慕欢一发令,濮阳一支箭朝着为首的匪头射过去,然后迅速的跳下墙。 “抓住他!” 马贼以为是城内的小兵,想要绑了,以免惊动城内人起来反抗,却不知自己已经中计。 十几桶的桐油从天而降般泼出来,下一瞬间,墙内带火的箭如雨般射出来,接着便是嘶喊的声音传来。 他们不与马匪正面拼,这些马匪虽然是乌合之众,但凶残异常又善战,即使他们受过训练也难以正面抵抗。 “快撤!” 慕欢指挥埋伏的众人按计划向隔壁撤离,白天已经在院墙上搭好了梯子。 受挫的马匪可能意识到不对劲,在折损了一些人后他们警觉的朝着院子里射了一圈箭,再破门而入,却只一个空院子,人财两无。 “二当家,是不是有埋伏?” 匪头气的抽动脸颊,心里有些没底。 以往他们也遭到过抵抗,不过百姓再怎么抵抗还能比得过拿刀操箭的土匪,仍然是伤亡惨重,凭着以往的经验,匪头还没有死心。 “换一家继续抢!” 但是并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阵箭雨朝他们射去,虽然箭法不太准,但又有几个马贼被这突袭的箭阵射落下马。 这次匪头终于觉得自己遇埋伏了,似乎早有准备要围歼他们。 “撤,从南城门撤出去!” 何威策马带着民兵从后面追赶逃窜的马贼,将他们向南门驱赶。 这伙马贼入城后便散开来劫掠,跟着匪头的已经大觉不妙开始撤离,另外两小股还不知道有埋伏,仍打算继续行动。 用起火生乱来趁机抢劫是他们的惯用手法,照旧,他们先派一个攀墙摸进了屋子,只是还没来得及点着帘子,就被身后一枪扎穿。 外面等信儿的迟迟不见火光,还嘀咕着“不会是被发现了吧?” 这工夫突然一群狗不知道哪里来,朝着马贼狂吠着奔来,吓得趴在门口的马贼惊慌中上了马逃窜,没来得及上马的则被狗咬得浑身是伤,再顾不上进去放火的同伙。 被狗撵的四处逃的马贼气急败坏,再不顾什么计谋,要随便闯进一家去抢。 这三五个人闯进去,刚一进去就中了埋伏,看不清是男是女,挨了一阵枪棒的群殴,其中一个未来得及进门的,刚要搭箭,就被人在后脑用浆洗使的槌杵猛击一下,昏死过去。 匪头所率的贼众被何威率的民兵一路追击到南城门,还有埋伏在等他们。 只可惜何威身边的民兵已经不多,大多都分到各街巷埋伏御敌,而且他心里也清楚,民兵虽经训练但跟马贼交手不了多久就会死伤惨重,重任全压在他身上。 何威看了眼王桂英,希望这位娘子真能像她表现出的那般勇武,或许还有胜算把这伙马贼全歼。 没讨到便宜的匪头看王桂英是个女的简直心花怒放,这回劫城毛都没拔到一根,如果把她掳了回去当压寨夫人也算不丢人, 所以放着手下跟何威打起来,他一拍马朝着王桂英杀过去。 王桂英将双节短枪扭结在一起,正适合马上作战,迎敌而上,与那匪头在城内交起手来。 随后的民兵赶紧关了城门,有序爬上城楼搭箭瞄准。 那匪头抱着捉活人的心态开始未下死手,可王桂英的枪却是无情的招招致命。 贼头被王桂英杀的难以抵挡,一个疏忽就被她放的袖剑擦过脸颊,割了个血流如注的口子,疼的他骂了一句脏话。 “小娘们,老子杀了你!” 王桂英看他被激怒了,调转马头往城门处跑,埋伏在城上的士兵便拿箭射他。 可惜他们箭法不准,只让王桂英得了个对付贼头的空挡,并未能射死他。 她利落的调转马头,快马朝他冲去,长枪对准贼头的颈子,马贼也很灵敏,侧身躲过,错身时甩长鞭子朝王桂英的背抽去。 好在桂英早有预料,用长枪一挡,鞭子缠住她的枪。 马贼拍马,想凭力气将桂英从马上扯下来。 却见她仰卧于马背,双腿夹住马腹,那枪扭开又成了两节,割断了鞭子,顺利解围。 桂英驭马能力卓然,快速调转马头,连发数枚袖箭,中了匪头的手背、面部,疼的他一时不知捂脸还是手疼。 一松缰绳,被掀下马去。 她谨慎地没有贸然近战,而是指挥城上民兵再放箭,将那落马的贼头射杀在地。 “匪首已亡,缴械投降保尔性命!” 何威也勇猛异常,已将马贼杀了十几个,见大势已去,剩下的马贼纷纷投降,受众人押解回了城中,按计划先关在衙门的地牢里。 城外佯攻了好半天的马贼大军迟迟不见得手的信号,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眼看着天要亮了,那大当家有心想退兵,正在动摇之时,孙超提着一个头颅,用绳子悬于城上,朝着下面的马贼大喊,“你看看这是何人!” 城上守军将绳子放下去,匪首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弟弟,马匪的二当家,他竟然在城中已被诛杀。 顿时五雷轰顶,再无心恋战,连那颗头颅也顾不得带走,连忙下令逃回自己的匪窝。 天终于亮了,一夜酣战,这次马贼来洗劫,他们没能带走一个人、一文钱、一粒米。 …… “我们不能被暂时的胜利冲昏头”,王桂英说道,“他们这次来犯失了二当家,还是匪首的弟弟,恐怕很快就回来报复,而且未能劫掠成功,他们肯定物资空虚,很快就会重张旗鼓。” 大概是见识过了王桂英的勇猛,能够马上单挑马贼,又见各位娘子临大敌不惊慌,所以孙超和何威对她们的意见越发看重。 此战一过,这两位将军已经将率兵的娘子们看作是他们的战友。 “我们不能松懈,要乘胜备战”,舒绾看向孙超,“那晚你也看到了,他们有两千余人,不可小觑。” “他们现在没有攻城的装备” 徐慕欢在看孙超写的守城日志,里面说这些马贼擅攀援,试图用用锁链钩爪等东西爬上城墙。 “你们说被困于凉州的敌人会不会帮他们围魏救赵?” “以前这些马贼自诩地处天险要害,不臣服于任何一方,他们抢我们,也抢西凉,现在与我们结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了。” 徐慕欢的话让孙超更担心。 “他们这次受了重创,不仅想报复,缺食少穿也必生破釜沉舟之心,他们定会求助于困于西凉的敌军,我军兵压西凉,能让这帮马贼搅乱朔州后方,敌军倒是愿意抽出一部分兵力,不计前嫌助他们。” “孙将军,城中剩下的四千兵卒能否守得住?” 孙超点头,“若只马贼便守得住,可是方才徐娘子的话倒是提醒了我,为了解兵压石城之困,敌军会不会勾结马贼扰我后方?” 若是有敌军的战骑助阵,那把握可就小了。 “我们就以最坏的情况作打算,如果敌军给这帮马贼攻城的装备,再派兵卒助阵,怎么办?可有妙计?” 舒绾巡视了一圈,神色肃穆。 孙超答:“除了死守朔州,求援边城,别无他法。” “而且若这次真的杀来,一定会攻城,他们没有多少粮草,马贼想进城抢粮,敌军盼着攻城解围。” 众人正商讨御敌之策,有令兵来报。 “将军,王妃,前方哨兵来报,说是发现大量北凉人过黑云山朝朔州来了!” 果然不出所料,孙超想起昨晚他收到消息,九翎大军已兵临西凉石城。 “多少人马?” “约有万人,不过一部分是马贼,北凉兵马大约五六千人。” 孙超马上拿了令箭给令兵,“速去边城求援军,另遣令兵给王爷报信,说朔州需驰援的情况。” “王妃,我们要死守朔州了” 第七十九章 最是一年春好处(一) 舒绾心里明白,石城大战正酣,此仗有希望将石城从北凉人手里夺回来,俞铮未必有暇驰援更多兵马。 孙超下令封锁南北城门,令城中民兵彻查滞留在城内的外来人员,一旦外敌攻城时有异动,格杀勿论。 “舒博阅,你仍带着城中百姓向边城去暂避战祸。” 舒绾提了剑,向孙超拜道:“将军,听凭你差遣。” 这次他们面对的不只是马贼,还有训练有素的敌人。 “害怕吗?” 王桂英看见徐慕欢跟其他人一样帮忙往城上运送箭矢,走过去问道。 她着了轻甲,因为受过训练,她还分得了手持的弩机。 “害怕,我更怕他们杀进来。” 慕欢看着城上被风吹的烈烈的旗。 “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慕欢问她,她割下那贼寇的头颅时面不改色,显然不是第一次。 “十六岁,我随母亲从宁州探亲回京,路遇劫匪,我杀了其中一个。” 王桂英眺望远处,看着望不出去的漆黑,说:“我年少时总做梦,梦见我是个男儿身,跟父兄一起在这朔州戍边,今天如果我战死在这里,也算是了却夙愿,我一定会托梦告诉父亲,让他将我的灵位放在王家的祠堂,跟先祖们一同被后人瞻仰,我也是戍边的英雄。” “我祖父还做过镇守西凉的都护,后来年老回京,他的继任兵败被北凉人所杀,至此石城以西的西凉府都被北凉人占去,今天我能在这里御敌,也是延续祖父的抱负。” 这是一个被困在女儿身里有高志的灵魂。 慕欢看着王桂英笑着说:“你不会死的,我们会活着守护这座城。” 裴翠云在安抚一个民兵,她腰里还别着两把菜刀。 别人都带匕首,只她惯用菜刀。 “不用怕,一会儿就跟训练时一样,敌人上了城,你就拿刀砍他,别朝身上砍,都有盔甲护着,朝脸和脖子砍。” 她还检查了对方的袖剑是否放好,方才放心的去安抚下一个人。 朔州的夜就像是阎罗的袍角,他从天而降,他的袍角就一点点的罩住整座城,拖入死一般的黑暗。 但今晚,城上却守备森严,舒绾已从孙超那里得到消息,边城已点将出发驰援,她心里总算有了点底。 舒绾、王桂英、何威配合城上守将谭奎,孙超另带重兵埋伏在城门内,以防城门被破。 慕欢被编入机弩营,而裴翠云被编入到第二道防线,即有敌军杀上城,他们便近战御敌。 城上人看着城外像是有一群萤火虫,朝着朔州城缓缓而来,那是马贼和敌军。 已兵临城下。 …… “你听,是号角声”,吴涯突然住了脚步,跟映霞一起回头朝着朔城的方向看去,但除了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她怀中抱着一个沉睡的婴儿,是一个婆婆的孙子,婆婆年迈,赶路时抱不动他,吴涯便接了过来。 “号角声起就是开战”,映霞抹了把脸上的汗。 “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 “大家继续赶路!” 舒博阅担心路上出什么差错,他们得赶紧到边城才算安全,不能在这里耽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不管是迎敌,守城还是组织撤退。 只是这一路上怎么还没见驰援去朔州的援军? 那号角声也让舒博阅心烦,他握紧了手里的剑,牵着驮着一堆百姓行李的马匹继续领着大家赶路。 …… 机弩营有明确的战术,一个箭袋里共十发箭,弓弩连射十发后退下来换箭袋,两队交替。 徐慕欢第一次杀了个人,那个爬上城的敌人,一看就是马贼的装扮,黝黑的脸孔凶残的很,被慕欢的弓弩射中了眼睛,他捂着脸仰面掉下了刚爬上来的城。 “别傻站着,弓弩可以连发!” 王桂英一箭射死一个徐慕欢对面的贼寇,大声骂道。 慕欢开始摸自己的箭袋,然后一个一个的上箭,朝着她要守的那个位置射去。 可她的箭袋子怎么没了?怎么摸也摸不到。 “欢欢,醒醒,你做噩梦了。” 俞珩晃了晃还在梦里呓语的人,晃了好几下她才醒过来,双目放空好一会儿才看见俞珩的脸。 她出了一身的汗,心跳的狂乱,手还紧紧地抓着俞珩的衣带子。 “我去给你倒点水。” 慕欢便转身抱住了他的腰,“我不喝,你别放我一个人。” 俞珩将她抱了起来,慕欢的脸仍埋在他心口里,将她抱到了桌前坐下,倒了杯水给她。 “梦见什么了?” 慕欢摇了下头,这会儿她也镇静下来,没那么害怕了。 “我怎么感觉你最近瘦了?” 俞珩捏了捏她的下颌,慕欢是芙蓉圆面,近日清减了不少,显得她一双眼睛额外的大。 “可能是要入夏了,胃口不好。” 她最近吃什么都没胃口,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馋明州的酸枣儿,尤其睡觉前,有时候想的都睡不着觉,可是还没到吃枣的季节啊。 “你想吃什么?我让濮阳去边城买。” 慕欢喝完水又扑在他身上,两条手臂挂在俞珩脖子上,脸埋进他的胸膛里,俞珩知道她耍赖,只能端着她的大腿将人再抱回床上去。 “你说,你是不是又梦见敌人来犯了?”俞珩贴她耳边问。 被说中的人在他怀里嫌烦的一哼唧,其实是对自己一直后怕这件事害臊。 她噩梦后睡不着了,翻身看他,用手指摩挲着他的下颌缘,“宗璘,你给我讲讲你们去征石城吧。” 俞珩捋了一缕她的头发在手里,像是把玩一把穗子,眼神有点放空。 “其实没什么好讲的” 俞珩揽她入怀,有心哄她再次睡沉,慕欢被他一下一下的轻拍弄的困意袭来,再无心缠着他讲讲征石城。 倒是俞珩,满脑子都是那场攻石城的残酷之战。 他跟李茂时被委任攻城先锋,按计划夜战,突袭石城。 身上挂着铁锁快速攀援上城,在城上与北凉人厮杀,刀刺穿盔甲的皮革发出的闷声。 他跟李茂时上了城,但第一批的十二位死士只有五人存活,后来在城上又被杀掉了三个,他跟李茂时背靠背面对着北凉人,鼻息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这种感觉跟打猎完全不一样。 他们冒着性命危险杀出来的空隙让接下来一批一批的将士从云梯爬上了城,巨大的圆木撞击着城门,仿佛地震一般,但他们还要在城上厮杀。 那个北凉人是俞珩近战杀的第一个人,闭上眼睛就能想起他的样子来。 粗糙布满胡须的脸,带着弯刀,他应该是个守城的小官,有些武艺,俞珩与他交手十几回合,终于用贴身带的匕首刺穿了他的喉头。 怒瞪的双目像是衔着门环的兽头,飞溅的血落在他乌黑的甲,白皙的脸上,俞珩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抹一把,就又投入了战斗,直到他们攻下了石城。 第八十章 最是一年春好处(二) “宗璘?” 慕欢本来都昏昏沉沉的将睡,觉得俞珩拍着自己的手渐渐的捏紧了她的手臂,愈发用力起来,复又醒了过来,见他眉头微蹙,怔着没睡。 慕欢知道石城一战也是他第一次杀人,心里难免有阴影,便伏在他的怀里,抱紧他的腰,说:“宗璘,他们杀了朝廷派驻凉州的太守,想控制住通往西域的商路,你做的都是对的事情。” “睡吧……睡吧”,他合上眼睛如呓语。 石城一战大获全胜,朔州向京城奏了凯书捷报。 俞铮觉得此番城中民兵、女眷能够全城御敌,没让敌军与马贼勾结的阴谋得逞也有功,所以打算在奏报里写上一笔。 “你这是在替我们邀功?” “当然,此番王妃率众将及民众表现英勇,即使不会有嘉许,也理应在功劳簿上写一笔。” 如果不是城中守军、百姓奋力御敌五个日夜,硬撑着援军赶到,得了石城丢了朔州,俞铮也是重罪。 “嘉许什么的我倒是不稀罕,这次能活捉马匪头子,桂英还组织民兵杀进黑云山寨,解救了不少当年被他们抢走的百姓,让城中失了亲人的得以团聚,这才是最令人欣快的。” 阴霾的朔州因为这扬眉吐气的一仗让天气都变得明快起来。 “夫君,既然春暖花开,匪盗剿清,又逢石城一仗大获全胜,何不举行些宴乐游玩,用来平复众将和百姓经历此仗后的阴影。” 俞铮点了点头,新来的这一批将士都极为年轻,不少原本是科举从仕出身的读书人,经过如此血腥的石城之役该放松下。 而且城内不少家庭重得团聚,又是朔州天气最好的月份,若能举城老少共同晏游,安享平安,岂不好? “夫君年前不是还操心过自己帐下几位到了年纪但没有婚配的将士,趁此机会也可以解决呀。” 俞铮起身朝舒绾一拜,笑语道:“此事真是我心头烦恼,那就麻烦娘子办理。” “我给你提想法,最后担子倒是都落到我的身上。” 俞铮又是一拜,“那娘子是应不应下呢?” “应下应下”,舒绾忙扶了他一把,然后傲娇的说:“夫唱妇随,今日我也学一把你们中原人。” …… 朔州天气最好的月份,也是开垦种地的好月份,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忙着饲弄自己的土地。 朔州好天气短,利用这有限的好天气在地里耕种出更多的食物才是正经事。 “欢欢,你这种的是什么?” 俞珩这会子暴露出他‘读书人’不事生产的脾性来,闲暇时宁肯叉着手赋闲也不肯出来帮忙。 但这个人若是单独躲避也就算了,他还偏爱看热闹,书房的窗子正巧对着一块地,他便时不时地望过来,还要搭腔,问问这问问那。 “你每天都吃的番薯,你不认得它了?” 俞珩这样出身的贵公子哪里知道番薯只要切成块,均匀的撒在土里,跟种子一般埋起来饲弄,就能长出番薯来。 他只以为天底下的瓜果蔬菜都是一粒粒的种子种出来的,连蒜能用水发出蒜苗来也不知道。 吃了蒜苗炒鸡蛋还以为是韭菜,傻乎乎的问慕欢‘为何冬天还有韭菜吃?’ 朔州的土地不够肥沃,多石子,先头犁完地,已经让濮阳带着两个小厮捡了一遍,还是有零星的石子,眉生边扔番薯块边挑拣出来一小堆。 月蔷和芝兰则换了一身短打,挽起了衣袖、裤腿,用瓢舀起水来,正在旁边那块地给一小片黄瓜秧浇水。 小海则小心的一片叶子一片叶子的翻看上面是不是生了虫子。 濮阳已经折好了架条棍,只等着再过些日子架起来,让这些藤蔓爬上架,结出一根根绿油油的黄瓜来。 另两垄地种了小白菜,这东西长得快,此时已然将菜畦衬得碧绿。 另一块地种了一片小麦,地里生不出好稻子,只能多种麦子,没准到了秋天就成了一片金黄。 “就数你家的花开的最好!” 院子里正忙碌,只听见门口一阵笑声,看去,竟是舒绾带着裴娘子来串门。 慕欢得了几树迎春苗,天暖时候移种到院墙根儿,没想过些时月真的开出花来。 只是这花期三月的迎春,在朔州却要四五月才盛放,可见天寒推迟了花期。 “呀!你们俩怎么来了。” 慕欢忙擦了手与芝兰迎过去,“带你们去我家后园看看,那里种的花才多呢。” 在后院的小花园里,这两口子颇有情趣,不知哪里寻来的爬墙虎种子,搭了架子,爬成了凉棚,风一吹叶子抖动,便漏下稀稀疏疏的光来,一斑一块的映在身上。 又在下面摆了石桌凳,上面还有未收起来的棋盘,续上一壶好茶,颇有隐士的风采。 用石块垒了两坛花圃,买了肥沃些的黑土种上月季、栀子和紫薇花,这会子月季只微微的打苞,栀子半开不放。 “我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舒绾边喝茶边说:“天气暖了,过些日子农忙结束,不如我们组织些晏游,一来庆祝凯旋班师,亲友团聚,二来军中不少将士也到了婚配的年纪。” “我不太谙熟晏游,所以特来取经。” 慕欢不假思索道:“若是在明州,最兴裙幄宴,趁春好斗草赏花,我们何不办一场‘香囊宴’,用艾草香囊来融洽军民之情?” “你是说让未出阁的姑娘们缝制用来驱蚊的艾草香囊,然后赠给未婚配的将士?” “倒不如这样”,慕欢接芝兰的话,“举办一场风筝比赛让军中未婚配的将士参加,请城中百姓来观看,再让城中未婚配的姑娘缝制些入夏后驱蚊用的艾草香囊,未婚参赛的人便可得姑娘们的香囊,若是已婚的,则另有其他奖赏。” 舒绾极为赞许的点头,说道:“我想办法让王爷从官中捐一些钱出来,买艾草和针脚布料,再买些酥和点心做其他奖赏。” “点心酥的事情交给我”,裴嫂子揽下一宗。 芝兰稍显腼腆的说:“那买艾草和针脚布料的事情交给我和慕欢吧。” 冯妈端了厨房刚做的小点心过来,众人取了吃,唯慕欢未动,反而眉头微蹙。 “你脸色可不好”,舒绾问,“可是身子不爽?” “不知道怎的,大概是胃出了问题,连这几日食欲不振,也可能是水土不服。” “肠胃可不是小事”,舒绾忙给她切脉。 舒绾绷着的脸一点点的缓和开来,带着笑影问:“你月事可如常?” “这个月还差几日才来,难道我是有了?” “月份太小还不确定,若月事不来便十之八九,我不擅切喜脉,你且好生休养着,过些时月请个擅切喜脉的郎中。” 慕欢还有些茫然,刚结婚的头几个月她还总算计为啥自己肚子没动静,这突然跟她说可能是怀了,她倒是发懵。 不过有孕终究是好事,告诉俞珩后,夫妻二人好生欢喜一场。 第八十一章 道是无晴却有晴(一) 慕欢有了身孕就不能再操持风筝比赛的事情,去采办艾草的事就落在了芝兰身上,好歹还有吴涯做帮手。 一早上,芝兰和吴涯就出发,眼看着中午还没回来,慕欢坐在窗前有点焦急的张望。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从淅淅沥沥变成稀里哗啦。 “姑娘怎么坐在风口里连件披风也不穿,姑爷知道要训人了。” 月蔷赶紧翻出件披风给她搭上。 “濮阳呢?” “姑娘忘了?姑爷今天当班巡防,做些了糕让他送去,夜里饿了也能垫垫,刚去没会子。” 慕欢仍是张望着点了点头。 “我是想芝兰怎么还没回来,想让濮阳去寻寻。” “姑娘,如今马匪都剿清了,还担心什么呢?想是采买的东西繁多,又难得出门一趟,肖家姑娘迟些就回来了。” “月蔷,你带着伞去门外迎,她是坐着曹家的马车去的,进巷子还有好几步路,别淋湿了生病。” 慕欢还是担心,忙遣月蔷去。 本来青瓦巷这边就地势低洼,下了好一会子后雨水都聚过来,在巷子里汪成一大潭。 月蔷看了看自己的绣花鞋,这水深的没脚脖子,踩过去鞋就糟践了。 “你家姑爷今天当值,别等了。” 月蔷正站在门口焦急的张望就听见有人与她搭话,竟是姑爷的同僚薄郎君,骑着马还擎了把伞。 这位薄郎君以往来家里做过客,所以算是谙熟。 月蔷朝他福了福身子说:“郎君不知,我家一位姑娘同曹家的吴娘子去采买艾草了,走的时候也没带伞,马车入不了巷子,怕她淋湿,我家娘子要我带着伞来接,可这水汪的这么深,我怎么过得去啊。” 薄凌河接过月蔷的伞说:“你站在这等吧,我帮你去那边看着曹家的马车,放心,不会让你家姑娘淋着的。” “那就多谢郎君了。” 月蔷松了口气,她这可是刚做的绣鞋,宁愿脱了提着也不舍得蹚水过去。 只是月蔷没想到,这一场大雨,是月老牵的红线,这雨天里晃悠悠路过她家门口的薄郎君,正是月老送给肖家姑娘的有缘人。 …… “这雨怎么越下越大?” 快到巷口,吴涯掀了车帘朝外看去,车上载满了采买来的物品。 “要不咱们等等吧,等雨势小一些再走。” 芝兰有些冷的搓了搓手臂,朔州的天气一没有阳光便凉起来。 “可是曹家的吴娘子?” 薄凌河等了一会儿便看见一辆马车驶过来,挂着曹姓的牌子。 “这是谁啊?”吴涯并不认识。 “好像是薄郎君,与俞郎君是同僚,我在俞家见过他。”芝兰认出他来。 薄凌河夹着伞过去,下马说:“俞家小丫鬟正在门口迎她家姑娘,门口汪了很深的水过不来,恰逢我路过,叫我把伞送过来。” 薄凌河将手里的伞又给了吴涯的婢女,“这把伞给娘子一会儿下了车用吧。” 他的伞几乎都给芝兰遮着,自己大半个身子都被淋湿,雨滴沿着他的浓眉和下颌流下来。 芝兰没有骑过马,军中的战马本就高大,她笨拙的登了两回都没上去。 薄凌河刚要伸手帮她一把,但芝兰未出阁,哪曾与男子有过拉扯,吓得一躲,转身怯怯的说:“要不,我还是蹚水过去吧。” 车上的吴涯见这情形也忍不住偷笑。 “这样,你拿着伞,我蹲下,你踩着我的肩膀上去。” 他说罢便把伞塞给了芝兰,自己蹲身弯腰 “我会不会太沉了?” “来吧,你还能有多沉。” 薄凌河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芝兰犹犹豫豫的还是踩了他宽厚的肩,有了借助才顺利上马,薄凌河淋着雨在前头牵马,将她送回俞家。 薄郎君拿走了伞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月蔷便见他牵着马,马上驮着肖姑娘走过来。 他蹚着积水将人送到了门前,双手交叠,仰头说道:“来,踩着下来吧。” 芝兰一手擎着伞,身体不稳,下马时趔趄了一下,薄凌河扶了她手臂一把,又恐她害臊赶紧撒开来,芝兰顿觉羞涩又愧疚。 这短暂的对视中,见他浑身淋湿,鞋子也脏了,颇为狼狈。 簿凌河是一个浓眉阔面,高眉隆准的相貌,芝兰今日才仔细的看清楚。 “多谢郎君,要不进来喝口热汤吧?”月蔷挽了肖芝兰在廊下问。 “不用了,快进去吧”,他只头也没回的说了句,便策马扬长而去。 下雨那日后大家都忙着筹备风筝比赛,官中女眷几乎日日都聚到王府去,不是忙着分发东西,就是忙着录名册。 “缪爽今日怎么没来?这小丫头是不是偷懒了?” “薄郎君病了,她随母亲去探病,今日特向我告过假。” 一提起薄凌河,芝兰正在录名册的手一顿。 “病了?王妃可知道是什么病?” 芝兰平素不多言语,这个薄郎君病了她倒详问起来,却也奇怪,舒绾便转身狐疑的打量起她,倒看的芝兰羞涩非常。 “姐姐还不知道,前天下大雨,若不是幸得薄郎君让伞,我们俩都得淋成落汤鸡。” “原来如此”,舒绾笑着说:“他淋了雨伤风,郎中开过方子,已经熬了药在喝,你不用担心。” 裴翠云挑了挑眉毛,朝慕欢使了个眼色,玩笑的说:“要我看,还是去家里瞧瞧的好,伤风这事可大可小。” 慕欢心领神会,可这事儿她还是要看芝兰的意愿,不会随便撮合。 薄凌河尚未婚配,也无父母在朔州,只一个姨妈平日有走动。 他是个十足的单身汉,家中里外只两个小厮,衣服脏了便送出去花几个钱浆洗,肚子饿了便去哪个馆子随便吃上一口,逢年过节就在姨妈家过。 因他家就住在俞家前一排房子,所以从王府回来芝兰便说想顺路去看看。 “要不我就不去了吧”,慕欢有心让他二人单独说说话,便推脱道:“我有孕在身,怕过了病气,在外头马车上等你,你去瞧瞧他吧。” 芝兰到薄家时缪爽母女已经走了,只剩一个小幺儿在院子里跷二郎腿闲坐,大门就这么敞着。 一眼望进去,两块地荒着,大概人口稀少,只东厢房看着不错,西边一溜如同无人居住的破败。 眉生刚要张嘴问内个背对门坐着的小幺儿,迎面看见薄凌河只穿着里衣,衣带都没有系好,端着碗药边喝边出来。 猛然看见肖芝兰带着眉生站在门口,明显先是一惊,随即赶紧把衣带整理好,这才发觉没穿外衫,便张口唤小厮拿衣裳过来。 “你病了怎么也不躺着?还到院子里来吹风” 薄凌河慌乱的把衣服穿好,见礼后忙将人向正厅让,“原就是小病,喝点药就好了。” 大概是家里没什么客人,或者说家里也没个女主人,过的极没有章法,正厅的桌几上还摆着吃完未收拾下去的碗筷,一看就是外头送来的,食盒还摆在一边。 第八十二章 道是无晴却有晴(二) “就吃这些?病了好歹也吃口热的。” 薄凌河臊的脸红到脖子根儿,忙让小幺儿收拾出去。 “姨妈送来的,吃的时候还是热的。” “这些点心是今天拿去王府的,我亲手做的,巧余下两包,若不嫌弃你就留着吃,谢谢你雨天送我,还害的你伤风。” 芝兰起身朝他一拜。 薄凌河哪受过这样的拜礼,慌乱起来也朝她作揖,却又起急了咳嗽了两声。 瞧他这病是没好利索,芝兰也不好再多留,便告辞道:“你安心休养,我再来看你。” 从薄家回来后芝兰一直沉默,慕欢见她有心事便试探的问,“薄郎君的病很严重吗?见你出来后闷闷不乐的。” “哦,不是”芝兰晃过神来,叹了口气说:“还是第一次见过的这么糙的人,家里连口热汤都没有,病了也只吃姨妈送来的冷饭冷菜。” “朔州营中这样的单身汉多得是”,慕欢接过月蔷端过来的安胎茶。 “只不过薄郎君这个人本份,不像那些外头混的,没有正头娘子便家里外头地胡来。” 慕欢其实还想说薄凌河这个人也不错,武艺高强,为人守礼,虽出身不高,可也是个正经人家。 可若是这么说,听进芝兰耳朵里怕起疑,疑心想给她找婆家,恐她生出寄人篱下之感,所以慕欢打住没继续说。 “晚上要不给他送点热饭菜吧,他姨妈家离得好远,送到都冷透了,咱们两家离得近。” 芝兰正在给慕欢肚子里的小娃娃做肚兜,说这话时也没抬头,但能看见双颊略显绯色。 “要不你来下厨?”慕欢试探的问,“我让眉生给送去,说你亲自做的,咱们也算报答了他的这番恩情。” “也好”,肖芝兰应承着点了点头。 …… 薄凌河家本就住的离姨妈远,白日送过一回饭晚上就没有再送,他病中不宜吃剩饭,便打算让小厮出去买点对付一口。 谁想,还没叫来小厮倒盼来个小丫鬟,眉生憨憨的提着那个有点重的食盒上门了。 “欸?怎么又是小娘子?白天不是来探过一次我家郎君的病?” 小幺儿出来迎,接过了眉生手里的食盒。 “我可是来送饭的。” 眉生进了正厅,朝薄凌河福了福身子,道:“郎君,这是肖姑娘亲手做的,热的面汤,焖的羊肉,多放了胡椒,说是热乎乎的吃完发发汗病就能好,可别再吃冷饭了。” 青瓷汤碗上面用一个盘子倒扣着,撕好的羊肉用胡椒抓好放在竹条编的小簸箩里,还用油纸封好,即使前后院远的路,怕饭菜冷掉,食盒里也用棉毡裹着。 另两碟碧色青菜也是俞家自己地里种的,清香的味道飘了出来。 到底是姑娘家备好的东西,别说市卖的比不上,就连姨妈拿来的也没这精心。 “这又是什么?”那小厮见食盒底下一层还拿出一个白瓷盖盅便问。 “姑娘探病时听郎君还在咳嗽,便炖了川贝雪梨,说是用饭后两刻钟再喝。” 这宅子里,主仆三人,三个单身汉,一个活得比一个糙,听完眉生讲究的一套都杵在那愣着。 “薄郎君,您快趁热吃吧,凉了可就辜负肖姑娘一片心意了。” 眉生说完,福了福身子就走了,徐慕欢可是叮嘱过她,那送过去的碗盘不用她收回来。 慕欢有自己的小算盘,如果薄凌河对芝兰有意,那他就会亲自把食盒送回来,也给二人再接触巧立了名目。 送去薄家的食盒,过了三日,果然由薄凌河亲自送回来的。 这天肖芝兰正在院子里喂鸡,抓了把碗里的麦麸洒在地上,那些鸡便围着她边发出咕咕的声响边低头去啄。 “多谢照顾。” 看他进院子朝自己走过来,芝兰先是低着头,让眉生接过食盒,又笑着说:“应该的,你把伞让给我才生病的。” 薄凌河有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芝兰不知为何有些羞涩,心不在焉的把麦麸都撒到两人的脚边了,那些鸡便又将二人围在中间,啄来啄去的。 慕欢正坐在廊下将收集起来洗净晒干的迎春花瓣剪碎,月蔷挨着她用石杵再一点点的研成粉末。 看着一点都不主动的薄凌河慕欢心里着急,打算推他俩一把。 “薄郎君,我记得你也参加过几天的风筝比赛吧?” 薄凌河转身与廊下坐着的慕欢说:“是,王爷让我也去参加,说是营中有官衔未曾婚配的都要参加。” “那我得祝你拔得头筹啊,这样就能多得几个驱蚊的艾草香袋子,今年夏天就不用买了。” 那些艾草香囊都是未婚女子做的,选了哪个就是对哪个姑娘有意。 慕欢这样一打趣他,薄凌河转头看了眼芝兰,果然她不像方才那么高兴了。 只见她别过身去走远了,那些鸡芝兰总喂,所以她一走,那些鸡也跟着她走,留下薄凌河站在稀稀疏疏的麦麸中。 …… 今晚又赶上俞珩寻营值班,芝兰便跟慕欢在一个床睡。 “芝芝,你觉得薄凌河怎么样?” 慕欢还是忍不住问了,今天他来送食盒,其实慕欢能看出来芝兰还是挺喜欢薄凌河的。 “你指哪方面?” 芝兰有些害羞的翻身,背着慕欢问。 “各个方面啊,我呢,觉得薄郎君这个人相貌堂堂,出身也还好,虽然不是簪缨世家,可祖上也是耕作的本份人,品行更不用说了,我向俞珩打听过,他这个人素来方正,多少人劝他买个丫头伺候,或者纳房小妾,他都拒绝了,说长辈不在身边,又无正妻过门,他岂能纳妾。” “你跟我说这些干嘛呀”,芝兰害羞的用被子捂住脸。 慕欢扒开她的被子,见她羞得双颊粉红,耳语道:“我在想,你要是不喜欢他,我们就给他保个媒怎么样。” “谁会喜欢他呀,连句好听的话也不会说”,芝兰赌气道。 “真不喜欢?” 看她那样子分明就是相中了,慕欢撇了下嘴,“那我可给他保媒了,官中可是不少女眷相中他了。” “有谁相中他了?” 芝兰连忙坐起来,一本正经的问。 见慕欢打趣的盯着她,还突然笑起来,芝兰又羞得双手捂住脸。 “既然如此,我们试试他如何?” 芝兰原本高兴的脸上突然敛了笑,摇了下头,“你千万别让俞珩去问他是不是愿意,我怕他……” “你不会是怕他嫌弃你吧。” 慕欢真想不到芝兰那么一个洒脱的姑娘,因为汪崇安的事情受了这么大伤害。 难免心疼她,揽她在怀里。 “若我俩真有缘分,那必是打也打不散的,顺其自然吧。” 芝兰既是这么说,慕欢也不好再让俞珩去问,便应承道:“好,你的婚事都听你的。” “还有一件事”,芝兰眉头微皱,“这几日我听人嚼舌头,说是我在你家住了这么久,怕是有心看中你夫君,如今你怀孕了,我就能光明正大的与你共侍一夫了。” “谁这么扯老婆舌!” 慕欢听了这话就来气。 “欢欢,你是知道我的为人的,且不说俞珩,也不说我跟你情同姐妹的关系,我这个人再怎么沦落也不至于给人做妾,做二房小老婆。” “我当然知道”,慕欢倒是担心芝兰因这话生气。 “只是我有时候也想,说这话的人也许憋着坏心呢?” 慕欢倒没听明白芝兰的意思。 “如今你怀了身孕,即使不在朔州,就算是在明州或京城,这样的人家难免给爷们纳妾来伺候,平素你夫妻二人多有恩爱的名声,恐怕眼气的正盼着俞珩这会子有了别的心思才好呢。” “我也听说朔州的风气,除了个人家自己纳妾入门,还有同僚下属间互送的,你也要有个准备。” 这件事慕欢心里想过,但这好像是个无解的问题,九翎的律法没有一条不许男子纳妾。 如果有一天别人送来了一个女人,或者在她怀着身孕的寂寞中俞珩有了别的女人,身为妻子,慕欢又能怎么做呢?除了接受她也别无它法。 “芝兰,你说他会吗?” 两人复又躺在床上。 慕欢想起的都是她与俞珩之间不长但亲密的日子,但她又想起了父亲和母亲,曾几何时他们两个更甚琴瑟和鸣,最后还不是落得一地鸡毛。 夫妻难道真的都逃不过厌倦二字,最后成为怨偶吗? 第八十三章 客心悲未央 “姐姐,这诗集里的诗你都会诵吗?” 缪爽年纪尚小,但尤爱诗,安王妃给了她一本诗集,她每日爱不释手的走到哪里带去哪里。 芝兰是在朔水河边遇到她的,正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诵诗,如痴如醉的。 她还小,家里又没怎么正经给她请过先生,所以许多字都不认得,见了一个识字的就要缠着人家给她诵诗。 今日天气好,冯妈要来河边洗衣服,小海赶着几只鸭子来牧鸭,还摘了地里这一茬的小白菜,顺带洗了晚上回去炖汤。 芝兰便跟着一起来散散心,她挨着缪爽坐下,给她一首一首的诵。 “姐姐,你喜欢哪一首诗?” 芝兰看着奔腾而去的河水,叹了口气说:“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姐姐你想家了吗?”看肖芝兰眼圈红红的,缪爽问道。 “没有”,芝兰回了神,“你也快回家吧,这河边太阳大,你坐在这里晒坏了。” “姐姐,我哥哥就住在你家前街,我要是去他家住是不是就能天天找你玩了,你可以天天给我诵诗吗?” 芝兰理了理她额前的绒发,笑着问,“你这么爱读书,家里怎么没给你请个先生来?” “母亲说先生要从边城请,我又不考状元,不给我请。” 缪爽不开心的垂下了头。 芝兰也是可怜她,她年岁跟徐家的慕宜差不多大,慕宜能去读明州府最好的女学,她只能拥有一本旧诗集坐在河边诵。 “要不以后我来教你怎么样?” 缪爽眼睛里像是落了星星,“真的吗?” “当然”,芝兰伸出手指与她拉勾,“以后我们俩就在这河边,每日从辰时开始,我还会教你读别的书,但你不许迟到哦。” “你们两个的密谋我可是听见了。” 薄凌河从河边的林中走过来,她俩竟都没听见,芝兰起来朝他福了下身子,他亦回礼。 “哥哥,你什么时候来的?”缪爽跑过去抱住薄凌河的腰。 “从谢朓的诗就来了。” 那句客心悲未央正是谢朓的,他望着芝兰微现绯色的脸回答。 “大白天郎君怎么有时间到这来?” 薄凌河抱起缪爽,陪着芝兰往回走,说:“上午我们在附近操练,出了一身汗,他们便想在里边的一个小塘里清洗凉快,我病刚好没有下水,沿着河边溜达过来就看见你们俩坐在那。” “哥哥我饿了,我想吃糕。” “那咱们去集市上买些”,薄凌河将拍着手的缪爽放下,她便蹦着在前头带路。 “哦,我就不去了。” 芝兰刚停下,薄凌河便邀她一同,“一起吧,也给缪爽买点纸笔,明天就要跟先生读书了不是。” 芝兰笑他打趣自己,继续同他往集市的方向走。 薄凌河买了好几种糕,缪爽拿在手里边走边吃,另几样装好提在手里。 三人进了一家杂货铺,薄凌河听了芝兰的意见选了两管笔,还买了些纸,一方墨,正等店家包装时,芝兰瞧着一旁放在货架上的缠花,因极为精致她便多看了两眼。 “姐姐戴这个肯定好看,而且还是一朵兰花呢。” 缪爽说着便垫脚拿了下来,芝兰赶紧给放回去,摆着手说:“姐姐不喜欢这些。” 薄凌河复又拿了缠花,抱起缪爽,说:“你亲手给先生戴上吧,算你的拜师礼。” 那朵淡青色的缠花簪子被薄凌河买了下来,戴在了芝兰的头上。 “很衬你”,他退后一步,好好地端详戴了簪子的芝兰夸赞道。 自约定读书的那日起,芝兰和缪爽便日日都在朔水河边见面。 芝兰是越来越喜欢缪爽,她家里河边不近,每天她都要早早起来,偷着跑到河边来,竟一日都不落,很是让芝兰感动。 “你怎么来了?” 也不知道薄凌河来了多久,就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听她们读书。 “来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从明日起,学生不用早起偷偷跑过来,老师也不用在这露天教书了。” 芝兰不解,问道:“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城中开了女学?” 薄凌河笑着摇头,“我去说服了姨妈,从今天开始我出学费请姑娘做先生,每日上门教妹妹读书,缪家会亲自派马车来接。” “母亲同意我读书了!” 缪爽高兴的蹦来蹦去。 “学费就不用了,我闲来无事,她喜欢读书,我愿意教给她。” 芝兰又怕驳了薄凌河面子不好看,有点害羞的说:“不如每月你买几次糕送我来吃就好。” 薄凌河看着她头上那朵自己送的缠花簪子,目光略深点了下头,“好,我一定记得。” …… “先生,这句诗是什么意思啊?” 缪爽在纸上写——浮艳媚蕊多,芝兰愿常佩。 芝兰乍一看这两句觉得不是哪个名家写的,便说:“芝兰意寓高洁,君子常佩以示自己本性如芝兰,不从俗流。” “哦,我明白了”,缪爽点了点头,“那我哥哥写这句诗一定是表明自己想做君子。” “你哥哥?”芝兰一愣,“他写的吗?” 缪爽点头,“对啊,我在他书房里看到,抄下来的,而且先生你的名字是不是也寓意高洁啊,你就叫芝兰呀。” 诗中隐含的情愫被一个懵懂的孩子就这样讲了出来,肖芝兰顿时恍悟,脸如火烧。 “今天就学到这吧,我要回去了。” “先生,你不高兴了吗?” 缪爽见她逃似得要走,还以为自己哪里说的不对得罪了她。 “没有,我就是突然有急事”,芝兰安抚缪爽,“还有这句诗不要再给别人看了,记住了吗?” 缪爽点了点头,看着提前下课的肖芝兰,又看了看自己抄来的诗。 她得去问问哥哥,是不是他这句诗有问题。 翌日,芝兰告假没有去缪爽家,而是去河边散心,她有点后悔昨天反应太大了,或许薄凌河没有别的意思,芝兰二字就只是意寓高洁。 正心里七上八下,迎面撞上薄凌河朝她走过来,因太近,躲是躲不开了。 “缪爽说你告假了,生病了吗?” “没有,休息一日而已。” 芝兰往回走,他追了上来。 “诗的事情缪爽跟我说了。” 芝兰突然停住脚步,也不敢看他,“你来找我就是要说这件事?” “肖姑娘,明日的风筝节我不比了。” “为什么不比了?” 芝兰怯怯的看着他,而他脸上是温柔的微笑,也注视着她。 “我不打算要别的姑娘的香囊,安王妃说那些作为奖赏,预备好的香囊里没有你做的,而我只想要你做的。” 芝兰这会儿也不怕他了,迎着他的目光,勇敢的问,“那你告诉我那句诗什么意思?我想亲口听你说。” 薄凌河笑了,目光沿着她头上那朵缠花缓缓地移向她水盈盈的眼眸。 “我也想像这朵兰花一样,常陪伴姑娘。” “我的事情你都知道吗?” 芝兰眸光微垂。 “知道” 薄凌河无比肯定地回答。 “我是逃婚出来的,你不介意?” “你只要不是别人的娘子我就不介意。” 芝兰手里的帕子都要绞烂了。 “汪家可是侯府,若被他们知道你娶了我,不怕一辈子仕途无望?” 她说的这些好像并没能把眼前的男人吓退。 薄凌河笑的爽朗,“那你愿意跟我一辈子住在朔州吗?如果你愿意,我就不怕。” 芝兰深深的望了他一眼,那神色似骄傲,又似愿望圆满后的喜极而泣,扭头往回走。 薄凌河在后头追着她问,“欸,你还没给个准信儿怎么就走了。” 她头也不回,大声答道:“回去给你绣香囊。” 风筝节比原定的日子推迟了两三天,终于等来了一个有风且晴朗的天气。 柳林校场那边站满了人,参加比赛的人举着各式的风筝,有买来的,有亲手扎的。 弓弩营的一位教头还扎了一个长尾蜈蚣,还没放起来,只搁在地上就看着都怪吓人,一群人围着他看这只纸蜈蚣的热闹。 作为奖品的香囊一串一串的悬在一旁的架子上,如同端午节市卖的香袋子般挤挤挨挨,每个香袋子都是独一无二的,从用料、刺绣、图样都一一登录在册。 若是得了香囊的人想寻主人,便能在王府登录的名册里找到。 更多的是看热闹的人,拖着家中老小,带着一个小风筝在旁边放着玩,更有一些人领着孩子边等着比赛开始边将校场边边角角生的野菜都挖干净,倒是得了中午的口粮。 本就是一场借着风筝意在相亲的盛会,所以为了区别婚否,每个已婚的人都在襟上配了艾草香囊,表示已有夫君或夫人。 “恭喜你呀薄郎君。” 见薄凌河襟上配着香囊,裴翠云打趣他,他跟芝兰的喜事大家都知道了。 薄凌河笑着挠挠头,拜别各位娘子往郎君那边去了。 “也得恭喜肖姑娘”,隋大肚家的伍娘子语气有些酸溜溜的,慕欢不知内情拿眼角瞟了她一眼没吱声。 “肖姑娘,你娘家……” “徐娘子身上这件披肩真好看。”舒绾有意打断了伍娘子。 今日大家伙儿都高高兴兴地,偏她来找茬,谁愿意听她阴阳怪气的。 “我娘家大姐托人捎来的。” 慕欢身上是一件朔州不常见的樱粉色短披肩,里子是羊羔毛,没安扣子,领口用一根坠珍珠的长别针结着,她怕今日风大着凉便穿了。 最惹眼的是上面的绣样,只在及腰的衣摆上,一圈码了三指宽的海棠花样,针脚平整精致,一眼就能看出这人耐心好、手艺高。 大抵是看出王妃不待见自己,伍娘子起身拜辞道:“王妃,我娘家妹子在内边,我去会会。” 舒绾只笑着点了点头让她去了。 “她这是怎么了?” 平日里伍娘子人还可以,虽跟大家不太亲近,可比起她内个好色贪心的郎君,倒也算随和。 裴翠云拿扇子掩了半张脸,看似与吴涯小声嘀咕,却让大家都能听得清。 控制说话音量方面,裴翠云可是个行家,别看她嗓门大,不让你听见的,她声音小的像个蚊子,阴阳怪气起来,什么悄声话都保准你能听的一清二楚。 “她内个娘家妹子也看上薄郎君啦,被捷足先登不高兴了呗,还在背后说芝兰好手段,悄么声的就成事。” “她娘家妹子多早就来朔州了,芝兰才来几个月,若她有内个心早干嘛去了。” 吴涯自然替芝兰抱不平。 裴嫂子一努嘴儿,“她家哪是看上薄郎君,那是白算计落空后找个退路,原本想跟边城一个守备结亲,那守备家颇有老钱,隋大肚乐得亲自做媒,可人家有钱也挑食啊,看了小像后觉得她妹子生的不够漂亮,就推辞作罢,可事情坏在伍家,八字没一撇就四处的彰显姑娘要做贵太太了,这下好,两城官眷无不听说她妹子没被相中,比选妃落榜还轰动。” “那大富大贵的攀不上,又听媒婆说薄郎君祖上有不少良田,家中也只兄弟两人,他还是长子,转头瞄准了薄郎君,可就这样还觉得自己委屈呢。” 裴翠云又啧啧了两声瞧不起伍家嫌贫爱富。 正说闲话,缪爽从一边拿着一个小燕风筝跑过来,扑在肖芝兰怀里。 “好姐姐,跟我一齐去放风筝吧,我怎么也放不起来。” 芝兰怕大人说话让缪爽听了不好,便起身领着她到一边玩去了。 “我倒觉得不止芝兰这件事,隋家早就对咱们都不满了,尤其是对徐娘子。” 王桂英的话让众人都面面相觑,只慕欢听懂了似的点了点头。 “咱们何时得罪的他家?”吴涯爽快地问道。 “比起以往,咱们也不太求着隋大人买东西了。” 比起以往确实求的少了,自然隋家的油水也少了。 “以往咱们吃的用的穿的,恨不得一针一线都从边城买来,可自从慕欢来了,常带着咱们琢磨如何做胭脂,裁衣,酿酒腌果脯,虽零零碎碎,可哪一样在隋家眼中不是捞钱的路。” “前几日慕欢仿着芝兰的缠花簪子做了一个给映霞玩儿,伍娘子听了后还撇嘴说‘徐娘子是个能人,先叫卖胭脂的黄铺,如今轮到首饰铺了’。” “不必怕他”,舒绾听罢给慕欢撑腰,“他贪得无厌早就失了人心。” “要不你也教教大家怎么做缠花吧”,这沉静的空当,吴涯突然提议,“我看隋大肚买来的还不如慕欢做的好看。” “好主意,咱们改日一起来王府做缠花。” “老天爷”,慕欢合掌笑道,“我本是做来玩的,还揽下一桩大事,得赶紧回去专研一番,以免露怯。” ——风筝大赛开始!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这一声鸣锣吸引,天上已经放起了不少风筝,比起参赛者更在意谁放的更高更远,看热闹的更在意哪个风筝扎的最漂亮。 慕欢看着天上高飞的风筝,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上的披肩,她跟姐妹母亲就像这风筝和人,天各一方又情丝相连。 这件披肩是大姐听说朔州寒冷特地给她赶做的,随着家书一齐捎带来。 家书里说大姐这一胎又得了个千金,他们虽然高兴,可赵家因为两胎都未得子不太欣悦。 不知道大姐过的如何? 慕礼在徽州有没有中意的人家了? 慕欢看着那飘飘荡荡的风筝,凄凉之感油然而生。 第八十四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大姐,母亲在书信里说衣裳已经捎去了,二姐有了身孕,年前年后生,应该是一头小老虎或者是小兔子。” “这两个属相倒是天差地别。” 慕和听罢喜上眉梢,这是她嫁过来这几年,慕礼在她脸上看到的最歆快的神色。 当初慕礼陪着慕和远嫁徽州赵家,别了母亲,只带着丫鬟月蓉、月芙陪嫁,好在姐妹相伴,能彼此聊慰。 慕礼在这住了近三年仍未回明州,倒不是想在徽州找婆家,实在是不放心将姐姐一个人扔在赵家。 本以为这赵家是平头百姓,布衣商贾,内宅并无什么勾心斗角的乱糟,只平平淡淡度日,可万万没想到,天底下的内宅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要有人就有心眼儿。 比起体面人家还留着些面子,不好意思撕破,见过几次赵家妯娌骂账,那可真是长见识。 赵家虽无官爵,偏又有些银子,虽无太爷太夫人,却也没分家,好大一片院子,东西南北相接的房子,几家人一起住,共同经营家族的买卖。 慕和的公婆是长房,慕和又是长房长媳,每日恨不得将心分成八份,每份都当成一个完整的去操劳。 她是一步不敢错,半句话不敢多说,生怕被各房的妯娌姑嫂们笑话。 不过都知道她是书香门户出来的大家闺秀,在她面前倒也还收敛,倒也没出过什么下脸面的事情。 “明廷媳妇,你家男人可在?” 这些商贾家的娘子没什么规矩,临进门就大声豪气的叫嚷,来之前也不知道通个信儿。 慕欢正在屋子里收拾衣服,天气已暖,不会再乍寒,厚衣服装起来前得晒晒去潮气,再让女使用熨斗熨平整了封箱。 娘家的生活习惯慕和一贯保持着。 连黄夫人见过慕和、慕礼行事都满口夸佟夫人会教养孩子。 听声音像是东跨院的二婶婶,也就是明廷二叔的娘子,慕和赶紧撂了东西跟慕礼出去迎。 “不用拜不用拜,没那么多规矩,你男人在家么?” 慕和脸上微红摇了下头,“前日出门的,说是收账去了。” “来晚一步!” 她猛锤了自己大腿一下。 “我想让他给我带些东西回来,我就说前天走,你二叔非得说今日走,来晚了吧,老东西就是糊涂了,自己还不认。” “婶婶进屋坐吧。” 她就这么拉着慕和在台阶上说话也不好看,慕和赶紧往屋里让。 “不去了,我要找你婆母说事情。”她说话往正屋去,回头看慕和没跟着,又来拉她,“你也去,我就是跟她说要接你到我家,美廷的嫁衣还没利索,这个笨手爪,连个滚边都弄不好,到婆家去也得叫人撵回家。” 二叔家的美廷快嫁人了,连着几个月东跨院都忙的厉害,连她有孕那会儿也难逃过去帮衬,甚至连慕礼都调动起来。 “婶婶去就是了,我回屋备些东西,收拾一番再过去。” 她好歹也换件衣服,嘱咐奶母婆子照顾好孩子。 这读书人家的女孩子就是规矩多,那妇人一摆手,“行,我先去了,你回去收拾,一会儿赶紧去救急。” 回了屋,慕礼撅着嘴不高兴,天天来借人,今儿二叔家借,明儿四婶子来请,后儿三婶婶叫去说话,姐姐这才出月子多怎时日,又来烦难。 还有姐夫,终日忙生意,没着家几天,也不知道多体贴姐姐些。 “你别跟着去了”,慕和只带了月蓉,“她若问起你,我就说孩子离不开人,让你在家照看着。” 慕和刚走了没会子,慕礼隔着窗就看见一个女人慢慢的拾级而上,那身形倒是眼熟,她忙从里屋出来。 果然是内个总来、总来的赵家表妹。 “又来啦?”慕礼叫住她。 这女子住了脚步,转过身笑着说:“来看看婶子。” 她叫赵梦如,是赵明廷同宗的一个表妹,不像东院美廷那样亲,说是住在四婶家院子后面的一处房子里,那房子还是四婶家租给她家的。 “如姐姐母亲没一同来?”慕礼笑着问,心里却疑。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整日自己跑来跑去,就算是来串亲戚,也得这边派人去接才对,也不怕人传闲话。 姐夫还没出去那些日子,她来的更勤,日日都长在这院子里似的。 看她没答话,慕礼又说:“二叔家的美廷姐忙着赶嫁衣,刚叫了我姐姐过去帮手,不如你请过安,我俩也一起去怎么样。” 她总是犹犹豫豫说不利索话一样忸怩,慕礼看着憋得慌,只见她笑了笑,推诿道:“我……针线没你姐姐好,就不去了,怕帮倒忙,在这陪婶子说说话就走。” 看着赵梦如往正屋去,慕礼撇了撇嘴,问:“月芙,这院里有没有跟你要好的丫头?” 月芙一边熨衣服一边想。 “我跟桃红一个屋子住,她人不错,自我来跟她最亲。” “你把她叫过来,我有话问她,一定要悄悄的。” 慕礼塞了银子给桃红,拉她坐下说话。 “姑奶奶,您可是有什么要打听的?” 桃红本是粗使丫头,专管他们房里洗衣服,平日里没得过赏钱,一见是银子便笑呵呵的问,就怕自己知道的少。 “我问你,内个赵梦如为什么总来咱们家,怎么没见她去别的婶子家,可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桃红摆弄那银子,拿手指了指正屋,小声说:“赵梦如能有什么亲,本来他家风光的时候是要把她嫁给咱家少爷的,连八字都排好了。” 慕礼一听神色一敛。 又听桃红说:“后来他爹做生意赔的精光,被骗后气的病死,房子土地全都典出去还了债,只能租一个偏屋子住,他哥哥这些年出去给人当学徒,每月接济家里一些钱,今个有明儿个无的,如今少爷讨了娘子,她都十八了还没许人家呢,谁知道她怎么总来咱们家。” 合着想重温旧梦呢,慕礼恨得直捏手里的手绢,问道:“那老夫人可喜欢她?” 桃红摇了摇头,“老夫人说她身体柔弱不善生养,又不能吃苦,还没什么长处,不然也不会请人来说少奶奶这桩亲事。” “姑爷可喜欢那赵梦如?” 桃红有点期期艾艾的,慕礼握她的手说:“你乖乖说了,以后我姐姐当你是自己人,不会亏待你的。” 桃红微微点了下头,慕礼心咯噔一下。 “少爷蛮喜欢梦如姑娘的,她会弹柳琴,性格温柔,而且把亲事推了显得嫌贫爱富,脸面不好看,可老爷夫人都不同意,最后打发如姑娘家些银子,为此,少爷郁郁不乐好几天呢,说来少爷跟如姑娘也算是青梅竹马了。” 月芙把桃红打发走,让她嘴巴严点,别把今天的事情往外说。 一回来便看见三姑娘脸色不好,怔愣的坐在那。 “姑娘可是担心?” “能不担心么”,徐慕礼深深的叹了口气,“赵梦如这个架势就是不死心,再加上家贫,怕是这会子不得逞,将来也得想法子到家里来做小娘。” “她一个正经人家的姑娘肯吗?给人家做小,老子娘也不嫌丢人。” 慕礼冷哼一声,“她心眼儿多着呢,怕是仗着姐夫的怜惜和亏欠,要与姐姐争天争地了。” “那也不怕她”,月芙脸上得意,“等咱们姑娘生下儿子来,坐稳了娘子位置,一个妾室怕她做什么。” 谁要跟她们共侍一夫,嫁过来是为了好好过日子的,若也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跟尤长志比,成了五十步笑百步。 …… 慕和从东跨院回来后,慕礼便将下午桃红说的话一五一十学了一遍。 “姐,你到底听没听进去?” 徐慕和是个有事放心里,嘴上不说一句的人,听慕礼絮絮叨叨把赵梦如的事情来回讲一遍也没抬头,还是摆弄着手里的针线活儿。 “姐夫与她藕断丝连,怕是不出多久就要纳她进门。” 慕礼一撇嘴,“你这胎还是个女儿,她分明就是瞅准这会儿是纳妾的好契机,不信就走着瞧。” 慕和的针一停,叹了口气,“我能怎么办呢,去找婆母闹吗?还是叫人看在门前不让赵梦如进门来走动?还是日日堵住她骂?她这样软磨硬泡的也不在意什么难听话。” 她缓缓地摇头,“若是明廷回过头怪我拈酸吃醋,不仅阻碍不了她进门,咱们还一身不是。” “这天底下的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又是一个喜新厌旧的,慕礼想起赵明廷还有父亲就来气。 “也别尽往坏处想”,慕和反倒回过头来劝慕礼,“眼下你姐夫不在家,也没有纳她过门的苗头,我又何必刻薄人家,往后她来,你也不许脸面上过不去。” 慕礼不过是打抱不平,这一个赵梦如狼贪肉似的候着,可若真就纳了,谁能说什么,她徐家女儿都不是狠心毒辣的人。 “姐夫是明天就回来了吗?” 慕和脸上没有笑意的点了下头,“先头快马回来报信的小厮是这么讲的,这次去收帐而已,走得不远,且半路还遇到了从西川回来的公爹。” 慕礼见大姐一直不欢心,知道自己提了赵梦如让她心窄,忙不再怄她,说:“我让月芙炖了回奶茶,盛一碗来喝吧。” 绣绷子上是描的并蒂莲花,徐慕和心里怄的难受,再不想绣,慕礼出去后她怔愣会子,拿起钵箩里的小剪子将那绣了一半的并蒂莲剪坏,方才觉得呼出这一口堵在心口的气。 翌日,赵老爷和赵明廷归家,慕和伺候婆母坐在正厅迎,婆母就这么一个儿子,赵明廷就是她的全部。 有时候看着黄夫人整日张罗让自己生儿子,慕和也不太埋怨她,黄夫人自己不就是这辈子全心全意都放在儿子身上,所以她也盼慕和这般。 “路上风餐露宿了吧,都黑瘦了。” 黄夫人望着赵明廷的脸,“外头的酒菜再好也没家里的养人”,又看向赵家老爷说:“我备好了酒席给你们接风。” “孩子这几日都还好?” 听他看向自己,小声问起喜儿和可儿,慕和略带笑容的点头,但没说话。 “西川那里的蚕丝很上品,可惜闭塞得很,好比巷子太深,酒怎么香也飘不出去,西川又土地贫瘠,那里的农户多靠养蚕为生,若是能将纺出的丝绸运出来,赵记的铺面里就能卖出其他家没有的西川绸缎。” 男人们正在堂上说话,这次赵老爷出去找蚕丝是大事,所以几家长辈都来听信儿,自然婶娘们也来了,跟着在堂后的饭厅忙活摆饭。 即使是这样的商贾人家,妇人也是不许插手前厅男人们的事。 慕和也就只能隔着那一道屏风听他们说话。 “嫂子怎么愣神了?快摆筷子呀。” 慕和光‘听墙根儿’,忘了干活。 “最后上这道汤”,二婶吩咐丫鬟把菜摆利索,“拿干净帕子把盘边擦干净。” 三叔公捋须叹气,连连摇头,“我们赵记,一直以上好的棉布和棉纱为招牌,做绸缎生意没什么经验,可不要过于激进,舍本逐末赔了大把银钱怎么办?要我说还是谨慎为上。” “既闭塞,运输成本就高,都加在丝绸里,高于市面价格很多,也未必是长久之计。” “咱们赵家手里没有官府的单子,绸缎这门生意我看不做也罢。” “老爷,饭厅备齐了。” 慕和也收了心思不再听堂上说话,只跟其他媳妇一样立在一旁准备伺候长辈们用饭。 “慕和你坐,没那么多规矩。” 爷们儿在花厅用饭,女眷在花厅的里间,黄夫人拉着慕和坐在自己身后侧的椅子上。 “明廷也回来了,你俩赶着明年生个属虎的小子,你婆婆就更心疼你了。” 长房长子能有长孙,这可是长辈们盼着的,一连得了两个女儿的慕和压力很大,她完全笑不出来。 美廷掩嘴笑了下,“嫂子脸都红到脖子根儿了。” 二婶瞪了美廷一眼,她还未出阁,竟跟着打趣这种事,还不装聋子似的吃饭,随即又附在黄夫人的耳边说了句悄悄话。 只见黄夫人脸上来了喜色,连着给她夹菜,说道:“要是下一胎真能生个儿子,我一定封了金子去谢你。” 慕和知道,二婶是得了什么保管生男的偏方,正在跟黄夫人献策。 二婶这人连字都不识,粗俗又蠢笨,唯擅长骂账打架,生了三个儿子成了她这辈子最大的成就。 即便如此,二叔公仍纳了五六房的姨娘,但她好像并没有不开心,以辖制姨娘有方每每得意。 其实在喜儿出生后黄夫人就给慕和弄来不少偏方,夜里抱着睡就能保管生男的古怪石头,各种草根子碾碎配了虫子煮出来的汤,往道观里捐的大笔钱,但并没有什么用,可儿还是个丫头。 第八十五章 暗通款曲 赵明廷即使回家来慕和也难以排解自己的寂寞。 他白日几乎不在家里,不是跟着公爹去商铺就是在外应酬,好不容易盼他回来,也大多数是在外乐完了,醉醺醺的。 慕和不喜欢男子眠花宿柳,但黄夫人也明里暗里跟她讲过道理,说做生意不比为官做宰,就是避免不了去那等消遣场所,逢场作戏。 在家当姑娘时,慕和并不喜欢刺绣女红,觉得是家道中落,生活拮据的表现。 可如今嫁了人,她反倒爱上一个人在房间里做绣工,至少她能静静的独处。 刚结婚那会儿,慕和还跟常跟慕礼在房里画画,其实她很擅长,开始刺绣也是因为可以描画很多漂亮的图案。 可后来赵明廷说画画是那等迂腐文人才干的事情,这院子里认识字的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她总做这类酸腐之事,显得格格不入。 怕惹他嫌,慕和也就不画了,偶尔借着画花样子画上两笔而已。 不过今日,二婶要约慕和去大顺门的铺子逛街,挑选放在美廷嫁妆里的东西。 二婶说慕和毕竟是书香门第的闺秀,选东西文雅,眼光好,所以帮着挑挑。 得了黄夫人的同意后,慕和带着慕礼,坐着二婶家的马车往大顺门去了。 其实除了逼慕和生儿子,黄夫人待慕和很好,她本人是不爱交际的,但有妯娌媳妇间走动,她总让慕和跟着,就怕整日圈她在家里憋闷坏了。 “您看看这样式,这个料子在城里若是能找到比这个价位还低的,我白送给你!” “看看这花边”,那掌柜衣领子里插了一把尺,小声说:“大户人家的丫鬟拿出来换钱的东西,都是那些闺门小姐一针一针绣出来的。” 针脚倒还平整,慕和打眼瞧了下,美廷正跟二婶选帕子,她就站在一边看热闹,只觉这掌柜的口才着实好。 “您要是找裁缝现做的,就拿这种,不过工钱得另算。” 掌柜的故意小声说话,“七七八八全下来也是五两银子,不如买这做好的成衣,量了姑娘尺寸来再挑选样子,省事省钱。” “我竟不知这嫁衣还有卖现成的?”慕和与美廷闲聊。 “怎么没有,现在可时兴买这现成的样子,只量了尺寸来,挑中样式,三五天就能叫裁缝和绣娘赶出来,不仅嫁衣,连带过去的新衣也都俱全。” 美廷附耳与慕和说:“我母亲怕别人笑我针线活不好,手笨,对外说是我自己做的,其实也买的现成的,不过请你又在上面改了改而已。” “这一身衣服也并不便宜”,慕和的嫁衣是自己亲手做的,若折算下,这一套就要赚上一两钱银子。 “大婚嘛,谁家不舍得花钱。” 美廷拿着两条帕子给慕和看,“你看这帕子,若是你两天能绣个三四条,比他这个花样美,针脚细,他这一条敢卖五十文,还有比这更贵的呢。” “咱们家怎么不做这个买卖?” 慕和一听心思都活了。 “咱家是布商,没养裁缝和绣娘,这样的店铺要有好多手艺精湛的绣娘,养人也不少钱呢。” 美廷看那个舌灿莲花的掌柜的哼了一声,“别听他瞎侃,哪有什么大户人家出来的绣品,哪里就那么碰巧,都是他们到各户绣娘那里去收。” “怎么不让绣娘们一处,也好管理?” “我的嫂子欸”,美廷拿着团扇掩嘴笑着说:“你可真是读书人家出来的人物,你说的全是绣娘的地方那就是绣坊了,他们这样的店若是规模大也可以去绣坊订货,这小来小去的,人家也未必接。” “那些个大的绣坊都靠什么活?” “给衙门当差啊,上到给宫里,各王公侯府,下到乡绅富户,谁不穿点带绣的绫罗绸缎,平头百姓的单子才几个呀。” 那这么说以前她家把针线活拿出去换钱,就是在家里的绣娘,她只知道那东西能换钱,竟不知道有这么多区别。 美廷跟二婶还要去金银首饰店,慕和上车前还回头看了眼满店铺放置的婚嫁货品。 只她们买东西的一会儿工夫,这样一家小店,竟就卖了两三套。 “嫂子你看什么呢?” “哦,我在看那些嫁衣,做的挺好看的”,慕和撂了车帘子讪讪笑了下。 “是啊,要是咱家自己就卖,就不用去别人家买了,可惜咱们家只做棉布和棉纱的生意,祖上还有幸给西北戍边的军中供货,拓开了西北那边的买卖,如今族里没一个能人。” “你少说点话”,二婶呵责美廷乌鸦嘴,说不吉利的就会遭来霉运,生意人家最忌讳说不吉利。 “咱家虽不比那些给京中达官显贵供丝绸的布商,但也没饿着你。” 二婶子脸上有了得意神色,“当年我刚嫁过来,爷爷还活着呢,你们都该叫太爷爷,朝廷一下就定了十几万的棉衣。” “都是赵家的棉布和棉纱?”慕礼听罢眼睛都瞪圆了。 “那倒也不是,不过我们家也承担几万件啊,全是最好的棉,手指甲这么大的棉花别人都买不去,所有店铺的伙计都连夜捣衣,赶着送去,都是官兵押运,那个风光哦。” 二婶啧啧嘴,连着摇头,“现在不行了,我也就见识过那一会子的风光罢。” “怎么突然就不行了呢?” 慕和听得饶有趣味,她自家过来从没有一件事能引起她这么大的兴趣。 “戍边将士的冬衣,多大的肥羊,朝廷的钱哪能随便给你赚,老太爷也是沾亲带故尝了口肥肉,奈何咱们家又没有眼光,如今人家做绫罗绸缎的都发了财,尤其是笼住京中丝绸生意的。” “咱们家如今江南现存的铺子都还兴隆就烧高香了,西北的买卖在我公公那辈子就不行了。” “当年咱家也是在户部挂了行商牌子的。” 金银店到了,慕礼扶着慕和下车,悄声的说:“想不到这赵家还如此风光过。” 也难怪赵家长房想尽办法要娶一个官宦出身的姑娘来,只盼着能接续祖上的荣焉,图个名声罢了。 陪着二婶和美廷逛了一大圈,慕和、慕礼也没空手回家,提了雪花洋糖、几样酥,还买了一副花牌,打算晚上熬了甜汤,带着月芙和月蓉一起消遣。 一进门,丫头福儿像是特地候在门口等她回来,赶紧迎上前。 “大奶奶,夫人请您去正厅。” “什么事知道吗?” 福儿低着头摇了摇,也不言语。 慕和只带了丫鬟月芙往正厅黄夫人那去,让慕礼先回房里等她。 此时正厅黄夫人坐上首,赵明廷垂头下首站着,赵梦如衣衫狼狈歪身坐地上,钗松鬓垂。 就是个傻子也知道两人是被白日捉奸,生生搅断了好事,未整理利索的形容。 赵梦如这会子一点都不怕,她披了没来得及穿好的褙子,脸上一副要杀就杀要剐就剐的模样,十分得意。 “你家里可知道?” 赵梦如一撇嘴,轻蔑一笑,“多少年前我家里还知道要与明郎结亲呢。” 她抬手抹了把凌乱的鬓发,梗着脖子。 “我可真是高香烧的够,不然讨你过门给明哥儿做娘子,我是一夜觉都别想睡安心。” “我怎么?”赵梦如还不服,“我与明郎郎情妾意,若不是你拆散,能有今日瓜田李下。” 赵明廷暗暗地朝她使眼色,让她不要再顶嘴了,这会子哀求母亲,反正生米都煮成熟饭,她一定会开恩的。 “阿莲,去给她两嘴巴!” 莲婶上前就抽了赵梦如两巴掌,打得她乌发更是垂落,两腮通红。 慕和就是掌嘴这会子到正厅的。 “自明哥儿定亲以来,你多番来我这,我都明白告诉你了,你纠缠我不得逞,就来蛊惑爷们儿干出这样恬不知耻的事。” 慕和终于知道什么是迎面痛击的滋味,就在她出去的工夫,赵明廷就跟赵梦如苟且到了一处,行了颠鸾倒凤之事。 “那能怎样,你们还想不认账!” 赵梦如也顾不得羞耻,她知道赵明廷性格软弱,最不敢违背黄夫人,指望他求情是不能够了,他只会垂首站在那不吭声,受着他母亲侮辱自己。 “认账。” 黄夫人撂了茶盏,“一会儿你就回家收拾收拾东西上门来吧,我让明哥儿屋里头的丫鬟给你收拾出来一间屋子,你住下就是了。” “你什么意思?”赵梦如质问,“这是不想给我名分?让我送上门来?” “你我两家是同宗”,黄夫人神色泰然,“我让四婶给你家多免几个月的房租罢,至于名分,你愿意上门做贱妾,我还怕给你?” 她一个良家女儿做妾就罢了,竟连个聘钱都没有,只免几个月的租子,好个心冷脸冷的黄秀英。 “你不必那样死瞪着我。” 黄夫人起身说:“你要是不愿意就去衙门告吧,我去衙门底下跪着仍是这些条件,多给你一点体面,我都不是这家的老夫人!” 赵梦如嚎啕大哭的伏在地上,赵明廷看她哭得不成样子,也不敢上前去扶她起来,只小声劝道:“你赶紧回去收拾东西过来吧,事情闹大了脸面不好看,若是再惹母亲生气她反悔可就不得了了。” 这个懦弱愚孝的人,赵梦如猛的抬头,一双泪目瞪他。 若不是实在没活路了,她会这样上赶着赵家,赵梦如咬紧了牙爬起来,出了赵宅的门直奔家里去。 “你也给我回去闭门思过”,黄夫人呵斥儿子,“你正妻在室,竟然做出通奸的事情,不嫌丢人!” 赵明廷被骂走,黄夫人这才拉了慕和在自己身边坐。 这件事来的太意外了,慕和指尖冰凉,比手更凉的是她的心。 “慕和,我活一日就给你撑一日的腰。” 慕和现在听不进去其他的,她只觉得恶心,昨晚她还跟赵明廷恩恩爱爱,今日他就背着自己做出这样的事。 比起赵梦如这么个人,黄夫人自然是更喜欢出身清白的且规矩的慕和,还是她亲自选的。 “你也看到赵梦如是个什么货,你这样的好孩子斗不过她,我找人斗她,不然这院子里她要称王,骑在你头上才罢休。” 投怀送抱,有旧时情义,恩爱后的小意温存,又生的楚楚可怜。 谁是个男人都狠不下心来,何况愿意委身过门做妾室,院子就要热闹起来了。 黄夫人让莲婶带上来一个丫鬟,这是打小就在黄夫人身边伺候的金锭。 慕和这会子回了回神,泪眼朦胧的看着那丫头,却还是脑子一片空白。 “从今天起,金锭就跟着你了,让她在内房伺候,给明哥儿当通房,她是我一手教出来的,辖制赵梦如的事情都交给她。” 慕和看着金锭心里明白,这原本是给自己准备的,一旦她这个媳妇不听话,婆婆便送来这么个厉害的通房辖制。 可慕和一贯温柔乖巧,深得黄夫人喜欢,所以这个金锭就没用上,没想到预备给了赵梦如。 …… 夜里,赵明廷拖着千钧的步子进了卧房,慕和正在画画,自从他说完画画会显得格格不入,她就很久都没画过。 赵明廷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坐在小床上没有言语。 “我只问你一件事,当初娶我可是你自愿的?” 慕和仍在画画,她很擅长画牡丹,她也爱绣牡丹。 如果一个女人能像牡丹那样,安安静静生长在宅子的庭院里该多好啊。 “是母亲逼你的吗?你不得不暂且辜负赵梦如,早就盘算着纳她过门?” “不是”,赵明廷摇了下头,“媒婆拿着你的小像上门时我就相中了,而且婚后你也很好,不说别人家,就只在这赵家院子里比,你也是最谦顺守礼的,我都没见过母亲喜欢谁,她能喜欢你也是难得。” 总算自己没落得一个拆人姻缘的恶名,慕和心里松了口气。 “母亲今日让金锭来屋里伺候,以后她就是你的通房了。” 赵明廷没说什么,只点了头便叫月蓉进来伺候他更衣。 慕和这会儿已经平静下来,妻妾同室的结果她嫁人前都料到过,没想到来的这样快。 赵明廷大概是白天太累了,躺下没会子工夫就睡着了,微微打着鼾。 慕和翻身看着他,心里想‘从今天开始,这个男人就不再只属于她了’。 其实怀喜儿时慕和就做好了准备,但可能是新婚,赵明廷没敢,也可能是赵梦如没有可乘之机。 她突然懂了婆母、二婶子……这些妇人看着自己丈夫时那漠然的目光。 好在婆母公爹对她很满意,赵明廷也不是什么虐待她的畜生,她仍是赵家正室的少奶奶,慕和闭上眼决定接受自己的命运。 可她也没想到,赵梦如进门,不是结局,只是糟心日子的开端。 她也根本不是什么长在庭院里的牡丹花,她只有风刀霜剑严相逼。 第八十六章 巧解美人计 面对妾室这个问题,很显然慕和与慕欢两姐妹的境况全然不同。 不过赵明廷若能有俞珩一半真心,赵、徐两人最后就不会和离了。 再说回朔州俞宅。 慕欢的身孕也上了点月份,但她可比一般的孕妇显怀多了。 “是不是我太能吃了?” 慕欢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发愁,她听说孩子太大可不好生,且头胎本就遭罪,闹出人命的也有。 “恭喜娘子,怀的是两个,自然肚子要大。” 听郎中一说,夫妇二人又是惊又是喜,根本没想过会是两个。 “您可准了?真是两个?” 郎中拱手拜了拜。 “恭喜郎君,确实是两个,不过是男是女,还是一男一女,我号不出来。” 俞珩忙让月蔷多拿了五百钱送郎中出去。 “看你高兴的,你也不想想,我怀两个多辛苦啊,生着也危险,这还是头胎呢。” 见慕欢眉头微拧,俞珩赶紧敲自己脑袋,赔礼道:“我得意忘形了,娘子别怪我。” 见他蹲身做小伏地,摸着她的肚子道歉,慕欢哪能真跟他生气。 “我父亲就是双生子,有个同胞妹妹,姑妈嫁去林州后山高路远的,也没再走动过,我觉得这胎很可能是一儿一女。”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平安生下来就好。” 郎中开的安胎药已经熬好,慕欢强忍着难闻喝下一碗。 “宗璘,要不从今晚起你挪到楼下去睡吧”,她用帕子擦了擦嘴角。 这一阵子她害喜厉害,而且总觉得身上不得劲儿,每天半夜都心慌,得醒一两次,坐上一会子才能继续睡。 每次她一起来,俞珩就不放心的跟着起来,要么陪着她聊天,要么伺候她吃这喝那。 眼看着俞珩都被折腾的瘦了。 慕欢不忍心,想让他搬出去单住,免得夜里再受自己打搅。 “不用,你这肚子还没那么大呢,等到真不方便的月份,我让濮阳买个小榻放在那儿就行。” 俞珩不放心扔她一个人,尤其见她夜里难受的睡不着觉,怎么忍心让她独自忍着。 即使不能分担这苦楚,陪陪她也好。 “宗璘,你觉得眉生怎么样?” “眉生?” 俞珩像是极认真的在考虑。 慕欢其实就是试试他,都过了几个月他也没有纳妾的苗头,怎么如今她随便提一嘴,倒是动心了。 慕欢也就是装大度,其实她根本忍不了俞珩有其他女人。 “挺好的,但是濮阳爹娘还在,他本不是王府的家生子,婚姻大事我还真做不了主,要不我去试探试探他?” “原来你想把眉生配给濮阳呀。” 慕欢抿着唇,尽量让自己的笑意不那么明显。 “不然呢?”俞珩眉头又皱紧了一些,“其余两个小子也不般配呀。” 眉生好歹也是慕欢的贴身人,怎么也得在这一群小子里选个最拔尖儿的吧。 “这事儿我回头再问问眉生。” 慕欢随口打个岔翻篇儿。 “姑娘,晚饭得了。” 眉生正巧进来回话,听见慕欢提她名字,便眨了眨眼,寻思有什么话二姑娘怎么还不问呢,她就站在这呢。 “那就摆饭吧。” 得了吩咐,小海和眉生帮着把晚饭都摆上。 从慕欢害喜厉害开始,口味就偏清淡了不少,又怕她吃得不够,冯妈特地学做了不少新菜色。 今晚主食是瘦肉沫儿做的酱拌面,红枣炖鹌鹑,芹菜叶子和花生拌的小菜,没敢多放盐腌渍,只淋了些醋。 “我一会儿要去趟王府,若是晚回来你就先歇息,不要熬着等我,知道了吗?” “出什么事了?”慕欢怕他因孕瞒着自己不告诉。 “没准儿是朝廷的嘉许呢。” 在朔州每日都提心吊胆京城来圣旨,万一再让出兵往凉州去怎么办。 俞珩走后约摸半个时辰的工夫,过会子也该午睡了,慕欢正歪在小床上听月蔷念叨这个月的开销。 小海进来回话说:“娘子,伍娘子来了,在正厅等您呢。” 她来干什么?慕欢心里一画魂儿。 自从芝兰与薄凌河订亲之后,就住到王府去了。 毕竟缪爽与薄凌河有亲,每日去她家上课,给外人看见流言蜚语就少不了。 舒绾便提议将芝兰接到王府去,一则每日能接缪爽去王府读书,二来在王府,慕欢和芝兰也方便时常见面。 想刁难的正主不在,徐慕欢跟伍娘子又没什么交情,这会子来能为什么事? 月蔷忙伺候慕欢穿鞋,更衣。 “她自己来的?” 小海一摇头,“还带着两个小娘子。” 慕欢与月蔷警觉的对视一眼,“姑娘,我怎么觉得来者不善呢。” “会会她去。” 伍娘子果然来者不善,她是来送小妾的。 “我听说你怀孕了,好几个月了,如今肚子这么大可不能操劳,特地选了两个听话的丫头送来,留着伺候俞大人和你,你可别辜负我呀!” 她这是抽哪门子的疯,没听说过不熟的人送小妾的。 “娘子怎么没留着伺候隋大人?还是隋大人不喜欢就送到我家来了。” 她男人什么德行徐慕欢还不知道,好肉舍得分到别人碗里去。 “看你这玩笑开的,我这是恭喜俞大人升官发财,才精心选了送来。” 原来俞珩去王府还真是攻下石城朝廷给了嘉许。 只是这隋家消息够灵通的,正主都还不知道,他家连贺礼都备好送上门来了。 “这次嘉许想必不只我家,不知道娘子给没给其他家也送这样的贺礼?” 别拿她当傻子,这个伍娘子不就是恶心她来了,她怎么不敢送两个妾去隔壁王家,送到王桂英手底下。 看她读书人家出来的好欺负罢了。 而且若今天她不收下,明天整个官眷内就会盛传她悍妒的名声,与俞珩也是不利的。 “这……不是素来与你亲近么。” 伍娘子讪讪一笑,她还不是看不惯徐慕欢,一则是采买的事情,二则是肖芝兰的事情。 伍娘子一直把肖芝兰的事情归咎于徐慕欢有心机。 “既是这样,那我收下了。” 慕欢看了眼那两个小娘子,吩咐眉生说:“让冯妈安排她俩住下。” 她俩一看就不是什么面善的人,生的妖冶非常,似有千百般手段待施展,恐怕是伍娘子早给了身契,专门派来作耗生事的。 娘子居然收下了! 眉生和月蔷都看向徐慕欢,只见她施施然地,不像是被逼无奈。 伍娘子也没想到她如此侃快。 原本一肚子预备下的计谋全没用上,一愣怔,又笑着起身告辞说:“那我走了,不敢久坐叨扰娘子。” 冯妈将两个小娘子领去后园安置,慕欢忙吩咐濮阳套好马车送她去安王府。 …… “我刚听说你一胎怀了两个,正合计改日去看你,你就来了,也不嫌马车颠簸,虽过了头三个月,可也得小心。” 舒绾拉着慕欢的手往后园去。 “芝兰正与妹妹读书呢,这会子还过不来,你且陪我坐坐。” “我还有件事不知怎么办,与芝兰有关。” 舒绾面有愁容的说:“过些日子王爷要遣几位将军去石城驻守,有薄凌河一个,怎么也得一年两载才能换防下一批。” “他与芝兰的事情我怕就此耽搁。” “这倒不急。” 慕欢安抚道:“芝兰虽孤身在朔州投靠我,但毕竟父母兄长都在,若仓促成婚,难免不合规矩,但她父母那边姐姐也是知道内情的,她多番考量后已书信一封送去西川,想请他兄长作主,来促成这门亲事,但西川路途遥远,她哥哥又公务繁忙,一时抽身不得,等一年两载倒也坏不了事。” “既是这样我就放心了。” 舒绾松了口气。 “我来有一桩事求姐姐。” 慕欢有些愤懑的说:“就在刚才,伍娘子送了两个女人来我家,说是要给宗璘做妾。” 舒绾一听便来气,“这个伍丽娟她想做什么,狗拿耗子。” “我若是不收,驳她面子事小,拿善妒毁我名声事大。” “那也不能收,她送来的能是什么好人”,舒绾冷声一笑,“往小了说离间你夫妻二人,往大了说成了插在俞珩身边的眼线。” “所以我想把这两个人怎么来的就怎么送回去。” 舒绾一听,看来慕欢已有对策。 “不过若行此计还得姐姐帮忙。” 舒绾忙附耳过去,将她的计谋细细的听来。 …… 那两个女子进府的第三日才被慕欢叫到正厅去。 自打进门,她们两个还没见过俞珩回家。 问过徐慕欢,她也只推说公务繁忙,而且徐慕欢拿俞珩不在家做借口,一直没有喝她俩的妾室茶。 “今晚家中设宴款待隋大人,你们两个是隋家送来的,能成这桩姻缘还得感谢旧主,所以特许你俩去宴上伺候。” 其实是徐慕欢那日去王府拦下俞珩回家的。 将两个妾室的事情与俞珩细说后,他觉得自己往日与隋大肚交情不深,要么是送来的眼线,要么是知道他提升有意拉拢。 收下,日后恐不太平,他也不想与隋大肚这人多有私交纠缠。 这两个人每日被眉生和冯妈看着,也摸不准徐慕欢的路数,倒也安静本份。 这个隋大肚得了消息,说是因石城之战俞珩和李茂时要得朝廷的嘉许,便给两家各送了贺礼,给李茂时送了好酒,给俞珩送来两个美妾。 果然这几日俞、李两家先后下帖宴请他还礼。 按夫妻二人的计划,在后园设了一桌好席,俞珩与隋大肚作乐。 那两个被慕欢安排过来伺候的小娘子今晚还是第一次见俞珩。 见他生的青春年少,一表人才,春心萌动,殷勤非常。 俞珩亲自起身给隋大肚斟酒,又训斥了两个只顾围着他转的女子,说:“你们两个真是不知好歹,隋大人是旧主,怎么也不知道敬大人两杯,干站着做什么。” 隋大肚没什么量又贪杯,被灌了两杯就满脸通红。 那两个女子各斟了一杯去敬隋大肚。 “隋大人,我这个人没什么酒量,今日就让这两个美妾代我多敬你了。” 在俞珩的撺掇下,他三人喝的不亦乐乎。 今日的酒似乎尤其醉人,喝着喝着,不止把没量的隋大肚喝倒了,连两个女子也昏昏沉沉。 俞珩又斟了一杯拿给她俩,哄道:“我还没尽兴,你俩再陪一杯。” 那两个女子意在俞珩,为了讨好,强忍‘醉意’又干了一杯。 谁想喝罢竟趴在桌上睡过去了。 俞珩起身冷眼看着伏桌睡过去的三人,朝濮阳摆摆手,吩咐道:“扶下去歇着。” 隋大肚一贯眠花宿柳,即使不着家也是常事,何况府里又接了帖子,知道他来俞家赴宴,自然不会来催他回去。 隋大肚这一觉睡到了天大亮。 还没睁开眼,只觉得这一觉睡得不舒坦,乏累的厉害,什么时候家里的床这么窄了,像是将他绑在那里似的。 “别动,再睡会儿。” 听见耳边有个女人含糊的说话,隋大肚还以为在自己家。 他翻身搂住了旁边的人。 半晌他慢悠悠的睁开眼,唬了一大跳,怎么搂的是送给俞珩的小妾? 原来他梦里觉得床窄是因为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能不窄么,两个美妾正把他夹在中间,三人脱得精光,就剩一条褻裤。 隋大肚赶紧抱着被裹身起来找衣服。 昨晚的事情他全然不记得了,怎么就把送给俞珩的妾给睡了。 被子一离身,那两个女子也被弄醒了,看见隋大肚衣衫不整,二人也慌张起来。 三人的衣服胡乱的卷着扔在地上,他们仨争相地翻来找去穿戴起来。 在这衣衫不整的工夫,月蔷端着水盆推门而进。 “来人啊,出事了!” 她故意将水盆跌落,弄出好大的声响,又拼命的叫嚷起来。 没一会子,俞珩夫妇被这喊声叫来围住了门口。 将三人堵在屋内。 “你们俩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竟然敢勾引留宿的客人!” 那两个美妾除了宿醉头疼之外什么都想不起来。 昨晚醉得什么似的,怎么可能勾引隋大肚呢,而且有了俞珩,谁还愿意给隋大肚做妾啊。 等隋大肚穿好衣服,众人押着两个妾室一齐到正厅去。 “要我看这件事也好解决。” 慕欢慢悠悠的说道:“这两个人送来时恰逢郎君因公务一直在王府,我也未喝过妾室茶,所以她俩也不算是俞家的妾。”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我家断不能留她们,或卖了,或大人怜香惜玉,领她俩回府上罢。” 隋大肚有一丝犹豫。 这送来的人稀里糊涂被他睡了,再要回去,若传出去被人知道,还不得笑话死他。 慕欢莞尔一笑,劝道:“大人放心,事关隋、俞两家的颜面,不会有其他人知道的。” 隋大肚越寻思越觉得这件事蹊跷,但又找不出破绽来,仿佛吃了一个闷亏。 “我的小厮呢。”隋大肚问起来。 “因是大人带来的随从,我们也不敢慢待,昨晚让濮管家陪着用了些酒菜,知道大人喝醉歇在后园,他便宿在前院一处下房。” 月蔷瞄了眼主家,又问,“大人可是要让他这会子过来?” ‘这个混账,只顾着自己乐,也不知道在身边伺候’隋大肚心里暗忖。 如今是半个人证也没有,闹起来他又没理,传出去还招人耻笑,无奈起身朝俞珩拜别。 那两个妾室还跪在地上未跟着。 隋大肚扭头训她二人,“还不快随我回家,跪在这里做什么。” 闹了一早上,这两个塞过来的美妾总算是打发了,夫妇二人欣悦的让眉生准备早饭。 “咱们这回算是彻底得罪他了。” 慕欢添了半碗南瓜粟米粥。 “管不了那么多。” 俞珩宽慰她,“留下这两个,慢慢找错处打发,还不是烦恼我俩,早些打发早些心静。” 第八十七章 鸡飞狗跳 “伍娘子送妾室的事情我听说了,怪我和薄凌河,让你夫妇背锅得罪她。” 俞珩有公务在身要去边城几日,芝兰便回俞家住,也好照看慕欢。 “你可别往心里去。” 慕欢宽慰她,“即使没有你,因为采办的事情她对我早就心有不满。” “不过虽打发了那两个妾室,我心里倒一直不安生。” 芝兰正帮她给孩子绣小肚兜。 选了个葡萄的图样,已经绣得了翠绿的叶子,正一个个往上串葡萄。 “隋大肚是个小人,这件事我办得急,难免让他记恨,日后还指不定怎么报复,我是内宅妇人,他想下手也有限,就怕他对宗璘不利。” “可我又实在捺不住性子慢慢寻妾室错处再将人赶走,冒险走这步棋,想想也后悔。” 听她一番话芝兰倒笑了。 “你这是关心则乱,若是能咽下与别的女人分男人这口气,你就不是徐慕欢了。” 听她说中了自己的心,慕欢略一羞涩。 “对了,你哥哥有准信儿了吗?” 芝兰给肖彦松去了家书,想请他来朔州主婚,路途遥远,西川又闭塞,几个月还不见回信。 “他说明年春天便告假过来。”芝兰面带笑意的答。 “薄凌河去石城驻守的事情你还不知道?” “知道”,芝兰继续道:“我跟王妃商量好了,他若回不来,我就去石城跟他成亲。” 见芝兰提起这桩婚事便笑容不断,慕欢也就放心了。 “而且一辈子还长呢,若两情久长时,也不在意这片刻的分离。” “你呀,好日子多着呢。” 慕欢笑着抚了抚她的背。 “慕和姐姐怎么样了,喜儿和可儿可有新消息?” 前阵子芝兰还在俞家住时徽州曾来过家书,得知慕和大姐又得了一个女儿。 “不怎么样。” 徐慕欢刚接了一封新的家书,是慕礼偷偷写了送来的。 “我姐夫如今享尽齐人之福,这才结婚三两年,大姐就开始熬日子过了。” 她又叹了口气,“姐夫未娶前有桩感情没理清,如今旧情复燃,又纳了那女子过门做姨娘,为了辖制这个,大姐内个皇帝似的婆母又派了个钦差通房,院子里整日鸡飞狗跳,打天骂地。” “因此,姐夫就更不愿意回家,在外头偷偷弄了个外宅,养了两个女人在那儿,大姐的婆母知道后嫌丢人,想办法又把这两个弄到家去,现在倒好,妻妾丫头五六个,享尽齐人之福。” 听着就乱糟。 芝兰微微皱了眉,赌气似的说了句,“我母亲选的人家能有什么好。” 听芝兰这样一说,慕欢倒是被气笑了。 这话虽不孝,倒也在理,秦夫人挑的两个‘女婿’都不是省心的料。 “慕礼信上说,好歹姐姐的婆母向着她,不然就我大姐那般温和,还不得让人欺负死。” “都这样了,大姐还不愿意让我们知道呢,怕母亲担心,怕我有了身孕生气。” “你说说,她一个人在赵家被婆家妾室欺负死了我们都不知道。” 芝兰眉头皱的更紧,劝道:“要不把慕礼接回你母亲身边吧,那样的环境,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久住也不好,乌烟瘴气的再坏了名声。” “她怎么肯。” 慕欢摇了摇头,“怕大姐受委屈,慕礼是肯定不会回明州的,若大姐和姐夫恩爱和美,慕礼早就待不住了。” “姑娘,安胎药熬好了。” 眉生端了进来,还给芝兰煮了杯茶。 慕欢边喝药边想着大姐的事情。 当年她家一个彭月薇就闹得天翻地覆,如今大姐要面对四个彭月薇,可怎么办呀。 一个良善的姐姐跟一个不经事的妹妹,怎么能斗过四个作耗的姨娘。 …… 慕欢嫌弃赵家妾室多心疼姐姐,黄夫人可不怕。 她这一辈就这么鸡飞狗跳过来的。 如今她这一辈的人都上了岁数,也不争老爷了,她倒觉得静下来无趣。 赵明廷妻妾丫头众多,一个不服一个,且慕和佛爷一样的性格,正给黄秀英再出山的机会。 她巴不得把这帮小蹄子收拾得服服帖帖,让她们见识见识赵家大房太太的手段。 “少爷,太太说‘您去请安后就在她内边用早饭’。” 银锭赶在赵梦如放桌子吃早饭前给少爷递话。 她是金锭的亲妹子,赵梦如家贫没有带丫鬟陪嫁,银锭就被老夫人放到赵梦如房里伺候。 “知道了。” 黄夫人发话赵明廷不敢违背,洗漱更衣就走了。 “小娘用饭吧,你让厨房熬了大半夜的猪脚汤快自己喝了,也别糟践。” 赵梦如想讨赵明廷喜欢,献勤地预备猪脚汤,却让厨房陪着半宿没法睡觉。 银锭边收拾被褥边说风凉话。 “银锭,你这是给你姐姐卖命还是给太太卖命,还是给上房的徐娘子卖命?” 赵梦如端了碗汤,倚着床帏边看银锭干活边吃。 “我这不是伺候小娘你么。” 银锭故意用力在她汤碗前抖了抖被单子,气的赵梦如护着碗瞪了她一眼躲开。 “我知道你什么心思。” 赵梦如坐在小桌前,阴阳怪气的说:“你如今年纪还小,再过几年也想跟你姐姐一样来伺候少爷。” “我伺候谁是我的事,小娘操心自己吧,别费了这么大劲儿进门,那如意算盘没拨响。” 银锭拿着鸡毛掸子把床扫了一遍。 “如今太太看你看的严,就算我是瞎子,还有其他长眼睛的呢,少爷不给你钱,你也难发财去救济娘家,前儿个你娘家妈来就只捞着两顿饭吧。” 黄秀英是怕赵梦如把赵家的东西都倒腾走。 她们家如今就指望着赵梦如这个女儿发财呢。 赵梦如回门前那天晚上,跟赵明廷鼻涕一把泪一把要得了些钱,黄秀英为此还骂了赵明廷一顿。 第二天派了账房先生过来,把赵梦如屋子里但凡值钱的物件都登了账,免得日后再少什么丢什么说不清。 “我救济娘家你们看不过。” 赵梦如一怒嘴儿,“上房内个主儿不也是被娘家卖过来的,赚去明州多少金银珠宝。” “那能一样么。” 银锭将早上赵明廷洗漱完的水泼到院子里去。 “人家是正经嫁过来做夫妻的,谁像你鬼鬼祟祟的,下多少聘有礼数跟着,老爷太太也愿意给,徐家再没落也有几亩地傍身,能陪嫁过来两个丫头,再说大奶奶也没像耗子一样只往外头倒腾。” 赵梦如听不得别人说俆慕和好话。 在她心里俆慕和就是鸠占鹊巢,论先来后到也是徐慕和不要脸。 “告诉厨房,中午我要喝乌鸡汤,再给我备些薄饼来。” 银锭走到她跟前儿,伸出手板,“小娘拿出钱来,我现在就去厨房吩咐。” “吃个饭我还得另付钱。” 赵梦如讪讪的别过脸。 其实道理都懂,但她不是没钱么。 像赵家这种几家合住的大院子,既开了厨房,要么吃预备好的饭菜,要么格外拿出钱来。 想使官中的钱吃格外的菜,除非他是正经主子。 “赵大奶奶,什么时候这院子跟您姓赵,再做梦喝鸡汤吃油饼去吧。” 银锭是势利眼,一点脸面也不给赵梦如留,毕竟她就是太太派过来挤兑的。 说完,这小丫头一撇嘴儿便端着几个昨晚用过的杯碗下去清洗了。 …… “你听又吵起来了。” 慕礼陪着慕和去给婆母请安,拐过回廊就听见东厢房主仆打嘴仗。 “不干我们的事。” 慕和拉了慕礼赶紧走。 只要赵梦如不跟她冲突,她也不想理会。 徐慕和到了正厅时赵明廷已经请过安正陪黄夫人说话,气氛和悦,她带着慕礼拜过礼,便帮着莲婶一起操持早饭。 慕礼毕竟是客,黄秀英拉她身边坐。 “徐家姑娘总在舅舅家住,凡过来也只看你姐姐去,我还怪想的。” 慕和虽在赵家住,但吃穿用度从不用赵家官中一分钱,每月徐家便送来一两银,倒真成客中。 黄夫人特地这么说,彰显她知道徐家不贪赵家便宜这事儿。 “我正想向母亲求一件事。” 饭摆好了,慕和搀扶黄夫人入座。 “我妹妹也大了,舅舅得了空,趁天气暖江面没封,过些日子就将她送回明州去。” 想给徐慕礼在这里找婆家的心思黄夫人早知道,但也三两载了,徐家心还是挺高的,竟没能挑一个出来。 黄夫人其实也帮着提过几家。 好在三姑娘年纪不大,倒也没耽搁,这会子徐家应该是有了别的安排。 更何况今日慕和的院子可不像以前那么平静,妻妾一群,她难免帮姐姐出头,一个未出阁的女儿搅在其中恐被人闲话。 徐慕礼也到了将笄之年,总与姐夫一个院子也不好听。 黄夫人没理由留她,便点了下头说:“日后亲家姑娘成亲,可别忘了告诉我,我自然封了好礼送去。” “慕礼在这多亏太太照拂教导,我如今归家去,只放心不下姐姐,望太太替我多疼她。” “那是自然。” 黄夫人牵着她的手,“这院子里我疼的除了你姐夫,就只她了。” 慕礼其实不想回家去,但徐慕和坚持送她走。 徐慕和不想内院鸡飞狗跳的事情误了慕礼。 她这一辈子恐怕就这样了,万一有什么闲话中伤到慕礼,得不偿失。 趁着还算太平,远离是非之地。 “我听说李姨娘有了身孕?” 赵明廷点了下头,“郎中确诊说是两个多月了,胎相挺稳。” “要不把孙姨娘挪到我的偏房住吧,如今李姨娘有了孕,肯定要多增加丫鬟婆子,她二人一直挤在一处也不方便。” 黄夫人见慕和能如此容人很是宽慰。 “金锭本就在你房里,也别都挤在一处,让孙姨娘到我这边的厢房住下。” 其实黄夫人是想排掉一个是一个,让赵明廷多花心思在慕和身上。 他夫妻春秋正盛,正室能生谁还稀罕妾室出的,但凡妾室生出来的当成宝贝,那都是正室生不出来。 “明哥儿你觉得怎么样?” 赵明廷舀豆腐脑儿的手一滞,笑着说:“内院的事儿你们定吧。” 徐慕和知道,就算把现在院子里的姨娘都换一批,赵明廷也不会有什么触动,反倒会更高兴吧。 孙、李两个姨娘当初也不过是他不想回家找的消遣罢了。 这样一想,慕和倒是对院子里这些女人生了怜悯之心。 与黄夫人禀告后,慕和当天就把慕礼送去了舅舅家,一家子还一起用了午饭,直到下午才驱车回来。 一进内院便听见东厢房吵嚷起来,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就值得天天这么吵。 “姑娘,内边又闹起来了。” 月芙挤着眉眼指了指东边。 慕和只觉得好没意思,便拿了她没做完的针线坐在窗边的小床上继续。 实在是院子不大,她不想听也得听。 “狗大的年纪也知道勾搭爷们,下作的小娼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师从春梦楼里挂牌子的粉头,是老鸨子的亲闺女。” 赵明廷下午去东厢房时赵梦如午觉还没醒,银锭说要帮少爷做件披风好上秋穿,便拿了软尺给量了量尺寸。 就这工夫赵梦如醒了,量尺寸难免相触碰,被她瞧见便骂银锭不怀好意。 赵明廷不爱听女人吵架,嫌头疼,拂袖便走。 只剩她俩斗鸡似的骂起来。 “我们哪知道什么是勾搭,若说在行还得是姨娘,为当个小老婆脸都不要了。” “你敢骂我。” 赵梦如被说到了短处,上前给了银锭一巴掌,“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顶嘴骂我!” 银锭捂着脸,边哭边还嘴,“我不是个东西也轮不到姨娘教训。” 听见妹妹挨了打,金锭忙过去帮忙,一口啐在了赵梦如脸上。 “姨娘别放肆,在奶奶院子里还容不得你教训人。” “我们再不济也是过了明路的,太太赏的,你狐媚歪心来路不正,倒想先霸道起来。” 金锭把慕和与黄夫人都抬出来,再装听不见,任她们骂下去也不好。 徐慕和便让月芙过去将她们都劝回去。 “好了,都不要吵了。” 月芙拿帕子给金锭,让她给妹妹擦擦眼泪。 “金锭,你先领银锭回你房里去住。” “银锭是我的人,凭什么让她领走。” “她是你陪嫁来的还是你买来的?她本是太太送过来伺候的,连我们奶奶都做不得主,如今你打了她,明日肯定要回太太去。” 月芙顶的赵梦如不说话。 “我也劝你别整日作耗生事。” 月芙斜了眼赵梦如,“我们奶奶好性格儿,不愿理你,若是真闹到太太面前,你自己掂量吧。” 这话赵梦如可听不下去。 掐着腰,指着金银姊妹骂道:“她们姐们抱团辖制我,姑娘你还来拉偏架,看太太不待见我,所以这院子合起伙儿来欺负我一个!” “我们奶奶是主子,若真想治你还用抱谁的团儿?明知太太不待见你就该本份守拙,不是琢磨想要谁的强。” 月芙冷眼瞧她,“劝你掂清自己斤两。” 月芙虽将事情暂且平息,但赵梦如并没有因此规矩。 入了夜赵明廷回来,仍往赵梦如屋子里去,隐约听见她又是哭诉又是委屈的讨可怜,但赵明廷似乎很吃这一套。 每次赵梦如一跟他哭诉自己如何无依无靠,他就心软起来,不是给银钱,就是一连几日都留在她屋子里。 “莲婶说的没错,这就是个灾星。” 月芙烦赵姨娘这套下流的狐媚子手段。 慕和哄着两个姐儿睡觉,心里突然生出一声叹息‘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刚开始还能劝住,再往后只会越闹越厉害。 第八十八章 风刀霜剑严相逼(一) “恭喜呀,听说两位将军有了提升。” 裴翠云一进来就给桂英和慕欢贺喜,天气还热,她用帕子擦了擦脖子上的汗。 “今天让我们都来可是要请我们吃酒席了?” 石城之战朝廷给了嘉奖,作为攻城先锋的俞珩和李茂时直接被擢升为帐下偏将,提至从五品。 虽然官阶不高,但他二人来朔州也不过一载有余,算是快的了。 程仁虎虽无大功,可也屡有捷报,整整四五年,打从七品到从五品,也是一步步上来的,到底是这些通文墨的相公们路走的更顺。 “酒席免不了,但是我还有另一件事要说。” 她稍显犹豫,“只是这事儿我竟不知喜忧了。” “昨天随着众位将军的嘉奖一同来的还有对清剿马贼有功的官眷的嘉奖。” “这不是喜事么?” 裴翠云一听面露喜色。 “可是这嘉奖令上只嘉奖了我和王娘子。” 舒绾目光扫过众女眷,显然大家有些失落。 “全军之功只嘉奖元帅,未免令众将心有不平。” “两次击退马贼,功不止在我和桂英,是全城百姓和民兵的功劳,大军出征石城时,为守住朔州更是全城御敌,众位娘子都立下不可忽视的功劳。” “唉!”在这沉默之中,裴翠云爽快地叹了口气。 “咱们又不指着朝廷的嘉许过日子,清剿马贼也是为了大家伙儿安宁度日。” “裴嫂子豁达,可若把着功劳都算在我头上,我王桂英固辞不受。” 听王桂英这样一说,吴涯提醒道:“可嘉奖的旨意已下,姐姐又能如何呢。” “这就是今日我请大家来王府的原因。” 舒绾上首坐。 “我已经跟安王商量过,决定以王妃的身份奏请陛下,为各位娘子和民兵请嘉奖。” “这样算不算邀功啊?” 众位娘子面面相觑,小声嘀咕。 “我们对陛下的赏赐不敢异议,但只盼陛下知道,此番之功不在我与桂英二人。” 舒绾看向徐慕欢,吩咐她,“王爷向朝廷的奏报以石城为主,详略分明,这次我的奏报就请徐娘子代笔,我会让王府的主文相公协助,务必要将我们的心思都写清,以免陛下以为我们邀功请赏,不知餍足。” 徐慕欢拜领舒绾的吩咐。 …… 离家近一个月,俞珩终于从边城赶回。 朔州夏天短,天还热时去的,回来时天都凉下来。 “原来你是去迎接押送军需的大人,吓得我还以为有什么危险事,日日担心,你也不提前告诉我。” 慕欢一边看着月蔷收拾俞珩的行李,一边翻看他顺便买回来的东西。 “押送军需可是机密,我怎么能提前泄露。” 俞珩换了身衣服,帮她把那副新买的耳坠子戴好。 “不过怎么耽搁这么久?” 慕欢看镜子里的自己被一对珍珠耳环衬得珠圆玉润,晃了晃头问。 本来预计是半个月的,竟一个月才到。 “有些其他的岔头。” 看他语焉不详,慕欢回头看了眼俞珩,“能告诉我吗?” “过几日你就知道了。” 俞珩很少提外面的事情,他不说慕欢便不深问。 慕欢一直信奉一个道理,男人外边的事内院女子其实看不太明白,不了解内情就胡乱出主意最容易坏事。 只要俞珩做的不是坏事,自有他的道理,有什么能比支持他,信任他更能让他宽慰的呢。 不过从俞珩的脸上,慕欢看到了忧愁,那就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俞珩忧虑神情代表的坏事在冬日的棉衣发放下来后,慕欢终于明白了。 “怎么这么薄?” 按照标准,军中将士的棉衣需两层当年的新棉纺织而成。 “我刚刚熨烫过,又挂起来晾了,倒是一点都没膨起来。” 眉生小声的说:“怕是根本不是新棉。” 慕欢用裁衣的小剪刀沿着衣缝剪开一道口子,扒开来。 “看吧,这个颜色根本就不是新棉纺成的,更别说两层。” 眉生一撇嘴,“咱们姑爷还是个官儿,都穿这样的棉衣,分发到兵卒手里的不一定是什么样的呢。” “胆子也太大了,连边关将士冬日御寒的棉衣都要克扣。” 主仆正为这不成样子的棉衣震惊,俞珩回家来,从慕欢脸上他看到了一个月前与他一样忧虑的神情。 “这就是耽搁多半个月的缘由?” 慕欢扯出来一些棉絮问道。 “这半个月里我们买了边城所有的棉花、棉纱,找了能裁衣的掌柜,将一部分棉衣拆开,又塞了些棉进去,但数目太多,目前只完成几万件,都发放给兵卒了,到我们手里的都是未经重制的。” “那得填补进去多少银子啊?” 慕欢捧着棉衣不敢信,“一贯如此吗?” “从去年起。” 俞珩深叹了口气,“自贾家接手以来,拿到朔州的棉衣就是如此了。” “他们孝敬太后的钱,孝敬七王爷的钱,都从这里来,害怕陛下知道,恐也只敢在这天高水远的朔州上动手脚。” “王爷何不上疏给陛下?” “陛下御体不康健,公务多由太后和卓相主持,奏疏到不了陛下眼前。” 俞珩微一眯眼。 “我是见过京城里王公侯府如何奢华的。” 慕欢脸上生出不屑的蔑笑,“这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众将士不会把这罪过加在王爷身上吧?” 慕欢担心安王因此失了军心。 “去年冬天下发的棉衣比从前要薄很多,军中将士已经闹到了安王府,四哥当众拆解了所有棉衣,证明连他的都如此,所以大家怎么会将罪过加在四哥身上。” “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王爷可有抗衡之法?” “往西去的商队每年多有孝敬,都填在这里头了。” “不说这些了。” 慕欢按了他的手,那种无力改变的无奈她都懂,“我让眉生给衣服再絮些棉,正好裁冬衣后剩了不少今年的新棉。” 哪里是剩下的,都是她不舍得用,攒下来留给他用的。 就像家里永远满满一匣子纸,都是她一张张不舍得用,存下来的,俞珩心里都明白。 给棉衣续棉的何止慕欢一家,就连安王府也不例外。 俞铮自幼在宫里长大,他亲眼见过宫中女子如何华贵,尤其是贾太后,他的母亲。 母亲曾有一件石榴红的裙子,裙摆用银线穿了几百颗珍珠点缀其上,在宫灯的映照下如同坐在星辰中,她尤爱这条裙子。 因喜爱,濯洗后她便又穿过一次,这件事成了她节俭的标志。 如今,舒绾身为王妃竟坐在灯下给夫君絮棉衣,而她身着佩戴之物竟没有一样能用奢侈来形容。 她连簪环用的也不过是绒花之类,衣服又何止濯洗过一次,这身紫色蜀锦衣裙因名贵也濯洗过三次了吧。 越想俞铮越觉得生气。 第八十九章 风刀霜剑严相逼(二) “我知道你在生气。” 舒绾针脚细密,怕那些棉絮后加进去会抱团滚包,衣服不平整。 “这件事确实做的太过分,可王爷切不可意气用事,如何让众将士不再受苦才是最重要的,报仇解气倒没那么重要。” “我听说皇后生的皇子夭折了,陛下很是痛心,陛下已年近四十,好不容易得了这一个皇子,盼着能接储君之位,却是这样的结果。” “所以为讨好陛下,老七便挪用官中的钱去给夭折的皇子造石像,供奉祈福。” 俞铮语气不善。 “今年给夭折的皇子造像,明年给太后的诞辰造像,我朔州的将士就该活活冻死?” 舒绾点破的说:“就算王爷去宫中死谏,以如今朝中的形势,也不会改变结果。” “在王爷有能力改变局势前先要学会自保,蓄势而待发,不是无畏的牺牲。” 舒绾能有如此气度和见识,也是俞铮没有想到的。 “王爷这几年好不容易把朔州经营好,想刚来时,内有七王爷的奸细挑拨,外有强敌觊觎,如今像俞珩、李翀这样的才俊也愿意投在王爷的帐下,只要王爷能继续步步为营,惨淡经营,局面会好起来的。” 俞珩原本火冒三丈的心,经舒绾这样一劝,像是烧红冒火星的烙铁被伸进了冷水中——静了下来。 他摩挲着额头,闭目说道:“我也不能太窝囊,钱还是要从老七手里拿回来的。” 舒绾知道他说的是那些往西去经商的商队。 这些商队里有多少虽没有在户部挂牌子,但都是给七王爷当捞钱的耙子。 被克扣掉的棉衣钱从他们手里取回来,也不委屈他们。 七王爷让驻守朔州的将士饿肚子,那他手下捞钱的商队孝敬些茶点钱,理所应当 “家里还有多少钱?” 上个月他已经在边城花了一大笔,也不知道舒绾还拿不拿得出钱来。 “我已经让曹勤和吴不知将棉衣有问题人的名字录下来,恐怕还有几万件。” “满打满算两万多银子吧,够你周转一段日子。” 听舒绾这样一说,俞铮苦笑起来。 “我啊,堂堂一个宗室王,竟落到这个地步。” “发老七的财可不丢人,这天下谁不知七王爷城府深,善盘算,能从他手里捞出银子来,也只王爷了。” 俞铮躺在了舒绾旁边,枕着她的腿,思虑着说:“这事儿不能让俞珩和李翀去,还得派老程,他有经验。” “王爷说程将军是你的福将,果然!真真是个财路将军。” 俞铮被她这话逗笑,但心里还是徒生几分无奈。 …… 慕欢收到了母亲自明州寄来的家书,读罢眉头微锁。 月蔷端了安胎药来。 如今徐慕欢肚子越来越大,为了好生,还得按照安王妃嘱咐,每日溜达几圈。 “三姑娘不是都归家去了,姑娘怎么还担心?” 喝了安胎药,月蔷照旧扶着她起来走动走动。 “我是担心大姐,母亲信里只字未提大姐的事情,要么是无好事,要么就是不知道。” “姑娘也别太忧心,徽州虽远,好歹有舅老爷在,大姑娘不至于无亲无靠的。” 但愿吧,但愿舅舅能帮衬着。 只是大姐的性格,有事也未必肯去求舅舅。 …… 将慕礼送回明州后,慕和在赵家孤单了许多。 孙姨娘被黄夫人安置到内边院子里,李姨娘怀了身孕不能伺候,金锭因是太太的人,赵明廷也不喜欢,他便去赵梦如屋里多些。 “姑娘,中午做了芙蓉肉,要不我去把姑爷请过来吃饭?” 月芙见姑爷几天都没过来,全在赵姨娘院子里,有点沉不住气了。 倒是徐慕和一点要争宠的意思都没有。 她每日都沉浸在针线刺绣里。 “不用了,想必赵小娘屋里吃的也不会太差。” 慕和头都没抬,正坐在窗前一个大绣架。 中午阳光正好,这会子绣东西不累眼睛。 绣架上展着一只好大的老虎,慕和这几天都在琢磨老虎的眼睛,她光是设计就想了两日,第三日才开始配线,选了十几种颜色,十几种材质,最后才下针。 月蓉扯了扯月芙让她别多嘴。 姑娘这两日一心扑在这上头,可能是三姑娘走了觉得寂寞,用来排解。 这只老虎是美廷拿来的。 赵美廷婆家开了个小绣坊,她属老虎的公爹过寿,她便想赶这么一个老虎的屏风出来贺寿,可惜这老虎眼睛设计了许多都不满意。 不是太凶就是太呆,想着送给老人家的寿礼岂能是凶残的神态。 也是没办法了,赵美廷便求了徐慕和帮她。 徐慕和想了两日终于设计出的这双虎目,不失威仪还从容高贵,美廷一下就相中了。 但赵美廷又不放心别人完成,怕毁了这设计,便又求徐慕和帮她绣完这双虎目。 开始徐慕和不想接。 但美廷拿来的绣线着实好,好几种都是她不曾见过的,市面上买不到,一看就是绣坊里私用的。 美廷说,若是徐慕和肯帮忙,就用家中其余的绣线做谢礼,慕和便接下了。 “真好。” 慕和沉浸在刺绣中,竟不知黄夫人何时来的。 想必是她不让出声,月芙和月蓉才立在一旁没敢说话。 慕和忙起身,见黄夫人走近,正端详着那双虎目。 “我一直觉得你的绣工与众不同,颇有名家画作的风致,还记得当初媒婆带来你绣一方帕子,上面是‘春蝶戏幽兰’,看着不像是绣上去的,而是画上去的,经针线却未改水墨的风格,姿态浑然天成。” “母亲虽是徽州人,可我学的是北派的绣法,粗旷有余灵动不足,后来我就按自己的想法改了风格,倒是四不像了。” 黄秀英祖上也是官宦人家。 可惜最后没落到只能倚赖女红赚钱糊口,没想竟靠着刺绣发迹,倒赚了不少钱,她才与赵家长房长子结亲。 黄秀英是精通绣工的,所以她也欣赏得了徐慕和的女红。 “你们两个出去吧,我跟你们奶奶有话说。” 月蓉、月芙退下后,黄夫人落座。 慕和敬了杯茶给她。 “你是长房的少奶奶,我有些话不用瞒你。” 黄夫人拉着徐慕和坐。 “赵家的棉纱生意每况愈下,不然老爷也不会出去找蚕丝,这几年从绸缎到绣坊一直在谋求转变,绸缎付出的成本太高昂,反而绣坊的生意做的极好,可惜我们缺乏成熟的绣工,又找不准风格,只能一味模仿。” “不然二房不会把美廷嫁去罗家,就是想借姻亲这一层关系,与罗家合作绣坊的生意。” 徐慕和不太懂黄夫人为何与她说这些。 难道是提醒她赵家不再是外人想象的那般富庶风光了? “我不瞒你,见到你绣品的那一刻,我有种感觉,你一定会为赵家带来新的生机。” 第九十章 平地起波澜 黄夫人拿起徐慕和的手端详着,带着一种欣慰的神色。 慕和的手很小,跟黄夫人一比也如此。 有人说像她这样的手是‘元宝’手,最会抓钱。 每当徐慕和要靠着自己的绣品拿去换钱时,她都感慨自己命不好,生了这样一双手就是为了干活计赚钱的。 “合八字时,我用你的八字算了一卦,师父说你命里的财会堆成金山银山。” 徐慕和更糊涂了,她不知道黄夫人怎么就扯出这些。 “但是慕和,你现在就只能坐在这里绣东西。” 黄夫人指着绣架。 “你若生下赵家长房的嫡孙,你就再无掣肘,凭借生育嫡孙之功就可以插手赵家生意上的事情,你不想有更广阔的天地吗?” “你生了孙子,老爷和我都心静了,也能放你去操持绣坊的事情,以你的手艺,何必仰罗家鼻息。” 原来说这么多还是生孩子的事,慕和心里豁然明白。 大概是看她对赵明廷不上心,任由赵梦如霸占赵明廷,所以黄夫人才来劝她。 “我知道你不愿意跟赵梦如内样的人去争。” 黄夫人提起赵梦如,脸上颜色不悦。 “可事已至此,她已经入门做妾,不能因为讨厌她,大家都不过日子了。” “可是慕和哪里做的不好了?” “我知道你是官宦家的姑娘,自然骄傲矜持些。” 黄夫人扭头看向慕和,“可明廷是你夫君,向他低头也没什么不行。” “我听金锭说,自赵梦如过门,你从不主动叫他过来,也不主动留他。” “你不用怕赵梦如闹,我派了金锭到你房里,让银锭过去伺候她,还弄走了孙小娘,这还不能证明我心里是向着你的吗?” 慕和点了下头,起身朝黄夫人福了福身子。 “是我辜负母亲的心了。” 慕和此时眼中噙泪。 黄夫人以为她是乖巧驯从的表现,受了教训便知错,却不知徐慕和在心里为自己哭。 幼时她读过陶渊明的诗,亦知晓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 可如今她归于赵家,早就打断了脊骨,怕是所有人都要劝她别假清高。 送走黄夫人后,慕和在绢上画了一枝梅。 母亲最喜欢的花就是梅花,所以她从小就会画梅,学刺绣后第一个绣品也是梅花傲雪的荷包。 “月芙” 徐慕和看着画好的绣样,说:“去请姑爷来,说请他来看看喜儿和可儿。” 姑娘突然想开了,肯定是白天太太劝的,月芙忙满脸笑容地应承下来。 姑爷过会子给太太请过安应该就能来后院,月芙赶紧去仪门那边等。 “姑娘要不上点妆?” 月蓉见徐慕和这一身太素净便劝道。 她顺从的坐在镜前,给自己点了些口脂,又戴了一双耳坠子。 月蓉拆了一些发髻,让她乌黑的发多散些下来梳顺。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徐慕和轻轻地哼着最近市井间流行的,被新谱了曲的怨歌行。 适逢赵明廷进来,面带笑容。 他从没听过慕和哼曲子,也很少见她散发。 她额前的碎发衬得温柔的鹅蛋脸极为温婉。 她还打了些胭脂在眼后、颊上,在这暖黄的烛光里,楚楚动人。 “你才来,孩子都睡下了。” 听她似有嗔怪的说,赵明廷翘着腿坐下,端详她。 “今天在我这歇下吧。” 赵明廷就等她留自己,他不是不喜欢徐慕和,也不是多喜欢赵梦如,他想要的就是徐慕和放下身段。 月蓉赶紧叫了奶妈进来把孩子抱走。 屋子里就剩他俩。 赵明廷从身后搂住她,咬住一只耳坠子,这微微的下扥让慕和轻哼了一声。 “你也不管我疼不疼。” 她嗔怪了一句。 他笑了,贴耳说:“那我疼疼你。” …… 赵明廷晚上留在上屋睡下,赵梦如便站在窗前,隔了纱窗往上房巴巴地看。 入了夜,银锭提着两个铜香笼进来熏蚊虫,见赵梦如伸着脖子望主屋,人家都吹了灯了,她还杵在那不动。 银锭轻蔑的撇了撇嘴角。 “内套四季花卉的青瓷套杯哪去了?” 原来桌上摆着一整套的茶杯,如今被换成一套普通白瓷的,银锭忙质问赵梦如。 赵梦如扭头,狠狠地用眼睛剜了下银锭,打开手边的柜子,那套杯子正完好的搁在里头。 银锭不信她,还过去挨个查了遍。 确定一个都没少后,银锭有点理亏地咬着唇关上了柜门。 “姨娘也别嫌我多事儿,太太吩咐的,这屋子里丢一样东西,从你到我都得拿出月钱来赔。” 银锭回去继续铺床,絮叨叨地说:“姨娘隔三差五有少爷赏赐,我们可不比您。” 赵梦如过去,挨着床桅站着,小声与她说:“如今大奶奶亲自施展手段笼络少爷,你姐姐是没戏了,倒不如你好好跟着我,将来我给你个机会。” “谁稀罕你呀。” 银锭一抹搭眼儿走了。 大概是徐慕和肯向赵明廷服软让赵梦如惧怕起来,所以在赵明廷接连几晚都宿在上房后她想出了歪门邪道的手段来。 “你也不来看我,三夜五夕的就把我丢到脖子后头,难为我天天想你,都病了。” 指使不动银锭去把赵明廷叫到自己屋子里,赵梦如就自己去堵他。 没有哪家后院的女人堵在二门上,只她赵梦如敢。 赵明廷一进二门就被她拉住,一通哭天抹泪。 赵明廷再怎么没规矩也不敢在这儿就与她拉拉扯扯,索性跟她回了屋里去说话。 “喜姐儿受了风寒,我这不是心疼孩子。” 赵梦如搂着他的腰,使尽水磨工夫。 “上房里不算奶妈婆子多少丫鬟伺候,还用明郎去照顾孩子,是你恋着大奶奶就忘了我。” 大白天,赵明廷不好与她这样搂搂抱抱,想推开她,却又见她可怜,拍了几下她的背,安抚道:“晚上我再来看你。” 赵梦如笃定要留他,怎么可能放他走,什么下流手段都用上。 那屋子里早就用她外头买来的邪门歪香熏了好会子。 赵明廷本是个没定力的,被她三缠两缠后就下了道,大白天就插了门,挡了窗帘。 本来赵明廷是被慕和差人去叫回来的,喜儿又发烧了,恐烧坏了,想让他回来,商量着换个郎中试试。 谁料徐慕和等了半天也不见人。 她抱着喜儿在屋子里晃,心急火燎的问,“月蓉,姑爷还没回来吗?” “姑娘别等了,要不去找太太吧。” 慕和用脸颊贴着喜儿的额头,这孩子就是不退烧,急的她心被油烹一般。 月蓉看见姑爷去赵梦如房里了,怕姑娘气个好歹便支支吾吾的没说。 “太太上了年纪,别叫她着急,让姑爷给换个郎中看看,也许能治好。” “姑娘别等了!” 月芙心直口快,上前说道:“赵小娘大白天的插门拉窗帘能是什么好事儿,刚才我和月蓉在门口等姑爷回来,看见他被赵小娘拉进屋子去了。” 天气热,贴身抱着孩子更热,可月芙的话让慕和的心瞬间冷透。 她从来没吃过任一房妾室的醋,也从不苛责她们。 想她们上门做妾也不容易,也不能全怪她们。 可今天,孩子病成这个样子,让赵明廷回来看看,他竟还有空风流,还是白日宣淫,他也配是个人。 “跟我……抱着喜儿去见太太。” 徐慕和觉得心口闷得这口气差点上不来昏过去。 她恨赵梦如,可她就是那么个人,也是靠着这些手段进门的。 喜儿也不是她生的,自然不可怜,可赵明廷是孩子的父亲,怎么会有人知道自己女儿病了,还跟小妾去风流? 往黄夫人院子去的路上,慕和越想越伤心,气的眼泪都止不住,她还是第一次在人前流泪。 可就是这样,慕和也没有把他俩的事儿跟黄夫人告状。 “母亲,您给想想办法,喜儿怎么都不退烧。” 看她哭得什么似的,黄秀英赶紧让莲婶出去多请几个郎中过来。 “再去把王道婆也请过来,给孩子顺顺。” “明廷呢?孩子病成这样你也不去叫他回来看看,病个好歹,回头他再埋怨你。” 黄夫人这一说,慕和愈发流泪。 月芙想借着机会告赵小娘的状,被慕和踩了下脚制止住了。 她抹了把眼泪说:“我不经事,孩子一病就乱了,想着母亲养过孩子,见多识广,就马上抱了过来。” 黄夫人自然看见慕和主仆二人的动作,知道内有隐情,不过也没当即追问,只忙着给孩子退烧要紧。 “去厨房要些酒来,这会工夫给喜儿擦擦身降温,不能干挺着,小孩子烧坏脑子不得了。” 月芙小跑出去拿酒。 月蓉则用冰帕子给喜儿敷额头。 钱婆子忙在黄夫人屋里供奉的神像烧香跪拜。 一时间忙成一团。 …… 赵梦如与赵明廷白日宣淫的事情被黄夫人查了出来,派了莲婶过来罚赵梦如十个耳光,又撵她在院子里跪上三个时辰才准起来。 “不要脸的娼妇!” 银锭见她被打完后脸都不成了样子,解恨的啐了口,小声骂她。 银锭她可没忘拌嘴时赵梦如打她的内一巴掌。 这次罚的这么严重,主要是在赵梦如屋子里搜出了合和香。 这种东西听说是外头娼窝子里用在客人身上的,用的多了伤身。 黄夫人把香毁了,人也打了,还将赵明廷叫过去骂了一顿,骂他女儿病了也不知道心疼,只顾着跟那烂老婆风流。 迟早得被赵梦如用歪门邪道弄坏了身体。 慕和本来不想将此事闹大,可没想到这院子里什么事情都瞒不过黄夫人。 可没想到赵明廷竟比徐慕和想的还不是人。 他被黄夫人训斥后他出去喝酒解闷儿,借着酒壮胆儿,晚上回来便有意找茬。 “是不是你去告的密!” 他满身酒气进了慕和的屋子,也不管喜儿刚喝了药睡下。 慕和不愿搭理他,让奶妈子把孩子抱走。 “是不是你去跟母亲告状?” 他倒是一身理的质问徐慕和,指着她的鼻子尖儿骂道,“素日你装作不争不抢,竟是个城府深的人,背地里捅刀子,如今她要被打死了,你也高兴了!” 慕和并不恼怒赵明廷冤枉自己。 他们俩算什么,心烦眼不见就是了,可他竟然一点都不关心喜儿,那孩子好不容易退了烧,他做父亲的,过来后只为了小老婆的事情算账。 “赵明廷,男盗女娼的事情只你们自己清楚,那东西就是放我眼前我也不认得,孩子病了,我日夜守着,没空管你那脏心烂肺的小老婆。” 徐慕和还是第一次骂人,气的她浑身筛糠般。 月芙和月蓉忙过来扶她坐下。 “你高贵?” 赵明廷冷哼一声,手指伸在慕和眼前,指地上点了点,“你娘家不还是收了赵家一千银子,比她强到哪去,起码她赵梦如卖进来还知道伺候爷们儿,你就终日端起那官家娘子的架子,等我打板把你供起来。” 徐慕和自进门对上对下无不小心谨慎,怕行错一步。 一大家子里外操持,侍奉老弱,抚育幼小,如何说她端着娘子的架子。 难道要她跟赵梦如一般不要颜面,为了讨爷们儿欢心,终日吃醋争风他才满意? 她是嫁进来过日子的,不是沦落到给爷们儿消遣的。 至于下聘给徐家的一千银子,那是他们家自愿的啊,他家拿了钱觉得委屈,可她徐家再怎么说也是下嫁,就不委屈了? 那是他赵家央媒,三求四告去徐家求的亲事。 徐慕和嫌与他夜里争吵丢人,便别过头去不理他,她也说不出再难听的话来。 月芙见姑爷为了一个姨娘来骂人,未免太欺负人,便插嘴道:“这事儿太太已经明察,赵小娘肯定有错,挨罚也应该,姑爷不叫她去反省,反倒冤枉我们姑娘,再说这院子里多少双眼睛,怎么就是我们姑娘害的。” 赵明廷正在气头上,见月芙替主子出头,火气更上来,竟给了月芙一巴掌。 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训我,仗着是徐家陪嫁来的,以为我不敢摆布你。” 月芙自小伺候慕和,徐家待她们如姊妹一般,慕和见她挨了打,吓得忙搂了月芙在怀里护着。 “她是我陪嫁的丫头,除了我谁能摆布,你想都不要想!” 吵嚷起来,金锭赶紧跑去将黄夫人请来平事。 “都吵嚷什么!” 黄夫人一进来就闻到赵明廷身上的酒气,知道他是借酒拿娘子撒气。 月芙倒也没闹,只伏在慕和怀里悄声的哭。 “喝了酒不去歇着,拿陪房的丫头撒气,你还有个大少爷的样子。” 莲婶忙给金锭使眼色,让她扶赵明廷下去。 第九十一章 何以解忧 其实赵明廷哪里就醉的不分东西了,骂人时候清醒得很,不过是借酒装疯。 赵明廷讨厌金锭,她一扶便被赵明廷甩脱,不要她伺候。 黄夫人扭头叫住他,“你去哪里?李姨娘还怀着身子。” “将少爷扶去老夫人院子,让孙姨娘伺候。” 莲婶忙帮腔。 赵明廷这才被金锭扶走,往黄夫人院子去了。 月芙是佟夫人选了来陪嫁的,她在徐家就是极出挑的一个,聪明有眼力,佟夫人特地选她来,就是看徐慕和老实,怕她受欺负。 若是换成更机灵的慕欢和更泼辣的慕礼,也未必让她陪嫁。 所以月芙这巴掌不能白被打。 她马上跪倒在黄夫人身前,止住哭声,口齿伶俐的说:“太太,我本是下人,即使陪房来的也不敢高人一等,平日里小心伺候,如今被少爷打了,自然是我有错处,不敢拿乔。” “可是大奶奶受不得这委屈,若是夫妻间拌嘴也罢,牙齿还磕着舌头呢,但少爷为的是赵姨娘,不是有人挑唆,少爷能平白无故就怨怪少奶奶?” “少爷怎么不去骂太太给的金锭?怎么不去骂伺候赵姨娘的银锭?这院子里谁不比大奶奶更能知道赵小娘的勾当。”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把合和香告密的事情推给慕和?” 月芙又说:“太太,告密事小,都是为了少爷着想,可故意离间夫妻,这就是不想这院子好。” “好不容易少爷和奶奶才和好,这么一闹,只怕又生分了。” 李姨娘有孕,她没心思争宠。 且李姨娘有了孩子地位也稳了,没必要离间,反倒应该跟慕和相处好,甚至盼着慕和生个儿子,这样就不用将她孩子过继到正房。 院子里就这几个人,那就剩下金银姊妹了。 回去的路上黄夫人与莲婶分析。 “孙姨娘自来太太的院子,若不是今晚捡漏,肯定是没戏。” “李姨娘有孕,太太不待见赵姨娘,就只剩大奶奶,且少爷被哄了几日,一直留在大奶奶房里,金锭一直不得少爷喜欢,难免吃醋,想调唆了夫妻,自己有机可乘。” “太太想啊,合和香这事儿是金锭来禀报的,她怎么知道的?肯定是她妹子银锭发现了告诉她,然后金锭转头又跟大少爷说,是大奶奶让她去告的密,少爷就把气洒在大奶奶身上了。” 黄夫人冷哼了一声。 “真是我养出来的人,还知道耍手段了。” 莲婶笑着伺候黄夫人歇下。 “明天我去敲打她,太太让她去,是为了辖制赵姨娘,她要是光给大奶奶使绊子,耽误生孙子,太太也肯饶她?她是什么东西,连个姨娘都没挣上,就开始害正头主子。” 黄夫人倚着枕头,闭着眼点了下头,同意莲婶去处置。 黄夫人走后,夜已深,跪满三个时辰的赵梦如像是要死了般哼哼唧唧,被银锭架回了屋子。 慕和睡不着,想起赵明廷打月芙时凶狠的样子她就害怕,抹了把眼泪,又起来给月芙冰了帕子敷在脸上。 “姑娘我不疼了。” 月芙反倒宽慰她。 “月芙,你六岁来我家,跟着我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他怎么能动起手来。” 慕和怎么也过不去心里这一道坎儿。 好端端一个人,发起狂时竟打人。 “姑娘,有我和月蓉在一日便护着你一日。” 慕和听到这句再也忍不住,伏在被子上大哭起来。 心里想‘今天赵明廷能伸手打月芙,不知多怎就要抬手打她了。’ 想他对喜儿无情无义的样子,徐慕和更是心寒地再捂不过来般。 …… 徐慕和在徽州日子不得消停,远在朔州的慕欢,日子倒过的稳当。 入夏后慕欢酿了两坛高粱酒,她第一次在朔州酿,难免拿不准火候。 酸了一坛,只剩一坛,倒也气味极好。 “只怕朔州夏天短,谁想虽短却气温适宜。” 明州府善制琉璃器皿,官窑每年都挑选最好的几批进贡,一些普通成色的琉璃器具便散入平民家。 她成婚时母亲给她陪嫁了一套翠绿的。 从大到小有七八个,能一个套一个地摞起来,色清透,触感细腻,已是市卖中的佳品。 这是拿出来泡果酒的最佳器具。 颜色既和青梅不违和,清透的质地又能观赏到酒浸泡着青梅。 大的琉璃盆盛了滚烫的水,套了小的盏子在里面温着。 猪肉的价钱可比羊肉便宜,买上一大块,入秋后经晒和风干做成脯,再用蜂蜜和盐糖腌渍,泡在坛子里。 这会儿正好拿出来下酒。 慕欢从舒绾的府上采了些忍冬的叶子,捣碎和上掺糖的糯米粉,包上肉松火腿的馅儿上锅蒸熟,颜色如青团一般,吃起来有一股荷叶翠竹的清香。 “可惜了,没有山里红,我还记得在天官祠喝过一次,味道与颜色都更好。” 慕欢斟了一杯给俞珩。 她有孕不能喝酒,只能艳羡俞珩有口福。 “人间琼浆,可媲美岳母大人的桂花酒。” 俞珩故意馋她,陶醉般地晃脑袋。 “既喝了酒,必有好诗,请吧!” 朔州已到了天冷的时节,正是暖酒围炉,秉烛赌书,写诗对弈的好时候。 慕欢亲自研墨,俞珩从匣子里取出几张纸,用镇纸展平。 “要不我俩即景联句吧。” “联句人少了可没意思,芝兰不在,他们也不会。” 慕欢摸了摸自己肚子,眯着眼笑他。 “你不会是做不出来,故意拉我联句。” “酒一入腹,怎能做不出诗来。” 慕欢掩嘴笑他,“好,那你做出来,我亲笔题下。” “多谢娘子。” 他学着戏台上的小生,翘着脚,夸张地给慕欢做了一揖。 “天晚雪欲来,绿蚁暖围炉。” “贱妾未添香,反劝郎读书。” 他敢排解自己,慕欢岂能输给他。 轻拍着自己隆起的肚子,思忖些许。 以诗回讽道:“数月时时勤照拂,得成佳酿与君酌。杯酒入腹再无诗,岂非农夫赖皮蛇。” ‘赖皮蛇’大笑着朝慕欢拜了两拜,将两首诗录了下来。 “刚才你说即景联句,今晚下雪,还是今年第一场雪,不如我们就以雪为题吧。” 她又说道:“而且只押韵即可,不必过于在意格律,我们本是做着玩,又不考状元,严苛平仄粘度,一晚上都不得自在。” 慕欢这样一说倒显出她随性的一面。 “若是能写出李白蜀道难那般的诗,谁还在乎什么格律平仄。” 俞珩知道慕欢最爱李白,所以她逢诗要吃酒的毛病是叶公好龙。 她其实酒量差得很。 第九十二章 封诰 徐慕欢齐整的指甲在暖手炉盖子的雕花上刮蹭,想了会子说:“我先有了,朔风迁徙归胡天,夜放千树花皑皑。” “胜却孤月一缕寒,堪比苍云三分白。” 她看了眼手炉盖子上的梨花图案,接道:“犹疑春降梨花蕊,秋节才去冬入怀。” 俞珩有点卡壳,用手指敲了敲额头。 慕欢等不及,抢了一句,“手捧落英欲端详,芳魂化雨已开败。” 言罢,她提笔录下来,飞白书极为洒脱。 又用笔杆指他,“你输了,快罚一杯酒。” 俞珩自然认罚,一饮而尽。 慕欢转了转眼睛又说:“这样罚你是不是太简单了?” “那娘子像要我做什么?我无不从命。” “那就……罚你舞剑给我看。” 他常身佩宝剑,外人多赞俞郎君身姿潇洒,可慕欢这个做娘子的却从未看过,心里多有嫉妒。 “取斗篷来。” 俞珩乘着酒兴,这会儿雪落风住,正是舞剑的好意境。 慕欢抱着暖炉,站在廊下。 俞珩身着鸦青色常服,未束冠戴,只用钗和额带。 剑舞时激起白雪如雾,这黑白交辉,如同大家笔下鱼走龙蛇在白纸上写出的遒劲书法,不知不觉竟看痴了。 俞珩这一舞,酒暖了身子,反倒浑身热起来。 慕欢怕他冷着,忙与他进屋去,身子烘暖了才摘下斗篷。 “刚才看你舞剑,我倒是得了一首。” 慕欢纤指抚过他用过的那柄已入鞘的寒剑,剑身古朴未有金玉相配,却极为庄重。 “落雪成白幕,铁划并银钩。” “身入飞白书,蛇走鱼龙游。” “浩气浑然成,颜柳竞风流。” 俞珩替她录下。 到底是练剑的人,手更稳,腕更有力,写出来的字力透纸背。 慕欢拿起来端详,笑着说:“这一比,我的诗不怎么样,你的字倒是极好的。” “要不裱起来?” 慕欢慢悠悠的摇了下头。 “那怎么行,裱了自要挂起来,也不是好诗,若有人来,肯定是要读一遍的,再知道是我写的,岂不成了夜郎自大。” 俞珩笑她小女儿心思,说:“那就存起来,咱们自己留着看。” 慕欢点头,放在另一个匣子里收藏好。 那里头装的全是他二人平日里闲笔写的诗词文章。 …… “这次请大家来是有好消息。” 还不等舒绾说完,裴翠云咽了口里的热茶问,“可是给众将士涨俸禄了?” “比这还令人高兴。” 众人猜不出来,面面相视地摇头。 “上次我们请奏朝廷封赏,陛下详知众位娘子的功劳已恩准重新给了嘉许。” 这事居然能成,众人都没想到,连徐慕欢主笔代舒绾写奏疏时都不抱希望,只当全了王妃的一番心意,没想到竟成了。 “这次如何说的?”裴翠云心急的问道。 “这次陛下给御敌有功的民兵赏赐了钱财布帛,给在座的娘子们封了诰命。” 这……一时间大家都愣住了,她们居然还能封诰? 他们的男人都才几品官啊,除了安王妃,谁有资格封赏呢。 裴翠云虽是屠户布衣出身,可也是知道诰命夫人一词的,对于她来说那是极遥远的事情,哪怕下辈子也修不来,没想到这一世她就这么得了。 “按规矩,我们是封不了诰命的,但是看了奏疏后,陛下对礼部的官员说,念在我们不仅清剿马匪有功,还辅佐驻朔州大军御敌,按照军功来算,此番带领民兵杀去黑云山寨,解救出这几年被掳走的百姓五百余众,这样的功劳,即使放在军队里也是应得封赏的,虽为巾帼女儿,理应和须眉一样的赏赐。” 一时间众人喜形于色,互相道喜。 “真没想到这奏疏真能送到陛下手里去。” 慕欢这句话说到舒绾心坎里了。 “以为是我们谢恩的奏疏,就送进去了。” 两人简短的两句,虽别人没怎么在意,但懂的人都明白,朔州的事情怎会叫陛下都知道,不然也不会出了‘薄棉衣’的事情。 “什么时候来宣旨?” “五日后,宣旨的令使已到边城,已经为各位娘子备好了诰命的朝服,只等着跟圣旨一并来朔州。” “吴涯,映霞,你二人领赏后,根据当时录的民兵名册发放嘉奖的银钱和布帛。” “众位娘子要沐浴更衣后到安王府来一并接旨。” 舒绾开始安排这次赏赐的一应事宜。 从安王府出来,因下了雪路滑,王桂英不放心慕欢自己回家,她便一直将人送进了俞宅,还坐了好一会子说话。 “你这也快生了吧,能在年前生?”王桂英接了热茶问道。 “不知道呢,就在过年前后,若提前就是生日最小的,若在年后生,那就是生日最大的一个。” 慕欢笑的眼睛弯弯的,摸着自己肚子。 “稳婆可请了?可得提早住进家,别到时候慌张,更何况你这是在过年前后,更不好请人。” “请了,再过两个月就住家里来,绾姐姐生产时请过的稳婆。” 王桂英也是夏婆婆给接的生,放心地点了点头。 不禁又宽慰慕欢道:“都说头胎不好生,你也别怕,我看你胎相好,一定没问题,平日多走走有好处。” 王桂英又想起自己,抱怨道:“我生芳菲时夏天坐月子,热的要命也不敢开窗,你这在最寒冷的隆冬倒不算遭罪,可得捂好,半点风不能见,落下病可就不好了,月子里的毛病只有月子里才能调理好。” “如今也生了芳菲一两载,姐姐不想再生一个?” “老天爷,谁生过一次还愿意再生的”,王桂英笑起来,她牙齿生的雪白如贝。 “顺其自然吧,我才懒得算计怀上。” 听王桂英这样一说,慕欢叹气道:“我们虽在这天高路远的朔州,倒也不跟婆家一起住,少了许多规矩约束,也少了催生,像我娘家大姐,如今日日被生子所烦。” 提起徐慕和,自与赵明廷吵架后,他夫妻二人几个月竟没怎么说过话,就连去给黄夫人请安,也是能避开则避开。 莲婶敲打金锭的事情被赵明廷知道后,他便去下房里骂了金锭一顿,知道是她从中作梗。 但即使这样,慕和也无心原谅他,在他不关心喜儿,打了月芙之后,慕和对他竟完全失望了。 赵明廷以为自己已经骂了金锭,徐慕和就该就着台阶下来,谁想到她竟一次也没叫他过去,赵明廷便也不愿热脸贴她冷屁股。 除了赵梦如,其他姨娘都不便伺候,他便日日地流连在赵姨娘房里。 第九十三章 漏断人不静(一) “赵姨娘是不是身子有病?” 月蓉小声的跟月芙聊天,她二人坐在床边的脚踏上做针线,慕和则倚在床上看账本。 快到年底了,那几亩租出去的薄田也来交了地租。 “你看她天天霸着少爷,怎么肚子也不见动静?” 月芙摇头,“是不是用内种香料坏了身子,所以怀不上。” 月蓉声音更小了,几乎贴着月芙的耳朵说:“我听桃红说,前几天赵姨娘的娘家妈来看她,还带了药,她自己在屋子里弄了个瓦罐儿熬,八成就是治病的。” “没见她请个郎中来看,万一吃坏了怎么办?” 月芙撇了下嘴,那些病急乱投医的,把身体吃坏的不在少数。 “莫不是安胎的吧”,月芙挑了下眉毛,“她没准怀了,不想告诉,月份小怕站不住,喝了保胎药,过几个月再说也不一定,她心眼儿那么多。” 月蓉听她这么一讲还挺有道理,麻利的把手里的线打成络子,放进线钵里。 赵梦如确实是生不出来才开始喝药,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只跟银锭说是治嗓子的。 她嗓子不好,一到天寒便愿意咳嗽,还特地用兔毛做了条围脖戴上。 “你若是有病就请个郎中来看看,若是吃坏了出人命,岂不是得拿了我进衙门。” 银锭看她每日炼丹似的便烦。 她吃她的本也不相干,但在屋子里煎药,还是大冬日,气味实在难闻。 银锭被呛得咳嗽好几声,心里暗合计‘这药也不知道是治嗓子的,还是熏嗓子的。’ 赵梦如不愿意请郎中来,若是被黄夫人知道她因以前在家当姑娘时,冬日里也泡冷水给人洗衣服,受了寒凉,不容易怀孕,还不得借着这个由头不许赵明廷过来。 “你不爱闻就出去,没人留你在这。” 赵梦如也咳了两声。 她因确实嗓子有病,银锭年纪小不经事,就没怀疑过她,莲婶和金锭问起来,银锭也只说她嗓子疼的毛病又犯了,正在吃药。 赵梦如也会盘算,一年里只嗓子出毛病时吃药,其他时候倒没见吃过。 银锭被她撵,拿了些活计便往上屋的偏房找金锭说话去了。 熬得了一碗驱寒保宫的药,赵梦如捏着鼻子咕咚咕咚的喝下。 她母亲也不知道找谁开的方子,气味难闻,她只喝了两三次却这辈子也不想再喝。 只盼着赶紧能怀上,生个儿子傍身才好。 喝下药也就两盏茶的工夫,赵梦如忽然觉得腹中绞痛,疼得她额上冒冷汗,浑身抽搐。 银锭被她撵走,屋里就她一个人,赵梦如站都站不起来,扶着床桅硬撑着起来,却更疼了,疼得她揪住自己衣裳揉得稀烂。 “银锭”,赵梦如喊也喊不出来,只匝巴嘴出不了什么响儿。 突然觉得身下一热,赵梦如觉得不是什么好事,低头一看,那黑红的血都顺着裤管淌到鞋面上去。 “不好啦,赵姨娘死了!” 银锭没见过这场面,一回屋见赵梦如躺在血泊里,脸色惨白的昏死过去,以为她生了什么怪病死了,大呼小叫起来。 正屋听见后,徐慕和赶紧出去看。 “快去请大夫”,慕和吩咐月蓉,又叫了几个丫头将赵梦如抬到了床上。 “月芙,你快去请太太过来。” 徐慕和隐约觉得赵梦如是滑胎了,但又叫不准,她虽是媳妇,可见识不多,遂也不敢叫丫头们给她换下血污的衣服。 黄夫人带着莲婶和钱婆子没会子便赶来,还有请来的郎中。 “病人流产了,我开副方子调理身体,您可是太太?请借一步说话。” 慕和扶着黄夫人随着郎中去外室开方子。 “她可是家里的少奶奶?”郎中问。 “家中一个妾室。” 郎中点了下头,说道:“病人原本有严重的宫寒,不易受孕,然而未调理好导致小产,从脉象看,不足两月,但她身体情况以后怕是生不了了。” 那郎中住了笔似细细思考,还是一摇头下定论,“恐精心调理也难再怀孕。” “我听说她在喝药,治嗓子的,会不会是这药相冲导致的流产?” 听了银锭的话,慕和与黄夫人对视一眼。 “可有药渣?” “我不知道,她每日自己熬药,药渣也不知道倒哪去了,我问一句她就让我别管,只说是治嗓子的。” 银锭被吓得一头冷汗,拿手绢抹了把回答。 “不过药是她娘家送来的,要不问问?或许还有方子呢。” 胎儿已然流掉,多说也无益。 “去她家告诉一声,让家里人来看看。” 徐慕和扶着门,看着昏死过去的赵梦如心里只觉得她可怜。 这个女人为何就要这般作践自己呢,她家贫,可也不是找不到婆家,嫁去做正头夫妻岂不好。 就算非要来赵家做妾,何必如此歹毒,对上对下都尖酸刻薄,身边连个可信的人都没有。 偏又一心只想生儿子,想生也就罢了,用尽偏门左道,如今反倒害了自己不能生育。 赶紧让几个丫头准备干净的水和衣服,给她换洗了,别再穿着那身满身血污的衣裳。 慕和不知觉间眼泪下来,她也是做了母亲的人,见不得别人失了孩子,又见她身为女子本就可怜,还如此轻贱自己。 “回去吧,在这也帮不了她,我多派几个有经验的婆子过来。” 黄夫人拉走了徐慕和。 赵姨娘滑胎大病一场这段日子,简直是院子里最太平的日子,连银锭都不与她吵架骂账了。 赵明廷虽不留在她屋子里,可也时常去看她。 慕和除了尽大奶奶的本份,时常关心她吃什么药保养,吩咐厨房多给她送些补品之外也不太插手,赵梦如也未必愿意待见她。 慕和无心与妾室处成姐妹,也不会行虚礼,所以倒不如跟以前一样,各自过各自的。 倒是绣了老虎屏风后,赵美廷经常来找慕和作伴,常拿来一些针织绣品与她商量。 “你看看这个,你能仿得出来?” 美廷这次拿了几个绣样子,一条上粗纱上打了十几个从没见过的样式,还有两条满绣的长巾。 “这是哪里来的?” 慕和用手指摸了摸绣线,还不是上好的丝线。 “你可见过这样的花样?” 慕和摇头,她其实哪里算得上大家,不过是美廷没遇过有见识的,拿她当个人罢了。 “这是我公爹出去采买绣线时从一个绣坊里偷着买出来的,花了两百银子。” “这家绣坊原来专做婚嫁,为了降低成本,增加繁复斑斓,特地寻来的这种绣样,结婚嘛讨个喜庆,平头百姓又花不起太多钱,这种绣工倒两全其美。” “可惜我公爹拿去绣坊里,没一个师傅能仿出来。” “我也仿不出来”,慕和把东西还给她,“针法倒不难,但这种自带风格的技艺即使仓促仿下来不过东施效颦,且你家绣坊虽小,可师傅们也有本事在身上,他们都不能得其精髓,我更是不能了。” 美廷很是失望,把花样子叠起来,另两条满绣的长巾给了慕和,说:“这个送你吧,上次麻烦你帮我绣老虎只谢了些针线,反正也仿不出来,你留着,日后若遇能人,也能得点化,留在我这就只能擦手擦脚了。” “听说你跟大哥吵架了?” 慕和只低头叠长巾。 第九十四章 漏断人不静(二) “他就内样,从小就是长房大少爷,被盼龙盼凤的养着,大伯又器重他,十几岁上就让他管几家铺子,当家男人脾气都大,你放下身段哄哄他,哪有过不去的,何苦为了姨娘的事儿夫妻不睦,如今你还没儿子。” 美廷脸上有得意之色,又说:“你看我,我就不管罗文富几个妾几个丫头,也不心窄,他罗家手头紧的时候还仗着我这个娘子来周济,我再得了儿子地位就更稳,我且这样更何况你,模样性格儿,出身针线,哪里不比我强百倍。” 徐慕和看着美廷勉强扯着嘴角笑了下。 她不敢说女子应当怎么活才对,不管赵梦如还是赵美廷,她们都有各自的选择,但慕和并不想要她们说的那种日子。 每当她们劝自己一回,这种想法就愈加深刻。 …… “姑娘,今儿个我去大顺门内边买东西,有人说见识过长巾上的绣纹。” 月蓉得了好消息后赶紧跑回来,这会儿渴的她喝下一大盏子水。 “谁家的铺?” 那两条长巾放着也是放着,徐慕和便毁了,给月蓉和月芙各做了一条束腰,竟真有人认识。 “一个挑担的银匠,跟着他的娘子说这是她们族人的绣样,她以为我也是跟她一个族的,过来跟我搭讪。” “那你怎么没请她过来?” 徐慕和有些失落的一垂手,这样挑担的银匠走街串巷做生意,很可能过几天就去别的镇上。 “她说自己外祖母是高山瑶,女红样式跟咱们不一样,一眼就认出来了。” 月蓉还说:“我也怕她走想让她跟我上门来,她倒是谨慎,怕我是拐人的,不肯跟过来,我就跟她夫妻俩约好,明日若还在内个地方做买卖,咱们去见她就给她几个钱,问问这瑶绣的事情。” 徐慕和心里也揣摩了会儿,还是笃定主意地说:“我去见她,月芙,你赶紧去罗家告诉美廷一声,让她明天跟我一起过去。” 也许是这院子里过于死气沉沉,发现新绣法的事情让徐慕和充满期盼。 美廷接了信儿以后,第二天一早上便套了车过来,接上慕和,姑嫂二人直接往大顺门去。 按照月蓉的记忆,他们找到了昨天银匠夫妇摆摊儿的铺面门口,但是却不见人。 “是不是记错了?” 赵美廷放下车帘问月蓉。 “肯定是这里,就在广记茶楼门口这个石花台子旁边。” 美廷是个急性子,慕和安抚她说:“再等等吧,可能是太早了,人家还没出摊儿。” 四个人坐在马车里也挤,慕和便跟美廷领着两个丫头到广记茶楼里坐着等。 “大嫂,我还寻思你是个最木木呆呆的人,没想到对新鲜事儿也这么上心。” 徐慕和喝了口茶,笑的温婉,“我是真心的觉得这绣法漂亮,倒不如学了来发扬光大,一来你给罗家立了大功,二来这绣工本不该埋没。” “若是这次真立了大功,我一定好好谢你!” 赵美廷笑的开朗。 也不是美廷嫁了男人就只会胳膊肘往外拐,实在是罗家要比赵家更开放些。 赵家的女人即使如黄夫人这般有能力,也不会受到重用,顶多能帮衬帮衬手艺师傅。 但罗家即使像赵美廷这样的新媳妇,也是被容许参与到家里的生意。 两人聊了好一会子,月蓉进来报信儿,“姑娘,人来了”,说罢让进来一个娘子。 她不十分年轻,得有二十多岁的年纪,穿着也不见什么异族风,就很普通,倒是因为走街串巷,风吹日晒后有些黑,眼睛却极大,笑起来牙齿很白。 唯独与众不同地就是她衣袖口码着两指宽的花纹,跟美廷拿来的长巾上的花纹风格相近。 “你快请坐。” 慕和让小二过来,又叫了不少的茶点。 那娘子见是两个年轻的‘姑娘’,穿戴又不像是穷人家,便讪讪的笑着问,“娘子们可是想问刺绣的事情?” 她下意识的用手捋了捋自己的袖口。 “对”,慕和仍旧是她说话不徐不疾的态度。 “昨天我家女使说娘子见过她束腰上的花样,而且你家中有人会,是吗?” 昨天她是想跟月蓉套近乎,见月蓉戴了只银镯子,看她穿戴又像是大户人家的女使,又正巧看见她身上束腰上的花样眼熟,便以此搭讪,没想到还成了另一桩事儿。 “她的束腰是上品,一看就是手艺高的人绣出来的,我外祖母若活着兴许能绣出来,我针线不好,绣不出来。” 银匠娘子有点不好意思的说。 “除了知道这是高山瑶的绣法,你还知道什么?” 徐慕和拿了一两的银子放在桌上问。 见了真金白银,那娘子马上侃快起来了,不像刚才那般忸怩,“我是不行,我从小给了男人家做娘子,没什么针线手艺,但我一个姨妈可行,她现在还住在老家,外祖母手里的绣样子都留给她了,若是你们愿意出钱,我带个口信给她,或许都能买下来。” 那娘子又说道:“她自己还有一身嫁衣,当姑娘时自己绣的,如今放那也没用,若愿意要没准也能买下来。” “你姨妈多大?”慕和问。 “今年四十有五了。” “眼睛可还行?还动针线吗?” 赵美廷一直以为徐慕和是个嘴拙的人,可自从这娘子来,她嘴就没停过,倒是自己一句话插不进去。 “身体好着呢,她家贫,不动针线怎么吃饭啊。” “她住的有多远?能请她到这里来?” 见那娘子一踌躇,慕和又说,“路费我们来出,她可能来?” “那就得看娘子们能出多少钱劳动我姨妈,虽年纪不太大,可也不能白劳动了不是。” 慕和看了眼美廷,想不想要做成,就看她的真心了。 “价钱好谈,我们连路费都不打哏,何况是谢钱呢。” 美廷又说:“实不相瞒,我家里是开绣坊的,看中这些绣样了,若是能请你姨妈来,我们面谈,好处可就不是眼前的一两银子了。” “好嘞,我亲自归家去接我姨妈”,银匠娘子忙跑出去,拉起她男人,挑着担子生意都不做了就往家回。 “美廷,看来你家这两条长巾和绣样也不是那绣坊自己的,怕是他们从这样的妈妈们手里买回去试着仿的。” 两人从广记茶楼出来驱车回家,慕和交代美廷说:“她姨妈就算是手艺不怎么样,领去绣坊,有师傅们在也能学得门清,且针法并不难,多为挑针,若她手里真有更多的绣样,风格也一并学会了,仿什么仿不出来。” 第九十五章 也是一只中山狼(一) “嫂子,那过些日子你还来吗?” 慕和摇了下头,“我就不去了,我本来是赵家人,到罗记绣坊去,难免你夫家有所戒备,与你也不好,只等着你们家师傅都学会了,多送我些绣样子就行。” “好嫂子,你可真是个大好人”,美廷以为慕和会邀功,谁想她竟去都不想去,忙一把抱住她。 徐慕和回了赵家后,没想到赵明廷竟在自己房里,月芙小心给她使了个眼色,慕和能看出,赵明廷脸色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自从赵梦如小产,总缠着他,赵明廷也好久没过来。 慕和脱了披风,也没主动搭话,只坐在梳妆镜前拆卸耳环。 “你去哪了?” 月芙说她带着月蓉去大顺门买东西了,跟美廷一起去的,回来也没见她主仆二人带东西。 “跟美廷去了广记茶楼,罗家得了些绣样,拿来给我看,我也不认识,正巧碰见一个银匠的娘子见过,我俩便去……” “他罗家的事情跟你什么关系!” 赵明廷凶巴巴地打断了徐慕和的话。 “跟我是没关系,但美廷与我也是姑嫂,她来找我,我也不好推脱,能帮她就帮了。” 赵明廷从鼻子里冷哼一口气出来。 “赵美廷如今都嫁出去了,是他罗家的人,你就该有分寸,反倒胳膊肘往外拐,帮起罗家来了,你这么献勤,那罗家可忘恩负义。” 徐慕和不爱听献勤两个字,但也不想激怒他,便沉默着不说话。 可赵明廷又骂道:“他罗家如今把赵家的棉纱也推了,琢磨在粗纱上刺绣,你倒好,身为赵家的少奶奶,还帮着罗家鼓捣这些,你是嫌弃赵家的客人跑的还不够多。” 原来他气的是这件事,慕和也觉得自己欠考虑了。 “你没跟我说过,若是知道罗家推生意的事情我就不去帮忙了,不过罗家可能也没跟美廷说,她也未必知道。” 慕和的话并没有让赵明廷降下火气,他似乎要把因为罗家退订棉纱的事情受下的气全都撒到这个屋子里来,都撒在徐慕和身上。 “你一个妇道人家,成日里乱跑什么,管这个管那个,你看看前后院子里谁像你,还是你觉得自己多读了两本书,见多识广,就了不得了,非管闲事才显摆出你的本事来。” “你也不要这么大火气,生意不顺不是一日两日,再气坏身体。” 慕和知道赵家棉纱最近越来越多人退单,实在是因为品相质量太好,较其他家更上品,毕竟当年是在户部挂过牌子的,但平头百姓用不了这么好的棉纱,宁愿退而求其次买些便宜的。 折损掉这一部分的客人,赵家又保不住官府的单子,只能是愈发败落,但新买卖因为族内长辈难达成一致,久久不见起色。 知道赵明廷上火,慕和也没有顶头上,劝道:“要不想想其他法子,之前父亲不是也去找蚕丝,如果丝绸生意得不到族中众位长辈的赞同,那不如沉下心来找其他的,终有适合赵家的出路。” “其他出路?” 赵明廷仍旧是冷哼一口气,翘着脚坐在那边喝茶边说:“你不要以为自己多读了两本书就懂这生意上的事情,不是你该操心的。” 慕和从心里厌恶赵明廷斜眼角看她的那种蔑视。 “我没有给你出主意。” 慕和冷冰冰的说:“我只是劝你大动肝火解决不了问题。” 赵明廷放下盏子,终于切入到正题,他今天突然来慕和这里的正题。 “你去账上支些银子出来,我要使。” “作何用?”慕和问道。 “你先支出来再说。” 慕和拿起针线开始做活计,也不想看赵明廷。 “没有名目,我怎么去支官中的钱,若是名目不方便告诉我,你自己去支吧,或许母亲问起来,账房也好讲清你有私用。” 赵明廷似没辙辩驳,说了实话。 “要给梦如娘家送去,她如今还在养身体,每月吃药钱都不够,还要我额外买补品给她,月钱是一分都省不下来,她娘家还等着钱过日子。” “要不明日我回了母亲,就说赵姨娘身体要养,以后每月给她加一两,放在月银里,然后她再给娘家送去,我想母亲也不会不依。” “一两银子,打发要饭的呢?她又不是你屋里的丫头。” 慕和停了手里的活儿,听出来赵明廷是想让她送去很多很多的钱。 “以前赵姨娘不也是从月银里省出来给娘家,还没有一两银吧,如今我们给她家每月送一两怎么不行?她是家里的姨娘,我也没当过她是要饭的来看。” 赵明廷起来背着手在地中间晃来晃去,像是在赌气。 “也别一个月一个月给了,去账上支二十两给拿去。” “若是直接支,母亲是不会同意的,如果怜惜赵姨娘家里,每月给一两,母亲还会同意。” 慕和继续劝道,“就算是帮衬亲戚,也得有个限度,今儿随意支走二十两,下个月呢?” 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早晚得捅到黄夫人那里去,与其到时候生气,不如先好好说了。 不过听赵明廷这个口气,恐怕他以前给过不止一次,因给的太多,如今他手里也没闲钱了,所以让慕和找个名目去弄官中的银子。 “你就不会找个借口将这件事瞒下来,你连赵美廷都能帮,就不能帮她?” “我在帮她,向母亲多给她要一两银子就是在帮她。” 徐慕和真觉得赵明廷胡搅蛮缠起来。 更何况赵美廷对她怎么样,赵梦如又算什么,她何曾干过一件好事。 在这院子里闹得鸡飞狗跳,如今自己败了,还不消停,竟挑唆爷们儿到她这里要钱。 徐慕和心里暗暗生气,竟一分钱都不想给她。 赵明廷理亏,说不过徐慕和,气的拂袖而去,当晚又想去赵梦如房里歇下。 可黄夫人知道赵梦如不能生育后便不想再让赵明廷与她多纠缠,这院子里生孩子是件重要事。 黄夫人便私下里让金锭看着,只要少爷晚上留宿,金锭必去告状。 黄夫人一得信儿就差了莲婶去赵梦如房里叫大少爷到老夫人那里请安训话,其实就是把赵明廷揪到孙姨娘那里去。 但赵明廷时听时不听,尤其是赵梦如一跟他哭诉撒娇卖可怜,说自己又肚子疼犯病,赵明廷便还回她这来。 或许黄夫人还在等着徐慕和与赵明廷和好,但这种种几件事,已经让徐慕和对这个男人愈发寒心。 徐慕和没理会赵明廷让她去官中支取银子,本以为这件事就算了,他自己想别的办法,好歹他也是这个院子里的少爷,不至于二十两银子也拿不出。 可徐慕和万万没想到,赵明廷人模人样的皮囊下,竟然生了一颗兽心,对她无情至此。 正是这颗兽心,让他俩的裂痕到了再无法挽回的地步。 第九十六章 也是一只中山狼(二) “喜儿乖乖,快闭上眼睛觉觉,醒来娘给吃饺饺。” 两个孩子并肩躺在床上,慕和给她俩掖了掖被角,可喜儿瞪着圆圆的眼睛怎么也不肯午睡,还伸手去抓妹妹的脸,要跟可儿玩儿。 可儿已经被奶母哄得差不多,慕和怕喜儿再将她抓醒了,不好哄。 便握了喜儿的小手,悄悄的将她抱起来,想在怀里再哄她一会儿,困了再放回去。 正低头哄孩子睡觉,慕和这才发现喜儿这几日戴的银项圈不见了。 告诉过月芙这项圈不许摘,怎么不见了?难道是昨儿洗澡摘了去忘记戴上? 若是别的东西也就罢了,这项圈可是喜儿前阵子病了,婆婆找来的内个道婆给出主意打的。 说孩子年龄小,命轻,用这些东西压压,特地去银匠铺打了这六两六的小项圈,下头还挂了个篆了长命百岁的银锁。 所以一见那项圈不见了,慕和忙叫月芙进来问。 “我给戴上了呀。” 昨天是月芙帮着给喜儿洗澡的,换完衣服后也是月芙把项圈给喜儿戴上的,她记得清清楚楚,不可能错,怎么就没了呢。 “是不是她自己摘了?” 慕和又把月蓉叫进来一起找一找。 “没准是她扯着玩,就把项圈扯掉了,咱们也没注意。” 徐慕和这会子也没心思哄孩子了,赶紧找项圈。 “我去多叫两个人进来找吧。” 月蓉刚要出去喊人,又被慕和拦住了,“只咱们三个找就行了,别惊动旁人,若是不小心掉了,不是被贼偷去,岂不闹笑话。” 慕和只以为是她们不小心,这项圈不可能丢,这院子里上下就没什么手脚不干净的,也没外人进出卧室。 她若就这么叫嚷出去,倒显得大惊小怪了。 主仆三人找了好会子,翻箱倒柜,床底下,垫子下头都翻了个遍,连昨天喜姐儿洗澡的屋子也仔细找过,就是没有项圈的影子。 徐慕和这会子心里有点发毛,又开始怀疑是什么手脚不干净的丫头摸进来,把孩子的项圈解走了也未必。 “月芙,赶紧看看丢没丢其他的东西。” 徐慕和也不找了,让奶母把两个孩子都抱出去睡觉。 月芙拿钥匙开了平日里放贵重东西的大柜子,果然发现有一支钗不见了。 “姑娘及笄时打的一对儿金钗就剩下一支了。” 慕和心里咯噔一下,这下她断定是家里人做的了。 若是来贼,不至于偷走一根钗,整柜子的好东西保不齐都被人倒腾走。 “你确定没开过这柜子?” 月芙笃定的摇头。 这柜子放的都是贵重东西,现银少,几乎都是嫁妆里的珠宝首饰,珍玩古董,所以虽放在卧室最里间,却从来不打开,不可能是她拿出来却忘了放回。 徐慕和突然想起前两日赵明廷找她要钱的事儿,心里咯噔一下,又心里安慰自己不要乱想。 不能因为赵明廷要钱给赵梦如填补娘家,她又碰巧丢了东西,就去怀疑人家,也不过是她的直觉,真去问,八成诬赖好人。 “去太太那里,家中闹家贼不是什么小事,丢了我们屋子里的一两样金银倒不要紧,若是再有大案可不得了。” 慕和说罢便带着月芙往黄夫人院子去,留下靠得住的月蓉守着屋子,免得再有手脚不干净的人摸进来。 黄夫人治家向来严谨,这家里这么多年都不敢有一桩偷盗的事,所以一听徐慕和来报,当即立起了眼睛。 “母亲,若是单项圈丢了可能是喜儿还小,贪玩儿摘了也说不好,但我的金钗的的确确是一对儿,如今只剩下一支,很难不让我想到闹了家贼。” 黄夫人阖目点头,深深呼了口气。 “可见我是老了,这院子里竟然有人敢作贼!” 她突然一拍桌子,忙召了莲婶进来。 “阿莲,你去将慕和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召集到院子里,然后派我的人将所有屋子统统搜一遍。” “母亲,是不是太兴师动众了。” 慕和觉得这样大动干戈未免惹人笑话,不如悄悄的查,找到了家贼再私下里严惩,也不带累家声。 “我知道你的顾虑”,黄夫人绷着脸,怒气十分,“你是怕吵嚷起来,坏了院子的名声,可是如果第一次出了事就瞒下来,保不齐还有他人想做贼,只第一次将她们的胆子都吓破,日后才保干净。” 他们做生意的人家,最忌讳的就是家贼,小到偷银子金子,大到卖主求荣,外头没败也让自己败坏了。 莲婶、钱婆婆还有五六个黄夫人身边的媳妇丫头,白日里兴冲冲的到徐慕和的院子里赶人,大中午的一时间谁都理不清头绪。 连金银姊妹都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 “大奶奶屋里丢了东西,喜姐儿脖子上的银项圈,还有一支金钗,你们谁偷了,现在出来认下,还念及主仆之情,等会子我们搜出来,那就直接扭送去官府!” 院子里鸦雀不闻,慕和跟着黄夫人到时,见显了怀的李姨娘都被劳动出来,跟孙姨娘站在一处。 赵梦如则站在最后边,被金银姊妹挡着。 “还没有人承认么?” 莲婶请示了黄夫人,得了准允后,便让各媳妇丫头挨屋子搜起来。 足足闹腾了一个时辰,莲婶方大败而归,到黄夫人面前复命地摇了摇头,“太太,没搜到,连当票都没搜到一张。” “搜仔细了?” 莲婶肯定的说:“搜仔细了,带锁的不带锁的都搜了。” “别是少奶奶贼喊捉贼吧。” 赵梦如在后头说了一句,冷眼瞧着徐慕和。 “我若想栽赃了再来捉,只先诬赖你,再去告诉太太岂不好?还用请太太来公正的搜一气?” 有黄夫人在,赵梦如一咬唇也没敢再顶嘴。 黄夫人冷眼看着赵梦如,直看的赵梦如浑身发毛。 其实她刚是有些得意的,因为她知道自己没偷过徐慕和东西,但黄夫人这样一盯着自己又害怕起来,毕竟赵明廷前些日子给家里送去几十两银子,也不知道哪来的,不会是拿了徐慕和的东西典的吧。 “好了,既然贼不是院子里人,就各自回去吧,不过你们记好了,赵家是生意人家,最容不下手脚不干净的,你们都本份最好。” 徐慕和害怕黄夫人被打了脸,没搜出东西来生气,所以搀扶她回去时脸上有些难看。 “你不用着急,贼肯定有,但比我们想的要高明。” 黄夫人冷笑道:“我再查,你不用管。” 第九十七章 也是一只中山狼(三) “偷了东西就得销赃,她在这院子里出不去,必定想办法找人出去销赃,阿莲,你去查近来出门的小子们,看看谁去过典当铺,还有赵家,有没有典过东西。” 慕和正沉浸在丢东西的心事里,黄夫人突然拉她坐下闲聊。 “近来你跟明哥儿怎么样?” 慕和忙回了思绪,答道:“少爷刚跟我发了脾气,还没能哄好他,不过我会尽力,哪敢真跟他生气。” 慕和知道黄夫人是给自己撑腰的,但她更护着自己儿子,所以她要在黄夫人面前说软话,如果是赵明廷不肯给她好脸色,她又没办法。 何况黄夫人又不会真扒窗儿听她是不是真去贴赵明廷。 “有内赵梦如在中间挑唆你也难成事。” 慕和继续示弱,“母亲不必太着急,如今她大病初愈,大少爷是个有良心的,自然多体恤她,等日子久了,也就淡了,还怕大少爷不回头?” 这话倒是说到了黄夫人心上。 “前些日子我请了个颇有名气的郎中来给李姨娘把脉,说很可能是个儿子,你是嫡母,想不想把这孩子记在自己名下养着?” 慕和打量了下黄夫人,旋即笑了下,回道:“母亲,我跟大少爷都还年轻,日后还想给赵家多养两个呢,儿媳保不齐能生个自己的哥儿出来,母亲担忧李姨娘养不好儿子,何不等孩子大一大,我这做嫡母的,您做祖母的再多加教养,一生下来就让她们母子分离,将来闲话可不好听。” 徐慕和还想着给赵家生个儿子,也知道自己应该教导庶出的儿子,这两点都让黄夫人很满意。 金锭过来说大少爷讨厌徐慕和端架子,今日这一试,她倒依旧这样温驯乖巧,肯定又是金锭这个小蹄子中间挑拨。 有了上次金锭挑拨徐慕和夫妻二人的事情,黄夫人就对金锭印象很不好,故不太敢相信她。 且她一直得不到赵明廷的喜欢,连碰也不愿意碰她,倒不如把孙姨娘放过去伺候,还能多生养些。 徐慕和是不愿意养别人儿子的,尤其是人家亲妈还在,这不是抢么,但她又得哄黄夫人高兴,故说了好多软话给她听。 “母亲何不放了孙姨娘过来?我这房里多放几个,他多过来走动,也就慢慢淡了赵姨娘。” 慕和是看出黄夫人疑心金锭,故找准时机提出来,她也不想放个不利的眼线在身边。 “这……是不是太挤了?” 黄夫人微微皱眉,但又不想把金锭撤走,她虽不完全信任金锭,可好歹也是眼线。 “不如这样,让金锭去伺候李姨娘,她如今月份也大了,身边用人多,让孙姨娘住在我偏房里,岂不两全?” 这正中黄夫人下怀,“你不吃醋?多放了个姨娘在自己屋子里,何况又比金锭讨明哥儿喜欢。” 慕和故作贤良,勉强笑了下,说:“这也是权宜之计,先能让他少去赵小娘那里再说吧,以子嗣为重啊。” 黄夫人赞许的拍了拍慕和的手,可徐慕和心里却乐不起来,不禁暗暗地想,‘为了能在这院子里活下去,她也算委曲求全了’。 金锭被挪出主屋不高兴了的厉害,绷着张脸,好声没好气,偏赵梦如还看热闹,倚着门看她搬家,收拾细软。 李姨娘倒是高兴,她本根孙姨娘是风尘中的金兰姐妹,被赵明廷相中,一起赎身出去。 她命好,先怀了身孕,偏又生的老实些,可惜孙姨娘生的比她妖冶,被黄夫人忌惮,搬去那头院子里好些日子,差点荒废年华,如今挪回来,总算有了盼头。 “看她呀,石榴裙子长指甲,抹着油头擦着香粉,一步三扭的像个妖精。” 月蓉回屋子里小声嘀咕。 但徐慕和并不言语,她只默默的做自己的事情,前几日美廷托人送来好多瑶绣的绣样子,这几日慕和在细细的研究。 “你别管了。” 月芙看了眼徐慕和,心里已明白十之七八,恐怕姑娘就是不愿意伺候姑爷了才把这孙姨娘招过来。 有她在,黄夫人那也有借口推脱。 但是姑娘这样的心态,往后日子还长,月芙难免为她担忧,却又不敢说。 “我听二门外的小幺儿说,她赎身出来前连着好几年都是春芳不落书寓的状元。” “什么意思?”月芙一皱眉。 “相当于青楼的花魁娘子”,月蓉撇嘴,朝着李姨娘的院子撇了下嘴,又说:“内个李姨娘较她差远了。” “你们俩各自做各自的去,不要在那里嘀嘀咕咕。” 徐慕和不爱听这些嚼舌头的话。 她们有什么资格去嚼孙姨娘的舌头,再怎么嫌弃,不还是要与她同一屋檐过日子。 如今她赎身脱籍,在这院子里也体面起来了,慕和对赵明廷心已死,才不在乎他跟什么人纠缠。 不知道是为了气徐慕和,还是真贪图新鲜,从孙姨娘搬到这院子里来,赵明廷便弃了赵梦如,日日在孙姨娘院子里起腻。 以往金锭不得喜欢,所以慕和也不知道屋子这么不隔音,如今赵明廷在孙姨娘的偏房里夜夜留宿欢好,才知道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就不能小点声,烦死了!” 月芙晚上值夜,天冷了,她便跟慕和挤在一张床上睡,被吵醒后心烦的嘟囔一句。 慕和翻身背着月芙,其实一直也没睡着,被孙姨娘放浪的声音吵得难以入眠。 她闭着眼,心里暗暗地想,想自己有些傻,一开始付出那么多真情实意。 看看这院子里从男到女,哪个不是游戏红尘,赵梦如看似痴情,却不过是没了好人家,贪图赵明廷钱财,赵明廷看似记挂旧情,实际上不过是贪图新鲜,扔下这个奔那个。 黄夫人,月蓉月芙都盼着她能跟赵明廷和好,慕和倒觉得不必,他怎么配得起一片真心呢,他不配! …… “大伯母,我嫂子受了这么大委屈,你还不知道呢。” “平日里知道你疼她的自不会多想,若不知道,指不定有什么闲话。” 年前赵美廷来给黄夫人送年礼,趁着没有外人在的工夫悄声说道。 “这话怎么说?” 美廷拿出一个簪盒给了黄夫人,“若不是我见过这东西,救下它,早被伙计们不知道卖到何处去了。” “平日里伯母这么疼嫂子那么疼嫂子,竟忍心让她典当东西过活,赵家岂还在意这几个钱?” “少奶奶还靠典当东西过日子,这不是打赵家的脸面,哪里就穷的如此了。” 黄夫人一看便知道是徐慕和丢的那支钗,忙阖上。 第九十八章 也是一只中山狼(四) 这对钗慕和嫁过来后在会亲戚时戴过两次,美廷还当着众人面夸过这金钗好看。 “你从哪里得来的?” “罗家的当铺,掌柜的年末把几样上品拿来我家孝敬,其中就有这支钗。” 见黄夫人绷着脸,美廷倒觉得是自己惹祸了般。 其实赵美廷也疑虑过,徐慕和也不至于才嫁来三两载便开始典当嫁妆,她毕竟还是有些女红手艺在身,随便做些活计拿出去,更何况还有做私塾先生颇有名望的舅父,也能接济接济。 再者慕和帮了美廷几次,美廷知道慕和是个打落牙往肚子里咽的,故意想拿这支钗来敲打敲打黄夫人,别苛待儿媳。 “可还有当票的存根?” “有啊,我已经拿出来了,是死当,想一并归还的。” 黄夫人一看当票,家中从未见过的仆从姓名,也不知道是哪个铺里的学徒,一定是赵明廷干的。 “大伯母?” 黄夫人把当票放在袖子里,与美廷说:“好孩子,这件事儿内有隐情,你就当不知道,我来处理。” 美廷觉得其中有故事,却也不敢再问,只缓缓地点了下头。 赵明廷以为自己偷了徐慕和首饰典卖银子接济赵梦如家里的事情做的天衣无缝,可黄夫人将他一叫去,把当票给他看,他便傻眼了。 “说!是不是赵梦如这个烂老婆挑唆你做的?” 黄夫人从未如此动气过,她最恨的家贼竟然是宝贝儿子。 “梦如家里缺钱,慕和给我拿去典卖的。” 他还敢撒谎,而且还撒不圆,黄夫人更生气。 若不是徐慕和怕有家贼会闹出大事,提前来找她,恐怕要被他这谎话蒙骗了去。 “你再撒谎帮你那烂老婆打马虎眼!” 赵明廷跪着不敢看黄夫人的脸,只沉默着不敢再编瞎话。 “丢人都丢到罗家去了!” 赵明廷怕徐慕和去当铺查,故意让一个店里新来的伙计拿去罗家的铺面当的,赵家顾及颜面肯定不会去亲家店里查,所以能躲过一劫,没想到纸注定包不住火。 如今东窗事发,他也没法再圆谎。 “你给了赵家多少钱?手里紧的竟然偷娘子的嫁妆出去卖,若是传扬出去,你还如何在外立足,赵家颜面何在。” 黄夫人气的流泪。 赵明廷是动不了赵家账上的钱,家里的有黄夫人把持,外头有赵老爷在,所以他可支配的银子有数,若不是闲钱都贴补出去,也不会想出偷拿徐慕和首饰的馊主意。 “银项圈呢?” 赵明廷支支吾吾,“卖到银匠铺去了。” “那是你女儿保命的东西,你也敢卖,你可还是个人。” 黄夫人捂着脸哭起来,还捶了两下桌面。 “母亲,您可别哭坏了身子。” 赵明廷赶紧起来摩挲黄夫人的后背,怕她哭得上不来气。 “我也不知道那是喜儿的长命锁,还以为是给她戴着玩的,就顺手摘下来,后来知道想去赎回来,谁料已经被银匠打成镯子卖人了。” “你别碰我”,黄夫人推了一把赵明廷,指着骂道:“你把赵梦如撵回家去才是正经,你为她都能干出这样的事情,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再留着她就是祸害。” 赵明廷被骂的不敢吱声,却也不想把赵梦如扫地出门,这会子她都不能生育了,也无法再嫁,若失了栖身之所,还能活了么。 “我说话你听到没有”,黄夫人是真急了,又推了一把赵明廷,“如今你也赔给她家百两银钱,她家也够本了,靠着这些钱都够花一辈子的,将她撵回去。” 赵明廷低头不动,黄夫人便指着他骂道:“好!娶了媳妇忘了娘,你不撵,我派人去撵。” “阿莲,找个可靠的人写一封休书,你带人去,将赵梦如撵回家去,她走前把屋子里在案的所有东西都清点一遍,少一样就让她赔钱。” 赵明廷不听话,可莲婶听话,得了黄夫人的令便带人去慕和的院子拿赵梦如。 “母亲,何必动怒,饶了她这一次吧。” 赵明廷知道这院子里是黄夫人做主,他想留也留不住,只能赶紧求黄夫人开恩。 黄夫人坐下,一点情面也不讲,只看着赵明廷冷冷地说:“你荒唐的在外买风尘女子养外宅,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了家声,不惜帮她二人脱了贱籍领回家,你娘子也是个容忍的好性儿,如今你越发不知好歹,我真后悔没有一开始就管教你。” 赵明廷深知这次是真惹怒了黄夫人,他是救不下赵梦如了,便瘫坐在地上垂头丧气。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到祠堂去跪着,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起来,给我向赵家的祖宗赔罪,赵家虽地位低微,可祖上也是显赫过的,出了你这样不知上进的子孙,还有何颜面。” 黄夫人说罢又哭起来,赵明廷不敢再惹她生气,只瑟瑟缩缩地起身往祠堂去跪着了。 再说莲婶领了命令去撵赵梦如出去,可哪里容易呢,突然得了噩耗的赵梦如是死也不肯走。 “你们凭什么撵我?就算我是姨娘,也不能平白无故的休了撵出去。” 莲婶冷脸垂着手,皮笑肉不笑的讥诮说:“撵你自有道理,你挑唆爷们儿干坏事儿,败坏门风,这家里还容得下你?快走吧,别在这耽误工夫,倒不如体面些走了,回家享福去吧,太太说那些钱就当赏你们家的。” “大少爷呢,我是他的人,他不亲自来,我就不走。” 赵梦如想赵明廷救她,还以为是黄夫人趁赵明廷不在家偷偷撵她走。 “别做梦了,这会子少爷也被太太罚去祠堂反省,哪里顾得上你,快走吧!” 莲婶再一次不耐烦的示意两个媳妇拉她出去。 赵梦如拼尽全身力气往地上坐,就是不肯走。 “我要回了少爷再出去,少爷答应了我再走。” “少爷早就知道了”,莲婶对这个分不清家里谁说的算的女人有点不耐烦。 “刚才太太吩咐我撵你的时候少爷就在跟前听训,什么都没敢说,你现在赶紧走,休书自会送去你家,走得快些,找个腿脚麻利的媒婆,兴许还能赶在年前说上一户人家,嫁过去换个姓氏,过个好年,在这里白费工夫做什么。” 莲婶一摆手,身后另两个媳妇又上来,将赵梦如架了起来往门外去,莲婶跟在后头,将写好了的休书扔给了赵梦如,门‘哐当’一关,就将人锁在了外头,任凭赵梦如怎么叫门,哭喊也是不理她。 这会子徐慕和还不知道因为什么要把赵梦如休掉,莲婶撵完人就走,也没过来说清楚。 不过莲婶是黄夫人身边人,她做的事情一定得了黄夫人授意。 第九十九章 也是一只中山狼(五) “难道是咱们屋子丢东西的事情?” 听月芙这么揣测,慕和一愣,“可是当时赵梦如的样子不像是她做的,而且也搜过她屋子,确实没见到赃物。” “难道是她又用合和香了?” 月蓉忙抿了嘴,小声解释,“她不是坏了身子不能生育嘛,索性破罐子破摔呗,这几个月少爷还冷落她,没想到露馅儿了,被太太知道,怕她带累姑爷,所以被休了?” 慕和摇了摇头,她也不想猜了,方才这一闹,她倒是心里乱七八糟的,本来准备过年的好心情都没了。 慕和心里的风波未平,晚饭前偏房里伺候孙姨娘的丫头便跑过来报喜信儿。 “少奶奶,我们姨娘有喜了。” 这几日孙姨娘说自己不舒服,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午饭后还恶心的厉害。 徐慕和今早儿听说便赶紧让人出去请了个郎中过来瞧瞧,别耽误了病情,心里也猜到她有可能是怀了身孕。 果然,郎中来切脉是有喜了。 “请郎中开保胎的方子,我去跟太太报喜。”慕和极为平静的吩咐。 “真快,这才多些日子,竟怀上了,也不枉费她用尽十八般武艺。” 说十八般武艺时月芙跟月蓉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慕和知道她二人是笑孙姨娘浪荡,便斜了她二人一眼,还未出阁的丫头,竟说这些下流的话来,以往的规矩都忘到脑后去了。 “好了,月芙随我去太太那里,月蓉你看屋子,偏房里若有什么要帮衬的,你便派人过去伺候。” 徐慕和交代完,披上御寒的斗篷便往黄夫人院子去,正好也问问赵梦如的事情。 闹家贼的事情没查清,又一个姨娘被赶出去,还一个姨娘怀了身孕,院子里早有一个等着生的,这日子真是兵荒马乱。 慕和这会子去找黄夫人,除了给她报喜外,还有就是明天除夕,再过一遍家里的事情。 年夜饭有没有变动,如今孙姨娘怀孕,肯定要在原来定的年赏钱上多加一些。 “我正要派人过去叫你。” 黄夫人拉了慕和的手挨近说话。 “赵梦如我做主撵了出去,以后金锭就搬去她屋子里住吧。” “母亲,晚饭后我请了郎中来,孙姨娘说身子不爽利,是喜脉,特来给母亲报喜。” 黄夫人听罢并没有什么喜色,正室娘子没怀男丁,妾室左一个右一个怀,谁稀罕这些老婆生的小杂毛。 “那就让孙姨娘搬去赵梦如的屋子吧,她是有身子的人,住在偏屋也劳碌你。” 慕和驯从的点了点头,心里暗想‘金锭这只眼睛又要回正屋了’。 “金锭那就挪到我院子里吧,别跟你挤着了。” 黄夫人知道赵明廷讨厌金锭,怕她连累慕和,故不愿意让她搬去主屋。 慕和心里明白,为了撮合她跟赵明廷尽快生出男丁,黄夫人也是日日忧思,但她只觉得心烦。 “那孙姨娘年赏钱是不是该多些,毕竟给家里添了香火,虽然她月份还小,好歹也怀上了,也是喜事。” 这些姨娘手里的银子不多,出身又不大好,能多给点,过年也热闹。 “你定吧,我就不操心这些小事了。” 黄夫人今日像是精神不济的样子,慕和还不知道赵明廷和赵梦如的事情。 黄夫人是真气的乏累,但她又不想把这件事跟徐慕和透底,怕彻底伤了二人的情份,已经打算偷偷的按下。 “慕和,这次孙姨娘不能伺候明哥儿了,你也多给他些台阶下,争取早日也给我报个喜讯。” 黄夫人手摸上慕和空空的小腹,声音温柔。 可她这神情看在慕和眼里却是后背一阵阵寒,黄夫人已经对嫡长孙到了痴迷的程度。 “母亲,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回去了,可儿和喜儿也该睡觉了。” 慕和要请安拜别,却被黄夫人拉住。 “你提起孩子,我倒是要跟你说喜儿和可儿的事情”,黄夫人又拉回慕和坐下。 “年后我让莲婶将两个孩子抱到我院子里来,也让我享享天伦之乐。” 慕和五雷轰顶般,黄夫人为何要抱走她的孩子,喜儿和可儿出生后一刻都不曾离开她,她怎么可能舍得。 可刚要反驳,黄夫人就握紧了徐慕和的手,劝道:“你们夫妻年纪还小,哄两个孩子多费精神,我抱了来,一则能成全我,二则于你们小夫妻也有益处。” 黄夫人这是看着徐慕和一心扑在两个孩子身上担心她不肯分精力伺候赵明廷,所以要把两个孩子抱去她的院子。 “母亲,孩子还小,就留在我身边吧,而且有奶母和丫鬟,也不用我怎么操劳。” 黄夫人有些逼迫的语气,拿出太太的身份来,“我一个祖母,想亲自养养孙女你怎么倒不放心了。” 慕和知道她是铁心要带走孩子,这会子多说无益,反而会激怒她,只能忍下这母女暂别的伤心,起身拜道:“儿媳过了年再把喜儿和可儿送来。” 徐慕和回房后看着哄睡的孩子默默哭了一场,又怕吵到两个孩子,便让乳母抱回去了。 “姑娘,她怎么这么狠心啊,竟要抢孩子”,月芙也跟着哭。 月蓉从外头回来时就见主仆哭成一团,心慌的跑过去问。 “你去哪了?不是留你看家?”月芙擦了擦眼泪。 “我也不想走,是莲婶,非让我去帮忙清点赵小娘屋子里的东西,然后又帮忙给孙姨娘搬家,我推说屋子没人看,她就让钱婆婆帮忙看屋子,还说不会有事的,我也是被她逼得没办法嘛。” 月蓉委委屈屈的。 慕和擦净了泪,只觉得今天说不出的奇怪,赵姨娘为什么被撵出去黄夫人跟她口风不漏,按道理是肯定要跟她说的。 她思忖会子,突然站起来,叫月芙把大柜打开,一翻盒子,果不其然,那只丢了的金钗回来了。 “欸?难道是家贼放回来的?” 月蓉和月芙都面露惊色,倒是徐慕和很是淡定,她已经猜的七八分了。 “看来真是赵姨娘偷的。” 慕和听了月芙的断定摇了下头,把柜子锁好。 “若是赵梦如,黄夫人为何不与我提,借着偷东西的由头把她赶出去,高兴还来不及,可见这个贼是太太极其在意的人,而且这个贼跟赵姨娘有关系,是为了赵姨娘才犯的错。” 徐慕和这么一说,月蓉和月芙不约而同的想起赵明廷来。 “不会是……姑爷吧。” 徐慕和颓然的坐在小床上,心里愈发冷,心想‘不是他还能是谁,除了他黄夫人还在乎谁。’ 第一百章 也是一只中山狼(六) 李姨娘月份大了,身子笨重,孙姨娘月份小,日日卧着养胎,赵明廷宁愿日日都来慕和屋里歇下也不愿意去金锭那。 徐慕和心里也猜得到,赵明廷未必是钟意她,只是黄夫人逼他生下嫡长子。 他刚得罪黄夫人,哪里还敢违逆长辈的意思。 慕和本想黄夫人怎么也得过了正月十五再把孩子抱走,却没想大年初二就遣了莲婶过来,要带两个孩子过内边院子去。 孩子从生下来就没离过慕和的身边,白天哄,夜里看着睡觉,冷不丁一抱走,她想孩子想的厉害。 “你老哭哭啼啼的干什么。” 今天初四,按老规矩在三老爷院子里摆了酒席,赵明廷刚吃了酒回来,一见徐慕和用帕子擦泪就不耐烦的吼了一句。 “喜儿和可儿第一次离开我,我想的厉害。” 喜儿今天早上醒过来,一时间没看见慕和就哭得可怜,莲婶怎么都哄不好,只能又抱过来。 孩子哭得那么伤心,慕和这会儿一想起来就窝心。 “有什么好想的,她就在隔壁院子,而且女儿就是娘家客,将来嫁出去一辈子也见不上几回。” 赵明廷扶额闭着眼独自嘟囔。 慕和不爱听这些话,他对女儿不上心,故能说出这些绝情的话来。 可喜儿和可儿是她的心头肉,她怎么能不惦记。 平日,他宁愿腻在姨娘的院子里,也没看见来关心关心女儿,自然不能理解这心境。 “给我弄点热水烫脚。” 赵明廷应酬亲戚一晚上也乏了,想早点歇着。 慕和让月芙倒热水进来,月蓉在一旁铺床落帐子。 月芙伺候赵明廷脱靴烫脚,跟以往无二,不知道是不是赵明廷今晚喝多了,竟突然伸了手过来,摸了下她的下颌。 月芙一惊,手上还沾着水,一下子站起来躲开。 “你躲什么,我能吃了你?” 月芙看了眼徐慕和与月蓉,她二人隔着小屏风,并没有看见赵明廷孟浪的行径,但赵明廷打量她的眼神里却仍狎昵媟褻。 “春雨,你来伺候少爷,外头水还烧着,我忘了拎下来了。” 月芙找借口想躲开他,避免惹祸上身。 “春雨你去厨房看看水壶,今晚就你给我洗脚”,赵明廷说着竟一把拉住月芙的手腕。 这回动静大了,惊动了徐慕和,她从里间出来,赵明廷方才慢悠悠的撒了手。 “你去把暖炉里的炭火换换,这里有我。” 徐慕和见月芙脸上带着羞恼神色,眼里含泪,便将她支走。 “娘子给我洗洗?” 徐慕和懒得理他,只当他是喝醉了耍酒疯,将干净的帕子扔给他。 “你洗得差不多了,擦干净吧。” 又唤了春雨进来把洗脚水倒了。 正屋吹了灯,徐慕和虽然背对着他,但赵明廷知道她也没有睡着,便问道:“月芙今年多大了?” “你问这做什么?” 赵明廷又说:“如今也没个利索的人伺候我,我瞧着月芙长得不错,还是你信得过的人,不如将她给了我做通房,过两年生了孩子再做姨娘。” “月芙是家生子,她母亲是我的乳母,自小我与她就是姐妹一般,她跟我说过将来不想做姨娘妾室,等她到了年纪就给她在外找个好人家,做正头夫妻,我答应过她的。” 赵明廷有点不满意这个回答,撇了下嘴,“如今处境不一样了,你去跟她讲讲得失利害,而且她如今也大了些,未必就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不用多问,她若是愿意,刚才就不会躲你躲地那么大反应。” 赵明廷突然坐了起来,慕和能感觉到他带着不悦,但仍背着他不搭理。 “你想清楚了,我要月芙那是替你着想,左右我也是要纳妾的,月芙还能跟你做姐妹。” 徐慕和对赵明廷这威胁的口气并不理会,仍闭着眼幽幽的说:“你爱与谁两情相悦就纳谁进门,院子里也不是第一个,但是月芙不行,她不愿意就不行。” “我还配不上你家丫鬟?” 慕和也坐起来,看着赵明廷那张愈发让她厌恶的脸,“配不配得上我不管,我只知道月芙不愿意,就是不行。” 兴许是赵明廷觉得自己不占理,也许是他怕惊动黄夫人,气的一扭身,背对着徐慕和躺下,却也没离开往别的房里去。 这一夜过来,慕和本以为自己肯定的语气让赵明廷打消了觊觎月芙的念头,可她到底是低估了这个禽兽。 这是个连娘子嫁妆也要偷出去典卖,女儿的保命锁也拿出去当了的禽兽。 第二天初五,赵家的规矩要包饺子,有捏饺子就是捏小人嘴这个说法,生意人家最在意这些彩头,所以慕和便一大早就去黄夫人院子里一起张罗包饺子的事情。 她们虽是主子也要包几个饺子,权当捏小人的嘴。 慕和只带了月蓉去,一来是月蓉手脚要比月芙麻利,二来慕和怕赵明廷在那,给他踅摸月芙的机会。 但没想到越是怕事越惹祸。 月芙跟春雨在屋里闲来做针线,桌上还放着盛瓜子的笸箩,她两人边吃边聊,活儿也做得慢。 “哟,你二人好兴致。” 一见赵明廷踱步进来,月芙心里咯噔一下,却还是镇定自若,跟春雨一齐给他见礼。 “少爷怎么没去太太院子里?” 赵明廷坐在两人正对位,眼光打量着月芙,见春雨过来倒茶问起,便答道:“少奶奶在内边忙活,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他答非所问,是故意给月芙传递消息——徐慕和会很长时间不在。 赵明廷心里居然还妄想,月芙这样的丫鬟能有他这样的少爷要是天大的好事情,所以一定是徐慕和挡着,她未必不愿意。 “春雨,你去烧点开水,给我重新沏一壶茶。” 月芙想跟着春雨一起下去,却被赵明廷叫住。 “你留下,跟我说说话。” 春雨也一愣,少爷要跟月芙单独说话?可她却不敢得罪赵明廷,但一步一回头,在关门前她看见月芙神色紧张的给了她一个眼神。 “姑爷,我想起来姑娘吩咐我一件事,我这就去办,要不来不及了,姑爷稍坐。” 月芙要跑,赵明廷就是冲着她来的,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子,将人带到怀里搂紧了。 吓得月芙慌叫起来,却被赵明廷拿手捂了嘴。 “悄声些,大白天的也不怕人听见。” “你乖乖听了话,我跟你们姑娘将你讨来做姨娘。” 第一百零一章 点点行行总凄凉(一) 月芙对他这个建议并不接受,反而死命的挣,怎么也是个小姑娘,费尽力气也挣脱不了比她高一个头且更强壮的赵明廷。 反观赵明廷,不费丝毫力气的将箍在怀里的月芙往卧房里面拖,挨了床便将她拦腰提起来,一下扔到了床上。 “救命啊!” 月芙只叫出一声来。 赵明廷便拿了旁边小钵箩里的一个绣样子塞住了月芙的嘴,双手握住她乱蹬乱踹的脚踝。 月芙挣命的坐起来,手得了空便给赵明廷一个耳光,指甲在他颧骨处留了一个血痕。 被打了的赵明廷上来怒气,没想到这个小蹄子竟如此泼辣不配合。 哪个丫头到这个份上还不是乖乖服从了,她竟然还敢跟主子动起手来。 赵明廷怒气噌的一下被月芙这个耳光点了起来,伸手一拳猛打下去,将月芙打的头晕眼花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倒在床上。 趁她晕乎的工夫,赵明廷去解月芙的裙带子,将她鞋也扔了,想要强来。 可能是赵明廷放松了警惕,月芙过了被猛击的晕乎劲儿,挣扎着朝他下身蹬了一脚,疼的赵明廷瘫软地跪到了地上。 月芙趁着这个喘息忙起身,趔趄着往外跑。 一开门就迎面扑进了回来的徐慕和怀里。 “姑娘救我,救我啊姑娘!” 此时月芙被打了一拳,眼眶颧骨红肿一片,鬓发散乱不堪,而赵明廷正要追出来, 他衣衫凌乱,任谁看了都知道这个混账竟然趁屋子里没人就对月芙用强的。 徐慕和赶紧将月芙护在身后,让月蓉扶着她。 “你想做什么!你也是个人,竟然白日里做出这样龌蹉的事情,还强迫妻婢。” 赵明廷强迫月芙不得,反而吃了大亏,疼的他一心想抓住这个小贱人报仇。 徐慕和又及时赶来,不仅拦住他的好事,还在丫鬟下人面前辱骂他,又是羞耻又是气愤,赵明廷竟然一脚踹在徐慕和的胯上,将她整个人踹得往后倒去。 幸好月芙和月蓉在她身后,主仆三人都被这一脚踹得都跌倒在地。 徐慕和则疼的脸色煞白,捂着自己的痛处一时说不出话来。 “姑娘!” 赵明廷神情像要杀人,月蓉怕他再伤害徐慕和,从身后扑出来挡在前面。 赵明廷踹了徐慕和之后也觉得下手重了,见她瘫坐在地上好半天没关过劲儿来,便绕开她主仆三人扬长而去。 白天院子里出了这么大事儿,赵明廷还打了主仆两个,得了信儿的黄夫人赶紧叫了郎中来瞧。 徐慕和的身上被踹了好大一处青紫,甚至能看出半个脚印来。 疼得她昏昏沉沉,脸色愈发惨白,躺在床上半边身不敢动,而月芙伤处红肿变成青黑,布满半边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动起手来!” 郎中走了后黄夫人急的流起泪来。 这要是踹坏了,出了人命,陪嫁的丫鬟都看着,徐家告到官府去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太太,少爷想强迫我,我不从便挨了打,正巧少奶奶回房来撞见,少爷觉得羞臊,便拿少奶奶撒气!” 月芙和月蓉哭成一团。 黄夫人看了眼半昏半醒的徐慕和也是不知如何是好。 黄夫人临走前朝莲婶使了个眼色,就是让她看好这屋子,别让丫头们出去乱喊乱叫,邻居亲戚们听了笑话。 月芙虽哭得厉害,可黄夫人跟莲婶的眼色她却是看得清楚。 屋里就剩主仆三人后,月芙小声问月蓉,“你们怎么回来的?” “是春雨来报的信儿,她虽是太太内边给的丫头,但却是桃红的姐姐,平素咱们对桃红好,她便偷偷跑来告诉我,说是姑爷要……”,月蓉神色一恨,“我就跟姑娘赶紧回来了。” “咱俩可怎么办啊?” 月蓉抽抽噎噎,“姑娘不会被踹出好歹来吧?” 月芙心想‘赵家是肯定要维护赵明廷的,哪怕是姑娘死了,他们也不会说责任在他们,可姑娘不能白白的受这气。’ “我去舅老爷家,如今这徽州城里咱们就这一个靠山了,日后就算是我和姑娘死了,也得有个人救你出火坑,也得有人替我们申冤。” 月蓉听罢,看了看外头已经黑的天,小声说:“那你怎么出去啊,门都锁了。” “门是出不去了,你没看见刚才太太给莲婶使眼色,那是叫看住咱们呢,怕姑爷打人的风声传出去,对赵家面子不好,我想办法翻墙出去,我知道过年时候换灯笼的梯子在哪儿搁着呢,我悄悄翻出去报信儿,再翻回来,若有人进来送药,你就说我受了伤去休息了。” “要不我去吧,你还带着伤。” 月芙摇头说:“我带伤才好呢,都说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万一舅老爷以为是夫妻拌嘴肯定不好管,但见我都被打成这个样子,就该知道姑娘被踹得多重了。” “你在这里一定要照顾好姑娘,免得姑爷再发起狂来。” 月芙交代完便麻利地偷着跑了。 月蓉向来是低头干活没主意的,月芙比她要聪明机灵,这会子也只能这么办,月蓉便听了她的计策。 徐慕和的舅父果然如月芙所料,一见她脸上的伤如此严重,吓得在家瘫坐了好一会儿。 怕出人命,佟家舅父甚至等不到第二天,连夜便往赵家来。 徐慕和嫁过来时,佟夫人可是有话托付给他的。 虽不能嘘寒问暖的照料,可也是一条命,若是稀里糊涂没了可不得了。 黄夫人寻思今天夫妻间动手是为了娘家陪嫁的丫头,传出去实在不光彩,好在慕和伤在身上看不见,能瞒下就瞒下。 可徐慕和舅父夜里上门,此事就瞒不住了,别的且不讲,赵老爷肯定是要知道。 “不过小夫妻吵架,长辈们就不要插手了。” 黄夫人和稀泥的劝道。 还不知道徐家人是怎么知道的,告诉莲婶要守好院子,办事越发不利,想着便瞪了眼莲婶。 “吵嘴就罢了,我看看姑娘受伤了没有。” 佟老爷板着脸执意要见人。 黄夫人愈发不好搪塞,只讪笑的看了眼不知内情的赵老爷却没得助力。 “夜深了,都睡下了,要不明日我叫……” “不必了,我都来了。” 佟老爷起身背手等着要去瞧徐慕和,心里暗算计‘赵家如此推脱,恐怕徐慕和果真如月芙来报信儿说的那样伤的不轻,没准还真的昏死过去。’ 赵老爷被瞒得死死的,这会儿见黄夫人推三阻四,越发心里没底。 人已经来了,不让见反而闹得更大,且赵老爷也叫不准是不是真有性命之忧。 赵老爷不敢再怠慢,赶紧引着佟家长辈一齐往徐慕和院子去。 第一百零二章 点点行行总凄凉(二) 这会子月芙已经翻墙跑回来,正装作无事人一般在屋子里照顾徐慕和。 “慕和?” 佟老爷连叫了好几声,用灯一照,果然人都死了一大半般躺在那哼唧。 “打在哪里?” 月蓉抽噎噎的说:“姑爷一脚蹬在肚子上,怕是要没命了。” 徐慕和舅妈过去,掀了被子看了眼伤处,倒吸了一口气,擦了擦眼泪跟佟老爷说:“这么重的伤,这是把人往死里打。” “郎中呢?开了方子没有?” 月蓉又回,“药喝了也没用,烧也不退。” 佟老爷听罢气的在屋里团团转,指着赵老爷的鼻子说:“你赵家儿子看着人模人样,怎么能如此混账,人打成了这副样子就放在这挺着,不赶紧多请几个郎中,现在就跟我去见官。” …… 黄夫人见佟家在气头上,也不顾是半夜,赶紧让莲婶把还在熟睡里的孩子抱过来。 那两个孩子哭得着实可怜,黄夫人便抱着喜姐儿,边哄边跟佟老爷说好话。 “亲家舅老爷,这本是夫妻间的事情,如今慕和还在养病,这事儿还得等她醒了自己做决断。” 赵老爷一贯是主外的人,况且又是内宅的丑事,这会儿只坐在一旁捋着胡须不说话,看黄夫人在那里转圜。 “更何况两人还有了孩子,若是闹上公堂,将来与孩子也无益。” 说起孩子,佟老爷倒是心软了,看着哭闹的可儿,心疼的抱过来。 “那你们也不能打人”,佟老爷气的来回转圈。 “这事儿是明廷有错,等慕和醒过来,我让他给慕和和佟家赔罪。” 佟老爷不知道如何是好,尤其是慕和昏迷未醒,半天只叹了口气,将翟夫人留下看着慕和,自己拂袖而去,不愿意在赵家多逗留。 喝了药,睡了一天一夜,徐慕和方才转醒,却是浑身酸疼的厉害,尤其是被踹的下半身,仿佛不是自己的。 “和儿,快把药服下。” 翟夫人一边擦泪一边给慕和喂药。 “舅母,您怎么在这里?” 翟夫人擦了擦泪,说:“若不是月芙机灵,我跟你舅舅哪能知道你被赵家害成这样,这不是欺负我们佟家没人么。” “你舅舅昨夜来的,可你一直昏迷不醒,他要拉着赵明廷去公堂讲理,可你婆母死命拦着不想去,说是一家人的事情,闹到公堂太过丢脸,还搬出孩子来救场,你舅舅只能暂且回家去,想等你醒过来,再与你商量。” 徐慕和虽身子难受,可是脑子清醒,难免哭得泪如雨下,又一五一十将那天赵明廷强占月芙不成,恼羞成怒动手的事情讲了一遍。 “和儿,你怎么命就这么苦”,翟夫人又哭起来,“本是为了躲尤家下嫁到这等人家来,盼着得个好郎君本份过日子,可谁想还是个禽兽不如的人。” “如今怎么办?你想怎么办呢?” 月蓉坐在床沿,从身后扶着慕和起来吃了点粥。 “我不知道,我的孩子还在黄夫人那里。” 想孩子的徐慕和又哭一气,惹得翟夫人也跟着哭起来。 “舅母,我只知道如果这次就这么算了,他难保不会打我下一回”,慕和心里清楚得很,“他也难保不惦记月芙。” 翟夫人听慕和这样一说马上擦干了眼泪说道:“日子若这么过下去,又打又骂,连陪房的丫头都留不住,你在这赵家能活几天,你要是没了,不光你母亲心疼,我跟你舅舅夜里还能睡得着觉么。” “舅太太可有主意了?” 月芙递了块干净帕子给翟夫人,她毕竟是见识多的长辈,没准能有好办法。 “这样,等你养两天病,能坐起来了,就让你舅舅上门来,让他赵家给出个保书,画押签字,日后若再动你一根指头,动你屋里人一根指头,我们去公堂上说话,他赵家还是要在外行商的,最重脸面,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或许能保全你和月芙。” 慕和也没有其他办法,除了撕破脸面的和离,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她同意的点了点头,未免又落一场泪来。 徐慕和在徽州赵家遭遇的事情,远在朔州的慕欢一无所知,她还沉浸在新生龙凤胎的喜悦里,当然还有生产劫后余生的庆幸里。 徐慕和这一胎生的并不顺利,还差点要了她的命。 若不是舒绾将珍藏的一棵人参拿过来给她续命,还不知道会怎样。 好在,孩子生出来五日后,慕欢也渐渐的恢复,甚至能坐起来吃东西了。 “你怎么这么憔悴?没睡好吗?” 慕欢喝了半碗瘦肉粥后看着俞珩的脸色,有点担忧的问。 俞珩从慕欢生产发动那天起就没怎么好好地合过眼。 “我不想喝了。” 慕欢推了一下碗,她这一动又觉得下身如同来月事,往下漏东西,身子难免僵了一下。 “把这个也喝了吧”,俞珩又接过月蔷手里的药,“王妃和大夫都说这个得在饭后吃下去效果最好。” 慕欢又喝下大半碗,用帕子擦了擦嘴问,“孩子呢?” “睡着了”,提起孩子,俞珩脸上都没有很欣喜的神色,让慕欢有些不信。 “真得?他们俩好不好?你抱来给我看看。” “姑娘,真睡着了,奶母刚哄睡,咱们大姐儿可能吃奶了,比二哥儿还能吃。” 眉生刚从偏房过来,天冷怕来回抱孩子受凉,笑着劝慕欢安心。 慕欢看眉生的神色方才安心下来,握了俞珩的手问,“提起孩子你怎么不高兴啊,吓得我还以为怎么的了。” 俞珩真是没什么高兴的,生这两个差点死了一个,想起来都心有余悸,久久不能抚平。 慕欢拿了个软枕头,放在自己手边,轻轻拍了拍,温柔的与他说:“你也不肯去好好睡一觉,那在我身边歇息一会儿?我看着你睡如何?” 俞珩太困了,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地睡过一觉,现在慕欢精神好起来,他便伏在软枕上,在慕欢温柔的摩挲下,闭上眼沉沉的睡着了。 没一会儿,从来没打过鼾的俞珩打起了呼噜,慕欢又让月蔷拿了个脚炉放在被子里,免得他睡着冷。 “姑爷给孩子取名字了吗?” 他二人本来生之前取了一大堆的名字,但是争来争去也没个决断。 最后慕欢提议,等孩子生下来,看着孩子可爱的小模样,没准就知道到底该叫什么了。 “还取名字呢,姑爷只守着姑娘您,大喜大悲地,王妃、王娘子、裴娘子、肖姑娘还有我和眉生都怕他活不下去了。” 慕欢身穿白绫裙子,外罩皮子拼接的斗篷,头上还带着雪白的卧兔暖帽,灰突突的脸被那颗参养的已有些红润,水灵灵的眼睛望着在她身边窝着睡着的人不做声。 “姑娘可不能哭,月子里哭伤眼睛。”月蔷忙打岔劝道。 “家里或是徽州来书信了吗?” 慕欢好像跟慕和有心灵感应般,她不知道为什么,一醒过来就极想念大姐,总想得到她安然无恙的家书才能平复这七上八下的心情一般。 第一百零三章 点点行行总凄凉(三) “家中来了,徽州没有信儿,可能是雪太大了,驿站的信差也不出门了。” 见慕欢微微的蹙眉,月蔷又劝道:“姑娘月子里别忧思,对身体不好。” “看你说的,我如今不能干这也不能干那的。” 慕欢悄声的笑了下,目光仍充满爱意的看着熟睡中的俞珩。 “姑娘生产时迷迷糊糊的记不得,咱们可都吓坏了,眉生吓得跑去雪地里给老天爷磕头,姑爷吓得腿都软了,若不是肖姑娘说了好些勉励姑爷的话,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月蔷想起生产时的情景,自己也忍不住的落了滴泪。 “血流得太多,姑娘你迷迷糊糊地昏过去了,产婆说要是这会儿不生,孩子即使不死,生出来也憋傻了,没办法,硬生生冷水浇了脸弄醒来,催生保命丹灌下半瓶子,又是参汤吊着口气,又是施针让你清醒。” “大姐儿出来的顺利,没半柱香的工夫,可是哥儿怎么也不出来,然后一盆一盆的血水就往出端,产婆后来还说可能大的小的都活不了了,姑爷吓的坐在地上站不起来。” “直折腾到后半夜,你是一会儿醒一会儿晕,王妃四处的给用针,总算哥儿是生出来了,比大姐儿小一点,稳婆说双生子都这样,一大一小,长一长就好了。” 月蔷边做针线边吸了吸鼻子,笑着继续絮叨,“姑爷连孩子看都没看,闭着眼摆手让裴娘子和肖姑娘帮忙抱走,那会儿姑娘情况正糟,他大概吓坏了,整个人都懵的。” “姑娘的每一口粥每一口药都是姑爷喂下的,一下都没呛着。” “王妃说下身衣服必须保持干净,而且换的时候不能受凉吹风,姑爷吩咐屋子暖三遍才能褪衣,且半天给您一换,每次换衣必擦洗,又是伺候孩子,又是伺候这边,我们实在顾不过来,姑爷直接就手便洗了,竟一点也不嫌弃。” 月蔷是伺候人的丫头,连她伺候主家都未必这般用心,见俞珩伺候慕欢时用心备至,心有触动。 从月蔷记事起,她就听说女人生产不洁净,男人不能进产房,男人不能挨着月子里的妇人,可是俞珩一点都不忌讳,反倒怕自己不能亲力其为而烦恼。 慕欢受了这么大罪,可想想俞珩这份贴心,倒也宽慰了不少。 “回奶茶应该好了,我去厨房看看。” 慕欢身体弱,郎中和舒绾都觉得不要喂奶,养身体为主,所以便开了回奶茶的方子,让醒过来就开始喝。 俞珩是真累了,晚饭也没醒,慕欢不忍心打扰他,便由他睡去。 月蔷将晚饭备好,放了小炕桌,铺了干净的棉纱桌布。 摆上一碟手撕鸭肉,只佐了胡椒,半干的小米粥配两个圆酥饼,用青瓷文竹的碗装着。 豆腐、蘑菇干各炖了两碟清淡的菜,红糖水煮鸡蛋还放在盅里暖着。 月蔷准备妥当后,摆了筷称和小银筷子,添了孩子虽忙乱,可还是一如往日的讲究。 “你也快吃吧”,慕欢见月蔷都瘦了,似乎进进出出的人都憔悴了不少。 “这是姑娘月子里的饭,几乎没什么盐,我们都在厨房里垫了一口,不饿的。” 这饭菜虽不香,但为了身体能好起来,慕欢也努力的吃下去。 晚饭过后,都快到睡下的时辰,俞珩像是睡毛了,突然醒了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迷瞪瞪的说:“月蔷,端炭盆来暖屋子,我要给慕欢换裤子。” 原来是每天到了快睡觉的点儿,俞珩都要给慕欢换新裤子,不让她穿脏裤子过夜。 “快睡吧”。慕欢安抚着拉他躺下,“都换好了,你且放心睡”,在他后背轻轻拍了几下,便又听见他睡沉的呼吸声。 月蔷撤了暖炉,轻手轻脚的推门出去,只留了一盏烛方便里面的人起夜。 …… “孩子长得真漂亮!” 裴翠云抱着二哥儿满口夸赞,“这两个孩子都像俞珩,看这下颌还有鼻子多像啊。” 慕欢正在吃第二顿饭,胡麻酱拌的羊肉馄饨,舒绾还带了糯米蛋黄蒸的烧麦来,慕欢又吃了两个。 “我瞧着这孩子眼缝长,肯定眼睛大。” 两个孩子都在睡觉,浓密的睫毛弯弯的交织成两个小扇子般。 “我看着也好看,没有辜负你二人的好相貌。” 舒绾抱了大姐儿细细端详,这大胖姑娘面膛白白净净,胎发茂盛,红红的唇像是春天的樱桃,这才生出来几天就这么俊俏。 “取了名字了吗?” 慕欢摇了摇头,“拟了好几个都定不下来,俞珩只给大姐儿取了个乳名叫阿元。” 她在掌心里写了个元字,“说是我俩的第一个孩子,二哥儿叫小二。” “我不同意”,慕欢撅了撅嘴,“像个跑堂的,叫起来多难听,然后就又搁置下来。” “名字不着急,慢慢取,我们家壮哥儿到了四岁,都快读书了,才找先生给取了正经个名字。”裴翠云抱着孩子说。 “没写封信给王府?” 舒绾的话让慕欢沉默着摇了摇头,按照俞珩的说法,王府彻底将他撵了出去,何必再去往上贴呢。 他大哥还正当壮年,王府也不缺孩子,他们俩生的未必多招人稀罕。 “他不提我哪里敢提起,岂不惹他不痛快。” 慕欢看着孩子可爱的小脸儿,脸上却笑不起来,“我看他拟了好多名字,也没一个固定的字,想必根本没想从家谱里取字,更不敢提。” “叫个什么阿猫阿狗的不行”,裴翠云开始岔开话题,让慕欢宽心。 她现在正坐月子,不能思虑过多。 “这孩子长这么好看,就是叫俞狗儿,将来也好多姑娘喜欢呢。” 慕欢和舒绾被裴翠云的话逗得前仰后合的笑起来。 “我昨天听宗璘说桂英姐姐家也得了个孩子?” 舒绾晃着阿元,说:“前年买的内个妾室生的,是个闺女,怕人手不够用,她家里又新添了下人,所以我俩今天来也没叫她一齐。” “去年买的?”慕欢一犹疑,“我怎么记得王姐姐比我结婚只早了一年?” 裴翠云将小二晃睡着了,交给奶母抱过去睡觉,坐下喝茶闲聊道:“她怀孕内阵子,身边一个陪嫁的丫头梳了头做了通房,像俞郎君这样的其实少有,就算这朔州城里谁家爷们不三妻四妾呢,王娘子这样的人物也不例外。” “你家不也没有?裴嫂子家里也没有。” 裴翠云脸上并无得意神色,只叹了口气道:“我要是衬那么多陪嫁丫头,他程老虎还能不惦记,不过你家里的丫头也挺懂事的,没一个争着要当姨娘的。” 裴翠云啧了啧嘴,“不愧是书香门户出来的。” “她们人各有志,都愿意出去找个良家做正头夫妻,而且跟我出来前我也答应过她们,绝对不逼她们为了我做妾,不然一辈子都耗在主家身上,活着有什么意思。” 第一百零四章 点点行行总凄凉(四) 徐慕欢这边日子过的虽险倒也顺,可徐慕和这边却是又险又不顺。 话说回赵明廷打了徐慕和后,过了半月有余,慕和虽然没有好利索,可也能起来走动了。 佟老爷跟翟夫人一齐往赵家来,并没有打算将打人的事情就此作罢。 “赵老爷呢?” 佟老爷见这么重要的事情,竟只有黄夫人出来见面,心里脸上都有些不高兴。 “这不是过了正月十五,老爷去外地的铺面查账了,临走前交代我要好好地处理好这件事,若怠慢了亲家舅老爷,您可要多担待。” 赵家是商贾人家,佟老爷再不济也是读书人,还是个开私塾的书馆先生,在当地颇有名气。 当日求亲徐慕和,也是赵老爷先去佟家拜见了多次。 所以佟老爷对这婚前婚后态度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很不满意。 “担待就不必了,你家能把打人的事情说清楚,比什么款待都重要。” 徐慕和歪坐在椅子里,仍精神不太好。 为了安抚徐慕和,黄夫人这几日已经将孩子给抱回去,再不敢多做要挟。 黄秀英如今只想将佟家安抚好,将这件事压下去。 “这……小夫妻之间的事情,何必太锱铢必较,和儿也养伤养的差不多,明廷也知错了,和和睦睦的继续过日子岂不好?” 对付黄夫人显然佟老爷是不行的,所以翟夫人使了个眼色给佟老爷,让他别再说话。 “过日子?日后再打人怎么办?这才嫁过来几个年头?竟然动了手,再过上几年,我家的孩子还有命吗?” 黄夫人被噎的讪笑了一下,看了眼徐慕和。 显然他们甥舅一条心,徐慕和根本没打算帮黄夫人对付自己人,只坐在那里由舅父舅母做主。 那可是来给她撑腰的,里外难道还分不清? “不会了不会了。” 黄夫人殷勤的与翟夫人说:“明廷你们也是知根知底,哪能总动手,这次是……喝醉了。” 若是把月芙的事情挑明,赵家更是没脸面,为了强占陪房丫头打了正妻,什么正经人家能干出这样的事儿。 “以前那是没把姑娘嫁过来,以为知根知底。” 翟夫人冷着脸,“以为你们赵家还是往常的家风,如今嫁过来,挨了揍,才知道你们家儿子也未必是个好人。” 黄夫人被翟夫人的话羞得脸色难看,再加上徐慕和根本不帮她圆话,冷冷的说:“那你说怎么赔礼才满意。” “写个保书。” 翟夫人一捋帕子,“签字画押,若日后我们姑娘再受了这样的委屈,到了衙门公堂之上,也能讨个公道。” “保书?” 黄夫人深思地摇了下头,“那怎么写啊,写下来倒成了把柄。” 翟夫人也冷笑,“怎么?想事情过了就不认账?合着你们赵家就会数嘴儿,说说就完了?” 黄夫人小伏低不成就想拿捏佟家,毕竟徐慕和都是赵家的媳妇了,他一个做舅舅的还能怎样?外甥女领回去养着不成。 “保书是不能写的,日后还是能好好过日子的,撕破脸面于两家都不好。” 翟夫人是看明白了,这赵家打了人连点子诚意都没有。 不过他们做长辈的终究只能面子上充充,日子还得徐慕和自己过。 徐慕和要是不舍得赵家,到时候佟家闹起来,还不知道外甥女怎么埋怨舅舅呢。 所以翟夫人想让徐慕和表态,问道:“大姐儿,我和黄夫人都说完了,你来决定怎么处置吧。” “保书一定要写。” 听了徐慕和如此笃定的话,连黄夫人都一震,她本以为驯从的徐慕和肯定会劝翟夫人‘算了’。 没成想,她沉默着坐了半天竟出来这么一句话来。 “如果不写保书何以见得悔过之心,如果真心悔过还怕有什么把柄在我手里?” “有了这保书,就算明儿失手将我打死了,我的丫鬟娘家也能有个证据去公堂上替我讨个公道!让他赵明廷一命抵一命!” 徐慕和虽病弱,可语气坚定。 “慕和,你俩要是还想做夫妻,就不能什么事儿都辩驳清白。” 黄夫人几乎是咬着牙劝,更准确的说是威胁。 “没这保书,做不成夫妻。” 徐慕和毫不退让。 徐慕和的果决让翟夫人也没想到,帮腔说:“黄夫人你口口声声说小夫妻间不能锱铢必较,那你们就写个保书,在这里计较什么,还是只不许我们计较,你们赵家事事都要占上风。” 黄夫人觉得佟家这是在将她一军。 一时两相分庭,没有一个肯退让。 “你一个妇人,如今年岁也不小了,还生过两个孩子,和离了与你也没好处。” 黄夫人反将一军,话往难听了说。 “虽说你是书香门户的官宦小姐,谁不知道你家里怎么回事,再嫁一头未必有好下场。” 黄秀英是咬准徐慕和砸在了赵家手里,也不知道谁更害怕。 “我在这家里有什么好处?” 徐慕和完全不怕,她这次受伤,加上以往受的委屈统统叠加起来,让她变得无比勇敢。 “若不是舅父舅母给我撑腰,恐怕这次我死了也没人知道。” “保书就是为了我日后体面的活,只要赵家不欺负人,我又岂会破釜沉舟。” 黄夫人见对手没被将住,有些迟疑。 她甚至有点想说服赵明廷写一份保书,也未尝不可。 这就在这沉默的考量里,躲在屏风后听着的赵明廷气冲冲的出来,吓了在场所有人一大跳。 他直走向徐慕和,指着她的鼻子尖说:“要么老老实实地过日子,要么休书一封滚回家去,你离开赵家能吃饱饭,我赵明廷用手心煎鱼给你吃!” 佟老爷被赵明廷的无礼气的站起来要理论,徐慕和摆手示意舅父不要气坏身体,忙让月芙过去搀扶佟老爷坐下消消气,她对付得了赵明廷。 “休书?你凭什么休我?” 徐慕和直视赵明廷的眼睛,“你干的种种事情也配休我?” 这事赵家不占理,若真闹起来赵家也没好下场,所以黄夫人赶紧让莲婶拉赵明廷坐到一边去。 “要么写保书,签字画押,要么和离。” 徐慕和想的无比清楚,甚至两个孩子她都想清楚了。 “喜儿和可儿我会带回明州,你们家每天挂在嘴边的无非就是当日下聘的一千两,不过这钱也不是我徐家非要不可的,是你们家愿意给的,如今我也嫁过来三年两载,育下侍上无不用心,退还你家,就此和离。” “做梦,孩子还想带走。” 赵明廷又被气的直跳脚,黄夫人这回亲自过去按住他,免得又动起手来,佟家长辈还在这里。 第一百零五章 冥冥归去(一) “孩子可是赵家的,要和离你自己走,别带着孩子。” 看徐慕和还挂念女儿,黄夫人觉得自己有了翻局的把柄,气焰又嚣张起来。 把钱全还他赵家,就是为了要孩子,徐慕和岂肯丢下孩子自己走。 “要么把两个孩子给我,要么我就把赵明廷的事儿抖出去,你赵家反正要的是儿子,对这两个女儿向来不管不问,用上了就来看一眼,用不上还不如个猫儿狗儿的,是愿意撕破脸皮,还是要和离?” 黄夫人当然要脸面,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赵家的脸面。 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下僵持着,黄夫人有意装头晕。 莲婶会意,赶紧大惊小怪的带着丫头婆子过去。 “既然太太身体不适,那就歇息两日再说。” 徐慕和不爱看她们演戏,勉强由月蓉搀扶起身。 她知道黄夫人没有晕,便冷声说:“我等着太太的准信儿。” …… 接连几日朔州天气好,安王派了俞珩和李翀带骑兵暗中巡查,避免辖区内有细作埋伏。 俞珩离家几日再回来便十分想念孩子。 这时不同前段日子,毕竟是亲生的,又心肝肉似的疼爱宝贝起来。 家里今天煮了红枣麦茶,徐慕欢让月蔷倒了一杯给俞珩暖暖身子。 “上元节滚了元宵,我让眉生冻起来一些,你饿不饿?煮一碗来吃点?” “也行,这几日我也是吃不好睡不好的。” 俞珩撑着头半卧在床上,低头去逗弄喂完奶的阿元。 他用食指点了点阿元的鼻子尖儿,小丫头便笑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乳牙,还伸出两只白胖的手要去抓俞珩手指。 “小二怎么还没喝完奶?” 一听他喊这个难听的名字,徐慕欢隔着被子蹬了他一脚。 “多难听啊,不许叫。” “难听吗?闺女,你说弟弟的名字难听吗?” 俞珩用手指在阿元的脖子窝儿逗了下,可能是痒也可能是好玩,阿元被他逗得大笑起来,边笑边欢快的蹬着四肢,腿包在襁褓里,双手挥动着在俞珩脸上抓了两把,还抓中了俞珩的鼻子。 “郎君,娘子,二哥儿也喂好奶了。” 乳母抱进来把小二给了俞珩,他把孩子竖起来伏在自己肩膀上顺奶嗝儿。 阿元已经打了嗝儿,就该睡觉了。 乳母抱着阿元在一边坐着哄,阿元却怎么都不肯睡,看着徐慕欢的方向,咿咿呀呀的要妈妈。 不顺她心思带她过去,她就哼哼唧唧的要哭闹起来。 “我来吧。” 徐慕欢刚伸手,阿元就要妈妈挣得更厉害,着急的踢了乳母好几脚。 “这大姐儿真是有劲儿,一身的奶膘,这要是个哥儿。绝对是练武的好材料。” 徐慕欢接过她,阿元就老实下来。 她一双水灵灵、滴溜溜的大眼睛在慕欢轻声的哼歌里慢缓缓地闭上,睡着了。 乳母怕小二打嗝儿冒奶泡弄脏了俞珩的衣服,便拿了干净的帕子垫在小二的下颌底下。 刚垫好,小二就给面子的把奶嗝打了出来,流了一帕子,他自己还高兴的笑了两声。 “真能耐啊。” 俞珩稀罕的抱在怀里亲了小二的手好几下,才舍得把他给乳母抱去哄睡觉。 两个孩子喝了夜奶又抱走睡了,眉生煮好元宵端进来,还备了两样小咸菜,徐慕欢也陪着吃了两个。 “能吃出来是什么馅儿的吗?” 慕欢托腮看俞珩盘腿坐在睡榻上吃得香,自从慕欢坐月子他就不在床上挤着睡。 本来打算挪到书房去,慕欢又怕他冷,便想在前院收拾间屋子出来。 俞珩非说在这屋里放个榻是一样的,挨过月子就完了。 俞珩就爱吃甜的,软粘类似元宵之类的东西,尤爱掺了糯米的糕。 “这是杏子还是李子?” “李子果脯,咱家院子里的李子树真是结了许多果子,没吃完的李子腌上制成果脯,还是没吃完,做元宵时侯我就说把李子脯当成馅儿,蛮好吃的。” “你说的腊肉馅儿的,我滚了几个煮完尝尝,难吃死了,就没做。” 这软粘的东西夜里也不好多吃,吃多了不消化,所以俞珩也没都吃完就让眉生收拾下去了。 他这个人是最有分寸的,哪怕是最喜欢的东西也极为克制。 “沏碗普洱茶来,喝完坐会子再睡。” 俞珩等茶来,侧身倚在榻上,正好斜对着徐慕欢,看她气色越发的好。 “我是不是胖了?” 慕欢伸手摸了摸脸,有点羞涩的问。 “一天吃好几顿,还参茶红枣的补着。” “我看着正好。” 俞珩笑的眼睛都眯起来,“来了朔州你都劳累瘦了,这会儿正像我刚遇到你时候。” 眉生端了茶消食的茶进来,看他二人都不太困,留了里头两盏烛让他俩说话,就退下了。 “这次出去可遇到什么危险?一行人有受伤或走丢的吗?” “还算顺利。” 俞珩喝了两口茶,跟她闲聊道:“就是雪夜帐篷里真冷,点了暖炉都睡不着,还有的士兵脚都冻伤了。” “是他们的靴子太薄了吗?” 因为薄棉衣的事情,徐慕欢担忧那发的袜子鞋质量也不好。 “天太冷了,他又不耐寒。” 俞珩已喝下去半盏茶。 “那你呢,也冻伤了吗?” 俞珩得意的脱靴脱袜给慕欢看自己完好的脚。 “我没事儿,你给我做的厚袜子可管用了,火一烤就暖烘烘的。” 听他这么一说慕欢就放心了。 “我和眉生做了好多双,我看你也穿不完,不如拿去几双分给那些个怕冷的人,别冻坏了他们。” 徐慕欢打了个哈欠说:“我常听人说生了冻疮若严重,还有走不了路的呢。” “好,明日找出来,下次一起巡查时,看谁愿意要就送给他。” 俞珩大概也是累了,喝完茶聊着天,沾枕后没会子就睡着了。 慕欢侧卧着,还看他的睡颜。 看他隆起的直直的鼻子,长长的睫毛,白皙的肌肤,就这样看着他,慕欢觉得心里的思念都泛滥的无法收拾,便蹑手蹑脚的下床过去,跟他挤在一个睡榻上。 俞珩睡得迷迷糊糊的,觉得怀里多了个人,还抱着他的腰往怀里拱,鼻端是慕欢常用线香的气息,极为谙熟。 他便没睁开眼,微笑着翻身,用被子裹紧她。 两人抱在一起昏天暗地的睡了过去。 其实俞珩也很想念慕欢。 聊天时远远的看着就想过去抱抱她,但她还在月子里,身体可能会不舒服,所以就没敢动,这会儿她主动来抱着自己,倒十分如愿。 第一百零六章 冥冥归去(二) “炊饼!炊饼!一文一个的大炊饼!” “脆梨!脆梨!又香又甜的脆梨!” 徐慕礼早早的醒了,伴着门外小摊贩的叫卖声在赏梅。 早春的黄色腊梅开了两株,这两株是稀罕品种,家里一直精心侍奉,今年开的格外早。 一直提心吊胆的等着朔州和徽州来书信,尤其是过年前后徐慕欢分娩,今早看见腊梅开了,想必是个好兆头。 “双生,准备好书箱没有?我今天要考试,不能迟到。” 徐慕宜这两年个子长了不少,这会儿穿了一身天水碧的袄裙,系着小斗篷,正在催她的小侍女。 “急什么?还没吃早饭呢。” 慕礼拉住她的斗篷说:“吃了早饭,赶了马车去也来得及。” “不吃了不吃了。” 慕宜挣脱了在前头跑着上车,后头双生回头给三姑娘福了福身子说:“四姑娘没温书,这不是要提前去学堂里再看看书。” 这丫头,一天也不知道忙些什么,倒是终日见她研究这个研究那个,一到考试反倒慌手慌脚的,徐慕礼笑了下暗想。 “徽州来的书信。” 刚要阖门,驿站的信差便送来了家里一直等的书信,双合拿了赶紧给徐慕礼。 慕礼刚想跑去丘山堂给母亲看,可是转念一想她离开徽州时大姐处境并不好,便慢下脚步,在回廊里坐下先拆开了书信。 “姑娘,大姐儿过的好不好?” 双合不识字,看着徐慕礼阅读那好几页的书信时眉头皱的越来越深。 足足五页纸,是舅父写来的书信,慕礼读罢心如阴雨天,望去那两树腊梅,竟然全无刚才见花开时的欢喜。 双合愈发着急了,又问了一句,“姑娘,大姐儿出了什么事?” 舅舅在信里说,大姐跟赵家闹掰了,特来信函征求佟夫人的意思,要不要做主跟赵家和离。 徐慕礼拿着信步履沉重的往丘山堂去。 “母亲,怎么办?” 徐慕礼还是个小姑娘,过了这个年也不过十五岁,这会儿抽抽噎噎的扑在佟夫人怀里哭。 “姐夫怎么能这样对姐姐呢。” 佟老爷在信里说,赵明廷想霸占月芙,被姐姐拦了后恼羞成怒,竟踹伤了徐慕和,躺在床上半个月才起来。 佟家去理论,要他赵家写保书并赔礼道歉,赵家死活不肯写保书,怕留下把柄,徐慕和也不退让,竟又惹怒了赵明廷。 那畜牲便又去徐慕和的院子里发威,还想带着家丁把两个孩子一并抢走给黄夫人把持,用来要挟爱女心切的徐慕和。 幸好月蓉月芙两个丫头机灵,月芙背着一个抱着一个,偷着从赵家逃出去,跑去佟老爷家中求救。 等佟老爷再去赵家时,竟见赵明廷带着一堆家丁堵在院子里拷问孩子的去向,并要挟不给孩子别想好活,打得月蓉浑身是伤,连徐慕和都挨了几下。 若不是佟老爷及时赶到,月蓉护主被打死了也未可知。 “这个混账,咱们都没算到这是个混账!” 佟夫人气的又哭又难过。 若不是徽州还有个舅父能依靠,慕和能活几天都不知道,若是佟老爷黑心肠,对慕和不管不顾,她那可怜的女儿被婆家虐待死了,她在这里还全然不知道。 “慕礼,母亲想让大姐离了赵家,你觉得如何?” 佟夫人看了眼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徐慕礼问。 她如今也大了,该到了说媒的年纪了,徐慕和与赵家和离,徐慕礼势必首当其冲,恐没有人家愿意娶她。 可是一想慕和在那边受罪,受婆家的虐待,一刻也不想让她在那魔窟逗留。 可手心手背都是佟夫人的肉啊。 “母亲还犹豫什么?” 徐慕礼抹了把眼泪。 “我离开徽州时赵明廷就已经纳了好几房小老婆,如今对姐姐毫无尊重,轻则嫌弃,重则打骂,难道等姐姐在那地方受折磨而死,我们只能要回她一具尸首才算完吗!” “你想过自己吗?你大姐和离,我与你父亲又这样,怕是再难得良配。” 佟夫人把其中利害给她说了一遍,就怕慕礼一时冲动,没有考虑到后果。 其实佟夫人心里笃定把慕和接回家来,不管慕礼同不同意,提前这样问过,也好试探她的心思,免得姐妹在一处生嫌隙。 “若是为了嫁人,眼睁睁看着姐姐受折辱而死,我就算不辱没母亲和姐姐的教养,也辜负了读在肚子里的书。” 她的女儿能有这样的心性佟夫人很是宽慰,赶紧写了封书信回了佟老爷,务必让他代自己跟赵家谈判,就此和离,将徐慕和与两个孩子接回来。 至于佟老爷书信里提及的银钱,当日赵家下聘的银钱,佟夫人一文都没有动,直接全数封了银票,找了个靠得住的镖局快马带去徽州。 哪怕是最后吃了亏,佟夫人也不愿意再让徐慕和在那腌臜之地多留一会儿。 “我真是后悔。” 佟夫人搂着慕礼哭个不停。 “当日若不是躲尤家心急,让你舅父再考量考量,也不会如此仓促就结亲,将和儿推到火坑里去。” 徐慕礼也哭,她一想起大姐和月蓉被打的遍体鳞伤就害怕,害怕的她心里再没有嫁人的想法,盼着这辈子都不再嫁人了才好。 …… 话说回赵家,那日赵明廷又撒泼之后,赵家彻底没了理,而且孩子和陪房丫头月芙都没看住,逃去了佟家。 想挟制徐慕和,两个孩子没在手。 想跟佟家撕破脸破,月芙也跑了。 若是佟家真跑去衙门公堂告赵家未经正妻准许强占妻婢,还殴打正妻,按照九翎的律法,这两条罪行中的哪一条,都够赵家丢尽脸面,那可是触犯刑律要坐牢吃官司的。 更不提赵明廷打伤徐慕和在前,后又打伤丫鬟月蓉。 赵家是彻底没了脾气,连赵老爷都被叫回来处理这桩麻烦事。 佟老爷得了妹妹的回信后再次带着文书相公上赵家门。 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你们家可还有话说?” 正堂上,徐慕和带着的伤还未愈,脸上青青紫紫的月蓉立在佟老爷下首。 佟老爷将那一千两银票放在桌上,一并摆着的还有徐慕和的嫁妆单子。 “我知道你们赵家这个混账每日猖狂的缘由是什么”,佟老爷点了点那张银票,“不就是下聘这一千两银钱的彩礼,让你们家觉得我家闺女使了你们家的银子,活该当牛做马。” 赵老爷面子上挂不住。 毕竟下聘这事儿是男方惯例,若是说舍不得聘礼,岂不打赵家脸面,好像娶不起媳妇似的。 不过佟老爷并没打算把钱全还了,虽然妹妹在信里交代,务必把慕和安全带回去,若他赵家要钱便全数退回去。 但佟老爷怎能吃了全亏,尤其是看着慕和受了这么多委屈,一时就是想争口气。 第一百零七章 去也终须去 “今天我备了两样东西,一个是和离书,两家就此和离,这聘礼中的五百两,嫁妆,还有两个女儿,我们都要带回娘家去,另一样就是诉状!” 佟老爷从自己的宽袖中取了出来,冷冰冰的搁在桌上。 “若是不同意,咱们就公堂上见,我到看看还有没有王法。” 赵老爷默许的捋了捋胡子。 赵家不差银子,至于孩子,不过两个女儿,带走就带走,总比打官司,吃诉讼要好。 黄夫人看赵老爷同意了,但还是想阴阳怪气一番。 撇了下嘴说:“罢了罢了,权当这五百两给你们家丫鬟看病,养我们赵家的女娃。” 赵明廷阴着脸坐在那里,像一个败将。 他阴沉沉的瞪着徐慕和,想从她的脸上看到惧怕之类的神色,但徐慕和还给他的只有笃定。 她甚至不屑看一眼赵明廷,嘴角还带着伤,但毅然的在和离书上按了手印。 和离书签字画押完毕,公正的主文相公也落了朱印,这事儿也算是完了,两家闹了几场想必也没什么好话可以说。 正不知道怎么散场,跑进来一个丫鬟,朝着赵老爷和黄夫人喊道:“老爷太太,李姨娘提前发动要生了,产婆已经去后院了。” 赵家的人忙起来。 徐慕和恍如与自己毫无关系般,收拾好和离书、嫁妆单,不过她并没有拿佟老爷争来的五百两。 因为钱,她在赵家受尽歧视,如今走,她也不愿意因为这五百两就让赵家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徐慕和!” 就在跟着佟老爷要离开赵家正厅时,赵明廷突然叫住她。 只听他语气里全是讥诮的说:“要是有一日,你要饭要到我赵家门前,我赵明廷看在旧日情份上,还会收留你,给你一口饭吃。” 这语气,慕和竟想起赵明廷那日狠狠的说‘她徐慕和离开赵家能活下去,他用手心煎鱼给她吃’。 她丝毫没有生气,也没有扭头骂他两句羞辱他,只跟着佟老爷头也不回的离开赵家。 有什么能比大获全胜的离开这个魔窟更解气的事情呢。 徐慕和心想,她是胜者,故不需要诅咒输家。 …… 离了赵家后,徐慕和暂住在舅父家中。 两个女儿太小了,无知无识的,一个在玩,一个在睡觉。 见慕和只看着那两个孩子默然无语,翟夫人劝道:“不如写封信给你母亲,一并都搬来徽州住,将城北那所空房子收拾收拾,我怕你们娘几个回明州会遭人白眼。” 佟家其实家业颇丰,祖上做过大官,留下不少祖产,后来家里没落,族中子弟没一个有官命,便开了私塾,做了此类的营生。 且当日佟老爷招了徐乔夫这个家贫的穷进士为婿,为了能沾光儿,给佟夫人带了许多嫁妆贴补。 包括明州那所宅子,其实都是佟家先辈在明州做官时留下的私产,成婚后便成了学政的宅第,和离后也归了佟夫人。 佟夫人过的仔细简朴,实在是因为变卖祖产房产不是光彩的事情,不能得徐家族老支持。 故只典当一些嫁妆里的字画古董,这些房子田地,不到非用钱不得,也典卖不得。 翟夫人也是为她们三个孤儿寡母考虑。 她母女如今离了徐家,倒不如回祖籍徽州来,变卖明州的房子,得上一笔钱。 既给两个未出阁的女儿做嫁妆,也够养老的。 徐慕和知道翟夫人所想,摇了下头说:“母亲想着外祖父过世前的嘱咐,不到万不得已不典卖祖产,所以不会离开明州的,如今我回家去了,在她膝下伺候,做些针线贴补,想必日子过得下去。” 翟夫人没再劝,管的太多倒像是算计孤儿寡母的钱财似的。 “那你自拿主意吧,若真是在明州过不下去就给你舅舅书信一封,变卖祖产的事情由你舅舅去劝族中老人点头。” 翟夫人喝了会子茶,看这两个丫头,又劝道:“和儿,虽然你带着两个姑娘,日后若有合适的人家,再嫁一头也行,你才二十来岁,还年轻呢。” 刚刚和离,且遇上个狼心狗肺的畜牲,徐慕和哪里还有再嫁的心思。 “舅母,我知道你真心待我好,可如今我只想养好这两个孩子,其他的倒了无心思。” 徐慕和不是没想过忍忍就算了,想着喜儿和可儿若是没了父亲,肯定会被指指点点。 她太了解这种感受,毕竟当年彭月薇闹着立平妻,后和离,她就受过一遭。 且还想着慕和和慕宜,若是她这个大姐和离,婚嫁肯定会受影响。 可她再忍不下去了,先是月芙挨了个耳光,接下来是她被踹得躺床上半个来月,再接下来会不会是喜儿、可儿。 她如今忍了,还得忍多少年呢? 是忍到慕礼和慕宜都成亲? 还是忍到喜儿与可儿长大成人? 还是忍到生出儿子? 如果她这辈子生不出儿子来,那她还有命吗? 这样子三天一吵,五天一打,她的命能有多长? 况且赵家重男轻女到这样的地步,喜儿和可儿不仅不受黄夫人的待见,连赵明廷都不重视,勉强留在赵家,等到两个女儿嫁人说媒时,她若做不了主又该怎么办? 看着喜儿、可儿也随便配个没良心的姑爷,她这一辈子还有忍完的一日吗? 听徐慕和心死的话,翟夫人没再多言,不然倒像是逼外甥女再嫁,只起身说:“那我先走了,留你跟孩子们亲近亲近,也是好几天没见,喜儿日日要娘,今日可算高兴了。” 慕和送翟夫人一直出了院子才回。 喜儿以为娘亲又走了,哭闹起来,月芙抱着她哄也不好,见徐慕和一回来,孩子脸上还挂着泪就笑起来,伸手要慕和抱。 抱着女儿在怀里,徐慕和这会子觉得万事皆云烟。 慕和在哄孩子,月芙便拉着月蓉给她上些化瘀止痛的药膏,问道:“还疼吗?” “都过去了,等咱们回明州,离开这鬼地方,日后再不用担心挨打了。” 和离明明是坏事,可主仆三人无不因为离开那狼窝庆幸。 月芙看了眼徐慕和,心里暗暗地想,大小姐一个和离的且拖着两个孩子的女人,恐怕日后艰难的路还长着呢。 她自小伺候徐慕和,一起长大,深知她是一个最良善和顺的人,为什么命就这么不好。 先是遇上尤家,后是赵家,再往后也不知道能再嫁哪一家去。 她又想起徐慕和出嫁前佟夫人去求得的一卦,宿命之感油然而生。 “月芙姐姐你哭什么?” 月蓉最没心机,她只知道替姑娘开心,一点不想以后的事情。 月芙忙抹了眼泪说:“我这是高兴,高兴咱们姑娘离了虎狼窝,高兴的。” 徐慕和哼着歌儿哄喜儿睡中觉。 在她绵绵的小曲儿里,四年头三年整的婚姻彻底结束,等待她的将是另一番天地。 一番月芙从没想过的,连徐慕和自己都不曾想到的崭新天地。 第一百零八章 留也留不住 古话说否极泰来,徐家姊妹不知道会不会迎来好运,但是厄运却是接踵而至。 徐慕和与赵家和离的事情没过去几个月,徐慕欢也迎来她人生最至暗的时刻——那对生下来刚满百日的双胞胎出了问题。 已经过了百日宴,阿元和小二本来一切都顺顺利利的,甚至慕欢都写了报平安的书信寄回明州,想让母亲一并跟着高兴高兴。 但痘疹的病魔像是一双可怕的手,扼住了两个孩子脆弱的性命。 “姑娘,你看二哥儿身上怎么有个红疹?” 因天气暖起来,月蔷要给两个孩子洗澡,才发现小二肚脐边上起了一个绿豆大小的红疹。 慕欢不敢怠慢,赶紧抱过来看。 确实不是蚊虫叮咬的,红疹上还带着一个晶亮亮的水泡,一看就是出喜了。 “月蔷快去叫个郎中来,眉生你去王府请安王妃来,还有告诉濮阳去营中把姑爷也叫回来。” 孩子刚过百日,这么小就出疹子可不是好事。 徐慕欢赶紧把小二裹了一半的襁褓全都解开,在他身上仔细的看有没有其他红疹。 小二这会儿还活泼得很,被放在床上怎么摆弄也不哭叫,胖乎乎的小手还要去抓慕欢的脸,咧着嘴在笑。 慕欢在小二大腿上内侧又发现一颗疹子,没有很大,正在萌发的样子。 大概是有些痒,小二伸出自己的小手挠了下肚子上的那颗痘疹。 慕欢忙握了他的小手不让他去抓挠。 “冯妈,快把阿元抱去偏房,哥儿出痘了,别过了病气。” 徐慕欢抱起小二给他包裹好,用脸颊贴了贴小二的额头,现在还没有发热。 慕欢心里着急,抱着孩子在地中间转悠,等着郎中和俞珩他们过来,心焦的好像要跳出来般。 先到的是舒绾和芝兰,紧接着后脚到是郎中。 两个人看了一眼都确定是出了痘,只不过如今才出了一两个,还不严重,所以孩子还没有其他状况,也不觉得难受。 “要不要紧?” 徐慕欢记得芝兰身下有个小妹妹,大概在四五个月的时候夭折了,就是因为出痘没出好,所以一听大夫肯定是出痘疹,心里吓得咯噔一下,紧紧搂着孩子,脸色惨白。 “现在还说不好,得看出的严不严重。” 郎中不慌不忙地坐下开方子。 这么小的孩子出痘其实就跟妇人生产一样,有的生了一辈子,生了七八个也活的好好地,有的在生头胎时就难产没了,都是说不好的事情。 舒绾看了眼大夫的方子,完全没问题,换做是华佗在世也得吃这些药,接下来就全得靠孩子自己来挺过难关。 小二还没觉得难过,慕欢先吓得哭起来。 故俞珩一进来,就看她抱着孩子坐在那儿,眼泪已经止不住的往下落。 “欢欢你别怕”,俞珩接过她怀里的孩子安慰道。 “阿元呢?” “已经抱去偏房了,怕过了病气。”眉生一脸慌张的说。 俞珩虽是安慰慕欢,但他心里也没底。 都是刚做父母的人,谁有经验呢。 就几个时辰的工夫,等到入夜时,再检查小二身上已经出了好多的痘疹,而且小二也开始发起烧来。 “郎中的药怎么也没有效果啊。” 小孩子喂不下去药,也怕药性太强伤了肺腑,所以便给喂奶的奶娘喝,婴儿喝了奶是一样的效果。 俞珩抱着孩子哄,因为发烧难受的原因,小二开始哭闹不止,小手不停的想抓挠身上,俞珩只能给他吹吹痘疹来解痒。 大夫说抓挠破了痘疹反倒容易患处感染,嘱咐一定看看仔细。 慕欢担心高烧不退烧坏了,便让眉生备了凉的井水来,不停的用凉帕子给小二换上。 还准备了烈酒,用火烤了下,给小二擦了手脚心和后背。 可是除了愈发厉害的哭闹,并没有一点的效果。 “舒姐姐不是还开了另一张方子,可以药浴,要不试试吧。” 徐慕欢赶紧吩咐眉生和月蔷去烧热水煮药汤。 药浴也洗了一遍,整整折腾到后半夜,小二发烧竟一点都没有退,但他已经开始不再使劲的哭闹了。 俞珩让濮阳再去请两个郎中来,也请了安王妃来。 他看得出来,小二不再哭闹不是因为累了,困了,而是病情加重了。 小二原本白嫩的小脸儿此时有着星星点点的红色痘疹,因为发烧而面色发红。 到了该吃夜奶的点儿,奶母过来一抱孩子就觉得不好,孩子浑身烧的发热,痘疹出的太多了,这么小的孩子根本顶不住。 可奶母不敢说,哭得不成样的徐慕欢若是听到任何泄气的话,恐怕一下就得昏过去。 俞珩还在努力的给孩子换帕子降温,慕欢也忙着烤热酒再给他擦一遍身子。 可是奶母怎么哄着小二,他就是睁开眼看一眼而已,并不想喝奶。 “直接喂药试试。” 舒绾和郎中过来,一见确实出痘极严重,赶紧让月蔷将药用水冲淡些,熬开了,想办法给小二灌下去。 可是孩子大概是烧的不睁眼了,这会儿淌下来的药比喂下去的多得多。 俞珩喂药的手都在抖,眼睁睁看着自己刚出生几个月的孩子就这样快没命。 郎中觉得回天乏术,已经离开,大家都知道凶多吉少,舒绾忍不住别过脸哭了起来。 正在这安静里,慕欢突然哀嚎了一声。 “小二?” 孩子因为持续高烧开始有些抽搐,吓得夫妻二人再不知如何是好。 徐慕欢母亲的本能从俞珩怀里把孩子抢过来,她已经站也站不起来,瘫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孩子。 俞珩心里也难过的很,可是他得安抚慕欢,怕她撑不下去。 “宗璘你快想想办法,救救我们的孩子,怎么办呀。” 夫妻二人守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徐慕欢哭诉的撕心裂肺。 众人也只能看着默默流泪,再帮不上什么忙。 小二抽搐了一会儿之后,如同昏迷一般的再不动了。 俞珩试着去摸了下鼻息,已经极其的弱。 两人赶紧又将小二放在床上,又是让舒绾施针又是按压人中,来来回回好几次。 徐慕欢看着床上马上要不行的孩子,已经心力交瘁,她觉得像是有一只手,先是扼住了她的脖子,让她上不来气,在她要憋死的临界又伸进她的胸腔,捏住她的心彻底让她活不了了。 “慕欢。” 俞珩一把接住哭晕过去的人搂在怀里,用力的摇着大声叫她,试图将她晃醒。 第一百零九章 祸兮福所倚 舒绾其实知道小二活不成了,但是慕欢已经哭晕过去,这会子再告诉俞珩孩子要死了,怕是对他过于残忍。 可小二并没有因为爹娘的哀痛就转好,而是在天亮前彻底的咽了气,结束了他短暂的生命。 他像是睡着了一般,安静的躺在那里,裹在襁褓里。 他从生下来就比较乖,尤其是跟阿元比,总是没有姐姐那样爱哭,连喝奶时也是眨着大大的眼睛,安安静静的喝。 他还生的很漂亮,舒绾用手帕把孩子的脸盖上,跟芝兰抱在一处哭了起来。 …… 徐慕欢感觉到一阵疼痛,那是舒绾的银针刺入穴位的痛感。 她猛然醒过来,如同溺水,好不容易从漩涡里伸出头来,猛吸了一口气,剧烈地咳起来。 头晕乎乎的,看什么都是一双一对的模糊。 “孩子呢,小二呢?” 慕欢抓着床边的俞珩问。 “他……” 俞珩脸上还有泪痕,他托着慕欢的背,柔声的安抚她说:“欢欢,他可能不喜欢这里,就回去了。” 她的孩子死了! 窒息伴随着不相信一同袭来。 慕欢下意识要去看小二,她不相信,她不相信孩子没了,她要看看她的孩子。 小二的遗体已经被冯妈抱走去装殓了,这会儿让慕欢看到一定会刺激到她,所以俞珩紧紧地抱住往床下冲的慕欢,试图安慰她。 “我的孩子……” 芝兰和舒绾都在偏房帮着忙活给小二入殓,只听见慕欢撕心裂肺的哭声,一时间芝兰又忍不住的哭起来。 俞珩实在是怕慕欢这一下心力交瘁受不住,赶紧让月蔷把阿元抱过来,即使失去小二是悲痛欲绝的,但他们还有阿元,他们要坚持住。 “欢欢,我们还有阿元,你看她就在这儿。” “你快看看她呀!” 不知道是双胞胎有心灵感应,还是慕欢的悲恸吓到了孩子,阿元也哭闹起来。 徐慕欢在看见阿元张手要她抱的一刻,倏尔敛住了哭声,把孩子搂在了怀里,紧紧地挨着孩子的脸,好像游魂回归般。 俞珩看着安静下来,却眼泪如注的慕欢,忧伤至极。 过世的也是他的孩子,他也是父亲啊。 可是面对崩溃了的慕欢,他只能更坚强一些,要给慕欢挺过去的力量。 所以俞珩抱住娘俩,忍住噙在眼眶里的泪,柔声的说:“你还有阿元,还有我。” 夺去了一个孩子的性命,似乎厄运还不够满意,它又将手伸向了阿元。 那天是小二下葬后的第三日,因为小二是夭折,不会像大人那样有完整的葬礼,只是选了个时辰埋了,堆了一个小坟包,慕欢情绪也稳定了些,俞珩便陪着她往那墓地去了。 徐慕欢难免哭一场,甚至难过了好一气儿,都不想从那墓地离开。 “欢欢,要到晚饭的时间了,咱们回去吧。” 俞珩蹲身去劝她,看她哭得眼睛都睁不开又觉得心疼。 “阿元还在家里等我们,你也不能光疼弟弟,不疼阿元啊。” 在这失子的极度悲伤里,阿元成了慕欢唯一在乎的。 听见女儿的名字后,徐慕欢抹了把眼泪,听话的站起来打算跟俞珩回去。 就这会儿,夫妻二人看着小海上气不接下气的往墓地这边跑过来,边喘着边说:“不好了,大姐儿也出痘了。” 跟小二一模一样的痘疹在阿元身上出现,而且跟小二接连出现不同,阿元一下就起了一片,分布在全身,脖子上零星两颗,脸上几乎没有。 徐慕欢绝望的瘫坐在那里,眼前黑了一下,俞珩忙扶住了她。 如果阿元这会子没挺过去,俞珩恐怕慕欢也要心碎跟着两个孩子去了。 “慕欢你振作一点。” 俞珩赶紧吩咐眉生按照郎中之前开的方子煎药。 他将慕欢提着双臂拎起来倚在旁边的小床上坐好,又吩咐月蔷去烧药浴的洗澡水。 “咱们还得给阿元治病,你这样是要她等死吗?” 慕欢听了俞珩的话连连点头。 她恍悟一般的抹了把泪,从冯妈手里把孩子抱了过来。 “不要给乳母喂药了,直接给阿元灌下去。” 俞珩已经冰了帕子敷在阿元的额头,虽然整整一套办法并没有救活小二,但这也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唯一有用的事情。 阿元大概是因为难受,开始哼哼唧唧的小声哭。 她平时哭起来嗓门亮,这会儿倒是哭得声小,大抵是病的真没力气了。 徐慕欢和俞珩甚至没有时间沉浸在小二夭亡的悲痛中,阎王爷马上又要来索他们仅剩下的孩子的命了。 不停的换冰帕子,不停的用热酒给阿元擦洗身上,桶里的药浴一遍遍的换。 阿元的高烧褪下一波又起来一波。 好像只要他们一松懈,索命的手就又抓紧了孩子要带走,所以他夫妇只能一刻不停的看着这病中的孩子。 两个孩子接连生病,再加上一场夭亡的葬礼,月蔷他们已经累的不行,一夜一夜熬的东倒西歪,全都衣不解带的歪在各处迷瞪一会儿,连奶娘到夜里该喂奶的点儿都得慕欢叫了才能醒。 可俞珩夫妇似乎有使不完的精力。 俞珩抱着阿元坐在小马扎上,已经连坐两夜了,刚刚给她又洗了一遍药浴。 徐慕欢一遍一遍的冰帕子递给俞珩,再看着他给阿元不断地擦拭手心脚心。 这静默中,慕欢眼睛瞪的大大的望着俞珩怀里抱着的小婴儿,她好像一滴泪都没有了,双眼已经流干了般。 阿元睡了,但孩子的安静让俞珩和慕欢感到害怕,小二临死前也是这样安静。 背都坐僵了,腰都快断了,但他们浑然不觉的累,全部注意力都在这个发烧的小婴儿身上。 阿元已经断续地烧了两天两夜,身上的痘疹并没有继续增多,好像在第一天就将所有的痘疹都出尽了。 徐慕欢害怕的轻声唤她,“阿元,天亮了,饿不饿?” 慕欢唤了两声孩子还是没有反应。 她声音已经开始发颤,已经喊不出个数,如同哑了一般。 俞珩甚至都没有勇气再去试试孩子的鼻息,摸摸她的颈脉。 再坚强,他也忍受不了又一个孩子就这么在他怀里没了。 “阿元,你看看爹娘,你醒醒。” 徐慕欢轻轻地晃了下俞珩怀里的孩子,她的睫毛似乎抖动了几下,夫妇二人如同看到奇迹般僵住盯着她看。 俞珩用食指兜了兜阿元的下颌,也轻声了唤了下女儿的名字。 “醒醒,起来吃点奶好不好?” 阿元张口打了个哈欠,用她婴儿的小嘴儿裹住俞珩的指头,还以为在喝奶地吸吮起来。 俞珩赶紧附身贴了贴阿元的额头,虽然还有些热,但是烧已然降了不少,不再那么滚烫,温温的。 “唐嫂子,阿元醒了,快!” 慕欢腿已经蜷的僵了,猛一站起来,不利索地往偏房去叫奶妈过来。 唐妈被突然叫醒一激灵,赶紧往这边跑。 被惊醒的人们又听见孩子因为饥饿嚎啕的哭声,那是阿元以往健康时拥有的洪亮的嗓音。 虽然痘疹夺走了小二的性命,但上天垂怜,还是把阿元留给了俞珩夫妇。 第一百一十章 宜室宜家(一) 慕欢失了孩子后一直心情不太好,平素交好的女眷便日日来给她解闷,或者舒绾叫她去王府,一起消磨时间,免得慕欢一静下来就想死去的孩子。 “不要缠的太紧,不然会把里面的纸板勒坏,凤尾不够舒展。” 徐慕欢在教映霞做缠花,肖芝兰的婚礼在即,映霞想送一套手工做的缠花做贺礼,最后这只凤她已经做了十几天,眼看要收尾了,但是到尾巴尖儿有点吃力。 薄凌河尚有姨妈给操持新房,芝兰这边除了徐慕欢夫妇就真是无亲无靠了,全靠亲近的女眷娘子们给张罗嫁妆。 舒绾在收拾两套餐具,一个月前她在边城一家瓷器行订做的。 一套粉色粙彩,桃花的样式,另一套是青瓷,兰花的暗纹。 大小摞起来二三十个,还定了两套茶具,一套文房四宝,一并算进芝兰的嫁妆里。 舒绾又怕芝兰没个贴身人,买来的丫头下仆不称心,从王府选了两个丫头随她出嫁去薄家。 徐慕欢将俞珩两三个月的薪水都存了下来给芝兰置办了两套新的锦缎面儿的被褥行李,还给她裁了几套新衣裙,两个樟木清漆的柜子和几样其他家具。 “这妆奁真好看。” 吴涯把自己准备的两把手持妆镜,六条刺绣的手帕,打成络子的五彩丝线放进去。 按规矩,送进新房的柜子盒子都不能空,里面都得放上东西讨个口彩。 “这是买柜子时店家送的,只加了五十文钱,掌柜说就剩这一个,也不打算卖上价钱了。” “桂英预备的几个立瓶倒是跟你买的家具很搭。” 裴翠云正给各位做细活的娘子们斟茶递水。 “慕欢是特地看了我那几个立瓶才去定的家具。” 王桂英笑着说,又点数了一遍几双绣鞋、成套的铜盆,这都是裴翠云备下的。 薛翎见大家准备的都很齐全了,便直接多封了银些钱做贺礼,进门后也好买些婆子小幺儿。 徐慕欢将一对银锁、六根簪子、一双钗、两副耳环,还有几条项链,两对镯子都登录好分别放进妆奁和匣子里封好。 这些都是薄家下的聘礼中的几样,按照薄凌河的意思,一并添进芝兰的嫁妆,显得也好看些。 还备了一个看着就颇贵重的桌屏,一架双面绣的花开富贵屏风,这都是薄凌河的姨妈单给芝兰预备的。 “芝兰的哥哥长什么样儿啊?” 缪爽正在哄着放在小床上的阿元玩,随口问了一句。 这里只有徐慕欢见过肖家人,所以众位娘子都等着慕欢回答。 “她哥哥叫肖彦松。” 其他人是不知道慕欢俞珩还有肖彦松那些旧事的,虽也没什么,但慕欢提起他开始有点期期艾艾的。 “跟宗璘是同窗、同科,还是挚交好友,肖彦松生的不错,仪表堂堂,不像众位将军那般强壮,有股书生的文弱气,性格跟芝兰也不同,虽是兄妹,芝兰生性活泼烂漫,她哥哥是个极方正的,还有些固执倔强,但是个十分的君子,我所认识的人里,没有比他更踏实的,即使在明州,她哥哥口碑也极好,多少人家眼里的女婿人选。” 徐慕欢这样一形容,众娘子手里的活计都慢下来了,似乎都在心里描摹一个端方君子的形象。 “怪不得高家能看中。” 王桂英是京城人,也隐约知道肖彦松拒婚的事情。 “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何要拒婚呢,其实高家姑娘不错,对比门第,已经是下嫁了,他又未婚未定亲,如何就闹出这么下脸面的事情,还耽误了自己前途。” 徐慕欢明显一僵,随即莞尔笑道:“可能心有所属,所以就不愿意,他这个人比较认死理。” “那他钟意哪家姑娘?可娶了?”裴翠云又问。 慕欢没抬头,讪讪一笑说:“他如今还未娶吧,想必没有缘分,没能成。” “可惜了这么个人。” 裴翠云啧啧两下感叹。 “江妹妹的凤缠好了,大家快看,多美呀!” 徐慕欢借着缠花的事情打岔。 众娘子也都没在意,都撂下手里的活计,纷纷围过去看,将这个话题彻底岔过去了。 在安王府忙活一天,晚上徐慕欢和王桂英同乘一车回家。 阿元已经睡了,自从小二过世后,阿元是一刻都不能离开慕欢的眼睛,作为母亲,失子那股悲伤的劲儿还没能过去。 “有句话我其实不该问,但实在是好奇”,王桂英看了眼慕欢,有点支支吾吾的。 “肖彦松中意的姑娘是不是你?” 徐慕欢就知道她聪明,当场就听出了端倪,而且她二人早就无话不谈,王桂英素来万事不瞒她,她也没什么好瞒的,何况她跟肖彦松也确实没定过亲。 “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跟芝兰情同手足,她逃婚出来都能投奔你,你又这样为她操持婚嫁,两家一定是极好的世交,按你的说法,他一个规矩公子,有诗书大家的教养,接触的女孩子肯定不多,恐怕就是你家姊妹,按年纪看,不是你姐姐就是你,所以我才猜到的。” 王桂英实在是不明白,按徐慕欢的说法,她挺看中肖彦松,怎么会跟俞珩到一起去的。 “那你怎么没跟肖彦松在一起?他都去西川了,不是内种忘恩负义的人啊。” 徐慕欢想起旧事仍莞尔一笑。 “所以说没缘分嘛,他就是太认死理,觉得带我去西川会拖累我,跟我告辞便去了,说辜负了我,我跟俞珩经历过很多事,他对我照顾有加且言而有信,我们俩就互定终身了。” 徐慕欢从没觉得后悔过,即使她错过的是肖彦松这样的完人。 “我这个人从来不认命,不认输,所以我要的男人也得跟我一样,跟我一样对婚事果决不犹豫。” 桂英听了她的这番表白,玩笑说道:“你也没吃亏呀,他肖彦松再好,俞郎君还能输他不成,而且你也如愿的得了一个跟你一样勇敢的夫君不是。” 慕欢笑了,看着怀里的孩子点了点头。 其实慕欢知道,俞珩就算没有她也不会娶汪崇华为妻。 他是个注定不屈从裙带关系往上爬,铁心靠自己挣出一番事业的顶天立地的男子。 不过他能在自己闯荡的路上,愿意牵起她的手,慕欢很欣慰。 第一百一十一章 宜室宜家(二) 马车到了门口时,俞珩竟带着奶母在家门口等着,接过徐慕欢怀里的孩子递给奶娘,又扶着她下车。 “俞郎君,你这是不放心我呀,还特地候在门口。” 王桂英打趣笑他。 怪不得多有闲话说俞家夫纲不振,这郎君在门口候着娘子,就是在朔州这样不注重规矩的地方也闻所未闻。 “我刚到家,看见马车过来,顺便就接了。” 俞珩有些不好意思的回了一句。 其实他是不放心徐慕欢,眼看到晚饭的点儿还不回来,在家里有些坐不住。 自从小二没了,徐慕欢就心情不好,夜里睡不着,白天偷偷地哭,俞珩生怕她一时想不开。 在家时亲自盯着她,不在家时恨不得吩咐上下老少一起盯着她。 “准备的怎么样?” 饭桌上,慕欢给他盛了碗汤,点头说:“差不多了,只剩一些细碎的活计,只等正日子来。” 阿元也饿了,哼唧了两声,奶娘想抱出去喂奶,徐慕欢却又不想孩子离开她的视线。 “要不你就在这里喂吧。”她忙放了筷子说。 爷们儿还在,奶娘怎么好意思,面露难色,又不敢顶撞徐慕欢。 “这样,唐嫂子把孩子抱到屏风后面去喂,就在你背后,行吗?” 慕欢点了点头,眼睛随着孩子去,直到看不见了才恋恋不舍的继续吃饭,但明显心思也不在吃饭这件事情上。 俞珩实在是担心她这个状态,虽然失去孩子他也很难过,但慕欢这样,他就得坚强起来,带着她走出来。 “吃饭吧”,俞珩给她夹了点菜劝道。 慕欢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哭,忍不住的想哭,她突然就想起小二来。 忙用帕子捂住眼睛,俞珩也撂了筷子摩挲她的后背。 “我不知道怎么了,就是忘不了这件事儿。” 俞珩揽她入怀,轻拍着她的背,柔声的安慰道:“欢欢,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何尝不是悲痛难忍,我们还有阿元,你还有我,日子还要继续,坚强一些,小二也不希望娘亲因为他的离世就吃不好睡不好。” 慕欢略略的止住哭泣。 舒绾曾跟俞珩说过,再生一个孩子可能会填补慕欢心里的缺失。 但徐慕欢因为生产已经身体受损,按照舒绾的吩咐,她需养好身体,甚至两人得避免同房。 俞珩是断然不肯让她频繁地怀孕,做冒险的事。 俞珩只能期盼慕欢能在他的安抚下尽快走出失子的阴霾,所以尽量的让她忙起来,忙活阿元,忙活家里,忙活芝兰的婚事,渐渐的她就能淡化这种悲恸。 晚上,慕欢照例搂着孩子在床上睡,俞珩在屋内床榻上将就。 “这个快喝了。” 孩子睡着了,俞珩说话声音也压得很低。 慕欢哄阿元睡觉,孩子哄睡了自己也困的晕乎乎的,把喝药的事情都抛到脖子后头去了,亏他还记着睡前还有一顿药。 这药是调理身子的,徐慕欢生完双胞胎后身体受损,出了月子后经期不正常,来了后有两次淅淅沥沥止不住。 有郎中说是血山崩,也有说恶露未排完的,还有说心情焦虑导致月经不调的。 后来开了一堆方子换样吃,只这种最对症,总算这个月例假复常,更是一顿不敢落下。 “你手怎么了?” 因孩子睡觉,只屏风外头搁了一个烛盏未灭,里头暗的很,慕欢喝完药递碗时才看见俞珩左手虎口处像是有伤,忙追问。 “没事,这两天军中忙操练,可能划了下。” 慕欢赶紧下床,拉他到外头去坐,就着烛光去看伤处。 “哪是划一下,这么深,你怎么也不包扎上。” 慕欢心里焦急的不行,赶紧去翻柜子里的药箱要给他处理伤处。 俞珩觉得伤处不深,包扎起来未免看着严重,且在左手上不容易被注意到,过些日子好了就完了,免得慕欢看见又担心。 谁想今天回家没换宽袖的衣服,就被她瞧见了。 “你以后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她边给俞珩处理伤口边埋怨。 那伤口看着也有两三天了,朝夕相处中她都没发现,埋怨他后又觉得自己也有错,竟难过的落了两滴泪下来。 “这是做什么,快别哭了,以后我都告诉你就是了。” 俞珩赶紧挨她近些,用另一只手给她揩了下眼泪。 徐慕欢仍垂首,眼泪比刚才更甚。 “我每天就知道自己难过,都不关心你,连你受伤了都不知道。” “是我有意瞒着你,你没有不好,这怎么能怨你呢。” 俞珩搂她入怀,摩挲她的背安抚,手捧起她的脸拿帕子好生擦干净那些泪痕哄道。 “我明白,你是母亲,历经十月怀胎,本就比我这个做父亲的对孩子情感更深,受辛苦更多,故悲伤更甚,我尚且如此何况你,可欢欢,你不要过度忧思,身体最重要。” 徐慕欢搂住他的腰,以惯常撒娇的方式埋进他的怀里,在他和声的安慰中心里暗想‘俞珩说得对,小二过世虽然令人伤心,但他们还有阿元,还要继续过日子,她不能再继续顾此失彼’。 俞珩受伤虽小,但也让一直沉溺在悲伤里的慕欢醒了过来。 她是时候该跟活着的人过前面的日子,如往常去爱和关心活着的人。 …… 翌日,天气极好,所以奶娘抱着阿元在园子里看慕欢跟月蔷她们摘花。 慕欢穿了件鹅黄色褙子,襟上绣着迎春的花样,白绫的裙子下露出一双天蓝色缎面弓鞋。 还在额间用黄色胭脂画了鹅黄花钿,衬得肤色细腻如雪,她微松垂的鬓发愈发衬得眉如远山,目若星。 “娘子,王妃和王娘子她们来了。” 小海进来报信儿,话音刚落就听见裴翠云爽朗的笑声。 “看来今年咱们又有好胭脂可以用了。” 徐慕欢提了花篮请大家坐。 众人一并拿了她刚摘的花往石桌上的铜盆里拆花瓣。 “你们几个小朋友也来啦。” 舒绾今日带了两个儿子,王桂英的丫头宝镜则抱着比阿元大了一两岁的芳菲。 “眉生,快去拿果子来,刚做的那几样鲜花饼。” 大人们都坐了,孩子们便在手边树荫下铺了竹席的大床上玩儿。 本来那是暑热天气放在院子里供人乘凉的,但这些天太阳好,便让人提前搬出来,好晒晒席子,免得用的时候有霉味儿。 奶娘将阿元放在床上,用手托着她的后背。 如今她刚会坐,举起手去抓一根垂的极低的嫩柳条,往下扥,高兴的伊伊呀呀叫。 李芳菲则在床上爬来爬去,害的宝镜怕她跌下来,绕着床来回的跑着接她。 俞成靖淘气的从花圃里捡来一根用来打果子地长竹竿,骑马一般跨着竹竿,在那床前跳来跳去,成端则追在哥哥后面傻乎乎的跑。 “芳菲,你要做姐姐了,高不高兴呀?” 徐慕欢摸了摸王桂英已经显怀的肚子逗小孩子。 第一百一十二章 宜室宜家(三) 李芳菲还不怎么会说话,倒是俞成端听见了,巴巴的跑过来,也摸王桂英的肚子,一脸天真地问:“那我要做哥哥了吗?” 童言无忌,逗得大家笑起来。 裴翠云摸着成端的头说:“你要想当哥哥,还得你母亲亲自生一个弟弟妹妹呢。” “这不是有两个妹妹嘛。” 成端倚着徐慕欢一指床上两个小姑娘,“母亲不用生了。” “端儿,两个小姑娘,要你选一个当妹妹,你怎么选啊?” 裴翠云跟端儿开玩笑。 到底是小孩子,玩笑话也当真,看着两个小姑娘竟认真的思考起来。 “嗯……我选内个当妹妹。”他伸手一指芳菲,“另一个当媳妇。” “你还挺贪心。” 舒绾塞给他两个鲜花饼。 “哪个你都不落下,拿去给哥哥,跟他一块吃。” 俞成端拿着饼又跑去找哥哥,继续追在后面撵。 “这可是天意,要不你我就结成儿女亲家吧。” 童言无忌罢了,舒绾还真顺水推舟要订娃娃亲。 这倒也好,慕欢欣然与舒绾互敬一碗茶,答应道:“那咱们就柳为定礼花为媒了。” 成端抢了哥哥的竹竿也学着蹦来蹦去。 靖儿蹦了好一会子也累了,去床上坐着休息,看见阿元一直在伸手抓柳条,就折了一根拿给她玩。 至于为媒的花,被做成了饼的花只让成端一个人吃完了。 …… “娘子,安王府的人来了。” 来人是舒绾身边的大丫鬟春雨,手里还捧了个颇为精致的四方匣子,打开来一看,竟是一副头面,有一双翡翠花朵形钗、一对柳叶型金掩鬓、一支如意结的顶心、一对珍珠步摇,一双玉镯一对金臂钏。 春雨福了福身子说:“娘子,王妃说了,她本想自己来,但又怕那日娘子说的都是玩笑话,故让我送这副头面来,如果娘子看了后收下,改日她必定跟王爷一起登门拜访,若是娘子不收,她且当那日说的就是玩笑话。” 徐慕欢明白舒绾这是真心结亲家,于是亲自上前接过来收下。 “有劳姑娘了,还请姑娘代我向王妃回禀,就说我跟俞郎君日日洒扫备茶诚心待客来。” 春雨拜别,慕欢着眉生把头面收好。 “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跟打哑谜一般?” 因刚用过早饭,俞珩还没去前院书房公务,完全看不懂这一出。 “咱家女儿还这么小就定出去了,你也算有岳父的命。” 慕欢笑着喝了口茶。 “谁?靖儿吗?”俞珩忙问。 “差的是不是太多了,两个孩子差了足足六岁还多几个月呢。” “王府两个儿子呢,端儿比咱们阿元大将近四岁,岂不般配?” “你们俩怎么想起来定亲了?” 俞珩其实不太热衷于娃娃亲,毕竟他有过被父母定亲支配的恐惧。 他宁愿阿元长大后自己挑一个称心的夫婿。 “那天端儿自己说了句要阿元做媳妇,王妃就接了句结亲,我其实没太走心,但没想到这两日人家真送来定礼了,也算是天意。” 看俞珩像是没怎么高兴的样子,慕欢问道:“你不愿意?” 端儿可是他们看着养的,安王夫妇为人他俩也信得过,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不是不愿意,就是觉得太早了,孩子们都还不懂事,大一大再定也来得及,万一他俩相处不来呢。” “这么早可能是四哥的意思。” 俞珩想了想道:“京中世家贵族多有早结亲的习惯,若是门当户对恨不得越早定下越好,当初卓温娇跟四哥定亲时也不过四五岁。” 俞珩这么说也有点道理。 徐慕欢心里暗暗想‘若是普通仕宦人家,怎么也得看看男方是不是读书的材料,女方家里父兄是否进益且有扶住。’ 不然哪有榜下捉婿,东床快婿的说法。 徐慕欢宽慰他说:“若真是相处不来,安王和王妃是通情达理之人,这娃娃亲也可以玩笑着就退了,人家还能赖上咱家闺女呀。” 俞珩接过月蔷怀里的阿元,颠了颠自己宝贝女儿,有点傲娇的说:“没准儿咱们家宝贝儿长大了,提亲的能把门槛踏破,这也说不准。” 真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徐慕欢笑他想得美。 “不过王府也是,怎么先给弟弟定亲?” “倒也未必。” 徐慕欢给他使了个眼色。 “娃娃亲都是两家私底下定,除非到了婚嫁的年纪会大张旗鼓的说出去,那也是为谢绝上门的媒人,靖儿已经订了亲也未可知。” “那你说能是谁家?李家?程家生了两个儿子。” 俞珩倒是跟慕欢想的一样,没准王府先看中了李家的闺女也说不好。 “也有可能没给靖儿定,嫡长子将来要世袭爵位,不像端儿凭喜好随便定下。” 听完她这话,俞珩一脸诧异的看着慕欢。 似有很大不愿意的说:“你这话讲的,还随便定下,我看咱家阿元就是谁看谁喜欢,巴不得抢着要。” 看看他那偏心眼儿的样子。 阿元听俞珩语气激动些,也跟着咿咿呀呀,‘像是赞同她爹’,帮忙助威一般。 “咱们不管谁家咯”,俞珩亲了亲女儿,“咱们只管自己家咯。” “对了,浩然已经到了边城,想必明后日就到了,你备好宴席给他接风。” 徐慕欢合掌念叨着,“老天保佑,总算是没有迟,芝兰这几日一直念叨,就怕她哥哥路上耽搁。” “他没成家吧?”慕欢随口问了句。 “我还真不知道,等他来时我问问,怎么?你要做媒?” 慕欢笑道:“他有心天高路远的找媳妇,朔州也得有适婚的姑娘啊,风筝赛后定的都差不多了,哪里找去。” “就是怕他已婚配,这番来带着娘子,我还提前准备招待。” “薄郎君不是也回朔城了,正好宴请浩然的时候让他作陪。” “我听王姐姐说,李茂时提前调去石城了。” 为了照顾薄凌河与肖芝兰新婚不分别,俞铮特地提前安排两人换防,苦了王桂英还怀着身孕,李茂时再回来时孩子都好几个月了。 “嗯,你也要做好准备我会提前去石城。” 俞珩给慕欢提醒,“恐怕等王娘子生产后安王会让我提前去,好歹也让茂时抽空回来看看孩子。” “怎么没直接换你去?” “本来是想直接调我去的,但王爷说你身体也不好”,失子这茬俞珩隐去没提,“所以便同时派了我跟茂时相互接替,也算是个照应。” “倒是苦了程将军,连着两三年都回不来。” 石城是个危险的地方,周边都是北凉人占据的城郭,除了提防北凉人再来攻城,搞不好朝廷一道圣旨下来就让他们再往收复其他城池。 “你在石城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濮阳、薄郎君都不在你身边。” 他夫妇也不是刚来这战乱之地,可慕欢还是不习惯随时夫妻分别之苦。 俞珩又稀罕了好一会儿孩子才交给了月蔷,自己公务去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宜室宜家(四) 可能是怕耽搁妹妹的大喜之日,肖彦松快马加鞭的赶路,第二天黄昏便到了朔州,俞珩与薄凌河亲自去城门接他往家里来 徐慕欢在家备好了酒席,都是特色的明州地方菜。 他们是青梅竹马,也略知他的口味。 虽不能去前厅同席招待他,这一桌子满是乡情的菜也算是尽地主之谊了。 徐慕欢陪着肖芝兰在门口迎,见他三人快马归来。 肖彦松清瘦了不少。 他本不是壮硕之人,尤其是跟俞珩比起来,还略微有些文弱,这会儿一身青布直身显得愈发单薄。 肖家兄妹相逢难免哭一场。 芝兰见了挚亲之人更是想起自己逃婚后种种颠簸流离,哭得极其伤心。 徐慕欢也被这情景勾出眼泪来,还是劝她道:“今天是好日子,别都浪费哭上,快请你哥哥进去喝杯茶稍坐歇歇,再叙旧。” 肖芝兰这才略略的止住哭声。 芝兰本还想问问兄长的近况,问问他是否成家,可这一见面,不用问也看出那西川是个贫苦之地,且他只带着一个穷酸小厮,自己也是不修边幅的模样,跟薄凌河之前单身汉模样差不多。 “这次告假来能多住几日?” 芝兰亲自给兄长奉茶。 “路途遥远,我倒想多住几日,只是都浪费在赶路上,主持完你的婚礼,我就得赶紧回去了,正是春季开学的日子,走不开。” 肖彦松渴的喝下一盏茶,芝兰忙又给他添上。 “我之前本想等风头过了接她过去,但你们也知道西川内个地方,不去也罢,麻烦两位替我照顾妹妹了,这恩情没齿难忘。” 肖彦松要给俞珩夫妇拜礼,俞珩怎么肯,忙扶起他。 “你我同窗且同科,还是知己之交,肖姑娘又和我娘子是金兰姐妹,这么客套岂不是辜负我们。” 看他又累又倦,说了会子话就赶紧让他们入席用饭了。 徐慕欢也带着芝兰去后园准备的席面落座。 “我哥哥真是可怜。” 芝兰饭也吃不下去,眼泪如注。 “你也别太忧心,他今日的模样可能是一路风尘,想必在家时也不至于此。” 芝兰知道这都是徐慕欢劝她的话罢了。 肖家虽不是什么仕宦大家,好歹也富足,肖彦松从小除了读书的寒窗之苦,也没受过什么罪。 如今被糟践成这副形容。 本来他拒了高家婚事,一意去西川,父母气个两三载也就罢了,还是会多加扶助的。 如今为了支持芝兰的婚事,肖家父母又跟肖彦松置起气来,难为他作为肖家长子夹在中间最为难。 “我真是后悔,就该早早的去西川,也能照顾照顾他。” 徐慕欢忙给她拭泪,劝道:“你切切别这么想,这都是天意,若你耽搁在西川,他也过意不去。” “你哥哥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么,若要你照顾他,受了委屈,比他自己受委屈还难过,如今你有了好归宿,他才高兴呢。” 肖彦松作为亲长已来,吉日也到了,肖芝兰与薄凌河的婚礼如期举行。 大婚之日是个好天儿,晴了一整天,到黄昏时满天的绯霞,曼波卷涌。 暮春时节又花红柳绿,莺啼草长。 “你们都是黄昏成亲吗?” 王桂英和裴翠云都是北方人,结婚都是赶早,所以十分不适应他们黄昏典礼的习俗。 “十里不同俗,虽然我们都是黄昏典礼,可你看薄家人不还送灯呢。” 吴涯指了指那新房里摆了一排的灯。 有些地方的习俗是只有在神佛或是祖宗灵位前才送灯,故吴涯一进来看见那那排灯心里吓得咯噔一下。 “好像是西南人有这个说法,送灯就是送子,越多越吉利,跟我们成婚时铺满床桂圆红枣一个道理。” 新郎迎亲到新房,肖彦松和缪姨妈上座,等着受新人的拜礼。 按照朔州当地的习俗,在新郎新娘前面要先进来一对年纪不过五岁的童男童女引路,选了成端和李芳菲。 芳菲走路还费劲,成端走几步就停下回头喊她快些。 李芳菲屡屡被催,干脆生气的蹲在半路,撅嘴不肯起来。 众人被这两个孩子逗得大笑。 俞成端看她不走了,又颠颠地跑回去,要拉她手臂起来。 芳菲抱着手臂跟他赌气不给他拽。 俞成端便猫下腰劝她,“快走哇,到礼堂就有钱拿了。” 这话更是逗得大人们前仰后合。 李芳菲这才被成端牵着起来,引着后面新婚夫妇到了正厅。 “芝兰这哥哥生的真不错。” 裴翠云满口夸赞,“你们明州水土真养人。” 肖彦松今日拾掇一番,全然没了前日风尘仆仆的样子,连缪家姨妈看着都满眼喜欢,若不是缪爽还小,恨不得招为女婿。 ——送入洞房! 礼官一唱喝,众人都挤着跟随新人往洞房去。 这会子天都黑下来,薄宅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大家都挤着往前去抢个好位置要看新娘子长什么样。 徐慕欢和舒绾则陪着王桂英在新房找了个人少处坐下。 “礼毕一会子还要开宴,按风俗,新婚当夜新房不断人,且得闹一宿呢。” 王桂英打着扇子,脸上也是喜色。 “要我看这风俗就不合理,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竟给新郎新娘捣乱。” 裴翠云看完却扇后从人堆里挤出来。 “你看薄郎君急的,哪有什么心思入席陪宾客,恨不得马上洞房呢。” 大人们都在忙活逗新婚夫妇,小孩子们倒是一点不客气,提前开了席,将洞房内给新娘子准备的席面给吃了。 俞成端跟李芳菲悄声的躲在桌子底下,一人抱了一个子孙福饼在啃。 芳菲看着吃的欢,其实抹了满嘴葡萄干,根本没吃进去多少。 “你慢点别噎着。” 端儿吃饭时候奶娘总这么叮嘱他,所以他看芳菲是个比他还小的娃娃便不放心的劝。 大概是他俩动静太大了,裴翠云还以为闹耗子,一掀桌布,就看见两个‘小耗子精’在偷吃。 “诶哟,姑奶奶,你瞧你。” 宝镜赶紧用帕子给芳菲擦嘴,把她塞进嘴里的吃的都抠出来怕她噎着。 洞房里的礼也做完,外头又放了一串爆竹准备开席,众人簇拥着新郎官往外头去。 宝镜抱起李芳菲随着舒绾她们一齐往女眷那桌去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夜阑风静又一年(一) 俞成端则举着饼绕着抱着芳菲的宝镜跑前跑后的,像是一只哈巴狗。 “小公子您慢着点,跌了可怎么办哟。” 宝镜试图领着俞成端,可男孩子淘的很,又怎么肯呢。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奶娘春霖这会子领着俞成靖小跑过来,后头还跟着李家的婢女素帛,见了俞成端忙抱了起来。 “春霖姐姐去解手,让我看一下两个公子,小公子挣开我的手就跑了,我领着靖公子四处找,吓得我都快哭了。” 薄宅这边几个未婚且爱热闹的郎君和薄肖两家亲眷打算热闹一宿之外,其余人都在宵禁前往家赶,路上还遇到了整队巡夜的曹、江两位将军。 “芝兰的事情尘埃落定,咱们都了了一桩心事。” 俞珩闹了一日也倦乏了,在马车里靠在慕欢腿上,闭着眼睛。 “娘子我饿了。” “你刚才没吃吗?” 他闭着眼像个孩子,搂着慕欢的腰,脸埋在她肚子上。 “被他们拉着喝酒,就没正经吃上几口菜。” “那回家给你备些夜宵,就怕这会子厨房火都熄了,还得折腾冯妈起来。” “我不想吃饭菜。” 俞珩握了她手,又说:“也不想吃点心。” “我看你是闹精神了,不打算睡觉。” 慕欢捏着他的耳垂笑了下。 “要不咱们秉烛夜谈?” 俞珩笑嘻嘻的说:“咱俩也好久没有聊天了。” 自从阿元生下来,她就围着孩子转,晚上他想上床睡觉,慕欢都怕他翻身压着阿元,只能赶他去榻上将就。 自打怀孕,他都睡了一年多的小床了。 “好,今晚我陪着夫君夜谈” 徐慕欢想起来家里还有蒸熟的番薯,便说:“我把番薯压成软泥,用热油煎一煎,撒上葱花和盐怎么样?” 俞珩听了就有食欲,十分满意的点头。 二人五指环扣,再无别话。 …… “母亲,二姐信上说芝兰姐姐成婚了。” 徐慕礼拿到信后先看了一遍,开心的跑去丘山堂报喜。 徐慕和手里活儿没停的听着慕礼在那里读书信。 “郎君薄氏,名岚字凌河,西南人士,本耕读之家,任朔州六品都尉校官,性淳朴仁厚,浩然与之初见亦相投……” 徐慕礼读到此处停顿下来,“看来肖家哥哥去给主婚了呢。” 正读信,月芙匆忙进来说:“姑娘,刚才我出门买东西,听说马掌柜吊死了!” 马家经营一家小铺面,主要做些刺绣的活计,平日单子多时便收歇外头娘子们做的活计。 徐慕和也帮他家干过活,这三个月来的所做活计的银子还没结清,约摸得有十多两。 所以一听月芙的消息,徐慕和心里咯噔一下。 “因为什么?怎么就想不开了?” 月芙也知道马家欠她们银子,忙回道:“我听人说是马掌柜被骗了,客人卷了一批货跑路,只写了张账单子和欠条,这不是过去几个月了,承诺的欠款还没送来。” “马家派了伙计去催账,发现这人早就被原来的东家撵出去,原主家根本不认账,如今下落不清,马掌柜外头欠着好多钱,就等着这批货的几百两银子去结清。” “被欠了钱的人联名写诉状去衙门告了马掌柜,出去寻人的伙计回来又说没找到,马掌柜一气之下就想不开上吊了。” 大家听罢无不唏嘘。 “可他还欠着咱们银子呢。” 徐慕和摇头叹了口气。 “罢了,他都吊死了,咱们何必再去逼他家人呢,若是真能拿出这几百两,也不至于走上绝路,日后马掌柜的儿子有了钱咱们再去要吧。” “他一心供儿子读书,花了大价钱给儿子脱了商籍,如今也只是个秀才,哪里会做生意,我看咱们的银子算是瞎了。” 也别怪月芙生气,毕竟是十两银子,而且徐慕和费尽心力,日夜操劳地忙活了三个月,就这么打水漂她也不好受。 可是她也干不出丧礼期间登门要债的事情。 “也算是相交一场,要不你去祭拜一下吧。” 佟夫人劝道,“若看他们家艰难,买不起棺材装裹,也帮一把。” 徐慕和点头,放了手里活计,领着丫头月芙月蓉,赶着马车往马家去了。 这几日,要债的已经将马家团团围住。 若不是看他家还在丧中,恐怕就要绑了马公子去公堂上讨公道,要他父债子偿。 徐慕和穿了一身素,躲着那些瘫坐在门口要债的进去,只一个老管家在门口哭。 马公子披麻戴孝的在棺材前烧纸,竟一个像样的灵堂都没钱设。 见有人来祭拜,管家忙起来给徐慕和一段红布条避晦气。 “娘子是?” “我与马掌柜有过生意往来,特来祭拜一下。” 徐慕和示意月芙把装有蜡烛和锡纸元宝的篮子拿给管家,要他好歹给供上烧了。 “外头都是来要账的,只娘子一个人来祭拜。” 老管家抹了把泪叹气道:“我们老爷也算是个好人,竟没有好报,被一个畜牲给坑了,想我家公子还年轻,如今可怎么办呀。” “夫人可还好?” 徐慕和记得马家有个续弦的娘子来着,怎么不见出来操持。 “甭提了。” 管家燃了蜡烛,滴了点蜡油在案上立住,也没有个烛台。 “那黑心的老婆见势不好,卷了账面上的银钱就跑了,除了这屋子,什么值钱的都没给我家公子留下。” “外头要账的让我家公子把房子卖了还债,可是马家就这么一处祖产,卖了公子可怎么活呀。” 这个马公子看着年纪也不大,超不过十六七去,哭得泪人一样,孱孱弱弱的,不是个能立住门面的人。 “就没再去找一找欠钱的人?” 管家摇头,又是叹气,“家里长腿的都派出去找了,都说不曾见过这个人,他原来的东家也不知道是跟他勾结还是怎么的,除了轰人也不肯给个准信儿。” “不知娘子姓什么?” 跟马家有生意往来的人里只一个徐娘子,管家记得账上欠这位娘子十几两银子,只是看这娘子态度竟不像是追债的。 “姓徐。” 还真是欠账的,可她为何没有逼债呢,管家心里画魂儿。 徐慕和祭拜后,让月芙留下一两碎银给管家,嘱咐道:“掌柜的生前也曾照顾过我,虽然账上还欠着我钱,就算了吧,再用这碎银给他伐送了。” 管家和马公子看这救命的银子不知如何感谢,忙跪下给徐慕和磕头。 “不必如此谢我,还是早作打算吧,祖产卖不得,或许也能租出去,与那些人商量着用租金慢慢还这些钱,再派人出去找那欠债的还账,或许是个缓和的做法,总好过上公堂。” 听了徐慕和的劝解,那马公子止住哭声。 这些天除了要债的,弃家而去的,竟没一个人给他支招解决困难,故心里极为感激。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夜阑风静又一年(二) 马公子起身,从袖中拿出一份账单和欠条,拿给徐慕和看。 “娘子,这是那人欠我家的账,我跟外头人说让他们拿了去追欠款,要来了就全还他们,我一分都不留,但他们没一个人肯,如果娘子想收下,就拿去吧。” 徐慕和也有一丝犹豫,落款处竟是西川,这天高路远的,车马钱也不少。 在这犹豫中,徐慕和心里似人神交战,最后她一咬牙竟让月芙接了过来。 回来的路上,月芙问道:“姑娘,自古以来要账就是最难的事情,何况还是笔死账,您干嘛要接下?” 徐慕和拿着那欠条细细的看。 “你看这付账的店铺地址在西川,咱们也算是有认识的人,虽然学政不是什么大官,也是衙门里的人呀,而且安和镖局一直有往西川去的镖队,给城里的云霓绸缎行押送货物,咱们随着镖局出行也花不了多少钱。” “万一要着了,那可是十两银子呢。” 徐慕和将欠条收在怀里。 归家后,佟夫人听说徐慕和打算去西川要账愣了好半天没说话,只呆愣愣的看着女儿。 反倒是徐慕和一边忙手里的活计一边把打算给佟夫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遍。 “母亲,您觉得不妥当?” 不妥当是真。 就算徐慕和是个嫁过人的娘子,也不至于抛头露面的,别人知道了指不定说什么闲话。 但徐慕和一直温温和和的,从没自己拿过什么主意,这次竟然下了这么大一个决心。 佟夫人心想她自有她的道理。 “你可下定主意要去?” 佟夫人劝道:“虽跟着镖局,但风里来雨里去,你从小没受过苦,去了也未必能要来钱,十两银子要不就算了。” “我想去。” 徐慕和再次笃定的说:“不只是这十两银子,我还想去见见世面。” 徐慕和这是第一次生出想做生意的念头来。 “我们辛苦的拿东西出去换钱,时有那些奸商故意挑挑拣拣,压低价格,因为他们知道,门里的娘子们做完这些东西,不论贵贱都得卖给他们,所以傲气得很,如果我们能自己开一间铺面,客人想要什么我们就卖什么,就不用瞧中间人的嘴脸了。” “你这是打算做小买卖?” 徐慕和知道母亲是诗书人家,未必会同意。 但她也得糊口,不能一味靠母亲典卖嫁妆,她还得养两个女儿。 “和儿,先不说其他的,做点小买卖也不容易,你看街面上那些店铺,哪个不是起早贪黑的。” “母亲,我如今的出路只有两个。” 徐慕和想的透彻。 “一个是再嫁一头,抛下这两个孩子给您养,终究逃不过靠男人吃饭的日子,若是二嫁,更少不了看夫家脸色,要么就是我自己活,可我怎么养活自己呢?” “我知道咱们家原本是诗书之家,去做小买卖那是往下流走,平日拿针线出去换钱都得偷偷摸摸的,但已然如此,倒不如不看世俗眼光,凭着辛勤劳动糊口过活有什么好丢人的,总比靠男人吃饭,为了活命一头一头的嫁人更尊重些。” “你想去就去吧。” 佟夫人听她这番话也明白她是悟出了别的道。 “家里也放心,我会照顾好喜儿可儿,只是你切切不要累着自己。” “放心吧母亲,我也有顾及,见是西川才打算去的,毕竟第一次出门,有熟识靠得住的人也便宜。” “母亲我也要去。” 慕礼听她二人定下来后忙插话。 “你别去了,一个小姑娘,还未出阁,跟着我浑跑什么。” 徐慕礼挨着姐姐坐了,说道:“我得跟你去,路上好有照拂,你看我从徽州回来,留你一个人在那就吃了亏,这次我可不能再让你一个人走。” 徐慕和听了觉得她这话稚嫩,倒也显得情深,摩挲三妹的背劝,“别去了,你好好在家呆着,没听说有哪个未出阁的姑娘四处乱跑的。” …… 徐慕和要去西川的事情佟夫人还是差人去知会了秦夫人一声。 肖老爷跟子女赌气,她这个做娘的哪里忍得下狠心来。 徐慕和去西川,她有书信、东西要捎带去,也比旁人要可靠。 得了消息的秦夫人赶紧上门来。 她思子心切,免不了要托徐慕和带许多东西。 “这是书信。” 秦夫人把厚厚一沓用蜡油封了的信交给徐慕和。 “还有这几件衣服,我听说那里潮湿偏僻,生病了万一寻不到郎中,这几贴膏药和药方子是我找郎中开的,一并捎去吧。” “对了,这有一包五十两的银子,是我的私房钱,捎给他,让他置办些家业娶个娘子,好好过日子。” 秦夫人说着哭了起来。 “上次我听回来的小厮说,内个地方穷乡僻壤,民风不化,连房子都是前朝盖的,窗户一碰就掉,我的儿在那指不定受多少苦。” “我让他父亲找找人花些钱把儿子调离内个地方,他说什么也不肯,还说已经得罪高家,高家吏部有人,使多少钱也办不成。” 徐慕和赶紧安抚秦夫人,让月芙把东西都接了下来收好。 “夫人放心,我一定都带到。” …… 徐慕和收拾好行囊,换上出门穿的幂篱装束,另将秦夫人托付的东西装了箱交给镖局押运。 自己带着丫鬟月芙和刘妈坐上马车随在镖局队伍的后头。 “徐娘子要去西川哪里?” 出发后,镖头崔护调转马头往队伍后头巡视一圈。 他这人生的高大威猛,黑面膛,圆中有方的面孔,阔鼻深目,腰间还别着一把环首刀。 “西川的细水县,崔镖头可去过?” 月芙将车帘卷起系好,降下纱窗,方便两人说话。 “那可是个小地方,西川只镇上有了私人设的纺织作坊后才繁华起来,至于周边的县村都很偏僻,去那里可是有亲戚要投靠?” “是,我有桩私事要办,正巧一个亲戚在那里做学政。” “我们只到镇上云霓绸缎行的铺面,往细水县去还有些路程,娘子可要筹谋好,你一个女人家随行也没个私人护卫,不安全。” “这可怎么是好,我那亲戚平时衙门里忙,腾不出手来接我,如果多出些钱可有兄弟愿意护送我去一趟细水?” 崔镖头想了想说:“我去问问,若有人愿意,再转告徐娘子。” 崔护策马往前去了,月芙放下车帘,小声在慕和耳边说:“姑娘,我怎么惴惴不安的,他不会谋害我们吧。” 刘妈听着月芙的话笑起来,到底是个没出过门的小丫头。 “镖局都是在官府备了案的,且每次走镖不管是货、人还是钱都要出镖书为凭证,就连他手里那柄刀得在官府记录在案,若是出了闪失还不去告镖局?放着赚钱的营生不做,谁好好地害客人,去当贼毁自己前程。” 月芙摸了摸鼻子憨笑一声。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夜阑风静又一年(三) “我这不是看他吓人么,长得像黑熊一般。” 刘妈更笑起来。 “这崔镖头可是个能人,今年也二十七八了,一身好功夫,黑白两道都有些面子,江湖人见了也要称一声崔爷,没他,那安和镖局早就败了,还轮得到成为明州第一号镖行。” “唉!可惜这人就是克妻,娶了两个娘子都病死了,第一任难产死的,孩子也没留住,第二任刚进门两年还没怀就病死了。” “都说他是杀生太多,做下了孽果,他也去道观捐过不少钱,谁知道呢。” 刘妈又小声嘀咕了一句。 …… “姑娘,到平乐镇了。” 押送队伍也行了六七日,已出了明州府地界。 眼看着土俗民风已经大为不同,听见马车外头的人讲话已然半懂不懂。 队伍按时到了一贯住宿的客栈,镖局为了节省银钱肯定条件不是很好,但徐慕和知道出门在外不易,并没有嫌弃。 月芙在车上蜷了一天,下了车后忙伸腰。 崔护看着镖师和趟子手们往里头卸货,徐慕和带着刘妈她们进去住下,并嘱咐道:“用饭后咱们也早点歇着,明早得早起,别耽误队伍出发。” “这平乐镇很太平,客栈附近就有好几家店铺,你们可以逛逛,买些干粮备着,比从客栈带的馒头要强。” 崔护这么一说徐慕和也心动了,“要不咱们住下后就在周边散散吧。” 崔护又嘱咐了句,“娘子散心也别忘了时间,这里已经是兴化府,不比在明州,犯了夜会很麻烦。” “娘子是要逛逛?” 一个刚刚卸完货,用白手巾擦汗的镖师出来时碰巧听见就问了句。 “正好我要去九香坊买只烤鸭,你们跟我一路,也能有个照应。” 九香坊的鸭子在这里极有名气,故这些人每次走镖到了这里都要去买上一只回来下酒。 “那就劳烦郎君了。” 徐慕和示意刘妈妈拿出一把钱来。 “这顿鸭子算我请郎君的。” 那镖师得了钱更高兴,忙在前头引路。 他口若悬河的给徐慕和讲这客栈附近哪家的点心又便宜又好吃,哪家的酒水出名,又有哪家的小杂货铺东西最齐全。 跟着这惯常走南闯北的人逛街,虽是走马观花,倒是能更全面的了解一番。 “姑娘,咱们去买点明矾吧,我嘴里生了口疮,这几日漱口时把家里带出来的明矾都用的差不多了。” 正巧遇到一家小药铺,徐慕和便别了那镖师,带着月芙和刘妈妈去买明矾,待他买完鸭子,再一同在药铺门口会合。 “掌柜,称十文的明矾,再包几包红糖。” 因要等镖师回来,刘妈妈去柜上称药时,月芙便扶了徐慕和在接堂诊的空椅子里坐下等着。 这个时间也没有客人了,连门板都上了两扇。 徐慕和对面坐了个小姑娘,看年纪应该是掌柜的女儿,还梳着双髻,正在投入的往一件襦衣的衣襟上绣花。 那条裙子的料子一般,她用的还是棉线,为了能绣的平整,所以得十分小心,线不能拉紧了,不然会皱巴成一个硬块。 “多儿,水得了么?” 后头屋里一个妇人掀开帘子喊她问。 “没得”,小姑娘头都没抬的回了句。 “笨手笨脚的,能绣出什么好东西来。” 那妇人颇有怨气的甩了帘子回去了。 “还不是没有好线,用这?就是七仙女也做不出无缝的天衣。” 月芙被她的语调逗笑了,倒是惹来那姑娘的一记白眼。 她假意起身去炉子边看了眼水开没开,然后躲去里屋了。 这姑娘的年纪约摸着也得十一二岁了,再过上一两年就该踅摸婆家。 她手里的裙子很可能就是她的嫁衣,慕和也是从十二三岁就开始与被自己的嫁衣和嫁妆里要带的针线活计。 也许她以为月芙在笑她缝嫁衣,所以才害羞的去了。 那镖师已经打包了鸭子回来,还给徐慕和带了一包,一定要她们尝尝这九香坊的鸭子,还满口保证她们吃过一次就想吃第二次。 一行人又买了些路上吃的点心米糕就往客栈去。 “乔郎君,崔镖头说西川镇上本不繁华,还是这几年兴了纺织行才逐渐热闹,你们怎么还运去这么多东西?云霓绸缎行能卖的出去吗?” 乔郎君得了徐慕和的钱自然熟络起来,回答道:“哪是卖去西川,不过是经由西川要一并往西去,出了凉州地界还往西,弄到西域去,内边有人用马匹换丝绸。” “还有直接从西川入蜀往身毒去的,那边有人直接用白银换丝绸,还收茶叶、瓷器。” “入蜀也就罢了,往凉州去还要折腾到西川,多费事啊。” 乔郎君小声的说:“娘子是闺中人不晓得,那是谁都能去的?单说西凉州那等地方就难过得不得了,云霓绸缎行是委托西川一个大户绸缎商。” 乔郎君一挑拇指道:“那户绸缎商买卖做得大,常年走身毒、西域,这几年直接投了大量白银在西川建了纺织行,听说东家姓李。” “乔郎君,你这衣裳怎么撕了这么大个口子。” 月芙眼尖,看见他衣摆处被刮了手掌宽。 “我们走镖的人,搬搬扛扛,也不知道在哪里刮的。” 乔郎君扭身看了眼衣摆,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 “回去拿过来我给你连上吧,别嫌弃针线活计差就行。” 正如乔三所说,他们这样走江湖押镖的,一贯邋里邋遢,能有个人不要钱地给缝补就烧高香了,哪还挑针脚。 “这哪好意思……我这衣服还没娘子的线值钱呢。” “乔郎君别再客气,镖行里的郎君们衣衫有破旧的就一并拿来吧。” 徐慕和都发话了,乔三自然不在推诿,连着谢了好几遍。 徐慕和回了客栈后看着桌上那盏未点亮的小油灯发呆。 “姑娘,吃点东西吧,这鸭子确实不错,也不知道用什么香料烤出来的,又酥又香的。” “姑娘在想什么?” 月芙将鸭肉撕好了搁在盘子里,又让小二切了几片白馒头送来,还泡了一壶好茶。 乔三刚送来几件衣裳裤子,还有一件裤子一看就是常骑马的人穿的,屁股那里都磨得透亮了还不舍得扔。 “我在想刚才乔郎君说的事情,怪不得赵家那会子一直想在西川扎下脚跟,看来确实赚钱。” 月芙还以为徐慕和是又想起赵家的旧事不自在。 刚想打岔,就听徐慕和继续说:“如果我们也在西川有个铺面,做出的东西也这样走一圈,想必也能赚不少钱吧。” “我出来也是想见见世面,看看绣出来的东西能不能卖得出去,闭门造车,人就会夜郎自大。” 月芙听罢微微蹙眉,其实姑娘说在明州开个铺子她都挺心慌的。 “姑娘,西川咱们可人生地不熟的。” 徐慕和笑了笑,说:“肯定很难,咱们东西再好,自己没钱又没本事送去西域或是身毒,那些个大商号也未必愿意帮我们。” 说罢笑着拿了筷子吃饭。 第一百一十七章 苔痕上阶绿 第二日,主仆三人洗漱拾掇,早早就在楼下点了早茶点用完,等着镖行的人整装出发。 本来崔护这番出来不愿意带一个女人随行,嫌她们容易行动慢,拖累队伍行程,又恐怕她们吃不了苦。 半路走不动了,丢下不是,停下又耽误时间。 但接连几日下来,徐慕和表现出来的守时,谨慎,不多言语,倒是从没给崔护惹过麻烦。 “徐娘子,今天我们要赶夜路,过了崇明岭才能歇息,你要有心理准备。” 崔护照例每天早上来到徐慕和马车旁报一遍行程。 月芙还私下里打趣过,“这个崔护哪像是镖头,反倒徐慕和像他的东家,天天来‘请示’一遍才行。” 这是出门这么多天以来徐慕和第一次赶夜路。 这些天她都适应的很好,甚至这一路上她丝毫没有车马劳顿的痛苦,只有看遍山水的新奇。 “咱们都机灵点,刚才崔镖头说崇明岭,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是个不好走的地段,做好走路的准备。” 徐慕和预计的果然不错。 崇明岭虽然不是什么险峭地段,但上坡下坡极多,她们三个在马车上,有了陡坡马根本拉不动,就要下车来走。 好在她们带的行李不多,只一些贴身的细软,不然马车拉不动的只好丢在路边弃了。 “咱们这是要走上一夜吗?” 月芙用手巾擦了擦汗,问身边一个趟子手。 因到了晚上,队伍燃起了火把,每间隔一段距离就安排一个伙计,队尾自然也少不了。 “到了前面有处驿站,就能歇会子了。” “那驿站还有多远?” “还得走一个多时辰。” 月芙心里有点绝望,已经是后半夜了,再过一个时辰才能到驿站,他们也歇不了多长时间,镖行队伍每天还准时出发,一刻都不许耽误。 那伙计见月芙累的长叹一口气,笑着说:“小娘子,钱哪里好赚哦,还不是付出这等辛苦才能赚来。” 赶山路,穿长裙自然不便利。 徐慕和在第三次踩到自己裙子差点绊倒后,直接学那些镖行的伙计,把前面的裙子撩起来掖在腰带子里。 “姑娘这,这多不好看啊。” 刘妈妈忙要扯下来,却被徐慕和拦了。 “这黑灯瞎火的谁看,更何况这里头有裤子也不怕,总比拖在地上踩来踩去耽误事好,这会子不要拘小节了。” “刘妈妈,我也想把裙子掖起来。” 月芙倒是没踩着,她就是心疼自己这条裙子。 “罢了,不管这些了,赶路要紧。” 刘妈一摆手笑起来,帮着月芙把裙角掖起来,继续赶路。 像那伙计说的,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到了那间又小又破的驿站。 崔镖头点了下人数和货物安排队伍休息,又下马朝徐慕和走来。 “徐娘子体力还行,竟没有掉队。” 看她三人一脸狼狈,脸颊都因为赶路热的发红。 徐慕和往日遮起来的幂篱这会子也收起来不戴了。 “快去歇着吧,明早卯时过半出发,不能迟到。” 大概是头一回赶夜路,累的一贯早醒的月芙和刘妈妈都睡起了懒觉,若不是徐慕和醒了,一并叫她们起来,恐怕就迟了。 “你们俩也别拾掇了,先收拾好东西,咱们马车上将就一口早饭。” 月芙打了个哈欠,面带倦色。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那些行商真是不容易,每日车马劳顿,风餐露宿的。” “这才哪到哪,还有小半个月的路程呢,咱们已经是好的了,坐在马车上,行李有马拉着,那些个逃难乞讨的人,只能靠脚走路。” 就这样早起晚睡,偶尔还要走夜路山路,又跟着队伍行了半个月,徐慕和主仆才到了西川镇上,只是这地方要比他们想的还糟糕些。 “这就是崔镖头说的繁华呀,还赶不上咱家门前的街市口呢。” 月芙撇了撇嘴。 徐慕和没心思考虑西川好不好,她需要先找到一个愿意护送她往细水县去的人。 崔镖头在跟云霓商号的人交完货后,在客栈里被徐慕和拦下。 “镖头,出发时您跟我的提议,镖行中可有兄弟愿意了?” “今晚我再问问。” 崔护不是忘记了,而是没人愿意多走一趟路,更何况徐慕和给的钱不多。 到了西川,送完云霓商号的货,三日后就得启程,再押送另一批货回明州,去趟细水县一去一回要浪费两天,都盼着歇歇脚,故没人愿意去。 “那就多谢崔镖头了。” 慕和朝他福了下身子。 “姑娘,他不是想多加些钱吧,看着不太愿意的样子。” 回房后月芙悄声的说。 “你别乱讲”,徐慕和摘了幂篱歇下。 “他是个镖头,有些身份的人,不至于贪图这几个钱,去细水县怎么也得两日往返,谁还不想歇歇。” “明早如果没有人护送我们怎么办呀。” 月芙有点担心,这个地方看着偏僻,来来往往的人说话又不太听得懂,看着还民风不化,她都有点害怕了。 别钱没要到,反倒再遭了贼。 “没人护送咱们也得去,已经到了西川,还差这最后一关。” 徐慕和虽然嘴硬,但是心里还是害怕,直到半夜睡去之前还在合计这件事。 …… 翌日一早,徐慕和收拾停当打算去找崔镖头,出去后却发现他已经在楼下用早饭了。 因镖行队伍正在休息,所以没有伙计早起,都盼着缓过乏来,有体力再走下一趟镖。 “我送你们去细水县。”崔护喝了口茶,腰间别着刀说。 “怎么敢劳动镖头呀。” 月芙忙跟他客气。 “出发吧,早去我也能早回。” 他话不多,转身出去,小二已经将马车在门前备好,车上套了两匹马。 崔护看着徐慕和上了车,亲自赶着马往细水县方向去。 崔护其实一开始也没想帮徐慕和,实在不行就在当地找个愿意去的向导,花些钱打发一趟,反正都是徐慕和出。 其实崔护已经听说徐慕和是来替马家要账的,也知道那里头有她一部分钱。 一开始他还觉得这个女人莫不是脑子有点问题,那么多要债的都不肯来,她就那么十几两银子何必出头。 这账能不能要到说不准,她一个女人得吃多少车马劳顿之苦,还抛投露面的。 但这一路上见她一个女人着实不易,难免有些怜香惜玉。 透过那顶幂篱,崔护看到的是徐慕和充满神采的坚定眼神,与她柔弱的容貌不太搭调,但就是这种反差,让他萌生了能帮一把是一把的想法。 马车出了镇,往细水县去,没有徐慕和想象的一片片绿油油极为广袤的田野,而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田,倒是绿荫成林。 不愧是养蚕缫丝的地方,到处都种了桑树。 想必在西川人的眼中,用来赚钱的桑树跟地里的粮食一样重要。 套了两匹马的马车驾的飞快,风吹进马车里,即使在这微微闷热的天气里也不用打扇。 第一百一十八章 草色入帘青 “这个崔镖头看着凶神罗刹一般,其实是个好心人呢。” 月芙小声的夸赞。 “所以人最不可貌相。” “欸,这崔镖头虽然黑了些,但也是个齐整人啊。” 刘妈妈夸他容貌也不是很丑。 其实刘妈妈是说给徐慕和听的,若能跟崔镖头结亲也挺好,出了趟门捡个夫君,天作之合。 徐慕和没有接茬,她现在心里完全没有再嫁的想法。 从家里出来时没有,如今看到这广阔的天地后就更没有了。 “月芙,把肖郎君的地址找出来,等进了细水县好给崔镖头看下。” 徐慕和现在只想把钱要回来,把这个卷了货跑掉的人找出来。 …… “有人吗?” 月芙扣了会子也没人应声,她又大力几分继续叩门。 “会不会找错地方了呀?” 月芙有点灰心的看了眼徐慕和,这个蓬门柴户的地方怎么也不像是学政的宅第。 虽说学政是个小官,好歹也是个官呀。 这大门就是两块木头板,连油漆都没有,更不要提雨篷了,两边贴着的春联也因雨打湿褪色地不成样子,还折了一半在那里挂着。 “从地质来看没错。” 慕和也眉头微蹙,“会不会白天去了府衙,没有在家?” 按照明州学政宅第前衙后寝的规矩,这细水县也应该是吧。 大家刚要泄气,那门有了声响,只是咣哩咣啷好一会子才打开来,开门的人竟是肖彦松。 “肖公子,真是肖公子!”月芙声音兴奋起来。 肖彦松见过徐慕和一两次,见她主仆三人站在门前,后头还一个架马车的大汉,先是一愣,随即赶紧拜了下。 “徐娘子怎么在这儿?”他脸上颇为惊讶,又赶紧往里面让。 “快进来说话。” 崔护见徐慕和找到了要投奔的亲戚,下车解下一匹马,见肖彦松家门太窄,马车进不去,便将马车拴在了门前的一颗树上。 告辞道:“既是安全护送娘子到达,我便告辞了,还有镖要走,耽搁不得。” 知道崔护不愿耽搁,徐慕和赶紧让刘妈妈谢崔护一吊钱,“这钱还请镖头收下,路上吃些酒肉才好。” “不用了”,崔护推却,“徐娘子帮我镖行的伙计缝补了不少旧衣,这一来一往算是全了情意。” 说罢上马,朝东一路去了。 送走崔护,徐慕和跟着肖彦松进了他家,只留了月芙坐在外头的马车里看东西。 谁想这房子外头不好看,里面更难看,简直院子不像院子,屋子不像不屋子。 可能除了正房两扇窗户的窗户纸是新的之外,就没有一处能入眼的,而且他怎么连个小厮都没有。 “正好刚才我让四九去市场买些菜回来,像是知道今天有客来一样。” “刚才敲门没人开,我们还以为哥儿白天公务去了。” 进了正厅,肖彦松只拿了几只陶土烧成地茶碗出来,一时人多又尴尬的不知道如何分配。 “四九出门了,我在屋子里一时没听见,后来门栓又卡住,让几位诸位久等了。” 他虽是穿的住的破旧寒酸,倒是极为整洁,桌椅茶碗看着就干干净净的,连碗里的水都清澄澄的。 “而且跟明州不一样,不是前衙后寝,平日有公务要去县衙门,离这得半个时辰的脚程,而且除了春招和结考之类的公务我也不用过去,县衙地方也有限,都去难免挤。” 从他的话里听得出来,这细水县不止学政寒酸,恐怕县令也寒酸。 “徐娘子这番前来所为何事?” 刘妈妈扶着徐慕和落座,把手里拿的,身上背的都放到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秦夫人托我家姑娘带给公子的,有四季的衣裳,一包五十两的银子,还有些药膏药方子等琐碎物件,您清点一下吧。” 肖彦松忙起来做了一揖,谢道:“这话说得我羞愧,难为娘子远道而来捎带这么些繁难东西,我们两家世交,姊妹们又有金兰之谊,怎么会差呢。” 徐慕和也朝他一拜,又坐下说:“除了帮秦夫人捎带这些东西给哥儿,还有一件我自己的私事,可能会麻烦到你。” 她从袖里将账单和欠条拿出来给肖彦松过目。 “我是来跟这个人要账的,可是他这个地址是假的,去了后并不住在此处,因为他卷了货跑了,银子迟迟不到,原债主马掌柜已经被逼得吊死在家,他儿子既要料理丧事又被其他要债的看管起来,只能四处求人来收这笔款,要得了也算是救他一命,不然只能父债子偿典卖祖产,恐流落街头,这又是一条人命。” 肖彦松眉头微锁,问道:“徐娘子,既然地址是假的,那我如何能帮你?” 徐慕和道:“先前马家的人来过西川,虽然欠债人的地址是假的,但打听到他原来的东家,他东家只是说这个人早就走了,却怎么都不肯透露他的一点讯息,所以我想能不能从官府角度查一查,既是伙计,录用时肯定备案户籍等情况,不过是不肯理会罢了。” 肖彦松觉得徐慕和说的很有道理,点了下头。 “那马家的人是否也去过县衙呢?” “去过,只不过强龙难敌地头蛇,显然这个欠债的原东家与县衙里的人是有交情的,推三阻四的不肯管,马家的人甚至连诉状都没递上去。” 肖彦松将欠债人的信息抄录下来。 “我与县衙里的孟大人关系还不错”,抄录完毕,肖彦松将欠条和账单又还给了徐慕和。 “细水县的县令年事已高,恐怕明年就要离任了,每日糊里糊涂的,最烦断案子,恨不得都拖拉下来交给下一任县官,所以不肯接诉状也是可能的,我先让孟大人去查查看,若有线索再告知给娘子。” 正说话,买菜的四九回来了,一进院门便高兴的说:“公子,外头有架马车,也不知道是谁家来了客人了。” “是你家来了客人”,刘妈妈打趣的说话。 “去把马车送去隔壁家里暂存,咱们家门小进不来,好让外头候着的月芙姑娘进来吃杯茶歇歇。” 四九得了命令忙放下买的肉蛋和菜,给徐慕和主仆做了个揖,跑去门外安顿一番。 四九再回来时,只见厨房升起了炊烟,平日空着的偏房里,月芙和徐娘子正在打扫,肖彦松又让他过去帮忙。 “怎么这么大灰,这屋子平日没人住吗?” 月芙用一块手帕包在头上,免得落了她一身的土,却还是呛得直咳嗽。 “平日里除了我们主仆在这,连只母狐狸也没有。” 四九抱了新的席子铺在床上玩笑道。 第一百一十九章 雪满山中高士卧(一) “你家公子也算是个官儿,难道连个访客也不曾有?” 学政虽不是什么大官儿,可要紧着呢。 在明州时候,徐家的客人络绎不绝,有望子成龙来拜会的家长,私塾的先生,秀才举子,哪天不是热热闹闹的。 所以做地方的学政教谕可是正经体面的差事。 即使为人清廉不收财礼钱帛等贵重的东西,门下学生孝敬的鱼肉蛋都能俭省不少家用。 拿徐家来说,月芙自从进徐家做丫鬟起,徐家就没花钱买过一条鱼。 全是那些门下学生河里钓了来孝敬的。 即使徐老爷推脱不要,他们也想办法换了鸡蛋蟹子之类的东西来。 “唉,姐姐不知道,这里哪比得上明州,明州府里读书盼从仕途的人多着呢,这细水县,就是那些朝廷立的学堂都没人来,更不要提花钱去私塾了。” “明州府若是家里三代全是文盲,宗族里男儿全是白丁,儿子不好讨娘子,女儿不好嫁人,可这里全反了,几辈子里都没一个读书的,不说读书,连大字都不认识一个。” “孩子生下来养到六七岁就跟着家里种田养桑,要他们把孩子送去学堂里读书,家里岂不是少了一个劳力,那是万万不肯的,男儿到了十五六岁,女儿到了十二三岁就开始行嫁娶。” 四九又铺了一床新褥子在那席子上。 “正因为整个细水县都不重视读书知礼,所以这学政就是最不体面的差事,来去五六位学政了,没一个能劝动他们的。” 四九撇了撇嘴一脸鄙夷的说道:“徐娘子您能想到么,这里竟没有个像样的郎中,一旦人病了就请村里的巫婆来跳神。” “有一次我家公子看一个孩子受风寒,想弄些药要给他,谁知道那巫婆跟父母偏拦着,到底那孩子第三天就死了,愚昧透顶。” “没想到民风如此不化。” 徐慕和听罢也心有感慨。 “这里山多水多,树多路险,不方便与外人交流,所以极为闭塞。” “连官道就一条”,四九伸出一根指头比划着。 “现在连这条官道都没钱修,越是没钱就愈发精穷。” “还有更想不到的呢”,四九长叹了口气。 他折腾一气累的出汗,靠在桌边倒了碗水喝。 又说道:“我跟公子刚来那会儿,见一家人穷的不行,竟把自己七八岁的女儿给嫁了,嫁给了一个三十几岁的老光棍!” 月芙听罢吓得瞪大了眼睛。 “后来一打听,什么老光棍儿呀,都讨过两个老婆了,前两任老婆都是小女孩儿,最大的也大不过十岁,都是家里养不起的,或是孩子多不愿意养的。” “那丫头结了婚没些日子又死了,他又四处张罗给自己讨老婆,其实就是想看谁家的女孩子不要,拿点粮食就换回去。” “县衙就不管一管?” 四九头摇的欢。 “管不了,当时管住了,背地里还会偷偷送过去。” 帮忙收拾完屋子,四九便带着徐慕和主仆去用饭。 今天是刘妈妈掌勺,总算能吃点像样的菜色。 往常都是四九下厨,他原本就是一个书童,哪会烧菜,不过是弄熟,将就下咽罢。 反正不吃就得饿肚子。 “好在这细水县物价很低,公子每月三两银子俸禄买什么都够用了。” “四九,你家公子也没讨个娘子?” 月芙笑着打趣,“有了当家夫人,日子哪能过成这样。” 四九一听月芙的话反倒笑起来。 “姐姐是不知道,我家公子刚来时,提亲的媒婆都要把门槛踩坏了,介绍了十几二十户,可这细水县划拉来划拉去,哪有一个平头正脸,知书达理的。” “我家公子开始还文雅的推脱,后来烦的闭门,不许放她们进来,吃几回闭门羹后也就不来了。” “内个长舌老婆,四处的说我家公子有隐疾,恐怕不行。” 慕和听说过肖彦松跟慕欢的事情,想必他是喜欢慕欢那种风流娇俏又才思敏捷的姑娘。 这民风不化的地方想找这样类型的姑娘出来,恐怕是不能了。 “那你家公子还能耍一辈子光棍儿?” 四九揣着手说:“公子眼下是没心思想其他的,春季入学的新生,全县一共还不到十个,还全是四岁以下的孩子,家里哪是送来读书的,分明是找个地方有人看着。” “最小的一个话还不会说,他娘把人搁在板凳上让先生给瞅着,说是自己要去地里干活儿。” 徐慕和与月芙听罢哭笑不得。 “公子挨家挨户的劝他们把孩子送进学堂,可就是没人愿意,有的给些面子来几天,又被叫回去干活了,越是不读书人就越野蛮,越是不知道理,这细水县就越多荒唐事儿。” 四九应该是平日里也没个说话的人,从见了徐慕和她们嘴上就没停过。 “这几年不是在镇上开了纺织行,开始招能使织布机的织女,对蚕丝也要的愈来愈多,所以更没人来上学了,不是去做工挣钱就是在家里养蚕缫丝,有些人家地都不种了,全都种上桑树。” “不种地吃什么?” 四九连着摇头,一脸嫌弃,嫌弃他们没见识。 “靠做工和养蚕得来钱去买,但是西川别的县种地也不多,肯卖粮食的少,一些奸商囤积居奇,米价越来越贵,去年光冬天因没有余粮就饿死了三户人家。” “也许是长记性了,今年不少人家把桑树拔了些,种些地,将粮食屯起来过冬。” 因家里地方局促,没有专门用饭的花厅或是偏厅,只能在正厅摆了桌子吃饭。 这桌子还一个腿折了用几块砖垫起来。 他二人和刘妈妈落座在蒲团上,月芙和四九给大家摆筷子伺候。 徐慕和看这也不像是地炕,屋子里也没个火墙,便问了句,“这儿冬天不冷吧。” “阴冷阴冷的,我第一年来都长了冻疮了,碰上下雨简直冷到骨缝疼。” 四九真像个话口袋子,这一对比,肖彦松更沉默寡言起来。 “到了夏天潮热的浑身起疹子,我们只能种些薄荷,捣出汁水来抹在身上凉快。” 肖彦松料到四九已经将这里日子不好过都告诉了徐慕和,讪讪地笑着说:“徐娘子住在这里恐怕要委屈了。” “不怕,这一路过来的苦我都吃了,不差细水县这一顿。” “只是徐娘子怎么从徽州回来了?” 肖彦松没想到她与夫家和离,还以为是家中出了什么要紧事,又担心是长辈,故多问了一句。 “我已经与赵家和离了。” 肖彦松猛地一愣,难免觉得失礼,倒是徐慕和提及此事很淡然。 他忙打岔说:“用饭吧,大伙儿也饿了一天,我只能用这些略尽地主之谊,也多谢刘妈妈,让我跟四九终于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 四九这会子一言不发,专心吃饭,没一会儿就扒完一大碗饭,自己又去盛了一碗。 “你是饿死鬼托成的呀,慢些吃,别噎着。” 月芙见他吃相难看笑话他。 “小娘子你别笑话我。” 四九嘴里还叼着一个刘妈妈夹给他的鸭翅膀,含糊不清的说:“你像我馋了这么久,指不定比我吃的还难看呢。” 两家人本是旧相识,这顿饭吃的其乐融融,也没有主仆间的分别。 最后以四九吃了三碗饭,肚子撑得圆圆的告终。 第一百二十章 雪满山中高士卧(二) 肖彦松平日里忙公务,其实就是去各家各户要他们把孩子送到学堂读点书。 不求他们写字考试,好歹能分辨是非对错,总比当个野蛮人要好。 再加上替徐慕和求人查欠账骗子的事情,他就更忙起来。 也不知道是真得忙的不着家,还是怕有闲话,他连着两日住在了衙门里。 徐慕和帮着收拾了几天家里,想着给他再添些像样的碗碟杯子,故带着四九赶车往镇上去了。 “要不再给郎君添一对枕头吧,姑娘是没看见,他俩就在枕头皮子里塞上几把干草,还不睡的脖子疼。” 月芙想了想又说:“再买一双新鞋子,里里外外就看见那么两双靴子,夏天也不嫌热。” 慕和听着月芙絮絮叨叨的讲着,今天偏又闷热,她便掀开了车帘,放了纱窗凉快凉快。 “你看那里是不是躺了一个人?” 徐慕和突然看见路边的草丛里伸出一双脚来,赶紧拍了拍车厢,让四九停下来。 “娘子怎么了?”四九在外头问道。 “你快莫回去十几步,看看那草丛里是不是躺了个人,我看见有一双脚伸出来,怕不是什么人倒在路边,快去看看。” 四九只顾往前看了,没注意旁边,怕不是下地干活然后躺在那里休息的人吧。 过了会子,四九跑回来喘着气说:“徐娘子,是个小伙子,应该是讨饭的,浑身脏兮兮的,饿倒在路边了,我刚摸了下还有气儿。” “快把他救起来。” 慕和忙戴了幂篱与月芙下车,想帮四九把内个人拖上马车。 “这臭的,是多久没洗澡了。”四九扛起他时被熏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人穿的破破烂烂,头上带着个破草帽,扛起来时也掉落在田里。 赤着一双脚全是徒步留下的伤痕,双唇因为干渴发白起皮,因饿得羸弱孱瘦,四九扛起来都不费力气,简直像个麻杆儿。 “月芙,快拿些水给他润润。” 慕和用干净的帕子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泥和汗。 看着也就十四五岁的小伙子,疯头疯脑的,用一根折了的筷子挽着头发,倒是生的长手长脚。 给他灌了些水,按了按人中,唤了他好几声,人终于醒了过来。 少年睁眼,看见是两个娘子,一个约摸十七八岁,穿戴像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另一个戴着幂篱看不清面容,他只没力气的眨了眨眼睛仍说不出话来。 “徐娘子,咱们是掉头回去还是去镇上?” 路已经赶了一半,往哪边走都是一样远。 徐慕和答道:“继续去镇上,咱们买些粥米给他,他饿了太久不能吃别的,得养几日才能正常吃饭。” 找了个客栈住下后,喂了些水米给小乞丐,便放他在这里睡觉养着,另叫小二不要打搅他,徐慕和带着四九月芙买东西去了。 月芙选了家杂货铺,在里头挑枕头瓤,听掌柜的给她一样样介绍稻壳的、荞麦皮的。 徐慕和则跟四九在隔壁的铺子给肖彦松买鞋,虽出来没有带尺寸,但四九还是知道他家公子多大的脚。 正选着,隔壁有了口角,徐慕和是听不太懂西川土话的,但双方里有一个也不是当地人,口里操的倒像是明州府附近的官话。 “你做成这样子我没法要!” 操西川土话的应该是个掌柜的,追着说话的蓝衫男子出来,手里还拿了一个半成绣品。 这个大小的绣样可做扇子也可裁成帕子,小孩子的肚兜帽子也行。 想必这个蓝衫男子是来收货的,将这些半成绣品买走,做成不同的东西卖出去。 “这跟你订货时的样品一样的么,你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 掌柜的急了,不停把东西伸到他眼睛底下,让他看。 因为有口角,围观看热闹的也聚起来,慕和手里拿着鞋也扭头看去。 “怎么能一样,你做的这么糙,鸟不像鸟,像个鸭子,花不像花,像个麦子,你看看这背面,全是疙疙瘩瘩的线头,你让我卖给谁。” 蓝衫男子也很激动。 “还有我定了六种花样的订单,你们的绣娘只能绣出四种,还有两种仿不出来,你不早告诉我,我怎么跟东家交差!” “你要我赔你钱,我还没要你赔,现在拿不出像样的货来,眼看着镖局要动身入蜀,我还得在蜀中花高价钱重新赶工,这就赔进去多少银子。” 确实怪不得这个蓝衫男子,这绣品做的确实糟糕。 而且为了降低成本,很明显店家用的丝线质量一般,将这样上等材质的绫都糟践了。 花样仿的效果差,为了赶工就拉低绣品质量,自然是卖不上价钱的。 那蓝衫男子边离开边摆手叹气。 “这镇上连个像样的绣坊都没有吗?” 慕和抬头看了眼隔壁的招牌问道。 “这里的女人从小就只会养蚕缫丝,哪里会女红啊,家里买得起织机的各个都是纺织的好手,这些人不得不把纺好的丝绸锦缎送去蜀中,让那里的绣娘加工。” “怎么没聘请些绣娘到这里来?” 慕和结了钱,带着四九他俩去下一家铺子。 “请来过?一则绣娘不愿意传授本事,二来这里贫苦些,没有外地人愿意在这久留,慢慢的都跑去蜀中去了。” “娘子没听过一寸蜀锦一寸金吗?蜀绣跟蜀锦是并蒂开的花。” 四九说罢去跟月芙买窗纱,而徐慕和则驻足在一个外兑的铺面前。 她看着这个荒着的铺面,心里想盘下做生意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娘子可是想兑铺面?” 旁边一个点心铺的男子迎出来拱了拱手,大概是看见有人搭话。 四九赶紧跑过来,怕徐慕和吃亏。 “哦,这铺面要兑的话多少银钱?” “三十八两银子。” 这么大一个铺面就只要三十八两?若是放在明州,两三百两也下不来。 “你少胡说,这么个破铺子还要三十八两,骗我姐姐从外乡来。” 四九学了十成十的西川话,跟那男子一摆手。 “要是诚心盘下来也能再商量商量。” 男子又说:“这后头还有一个小院子,不耽误一家人住下。” 四九拦住徐慕和说道:“徐娘子,西川铺面不值钱,这里可不是寸土寸金的明州府,而且这样子空着没人买的小铺面,前后两条街多得是,还有比这好的呢。” “真的”,四九给徐慕和使了个眼色。 那男人见四九是个懂行的,赶紧开始插嘴夸自己的铺面好。 第一百二十一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一) “我这可是福旺之地,你们去看看后头的院子就知道多大了,三十八两一点不贵。” “要不您带我进去看看吧。” 徐慕和想着,这片铺面大小应该差不多,格局也相近,看了一个也就了解了大致。 “姑娘,您真要盘店铺呀。” 月芙买了窗纱跟上来追问,难道她家姑娘要在这西川开铺子? 前面是个七八平方的铺面,有柜台和桌椅一套,从后门往里去,是一个十几平的院子,一间正房,东边一处厢房,西边是一处雨篷未起屋子。 “这里能堆放货物,这屋顶我也是我新修缮的。” “这两处铺面都是你家的?”四九问道。 “买卖不好做了,我跟儿子各开了一家,我做点心,他卖杂货,后来他就举家入蜀谋生去了,想着在那边站稳脚跟再回来接我跟他娘过去。” 徐慕和站在院子里,看着那四角的天空,不知道为何,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多谢您带我进来看,我回去考虑考虑。” 大概是徐慕和说考虑,月芙回客栈的一路上不停的劝道:“姑娘,您要做小买卖也得回明州啊,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多危险呀,而且咱们也没熟人,生意也不好做,您可得想清楚,要不要先回去跟夫人商量,咱们也没带那么多银子来……” “你怎么那么聒噪”,四九都听得不耐烦了。 “这里店面便宜,这个价钱在明州府只够租的,买是断断买不起的,而且这里需要绣工好的人,回明州我们没有优势,这里没有独有风格的绣工,若是有与蜀绣全然不同风格的绣工,一定会独占一席之地。” 月芙听罢,觉得徐慕和是打了六七分主意了。 “好了,我们也逛了很久了,回客栈吧,还有个人在那里养病呢。” 看月芙脸都黑了,四九凑过来问,“你不愿意留在这里啊?” “谁愿意留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你不是说这地方连个绣娘都养不住么。”月芙撇了撇嘴。 “住惯了其实还行”,四九挠了挠头。 “而且你们也不算无依无靠,我们公子不还在这里做官么。” “你们公子在细水县,离得那么远,有什么用处嘛。” 这也倒是,四九赞同的点头。 “遇上坏人等你家公子来搭救都来不及了,所以说,我家姑娘还是快打消这念头才好。” …… 回了客栈,再没提起盘铺子的事情,徐慕和先看了眼床上的人,以为还睡着没醒。 刚要叫他起来,却发现小乞丐瞪着眼望天,吓了慕和一大跳。 “你既醒了怎么不起来?” 小乞丐木然的坐起来,抹了把眼泪大哭,“我姐姐死了,她死了!” 原来这孩子是想姐姐了,徐慕和看他可怜,伸手摩挲了下他的头发,月芙忙把慕和的手拦了回来,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他的头发脏。 “你还有什么亲人?” 小乞丐摇了摇头,“我家里遭了灾,就剩我姐弟沿路乞讨出来,冬天都挨过去了,谁想姐姐病了一场就死了,就剩我一个人。” “你家是哪里的?怎么要饭要的这穷乡僻壤的地界来?” 若是个聪明的也不至于往西川这穷地方来。 “泉阳的,西南内边。” 慕和没出过远门,从来没听过,让月芙再给他端些吃的来。 “你多大了?” “十五。” 他捧着粥喝了两口,谁料又哭起来。 慕和知道他这是得了吃的又想起他的家人,心里难过。 “人死不能复生,你姐姐泉下有知你能活下来也会高兴的,快把粥喝了,一会儿让四九给你洗个澡,换身衣裳。” “娘子收下我吧,我无依无靠无处去了,娘子留下我给我口饭吃,我也能活命,我什么活儿都会干,什么活儿都肯干。” 他就在床上跪下给徐慕和磕了好几个头,虽然有被褥垫着,可是还是砸的床板咚咚响。 “你这小子倒是会赖。”四九笑着说。 “你也是命大,这一路上也没让山贼什么的抓去当了壮丁,也没被人贩子绑了卖咯。” 小乞丐抽噎着说:“冬天那会儿有户人家说是要讨我姐姐做妾,也肯让我跟着进门,我姐弟二人实在是冷,想也没想就高兴跟着去了,谁想是个骗子呢,将我姐姐关起来,要她卖身挣钱,后来还是我夜里挣了绳子带姐姐逃出去,我二人离了官道也找不到路了,漫无目的就到了这边来。” “后来姐姐病了,说她浑身冷,我想她是喝那河水没喝好,只过了一夜就没了,我刨了个坑将她埋起来,只能一个人继续走。” 他的经历也是够坎坷的,慕和听了愈发心软。 他也不过是个受了饥荒的十几岁孩子罢了,跟慕礼年纪差不多少。 “可我家里不缺仆从啊。” 慕和知道像他这样的良家孩子,本不是奴籍,若是一般人家带回去,就怕留不住,毕竟谁愿意做一辈子奴仆。 哪日跑了也是抓不到人,且官府也不愿意管这样的事情,而且不知根不知底又怕手脚不干净。 “我识字,会算术,也会写。” “你还读过书?”四九抱臂看热闹的笑着问。 “在家里时读过两年私塾,后来我爹没了,家里没钱供我继续读书,再后来娘也死了,房子为她看病时卖了,姐夫一家也遭了灾,抛下姐姐就跑了,最后姐姐回家来,带着我出来讨饭。” 他又哭起来,慕和再听不得他的凄苦,忙让他起来,不要再跪着。 “这样,你暂且跟着我吧,反正你也无处可去,看看能否帮你找个安身的去处。” 慕和看着他心里暗暗地叹道‘银子还没个头绪,倒是捡了这么大个小伙子。’ 世事难料,却也有趣好笑。 在客栈歇了一夜,翌日慕和一行人便赶着马车回细水县肖家。 肖彦松这两日倒也没有白费功夫,孟九详帮着查到了欠账骗子的线索。 只是他一回家来,竟发现多一个大小伙子在那。 “这位是?” “公子,这是徐娘子在镇上捡的。” 捡的?看着少年洗净了,换了衣裳还是个不错的样貌气度。 “周凡的事情说来话长,是个逃饥荒的可怜孩子。” 肖彦松上下打量了周凡,不过也没心思先聊他,想先把欠账事情有眉目的消息告诉徐慕和,好让她别太着急。 “孟大人查了下户籍,有了新发现,对你要账很有利。” 一屋子人对肖彦松带回来的消息都显得极为雀跃。 “公子先坐,慢慢说。” 周凡上前给斟了茶,行动规矩老实,并无半点粗野之气。 第一百二十二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二) “在县衙内协助县令老爷断狱查案的孟大人特地翻了几年来西川各县的户籍册,发现欠账的这个胡平与王戴望有些关系。” 王戴望?徐慕和突然想起来了,内个胡平原来的东家不就姓王。 “两人有亲戚?” “王戴望与王戴德是一个父亲生的兄弟,这个王戴望将自己的妻侄介绍到本家嫡出兄弟那里学徒,在王戴德的当铺行做了两年,后来因手脚不干净被撵到王家的庄子上当个小管事。” “可能是受不了苦,胡平在庄子上待了一两载后想让王戴望去要回徒工的身契,然后出去经商。” “既是如此,王家若有心袒护,拒不告诉胡平的下落,我们也无可奈何啊。” 徐慕和有些失落。 “转机就出现在王戴德身上。” 肖彦松面露喜色,“他当初赌气,觉得胡平偷换当铺东西让王家铺面吃了亏,所以拒不给胡平的徒工身契。” “也就是说胡平还是王家的徒工,如果他在外招摇撞骗,王家仍旧是要负责任的。” 肖彦松点了下头,“要么王家把胡平找出来对峙,让他承认这笔欠款是行骗所致,与王家无关,要么替胡平还了这笔钱。” 徐慕和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虽然接下来还有难办的事,可至少向前迈了一步,有了解决的办法。 “怪不得之前找到王家他们的态度那样过激,原来是这个关系,王老爷这会子肯定肠子都要毁断了。” 徐慕和又有一点担心。 问道:“之前我听马家来要过账的人说过,王家跟县衙里的人似乎有交情,恐有所包庇,我们若是写了诉状递上去,也未必有人理。” “放心吧”,肖彦松胸有成竹的喝了口茶,“那是之前马家的人没认准人,若是把状纸送到孟青天手里,早就水落石出了。” “孟青天可是你口中说的孟大人?” 肖彦松点了点头。 “就是他,我将这桩带了人命的冤情给他一讲,孟大人连夜查理,不过两天就有了眉目。” “那下一步我们是先去找王家谈,还是直接写诉状为好?” 徐慕和颇为谨慎的问道。 她是外来人,不想因为这件案子闹起太大的轰动,而且也怕对肖彦松不利。 “你可以先去找王家,让王家揪出胡平还债,如果胡平不肯还债再递诉状到县衙给孟九详,向他申冤。” 说到这,慕和倒是有些不明白了。 “这县衙难道不是县令大人说的算?为何又出了一个孟大人坐堂?” “徐娘子有所不知”,肖彦松叹着气摇了摇头。 “孟九详原是主簿,原来主刑狱的典史县尉年岁大了,谁料还没来得及乞骸骨就死在了任上,朝廷缺官又迟迟派不来人,县令便奏请知府,令孟九详兼县尉。” “县令年高,精力有限,也已奏请告老,只等吏部批下来就走,故不太管事,一应大小事情都由孟九详代理。” “至于与王家有来往的那人,就是本县的巡检。” 四九插嘴道:“哪个穷乡僻壤不缺官,咱们公子除了任学政教谕还代着县丞呢。” 徐慕和听主仆俩这么一说,心里倒也了然肖家当初想与汪、高两家结亲的迫切。 朝廷向来仅先放缺,优先到外地做官,哪怕是中了进士头几名,留任京中也极难。 从古至今有几个天纵英才能得陛下青眼,还不是要依靠在吏部有脸面,能说的上话,才有希望外放到宜人的好地方去。 剩下的,都派到这民风不化之地。 甚至还不够,都得一人挑起两三付担子。 怪不得总听闻有些个新上任的进士老爷,不过在任一两载,还等不到考绩调任就客死他乡了。 大抵都在这些个不毛之地适应不了,英年早逝罢。 …… 事情既有了眉目,肖彦松连夜给徐慕和写了一纸诉状,让她去王家时带着,也能给对方一个震慑。 故第二日,徐慕和乘着马车直接往王家去。 “你找谁?” 门子在门口堵着徐慕和一行人问道。 “我是王戴望老爷介绍来拜见你家老爷的。” 提起二老爷的名字,那门子有点不耐烦,但还是往里头回禀了,没会子出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像是管家的人。 “这位娘子是二老爷介绍来的?怎么二老爷从未提起过此事?” 管家仍将徐慕和一行人堵在门口未让进去。 “王戴望老爷说了,只有亲自见了王老爷才能谈一谈徒工胡平的事情,还望管家通禀。” 一听又是胡平的事情,那管家脸色一黑,想要闭门谢客。 却被周凡用手顶住门,没关成。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平明白日竟想私闯人家不成?小心我们去告官!” 管家吓唬周凡,用手指点了一圈外头的人。 月芙从袖管里拿出一封卷起来的诉状。 徐慕和和声细气的说:“我这里已拟好一份诉状,如果今日王老爷还是闭门不见,那我就要把这纸诉状送到县衙孟大人,孟青天那里,我想一定会有一个决断。” 管家听罢一丝犹豫,觉得这次来的人不再是愣头青,恐不能随便打发就走。 他们连告状要去县衙找典史孟九详而不是县太爷都一清二楚,恐怕背后水很深。 故管家态度有了回旋余地,说道:“你们且等等,我要先去回禀老爷。” 王戴德终于露了面,请徐慕和一行人到正厅看茶说话。 只是这王老爷因为胡平的官司面堂发黑,脸色难看。 他揣着手坐在上首,冷言冷语说:“我跟马家的人已经说明白了,钱是胡平欠下的,要账就去找他要。” “王老爷,您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了,这个胡平在王家铺面庄子上没做过什么好事,您反而倒愿意咬死不供出他来。” 王戴德一听,这娘子是知道胡平跟他家的过往,被塞了嘴。 “你既是知道他的过往,就更不该来找我要钱。” “钱是胡平欠下的,我们要找的也是胡平,现在我有两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就看王老爷要选哪个。” 徐慕和泰然地说道:“一则,胡平若真的逃了,他还有家小,田宅,还有包庇他的姑姑,姑父可以代为还钱。” “二则,如果连这点子忙都帮不了,那我们只能诉状递到县衙去,彻查出来胡平是顶着王家徒工的身份四处招摇撞骗,那您可就真的把锅全顶了。” 王老爷突然显得很激动,拍了拍桌子。 “几百两银子,你们就去收人家田地房子,这不是绝人家么。” “绝人家?”月芙突然冷了脸色。 “那因为被骗,吊死了的马掌柜怎么算?逼死人家就不是绝人家了?” “这这……” 王老爷还不知道马家有人上吊的事情,惊慌的看着徐慕和。 “此事当真?” 徐慕和将欠条拍在桌上。 第一百二十三章 善恶终有报(一) “这欠条上即使没溅上鲜血,也有着马掌柜的冤魂,难道王老爷就不怕作孽,得了现世报?” 王戴德双肩也垂下去,长舒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内个混账不是东西,早在当铺偷换东西时就该把他撵出去,是二房的老二非说看在亲戚的面子上放他一马,让他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这下好了,出了人命,把人家骗死了,我也不管了了,我王戴德活了四十几年也没做过这么大的孽。” 说罢,他示意管家上前来。 “领个路,带他们去胡家。” “要是胡平跑了,只剩家中妻小,你就再领个路去二老爷家,都是他整日弄些不三不四的侄儿外甥来添乱。” 王戴德松口有了话,徐慕和也不耽搁,赶紧起来告辞。 “管家,请您给写个地址吧,今日我只带了贴身的两个仆从,恐怕只身前去要账不安全,打算做了万全的准备再去。” 徐慕和还是很谨慎的。 那管家摆手笑了笑说道:“娘子不必怕内个孬货,他还有内个刚性,这会子指定躲在他姑姑家中,只是难在你去要了,他即使有钱也不肯给,简直就是个赖子。” “怎么还有这样无耻的人”,月芙听了都皱眉。 管家捋须一笑,“当初在当铺抓住他偷换东西,让他把钱吐出来平账,他就躺在地上不起来装死,伙计往他脸上啐唾沫他还嬉皮笑脸的,浑身没有二两重,看着是个体面人,其实就是个赖子。” “我看你们两个娘子跟一个小爷们是弄不过他的。” 管家写了地址交给徐慕和。 “我们老爷之所以替他隐瞒,一则是不知道出了人命,二则是这人实在会赖,早晚还得来家里也赖几个钱呢。” 徐慕和拿了两家的地址与管家拜别,上了马车。 “姑娘可有打算?是直接去胡家吗?” 徐慕和摇了摇头,略有思忖的说:“管家说这人是个赖子,那我们即使打他骂他他也不怕,送去告官,恐怕他宁愿进去坐牢,也不肯吐出钱来,我们不是来惩恶扬善的,我们是来要钱填补亏空的。” 月芙撅起嘴来,“对付这么个滚刀肉,咱们岂不是没招数了?” “会有办法的”,慕和收好地址,“只是咱们不能硬来,要智取。” 月芙想不出好办法,跟周凡看了个对眼儿,他二人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 从王戴德家里出来后,慕和让四九故意去王戴望和胡家附近散播消息。 就说从明州府来要债的第二批人已经被王老爷打发走了。 想必躲债的胡平肯定是日日注意这王戴德的宅子,有点风吹草动就会知道。 所以故意让四九去散播假的讯息,好让他以为危机再一次解除,放心下来,毕竟他们侥幸认为几个外乡人是斗不过他们这些地头蛇的。 “姑娘,您让四九去散播这些消息做什么?” 月芙看着一直在做刺绣的徐慕和追问,她怎么如此的气定神闲。 虽然她知道徐慕和是徐家最坐得稳的姑娘,可实在看不出这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就先不要多问,只听我的吩咐,最后自然明白。” 散出消息地这两日,徐慕和还派了脸生的周凡去王家和胡家周围晃悠,监视胡平和王戴望的行踪,以及他们家的人口数目,有多少仆役,作息时间。 越是仔细越好。 周凡也是真机灵,观察了两日后将王家养了几只鸡都数清了。 他因为会爬树,所以能隐蔽在院子外头的树上,将内宅看得一清二楚。 “胡平就藏在王戴望家里,平日足不出户,九哥散出消息的内天他在门口露了次面,再就没出来,每日只喂鸡做些杂活儿,他们家没几个仆从,那王娘子有个小丫头,王戴望有个老仆和一个小幺儿,都在门房住着。” “没有子女吗?” 周凡摇头,“我打听了,内个小丫头就是王戴望的孙女儿,他儿子早逝,儿媳年轻改嫁,要不怎么把胡平当儿子看待,处处护着他,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情也纵容。” “人口简单最好,这桩事就怕人口繁杂不好办呢”,徐慕和满意的点头。 “周凡,你会学夜枭叫吗?” 周凡勉强模仿了一下,一点都不像,倒像个难听的乌鸦,逗得月芙捂着肚子咯咯笑起来。 “你再学学风嚎叫似的鬼哭。” 周凡扯着嗓子叫了好几种花样儿。 慕和也忍不住笑意,与他说道:“明晚上,他家熄灯后两刻钟,你就爬到树上去学这叫声,一定记住别暴露了,一开始别叫的太频繁,等到好戏开场你再多学学鬼哭。” 月芙打趣道:“周凡,你得多练练,叫的太难听了,不然一下子暴露,非被人从树上打下来不可。” 周凡不觉得月芙说笑话,连连点头,真跑到院子里去学乌鸦叫。 “他听话,你别老欺负他。” 慕和拉了月芙往屋里去,让她坐下来。 “姑娘我也有任务吗?” 徐慕和拿出傅粉,看着月芙好看的脸蛋儿,用毛笔给她上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粉,化成了大白脸。 还在她双目眼窝处用炭灰涂黑。 “我得再给你剪个舌头”,徐慕和端详一番上了‘妆’的月芙说。 “姑娘要我扮鬼?” 徐慕和拿出红纸剪舌头,说道:“这个地方最信鬼神,所以对付胡平这个赖子,阳间的东西他无所畏惧,那就来阴间的,咱们也学学古人,来个阴司判官夜审贪财人!” “到时候你再把头发散下来,稍微挡住点脸最好。” 月芙高兴的拍了下手,叼住徐慕和剪的长舌头,沾了唾沫的红纸正好将她的唇齿染得血红,白天都看着吓人。 “姑娘,那让四九演判官吗?” 徐慕和摇了摇头,说道:“自然要能日审阳夜审阴的孟青天来咯。” 主仆二人正在装扮阴司女鬼,拿着一个纸扎的牛头的四九进来唬了一大跳。 “天呐!吓死我了!” 四九抚着心口大骇,“外头内个学乌鸦叫本来就够吓人的了,你还弄成吊死鬼,亏了这是大白天。” “看来你要扮作牛头马面了?” 月芙摘了舌头过去,看四九手里的纸活儿。 “是啊,我跟徐娘子一个牛头一个马面。” “那肖大人扮作什么呀?” 徐慕和一挑眉,笑道:“还有个告状的人呢。” “姑娘说的是马掌柜?” 月芙一转眼睛看着四九说:“我给肖大人找一身黑衣,让他披头散发下来,就看不清脸了。” 四九看月芙平日里极好看的姑娘家,这会子扮成女鬼颇吓人,扭头别过脸去,连连摆手说:“你别看我,我怕夜里做噩梦。” 徐慕和笑起来,胸有成竹的坐在椅子里道:“这次做噩梦的该是作恶的人,他们不愿意对活人忏悔,那就让他们对着阴司判官悔过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善恶终有报(二) “呜呜……” 里屋正在关窗的王大娘背后一凛,嘴里嘟囔句说:“今晚的风刮得也够邪的。” “咕,咕咕,哇!” 王大娘端了油灯往床上去。 王戴望看她还没有灭灯有点心疼灯油钱,“还不快吹了睡觉。” “你听这夜枭叫的吓人。” 王大娘看了眼旁边小床上睡熟的孩子,钻进被子后方才吹了灯。 传言夜枭是不吉利的东西,在细水县,若谁家夜里有夜枭蹲在门口叫,那是要倒霉的,一定不能出去,万一与夜枭对视,那是要被叼走魂儿的。 所以两口子吹了灯后还瞪着眼听了好一会子,那夜枭竟不叫了。 王戴望翻了个身嘟囔着,“快睡吧,飞走了。” 农家人习惯早睡,累了一天,沾床一两刻钟后,两口子都微微的打起了鼾。 就在夜更深,外头那只夜枭又回来了。 “咯咯,咯!” 大半夜的,家里那只大公鸡怎么还打起了鸣,竟像是被狗撵了一般发出惨厉的声音。 王大娘坐起来,推了一把王戴望,“是不是来黄狼子?快去看看鸡窝。” 两口子正要摸黑穿鞋,就听外头夜枭连续的叫起来,但不再是咕咕的声音,而是类似乌鸦内种凄厉的声响。 王大娘到底是个妇人,胆子小的又缩回床上,拍了下王戴望。 “是不是夜枭抓鸡?” “不可能,那鸡窝它也钻不进去,而且狗也没叫。” 王戴望虽然提了鞋,听见鸡鸣混杂着夜枭的声音心里越发的毛。 “我让平哥儿去看看,晚上是他把鸡赶进去的。” 王戴望点了油灯,可是微弱灯光照不亮见方大的地儿,他只能一边摸索着一边想去西屋叫胡平起来。 王戴望一掀开门帘,发现中屋地中间胡平正五花大绑的跪在那里。 “你半夜的这是做什么?” 王戴望见胡平被绑着,垂着头,像是还在睡觉,那绑着他的绳一端吊在房梁上,故没有倒地。 外头又传来了鬼哭狼嚎的风声,王戴望怕了,双股战战照胡平后脑用力的拍了一巴掌,想将他打醒。 谁想就这工夫,不知哪里来的邪风,将大门吹开来,并将王戴望手里的小油灯吹灭。 一阵并不呛人的烟刮进来,那鬼哭的声音愈发凄厉,王戴望也是做鬼心虚,一下子跪在的胡平旁边,瑟瑟发抖的倚着胡平,吓得竟说不出话来。 胡平被王戴望猛拍一巴掌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感觉姑父靠着自己筛糠。 发现自己被捆起来又一激灵,却因被吊着和王戴望倚着不能动弹,他背对着门竟不知道姑父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害怕的发抖,双目瞪的如铜铃。 里屋听见有动静的王大娘趿拉着鞋摸索着出来,因没有灯两眼一抹黑。 “平哥儿?老头子?” 她出来后竟在模糊的白烟中看到了牛头马面,一个只能看见头和脖子,身子发虚的吐舌吊死鬼,还一个阴司判官端坐在那里。 王大娘吓得嗷呜一声,几欲晕倒。 王戴望怕的已经动弹不得,溺了一地的尿,胡平因看不见背对着更害怕,头拱进王戴望的肩窝里哭啼啼的问,“姑父,到底是什么,姑父你倒是说话啊。” “阴司判官在上,王戴望,你可知罪?” 吊死鬼凄惨尖细的声音还颤巍巍的,她抬起手来指向王戴望。 整间屋子里除了她惨白狰狞的脸看地最清晰,其他都是囫囵一个形儿,故王戴望吓得闭起眼睛,磕磕巴巴的答“不、不知道啊!” “你既不认罪,传原告!” 阴司判官话一落,那扇挨着门的窗户突然嘭嘭的被敲了两下,又是一阵凄厉鬼哭。 窗户突然嘭的一下被推开,王大娘见一个散发的黑衣鬼正从外向屋里爬,吓得她忙往后退,猫在了桌子下,闭眼连着念阿弥陀佛。 “大人,我生前是明州府人士,姓马,胡平骗了我几百两银子,害得我被债主逼债上了吊,这个王戴望包庇侄儿胡平,请阴司老爷做主,替我申冤。” 那冤鬼‘马掌柜’突然抬起头来,脸是看不太清,只见一截长长的舌头拖在地上,从那乱发中露出来。 王戴望吓得闭上眼睛,不等阴司判官再审,自己就开始竹筒倒豆子般交待起来。 “我有罪!是胡平拿了一批绣品回来卖给了客商,赚了几百两银子,也是他告诉我赖账的计划,让我去王家和县衙打点,咬死不还,他们拿了假地址根本没办法,求阴司大人开恩!” 说着,他朝着阴司判官磕了好几个响头,胡平也想跟着磕头,可被绳子吊着躬不了太多。 “口说无凭,银子在何处?” 王戴望闭着眼指了下东屋,“床底又块活动的石板,打开就有个地翁,埋在里头。” “马面去找银子,牛头拿状纸让他画押认罪!” 这场阴司审冤案的戏演到这里算是完了。 拿着画了押的状纸‘牛头’差摘下牛头,是四九得意的脸,而进去东屋找银子的‘马面’这会子出来竟成了个形容正常的女子,手里还领着睡梦中被吵醒的妮儿。 屋子里被吐舌吊死鬼点了几只蜡烛彻底的照清楚。 “爷爷奶奶发生什么事情了?” 妮儿一觉醒来家里怎么这么多人? 王戴望怔愣着看这场面呆住了,刚才门外吹进来的白烟竟是面粉,这会子已经落在地上薄薄一层。 “你们二人还有什么话可说?” 摘去妆扮的孟九详拿着王戴望画了押的状纸问。 “赃银就在里,如果你还不服,趁着孟大人也在这,再审一遍也可,问问这么多银子是哪里来的?” 徐慕和冷眼瞪着王戴望和胡平。 “而且你内个亲戚也可以叫来做个人证,他已经知道马掌柜被骗死的事情,不愿意包庇你二人而被降罪。” 自知事败,王戴望这回是彻底的堆了。 四九割断悬着的绳子,扯着胡平起来,他因跪的太久踉踉跄跄的。 不愧是个赖子,竟还想辩驳。 “你们肯定是对我用了药,绑住了我,故我说的话不算数。” 孟九详早有谋划,拿着手里的状纸说:“这是王戴望指认你的罪行,以及他包庇你的过程,他不曾被下药,故完全有效,还有什么可说的!” “胡平,就算你不认今晚的事情,到了堂上你能说清这些银子的来历吗?还要孟大人找了马家的伙计和王戴德来作证吗?” 胡平再无法辩驳,只能耷拉着头 慕和忙抱了妮儿往东屋去,她还是个无辜的孩子,不想让她看见这样的场面。 “现将他二人送去县衙大狱,临时关起来,等明日升堂定罪!” 孟九详吩咐完,四九牵着他二人往县衙大狱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 含章可贞(一) 王大娘见丈夫和侄儿被带走,从桌子底下爬出来,一边拍大腿一边坐在地上哭喊,“老天爷啊,这是做了什么孽,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呀,丧尽天良啊!” “你还有脸哭!” 月芙摘了舌头团起来丢向王大娘骂道:“若不是你们贪得无厌,马掌柜怎么会搭上一条命,若不是用这办法找到赃银,马家和被欠债的人又该多无辜,你还敢做出受害人的样子,呸!活了一把年纪竟是个糊涂蛋。” 妮儿坐在床上看着慕和这个陌生且和善的姑姑眨着眼睛问,“爷爷和哥哥被抓走了吗?” 慕和点了下头,“他们做了错事,就要承担后果。” “他们会死吗?”妮儿又问。 慕和摇了摇头,“不知道,这要根据律法来定。” 徐慕和打开装银子的箱子,里面有两大锭银子,还有一些散碎银两和铜钱,想必有一部分是王家自己存的。 她便将胡平欠的银子拿走,剩下的钱放在箱子里,让妮儿抱在怀里。 “这些是你家的钱,抱好了,坐在屋子里不要出去,一会儿奶奶就回来了。” “姐姐你要走吗?再会!” 妮儿看着往外去的徐慕和摆了摆手道别。 一家子里出了这么多不知道好歹的人,这孩子却还是单纯无知的,希望她长大了也不要像家里人那样贪得无厌,又不辨是非。 …… 钱要了回来,马掌柜的冤情也得以昭雪,徐慕和一行也计划回明州。 毕竟肖彦松一个单身男子,总住在他家传出去也不好。 “真不愿意让你们走,刘妈妈的菜做的多好吃呀。” 被夸了的刘妈妈抹了一把四九长肉了的脸,像是稀罕自己的大儿子一般笑了起来。 “你们真不能再留留?” 徐慕和看着月芙收拾行李,笑着说:“我得赶紧回去,把这钱还给马家,马公子如今被要债的围住,寝食难安,我岂能耽误?” “那你们以后还来吗?” 徐慕和被四九这么一问倒是活泛了心思,她还会回来吗? 那间她看过的铺面真是不错,也是她能负担的起的,这里又缺少能刺绣有手艺的绣娘,如果她来这里开一家店,卖些绣样,一定比在家里赚得多。 “姑娘?”刘妈妈见徐慕和出神,给她奉茶竟也没反应。 “哦,有机会一定来。” 徐慕和回过神来,又看见周凡站在一边低着头,有些悲伤的样子。 “你过来”,徐慕和朝他招了招手。 “我本来想带你回明州的,一路上也能有个照应,但是你还小,留在这里跟着肖公子读些书,毕竟他是教谕,继续学习是件好事,你本是良家子,将来奔个好前程,不姑父老天留给你一条命。” 周凡抬起头看着徐慕和温柔恬然的脸,竟一时感动的不知怎么才好。 谁救了他这样一个飘蓬飞絮般的人一条命,肯定会让他做奴仆差役,但是这位娘子竟然还为他考虑前程,不要辜负了自己。 周凡觉得徐慕和简直就和话本子里的大善人一般,竟落起泪来,忙抬起手来抹去。 徐慕和留了一小锭银子给周凡。 跟肖彦松托付般的说:“他是个孤儿,怪可怜的,虽然是我捡回来的,可总得有个男人来教养他,日后也好安身立命,让他帮你照顾肖公子,闲时去县里设的学堂继续读书吧。” 肖彦松点了点头,赶紧让周凡给徐慕和磕几个头。 “不知徐娘子怎么回明州?可还有镖局的人送还?” 肖彦松今日休息,骑着驴亲自送徐慕和一行人往镇上去。 “我先到镇上的客栈住两日,然后跟着安和镖局回明州。” “这样吧,让周凡先在镇上陪你们两日,他虽年少,但好歹是个男子,出去买个东西也方便。” 肖彦松有公务在身,不能亲自护送。 “娘子就让我陪您两日吧。” 周凡还是第一次主动要求什么。 “好,那就让你最后照顾我一回。” 送到镇上,住了客栈后,肖彦松连夜回了细水县,剩下周凡伺候。 翌日,徐慕和带着刘妈妈去街上买些干粮,留备路上吃。 她又走到了那处外兑的铺子前,住了脚步。 “姑娘还是想兑下这间铺子吗?”刘妈妈听月芙说过看铺子的事情。 “我只是在踟躇罢了。” 徐慕和思绪烦乱,所以黛眉不展。 她在暗暗地踟躇,人生行至此时多是不顺,到底该不该迈出这破天荒的一步呢? “姐姐应该谋定而动。” 刘妈妈笑眯眯的看着周凡说:“哥儿的话倒是有些学问哟。” “我虽年纪小,不更事,但知道娘子兑下铺子肯定是为了前头的日子,既是如此,何不好好筹谋一番,算了利害得失,算了退路,若可行便去做。” “依你看,我要有几分把握才算谋定呢?” 周凡道:“几分我也说不好,但我知道一定不是十分的完全把握。” “这话怎么说?” “世事无常,神仙也算不准天下事,若等十成十的把握,那便是什么都做不成的。” 听了周凡的话,徐慕和倒是豁然开朗,这孩子虽然没给她什么建议,但是点醒了她。 “这孩子有些慧根”,刘妈称赞道,“若生个好人家,将来不知道进益到什么地步呢。” “如今上天也算垂怜他”,慕欢摸了摸周凡的头。 隔着一层幂篱,慕和与这孩子的目光相接,他的眼睛确实很明亮,带着年少的朝气和聪颖。 “肖公子是个端方君子,又有好学问,连他的书童也是知好歹,明事理,你遇上我可能只是得了一条命,留下来或许才是得了运气。” “不”,周凡笃定的看着徐慕和说:“我的命和运都是娘子的给的。” 马车已随安和镖局上了路,月芙略略止住哭泣,用罗帕拭净了泪痕。 “都怪周凡,要不是分别时他哭得那样,我也不会被他勾出眼泪来。” 慕和此时心里倒全是明州家里,她恨不得一下子飞回家去,也不知道母亲和两个妹妹都过的如何? …… 徐慕和心心念念着家中姊妹高堂,但是徐慕礼却无心顾暇姐姐们,她正为自己的亲事发愁。 “母亲干嘛非得给我找婆家?” 手里做针线活儿的徐慕礼好大不愿意,躲在慕宜的小斋里跟她吐苦水。 “那是因为三姐你也到年纪了。” 慕宜正在写字,住笔抬起头来说:“你今年都十五了,你生日还大,过了今年就整十六了,像你这个年纪二姐都嫁人了。” “那也不能乱点鸳鸯谱啊,她们要把我说给刘公子。” 慕礼伸头看着徐慕宜的脸问道:“你知道哪个刘公子吗?” 慕宜摇了摇头,“哪个刘公子啊?” 什么登徒浪子吗?三姐怎么这么生气呀!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含章可贞(二) “刘焕元啊,就是原来知府大人家的三公子。” 慕宜还是不明白她为何生气,期期艾艾的问,“有什么不妥吗?听起来还不错的样子。” “你知道什么”,徐慕礼撅了撅嘴,“原来刘家看中过二姐,还想让秦夫人说和,我才不要他呢,干嘛我得捡徐慕欢挑剩下的。” 原来是这样啊,徐慕宜点了点头,然后继续低头写字。 “那你就跟母亲直说嘛,她肯定会理解的。” “我就是生气嘛”,慕礼继续做针线。 “生气他们胡乱塞人给我,像是我十五岁了,着急往外嫁,就什么都不挑一样。” “噢,我长得没二姐好看,女红针线没大姐好,就可以随便塞人配了呀。” 慕宜用笔杆戳在脸上看了会子徐慕礼。 “三姐,你长得还蛮好看的,干嘛要这么说自己呢。” 她又伸头看了眼慕礼手里正在做的针线,说:“针线也不错,虽然没有大姐好,可够用的呀,又不是去绣坊当绣娘。” “就是嘛!” “三姐,你有喜欢的人吗?” 慕宜这一问,慕礼倒是走心的想了想,皱着眉摇了下头,“算是……没有吧。” “为什么说算是?” 慕宜敏锐的察觉这一丝的犹豫。 “我哪懂这些啊,更不要说以前,年纪太小更不明白,也分不太清什么是男女之爱。” 她脸色绯红,声音愈发小的嘟囔了一句。 “要不你去跟母亲说你还没有钟意的人选,让她不要着急。” 慕宜一副很老道的样子,“母亲肯定会慎重,毕竟有大姐的事情在前,她如今最怕姑爷靠不住,那段日子总怨自己决定仓促害了姐姐呢。” “而且二姐每每来家书,都是日子和美,夫妻恩爱,她就更笃定,只有自己选的夫婿,好赖才心甘情愿一辈子。” 徐慕礼听妹妹这一番话倒是忍不住笑出来。 “你这小丫头,才几岁就懂这些事情,讲起来头头是道的。” …… 徐家为徐慕礼的婚事发愁,朔州这边也在为婚事发愁,不过不是一人的婚事,是好多人的婚事,故难度更大。 舒绾召集了几个平日交好的娘子到王府去,要商讨朔州年轻军官婚配的事情。 “去年春天的风筝比赛解决不少问题。” 舒绾令婢女给众娘子斟茶。 “但是这件事情不是一锤定音,年轻的军官是源源不断有的,去年风筝比赛没婚配成功剩下一部分,今年又添了好几个够资格成亲的。” “再来一场风筝比赛就是了。” 裴翠云向来心直口快。 “我想王妃的意思是促成年轻男女婚配的事情日后要成惯例,去年的风筝比赛是我们的一个开端。” 听了慕欢一番表白,舒绾满意的点头。 “所以我想听听各位娘子的见识。” 慕欢捧茶喝了一口,说道:“其实婚配难的问题主要在于朔州女子少,愿意嫁过来的女子更少,再者就是缺媒婆。” “先不说京城那等地方,就是在明州,即使一个女子从豆蔻年华到十八九岁都没有媒婆上门,官府最后也会遣冰人上门尽力促成一桩婚事,可这里我却一个媒婆也没见过。” “还有一个问题不知当不当讲。” 众人皆瞧着慕欢,舒绾只让她直说无妨,这里并无外人。 她笑了一下,说道:“本来这个地方女子就不多,偏有一些人家兴起纳妾的风尚,有一个两个自家丫头倒也无妨,可三院五房的聘来买去,这竟不算多的,更有甚者蓄养十几个,影响多不好。” “一面是妻妾成群地高官,一面是讨不到娘子的低阶小吏,也影响士气不是?” “对对对!”裴翠云连着附和。 “尤其内个隋大肚,还有内个张相公,若是这风气蔓延开来,不仅对婚配有影响,还影响士气。” “我也想过”,舒绾咬了下唇,“可这事愿打愿挨,人家愿意做小,我们拦也拦不住。” “朔州这个地方女子为妾倒和其他地方大有不同。” 慕欢起身又给大伙儿斟了一圈茶,说道:“别的地方,不说迫不得已卖身为妾的特殊情况,但凡家里饿不死人,谁家女儿愿做妾室呢?” “这话倒对”,吴涯道:“就算在边城,也多是二婚妇人为妾,奴仆为妾,但凡是个良家姑娘聘为妾室,也能称之为贵妾了,也多数是高攀往上嫁。” “但为什么这个地方为妾不是羞耻之事,做了反倒不自觉堕落呢?” 慕欢这一问众人都在思忖。 “为了活命吧。” 吴涯记得自己从边城往朔州来的路上,见过不少从凉州内边被人伢子带着的女子,都是在朔州没有卖掉的。 她们很大一部分是凉州当地百姓,北凉人杀来后被迫成了奴隶,还有又生下的孩子,被北凉人卖与这些人伢子换了丝绸粮食之类。 “你说的对,这些女子不是不忌讳给人做妾,不过是急于逃离牙婆之手,更想活命而已。” “且军中附和成婚条件的人也并非都出身好,眼界高,尤其是愿意在此屯田落户的,大多因为家中已无安身立命之地,就是想找个情投意合的娘子,踏实过日子。” “如果能给这些女子一个做正头夫妻的选择,或许这桩难事就有了永久解决的法子。” 听慕欢这么一讲,众人顿时冒出无数个点子来。 “我们要先收容这些女子,包括一些逃难到朔州的,未经买卖的。” “如若解救这些被买卖的女子,那银钱从何而来?” “若是收容,她们又在何处住下呢?如何约束呢?谁来管束?万一出了有伤风化的事情,那可就好心办坏事了。” “还有还有,解救了她们后如何让他们相亲呢,总不能天天办风筝比赛吧。” 一时间你一嘴我一语,吵得连脾性最好的舒绾都开始捶额了。 “众位娘子们稍安勿躁”,她摆了摆手。 “我们自然要把事情考虑周全了才能行动,大家一个一个提,芝兰你来誊录下来。” 舒绾令婢女准备笔墨。 “先说钱款,这是最重要的”,王桂英提到,“毕竟买卖,收容,管理都需要有银钱来支撑。” “我有法子”,裴翠云说道:“让想讨老婆的男子出就是了,好比在京城,男方找个媒婆上门提亲还要先给媒谢钱呢,若是这点子钱都不肯出,难道要天上掉馅饼儿,做梦娶媳妇?” “好一个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裴翠云的想法得到了众人支持。 “既是这么说,我们也可以效仿其他府县设置官方冰人。” 舒绾觉得这个解决的法子极好,赶紧让芝兰录上。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一生须惜少年时(一) “若有官方设置的冰人,那管理约束之事也一同解决了,也让这些人来做就是。” “收容之地不如选在迦叶寺。” 江映霞记得当初她们带着城中百姓避难时路过一处荒庙,原来寺庙里的和尚全都走了,荒了有几年了,收拾出来安顿她们正好。 且内个位置离值勤巡防的营地近,离民居较远,也不必担心有伤风化的事情出现,且也算个清静之地。 “先招选一些上了年岁的懂礼的妈妈和嬷嬷,让她们代冰人之职,若有愿意娶这些解救出来的女子的人可以付媒谢钱,然后这些冰人每月按介绍的次数上缴一些税款,用来收容这些女子在迦叶寺安身。” 整个脉络出来了,舒绾满意看着芝兰誊录好的内容。 “今晚我跟王爷商定一下,如果可行,我们又要忙起来了。” 舒绾福了福身子,众娘子怎能受她如此大礼。 “辛苦各位娘子谋划,还要一并操持。” 徐慕欢忙劝她道:“我们都是朝廷亲封的诰命夫人,朝廷不因我们出身低,功劳小,反倒嘉许肯定,我们就应当担起应有的责任,用这诰命的身份去做与民有益的事情,才不辜负这等荣耀,也配得上‘德辉彪炳,含章可贞’的赞许。” …… 晚饭时候,舒绾将白天与众位娘子商议解决军中婚配之事的种种方案与俞铮讲了一遍。 “你觉得如何?对了,我们还录了许多问题和解决之法,一会儿你可以看看,若是可行下一步我要安排实行了。” 俞铮看着舒绾良久。 “看我做什么?”舒绾没听到他的表态有些不解,“这不是你最近愁上眉头的事情吗?也不能天天搞比赛来解决婚配呀。” “总得像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才行,你跟我两个臭皮匠能想出什么好主意,请大家来,集思广益才能出好策。” 舒绾兴致极好的继续说:“我发现众娘子里真有聪慧果决的,若是托生为男子,也能立下一番事业。” “母亲,为什么女人不能读书?” 靖儿开始读书了,所以总是问问题。 “谁说女人不能读书,你看好多婶子、姐姐她们都博闻强识,博览群书且见识过人呀。” “那她们为什么不去考状元做官?” 舒绾摇了摇头,叹气道:“这我也不知道,这也不是我定的。” 靖儿跟端儿吃的差不多了,又是爱打闹的年纪,撂下筷子就开始闹起来。 奶母和嬷嬷怕打扰俞铮和舒绾吃饭,便带去院子里玩。 孩子们走了,俞铮才握住舒绾的手,“王妃真是世上最懂我的人,是我的知己。” “是不是最懂你我也说不好”,舒绾莞尔一笑。 “但我是真心疼你,这里的日子确实难,前线的事情,营中的事情,还要周旋那么拆你台的人,若是我再不替你分担些,累坏你怎么办,还不是我白白心疼。” 这世上疼他的人太少了,连亲生母亲贾太后都只为弄权疏忽母子感情。 俞铮听她这样一说,十分的窝心。 “你嫁给我做王妃,也没享受到什么荣华富贵,就这么水里来火里去,我真是亏欠你。” “我又不是为了做太平王妃才嫁给你的”,舒绾一挑眉,“要是贪图好日子我也不回到这朔州来了。” “当日内个报信的令兵在湘西找到我,拿着你的亲笔信,我读后就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人。” “我作为医者,见过多少草菅人命的,能对属下兵卒写出如此恳切的话来求一个卑微的医工,十分打动我,那会子我就认定你是个心存善念的人。” 听她这番表白后,俞铮像个撒娇的小娘子,伏在舒绾的肩上,任她伸手摩挲了两下自己的后颈。 “好了,快吃饭吧,你不是还要去巡防营看一圈才能回来歇下。” …… 王娘子还有一个多月就生了,故俞珩赶了李茂时回来,好歹等孩子满百日再回石城,反正有他跟程仁虎倒也放心。 隔壁夫妻团聚,慕欢与俞珩却是分隔已三四个月了。 李茂时这次带回的俞珩写的书信,不过一日之内,慕欢已经看了好多遍,每看一遍心里就忍不住的想他一遍。 她想提笔写一封回信,却又坐在灯下良久不知如何落笔。 “姑娘,歇下吧,都快三更了。” 因阿元已经睡熟,怕吵醒孩子,月蔷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 慕欢看着那如泪一般流下的蜡滴,滴在烛台上,便觉得精神都耗尽般闭目拄了额头。 “您这身子刚调理好,过于伤神可不好。”月蔷劝道。 虽天已暖了,可太阳落后,夜里起风也凉,就这么坐在窗前的风口里可不好。 慕欢不想月蔷担心,便上床躺了,也劝她快去休息,自己却仍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望着略发灰的蓝色床幔,心中这千种思念又如何对言他说啊。 月一轮,日一轮,冰心一片似秋云,不离分分寸。 昼伊始,夜伊始,狸奴娇儿沉酣眠,思君千千寻。 …… “这是你二妹妹从朔州寄过来的信。” 佟夫人盼回慕和后却对着女儿哭了一场。 “好好地一对儿双生龙凤胎,就这么没了一个,难为她是怎么挺过来的,现在才跟咱们说。” 徐慕和听罢快速浏览了一边家书也落下泪来,又怕佟夫人过于伤心,忙劝她道:“母亲,这都是天意,好在他们小夫妻还年轻,日后还能再生养。” 喜儿见母亲落泪了,忙攀了徐慕和肩膀过来,替母亲擦眼泪,还抱着母亲的脖子像一只小猫那样轻蹭着。 佟夫人使了个眼色给徐慕和,示意孩子还在这里,她们两个哭哭啼啼的别吓了孩子。 “喜儿,这几日你在家可有听姥娘的话?” 徐慕和抱了孩子在怀里稀罕。 喜儿在怀里点了点头,眉心被月蓉贴了一个金箔纸剪的花钿,愈发粉嫩玉琢的可爱。 “有没有帮姥娘照顾妹妹呢?” “妹妹可乖了。” 喜儿说话已经利索了,小女孩儿的声音像一只小羊羔。 “每天按时吃饭,睡觉,还有和月蓉玩儿。” 慕和看着女儿自回明州后愈发可人活泼,也极适应家里,心里也渐安。 “母亲,我想找妹妹玩儿。” “大姐儿,妹妹睡午觉了,你也跟月蓉去睡午觉怎么样呀?” 喜儿乖巧不闹人,月蓉伸手要接,她便跟着去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生须惜少年时(二) “银子给马家送去了吗?” 佟夫人压下悲伤后关心起徐慕和去西川的正经事。 “送去了,那些个要账的得了钱就都走了,扣除欠咱家的十两银子,给车马镖局的路费四两五钱银子,还余下三四十两,都交给马公子了。” “本来他怎么都不肯收,说多亏我帮他要回银子,可他年少失怙,尚未立业,谁忍心贪他的钱,在他千恩万谢中我就赶紧走了。” 佟夫人听罢连连点头。 “虽然你这一趟吃了不少苦,但要回了自己的钱,还做了桩善事,也值得了。” “对了,肖家哥儿在西川怎么样?” 佟夫人又想起肖彦松来,相比过两日秦夫人就要上门来问信儿了。 徐慕和起身给母亲斟了碗茶。 不无哀愁的摇了摇头说:“母亲是没亲眼见细水县内个地方,虽风景如世外桃源,可民风不化,颇为野蛮,难为他。” “我这番若非得他的助力,是万难把钱要回来的。” 佟夫人听罢心里更信了一句老话‘儿孙各有儿孙福’,万般事强求不来。 “和儿,此番你出去转了一趟,心情也好许多吧?” 她和离后归家来就闷闷不乐的,有了旁事忙起来,她也想必也散了婚姻不顺遂的心病。 徐慕和挨着佟夫人坐下后,考量会子后方才说道:“母亲,我其实在西川镇上看中了一间铺子,盘下来用不了四十两,是我们家能承受的。” “这……”,佟夫人听她一说心中大惊,却还是稳住自己,想听她为何生出这样的想法来。 “离家太远了,你好不容易回到我身边,我怎么忍心让你去那等偏僻之地。” 徐慕和这一路上已经周详的盘算好如何劝解佟夫人,也料到了她的反应。 故和声劝道:“母亲,在明州我们开间铺子必定遭人白眼,受人指指点点,生意做起来也难,若去西川就是另一番光景。” “先不说那里缺做工好的绣坊,来往行商的人也多,且民风不化这一点倒也对我这样的女人多有宽容。” “在镇上兴建的纺织行里多是附近县里来的织女,女子养家做活儿在那里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岂不两全其美?” “至于母亲害怕我孤身在外无所靠,我也想过了,还是借助肖家哥儿的面子,平时闲了请他来几趟,毕竟是官衙里的县丞、教谕,有了官府背景也没人敢乱来。” 徐慕和能劝出这一堆话,想必不是一日两日的谋划。 佟夫人沉默良久。 心想‘她这大闺女从小到大就不曾执意想做什么事情,不像老二主意多,老三死倔强,如今竟要铁心要去干一件事’。 佟夫人倒觉得自己拦不住她了。 而且她总要选一条出路的。 如今摆在面前的路,不是带着两个孩子再嫁一头,就是出去谋生。 就像慕和说的,再嫁一头靠个男人伸手要钱花哪里就高贵些,若新姑爷对两个孩子不好怎么办? 出去谋生,自己赚钱虽辛苦,却也不见得低贱到哪里去。 佟夫人一狠心,说:“既是你想做那就做吧,我不是什么有谋略的人,算不准你选的路是有利还是有弊,不过我替你选过一次了,结果并不好,你如今也做了母亲,也该你自己选一次。” “但此去西川谋生,你可要谋定而动。” 听母亲这么一说慕和倒笑了起来。 “说来也巧,在回来前也有人劝过我这句话呢。” “那他劝你后,你可有计划了?” 徐慕和把自己的想法与佟夫人说道:“我还是想做刺绣和针线活计,但多往婚嫁用品上靠。” “这是什么意思?” 佟夫人不解,女子嫁衣都是自己赶制。 更不要提嫁妆里备下的被面儿、手绢等物品,买来的总不如自己做的现体面。 “我在徽州的时候去过一些店铺,那里有专门给人做嫁衣的,有些普通人家,买不起料子针线珠翠,夫家就会负担一套新嫁衣送去,算在聘礼里。” “我想做类似的买卖,而且不只是嫁衣,精工的屏风、工艺品也可以,反正那些行商都是带货去西域或身毒,数目少反而更稀罕。” “再者,我加上月蓉月芙也不过三个人,哪里比得上绣坊能赶工出大批量的半成绣品呢,只有做一些不同档次的成品货才能行。” “我还打算去马家一趟,他们家原养了一些绣娘,如果有有愿意跟我去西川的,我就带上她们。” 佟夫人是书香门第出身,若是谈谈私塾之类的,她倒还能献策。 如今只能说:“和儿,喜姐儿和可儿先别带去了,留在这里我照看着,好歹等你站稳脚跟再说,至于本钱我今天就帮你凑凑。” 佟夫人说着让刘妈妈关了门,起身开了里屋的柜子,取出了一包银子来。 “这有五十两银子,盘下铺子用去四十两,加上你今日要回来的十余两银子还剩下二十几两。” 佟夫人又拿出一个黑色的匣子来,开了上面的小锁头。 “这是你素日里给人做针线活计攒下的钱,我们是留着给喜儿可儿长大后当嫁妆的,但她们俩还小,也不是动不得,有七八十两,你拿去用吧。” 自从徐慕和回家来,一应吃住都是花家里的钱。 母女生活极为俭省,故能存下这么多。 佟夫人又拍了拍她的手说:“你先不要带太多钱,路远地生,等站稳脚跟若是还周转不灵我们再想办法。” 慕和只拿了一一盒七八十两的银子,将另一包五十两的退回去。 “母亲,这是您的私房钱,留着傍身吧。何况两个妹妹还没嫁呢。” 佟夫人执意要给她。 “我手上还有土地,实在不行就把这宅子卖了,得几百两银子,回徽州去北苑空房子养老,你不必替我谋划。” “这钱我是万万不能收的。” 慕和怎么都不肯要那五十两银子。 “你没做过生意,看着做生意都是赚钱的,谁知道一开始都要往里搭钱,再慢慢赚回来,如今你去远地方,不带够了多方折手。” 佟夫人硬塞给她。 “听话,都带上,况且你带着这一干人去西川,车马路费就得不少,更不要提去了后的吃住安排。” 慕和抱着那些银子又哭又笑起来。 有些恨意的骂道:“早知今日,我离开赵家的时候就把舅父给我争来的五百两银子拿上,我也是黄花闺女嫁到他家去好几年的,拿他家的钱也不亏他们。” 她这话倒是逗笑了佟夫人,摩挲她的背。 劝道:“姐儿啊,别人的钱哪里好拿,即使是下聘的彩礼,赵家狂三作四地对你非打即骂,若是和离后你再拿了钱,非四处的编排你不可。” “我们吃些亏算了,乐得断个干净。” 第一百二十九章 弱质独行红尘里(一) 徐慕和这里筹到了做买卖的本钱后,先是写了封信去细水县,让四九帮忙盘下那间她看中的铺面。 在信中还叮嘱,若是能再讲下来一些价钱更好不过。 徐慕和暗想‘四九那张伶俐的嘴,肯定能讲下不少价钱,去了以后要好好请他吃顿酒。’ 再者慕和打算明日就去马家一趟。 生怕去晚了,他们家就把绣娘都撵走,找不到人了。 虽然徐慕和对能找到愿意跟她去西川的绣娘没有把握,可总得试一试。 仅凭她一个人是撑不起一个店的。 正封好信,让月蓉拿了出去给小厮。 “快送去邮驿,找个稳妥的驿使,再多加些钱尽快送出去,这封信着急。” 月蓉一出门,迎头碰上来做客的秦夫人,其实是来打听肖彦松近况的。 “姐儿昨儿刚回来,我本想让你歇歇再来打扰,可我实在是不放心松哥儿,这不今天就来了。” 徐慕和让月芙泡茶,请秦夫人坐。 “你母亲呢?” “哦,去观里上香了,恐怕得午后在观里用了斋饭才能回来。” 知道她心急打听儿子的事情,徐慕和开门见山,不客套别的话。 “这次我去细水县多亏公子帮助,才能要回银钱,他如今不只是县衙教谕,还兼任县丞。” 徐慕和尽量挑一些好事来讲,也别让秦夫人白白的着急上火,反正她也去不了,解决不了问题。 “那他安身之所如何?几个人照顾?瘦了没有?吃住习惯吗?有没有生病?水土不服?” 秦夫人连珠炮似的问。 不等徐慕和回答,又忽然想起其他问题。 “薪俸可还够家用?有没有娶亲?” 月芙捧了茶来。 “夫人一下子问这么多,好歹也得让我们姑娘回答一二呀。” 慕和仍是尽量捡好的说。 “他尚未娶亲,因为还没有相看到合适的,以他的人品,已有不少媒婆登门。” 听到这些秦夫人放心的松了口气。 “他还是一贯的样子,原本也清瘦不是,由四九照顾着,后来又添了个小厮,也够用了。” “住的地方肯定不比家里,但夫人送去了银两,想必日后就能修缮修缮。”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秦夫人哭起来。 “从小到大没让他受丝毫委屈,如今却是吃尽苦头。” 怕她悲恸伤身,慕和忙起身过去劝。 “哥儿还年轻,上任不过两三载,等日后考绩调任,离开那地方就好了。” “我现在都不想着他飞黄腾达了,就算做到宰相又怎样?那也是他老肖家祖坟冒青烟,与我有何干系,我只心疼我的儿。” 秦夫人这把算是真想明白了。 可该受的苦肖彦松也受完了。 …… 徐慕和送走了秦夫人,又去马家绣坊回来后在家里清点一番,这次去要带的东西比上次更多。 有还没有卖出去的女红绣活儿,贴身细软和衣裳行李,再加上月蓉、月芙和刘妈妈的,可能一个车装不下。 “大姐,我也想跟你去。” 徐慕礼帮她收拾东西打包,看着屋里忙忙活活的人,有点怏怏的说。 “不行,你是未出阁的姑娘,得在母亲身边教导,跟我走南闯北的还怎么嫁人,把你耽误了可不得了。” “那我去西川也可以找婆家呀。” “内个地方能有什么好婆家。” 徐慕和刮了下妹妹的鼻子。 “而且我这次去前途未卜,恐怕顾及不上你,你想去也得等我站稳脚跟的。” 喜儿和可儿还不知道马上就要跟母亲分离开,在床上爬来爬去的玩儿。 月芙越忙活她俩越是开心的样子,可儿骑在一个老虎枕头上一蹦一蹦的追着姐姐。 “我就是不想在家嘛,你跟二姐都走了。” 徐慕礼撅着嘴不高兴。 “你陪着慕宜啊,还有她跟你作伴呢。” 慕和又叮嘱妹妹说:“而且你在家里要照顾好母亲,还要帮我盯着两个姐儿,担子可不轻呢。” “那你说准了,等你安顿好了,站稳脚跟,要接我去见见世面,我都没去过西川呢。” 徐慕和把一卷白绫打开来折好,准备一齐带走。 听妹妹这样一说,笑的应下来。 “好,一定接你去看看,不过你要是嫁了人,没准就是你带着夫君去看我了呢。” “谁要嫁人啊,没一个我喜欢的。” 徐慕礼坐在床边,将可儿抱在怀里跟她玩,嘴里嘟囔了一句。 “你这是还没到动婚的时候,你看慕欢,去一趟京城就给自己挑了一个好夫婿。” 提到动婚,月芙插嘴说:“我听说一个法子,除夕时候家中备上一坛子荤油,让三小姐抱了,准管用。” 慕礼拿了一个穗子像是逗小猫一样逗着可儿伸手去抓。 “我才不像二姐呢,就这么私定终身,也不等我回来就嫁走了,辜负我往日跟她那么要好,也不等我回来送嫁。” “而且她内个地方那么远,想去都去不得。” 徐慕礼其实因为家中姊妹日渐大,各自分开心中不快。 她还是怀念以前大家一处吃一处睡的日子,多好啊。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是永远,谁料如今各奔东西了。 …… 崔护看着又要启程去西川的徐娘子有些茫然。 这还不足一个月,她怎么就又要去西川了? 这次还不只她一个人,加起来足足七个,雇了三辆马车,还托运了一部分行李。 走这一趟就花了八两有余,这还是镖局的掌柜见她是熟客,给她减免了些。 “你这是要去西川定居?还是去嫁人?” 也就是这两种情况才会如此兴师动众吧。 崔护心里揣摩这些人是陪嫁的,带着东西是嫁妆,可怎么夫家也没个人露头? “去西川谋生,干点营生讨口饭吃。” 镖行已经启程,两人隔着马车一里一外的说话。 “你一个女人孤身在外谋生可不容易啊,而且还是西川,怎么不留在明州?即使做些小买卖也是在家乡稳妥些。” 隔着窗纱和幂篱,崔护几乎看不到徐慕和的神情,但她语气轻快。 “比起西川的艰苦,我倒觉得明州府更可怕。” 崔护不解,又问,“这里有谁能难为你?” “崔郎君怎么忘了有个词叫众口铄金,人言可畏呀。” 徐慕和说道:“我一个拖着女儿的弃妇,抛投露面的做小买卖谋生,恐不少人会背地里议论我,倒不如换个地方,落得耳根清净。” “只是不知道徐娘子打算做什么营生,日后我们常去西川走镖也能照顾照顾生意。” “做些女人家擅长的女红绣活儿。” 月芙插嘴道:“崔郎君,你也常带着镖行的弟兄来我们店里,买些手绢裙子带回去给家里的朋友长辈,当礼物也好呀。” 怪不得随行全是女子,原来是她带过去的绣娘。 第一百三十章 弱质独行红尘里(二) “那我先给徐掌柜道个喜,望你日后生意发达。” 崔护驾着马往队伍最前头去了。 徐慕和一行人日夜兼程往西川去,但身在西川的肖彦松倒是碰上一桩棘手的官司——又有人家为了财帛将家里的女孩儿卖给老男人当媳妇了。 “孟大人,您快去!” 四九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孟九详正在院子里侍弄菜地,她夫人在廊下纺织。 四九靠着门直喘,只摆着手让他快走。 “出什么事情了?” 天气正是闷热的时候,日头高照呈金黄色,四九跑的浑身是汗,如同刚从水塘里爬出来一般。 “要出人命了,我家公子在臧家,您快去!” 孟九详赶紧换衣服。 他刚才在地里侍弄庄稼,穿着短衣单裤,还光着脚。 “巡检大人去了吗?” 他怕肖彦松一个文弱书生吃亏。 这个从明州来的进士跟他们这些外貌五大三粗的人没法比。 巡检还开过玩笑,说肖彦松内个体格儿,即使跟乡下身板结实的老婆打起架来,也未必能赢。 “也在那。” 孟夫人扶着四九到廊下歇歇喘口气。 待他平复些好喝口水,这热天中暑晕倒可了不得。 孟九详换完衣服赶忙跑去臧家。 到场时巡检跟臧家的人已经对峙起来,肖彦松手里扯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护在身后。 “官府差役青天白日抢人啦!” 应该是那妮儿的娘,坐在地上呼天抢地,耍赖打滚。 “你们要把人带走也行,出五两银子,三十匹绢,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那女人中气十足,也不嫌日头晃眼,梗着脖子朝肖彦松张手比了五个指头。 妮儿的爹也扯嗓子喊,正被巡检用叉起来的棍棒挡住,免得动起手来伤到肖彦松。 孟九详拨开人群上前去,看了眼受了惊吓的小女孩儿。 “青天老爷来了……” 人群里嘁嘁喳喳的议论。 “她今年才七岁,你们就让她嫁人,这还不是丧尽天良。” “不嫁人?留在家里饿死啊!” 妮儿的母亲爬起来,试图去抢肖彦松背后的孩子,却被肖彦松一把推回去。 “我们送去当童养媳怎么不行!” “童养媳?” 肖彦松指头点着正午的日头。 “你敢在这里对着日头发誓,立字据,保证这孩子成年后再同房么!” “我不保证。” 那女人又开始撒泼,抹了把脸上的汗。 “哦,她嫁到人家去了,那就是人家的媳妇,想怎么样跟娘家没关系,你们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你少装蒜,你这就是买卖人!” 孟九详见她上来又要抢孩子,忙挡住了那妇人。 “大人我不想去,我去就死了,大人我不想去!”那孩子边哭边哀求道。 妮儿虽然不大,但是早慧懂事。 她知道自己要被卖给一个刚死了老婆的鳏夫。 他们都说内个鳏夫克妻,先头内个十二岁的妮儿就被克死了,她才七岁,还不想死。 “老娘下的蛋用的着你管!” 那女人指着丫头恐吓着骂道:“你赶紧给老娘过来,就是玉皇老爷也救不了你!” 丫头吓得腿都软了,给肖彦松跪下求道:“大人你救救我!” 妮儿看着肖彦松面善,也听说他是好人,故抓住他不撒手。 那妇人勇猛得很,见恐吓孩子没成,又怕失了孩子得还钱给定亲的人家,一直试图抢孩子。 还连着啐了好几口唾沫在孟九详和肖彦松脸上,像个浇地的喷壶成了精。 愣是两个男子才胡噜得了她。 “抢人啦,强抢民女啦!官府抢人了!” 妮儿的亲爹上不得前,在后头大喊,像在给他老婆助威。 “好!” 孟九详声如张飞,断喝一声。 震得那女人瞬间安静下来,僵住看着他。 “你既然说官府抢人,那就是有冤情,来人!将被抢之人带回县衙看管起来做人证,择日开堂审理。” 得了这个借口,肖彦松拎起孩子就往县衙跑。 孟九详跟在后头。 巡检大人掩护撤退。 一时间,臧家人跟差役们闹起来,场面乱成一团。 脱身后,肖彦松将小女孩儿安置在县衙内堂。 他在外堂与孟九详商议对策。 “如今怎么办?” 孟九详是苦于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亲生父母嫁女儿,借口送到别人家当童养媳,翻遍律法也没规定说不可以。 至于夫家同不同房,孩子怎么死的,娘家不来告,甚至还帮着打掩护,他们也难断案子。 今日的理占在这孩子聪明,知道求救。 有多少被祸害死的丫头悄无声息的没了都没人知道。 “我若有计策,也不会看着前面那几个女孩子被虐待而死。” 肖彦松热的顾不得自己穿着官服,便用袖子擦汗。 “将她藏在县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被知县老爷知道以后,他肯定怕担事情,会跟着搅乱。 孟九详想了想,出主意说:“要不让这孩子跑了算了。” “她一个小姑娘,能跑到哪里去,还不是饿死,再被歹人害了。” 肖彦松眉头紧锁。 正说话,断后的巡检大人呼哧呼哧的进来,有手指点着他们两个。 “你们两个老兄,管这等闲事,我差点被他们生吞活吃了,你们俩倒清闲。” “你们两个别得意,她家里人肯定要来要人,到时候惊动知县老爷,看你们两个怎么收场,他老人家可是最烦是非的,你们不躲着反倒惹一身。” “你这厮,说出如此混账之言”,孟九详跟他吵起来。 巡检是当地人,对这事儿司空见惯,觉得不好但也知道管不了。 这是风土民俗,就算是告到知府大人那里去也是轻易改不得的。 更何况人家算是犯了哪门子律法。 说臧家未到年龄嫁女?人家是定亲,家贫送过去当童养媳。 说夫家虐待死了女孩儿?娘家借口说是她自己病死的。 倒是身为官差抢了人家孩子,没准要受责骂。 “你用不着骂我,还是想想如何处理这孩子吧。” 巡检坐下喝了杯茶解渴,掏出帕子顺着脖子擦了一圈儿的汗,帕子都湿透了一半。 “把孩子送走,然后就说她自己跑了,让她们家找去。” “往哪送?”巡检问道。 “你家我家还是他家?还不得让人家翻出来。” “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 “我想到一个藏身之所。” 肖彦松突然想起来四九前些日子帮着徐慕和盘下的铺面,那里能住人。 等过些日子徐慕和来了,孩子藏在她那里也算是有个安身之处。 孟九详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同意肖彦松的想法。 第一百三十一章 甘尽一生拼(一) “我劝你老哥二人,管得了这一个,日后这样的人和事还多着呢,你们都能管得过来么?” 巡检这话虽不好听,但着实是实话。 连孟九详听后都沉默了。 “先救了这一个,其他的再想办法,也不能看着一个好好地孩子就这么死了也不伸手救一把。” 巡检听肖彦松这话撇了下嘴。 这位大人跟孟九详简直一个是‘茅坑石头’,一个是‘榆木疙瘩’,又臭又硬还‘冥顽不灵’。 “你不准去告密。” 孟九详知道巡检多有拿人小恩小惠的坏习惯,指着他警告道。 “告诉谁?”巡检不屑的瞪了他一眼。 “肖大人连说送哪里去都没讲,我哪知道送哪去。” “行了,你们俩怕我告密,我要走了!” 巡检手里拿着官帽,哼着小曲儿要回家去。 肖彦松跟孟九详留在县衙商量着夜里如何偷偷的把妮儿带出去,然后如何让家丁骑驴送去镇上。 巡检家在县衙的后街,但他出了门之后却往西走,刚走了十几步,那墙角里出来一个小丫头,跪下拦住了他的去路。 正是臧家的内个妮儿。 “大人,您随我去的地方吧,我要给您看样东西。” 巡检冷眼垂眸看着那脸上脏兮兮,满身旧衣,满身是汗的瘦弱丫头。 她仍跪在那扯着巡检的衣摆求道:“大人,您随我去吧,不远,就在柳根糖内边。” “我一个小丫头不会害您的。” 巡检其实这会儿出来根本不是要回家,那两个傻子在里面商量对策,他打算去跟臧家告密再要些银两谢钱。 但他这会儿看见这妮儿一双可怜的眼睛,心里有一丝的动容。 反正就要拿她换银子了,就跟她走一趟。 到底看看她要给自己看什么,他也好奇这丫头要说些什么能劝自己放她一马。 而且不过一个七岁的丫头,瘦弱的像只小鸡仔,他一只手就能拎起来,也无所畏惧。 巡检握紧了腰间的刀。 “走吧,你前头带路,你要带我去看什么。” 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往柳根糖那边去。 毒日头底下走了两刻钟,终于到了一个杂草丛生,荒僻无人之处。 他二人一靠近了,似惊扰到成群的鸟飞起来,乌压压遮天蔽日的往水塘另一边去了。 怎么这么多乌鸦?好像全西川的乌鸦都在这群居。 水边的几个杂柳歪七竖八的生的郁郁葱葱,上面还停着几只乌鸦,偶尔发出晦气的叫声来。 “巡检大人,这里是弃婴塔。” 妮儿站在那,巡检离她能有三四步远。 说是塔,其实不过是拿青石垒起来的一个尖顶的石土窟,正值盛夏的时间,连那石头缝的零星土里都生出草来。 明明生机勃勃的景象,却是个专门丢弃婴儿,毙命的地方。 “我有个妹妹,生下来就被父亲抱进塔里去了,那里头全是被丢弃的孩子,骨头压着骨头,刚才飞走的乌鸦们就在这里吃腐肉。” 巡检只觉得背后一阵凉,四肢发麻,胃里直恶心,要吐出来般难受。 “你别胡言乱语,我怎么没听过什么弃婴塔。” 他呵责妮儿。 “我就是这细水县长大的,有什么事儿我不知道。” 妮儿转身给巡检大人跪下。 她知道那两个大人是好人,但巡检大人一定会跟家人里告密把她带回去,所以故意偷着从衙里跑出去,在那里等他,又带他到这里来。 “大人生来是男孩儿,多数人家丢弃的是女婴,而且大人的父亲是老巡检大人,家里不缺吃穿,不像我们这样的人家,生出来养不起了就丢掉。” “我母亲一共生了五个孩子,现在除了我和两个弟弟,那两个妹妹都被扔这了。” 巡检看着跪她的妮儿,一时如同哑了般说不出话来。 他手里握着刀,即使这暑热天里的大正午也浑身寒浸浸的。 妮儿指着身后不远处,弃婴塔靠着水边那侧一个破布卷说:“大人不信我的话可以过去看看,那就是一个死婴,被乌鸦群叼出来的,恐怕已经吃的只剩骨头了。” 巡检来时就看见那团脏兮兮的破布卷,但怎么也没想到里面会卷着一个孩子。 “大人,我生下来有幸没被丢到这里来,活了这么大,现在嫁去崔家肯定就没命了,求大人放我一马。” 妮儿给巡检连着磕了好几个头。 巡检想过去拉起妮儿。 但是他惧怕弃婴塔,仿佛那是地狱的大门,靠近了会被吸进去。 “你快起来吧,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意思。” 巡检背过身去,然后慢慢往回走。 “你快跟我回县衙,若果他们俩找不到你反倒会冤枉我偷走了你。” 妮儿赶紧起来跑着追上去。 她知道巡检大人很可能会放她一马了,或许她能活下去。 …… 徐慕和再到西川时,那间点心铺旁边的店面已经盘利索,并且周凡将里面打扫的干干净净,日日都盼着她们来。 远远望见安和镖局的镖旗,周凡跑下台阶迎过来,替车夫摆好马凳,接刘妈妈她们下来。 “姐姐,你们终于来了。” 周凡朝众人做了一揖。 徐慕和打量他,两三个月不见倒是养的胖了些,肤色也白净了,眉眼好看。 再不是内个小叫花子的枯瘦模样。 “周凡,四九怎么遣你来了?他自己没来?” 刘妈妈眼里周凡还是个孩子,让他一个人日夜守着这空院子多害怕呀。 “九哥在家里伺候肖大人,而且我也想念姐姐和妈妈,所以就央求他想替他过来。” 他倒是说话会讨人喜欢。 周凡在前头带路,引着徐慕和主仆和三个绣娘往院里去。 月芙则张罗着镖局的伙计将她们的行李一样样搬进后院的雨篷里。 “这是谁?” 徐慕和刚进后院,只见在东厢房门口站了一个小女孩儿,怯生生的看着她们。 见徐慕和注意到自己了,麻利地跪下给她磕了个头。 徐慕和赶紧让刘妈将孩子扶起来,何故行此大礼呢? “姐姐,她是肖大人解救下来的一个妮儿,要被家里人卖给老鳏夫当媳妇,因为怕被她家里人找到,将她捆回去,肖大人就让我先带着她逃到镇上藏身,躲过这一劫。” 慕和听完,拉着她在身边细细打量,心里可怜她这么小就遭此磨难。 “刘妈妈,赶紧安排各位姐妹住下,归置下行李,赶了这么久的路大家都乏了。” “周凡,你去市场上买些米菜来,晚上招待大家好好吃一顿,好早些休息。” 慕和刚说完话,那小姑娘忙殷勤揽活儿。 “我会烧火做饭,我马上去干活儿。” 慕和拉住她没让她去。 刘妈摩挲了下孩子的后脑说:“你还个小丫头,哪能让你干重活儿,你伺候着姑娘,别乱忙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甘尽一生拼(二) 她是害怕这些人不要她,她已经在这里白吃白住好些日子了。 万一这个新来的娘子不收她,那她可就得被撵出去。 恐怕会被送回家里,再被卖了,故战战兢兢的,着急证明自己虽然看着小,但能干很多活儿。 行李搬得差不多了,月芙又谢了那些帮忙的镖行伙计一把钱,让他们去沽酒喝。 月芙、月蓉开始拆行李归置东西,一样一样的往屋里头搬。 “你叫什么?” 那妮儿摇了摇低下的头。 她又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因为太瘦像是占了半边脸般,说起话来清脆好听。 “家里人就喊我老大,外头人就叫我臧家大姐儿,我没有名字。”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这里人都有名字。” 慕和拉着她,给她挨个介绍屋子里的人。 “内个蓝裙子的漂亮姐姐姓林唤作月芙,绿裙子的姐姐姓周叫月蓉。” 又带着她去了东厢房。 “这个年长的叫敬称刘妈妈,这个姐姐姓乔,叫巧儿,你可以叫她巧姐姐,另两个是一对姐妹,绿裙子的是妹妹宋雪儿,黄裙子的是姐姐宋霜儿,你一样称呼姐姐就是了。” 刘妈妈帮乔三姐扫完席子,抖了抖箱子里压着的一块料子。 走过来说:“咱家里外头来的女孩子都是月字开头的,要不姑娘也按照这个规矩给取一个吧。” “这个季节木槿花开的最好,要不叫月槿?听着还蛮文雅的。” 慕和听了摇摇头。 “木槿朝开夕落,不是长久的花,我希望这孩子能长长久久。” “叫月棠吧,希望她红火的开着,五色棠又叫锦带花,带锦而来,给咱们铺子讨个好口彩。” “我听周凡哥哥说娘子姓徐,日后月棠就跟着娘子姓氏,我活了这么大,今天算是重生了,娘子就是我的再生之人。” “你姓佟吧,这是我母亲的姓氏,姓徐也没什么好的。” 这孩子自然不知道慕和家里的事。 “佟月棠谢谢娘子收留!” 她再次跪下大拜。 慕和赶紧拉起她,教导她说:“以后不要这么随便给人跪下,怪吓人的,只做个万福礼就是了。” 想她家里没教过,慕和便教她如何做万福礼。 又叫她给屋子里的姐姐们都做了一个见面礼。 周凡买菜回来了,跟着刘妈妈去厨房烧菜,月棠便在东厢房接替刘妈妈,帮几个姐姐忙活起来。 她人小又伶俐,一会儿帮忙扫席子铺褥子,一会儿又殷勤的烧炭准备熨斗,也不嫌天热,忙出一头汗来。 乔三姐心疼孩子小,赶紧拉她歇会儿。 用自己的帕子给她擦了擦汗。 “姐姐这帕子这么干净,我可不敢用。” 乔巧儿笑着塞给她说:“什么好东西,一块棉布帕子罢了,送你了。” “这上面的花儿真美。” 月棠在臧家连身新衣服都没穿过,哪里见过什么手绢。 双手拎着帕子角,展开提起来,细细地欣赏那刺绣出来的花,一缕缕阳光透过来美的逼真。 “你不会女红吗?”宋雪儿问她。 穷人家的女孩子不会针线怎么谋生呢? 宋家姊妹也是有了一手好针线,即使父母没了,姐姐带着她在绣坊里也能讨生活,不至于流落饿死。 月棠摇了摇头,“我连像样的线都没见过,不过我会养蚕缫丝。” 乔三姐见她舍不得用,拿着那帕子给她抹了把脖子上出的汗。 “以后你就跟着我们吧,学些女红绣活儿,也能混口饭吃,再大一大你就逃的远一点,让她们这辈子再找不见你。” “晚上你就跟我们一起睡吧,我也给你铺一床褥子。” 东厢房是个通铺,能存下六个人,宋雪儿高兴的找了一床自己的褥子给月棠铺上。 …… 日头西落后气温也降下来不少,不似白日里那般炎热。 月蓉和月芙在院子里摆了桌子,掌了两盏蜡烛,端了酒菜来,众人围着桌子落座。 “咱们长途跋涉总算是来这西川了。” 徐慕和让月棠给大家都斟上一杯酒。 “以后大家就要勠力同心共同生活了,咱们一起赚钱,一起好好过日子。” 慕和说罢,众人碰杯干尽。 “徐娘子,咱们店铺打算取什么名字呀?” “大家有什么看法?” 慕和这样一问,众人都点着脑袋想起来。 宋雪儿先提了一个,“取一个和字,做生意都讲究和气生财。” “这个字好,咱家姑娘名字里也带这个字。” 慕和让周凡去拿纸笔来,她亲手写下第一个大家提议的‘和’字。 “再取一个兴字如何?做生意就要兴旺嘛。” 众人再说好,慕和便落笔写了个兴。 “周凡你再想一个。” 得了徐慕和的鼓励,周凡说:“那就再取一个源字,和与兴源源不断而来。” 和兴源三个字已成。 慕和把自己写好的字拿给周凡,说:“明日你带了钱去做一块招牌,扎了红布然后悬在门上,我再选一个良辰吉日,然后咱们就开张。” 这一晚,大家喝了好多酒,吃了好多菜,又是舟车劳顿又是饱暖欲眠,简单收拾了碗筷便都早早回房歇下了。 刘妈妈伺候徐慕和在主屋睡。 原本月蓉、月芙住的主屋的偏房给了周凡歇下。 她二人就只能去东厢房挤一挤。 乔三姐肯定是累了,又喝了不少酒,这会子睡沉到微微打鼾。 宋霜儿挨着月蓉、月芙,她三人也睡沉了,只靠边儿的雪儿和月棠还没睡着。 “其实不止你甚是可怜,除了徐娘子家的人,周凡、我们姐妹、乔三姐,哪个不是可怜人。” 月棠撑起身子看着宋雪儿,看见她一颗晶莹的眼泪从眼角滑进头发里。 “我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老家发了水,不仅把房子冲跑了,父母也冲跑了,因我父亲没有儿子,族里黑心的亲戚来收地,将我姐妹赶出来,姐姐带着我一路乞讨到了明州。” “好在遇到马掌柜这么个好人,收留我们在他的绣坊里当绣娘,姐姐一边教导我一边养我,总算是安稳了几年。” “如今我也大了,也能帮她赚钱了。” 月棠用乔三姐给她的帕子又给宋雪儿擦了擦眼泪。 “乔三姐更可怜,她嫁了个男人,是个猎户,成亲才一年头就被熊给舔了,找到后就剩下半个人,婆家因她没有生育,便污蔑她克夫,将她撵出去,娘家哥嫂不肯收留,她就四处的做活儿,后来流落到了明州,也成了绣娘。” “还有徐娘子,白日里她让你姓佟,不姓徐,是因为她父母和离了,她姐妹四个原跟着母亲过,虽是个做官人家的贵小姐,如今她也跟男人和离,带着两个闺女拉扯,为了糊口,不得不骨肉分离来着千里之外的地方。” “谁又容易呢。” 第一百三十三章 甘尽一生拼(三) 月棠听宋雪儿讲述大家的身世,又联想到之前周凡给她讲过的他的经历。 她才明白过来,这人间,生活之艰辛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 “所以你得好好活着,像我们一样,即使受了这么多苦难,还是能好好活下去。” 月棠听了宋雪儿的话,借着月光,看着她清澈的眼睛,笑着点了点头。 “我会的,如今我是佟月棠了,我就会像一朵锦带花,热烈的开下去!” …… 徐慕和的和兴源在西川内边预备开张。 朔州这边安王府设立的解决年轻军官、小吏及愿意落户屯田的士兵们婚配问题的办事处也开了张。 “去买几把篦子回来,有几个女孩子头发长虱子了。” 吴涯和肖芝兰正给几个解救下来的女孩子们洗漱换衣裳。 “你怎么过来了?” 见徐慕欢摇着扇子快步进来,芝兰便问道。 今儿一早王桂英发动起来,迦叶寺这边又忙,舒绾特地放了慕欢假,让她去李家看着帮忙。 “生了!生了个大胖闺女,母女平安。” 慕欢高兴的给众人报喜,接过一杯凉茶渴的一饮而尽。 “这么快就生出来了?” 她们得了信儿到这会儿也就一两个时辰,王桂英就顺顺当当的生下来了。 “生出来以后桂英也好的很,她就非得赶我过来帮忙,而且李茂时也在,我不好叨扰人家夫妻呀,想你们又忙,就赶紧过来了。” 裴翠云跟舒绾去见几个新晋的媒婆,想跟她们说一说以后怎么管理迦叶寺中这些姑娘们。 篦子买了回来,芝兰让眉生带着那两个头上长虱子的女孩子去院子里篦头。 她自己忙了一早上也得空坐下歇会子。 见桌上放着这些女子未录完的信息,慕欢便提笔蘸墨叫一个梳洗好的女孩子过来继续录。 “我是从凉州内边过来的,我妈是被北凉人掳走的,所以我也不知道籍贯。” 慕欢看她稚嫩便问她年纪几何。 “我也不知道具体多大,不过娘子,我虽然看着小,但什么活儿都能干。” 慕欢安抚她说:“你不用怕,我们没有嫌弃你年纪小。” 慕欢看她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大也大不了一两岁,还到不了婚配的年纪,故在纸上录了十二岁,并标注三年后才许婚嫁。 然后让缪爽带她去里面选个床铺日后住。 “怎么都是年纪这么小的?” 慕欢看了眼下面几张录完的问。 “哦,这几个年纪小,收拾起来慢,年纪大的整理自己也快,薛翎领着她们带着换下来的脏衣服去河边洗了。” 慕欢像是舒了口气。 “要是全是这么点儿年纪的,恐怕那些捐了媒谢钱,等着相看的人等不起好几年啊。” “怎么?难道还怕我们是骗子不成?” 吴涯将最后一个梳完头的小姑娘打发走了,也过来喝茶。 “你以为呢。” 当初是慕欢和裴翠云陪着舒绾挨门挨户去游说。 “哪有人肯信呢,还说朔州哪有媒婆,所以一开始王妃是拿出自己的私银从人伢子手里解救下她们,安顿到迦叶寺,这些人见真的操办起来又上门说愿捐媒谢钱,希望能给保媒。” “这些人倒是还挺谨慎。” 正说话,舒博阅带着一个老头儿从外头来。 “这是我姐姐让我请来的书画相公,说是得给各位姐姐都画个小像。” “适龄婚配的都去河边洗衣裳了,让相公在内边坐会子,喝点茶歇歇,等她们回来再画。” 慕欢让眉生给书画相公奉茶。 一个媒婆,除了能说会道,保媒拉纤,懂婚配的礼俗历律还不够,她若手里还有男女双方的小像,能提前相看一下,有助于保媒成功。 那报名相亲的男子们的画像早就画好了,都已经写了籍贯姓名等信息分派到各冰人手中。 慕欢拿了适龄同意画像的女子们的信息看了一遍,有二十几个。 “就没有一个愿意回家的?” 这些被掳走的人里头肯定还有亲人尚在的,她们也询问过,愿意回家的可也帮忙安排回原籍。 “有的都被抢走好几年了,当时年纪小不记事,而且回家不也得嫁人,所以倒愿意留下来相亲,找个夫君过日子。” 外头突然有了笑闹说话的声音,原来是薛翎带着洗衣服的小娘子们回来了。 她们扯了晾衣绳,趁着天气好,将洗完的衣服晾晒起来。 可能是有了容身之所,又不必来回被卖做奴隶和妾室丫头,故脸上带着放松且欢乐的笑容。 “大家快晾好衣服进来画像吧,书画相公等着呢。” 吴涯过去招呼她们排队进去。 “一会儿让他给我画的好看一点儿。” 一个女孩子理了理刚梳好的头发。 “让他给你点一个大大的媒婆痣!” 她前头的女孩子回过头来,在她嘴角上比了一下,两个人笑闹起来。 “刚才在河边洗衣服时,我听说安王已经给愿意在这落户的人分了田,一家为一户,一对夫妻为一家,所以若真能说上一门亲事,就能自己种田吃饭了,还给发户籍单,以后再没人敢卖我了。” 那些排队等着画像的女孩子们脸上都带着对新生活的向往。 慕欢心有感慨,自由婚嫁,享有男女之爱,种田吃饭,自在生活,这些平凡祥和的日子本来就是她们该享受到的呀。 都怪这该死的战乱。 …… 和兴源开张后,大抵是为了安全,肖彦松也来了铺里几趟,避免有人见这铺子进进出出也没个男人便起贼心。 就肖彦松来了这几趟,便有流言说这铺子是细水县县丞家里人开的。 大抵月芙长得美,便说月芙是肖彦松的娘子。 后来又看见徐慕和进出,又说徐慕和才是娘子,林月芙是娘家妹子。 徐慕和倒觉得这些传言有趣,不知道内情也能传这么多有鼻子有眉眼的话来。 还能把人物安排的跟真的一样。 若是不知道的,猛一听还觉得都是真事儿。 开张后生意预料中的一般,只每天卖些成品的小东西。 倒是从家里带出来的那十几条手绢全都被一个行商买走了,说是要给家里的十一个姨娘一人一个。 活计不重,绣娘们就有时间琢磨花样,她们正合力绣一架屏风,花样徐慕和花了三日已经画好,余下就是配线,赶工。 想着绣好了,放在铺面门前展示,别人看了也好进来或是买走,或是定些单子。 月蓉相较其他人手艺差些,所以坐在柜台前看店面。 天气又热,她摇了会子扇子就开始打瞌睡。 第一百三十四章 鸟来鸟去山色里(一) “醒醒……你这人看着铺子自己倒睡了,人来了偷东西都不晓得。” 月蓉一激灵醒了。 见有客人来,手里还抱着一个包袱,赶紧起来招待他坐下。 “客官想买什么呀?扇子、手绢还是……” “这个嫁衣是你们店里做的呀?” 那人指着柜上展示的一件嫁衣问。 月蓉连连点头。 这件嫁衣本来是徐慕和嫁给赵明廷时自己做的,上面的每一针都是徐慕和自己绣的,极为美丽精致。 店里没有什么镇店的绣活儿可不行,总得展示下女红手艺呀。 故徐慕和把这套嫁衣翻了出来,展在了店面里,希望能招揽到客人。 那人翻看了下上面的针脚,沉默会子,把怀里的包袱在柜台上展开来。 是一件男装,看样子是没上过身的新衣裳。 “客官可是想修补这件衣服?” 普通的针线活儿和兴源也接,毕竟现在赚钱糊口最重要。 月蓉还以为这小厮模样的男子把主家的新衣裳弄坏了,故偷偷拿出来修补。 “我是想在这件衣服的后背绣一只绿毛大王八,走了好几家店,手艺都不太行,我看你们家这件嫁衣绣功不错才进来的,不然这么小的门脸儿。” 那人似乎有点瞧不上的上下打量一圈这小铺面,努了努嘴。 “要很逼真内种,活灵活现的绿毛王八。” 月蓉从没听过如此无礼的要求,还有人愿意在自己身上绣绿毛王八的。 “客官稍坐,喝口茶,我去请掌柜来看看能不能做。” 徐慕和正在后院跟绣娘们一起研究配线和布局。 她设计的花样主题是繁花似锦,千朵万朵压枝低。 以牡丹为突出中心,大小重叠相竞,还有其他如芍药、月季之类娇艳的花陪衬。 最重要的是点缀的蝶、鸟、蜜蜂,一定不能乱、繁,要凸显出风流的姿态来。 “姑娘,外头有个客人,他不太正常。” 月蓉微拧秀美。 “他要在送来的衣服后背上秀一个活灵活现的绿毛王八。” 月蓉话一出口,逗得众娘子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人呀,还有爱绿毛王八的。” 徐慕和提起警惕性,恐怕知道她们是外地人故意来捣乱的,所以赶紧摘了围裙就跟月蓉出去了。 “客人想绣一只龟?” 徐慕和出去后见一个一身短打的男子坐在一边喝茶。 看打扮像是谁家的小厮,柜台上还放着一套衣服。 徐慕和摸了摸料子,看了下做工。 这套衣服是松江出产的绫做成的,织出来的云纹很精致,是一套很值钱的衣服。 赵家虽然做的是棉纱布匹生意,但家里好料子多得是。 这几年徐慕和也长了见识,虽不如赵美廷厉害,但上手一摸大概也能说出个皮毛。 这样好的衣裳绣了王八,岂不是糟蹋了。 “能绣吗?要十分逼真内种。” 这人摆在柜上一小锭银子,得有个五六两。 他点着银子说:“若能做,这是定钱,几日后我来取货,再付一锭银子。” 对方出手大方,徐慕和更是不理解了。 便问道:“客官,不知道为何要绣乌龟?这可不是穿在身上的吉利物种,我问明白了,也心安。” “这是我家少东家让办的。” 那人叹了口气,“谁知道这位少爷又有什么幺蛾子呢。”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 徐慕和心一横接下来。 就算是个骗局,她也想看看这西川的骗子是怎么讹人的。 故收了定钱说:“请客官定个期限吧,不过若想做到活灵活现,至少得五日。” “八日,我给你八日。” 月蓉送走了那客人之后,徐慕和赶紧叫周凡出来,让他从后头偷偷跟着这个人,不要被发现,看这人去了谁家。 徐慕和还是有些防备的,以免被骗后还两眼一抹黑。 徐慕和回到柜上,看着这件衣裳不禁笑起来,拿了柜上的纸笔画出一只王八出水的样图来。 虽然和兴源的第一桩定做生意是只王八,但她既收了钱也得做呀。 王八——不吉利可也吉利。 …… 定做王八的人从和兴源出去后哪里也没去,径直去了一处大宅子。 这处大宅院正是西川好几家纺织行李老爷的临时住所。 进了三门,一个年轻少爷正在凉棚底下的摇椅上躺着,眯着眼睛,等一个貌美的小丫头喂葡萄吃。 他身上那件白绫衫面料极薄,看着就是蚕丝般地冰滑不沾身,暗纹织出元宝的图案。 那两个奉茶捧杯的丫头手上都各带了一只翡翠镯子。 旁边还两个小幺儿各持一把大扇子在打扇。 那年轻少爷趁着吃葡萄,一把握了其中一个人的手,那丫头嘻嘻笑起来欲迎还拒的挣。 “被别人看见了告诉东家去,我又要挨训了,少爷您都快议亲了,还是规矩点吧。” 小丫头说话声音好听,用另一只柔荑素手去推他,反倒像在跟他撒娇。 “少爷,阿贵回来了。” 捧杯的婢女见刚才往和兴源送衣裳的小厮跑进来,往后退了两步禀报道。 “有人接下了?” “少爷,送去一家新开的绣行,叫和兴源,八天后去取,定钱都收下了。” “新开的?能行么?” 年轻少爷晃着摇椅,双臂舒泰的搭在扶手上。 他又懒洋洋的说:“我可是让你找最好的绣行,绣一只活灵活现的王八。” 那喂葡萄的小丫头巧笑着揶揄,“这穷地方能有什么好的绣娘啊,都不如挑一个家里的妈妈丫头,绣工都还过得去。” “我看了她铺子里的绣活儿,已经是好几家里最好的,所以才把衣裳给她。” 那年轻少爷不耐烦的摆了下手。 拇指上好大一枚羊脂玉扳指,细腻白皙的像是一捧雪,另三个尾指联排戴了三枚宝石戒指,颜色纯正清透。 “行了,你下去吧。” “少爷,您干嘛要绣王八呀?” 那捧葡萄的丫头嫣然一笑问道。 “你想知道?” 年轻公子亲昵的搂着她的脖子,与她咬耳朵的说:“李五郎不是要过生日了么,我得送他件贺寿的礼,王八不就是千年万年的东西,送他,那就是祝他长命百岁。” 小丫头因为被他呵气痒的很,又觉得好笑,发出银铃似的声音。 “五爷肯穿嘛?” “我自有妙计让他穿上!” “少爷,您把妙计跟我讲讲嘛。” 那小丫头撒娇的摇着年轻的少爷。 “让我们也跟着乐一乐。” “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他抬手点了点自己的脸颊。 小丫头带着嫣红色口脂的唇在他脸上印出两个红樱桃般地唇印,一边一个。 继续撒娇的摇他,“少爷快说呀。” “我呢,打算在家里摆一桌酒,请所有朋友来,找两个貌美酒量好的小娘子将他灌醉,然后……” “然后怎样呀?” 年轻公子一挑眉,“然后扒了他的衣服,换上内件后背绣有绿毛王八的衣服给他穿。” “等他睡上一小觉,趁着他迷迷糊糊的,领着他在街上走一圈。” 无非是吃饱了撑的清闲纨绔公子行径,倒是惹得院子里丫鬟小厮笑起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鸟来鸟去山色里(二) 周凡跟着小厮阿贵探得地方后赶紧回和兴源报信儿。 徐慕和已经开始给‘绿毛王八’配线,听罢也觉得奇怪。 “李家?就是内个当地最大的绸缎商李家?” 周凡肯定的点头。 “整个西川能买得起这么大宅院的就是李家,我眼看那小厮进了李家角门,没人拦着。” “奇怪。” 徐慕和嘟囔一句,继续做手里的活儿。 “不过要是李家也好,他们家跟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想必也不会害我们。” 周凡觉得徐慕和说的有道理。 “且金玉商号这么大的生意,也没必要来害我们。” 可周凡想不通,“这李家好端端的要定做一只乌龟干嘛?” “有钱人就是奇怪呗。” 月芙拿了小杌子坐在门口,那里能更凉快些,手上正在做小孩儿的肚兜。 “有好美女的,又好美食的,有喜欢珍奇古玩的,没准这李家就是喜欢绿毛龟呢。” 徐慕和不管那么多,这几日下来能赚两锭银子,十几两,若是在明州她怎么不得干上半年多才能存下。 “这里家人出手真大方,一个小厮随手就能掏出一锭银子来。” 周凡听罢点了下头。 “这李家确实财大气粗,不仅是西川,他们在蜀中也有生意,给官府的织造局办事。” “不过都知道李家财大,生意做的广,但是具体什么门路旁人怎么可能知道详细呢。” 周凡在这镇上看房子的这段时间打听到不少消息。 “周凡,你知道李家在西川这两年开了多少纺织行了?” 周凡想了会子答:“大的小的十几家,还不算个人家的织户,他们也去收。” “这么多绫罗绸缎卖的完吗?” 月芙是不懂这些的。 “我在徽州时听人说,江南的几处织造局那才大呢,比起来,蜀中的织造局主要是为了进贡蜀锦,规模并不大。” “这都够我见识的。” 听罢月芙啧啧称叹。 “周凡,县衙设立的学堂学期短,一到六月中旬就放假了,要不我给你报一个私塾吧,你每天在我这铺子里不比在肖大人那里随时能读书。” 徐慕和怕耽误周凡的正经事,如今铺子刚开起来得有个爷们儿里外的帮衬,等过些日子稳定了,也该让周凡回细水县去了。 “不用,肖大人说让我这段时间都住在这里帮徐娘子忙。” 周凡突然有点怯怯的看着徐慕和。 “姐姐莫不是觉得我住在这里不便了?” 徐慕和笑着拍了他一巴掌,骂道:“傻小子,你还是个孩子,能有什么便不便的。” 周凡挠挠头笑起来。 又对徐慕和说:“姐姐,我不想参加考试,我如今全靠姐姐和肖大人收留,只希望将来找个安身立命的营生,回报二位,不想再费钱苦读十几二十年的。” 这孩子也怪懂事的,徐慕和有点怜惜的看着他。 “周凡,你继续安心读书,再读上一两载,如今你还小,肚子里有墨水,闯荡的路也多不是。” 周凡看着徐慕和傻笑,连连点头。 …… 八日后,内个定做绿毛龟的小厮一早如约而至,周凡招待他在前面坐下后,将衣服挂起来给他验货。 那是一只憨态可掬的乌龟,正活灵活现的从水里爬上岸,身上还挂着绿油油的青苔和水藻。 两个红色的小眼睛配上姿态,简直偷摸偷样的。 “绣的不错,十分不错啊!” “你们店里还有手艺这么好的绣娘,我怎么没听说过和兴源,不知总号在何处?” 那小厮很是满意,摸着乌龟满口夸赞,还以为是哪家大的绣庄来这开的分号。 “我们就是小本生意,您是大客户,故我们掌柜的亲自绣制,半点不敢怠慢。” 周凡朝他拱了拱手笑道。 “客官既是满意,也验了货,那先结了银子,给您包好?” 小厮爽利的从怀里掏出另一锭银子。 这是官府制的小锭官银,分量都是固定的,一锭八两,故见了便无需上称。 周凡又从匣子里取出一粒碎银子来,悄悄的塞给了阿贵。 “我们掌柜说了,客官暑天往来也热,拿着买茶吃,日后有生意多来我们和兴源。” 徐慕和交代周凡办的,这么大一单给些折价也是应该的。 那小厮略一垂眸子搭了下,看着周凡塞给自己的银豆子怎么也得有三四钱,心里很是满意,觉得这家店还算会来事儿。 阿贵带着衣裳走了,月蓉正在招待其他进店来选东西的客人,周凡拿着银子往后院去。 “姐姐,那人来结清银子了。” 徐慕和正在跟乔三姐、宋霜儿一起绣屏风。 因雪儿和月芙的手艺没那么好,经过衡量,徐慕和决定这间镇店之宝由她们三个来完成。 “让你月芙姐姐记账收起来。” “三姐,我觉得这个牡丹可以让它稍微动起来一点,不要普普通通的堆在这里。” 乔三姐托腮想了想,说:“娘子的意思是加上微风吹拂的感觉?” “我听闻蜀绣向来以出神入化和明艳夺目闻名,我们自然是硬碰不得这种风格的。” 慕和继续说:“我向来崇尚自然之法,画绣不分。” “什么是画绣不分?” 宋霜儿有些懵懂的问。 “就是绣出来的跟用笔画出来的水彩画是相似的,要万籁自然的神韵,不追求无限的逼真,要一种自然风流,不落形式的窠臼。” 乔三姐听罢觉得慕和的想法很有学问。 到底是读过书的大家姑娘,比她们要强。 “我们确实需要独成一派,不然我们既没有成批的数量,又比不过蜀绣的名气,靠什么立足呢。” “可是这些天我也发现了,娘子的女红手艺有些偏门的气质,我们领会不得精神,一时勉强学了,也是照猫画虎。” 这毕竟是镇店之宝,万万不能糟蹋了。 “要不这样吧,这幅‘春风戏花鸟’由我来完成,三姐帮我配线打下手,霜儿帮月芙她们做其他活儿,雪儿还是继续教月棠学女红。” 乔三姐开始韧针,分线。 她看着徐慕和在这最暑热的天气里,独坐在绣架前,觉得这个女人真是坚强。 乔三姐暗暗想过,如果替徐慕和选一朵花来,恐怕是选不出来的。 她能想到的就是杂草,那种生长在田边的杂草。 不畏风雨,不怕霜雪,哪怕连根拔起,到来年的春天,也会从泥土里钻出来新芽。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云破月来花弄影 徐慕和给李贵的好处没有白给,他因是小厮,往日就是帮李少爷和李少爷身边的丫鬟婆子出来跑腿办事儿的。 故一些针线活计都送到和兴源来。 他还能蹭点好茶,拿些打点他的‘酒钱’。 而且李贵跟周凡年纪相仿,一来二去也算混成了朋友。 不过徐慕和怎么也没想到李家的少东家能来亲自来和兴源下了单子。 这事儿还得从衣襟儿上的麦穗儿讲起。 李家少爷李继嗣身边有个使唤丫头叫翠莲,长得不错,故经常在他眼前端茶递水。 因天气开始冷了,连下了几场冻雨,翠莲换了一身夹棉袄。 棉袄是缎面儿水红色的,襟儿上绣了金色的麦穗,袖口滚边也是金黄的稻穗儿样式。 她伺候李继嗣洗手时候,李继嗣觉得有意思。 便问她说:“人家都绣个花花草草的,你怎么绣了一堆粮食在身上。” “这不是显着丰收喜庆嘛。” 翠莲把手巾拿给李继嗣嫣然一笑。 李继嗣这才发现身边另一个丫鬟艳雪新的衣裳也绣着常日少见的样式,便拉扯着艳雪的衣袖瞧了一眼。 “这都是李贵新找的内家绣庄做的,说是什么瑶族女子常绣的花样,我觉得挺好看的,少爷觉得如何?” 因李贵说要新奇些,别俗套呆板的,徐慕和便想起来美廷拿来的给月芙、月蓉做成裙带的瑶绣花样,仿着绣了一套。 “就是绣乌龟的内家店吧。” 李继嗣想起来当日戏耍李五郎的衣裳。 那只龟绣的很成功,但后来喝多了酒就忘了这码事情。 说曹操,曹操就到。 话音刚落,李贵就在外头请安。 “少爷,车马备好了。” 李继嗣今天要去查验过些日子送去蜀中的货。 喝完这杯热茶就出门上了马车往库房去。 “李贵,路过和兴源吗?” 马车里李继嗣问道,他说话声音总是懒洋洋的感觉。 “爷怎么想起和兴源了?” 李贵眼睛一转,心里合计‘少爷不至于因为他拿了和兴源几个谢钱就罚他吧’。 “上次的龟绣的不错,我想看看他们家绣工的手艺,省的往朔州去的货还得送去蜀中加工。” “爷,和兴源铺子可小了,就那么几个绣娘,他家接不了那么多活儿。” 个人小生意? “那怎么跑到西川来了?” 李贵答道:“听说夫君在细水县县衙当差,就开了个小铺子,不过徐娘子手艺是真不错,我这阵子帮妈妈、姐姐们带回去的东西都可招她们喜欢了,给了我不少谢钱。” 李继嗣略一笑。 笑李贵跟着他这么久了还是一副贪财,没出息的样儿。 李贵掀开车帘往外瞧了一眼,回头说:“爷,前面就是和兴源了,您去看看吗?” “告诉车夫在门前略站一站。” 李贵说和兴源绣娘少,接不了成批的活儿后,李继嗣就没打算下去看,想着在马车上瞧一眼作罢。 心想‘自己家里用用也还凑合’。 马车在和兴源门口站了下,确实是一个极小的门脸。 这两天冷下来,一个半大小子正在门口跟一个小丫头准备挂棉毡门帘。 李继嗣一眼就看见了那架摆在门对着的正位上的屏风,它华丽的与这家穷酸的铺面格格不入。 “爷,您要进去啊?” 见李继嗣下车来,李贵赶忙放了马凳去扶他。 李贵跑过去跟门口的周凡说:“我们少东家来了,快叫你们掌柜的出来迎。” 李继嗣看得出来,这架屏风摆在这里就是为了招揽生意的。 旁边还挂了几件嫁衣,他选了一件,用手拿了袖子翻着看了眼,工艺十分精致,虽不是上乘材料。 “客官家里要办喜事吗?” 徐慕和听说李家商号的少东家来了,便摘了围裙出来接待,见他正在细细的看嫁衣,以为府上要办喜事。 李继嗣一回头,是个二十啷当岁的女人。 极素净的用银钗子在脑后挽了个发髻,鬓发微松,落下些碎发来。 一身白绫夹袄,藏青色绣花裙子,露出一双缎面绣鞋的鞋尖儿。 她面若鹅蛋圆,肤净凝新脂,杏目厚唇,一双元宝耳,一双静如渊潭的冷清秋水目 双眉与当下女子时兴画的柳叶弯眉不同,淡的像是不曾修剪描画过,却很整洁。 李继嗣阅美无数,故以她的容貌,不算个过目难忘的美人儿。 但只这一眼,让李继嗣暗想‘这么个恬淡安然的人怎么会跑出来做生意?为何要自己支撑一个铺子呢?’ “这件是我穿过的,还有这几件都是在这里打个样子,如果客官喜欢,可以照着这个样式量身再做一套,到店里做刺绣部分,我们还做其他嫁妆里备的东西。” 李继嗣觉得她不像商户家里养出来的姑娘小姐。 她举止斯文,说话雅驯温柔,颇有闺房之秀。 甚至她此刻站在这架屏风前,李继嗣都想不到她是个绣娘。 觉得应该有一间属于她的暖烘烘的屋子,里面放着这架屏风,而她就坐在屏风后的牙床上,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在等什么人回来。 李贵说和兴源是细水县县衙官员娘子开的,看来她就是那位娘子了。 “我觉得你这架屏风还不错。” 李继嗣绕着屏风走了一圈,双面绣,可惜前后图案完全一样,若是不同就更值钱了。 李贵不觉得李继嗣说话的口吻有问题。 因为李继嗣见过的好东西太多了,能被他瞧上眼,夸一句还不错,那就一定是好东西。 但徐慕和不知道,只觉得这个年轻人有点轻浮之气。 年纪比她还小些,模样生的倒不错,说话倒像是比人多活过几辈子的语气,有无数的见识。 看他白面皮儿,浓眉大眼,又是不能吃苦耐劳的身板儿。 简直像个唱戏的小白脸子。 亏他生在大富大贵之家,若是生在种田的庄户人家,都不好说媳妇。 这架屏风要是真一般般,他李家商号的少东家能屈尊进来看? “开价吧。” 李继嗣坐在椅子里说。 “这架屏风我从夏天一直绣到暮秋,花了五个多月,费尽心思构图配线,用的丝线就花了五十余两银,还不算上这块上好的松江绫。” 李继嗣听她说到花了五个多月时,下意识低头看了眼她的手。 那双从袖管里伸出来的手垂在身前,秃秃的指尖,纤腕上还戴了一只银镯子。 “我想出价三百两。” 徐慕和并没有多要他的。 她费了这么大心思,这架屏风若是遇到识货的人就值这个钱。 “李贵,买下来。” 李继嗣说罢起身就走了,他还赶着去验货。 李继嗣带着李贵走后,剩下一屋子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 三百两那可不是小数目,在明州府都够买套小院子,都够普通人一家子活个十几二十年的,四姑娘在闻溪女学那么好的书院读五年的书才三十两。 第一百三十七章 沙上并禽池上暝 “这有钱的款爷就是不一样,早知道姑娘你再多要点就好了。” 半晌月芙笑着说了一句。 徐慕和回身看着这架屏风,像是看着自己的什么爱物般细细的端详。 她很想伸手摸一下,但是又怕粗糙的手划断了丝线。 “姐姐不舍卖?” 周凡看出徐慕和的心思。 “这会儿是不太舍得,不过等到三百两银子拿到眼前来,我就什么都舍得了。” 徐慕和回头笑的灿然。 又让月芙和月蓉准备好称,一会儿好称银子,嘱咐周凡照旧给李贵些钱做打点。 …… 徐慕和没能按她的预想接到嫁衣的订单,但是朔州的迦叶寺里已经开始有人动刀尺裁衣备嫁了。 “这大冬天的,都开始下雪了,等到来年春天再办婚礼不好吗?” 缪爽正帮忙裁红布,沿着炭笔画的印儿笔直的剪下去。 “你还小,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裴翠云给她讲道:“现在成亲,等过了冬天就能多一口人种田过日子了,春天正是农忙,谁有空结婚呀。” 缪爽看着正在跟江映霞一起做缠花的姑娘们,感慨道:“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新娘子一起出嫁呢。” 按照裴翠云的提议,别一个一个成亲,怪忙叨的,干脆选定一个黄道吉日,一起结。 迦叶寺将几位新娘子一起送嫁出去,看着也热闹。 热闹是热闹,但准备起来也繁重。 一共五位新娘子,别的嫁妆没有,一套嫁衣,一朵簪花还是要预备的。 这些都要舒绾她们帮着操持准备。 从早上忙到傍晚,眼看到了晚饭点,众位娘子才驱车回家。 慕欢与裴翠云顺路,正好乘李家的马车,后头那架车里头坐着几个丫头。 “阿元今日怎么没抱过来?” 王桂英看着玩累了躺在她腿上睡熟的芳菲,想起来今日慕欢没随身带着孩子。 “俞郎君回来了呗。” 裴翠云略有深意的拍了下慕欢的肩膀。 “我要是你,我今儿就不来,难得爷们儿回来一趟。” 裴翠云说话向来荤,徐慕欢真是受不了她嘴上没把门。 因王桂英生孩子,李茂时回朔州来停留了三四个月才返回去。 俞珩虽十分思念慕欢,但想着程将军许久未回家探亲,哪好意思再让他留守石城。 故自己又在石城又挺了三四个月。 眼看着也入冬了,再不回雪大就不好赶路了,好歹等到程仁虎探亲完回了石城,俞珩快马加鞭的赶了回来。 “想吧?第一次分开这么久。” 裴翠云真是越说越荤,慕欢嗔怪的在她肩上推了一把。 “还有孩子在这呢。” 王桂英轻拍着睡着的孩子,看慕欢羞得脸色绯红还帮腔。 “不怕,睡着了听不见。” 俞珩也是不争气,马车停在门口,一掀开车帘就见他站在那等了,伸手要接慕欢下去。 “俞郎君,又碰巧遇上啊?” 以前俞珩也总在门口接慕欢,别人看见了打趣他恋着家里的老婆。 他借口说自己碰巧遇上,本不是故意在等。 “别理她,她见一个打趣一个。” 徐慕欢走过去扯下裴翠云掀起来的车帘子,摆手让马夫赶紧走。 转身就听见她两人在马车里笑得欢。 “她们笑什么?” 俞珩见她有些害羞的神色,不解的问。 “裴姐姐能说什么好话,都是荤话。” 两人进门后,慕欢褪了斗篷给小海,又接过了眉生递过来的暖手炉。 慕欢先去看孩子,阿元由乳母看着正在床上爬着玩儿。 她最近淘气得很,不许人抱的时间长。 不是要人提着手臂站起来,就是在床上翻来翻去的玩儿,要么就是看谁坐在那,她就顺着那人身子要往头上爬。 爬到人头上去还不算,用她长了几颗牙的嘴去啃人家的耳朵和脸,弄的人满头满脸的口水。 奶娘的耳朵上被她没轻重地咬出个牙印儿来。 慕欢捧了她的小手亲了几下,一双如白藕的手臂上是一对细丝银镯子。 一亲,阿元便咯咯的笑起来,露出那两颗小牙,给面子的要慕欢抱。 “阿爹抱。” 俞珩见要吃饭了,阿元是不肯跟着奶娘了,故张手要接过来,想先让慕欢吃饭。 她已经跟俞珩玩一下午了,这会儿慕欢刚回来,所以有新鲜劲儿,怎么都不肯去,反倒搂紧慕欢的脖子。 “你先吃吧,抱她一会儿她就待不住要去玩儿了。” 慕欢又亲了下女儿小手说。 月蔷跟冯妈将熬地热腾腾的撒了胡椒地一大碗羊汤摆上,打开盖碗在桌上冒出一团团热气。 屋子里顿时浓香四溢起来。 前几日蒸的馒头,今日切了又用热气熥一遍,略泛黄却极宣软。 四碟小菜,酱茄子、煎土豆泥、长豆和萝卜的泡菜,都放在圆圆的小青瓷钵里。 今日冯妈特地炸了红薯条。 炸的脆脆地放在竹编的钵箩里醒一会儿,撒了一层细盐,徐慕欢特别爱吃这道菜。 冬天菜冷的快,奶娘怕耽误慕欢吃饭,拿了一个手绢折成个小耗子,吸引阿元的注意。 果然没会子,阿元就像只傻乎乎的小猫,仰头伸手去抓小耗子,被奶娘哄到怀里去了。 好让徐慕欢夫妇能吃顿好饭。 …… 俞珩哄阿元也有独特的招数,他是知道小姑娘睡前最闹人。 奶娘和徐慕欢轮番上阵不哄上一个半个时辰她是不肯睡的。 非得哭闹的筋疲力尽了,才老实的被抱着,拍着睡觉。 俞珩的招数是把她放在小摇车里坐着,阿元肯定想往他身边爬,她一爬起来,俞珩便伸手将她推倒,再咯吱咯吱她的脖子。 阿元就这样契而不舍的朝俞珩爬上几个来回,就累的想睡觉了。 奶娘见孩子打了两个哈欠是累困了,赶紧抱走哄睡去了。 慕欢正坐在床边洗脚。 看俞珩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斗倒了不爱睡觉,专会闹人的‘大魔王’。 “你还挺有办法。” 月蔷进来撤水盆,俞珩接过她手里的帕子要给慕欢擦。 他太亲昵,月蔷臊的头也不回的端起盆就往外走。 “我……自己来。” 慕欢也害羞的一躲。 他不肯,握住慕欢的脚腕不松手,用的帕子擦净。 “松开呀” 都擦完了他还不松手,慕欢挣了下,羞得她心里像是有一壶将开的水,响的七荤八素。 一双玉足洗过后还有余热,他用微凉的手背贴着,缓缓地摩挲。 “我收到了你写给我的词。” 他手上的凉意,像是生着触角的蔓,延展着凉到慕欢的心里去,给那壶将沸的水降温。 “月一轮,日一轮,冰心一片似秋云,不离分分寸。” 俞珩倾过身去,鼻息蹭着她的耳边轻喃。 慕欢闭上眼睛,将双足降落在他的掌心里,朱唇咬着自己指尖染成豆蔻色的指甲,忍住这痒。 “昼伊始,夜伊始,狸奴娇儿沉酣眠,思君千千寻。” 她伸手搂住俞珩的脖子,抬腿踢落了床帐,遮住满室春光。 第一百三十八章 飞针走线小窗前 西川的天气与朔州那种严寒不同,是阴冷入骨的,也没有朔州那样铺天盖地的雪,但是来一场雨就从里往外的寒。 因天冷,出来逛的人也少,故铺子里生意一般。 外头只留着周凡在看门面,绣娘们都挤在东厢房的地炕上做活儿。 徐慕和赚了李继嗣的三百两银子后,先请了泥瓦匠来砌了两个地炕,怕冬天阴冷,绣娘们做活儿伸不开手。 “姐姐你看我绣的。” 月棠跟着宋雪儿学女红也几个月了,长进非常快。 她是个在女红活计上有天赋的人,能撒下心,因年纪小眼神好手也灵巧,如今接一些普通的针线活儿完全没问题。 甚至连乔三姐都说,再多学习些时日不比她师父宋雪儿要差。 月棠第一次单独完成一样绣品,非常兴奋的拿给徐慕和看。 “绣的真好。” 慕和将绷子拆下来,铺在中间,让大家一齐端详。 她选的样子是一只小雀儿站在迎春花的嫩黄枝上,针脚平整,只配色还差些,雀儿身上偏黄色调太多,有些靠色。 但对于一个初学者来说能完成这个程度已是不易。 “这个留起来,到了夏天给你裁成扇子,好留个纪念。” 这几个月下来,几个绣娘也发现徐慕和是个难得的东家。 她不像那些一门钻营生意的掌柜,唯利是图又不好相与。 一开始乔三姐不太明白月蓉和月芙为什么对徐慕和那么忠心。 后来发现她是个着实良善又温柔和气的人。 而且整个和兴源里手艺最好的也是她,且她还画了一笔好画,能自己画出市卖里没有的绣样子,在乔三姐看来,她有这个能耐完全可以去别的绣坊闯一闯。 乔三姐也在不少绣坊里当过绣娘,很多女红手艺师父还不如徐慕和。 但她却从不恃才傲物,也不会瞧不起她们,甚至愿意传授她们一些自己的偏门手艺。 宋霜儿终于完成李贵拿来的这件小袄儿上的绣活儿,累的她喝了一碗茶,然后一头仰躺在炕上直一直腰。 “她们家可真是奢侈,一件衣服而已,前后身儿要满绣,还全是这样大朵的芍药花,累死我了。” “光是丝线就耗费了几十绺子。” “李家可真有钱”,乔三姐怒了下嘴儿。 “李贵拿来的这些东西都是丫头妈妈的,都能用的起这么好的料子,更别提主子了。” 宋雪儿同意的直点头。 “我手里的这件狐狸皮子,李贵说就因为被炉子燎了这么一小撮毛儿,李家少爷就不要了,赏给他穿。” 李贵穿这件狐狸皮子太长,送来在衣摆处裁下来一块,正好还能给家里人做个围脖儿。 “你们看这皮子得值多少钱?” 乔三姐用手捏了捏,摸了摸那浮毛,撇嘴说:“怎么也得几百两,这里子可是素绸的,本来染成这个色的就难得。” “不是说商籍不许穿绫罗绸缎么?” 月芙低着头手都没停的问了句。 “李家是户部挂靠的商号,好像捐得了什么官,故可以穿。” “怪不得,穿的正经比那些官府里的老爷还要好呢。” “跟他们家一比,那偶尔来一趟的肖大人竟像个要饭花子。” 她们在暖炕上盖着一床厚被子,乔三姐拿脚在被子里踢了一下宋雪儿,说道:“司织造的官,还有他们手下的官商都是肥差,皇上穿什么他们穿什么。” “李家这么体面怎么从金陵撤出来,反来这西川?不惜投了这么多银子,不管去西域还是身毒,那都是极危险的事情。” 徐慕和想不通。 西川和蜀中怎么跟江宁织造局比,那可是江南最大的织造局,李家原先就是江宁织造局用的最多的商号。 没有人知道,故屋内静了下来。 月芙听着外头起了风,撂了手里的针线,下地去捡了几块炭到手炉里。 “我给周凡送去,他坐在柜上别冻着。” 看她麻利地披上斗篷,乔三姐打趣月芙说:“月芙啊,你怎么那么向着周凡?” 宋霜儿一下坐了起来,也凑热闹的说:“周凡送货回来晚,你就亲自给他热饭热菜。” “我们干活儿晚没吃上饭,你就让刘妈妈给我们热。” “我……哪有”,月芙咬了咬唇反驳。 “不过是碰上了而已。” “别逗她了,快给周凡送去吧。” 徐慕和帮她解围,眼看着月芙的脸都被这帮小姐妹们臊红了。 “我看月芙是活心要给自己找个小女婿。” 乔三姐看她一出去就大笑起来。 “两个人倒是般配的很呢。” 东厢房里说说笑笑正热闹,没一会子,月芙从前头小跑回来。 “姑娘,李家金玉商号有个掌柜来了,说是要咱们做一批活儿,请您出去呢。” 徐慕和赶紧下炕,摘了围裙往柜上去。 “这是我们和兴源的掌柜徐娘子。” 周凡向金玉商号派来的崔掌柜引荐。 崔掌柜后头还跟着一个伙计,手里捧着一个匣子。 他见了徐慕和后,命伙计将匣子打开来。 里面是一种极为美丽的纱,徐慕和从未见过,素白如雪,却又比雪来的清透朦胧,仿佛一捧烟岚雾霭。 然而她一时竟找不出一个俗物能类比这种纱来。 “这是岑岚烟雨纱。” 崔掌柜指着那匣子,只让徐慕和看了一眼就命伙计阖上了。 “怕有灰尘,弄脏了。”崔掌柜赔小心的笑笑。 “这纱是我金玉商号特有的,专供宫里的贵人和娘娘们用。” 崔掌柜拱了拱手以示恭敬。 “就算是贡品,一年织出来的数目也有限。” “但是这次要把岑岚烟雨做成一套宫扇,一套六把,这六把宫扇的绣样要六种样式,要巧、不落俗流且大雅。” “崔掌柜,这样极品难见的岑岚烟雨纱,又要做成一套大雅雍容的宫扇,为何会来我和兴源?” 徐慕和这一问,崔掌柜笑了。 “我们少东家让我来的。” “他之前在徐娘子这里买了一架屏风,旁人见了都说好,看来是很看重娘子的女红手艺的。” “但金玉商号找不到比我更好的绣娘吗?” 徐慕和觉得她也没那么不可替代。 更何况往蜀中去就能得到千金难换的蜀绣。 徐慕和不是矫情放着生意不做,她只是想知道金玉商号看上她什么,她才能发挥这种特制,绣出金玉商号满意的作品。 “徐娘子,蜀绣在我们眼里是好东西不假,但在宫里的贵人眼里就是进贡的平常之物。” “这套宫扇是李家要送的一份贺寿礼,故想做的推陈出新。” 这活儿难度很大,徐慕和深思了一下,想先把自己的为难之处与崔掌柜说明白。 第一百三十九章 月上柳梢头 “这么好的纱,用的线自然也要最好的,和兴源恐怕负担不起。” “徐娘子放心。” 崔掌柜摸了摸盒子,“这种纱有专用的线,我们来备。” “给我多长时间?” “贵人的生辰在三月初八,我们只能给娘子五十二天,因为六十天后我家老爷就要带着寿礼从这里出发去京城。” “能给我多少银子?” 这是徐慕和最后一个问题。 “三百两”,崔掌柜比了三个指头,“这是少东家定下的数目。” “好,我接下了,五日后我会先把绣样画好给你们少东家过目。” “不不……” 崔掌笑的讪讪地说:“这岑岚烟雨纱是我金玉商号的镇号之宝,轻易不让外人看,所以这桩生意要请娘子来我们店里做。” “而且娘子的一应需求由小号来伺候。” 这要求也没什么无理。 “那好,我今天收拾一下,明天麻烦崔掌柜接我过去。” “姐姐,让刘妈妈跟着吧。” 周凡怕徐慕和一个人在外不自在,能带个贴身的妈妈也好。 “可以吗?”徐慕和看向崔掌柜。 “那到无妨”,崔掌柜起身朝徐慕和拱了拱手,说:“那我明日早上辰正,驱车来接徐娘子。” 他在桌上放下三锭官银。 “这是定钱。” 整个西川,除了官府的人,只有李家能拿得出官银来。 以此做定,若真出了什么问题,也是人被李家接走的佐证。 徐慕和回了后院吩咐月芙给自己收拾细软,只带些换洗的衣裳和常用的私物即可。 “我要去崔掌柜的店里近两个月,家里的一应事情都由乔三姐暂理。” 慕和进了东厢房,说罢众人一阵疑惑。 “娘子为何去那?还这么久?” “李家有桩活计需要我去做,不方便拿过来,做完得了银子我就回来。” 乔三姐点了点头,又问道:“娘子不在家里这些日子我们都做什么工好?” 以往除了外人送来的活计,做哪些绣品送去柜上出售都是由徐慕和定下。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大家也歇歇,除了外边有活计,就多忙活过年的事情吧。” 她笑的温和,“咱们出来后的第一年,日子过的还算不错。” “姐姐,那过年你还回来吗?”月棠问道。 “应该能回来。” 今年过年早,慕和心里粗略算了下,五十二天,回来时也不过是刚过了小年,还来得及。 徐慕和要走两个月,大伙儿都极为不舍。 以往白天晚上在一块不觉得感情深,这会子要暂别倒是心里难过,尤其是月棠。 在月棠眼里,徐慕和才是她的‘母亲’。 是徐慕和给了她名字,给她干净的衣裳,养她吃每一顿饭,教她读书识字,还教给她女红的手艺,从未贬低欺负过她。 这些教导和关爱让她对徐慕和产生了深深依恋。 她甚至夜里做梦都害怕自己被和兴源赶出去,赶回原来的家去。 “要不姐姐带我去吧,我伺候姐姐。” 月棠抱着徐慕和的腰。 “我带着刘妈妈去更便宜些,你在家里好好跟姐妹们学女红,每天早上跟着周凡写一篇字,不要因为我不在家就懈怠,记住了吗?” 乔三姐拉开月棠,揽她在怀里,给她擦去那几颗掉下来的泪豆豆。 “娘子去去就回,你哭什么。” 其实有老道一些的乔三姐在家,徐慕和还算放心。 …… 扇子,夏月里女子随身常佩之物。 对于普通人,扇子用来纳凉,但宫扇对于一个贵族女子来说更多的是装饰和彰显身份,或者跟首饰一样用来搭配衣裳。 徐慕和先是画了几种鸟,几种花,让崔掌柜拿给李家挑选。 以确定这位贵人的身份,以免因为一柄扇子逾制。 果然李家筛选出来的有丹顶白鹤,有金翅凤凰,有红嘴喜鹊,选出来的花也大多是牡丹、兰草之类。 春桃、海棠倒全都筛掉了,应该这个人不是个普通宫嫔。 她要雍容端庄不需要娇艳妩媚来邀宠。 但李家却留下了榴花、兔子,徐慕和看着画暗想‘这个贵人应该是盼多子多福的。’ 结合李家的第一轮筛选,徐慕和开始拼凑这些鸟、花、动物,开始设计出完整的花样,再送去给李家挑选。 因要赶工,为了起居梳洗方便,徐慕和将头盘了起来,用一块淡蓝色素绸扎着。 而且她构图时喜静,除了刘妈妈也不需要别的丫头进出伺候。 那些小丫头偶尔会在背后议论这个绣娘奇怪——跟别的绣娘比,她反倒像个画家。 徐慕和用去整整五天,比对挑选,最后定了九幅画出来的样子,让崔掌柜拿给李家去选。 李继嗣从没遇过这么麻烦的绣娘,选样子就要选两遍,第一次崔忠友送来一摞样子,花鸟鱼虫看的他心烦。 好歹三日后送来的倒十分有趣了。 工笔画图样被徐慕和钉成小册子,仿佛他小时候看的连环画。 上面还拟了名字,还配上了简单的注解。 李继嗣饶有趣味的翻看,最后定下来六把宫扇的样子。 剩下的三幅他用笔圈了对崔忠友说:“等宫扇的事情完了,让和兴源将其余的花样做成扇子,我要自己留着。” 崔忠友见少东家高兴,也笑呵呵的接了图册。 “她在你店里住的怎么样?” 见崔忠友要走,李继嗣叫住他问了句。 “少东家,徐娘子贴身带了个妈妈伺候,别人都不让靠前,说是喜静。” 崔忠友露出本性的精明来,笑着又说:“也可能是怕人许了自己的偏门手艺。” 这倒也不是,李继嗣心想‘她比其他女红师父胜在自成一派的构图和风格,若只比针线,也不是非她不可。’ “回去吧,盯着点工期,别耽误父亲上京。” 崔忠友拜别,一刻不停的带着李继嗣选完的画册回了店里。 徐慕和在等,可也没闲着,正在选线。 不愧是专门配岑岚烟雨纱的线,细却韧,质轻色不薄,柔顺光泽。 绣‘春风戏花鸟’屏风时,徐慕和下狠心花大价钱买了上好的线,与这些线比起来,云泥之别。 “徐娘子,样子选得了,您可以描完着手绣了。” 接了崔忠友的册子,慕和翻了翻,李继嗣挑选的与她预计的差不多。 第一百四十章 鬓云欲度香腮雪(一) 这一幅白兔戏石榴是徐慕和最喜欢的。 几只长耳雪白的兔子抱着石榴滚在地上,憨态可爱,上半部分是数枝伸展的榴花。 一副是凤栖梧桐,虽传统些,但线如果配得好,凤尾会很出彩,她打算在丝线里加入金银线,绣成后会有‘羽衣昱耀’之华美。 一副是兰汀鹤饮醴。 虽然这副用色会素净一些,画面也不热闹,却极易搭配夏季浅色的衣裙。 一副是喜鹊报春。 牡丹花丛有数只红喙喜鹊,或飞或落。 还一副是较平庸的红鲤戏莲蓬,这个能入选倒是出乎慕和所料。 大概是喜欢莲蓬多子讨个好彩头。 最后就是狸奴梦戏花,一只雪白的小猫蜷卧在石榴树下睡觉,风过带下阵阵的石榴花。 “其实每一个我都喜欢。” 慕和看着那些画嘴角带着笑容。 “我家少东家也都喜欢。” 崔忠友忙拱手道:“这不让我过来回话,说娘子完成这六把宫扇后,其余三幅花样请您另做了,他要自己留着呢。” 算他有眼光,慕和心里暗暗地想。 其实慕和最喜欢那副一对喜鹊站在枝头看月亮的样子,像是一对小夫妻。 但也许这花样只适合平民百姓之家。 这位贵人应该不能与自己的夫君如寻常百姓,并肩嬉笑着赏月吧。 …… 五十二天里,李继嗣忙得很。 正值年末,他忙着给各商号掌柜分红利,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掌柜的来给他拜年,还得给族中长辈备下新年的贺礼。 因父亲一心在张罗上京拜寿的事情,今年都要他来应付,故比往年更忙乱。 等他再记起来徐慕和,那六把宫扇的刺绣部分已经提前五日完成,送到了他眼前。 “少东家,您点检过后没问题,我这就送去做成扇子。” 一个个匣子打开来,都是完成的绣品。 李继嗣本想赶时间粗略的看一遍就让崔忠友走,他对徐慕和的手艺也是极其信任的,不然也不会把这么重要的活计拿给她做。 但成品的震撼仍然像他第一次见到和兴源店里的屏风那般强烈。 她确实是个与众不同且女红技巧极高的大家。 连见惯了珍奇宝贝的李继嗣都细细的端详了这些绣品。 “人走了吗?” “还在我店里等着,怕少东家哪里不满意好赶紧赶工还来得及。”崔忠友忙答道。 “没问题,送去做成扇子吧。” “告诉罗师傅,一定要他亲自做。” 李继嗣又吩咐了句,“一定要小心,切不可弄坏弄脏了一点,做成后拿给我再看一遍,不要封匣,要老爷亲自点检后再封匣。” 崔忠友连连应承后方才退下去。 看完成品后李继嗣这会子倒也还空闲,过了小年也都安排的差不多了。 他搓着手喊了李贵来。 李贵以为李继嗣是冷了,进来时拿着暖手炉。 “听说徐娘子还在崔掌柜的店里没走,咱俩也去一趟吧。” “爷去那干嘛?”李贵不明白的问道。 “她不是还欠我三把扇子么,我跟她嘱咐几句。” 说完,李继嗣穿好斗篷,让李贵赶紧去备马车,往崔忠友的店里去。 绣娘忌讳手冷,手一冷便不灵巧,影响绣成后的效果,故屋子里一直烧的暖烘烘的。 因为屋子里太暖了,暖的发干,她又日夜操劳,嗓子有些不太舒服,偶尔咳嗽起来不停,就让刘妈准备些梨跟冰糖炖了。 喝下去也能舒服点。 徐慕和这会儿仍坐在床上绣东西。 “先放一放吧,我一会儿喝。” 她坐在里面的牙床上,与外间儿隔着一架屏风,隔着那模模糊糊的屏风能看见徐慕和在安静的做活儿。 刘妈妈把甜汤搁在桌上说:“姑娘,李家少东家来了。” 徐慕和方才抬头看了眼,见刘妈已经引他坐在了外间凳子上。 她忙放了手里的活计迎出来。 “不是都做完了,怎么还在忙?” “你要的那三把扇子还没着落,闲着就做了。” 她说话声音略微喑哑,因赶工没工夫收拾自己,也有些鬓发松垂。 不知为何,李继嗣却觉得她今日这般形容更有种慵懒的美。 “我又不着急。” 他愣着看了会子徐慕和的侧脸,她的鼻子很好看,弯弯翘起的弧度一点不突兀。 几缕微垂的鬓发衬得她鹅蛋圆儿的下颌如此温柔。 但一想这是别人家的娘子,他如今这般细端详,未免过于失礼,赶紧收了目光看向刘妈说:“妈妈也给我一碗甜水吧。” “李少爷可别忘了给另外三把扇子的钱。” “还要另外给钱?” 李继嗣故意不认账的与她玩笑。 “和兴源一年赚我李家多少银子,这三把扇子难道不是送我的年礼?” “李贵把李家上下的针线都送进你和兴源的事儿我可是知道的。” 他翘着腿颇为得意的笑着说道。 “我们就指着这样的扇子吃饭,送可送不起。” “那徐娘子送我这个财神客官些什么?” 李继嗣撑着头瞧她。 徐慕和正喝甜水,歪头看了他一眼。 不假思索地说:“我刚来镇上的时候有个行商给我开了个张,一口气买了十一条手绢,说是要带回去给家里的十一个姨娘一人一个,要不我也多送李少爷些手绢?” “我相好的多,和兴源把从李家赚得钱都换成帕子,你都送不起。” 徐慕和被他逗笑了,这一笑便又咳嗽一阵。 “你病了?” 徐慕和见他关心自己,略一羞怯。 “哦,无大碍,就是火太旺,烧的嗓子干,偶尔咳嗽两声。” 李继嗣看着那烧的极旺的火盆,想她这段日子都是在这样环境里日夜辛苦的做工。 “我认识一位医术不错的郎中,一会儿请来给娘子瞧瞧吧。” 徐慕和哪好意思叨扰,忙推辞道:“不必了,无需兴师动众的,养养也就好了。” 李继嗣此时心里有些怪崔忠友照顾不周。 然而转念一想,似乎是他太忙,也没有空叮嘱崔忠友,才害的她操劳成疾。 “若是宫扇没问题,我也该回去了。” 因另三把扇子不用岑岚烟雨纱做,徐慕和也不用再多留,她还赶着回店里过年。 “我看过了,完成的很好。” 李继嗣起身,将预备下的封好的红包压在徐慕和的汤碗底下。 “祝徐娘子来年生意兴隆。” 既是讨彩头的,徐慕和也没有推辞,只起身朝他福了福身子,拜道:“同贺李少爷生意兴隆。” 徐慕和坐在回家的马车上才打开红包,里面是一张兑换单子,可以在金玉商号任意一家店兑换二十两银的料子。 第一百四十一章 鬓云欲度香腮雪(二) “正想着给大家做新衣服呢。” 徐慕和收好红包笑着说,“别人买称他送砣,真是一场及时雨。” 刘妈也笑晏晏的夸道:“这位少东家可真是局气,年根儿底下都这么忙了,还亲自来给姑娘送红包。” 李继嗣送了红包,徐慕和一年到头承李家照顾生意,也得还些礼才是。 故回家后,徐慕和特地选了十二方精绣罗帕,差周凡送去了李家。 “这是我家掌柜亲自挑选的罗帕,说礼物浅薄,还望李公子笑纳。” 十二方帕子各六条折好放在两个盒子里,除了是上好的素罗,帕子上绣着三种四季的草,绣工精美,竟一朵花也没有。 李继嗣打开来看,有高贵的兰草,也有坚韧的蒲苇,一时觉得有趣。 可为何徐慕和选的都是草呢? “徐娘子怎么绣的全是狼尾巴草、狗尾巴草的?” 李贵倒是憋不住问了出来。 “我家掌柜怕店里绣娘女红粗陋,不堪入目,故选的都是她亲手绣的。” 李贵还是不解,“那徐娘子喜欢草?” 周凡点了点头,“疾风知劲草,徐掌柜最喜欢这句话。” 李继嗣也喜欢这句话。 他看着帕子上的草竟清晰的浮现出徐慕和这么个柔弱且沉默的人来。 他扣上盒子道:“礼物我收下了,代我向你们掌柜道谢。” 李继嗣用指腹搓着自己的玉扳指,其实他还真有点羡慕徐慕和的内位夫君,细水县的县丞,他的确讨了个好娘子。 …… 李家虽是商贾人家里最体面的,可还是得勤勉经营。 徐慕和归家几天后,刚过了除夕,还在正月里,金玉商号的李老爷便亲自带着贺寿的生辰纲往京城去。 十几车的珍奇异宝,全是官衙里的差役押送。 为了安全着想,前一日就张贴告示通知,沿途街上一个人都不许出来瞧热闹。 可为了见识这难得一见的场面,挨家挨户还是掀了窗缝、门缝偷偷的看。 “你们说那里面都是些什么?” 合严了窗户,被冷的直搓手的宋雪儿问挤在暖炕上众姊妹。 因是一大清早,大家都刚起,懒懒的穿衣服,洗漱。 “是金银锭子吧。” 宋霜儿听见月棠的话咯咯的笑了起来。 “听这孩子说傻话,世上有远比金银更值钱的东西呢。” 约摸半个多时辰,押送生辰纲的队伍出了城,戒严结束。 刘妈妈过东厢房来交待乔三姐几句话,今天她要陪徐慕和去细水县给肖彦松拜年,送些年礼。 内个偏僻的地方过年也没什么好东西,故徐慕和预备了不少点心果品和新衣新鞋,都带了去给他们。 其实徐慕和还要去办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跟月棠有关。 月棠不能一辈子见不得人,肖彦松是个单身男子不能抚养月棠,故当日只能送到这里来藏着。 现在徐慕和也站稳了脚,她要去臧家把当日崔家下聘的钱还上。 再给贴给臧家一笔钱,让臧家与月棠断绝了关系,以后月棠就不用躲闪了。 能光明正大的出门嫁人,与他臧家并无关系。 当然徐慕和没有提前跟月棠说,一来她怕月棠这孩子心事重,日日因为受此大恩惠对他们更加恭敬,二来怕臧家不讲理不肯放了月棠,事情若办不成岂不让她失望? “娘子要在那住上几日吗?” “办完事一两日就回。” 乔三姐披了棉袄领着月棠送徐慕和她俩出门。 “娘子不要心急家里,多住几日也好,千万别着急赶路,选个好天气再出门。” 刘妈小声的说:“你是不知道,那肖大人还没成婚,不方便,我们若不是有私事,还想连夜赶回来呢。” 乔三姐不敢让月棠到门外去,万一被谁看见告诉她家里就不得了了。 故只送到后门,二人与徐慕和他们摆摆手,方才恋恋不舍的折回去。 徐慕和与刘妈登车后,周凡驾着车往细水县方向去,行了约半盏茶的工夫,周凡却靠边住了马车。 “姐姐,是李少爷。” 徐慕和忙打了车帘,见李继嗣坐在马上停在自己的车轿边。 他穿着墨色的貂皮斗篷,戴着雪帽,足蹬翻毛鹿皮靴子,隐约露出里面一身红色织锦棉衣。 应该是送他父亲的押运队伍出城后折返回来,正巧与他们遇上。 “你们这是回细水县?” 李继嗣还记得她是细水县县衙里某位大人的官眷,故这样问了句。 其实心里还嘀咕,大过年的,她怎么也没回去跟夫君团圆,反倒留在这镇上的铺子里。 “去探个亲戚。” 她今天穿的仍旧素净,大过年的回去夫妻团圆,竟也没有打扮一番,甚至外罩的斗篷还是半新不旧的一件。 “探亲?” 周凡笑着说:“我姐姐跟细水县的县丞肖大人是亲戚,去拜个年。” 亲戚?不是夫妻吗? 李继嗣错愕地瞪瞪地看着车里的人,看的徐慕和秀美微蹙地狐疑的与他对视。 他怎么了?神情怎么这般奇怪?徐慕和心里暗想。 “你替我……给肖大人带个好。” 李继嗣期期艾艾的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这会子胯下的马像是感觉到了主人的慌乱的心情,不安分的乱动。 李继嗣借着马匹躁动,便告辞走了。 “李家这样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还在乎一个县丞?”连刘妈都不解,放下车帘后嘟囔了句。 “可能是出于礼貌吧。” 刘妈突然笑了下,小声的与慕和道:“莫不是原来误会姑娘跟肖大人是夫妻?咱们刚来那会儿传什么的都有,这会儿听说您跟肖大人是亲戚,故有点意外。” 不能吧,慕和心中又合计‘管他呢,李继嗣怎么想与我有什么相干。’ 徐慕和与县丞是夫妻这事儿还是李贵告诉李继嗣的,故一回到家,李继嗣便揪了李贵到跟前来问话。 “爷,我也是街从上打听来的,谁想到他俩不是夫妻,可能是误传。” “那你还不快去重新打听。” 李继嗣脱了斗篷坐下喝杯热茶暖身,差遣李贵马上出去打听。 李贵退了两步又上前,挠了挠头问,“爷,打听徐娘子做什么呀?” 她是谁家的娘子,还是哪家的寡妇,哪怕是个未嫁人的姑娘,与少爷又有何干系呢? 李继嗣也说不明白,被李贵这么一问反倒塞了嘴。 好半天才教训李贵道:“她总给咱家做活儿,还不是担心她身份不清不楚。” 李继嗣寻思半天,找出个像样的理由来。 “还是少爷想的周全。” 李贵到底是个小厮,听罢忙往外头跑,去打听徐慕和的来历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人面不知何处去 李贵跑着出门差点冲撞了艳雪,她正领着一个端点心盘子的丫头进屋来伺候。 “李贵做什么跟着急投胎似的。” 艳雪骂了句,一扭头愠色又变成了悦色。 “少爷,翠莲姐姐被家里赎回去预备嫁人了,这是新来的丫头,请您给她取个名儿吧。” 她领着那丫头在李继嗣眼前请了安。 李继嗣心思不在这上,敷衍的跟艳雪说:“你看着随便取一个吧。” “那以后就叫翠荷吧。” 艳雪这是想讨李继嗣高兴。 毕竟大丫鬟翠莲是李继嗣身边最得脸的一个,若不是家里给她寻摸了极好的人家,还盼着李继嗣讨了娘子后,留在他身边封个姨娘呢。 翠荷是艳雪亲自选的,伶俐乖巧还爱笑,是李继嗣平素喜欢的类型。 怎么今天他却看都不看一眼? 还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坐在摇椅里摇来晃去。 ‘可能是家里要给少爷说亲了,所以他收敛了不少’。 艳雪心里猜来度去没个定论。 “少爷,过几日是上元节,夫人从家里送了一套新得的白狐狸皮子,说是您赏灯时候穿,别冻着。” 往年李继嗣都是回老家陪着母亲过年,只李老爷留在这边忙活。 今年李老爷上京去送生辰纲,李继嗣便回不去家。 “也不知道西川这小地方灯会热不热闹。” 艳雪知道李继嗣最喜热闹的,在老家时每年都与族中兄弟包下春江花月楼一连十几日来取乐,还要请好几个乐班乐坊来。 不过今日李继嗣像是没心情,艳雪怎么搭话他都不睬。 艳雪也不讨没趣,留下翠荷在屋里端茶递水,自己忙别的去了。 …… 西川虽地方小,但上元节灯会却热闹不减。 附近几个县来看灯的客人将客栈都挤满了,因无宵禁,街面上人挤人,铺面一直开到后半夜去,那些挑担的货郎走街串巷的吆喝。 和兴源的生意也因为上元灯会好的不得了。 夏天时没卖出去的扇子,各色手绢,还有小孩子的肚兜帽子,绣鞋,全都卖的一干二净。 月芙抱着钱匣子晃,铜钱碰撞发出好听的‘哗啦声’,她伸手在里面抓上一把竟没掏到底。 像是淘米一般,搅动着钱匣子里的钱,不停的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来。 最后一日徐慕和便让周凡闭了店门,灭了烛火,带着大家去街上转,赶最后一日的灯会歇息歇息。 “姐姐,我在家里看家吧。” 月棠看着众人收拾打扮,都换上徐慕和给她们做的新衣服,有点讪讪的说。 慕和知道月棠不敢出门,怕被人认出来,再被她家里人抢回去。 “你也一起去。” 慕和蹲下拉着她的手说:“这次我回细水县去了你家,把你家欠崔家的五两银子和三十匹绢的钱都还了,还给了你娘十两银,让衙门里的相公给立了文书字据,以后你就是自由身,她再不敢来闹你。” “等咱们月棠长大了,想嫁给谁就嫁给谁,自己赚了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听徐慕和这样一说,月棠眼睛有了光采,睁得大大的还噙着泪,忙跪下要给徐慕和磕头。 “这孩子,还不快起来。” 慕和和刘妈一起把人拉了起来,见孩子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乔三姐过来,笑着对月棠说:“还不快去换衣裳,咱们一起赏灯去。” “我这就去!” 月棠从未如此高兴过,她跑着,一跃跳下两个台阶,进了东厢房换新衣服去了。 …… “雪姐姐,你看这个做的多巧!” 月棠跟宋雪儿围着一个卖面具的小摊儿,她二人一人拿了一个比在脸上。 “我买这个嫦娥的,你买这个玉兔的。” 二人挑来选去,各花了三文钱买了个面具戴着玩儿。 刘妈笑她二人到底年纪还小,这么多玩意儿,竟喜欢面具。 月芙看中一朵缠花簪子,她戴在头上,拿着摊位上的镜子细细的端详自己。 又问旁边的周凡,“好不好看。” “姐姐一直都好看。” 月芙有点娇嗔的白了他一眼,“我是说这簪子好不好看?” “姐姐戴什么都好看。” 月芙虽然怪他油嘴滑舌,但还是心里欢喜,虽觉得五十文贵了些,与那老板讲价好半天终于是花了四十五文钱买了下来。 “这是什么?” 路过一家杂货铺,门外支起个摊位,那伙计在吆喝着叫卖‘雪肌膏’。 “娘子,这叫雪肌膏”,伙计旋开胭脂盒子给徐慕和闻了闻。 夸赞他的东西道:“这是擦手擦脸的,能润泽肌肤,而且极香甜,夏天用了就不用带香了。” “多少钱一盒?” 听他说能润泽肌肤,徐慕和想给大家都买一盒。 冬日里在暖炕上整天坐着,脸干手也干的。 “十文钱一盒。” “这么贵呀”,刘妈撇了下嘴,“盒子还没胭脂盒子一半大,就敢要十文钱。” “这可是好东西,您看看这雪一般的质地颜色,再闻闻这味道。” “我要八个的话,能不能七十文?” 买七个送一个还不行? 那伙计进去跟掌柜的商量商量后又出来。 “掌柜的说了,既然是上元节就便宜些卖给娘子,用好了日后再来。” 远远地,还隔着人群,今日也出来赏灯的李继嗣看内边有个人像徐慕和,正站在那儿买东西。 “李贵,你看内个是不是徐娘子?” 李贵个子矮,踮了脚,伸脖儿朝着李继嗣指的方向看去。 可是总被眼前人群晃来晃去的脑袋挡住,总算是从缝隙看见了,连连点头道:“真是徐娘子,还带着周凡他们。” 李贵看清了,高兴的语调都升高了几分。 “咱们过去打个招呼。” 可李继嗣想得美,虽然隔得不远,但这是人挤人的街面,而且他跟李贵还与人潮逆流,费了好半天劲儿才挤过去,李继嗣的靴子还被踩了好几个鞋印子 可徐慕和他们早就没了踪影。 “小哥,刚才在你这买东西的娘子往哪边去了?” 卖雪肌膏的伙计一指十字街东边说:“内边,她们一行人都往内边去了。” 内边人流更多,因挂着成排的灯笼和彩绸,故全是赏灯的人。 若徐慕和她们去了东边,那就是大海捞针——找也找不见。 李贵见李继嗣还向着人群方向张望,劝道:“少爷,人都走了就算了吧,这么多人上哪碰去?咱们赏灯吧。” 李继嗣缓缓地收回张望的目光,点了下头,带着李贵往反方向的街西边去了。 他心里还一味的劝自己‘碰上无非就打个招呼,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而已。’ 第一百四十三章 灯火深处巧相逢 “少爷你看,有杂耍的!” 见李继嗣兴致突然落下来,李贵想哄他高兴,指着一群人围着叫好的杂耍班想让他去凑热闹。 “咱们也进去看看?” 李继嗣摇了下头。 他像是有点出神,脚步也漫无目的地游荡般。 “少爷,这有家茶楼,咱们进去歇歇?里面还有说书的。” 李贵记得李继嗣爱听书,在平安县的家里还养了两个专门说书的先生。 “都是听过的故事。” 李继嗣路过茶楼时摇了下头,继续往前走。 “少爷,有卖花的,冬水仙!” 李贵掏了几文钱从一个小丫头手里买了一把花。 “您看这花多好。” 那水仙色白幽香,还长着绿油油的长叶子,有着黄色的嫩蕊。 “不错。” 李继嗣总算夸了句。 但也只看了一下。 他复抬头向前望了眼未走完的剩下半个热闹的西街。 前头仍是人头攒动,灯辉烛明,但李继嗣却没什么心情继续往前走,好像那些景致都索然无味起来。 “李贵,咱们回去吧。” 李贵拿着花跟在后头,追问道:“您这就回去了?时间还早着呢。” “就这些东西,有什么稀罕可看。” 李贵倒是觉得都挺有意思的呀,西川这一年都没这么热闹过。 但李贵不敢违逆主家,只跟在李继嗣后头往回走。 走到十字街交叉处,李继嗣一抬头,只见刚才错过的人,迎着他,正朝西街过来。 与他主仆二人不同,徐慕和他们已经买了一堆东西,周凡此时怀里抱着,臂上挂着的全是东西。 徐慕和也看见李继嗣和李贵了,他二人倒雅,这繁华热闹的集市怀里只抱了一大捧水仙花,还慢悠悠的样子。 “好一捧水仙” 徐慕和迎过去,与李继嗣互相见了礼,取了一只水仙来闻。 “真是应了那句诗‘含香体素欲倾城’。” “刚才我跟公子瞧见娘子了,但人多没遇上,谁想咱们有缘呢。” 李贵热络打招呼。 月蓉抓了把刚才她们从东边买的红枣给李贵尝尝。 李贵见李继嗣半晌没说话,瞧了眼主子,正直瞪瞪的看着徐娘子。 李继嗣与她重逢后就一直稍瞬不逝的看着徐慕和,看着她从街东边的灯火辉煌处朝自己走过来,笑语盈盈。 这水仙倾不倾城李继嗣不知道,但他此刻的心境倒是也应了徐慕和说的那首诗里的另两句——是谁招此魂肠断,种作寒花寄愁绝。 是谁让他牵肠挂肚? 是谁让他愁思难散? “西街这边有意思吗?” 见李继嗣没答话,徐慕和看向李贵问了句。 “有意思。” 徐慕和这一问,李继嗣沉默半晌反而说话了。 “有杂耍班,有说书的茶楼,还有卖花的。” “咱们去茶楼歇歇脚,然后听听书吧。” 徐慕和笑着看向刘妈,也打算与李继嗣主仆拜别。 “一起吧。” 他也要跟着去?他不是刚从西街过来? 徐慕和觉他怪怪的,“公子不是刚逛完?” “哦,刚才就我二人,怪没意思的,与你们一起,人多也热闹。” 其实徐慕和不太愿意。 她跟一个男子同行算怎么回事,但又不好驳了李继嗣的面子。 ‘人家可能是真君子,不拘小节而已,好在他们人多,也不算过分失礼。’徐慕和心里暗想 “那就请吧。” …… 那茶楼不大,茶也一般,书说的故事是‘广寒宫里天蓬元帅戏嫦娥,后被贬下凡界成了猪妖’这一段。 徐慕和听不太全西川话,尤其是那说书先生说一说还要唱起来,她更听不懂。 李继嗣与徐慕和分桌落座,但两人隔得不远,他便讲给徐慕和每一句唱的都是什么。 “这句唱的是他被贬下天界不小心落进猪圈,满怀愤懑。” “这句是唱他怨那嫦娥貌美却心狠,对他无情又无义,告他状。” 徐慕和听得认真,眼睛盯着说书人,而李继嗣却望着徐慕和,渐渐出神。 她今日与往日过于素净不同,稍作打扮,略施脂粉。 藕荷色小袄儿,底下是深绿色百叠裙子,盘着百合分肖髻,只用淡紫色的绢做了两朵花戴。 仍是观之可亲,见之顿觉温柔雅驯。 “这句呢?唱的什么?” 见李继嗣不吱声,徐慕和回头看他一眼,竟撞见他正失神盯着自己。 徐慕和顿时双颊如火,用手遮挡了半边脸,借喝茶忙别过脸去,心下一片慌乱。 “唱的是两句词‘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刘妈妈,咱们回去吧。” 徐慕和彻底扭过身给了李继嗣一个后背,打断他的话。 “天太晚,咱们这么多女子不安全。” 徐慕和也不看李继嗣,朝他福了福身子拜别,带着一众人去了。 “怎么说走就走了?” 李贵一直醉心听书,哪知是李继嗣唐突了人家,看着他们火急火燎的走,还不明就里的问了句。 李继嗣也知道自己失礼,摸着额头直叹气。 “我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怎么了,怎么会一时到了难以自持的地步。 而被唐突了的徐慕和直到回了家也惊魂未定。 刘妈见她脸色不好,神色略忧虑,伺候她歇息时便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脸色还难看起来,可是受了风?身子不爽利?” “可能是走乏了。” 徐慕和勉强一笑。 刘妈不敢怠慢,忙去厨房熬上一锅姜糖茶,也给众人都喝上一碗,避免今晚街上逛久了着凉。 只一人坐在孤灯的室内,徐慕和想起撞见李继嗣看她的目光,脸上又觉得烧起来。 ‘一定是多心了’徐慕和在心里说服自己。 ‘他一个未婚的少爷,比自己还小好几岁,怎么可能会对她动心?’ 徐慕和知道自己无倾城之色,李继嗣也是个见过世面的富家少爷,怎地就能对她刮目相看。 ‘而且这些日子,往来也好几次,他说话办事从未对自己不规矩。’ 徐慕和心里不停的劝自己,慢慢的也就平复下来。 她的目光慢慢的移上那盏孤灯,心里又感伤的想‘她如今带着两个孩子,又是下堂妻,哪有心情想这些风月之事呢。’ 这一夜后,徐慕和权当是个误会,再没往多处想,她生意照做,日子照过,且李继嗣也没来和兴源叨扰过她。 慕和心里默认上元灯会那晚确实是一场误会而已。 第一百四十四章 酒香不怕巷子深(一) 也不知道是铺子的风水缘由,还是李继嗣的八字旺徐慕和,李家的财像是源源不断的水流进徐慕和的腰包里。 这不,刚过了正月十五,李继嗣家里一个丫鬟翠莲又来和兴源下了一笔大单子——定做嫁衣。 这位姑奶奶要出去嫁人,是件大喜事。 当然也是和兴源的喜事,这是她们第一次接到嫁衣的单子。 徐慕和是万般重视的,她来西川的初衷就是想做婚嫁绣品之类的买卖,然而一直没能成。 这回她一定要借着翠莲这桩买卖,让和兴源好好地展示一下在嫁衣上的女红实力。 “姐姐,嫁衣送过来了。” 周凡将翠莲从裁缝铺取回来的裁好的嫁衣送到东厢房去。 众人将尚未刺绣的嫁衣展开来,正在构思如何设计花样。 和兴源里的嫁衣分两类,一类是包针线,在店里现有的六种样式里选一种,所用针线、手工费全都算下来一次付清。 这种包针线的较低档,适合手头钱不多的人家。 翠莲选的是高一档,花样全按她的要求来构思,针线也由她额外付钱来采买,和兴源赚的是一笔手工费。 但因刺绣难度增大,要求多,仅是手工费也要比一套抵挡的嫁衣贵上许多了。 翠莲的嫁衣刺绣分成三大部分,诃子、衣袖、裙摆。 如何设计刺绣图案、工艺,才能让视觉效果尤为重要。 “翠莲姑娘的婚礼在暮春,想要展现繁花似锦之感,且越明艳越好。” 从翠莲选购的丝线颜色就能看得出来,艳色居多,还有少量珍贵的金银线,虽数目少但做点缀也足够用。 嫁衣上珠翠,她选的是小珍珠,共十几颗,品相大小一般,但钉成花心也是极美的。 徐慕和负责完成诃子,她拿了花瑶的挑花样子给众人看。 “我打算用这种密集的小针脚挑绣,看起来繁复,会增添华美。” 宋霜儿极喜欢徐慕和的这个构想。 诃子本来与衣袖都是上半身最惹人瞩目的位置,若风格相近,会显得繁乱。 但瑶绣风格有别样风情,刚好化解了这个矛盾,且瑶绣有一种质朴大气的美,放在胸前就很端庄。 这套嫁衣是诃子裹着一层纱衣,一层襦衣,若是绣在襦衣上,纱衣穿上后凸显不出来。 客人要的就是明艳夺目,故宋霜儿打算直接绣在纱衣上。 “我想用戳纱的针法,数枝桃花从袖口向上伸展,由密渐疏。” 乔三姐是负责裙摆的,她用手捋着裙子,反复的构想。 徐慕和的诃子和霜儿用的戳纱针法都是密集的针脚,如果她的裙摆刺绣再这个风格,看上去不够大气,显得繁乱。 “我想借鉴一些广绣常见的长短针,让裙摆上的花微凸起来,尽量大朵,既大气又夺目,还不会头重脚轻。” 东厢房正热火朝天的赶工,月蓉跑进来说:“姑娘,之前内个买咱们手绢的掌柜的又来了,说要定做小桌屏。” “他要定多少个?” “还是要十一个,周凡正在店里招待他呢,悄悄让我过来问问娘子能不能腾开空儿。” 慕和其实不想驳了这位郎君的生意,能有回头熟客这是很难得的。 而且和兴源也不能只靠着李家的生意过活,若有一天李家不来了,她们也得吃饭不是。 可是如今翠莲姑娘的嫁衣、李家送来的活计已经让她们几个全都忙活上了,哪有工夫赶工出十一个桌屏来。 “要的急吗?” 月蓉答道:“他说不着急,这过两日起身要去身毒,得走上好几个月,回来后来咱们店里取了桌屏带回家给几个姨娘做礼物。” 时间既是不赶,那就接下,等把嫁衣的活计做完,她就跟众娘子再熬一熬把桌屏赶出来。 故对月蓉说:“让周凡接下定钱,将咱们店里的新图案册子拿给客人选样式。” 徐慕和也想过再找些绣娘,一来店里住不下,二来这地方实在难找,若是织女或许能一搂一大把。 “姑娘,要不写封信家去,让三姑娘过来帮把手?” 进来给众娘子奉茶的刘妈建议道。 “等咱们找到了合适的绣娘,再将三姑娘送回去,想必也不会耽误什么事儿。” 刘妈的建议虽然不是慕和心里最佳解决的办法,但好像也只能这么办。 且慕礼的针线在月芙之上,她若来倒是能解燃眉之急。 徐慕和思来想去后对刘妈说:“我今晚写封家书,明儿让周凡找个靠谱的差使送到明州去。” “娘子这是要盖房子了吗?” 雨篷那块地还空着,本来刘妈还说天暖了后要带着月棠把空地种上几样青菜,也能俭省一笔开支,看来是种不成了。 比起盖房子,徐慕和更想把旁边那间铺子也盘下来。 点心铺的老夫妻要典了铺子去蜀中了,他儿子媳妇在内边已经站稳了脚,正打算全迁过去。 将中间的院墙开个门,倒是住起来宽敞。 且省去买材料,请工匠,盖新房子的一笔钱,而且院子里动工势必影响东厢房这边干活。 徐慕和这几日还在犹豫的缘由便是和兴源的生意能不能一如既往的好。 可如今她得速下决断,不能再拖着。 徐慕礼来且能跟她一床挤一挤住着,但周凡呢,他也大了,总不能一个爷们儿总跟这一群女人挤在一个院子里,传出去也不好听。 “刘妈,让周凡进来一趟,我有事交代他。” 在这百般思量里,徐慕和一狠心决定这就让周凡去对门谈盘铺子的事情。 …… 徐慕和这边忙着扩张生意,李贵也忙,这些日子他一直忙着李继嗣交代给他,让他打探徐慕和背景这件事。 奈何这徐娘子是外地人,谁知道她的背景啊,传言里头十句话没一句是真的。 此时的徐娘子就像是盖了一头纱的菩萨,李贵是左一层掀右一层掀,就是见不到真佛的面儿。 好在李贵与好几家商号的伙计关系还不错,后来总算在王老爷家的伙计来贵口中探听到了徐慕和的底细。 “你说她是个弃妇?” 李继嗣皱着眉头听李贵的回话,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对,原来夫家是徽州赵氏,做棉纱布匹生意,结婚三四载就和离了,她带着两个女儿回了娘家,之前去王戴德姥爷家替马家要账,王家这才使了银子查了她的底细。” “还是个官家小姐呢,父亲是明州府学政,不知道为什么,她父母前几年也和离了,故下嫁给赵家。” ‘这身世也够传奇的了’,李继嗣心里暗想。 别说一个和离带着孩子的女人在这里闯荡谋生,就是个男人也是件难事。 第一百四十五章 桃带嫣红梨噙露 “那内个肖县丞是她什么亲戚?” “说是世交,本也不算什么亲戚,倒是很亲近,听王家伙计说,当初就是这个肖大人帮她要回了胡平欠的账。” “那为什么跟她这么亲近?”李继嗣小声的嘟囔。 “爷,您问什么?我没听清。” “没什么。” 李继嗣忙回了神。 上元节唐突了她之后,李继嗣就避免跟徐慕和见面,怕她觉得自己是个登徒子。 但心里总是像有一万只蚂蚁爬,一会儿痒,一会儿疼,一会儿又烦的厉害。 “爷,这个徐娘子背景没问题吧。” 李贵这几日胆战心惊的,就怕这个徐娘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害了李家,那他可就是罪人了。 “当然没问题了。” “爷,那以后咱家的活计还能送去和兴源吗?” 李贵关心自己的回扣。 徐娘子对他十分大方的,过年时候除了送少爷十二条精绣帕子,还让周凡偷偷给了他一条,让他送给相好的用,但他现在哪来什么相好的呀。 “当然能了。” 李贵笑嘻嘻的拜道:“小的这就去趟和兴源,刚才赵妈妈还叫住我,让我去和兴源的时候给她选个孩子戴的帽子,她孙子快满百日了,给她孙子戴的。” 李继嗣瞧不上李贵笑的满眼角褶子。 赵妈妈孙子过百日,又不是他过百日,他儿子过百日,他跟着高兴个什么劲儿。 …… “三姑娘来了,三姑娘来了!” 月蓉边往后院跑边嚷,嚷的隔壁院都能听见。 月芙正在盘下来不久的隔壁院子里收拾,听见了便赶紧撂下活计过来。 “大姐!” 徐慕礼穿着一身青色的襦裙,还戴着白纱的幂篱,跑着进来时隐约的能看见她足蹬紫色缎面绣鞋。 一看见徐慕和出来,便扑上前去抱住她。 东厢房里忙着做活儿的绣娘们也都出来瞧徐慕和的妹子什么个形容。 只见这三姑娘身材高挑玲珑,比徐慕和清瘦,与她姐姐的鹅蛋脸不同,徐慕礼生着尖尖的下颌,眼睛大大、长长的,鼻梁高挺。 她二人倒丁点不肖像。 “路上可受苦了。” 徐慕和心疼妹妹颠簸流离,抹了把眼泪。 “一点都不辛苦,反正我也不想闷在家里。” 徐慕和拉着她认了一圈人,又领她去正房卧室里说话。 “母亲可还好?” “好着呢,收到你的信,知道你在这站稳了脚,生意也好,可高兴了。” 慕礼接过刘妈倒来的茶吃了一大口。 “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也没带个丫头妈妈?” 话音刚落,外头带着细软包袱的丫鬟眷娘方才进来,累的呼哧呼哧的。 徐慕礼朗声笑起来,“我一着急就把眷娘忘了。” “母亲听说你一时找不到合心的绣娘,想让我来帮忙,特地将家里针线活儿最好的丫头派来,这不,你一下子就有两个绣娘了!” 刘妈接了眷娘进来,见她背着挎着一堆包袱,不免抱怨。 “怎么带了这么一堆?这里什么都不缺,带些细软就行。” 眷娘累的喝了两碗茶才解渴。 说道:“多部分都是秦夫人要姑娘捎给肖家公子的,只这两个包袱是我跟三姑娘的。” “秦夫人又捎东西来?” 徐慕和也不知帮秦夫人往细水县送去多少东西。 真是应了那句话‘儿行千里母担忧’。 徐慕和早让刘妈备好饭菜,看看时间也到了放饭的点儿,便说:“开饭吧,让大家歇歇,睡个中觉再赶也来得及。” 本来徐慕和是跟绣娘们一起吃饭的,但今天给慕礼接风,她二人就在正房卧室的小桌上单吃,也能说说体己话。 摆饭的工夫,徐慕礼四下环顾了这屋子。 徐慕和忙于经营也没怎么收拾,全是未做完的活计,堆得一处一块的。 唯一的装饰便是窗前的小桌上,一个白瓷瓶子里插了两枝新折的桃花和梨花。 慕礼不知道,这花还是盘下隔壁后,从那院子里摘来的。 原本那小桌上也堆着未做完的活计。 “这么多活儿,你忙坏了吧。” 本来慕礼跟佟夫人一样,听说大姐生意好,心里高兴。 可见这么多繁难活计堆着,又见她十指秃秃的,心下难过起来。 她一定是累坏了。 “一阵儿一阵儿的,有时闲的不行,要么就都跟约好了似的送来。” 慕礼赶紧拿起筷子吃饭,“我快点吃,吃完就帮你忙活。” “不急。” 徐慕和夹了个鸭腿,将肉给撕下来放在小碟子里给慕礼。 “你这几天先歇歇,缓过乏来再干活儿,而且隔壁院子收拾好了,你自己能住一间屋子也宽敞。” “我一点都不累,年轻力盛睡一觉就好了。” 徐慕和见慕礼吃的香,满眼爱意的看着妹妹。 “喜姐儿可好?可儿呢?都会说话了吧。” 提起孩子,徐慕和眼泪忍不住的淌,擦都擦不过来。 她实在是太想孩子了。 往日拼命地干活,赚钱,还能忍一忍这骨肉分离的苦楚。 今日一见家里人,这情绪如决堤般。 “都好,喜姐儿可乖了,有时想你,母亲给她讲你是不得已出去赚钱,她就不哭了,反而帮着哄妹妹,可儿如今会说几句话,可好玩了呢。” “那你过来了,母亲一个人能看的过来?” 慕和就是操心命,挂记完这个又挂记着那个。 “放心吧,家里还有几个丫头婆子呢,而且慕宜也大了,不能去学里,正好回家帮母亲。” 慕和略略放心点,想着过些日子踅摸到合适的绣娘就把慕礼送回去才好。 姐妹俩正吃饭,月芙进来回话。 “姑娘,我跟周凡吃过饭了,现在把翠莲姑娘的嫁衣送去吧。” 慕和取了床上放着的一个包袱交给月芙。 嘱咐她说:“钱还没结清,验完货后记得收银子,还有回来时去柳记买些各色丝线,怕明天家里剩的就不够用了。” “周凡是谁?” “就是我来要账那次在地垄边救的一个少年,如今在这里帮我忙活。” 徐慕和又坐下来吃饭,“多亏了他,里外没个男人,全靠他跑街站柜的。” “等忙过这阵子,肖公子的东西让周凡给送去,细水县他熟门熟路。” “我也想去看看。” “你去干嘛?” 慕和正给慕礼剥虾,抬眼一挑眉地问。 “去看看嘛,我又没去过细水县。” 慕和笑了,劝道:“那地方说好听了是个世外桃源,不好听就是荒郊野岭,而且他一个未婚公子,你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往来多不便,不许去。” 虽母亲不在身边,徐慕和也不放松管教妹妹。 第一百四十六章 情不知所起 隔壁店面盘下来后周凡搬了过去。 刘妈带着月棠、宋雪儿两个年纪小的也搬了过去,剩下的人都留在这边院子里。 周凡原来住的西间儿收拾一遍留给慕礼住。 雨篷被拆了垒成一块菜地。 刘妈和月棠在地里种了些菜,已经发了苗,绿油油的一片。 隔壁院子原来主人留了个小鸡窝,徐慕和便买几只鸡养起来,让月棠每天看着喂。 正是四月中旬,梨花将谢,桃花开的正好,隔壁院子里原本有的两棵树花开的如火如荼。 周凡和月芙又买了几颗桃树苗儿码着这边院子的墙根儿种上,也不知道能不能活。 约是徐慕礼来了一个月后,李继嗣又过店里来。 “姑娘,李少爷来了,在店里坐着喝茶呢,您快去吧。” 徐慕和正在点数,于掌柜定制的桌屏已完成了八个,还差三个,听罢动作一僵。 “我知道了,马上过去。” 上元节后也几个月了,本来也没什么,她这会子不出去倒显得有什么了。 “李少爷是谁?” 徐慕礼随口问了句。 听着像是个贵客,还得大姐亲自去接待。 “店里一个重要客人,咱们赚了他不少银子,刚开始店里生意不好,多亏李家照拂。”徐慕和摘了围裙道。 “好相与吗?” 慕礼见姐姐刚才有些迟疑,怕是个坏人,故多问了句。 女人做生意难处不就是抛头露面。 怕遇上什么心术不正之辈,不然做生意这事男女有何差别? “人挺好的,极少数登门,今日可能是有要事。” “姐姐也不收拾下?” 徐慕和为了方便,将头发梳成辫子,发尾用红绳扎了,上头用一掌宽的绢帛裹着,在脑后挽几圈拿簪子别住。 “见他收拾什么?我这忙的脚不沾地,哪有闲工夫盘头抹粉的,去看看他有什么急事,去去就回。” 慕和说罢便往前头去了。 李继嗣正坐在店里喝茶,那是特地买的上好绿茶,用来招呼贵客的。 徐慕和出来,入他眼的仍是一副极随意的打扮。 不知为何,李继嗣看过来,徐慕和便浑身不自在般。 几个月过去了,她还能想起上元节那天李继嗣的内个眼神。 “李少爷可是要置办东西?” 徐慕和在一旁椅子里坐了。 她肩上还垂着一截发尾,拿红绳扎着,像是一个小小的软毛刷子。 “哦,翠莲伺候我挺久了,她马上嫁人,我想送她件贺礼,你觉得我送她点什么好?” 就这? 徐慕和黛眉微蹙,心想‘这事儿他怎么找我合计?我与翠莲又不熟。’ 李贵挠了挠嘴角,心里也想‘这事儿少爷干嘛折腾一趟来和兴源跟徐娘子合计?徐娘子跟翠莲俩又不熟,还不如问艳雪’ 李继嗣不是想跟徐慕和合计送礼。 他挺了这些个日子,就是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他想徐慕和,想要见她一面,总得找一个借口来。 “李少爷想选精绣类的东西?” 除了刺绣她也不懂啊。 “你看……如何?” 徐慕和不假思索,说:“我觉得不好,李少爷也不差银子,既念主仆一场,何不送值钱的金玉物件,绣品本身并无其他含义,但男子送女子针线未免过于暧昧,一针一线绣成的,在旁人眼里代表着一丝一缕的情意。” 故女子闺中密友成亲有多送刺绣东西,显示情深意重。 “好。” 李继嗣想看她,又怕自己像上元夜那般‘目光失礼’。 只吐了一个字,突然起身,像是急着往外走。 徐慕和也起身,刚想送几步,他突然又转过身来。 “店里最近活儿挺多吧?” 徐慕和被问得一愣。 “哦,还行,还忙得过来。” 李继嗣是看徐慕和脸色不好,有些憔悴,觉得是生意太好,她太操劳所致。 两人目光接接离离,中间空气越发不自在。 “保重身体。” 李继嗣在门前朝她拜别,慕和也福了下身子送他。 …… 登车后,李贵看着李继嗣又在闭着眼睛摸脑门。 “少爷,咱们去下一家给翠莲姐姐挑贺礼吗?” 李贵知道一家玉器行不错。 “不去,回家。” 李继嗣双目呆呆的望着车顶,瘫了一般靠在车厢上。 李继嗣自己也想不明白,他怎么看上徐慕和了呢? 心里来回来去的想‘徐娘子不是个倾国容貌的美人儿,还是个结过婚,带着孩子的女人,况且也没招惹过自己。’ ‘自己也算是阅尽千帆吧,干嘛要想不开呢。’ ‘看她今天穿着打扮如此随意,根本没把自己放在心上,更是丝毫未动风月念头。’ “少爷您怎么了?” 李贵看李继嗣失魂落魄的,吓得忙晃着他问。 “小爷没事!” 李继嗣支楞起来,坐直了腰板儿。 “去书寓,我要喝几杯。” 李贵觉得李继嗣不太正常,愣愣的点了下头,敲车厢让车夫去秋娘的书寓。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这家书寓里的头牌红姑娘就叫秋娘,李继嗣以前常来,来这里招待客人,谈生意,来这里听曲取乐。 虽然西川这个地方穷了点,但姑娘确实美。 尤其是这个秋娘,可谓‘二八年华颜色俏,风流灵巧美且娇’。 “李公子,多早晚不来了?还以为你把奴家忘干净了。” 秋娘亲自奉茶燃香。 “奴家可是从去年盼到今年呀。” 李继嗣突然抓住秋娘的手,看着她染的红艳艳的长指甲。 他忽又想起从素色的袖管里伸出的徐慕和的那双手,因做活计指甲秃秃的。 “公子抓疼奴家了。” 秋娘拂去李继嗣的手。 见他脸色疲倦,起身给他揉肩,小意温存的问,“今日想听曲?听书?这个时辰不如奴家伺候公子睡个中觉?” “你唱个词给我听吧。” 李继嗣手肘拄在桌上,摸着自己的脑门。 秋娘忙让丫头拿了琵琶来。 她坐在小榻上,理了理云鬓,李继嗣既没有点曲子,她就随便捡一首来唱。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怎么是这首词? 上元夜他失礼时说书先生唱的也是这首词。 李继嗣缓缓地抬头,看向奏琴弹唱的秋娘,他却恍惚想起徐慕和那双静渊般的眸子。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李继嗣口中喃喃。 秋娘住了琵琶,见他整个人痴痴的,有点害怕的看了眼李贵。 “少爷?” 李继嗣回过神来,眼前换作秋娘颜若桃李的形容,顿觉索然无趣了。 “可是有心事,一曲情词竟唱痴了李公子。” 秋娘觉得他不对劲儿。 “回家。” 酒才刚端上来,李继嗣就起身往外走。 李贵撂了一锭金子在桌上忙跟了出去。 丫头伸脖子瞧了眼走了的李继嗣,嘟囔了句,“这李少爷是着了什么魔?好不容易来了,坐这么一会子就走,酒都没喝,词都没听完。” 秋娘有些恹恹的,撂了琵琶,歪坐着说:“怕是以后也不来了。” “不来?那是有别的相好的了?” 没听说西川出了别的头牌姑娘呀。 “你看他那神情。” 秋娘捋着自己的发尾哼笑了一下,唱着说:“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士之耽兮也不可脱。” 秋娘是风月场中人,别的不懂,情情爱爱还不懂? 情网中人当局迷,局外观者清的很。 第一百四十七章 人间有味是清欢 正值四月里,处处艳阳天,朔州在下了几场雨后天气也日渐暖。 这日俞、李两家结了伴去郊外踏青游春,主要是再过些日子李翀和俞珩就要一起回石城去了。 “惊蜇春分在三月,清明谷雨四月天……” 几个孩童在地垄边唱着歌谣玩闹,大人则在地里饲弄庄稼。 还一个妇人在地里摘了一把肥壮的小油菜,预备回家做午饭用,她家地里的萝卜秧长得极好,一簇一簇的,再过几天就能拔出来了。 “丫头,回家了!” 妇人带着草编的斗笠,朝那边唱歌谣的孩童招招手,一个梳着双丫髻,五六岁的小姑娘跟着她走了。 慕欢和王桂英也怕热,她二人坐在毡毯上,戴着浅露。 微风一吹,长及下颌的纱来回的荡漾。 阿元和芳菲也在毯子上,爬来爬去追着玩的十分起劲儿。 “姐儿口水都流成河了。” 月蔷拿了帕子抹了把阿元淌在下颌上的口水。 阿元大概是累了,不再追芳菲,坐了下来,还看着没追上的芳菲叹了口气。 李翀和俞珩去猎野兔子了,也不知道他二人能不能猎得到。 “妈、妈” 阿元往慕欢身上爬,趴在慕欢怀里摸索着咬她,刚能说一两个字,还不连贯。 慕欢知道她这是饿了,忙让乳母抱去车上喂奶。 “我也要吃,我也饿。” 芳菲说话已经利索,看阿元去吃奶了,她捂着自己肚子哼唧。 “宝镜,带着姐儿去车里吃点心。” “我也要喝奶。” 芳菲不要宝镜抱,反倒朝着阿元奶母的方向伸手。 “你都四岁了,不用喝奶了。” 王桂英朝她的小屁股拍了一巴掌。 芳菲喝奶喝到三岁整,过了这个年才断的奶,断的极为费事。 开始时又哭又闹的,夜里都要醒一回,哭上好半天,总算过了劲儿,今天看阿元吃奶又想起来。 “他俩有没有戏啊?” 王桂英掀开纱帘张望了下,还是不见两人回来。 “不是在林子里迷路了吧。” “不会,这林子不深,孩子进去都能走出来。” 王桂英看着小厮已经捡好的柴火,这会子她还真有点饿了。 “你们俩闹别扭了?” 来时的路上见李家夫妇似不太亲密的样子。 “昨天晚上吵了一架。” 王桂英吃了口慕欢带来的点心充饥。 “他家里来信了,几个月前不是把我生了女儿的事儿写信寄回去了么,又敦促我俩生儿子,烦都烦死了。” 王桂英撇了下嘴不满。 “我这刚生完香雪,身子还没好利落,又催,怎么他李家传宗接代重要,我身体就不重要了?” “李将军也催你?” 王桂英白了一眼说:“他敢!他念完信就知道我会生气,躲去书房不敢吱声,以为我睡着了才回来,但我气的根本没睡着。” “他一躺下,我就拿脚把他踢下床去。” “那他也没错。” 慕欢咯咯地笑着帮李茂时说了句话。 “可他怎么不护着我?” 王桂英还是不高兴。 “不表态算什么意思,他就该信里跟他父母说‘不要老是催生儿子’,烦不烦!” 说完似还不解气。 “你家俞郎君,知道你身体不好,快一年不跟你同房都能忍住,他李茂时行么,我怀孕时他还少往姨娘屋子里去了?” 李家有个小姨娘,王桂英对此已经很不满了。 这也没法比,谁都有个底线。 徐慕欢的底线就是忍不了跟别的女人分享夫君,故也忍不了什么姨娘。 但李翀纳妾,王桂英不也点头了么。 “你这起码身体还好,我想生都不敢生。” “澈儿没了,我总想他,心里总想着再生一个。” 慕欢说起来有点怏怏的。 “前些日子同房一次,他还灌了我一碗药,说是怕怀了伤身,气得我一晚上没跟他说话。” 王桂英听完笑的直捂肚子。 这两口子成了皇帝和宫嫔,‘临幸’完不留还带喂药的。 “你喝了?” 慕欢也气笑了。 “当然喝了,我也怕怀上,我这身体一时半会儿经不起生产的折腾,就算想生也得再养养。” “俞郎君是为你好”,王桂英劝道。 慕欢也学她强词夺理,“为我好他就忍着呗。” “他又不是圣人佛爷,还能没个七情六欲?打你怀孕生产又养病,两年了吧?我瞧着他也算个圣人了。” “不过他的药是哪来的?”王桂英小声问。 “绾姐姐给的。” 慕欢一撅嘴,“我都要丢死人了。” “我就是气他管绾姐姐要,我以后怎么好意思在官眷里行走。” 王桂英看她羞得脸通红,又大笑起来。 “亏了是王妃,要是裴姐姐,内张快嘴,全朔州的人都知道了。” “人家跟你吐苦水,你就别笑了。” 慕欢伸手捅了王桂英腰间的痒痒肉一下,笑着瞪她。 她两人正说笑,打猎的人回来了,因坐在地上,老远就感觉到马蹄踩的地微震。 王桂英远眺了一眼,嘟囔了句“猎那么多干嘛,我又不爱吃。” 慕欢从她眼里看到的是对李茂时满满的爱意。 李茂时猎了四只兔子,一手抓着两双兔耳朵,俞珩猎了一只野鸡,都拿给内个会收拾的车夫去打理。 “阿元呢?” “玩儿饿了,这会子可能喝完奶睡了。” 俞珩正接着濮阳从不远处一个塘里舀来的水洗手。 慕欢拿出怀里的帕子擦了擦他额上出的汗。 李茂时则絮絮叨叨的给王桂英说:“兔子毛不错,回去找个人做两顶暖帽留着冬天戴。” 徐慕欢以为李将军是个粗人,王桂英偶有抱怨,但其实也是个粗中有细的。 烤的兔子难免会被烟熏黑些,王桂英嫌弃脏,不肯吃。 李茂时便把外面一层皮肉小心剥下来自己吃,露出里面干净的肉来拿给王桂英吃。 “我怎么感觉这边儿地变多了?” 俞珩刚策马过来时,林子不远处都有人种了田,长着一畦畦菜。 “忘了那些年前嫁人的小娘子了?” 慕欢提醒她,“她们成了亲自然就多出许多户人家来,按新颁的规矩,两口为一家,一家为一户,一户就给分田,自然种田的人就多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处世若大梦(一) 王桂英递了一个烤熟的兔子腿给慕欢,她缩着手不肯接,只看着那兔子腿摇头 俞珩接过来自己吃了,笑着说:“她除了鸡鸭猪羊都不吃,没看我猎了只野鸡回来。” “为什么?”王桂英诧异的问。 “就是……害怕。” 俞珩笑着讲,“有次我得了半只鹅,剔了肉骗她是鸭子,她吃两口,然后我再告诉她是鹅肉,她就吐了半夜。” 他还敢提,慕欢砸了他一拳。 “你还好意思说。” 俞珩将那野鸡烤好,撕了个腿拿给慕欢。 “咱俩去拔萝卜吧。” 王桂英早就眼馋那块地里人家种的萝卜了。 “我看着差不多能吃了。” 李茂时有点不肯,“拔完人家肯定要骂的。” “咱们在那萝卜坑里扔几文钱就不会挨骂了。” 王桂英摇着他,“我想吃萝卜,肯定水灵灵还辣辣的。” 李茂时拉王桂英起来,夫妻俩真去地里拔萝卜了。 “你俩别被狗撵了!”慕欢提醒他俩。 这样的地旁边都盖个小窝棚看庄稼,人不在时有留下狗的,万一看见他俩鬼鬼祟祟的拔萝卜,窜出去咬了可不好。 果不其然,李茂时夫妇一进地里,还没等拔,远处小窝棚里一个老汉便跑出来赶他夫妻。 最后还是给了钱,买下老汉拔的一棵。 李茂时解了腰间匕首,削了萝卜皮,切下两片给王桂英吃,只咬了两口便辣的她眼泪都下来了。 “别吃了,一会儿好辣的胃疼。” 李茂时看着都直皱眉,王桂英递给他另一篇,他摇头拒了。 最后那根萝卜被送去车上,留着回家熬汤用。 …… “臧家大姐儿?” 月棠跟着周凡出来挨家送做好的针线活儿,听见有人叫她,回头一看,见孙二姐儿挎着筐站在那。 “你嫁了大户人家了?” 孙二姐儿上下打量着月棠。 见她穿着好看的新衣裳,还有布鞋,头上还带着一朵花儿,是脸也白净了,手也干净的,人还胖了。 “我在和兴源当绣娘,被徐娘子收留了。” 在细水县时,月棠与孙二姐儿家毗邻而住,她俩又差不多大。 “你怎么到镇上来了?” “我爹来买织布机,我跟着一起来的。” 细水县养蚕的蚕农做梦都想攒够钱买一架织布机,然后男人养蚕缫丝,女人织布,再拿到镇上换钱,日子就能富裕起来了。 “你家攒够钱了呀”,月棠啧啧了两声表示很厉害。 “我姐姐卖去王家给四少爷当姨娘了,王家给了十两银子五十匹绢,算上以前攒的够买织布机了。” 孙二姐儿却丝毫不觉得她姐姐可怜,甚至还有点艳羡姐姐能嫁去大户人家,顿顿吃细粮。 其实孙家大姐儿今年才十四岁。 “当绣娘很赚钱吗?” 孙二姐儿眼里是遮掩不住的羡慕。 “还行,我现在只是徒工,刨去吃住用度,还有读书的钱,一个月还能剩下二十文呢。” “供吃供住还让你上学?” 孙二姐儿觉得她是不是在撒谎,但看她穿戴极好又像是真的。 “你会女红吗?” “学的,我也是学了快一年才能做徒工,以前我都是给店里喂鸡扫地,伺候掌柜的。” 孙二姐儿听完愈发的羡慕,又问,“她们还教给你呀。” “对呀,姐姐们都可好了。” 孙二姐儿不太信,就算是养蚕缫丝,织布的手艺也不轻易传人,怕抢生意。 像他家,这次买了织布机回去,还要再花银子请师傅来教。 那女红刺绣,赚钱的手艺,怎么能白白的教给外人呢? 镇上以前也来过绣娘,得花钱拜师才能学到手艺,且花好些银子呢。 “月棠这是谁?” 周凡买了丝线出来,见月棠跟一个陌生女孩子说话。 “你的新名字吗?” 孙二姐儿歪头看着月棠,眼里是压抑不住的羡慕,心里暗想‘她都有名字了,月棠——还挺好听的’。 “姐姐给我取的。” 周凡急着回去送线,月棠便跟孙二姐儿告别,随周凡走了。 周凡带着月棠送完货后将收回来的钱悉数交给月芙收着,一个往柜上去看着,另一个去隔壁院子继续做活儿了。 “雪姐姐,这是你要的苏叶饺子。” 月棠把小筐里的一个油纸包拿给她,宋雪儿正在缝补一件衣裳,忙撂了手里的活计打开来,里头两个白嫩嫩还冒着热气的小饺儿。 “给你一个。” 这是雪儿花钱买的,这么小的红豆苏叶饺子一个两文钱,月棠哪好意思要。 “我不要,你快吃吧,我不爱吃甜的。” 雪儿可是馋了,两口就塞下去一个,另一个包好了放在月棠的小筐里。 “给你留着,一会儿你饿了再吃。” “那我把钱给你。” 月棠要从腰包里取两文钱来,雪儿推了她手一把说:“得了得了,一个饺子还用算这么清。” “三姐呢?” 天气愈发热了,屋子里人一多挤着更热,故月芙与慕礼、霜儿在隔壁院东厢房,她们三个在这边院子。 雪儿继续做活儿,小声说:“回去躺着了,她例假来了肚子疼。” “月棠,买来的丝线呢?” 徐慕和打着扇子进屋来。 月棠忙着给雪儿送苏叶饺子忘了把周凡放在筐里的丝线给眷娘送去了。 王家定了两套新婚用的被面儿、一个帐子和两对枕套,还有一套低档嫁衣配一双绣鞋。 家里艳色的线剩的不多了,一早儿徐慕和就嘱咐出门的周凡和月棠给带回来,眷娘还等着用。 自从翠莲姑娘的婚礼办完,她那套风光的嫁衣就惹得全城瞩目。 如今谁都知道和兴源的女红手艺全城第一。 谁家有喜事儿要做针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和兴源。 那些个想买女红绣品的行商掌柜也都以在和兴源选货为先,实在没了再去别家想办法。 故单子是接都接不完。 从前是只能靠着李家活计过活,如今的单子,和兴源还得看忙不忙得过来才肯接。 “姑娘,我看咱们得再招一个跑街的,光周凡一个人要累死他了。” 到了午饭的点儿,因天热,就在院子里放一张大桌子大伙儿一齐吃饭。 月芙一边忙着搬桌子上菜一边提招人的事儿。 “咱们月芙又不舍得周凡了。” 乔三姐就爱拿这一对小姐弟开玩笑,每次说完都羞得月芙脸通红。 “今儿有过了水的高粱米饭,刘妈特地炸了一筐鱼,还拌了各式爽口的小菜。” 刘妈见天热大家食欲低,故煮了一大盆的高粱米,用冰凉的井水过了一遍,口感水灵灵的。 月芙上完菜以后便往店里去要把周凡换过来,让他先吃饭。 “月芙,你先吃嘛,还怕饿着你那小女婿?” 乔三姐又在后头说荤话,月芙羞得装作没听见,捂着耳朵往店里头快跑几步。 “人确实得想办法尽快招,除了跑街的,咱们还得招两个绣娘才行。”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处世若大梦(二) 听徐慕和想再聘绣娘,月棠心里倒是萌生一个主意。 她还是合计好半天才敢说:“姐姐,要不去细水县看看?选两个聪明伶俐的,来家里学上几个月就能做些普通缝补的活计,也好让月芙、月蓉两个姐姐闲出来做些女红的单子。” “今天我在街上遇到了一个同乡,她说她姐姐过些日子要去王家做姨娘,咱家内套定做的嫁衣可能就是给她的。” “你说的是内个穿草鞋的妮儿?” 周凡想起来今天街上遇到的,内个衣裳脏旧的细高挑女孩子。 月棠沉默着点了点头。 细水县的女孩子们命如草芥,家里为了几匹绢,几两银子就能卖掉,养不起了就狠心丢弃。 读书其实并不能改变她们的命运,因为她们连饭都吃不饱,衣裳都没得穿,肖彦松一直渴望用圣贤书教化她们,然而没有活命的路,谁会选择去读书呢? 书中的黄金屋、千种粟、颜如玉都可望不可即。 月棠的话提醒了徐慕和。 如果想从根本上解决细水县女孩子们的命运,就该先给她们存活的机会。 她们因生在蚕农家里,只会养蚕缫丝。 可桑树、土地、织机都是家里族中的财产,她们染指不得,离开家就得饿死。 故家中但凡有了困难第一个抛弃的也是她们。 如果她们会纺织,会女红,或者会其他的手艺,能够赚钱,即使像乔巧儿和宋家姊妹那样,被赶走了也能有口饭吃。 那一切就都改变了。 她们若是可以为家里赚钱的人,甚至比父亲、兄长还会赚钱,她们就是比父兄更说的算的人。 徐慕和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如果她不是有出众的女红手艺,能在这站稳脚,她离开赵家后除了再嫁还能有什么出路呢。 “姐姐,你怎么不吃饭?” 慕礼剔了些鱼肉下来放在徐慕和手边的小碟子里,瞧她已经出神好久了。 …… 午饭散了后,按照店里的规矩,夏天这三个月里中午有半个时辰可以睡中觉,故大伙儿帮忙收拾完便都私下歪着歇了。 月棠悄悄的往正屋去找徐慕和。 “姐姐,我今天说细水县的事儿是不是惹您不高兴了?” 月棠见吃饭时候,自己说完内些话后徐慕和没吱声,饭也没怎么吃好。 她是特地来找徐慕和道歉的。 徐慕和能救她已经是善心,她不能要求徐慕和去救所有命苦的女孩子。 “没有,你多心了。” 徐慕和拉她往身边来。 “是你提醒了我帮那些女孩子的办法,我怎么会生气呢。” “那姐姐要帮她们吗?” 月棠不知道自己是修了什么福气能遇上徐娘子他们,可细水县那些女孩子们是没福气的。 今天月棠跟孙家二姐儿碰面,她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故悲从心里来。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能力有限,但既然有帮那些女孩子的办法,为什么不试试呢。” 徐慕和拿了帕子给月棠擦了擦汗。 “我会去找肖大人,也会去看看别的商号愿不愿意收留女工,帮她们找条谋生的活路。” 月棠几乎是用虔诚的目光看着徐慕和。 在她眼里徐慕和比庙观里那些泥塑的像厉害多了。 她相信肖大人、徐娘子也会救救那些女孩子,让她们也成为有福气的人。 徐慕和并没有贸然行动,她先给肖彦松书信一封,向他提了自己的想法。 肖彦松是个有学识,有见识的人,徐慕和也想看看他对自己的想法有何见解。 慕和心里暗想‘这件事一旦开始那就是万难且漫长的’。 身为凡人想学神佛去度这些女孩子,势必要付出巨大的辛苦和代价,仅凭她一人之力是做不到的,需要更多的援手。 和兴源因午休陷入了安静。 徐慕和没有白天睡觉的习惯,故别人都歇下后,她在前边一边看店一边做活计。 她手里的这件男式披风是李家送来的,要在襟前绣上图案。 徐慕和便选了两条合抱的鲤鱼样子,左右襟儿一边一只。 她沉浸在针线里,有人进来了,坐在柜台对面的椅子里她也没注意。 “你这样看店,东西丢了也不知道。” 李继嗣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会子,一说话反倒吓了徐慕和一跳。 他手拿着茶碗在小桌上请顿了两下。 “周凡呢?也不出来倒茶。” 徐慕和撂了手里的活计在柜台上,自己起身给李继嗣倒了碗茶。 “忙了一上午,午饭后让他们都歇歇。” 徐慕和看着碗里的茶叶因为热水冲泡来回的翻滚,而李继嗣则借着她倒茶,望着热气氤氲里的慕和的脸。 他认出徐慕和正在绣的披风是他的衣服。 这是新做出来留着秋天穿的,因嫌素净让李贵送出来绣些花样子。 李继嗣知道李贵一定会送到和兴源来,但亲眼见到自己的身上之物由徐慕和一针一线精心绣出来,下意识觉得的与她亲近了十分。 又想起她劝自己不要送翠莲绣品的那些话,更觉暧昧起来。 “李少爷来可是有事?” 徐慕和又回到柜台里去坐着。 因在做活儿,她低着头,李继嗣只看见她圆圆的额还有头顶。 “过些日子族中有个长辈要过寿,想送件贺寿礼,你有什么好建议?” 李继嗣说罢,突然见她笑了一下。 徐慕和停了手里的针线,与他说:“真是巧,前几日我在街上看见有个人卖画,画的是群仙贺寿图,我就想着,若是把这幅画绣下来,肯定更好看。” 李继嗣也微微挑起了嘴角,从徐慕和笑着看过来时他就莫名其妙的也想用微笑来回应她。 “那就送群仙贺寿图。” “你都没见过内幅画就定下来了?” 徐慕和因他过于爽快的应下,略挑眉的看他一眼。 她圆圆的杏眸看在李继嗣眼里带着些许娇憨。 “你的眼光我还信得过。” 李继嗣放了两锭银子在桌上。 “李家可是我们和兴源的贵客,哪还用什么定钱。” 她又低下头做活儿。 李继嗣痴迷的看着徐慕和灵巧的手,拿着那根绣针忙活。 她的手很小,团起来像个金元宝,每一根指都很纤细,像春天剥了皮白白嫩嫩的水葱儿。 她的动作也十分柔和,就像她平素待人接物的性情。 “李公子,你家里养织娘吗?” 徐慕和想起细水县女孩子的事情,便问他道。 “养啊。” 李继嗣不想打搅她起来倒茶,便自己的添了碗茶。 第一百五十章 窃符救赵(一) “我家里有很多织娘,那些贩去身毒、西域还有进贡的绫罗绸缎、织锦玉帛都经由她们一双双巧手织成,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织户自己买得起织机,我们就去家里收。” “那金玉商号对织娘有什么要求吗?” “手艺娴熟。” 徐慕和虽然也会纺织,但不太精通。 当初学女红时纺织这一块也就通其要领,得过且过,毕竟城里的布庄多得是,少有体面人家自己缫丝织布的。 “那怎么才算娴熟?” 李继嗣答道:“三日出五匹,能够盲织。” 要求这么高,徐慕和听罢眉心微蹙。 “你怎么突然对纺织感兴趣了?” 刚刚还悦色的人突然面露深沉之色,李继嗣托腮瞧着慕和问。 男子不愿意听女人们长篇大论,在赵明廷身上徐慕和领教过,故她本想随便找个借口混过去。 但沉默会子后,慕和还是打算如实与李继嗣说。 最不济让他笑话自己一场。 他又不会像李继嗣那样连骂带打的。 “我想着细水县的女孩们可怜,若能出来赚些钱,日子也过得好些,但听你这么一说,三日出五匹,伶俐的也得学上些时日,恐怕没人愿意给她们时间。” “就算是月棠,聪明好学,日日泡在绣坊里,也用了一年时间才能做普通的活计。” 商号只养手艺纯熟的织娘并无错处。 和兴源也一样,如果各个都是月棠这种需慢慢培养的,恐怕要喝西北风了。 “商号不能养闲人吃饭,女红向来都是慢功夫,不像跑街的学徒,一日两日能教出个大概,就算和兴源,像徐娘子这样手艺的绣娘也只你一个吧。” 难道这些女孩子的命运就无解了么。 “你为什么那么想帮她们?”李继嗣很好奇的问。 “李公子从来没去过细水县吧。” 徐慕和笑意含着苦涩说:“女子处境卑弱者向来多,再加上贫穷,便命如草芥了。” “有一句词说‘零落成泥碾作尘’,细水县的女孩子,她们每个人的一生,或长或短,都注定零落成尘。” 说罢徐慕和抬头看了眼李继嗣,见他怔怔的看着自己,心想自己话太多,他怕是要听烦了。 “你呢?” 徐慕和垂眸,继续做手里的活计,笑着说:“你忘了我送你的帕子?若不甘为尘,就做一株被踩倒了能再站起来的草吧。” 李继嗣凝凝的望着徐慕和这株草,不比花娇艳、风雅、纯洁,但他喜欢。 …… 在西川,女子要像一株草才能活下去,而在朔州,人人都要像一株草。 即使被战火烧过一遍,明年也再发芽。 “朝廷下旨,令安王出兵攻下寒州,金城两地。” 此时除了俞铮,驻守石城共有四位主将,俞珩、李翀、程仁虎还有薄凌河。 按照朝廷的规矩,凡将帅领兵在外作战者,家眷都要统一戍卫。 其实就是以妻、子为人质,避免出现投敌反叛之事。 此时安王府里,徐慕欢、裴翠云、王桂英、肖芝兰都坐齐了。 往日众位娘子聚在一起多有乐事,可今日,府外是刺史派的亲兵围着,府内死气沉沉。 自己家男人在前头死生未卜,后方也心静不下来。 舒绾面前地桌上放了一张地图,是刚才她们想看寒州、金城位置时从俞铮书房里翻出来的。 裴翠云不会看地图,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走,如热锅上的蚂蚁。 “我听说金城守将是北凉猛将蒙祖逊。” 这个人是九翎的老对手,心狠手辣,骁勇非常,北凉就是靠他,一路夺下整个西凉州,还将原寒州郡、会宁郡的太守杀害,只残余几个将士逃回朔州报信。 这一败,凉州便丢了近二十载。 俞铮与北凉对峙数年也不过夺下石城,如今要一连下两城,还要直面蒙祖逊。 丢了凉州就是丢了西域,柔然西边无威胁,主力便会向北扩张。 到那时九翎何处不危? “北凉增兵十万,加上寒州、金城原来共驻军的十万,那就是二十万兵马。” 听舒绾这么一说,裴翠云一屁股坐在椅子里。 “那不是比我们的人多多了。” 裴翠云这会子是真想哭一哭老程,哭一哭她家程老虎,要不是她老爹非说他能当个倭瓜官儿,也不至于把小命丢在这里。 “也不是没有胜算。” 舒绾神色凝重地说:“我听王爷说过,蒙祖逊这个人因战功极高不把常人放在眼里,甚至跟秃发威都多有矛盾,其他守将或多或少都遭过他的蔑视,寒州守将秃发奚与他素来不睦。” 敌方内部矛盾重重,或许能成为破解的罩门。 以少对多,实力悬殊,且北凉铁骑骁勇善战,舒绾都知道不能硬碰何况众将。 …… 俞铮此时正在帐中与众人商讨对策。 他与众位将军经过几轮兵棋推演,心里算是有些数。 “金城固若金汤,先伐位置较远的寒州又会遭到两城守军的夹击。” 俞珩是不同意攻城的,虽然偷袭石城一战大获全胜,还是付出了极大的伤亡代价,且金城、寒州都要比石城难攻克。 “茂时,你有什么想法?” 李翀沉思良久,“我同意宗璘不攻城的想法,不如决战于野。” 秃发奚这个人才能一般,在北凉众将里也不拔尖,所以引他出城决战几乎不可能。 李翀和俞珩的言外之意都已选择金城为先攻克的对象。 “蒙祖逊这个人勇武刚愎,自恃功劳高,素来不把常人放在眼里。” 俞珩说罢一指佛手岭,此地因像一只佛陀坐禅时的手而得名。 “引蒙祖逊出城决战,然后诈降向石城方向撤退,在佛手岭设埋伏,即使杀不了蒙祖逊也要在此困住他。” 俞铮在图上从石城到金城和寒州各挪一颗子。 “金城驻军主力被分散后,佯攻金城,然实攻寒州城。” 北凉的增兵都大部分派给了蒙祖逊,秃发奚手里最多不超过五万人。 一来他懒得帮蒙祖逊,二来他也怕分散兵力后寒州失守。 大致的打法已经出来,如何遣将? 引蒙祖逊出来的决战的这个人很重要,要具有足够的吸引力才能让蒙祖逊愿意以身涉险。 “俞珩,你带弓弩手、轻骑五千人,备箭阵在佛手岭设伏。” “程仁虎、薄凌河,你二人带两万人佯攻金城。” “李翀你带五千轻骑快速奔袭至寒州率先攻城,后续何威率余部增援,务必攻下。” 俞铮又一点地图上的金城说:“打起来后金城的佯攻必定会转为实战,程、薄两位将军一定要困住金城的守军。” “引蒙祖逊出来事情就交给本王。” 第一百五十一章 窃符救赵(二) 俞铮要亲自率部引蒙祖逊入埋伏一事太过危险,众将皆劝阻。 “还是交给末将吧。” 此时石城的兵力不足八万,按照方才的安排,只余下两万余众,俞铮引蒙祖逊交战太危险了。 俞铮不是不信任俞珩的能力,他只是主意已定。 “只有蒙祖逊看见本王才会立功心切的一路追袭,不然任他骄傲狂妄也不会轻易来佛手岭。” 俞铮知道此计成功在于饵。 “吴不知的援军明早也该出发了吧?” 薄凌河是真担心留守朔州的刺史刘百石怯战。 如今朔州唯刘百石官阶最高,他手里还俞铮不得不交给他的派兵令箭。 这个刘百石是贾家的心腹,虽与安王无仇怨,但也素不亲近。 一旦他有私心,畏惧安王兵败,不许吴不知率兵将驰援,而是留守朔州,贻误战机,那情况可就更危急。 或者他得了贾家的什么吩咐,要安王战死,发兵驰援拖沓,后果不堪设想 “我有准备。” 俞铮与俞珩对视了一眼。 出发前俞珩就私下提醒过俞铮,也对刘百石留了一手,但不知道‘这一手’是否能成。 俞铮出发前给吴不知留了密信。 只要援兵没有按计划出发,吴不知可以用任何方法去拿刺史手里发兵的令箭。 总之驰援的兵马一刻都不许迟。 这不只关乎众兵将的生死,还关乎九翎是否能收复凉州。 …… 此时在朔州的吴不知正心急如焚,安王担心的事情果然是来了。 眼看日渐西山,按计划明天一早他应该率援军出发。 今天早上吴不知已经去过刘百石家一趟,刘百石虽然嘴里说着会考虑出兵,但他完全是在敷衍,丝毫没有遣吴不知点兵驰援的准备。 “不能再等了。” 吴不知与江曳暗中密谋。 “今晚我就去盗令箭,连夜点兵,提前出发。” “我的暗探说,刘百石令箭不离身,卧房门外重兵把守,三班交替巡查,你怎么进去?又怎么出来?” 吴不知听罢头疼,跌靠在圈椅里。 “那怎么办?” 吴不知有预感,刘百石是故意的,恨不得将安王害死在北凉人手里,这样七王爷就心静了。 “办法倒也有。” 江曳摆了下手让吴不知靠的更近一些。 耳语道:“王妃在迦叶寺解救的人里面有一个女孩子,她的亲姐姐胡云喜是刘百石的爱妾。” 吴不知听说过这个胡云喜,多年前被卖到边城的风月场合谪仙楼,还有个风月玉佛的诨号。 后来隋大肚为了讨好刘百石,花重金将胡云喜赎了出来,改换身份送给刘百石做小妾。 直到去年,胡云喜在街上偶遇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 正是安王妃解救的一个哑巴女孩儿。 她因不会说话,也没有亲人,又无处可去,王妃见她可怜就将她留在王府里做丫鬟。 胡云喜一直羞愧她身份低贱,不想与舒绾亲近坏了她的名声,再则考虑到刘百石与安王素来不亲近,便只暗地往来,将妹妹接走,旁人并不知这一层关系。 “可胡云喜能帮咱们盗令箭?” 没有把握的事吴不知不敢做。 此次如不成,打草惊蛇后更难办。 “你倒是听我讲完。” 吴不知再附耳过去。 江曳继续说道:“这个哑女虽然不会说话,但跟胡云喜一样,貌美非常,刘百石是个色中饿鬼,与隋大肚一路货色,一把年纪竟然还想霸占姐妹两个,胡云喜无一日不后悔将妹妹带入火坑。” “胡云喜曾私下里来求过安王妃救她妹子。” 吴不知听罢觉得这回稳了。 若是让胡云喜盗令箭,以她妹妹的自由为酬谢,她一定会做。 他又点了点江曳,笑着想‘不愧是专门给安王做情报工作的人,也不枉费王爷在培养密探上付出多番心血。’ 吴不知进不了刘百石的卧房,但来去王府还是自如的。 “你……怎么回事?” 舒绾见吴不知一袭夜行衣且翻墙入内,肯定是有要事,忙让众位娘子如常在外间说话,领了吴不知去内室。 “王妃,刘百石迟迟不做驰援的准备,我与江曳打算今晚盗令箭,天一亮就发兵。” “可有万全之策?” 舒绾深知令箭的重要性,他们铤而走险必须谋定而动。 “时间紧迫,不能详细解释,此番盗令箭要借助刘百石的爱妾胡云喜。” 舒绾一听立刻明白了。 吴不知前去找胡云喜盗令箭,她未必能相信,然而舒绾出不去,见面不得,若有书信一封,信物一件,让胡云喜见了肯相信吴不知才行。 舒绾须臾不肯耽搁,立刻书信一封交给吴不知。 另将自己佩戴的一个艾草香囊解了下来。 “这个香囊我们曾给迦叶寺解救出来的女孩子们每人一个,她妹妹身上也有一个,是我亲手绣的,你把信给胡云喜,再把这个香囊给她妹妹看,她们就会信你了。” 吴不知拿了书信和信物,悄无声息翻墙去了。 ……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就是胡云喜名字的由来。 她的名字和身份,初衷都是为了取悦男子。 正因在那等风月场合里沁浸多年,饱受摧残,胡云喜才怎么都不肯让妹妹步她的后尘,绝不能给刘百石做小妾,成为玩物。 当日她将妹妹从迦叶寺带回来是想姐妹重聚,好好照顾她,可没想到竟害了她。 胡云喜手里捧着盘子,托了酒壶和酒盅往刘百石的卧房去。 卫兵见了她并没有阻挠。 至少这段时间,胡云喜还是刘百石专宠的爱妾,但仍对她细细的抄检一番。 “她是谁?” 侍卫指着阶下一个老妈妈问。 “哦,我身边的粗使婆子,在这里候着,大人有什么吩咐我来回进出不方便,她听差遣。” …… “大人,为何在自家还要派这么多侍卫围起来?” 胡云喜将酒摆在小几上,斟了一杯奉给刘百石。 “今晚不能喝。” 刘百石揽着胡云喜,推开了她手里的酒,在她香腮上香了一口。 “妾身是看大人独坐无趣,特地奉酒来,想与大人共度此宵,一醉方休。” 胡云喜特地换了身轻薄白罗衣,朦胧清透,若隐若现地肌肤胜雪。 她又极尽婉转妖娆的想哄刘百石喝一杯。 刘百石酒量不好,灌醉了就能翻他身上的令箭了。 “今晚可不行,改日,让你姐妹一起陪我好好地喝几杯。” 刘百石伸手在胡云喜脸上捏了两把。 这个老色鬼,胡云喜心里骂着,脸上仍是迎合的笑意。 还好她做了两手准备。 “大人,今晚可是有大事?” 胡云喜不确定令箭在哪? 刘百石随身佩戴?还是藏在这卧室某处机关里?她得先确认位置。 “这么多侍卫,奴家都有些怕了。” 胡云喜故意往刘百石怀里钻,试图摸他腰、袖、怀里是否藏有令箭。 第一百五十二章 南风知我意 “怕什么,这些人都是来保护大人我的。” 刘百石得意的捋着胡子。 胡云喜摸到了,令箭就在刘百石的怀里揣着,眸光放出光彩来。 既然摸清了令箭的位置,她就该进行计划的下一步了。 “有大人在奴家什么都不怕。” 胡云喜手搭在刘百石肩上,另一只手打着扇子,散出浓浓的‘脂粉香气’,勾引的刘百石捧起她的衣袖用力嗅了一口。 “大人难道就要这样干坐一夜?岂不累坏了。” 胡云喜起身给刘百石揉肩捶腿的献殷勤。 “大人去床上躺躺,奴家伺候您歇息吧。” 胡云喜故意香肩小露。 刘百石是打算坐一夜,但他稍上了年纪,突然觉得乏了,眼皮打架,胡云喜这样一说,他想着外头围得水泄不通,便由她搀扶着去床上歇息。 虽然躺下,但手还不时的摸着胸前,胡云喜更确定那令箭就在他怀里。 “大热天的,大人也不宽衣睡?” 胡云喜与刘百石同榻,撑起身子给他打扇问道。 “今晚就不宽衣了。” 刘百石还是极其谨慎的。 胡云喜仍不急,巧笑嫣然,“那奴家就给大人一直打扇纳凉,大人好生睡吧。” 这个老东西上了年纪,睡觉又不那么死,趁他睡着贸然盗令箭肯定会失败。 好在给他闻了点迷香,让他开始犯困。 她还在指甲里装了一点迷药,胡云喜面带笑容却心有算计。 “大人胡子都乱了,奴家替您梳理梳理。” 胡云喜将指甲里的迷药,借着给他捋胡子的时机,点在刘百石人中处,让他呼吸间闻得。 这迷药可是她在谪仙居时候拿到的,专门给不听他们话的人用。 当初她被卖进去,老鸨也在她身上用过。 只要闻过一些就会睡沉,醒来如同大醉一场般头痛,那滋味胡云喜可是知道的。 本来胡云喜的计划是把这迷药落一些在刘百石的酒杯里,可这个老东西怎么都不肯喝。 直接让他闻,效果自然不如混了酒让他饮下去的好。 “大人?” 胡云喜见刘百石捂着心口的手垂了下来,貌似睡熟了,便唤了他一声。 “大人?” 见他未作声,胡云喜又试探着唤了一声,还借着打扇的动作,手在他胸前怀揣令箭的位置试探了一下,刘百石还是没反应。 胡云喜伸手摸到了令箭,竟没能拿出来,这才发现,老东西竟然用绳子栓了令箭挂在脖子上。 而且那绳子极短又粗,咬是咬不断,从他头上又拿不下来。 还是个特殊系发的死结,胡云喜解了好半天也没能解开。 她手里也没有利刃能割断绳子,一时陷入僵局。 外头重兵把守,一旦碎了酒壶来割绳子,出了声响容易暴露自己,没办法脱身不说还盗不成令箭。 在这左右为难中,令箭近在咫尺竟拿不走。 迷药用量不多,一会儿药劲儿过了,就再没机会。 为了外面的侍卫能够观察到卧房的异常,刘百石在屋子里点了数个烛台,照的灯火通明,甚至还备了几只蜡夜里做接续。 故胡云喜也不敢随意动作,以免外头的侍卫通过影子能看到她的异动。 胡云喜突然看见那燃着的烛台。 她蹑手蹑脚爬下床,想碰碰运气,看是否能在抽屉里翻找到火折子,用来烧断令牌的绳子。 果然在一个装香的小匣子里找出一截火折子来。 胡云喜趁着刘百石昏睡,烧断绳子取下令箭。 进出刘百石的卧房要经过严格的搜身,想随身带令箭出去一定会被抄捡出来,吴不知早有预料,故早已备下玄机。 那个胡云喜带进来放酒的托盘内含夹层,刚好能够嵌进一支令箭。 胡云喜突然打开房门,围着卧房的侍卫们仍警惕性很高,皆抽刀拦住她的去路要搜身。 “官爷们,这壶里的酒慰劳……” 不等胡云喜说完,那为首的侍卫便凶巴巴地挡回了她的酒,表示当值不饮酒。 这时门外听差遣的老妈妈赶紧跑过来,看似在打圆场。 “官爷们,这是家里的小娘子,不懂事冒犯了各位。” “我给赔礼,我给赔礼了!” 她说着给众人福身子赔罪般,顺势接下了胡云喜手里的托盘和酒壶。 “官爷们守夜喝酒岂不是违了规矩,我这就拿走。” 胡云喜也一副受惊吓的样子给侍卫赔罪,又退回门槛内,缓缓关上门。 从门缝里,胡云喜看见吴不知安排的这位妈妈带着藏有令箭的托盘去了,方才安心下来。 她神色如常的阖严了门,看着床上翻了个身药劲儿有点过了的刘百石。 古有如姬为报信陵君的恩情窃符救赵。 云喜心想‘她也是个身份低微的弱女子,如今能还了安王妃这份恩情,还救了自己妹妹,就算死也瞑目了。’ …… 朔州战事因胡云喜‘窃符救赵’出现转机,细水县女孩子们的困境也有了转机。 这一日,徐慕和带着徐慕礼和几架织机浩浩荡荡的往细水县去。 “姐姐,没想到这位李少爷还蛮侃快的,我看有几架织机根本不像他们金玉商号淘汰的,还有四五成新呢。” 徐慕和与肖彦松商议出的对策就是购置一批织机。 将这几架织机放在官立的学堂里,学堂不再是教圣人文章的地方,还可以教纺织、刺绣之类的女红。 一开始徐慕和害怕肖彦松是文人,不会同意。 毕竟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更何况是手工之类谋生的活计。 谁想肖彦松竟一口答应下来,还让四九送来了五十两银子。 那可都是他自己的家私,全都用来筹备织机和绣架之类的东西。 徐慕和也出了五十两,共一百多两银打算采买几架织机,然后再买些针线,雇了镖局送往细水县。 剩余的一部分钱用来请懂纺织和刺绣的师傅去授艺。 这样一来,那些毫无价值,被视为累赘的女孩子们就有了学艺的机会,稍微成手后也可以去镇上做织娘、绣娘,赚钱来养活自己,摆脱原本只能被买卖的困境。 “他也是心善”,徐慕和也没想到李继嗣肯帮忙。 即使筹备了一百两银子,新的织机还是很昂贵,更不要提还要省下来用于请先生,购置针线等物品。 算来算去也只能买下两架,哪里够用呢。 李继嗣知道徐慕和的难处后,同意把金玉商号淘汰下来的一批织机低价卖给她。 第一百五十三章 吹梦到西洲 有了李继嗣的帮助,教授细水县女孩子们女红计划的第一步已然顺利实施。 “我看他是想感谢姐姐几次帮了他的忙吧。” 徐慕和摇扇,笑慕礼竟说傻话。 “人家是给了钱让我做活的,哪里算什么帮忙,李家想请什么样的女红师父请不来呢。” “那他就是欣赏姐姐在刺绣方面的才华,所以才愿意结交,故帮这个忙。” 徐慕礼见李继嗣经常上门,也不都是来寻生意做的。 有时聊聊天,一坐就坐到店面快打烊了才走,姐姐留了他两次饭,他倒也没嫌弃绣坊逼仄。 徐慕和也无心猜李继嗣怎么想的。 也许这些织机对于金玉商号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东西,顺水人情罢了。 生意人喜好广结朋友,李家这样事业有成,更懂这个道理。 不过李继嗣这个恩情,徐慕和自然要记下,日后若有机会,肯定要还的。 “看给月棠高兴的。” 徐慕礼掀了一点纱窗往后看,月芙带着月棠正与周凡一前一后坐在两架拉织机的牛车上。 月棠和周凡一人拿着一根柳条儿,还哼着歌儿。 月芙还编了一个柳条的草帽戴在头上遮阳。 徐慕和今日特地带月棠回来,也是想让细水县那些女孩子们的父母看一看。 只要他们愿意把孩子送去学堂,也会跟月棠一样,免费学了手艺赚钱养家,而不是浪费给家里干活的时间。 “慕礼,你随我在这里住上一阵子,教授这里的孩子刺绣针线,可能会辛苦些。” 本来徐慕和打算自己来,但慕礼缠着她不肯分开。 慕和也想着多一个老师就能教的快一些,和兴源也不能长时间丢着不管。 毕竟只有和兴源生意兴隆,她才有更多的钱投进来帮这些孩子。 “我不怕,这里虽然辛苦,但多自由呀,不比在赵家内个鸡飞狗跳的院子里好过呀。” 徐慕礼看着纱窗外绿油油的田,一排排的桑树,仿佛一个世外桃源。 ‘如今她还是没见过细水县的可怕之处呢’,慕和心里暗想,却也没有打消妹妹的积极性。 因拉着织机行走的慢,到了细水县已经将近傍晚,偶尔几家袅袅炊烟,衬着渐成橘色的晚霞。 镖局的伙计正一样样往学堂里搬织机,肖彦松在前头引着他们,安排好放在何处。 徐慕和则与负责押送的崔护核对单子,算车马钱。 大伙儿都在忙,没人注意徐慕礼。 她坐了一天的车,蜷的难受,故悄悄的跳下了马车想伸伸腰肢。 “肖彦松?” 戴着幂篱的徐慕礼刚才都没有注意到内个布衣朴素,清瘦非常,看着像个小吏的人竟是肖彦松。 她还以为是衙门里派来跟大姐对接的陌生人。 肖彦松听见有人叫他,回过身来。 他手因为帮着安放织机弄的十分脏,用袖口擦了把滴到眼角的汗。 只见一个矮他半头的少女,穿着雪青色的裙子宝蓝色的褙子,正拨开一点幂篱,朝着他甜甜的笑。 “徐家三妹妹?” 肖彦松下意识的想‘她都长这么高了!出落成了大姑娘!’ 肖彦松印象里,徐慕礼一直是个十一二岁,豆蔻年华的小娘子。 如今身材高挑修长,看着比徐家大姐儿还高一点,她还是那样爽朗,说话清脆如银铃。 “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像一个从塘里摸鱼回来的农夫。” 徐慕礼见肖彦松戴着一个遮阳的竹编斗笠就打趣道。 这还是内个一心读书求功名的仕宦人家的矜贵公子吗? 这几年的岁月在肖彦松脸上留下了不少痕迹,他甚至没有刮净胡子,显得有些憔悴苍老。 “慕礼,不给肖大人见礼就罢了,还这么没规矩。” 徐慕和过来小声说了句妹妹。 “无碍,都是至交亲友,不讲究这些。” 见徐慕礼朝自己福了福身子,肖彦松也赶紧给她还礼。 镖局送达后要赶紧回镇上,他们还有其他生意要做,故徐慕和去跟崔护等人道别。 “这段日子我们要住在你家里吗?” 徐慕礼带着月棠坐上马车,隔着纱窗问骑在驴上的肖彦松。 只见肖彦松那个座驾‘宝驴’脖子上还挎了一个小竹筐,里面放着书,一条不慎干净的手巾之类的杂物。 “住在孟大人家里,我请刘娘子收拾了两间屋子给娘子们宿下,孟大人到我家里来住。” 肖彦松一个单身汉,实在不适合跟两个娘子长时间同入一门而住。 他的名声没什么要紧的,只是徐慕礼尚未婚配,不敢怠慢丝毫。 这点礼数肖彦松还是有的,不能因为处境礼数崩坏他们就不管不顾了,便私下里求助了孟九详,谁让他娶了娘子,方便照顾女眷呢。 “李密是牛角挂书,你这算是驴颈悬书咯。” 徐慕礼在车里笑了起来。 肖彦松也被她逗得略显羞涩的笑了笑。 随即用筐里的长巾盖住了那一堆杂物,遮上一遮。 …… 车马晃悠悠的到了孟九详家,用过晚饭后,众人皆歇下。 慕礼倒是个好性格儿,不管到了哪里都能泰然处之,这会子已经睡熟,手里那把纳凉的扇子也因睡熟被她压在了身下。 徐慕和将扇子抽出来,拿了个小被单子给她略盖上些,免得着凉。 “我伺候姑娘歇着吧。” 月芙说着续了些驱蚊的香,这地方天气发潮闷热,即使到了初秋也是凉快不下来,少不了蚊子虫蚁,一旦断了香被咬了,肿起脓包来可了不得。 “我不累,等把这件衣服缝完再睡。” 四九今天帮忙搬东西衣裳刮了个大口子,徐慕和让他脱了,晚饭后得空想给他缝补好。 “明儿一早起来我来做,几针就得了。” 月芙是怕徐慕和累着眼睛。 这孟家极为节俭,不像家里用的烛台,借着小油灯缝补时间长了,眼睛肯定累坏了。 慕和也是乏了,见慕礼也睡沉了,索性扔了手里的活计,带着月芙往隔壁的房间去。 刘娘子在那里给她主仆二人置了两张凉榻,还换了新的衾枕。 徐慕和不像妹妹,她有点认床,故躺在塌上也半天睡不着,只闭了眼睛养神。 “姑娘,金玉商号的李少爷随着商队往西域去很久了吧?” 月芙这一提起李继嗣,徐慕和睁开了眼睛,透过那窗纱就能看见天上的一轮皎洁明月。 “也两个月了吧。” 月芙打了个哈欠,有点含糊的说:“他一个少东家,往内边去多乱呀,也不怕出危险。” 因徐慕欢随着俞郎君在朔州,偶有家书往来,所以徐家的人多少算是知道些内情。 自从被北凉人占去后,凉州就一直不太平,先头有了马匪作乱,后来朝廷又兴战。 第一百五十四章 千里共婵娟 李老爷年纪也不小了,李继嗣再不锻炼着往西域和身毒去,他以后怎么有能力接过李家的重任呢。 没些本事,那些随着李老爷走南闯北行商的长辈也不会服他。 这次李家除了请了两家极有经验的镖局护送,还带了不少家丁护卫,想必不会出岔子。 月芙已经睡沉,而徐慕和却是彻底睡不着了。 她枕着手,望着天上的月亮,心里暗暗地祝祷般‘希望李继嗣这一趟能够顺顺利利。’ 去西域贩丝绸前李继嗣来过一趟和兴源,内天傍晚周凡正在上门板。 因是店里月末结账发工钱的日子,故关店早一些。 而且每到放工钱的日子刘妈妈都会准备一桌子好菜,忙了一个月好让大家歇歇,这是和兴源的惯例。 “少东家来啦,快请进。” 徐慕和还在柜上算账,拨着算盘珠子手速极快。 佟家的姑娘从读书起就开始习闺学。 从算术看账到女红持家再到庄务,桩桩件件每一样都由母亲或者家里的长辈教授。 徐家姊妹里慕和的算盘打得不算最好的,还要数徐慕欢的手最快。 周凡上了一半的门板也撂下,忙给李继嗣倒茶,见礼。 “我们少爷要往西域去,过凉州去走趟生意,来跟徐娘子辞行。” 李贵与周凡在旁边小声嘀咕。 慕和本不想打断这算到一半的账目,故李继嗣进来她也没抬头,听李贵这么一说,忙住了手,抬头看去。 “内边怪危险的,你怎么想起来自己去?” 李继嗣正神色如常地喝茶。 “我也不小了,也该历练历练。” 李继嗣小徐慕和四岁,算算今年也十八九了,他父亲想必也考虑把手里的生意慢慢的传给儿子。 家业大的人家跟皇帝选太子一样,要从小开始培养。 太子大了还得学着监国呢。 他们这些注定要继承家业的人,也要具备一定的能力,不然难以服众。 “那你得去多久?” 徐慕和微微颔首,开始心不在焉的扒拉算盘珠子,账早就乱了,她圆圆的杏目时不时地抬起来瞟他一眼。 她难得有小女儿举动,李继嗣看在眼里心里喜欢,笑着说:“多则一年半,少则一年。” “你可得小心些。” 徐慕和合了账本,有些期期艾艾的。 “我知道金玉商号用的镖局都是极有经验的,但还是得小心。” “姑娘,开饭了。” 这会子月芙从后院过来叫徐慕和与周凡二人吃饭,她还不知道李继嗣带着小厮过来。 “李少爷也在呀。” 她忙笑着福了福身子。 徐慕和拿着算盘晃了两下,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来,塞进柜台下。 “你用饭了吗?不嫌弃的话也来吃杯酒吧,算是给你饯行。” 李继嗣笑的眼睛弯弯的,摸了下自己的肚腹。 “我正好没吃饭呢。” 月芙听罢忙往后头去,吩咐月棠加椅子。 “加什么椅子啊,还不快去让刘妈给娘子个李少爷单独备一桌酒席在隔壁院子里。” 周凡极有眼力见儿的拉住月棠嘱咐。 月棠一时不知道该听谁的。 月芙看了眼周凡,笑了下与月棠说:“听他的吧,单独备酒席。” 徐慕和喜欢跟和兴源的人一起挤着热闹,但人家李少爷是客人,自然要雅座。 李继嗣不是第一次在和兴源吃饭,内天是他来验收定制的屏风五架,正赶上了饭点,就在店里对付了一口。 但是今天,徐慕和却觉得他倒是像故意来吃饭的。 “多亏今天赶上我家发工钱,厨房多做了几样菜色,不然又要被你嫌弃了。” 上次内顿中饭,李继嗣就抱怨说刘妈妈做菜一般。 徐慕和反说他的胃口都被山珍海味养刁了。 刘妈妈做饭人人都说好吃,就他不是嫌弃太油就是太腻,徐慕和还故意塞给他一碟子醋泡的花生豆,说这道菜不油也不腻。 “我听说你最近在张罗买织机?” 他端着碗扒了口饭,吃的仿佛家常,一点不像客中那般拘谨。 “和兴源要换生意做了?” 徐慕和正用公筷给他弄菜,听罢笑了下,忙用帕子掩了下嘴,李继嗣仍看见她那莹白如贝的齿。 “我要拿去细水县,教那里的女孩子们女红用,等她们成手了就有织行肯要她们了。” 今天的主菜是松鼠鱼,徐慕和剔了些肉下来给他。 “到时候李少爷可要多多照顾细水县的女孩子们,多录用她们,让她们也有条活路可以走。” 李继嗣极享受的吃着慕和给他的鱼肉。 不无打趣的说:“你这还没赚多少钱呢,就开始行善了。” “我晓得,你铁定是要笑话我的。” 徐慕和这句话说的带明州乡音。 也许是因为这氛围极家常,又没什么束缚,故她不设防。 “我不是笑话你。” 李继嗣忽觉得自己与她愈发亲近,虽然他与徐慕和此刻各用一张小桌用饭,中间还隔着过道,站着个冷面的刘妈妈伺候着。 “这样吧,我家里不少用旧了换掉的织机,你少花点银子买去,还能用。” 徐慕和听罢喜上眉梢。 “你这可是帮了大忙了,我们正愁银子不够用。” “我不说,你也不来求我。” 李继嗣吃下一碗饭,用帕子擦了嘴笑着说。 “我哪里知道谁肯帮我。” 徐慕和看他吃差不多了,示意刘妈盛碗鲜鱼汤来给他。 李继嗣嫌天热,只喝了两勺就放下了。 而且他本来不爱吃鱼,要不是徐慕和亲手把那刺挑净了,剔了鱼肉下来,他也不肯吃。 “这话说的人寒心。” 也许是因为李继嗣帮了细水县学堂这个大忙,徐慕和心里欢喜,今日她格外的活泼,话都比往日多一些。 “那我可不能多说了。” “省的一会子你恼了我,再不答应把旧的织机低价卖给我,说不定日后都不肯来了。” 徐慕和吃饭慢,方才又忙活给他剔肉,故这会子还没吃完。 李继嗣看她慢条斯理的喝汤,眼神凝凝的。 “放心吧,我就算恼你,也不会不理你。” 这话说的有些暧昧,连刘妈都觉得有些不妥,斜眼瞟了下徐慕和。 徐慕和脸颊绯红,借口喝热汤热的,忙拿起一旁的扇子打起来。 “等你从西域回来,我再同肖大人一齐好好地设宴款待你,谢你细水县学堂一事。” 徐慕和故意把私情往公事上靠。 第一百五十五章 读书耕织忙(一) “你跟肖大人什么关系?” 李继嗣接了刘妈奉来的茶问了句。 他心里一直在意这层关系。 “两家世交的情分。” 徐慕和被他问得差点哑口。 “我听说他尚未婚配,徐娘子就没动过心想与他成姻缘?” 李继嗣忍不了李贵打听来打听去没个准信儿,故今天趁着这个机锋赶紧问清楚。 如果徐慕和跟内个肖大人是郎情妾意,他也赶紧斩断情丝,别在这里单相思,做什么三天两头往人家店里来献殷勤。 李继嗣自己都不喜欢这腻腻歪歪的路数。 “你不要乱说。” 徐慕和脸都急的白了,沉了沉气,又道:“李少爷也不是不知道我是个带着孩子的和离过的女子,门前是非多,不要拿这种事开玩笑,我跟肖大人就只是世交的情分,哪来什么私情。” 李继嗣见她气着辩解,心里反倒高兴地开花般。 他将那不爱喝的半碗鱼汤一干而尽,极兴奋地说:“徐娘子,我到西域去去就回,路上绝不耽搁,我一定听你的话照顾好我自己,等回来了,我马上就来看你。” 徐慕和怎么觉得这人疯了,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做什么。 然后这个疯人,说完这一车的话就带着小厮就走了。 徐慕和与刘妈面面相觑觉得怪异。 “姑娘,这李少爷莫不是对你生了男女之情?” 刘妈是更事的人,感觉有点不对劲儿。 “妈妈别乱说,他比我小好几岁,而且还是个未婚配的少爷,不懂事人又热情,应该不是有那些想法。” 徐慕和仿佛也在说服自己。 她从来没想过与李继嗣有什么姻缘。 刘妈不敢挑拨起徐慕和徒生再嫁的烦恼,也就不再多嘴。 男女姻缘从来都是顺应天意,人为或外力促成分开都注定不长久。 …… 细水县女学的学堂安置好后,就该想办法招揽学生来了。 徐慕礼从肖彦松那吸取的经验就是——不要上赶着去拉,不然人家会把好事当坏事。 故徐慕礼坐在学堂窗前的织机前,一边念着木兰辞一边纺织。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织机起落发出一声声响来,很快就吸引一群看热闹的小孩子。 他们都伏在学堂外的窗台上,露出小小的脑袋看着徐慕礼,一边笑一边交头接耳。 有些年纪很小的要踮起脚,才能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来。 “你们不想进来学纺织吗?” 徐慕礼挽起窗纱对着那群孩子问。 一个胆子大的女孩子跑过来,问这个陌生的姐姐道:“要多少钱才能学?能用桑叶换吗?” “不用钱就能学。” 徐慕礼复又坐回去,继续纺织。 “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 那女孩子背上背着一个装满桑叶地竹编的背篓,听完徐慕礼说免费学,眼睛瞪得大大的,回头朝着身后的孩子一挥手,大声喊道:“姐姐说不要钱。” 接下来,一群孩子蜂拥着挤进学堂,在那几架昨天刚安置好的织机前挤来挤去却都没有靠近。 最前头一个年纪大的,小心翼翼的伸手摸了下。 “你们两个人一组,坐下来跟先生一起学纺织吧。” 徐慕礼又指着旁边两个绣架说:“有没有想学刺绣的?也一样,都不要钱的。” “阿牛,你背着筐回家,跟爹娘说我在学堂学纺织刺绣,先不回去了。” 一个占着位置的女孩子把装满桑叶的筐给弟弟背上,赶他回家去报信儿。 徐慕礼示意先生可以开始教授。 她也坐在绣架旁边,开始教另两个小姑娘认识刺绣用的针线。 “我想很快整个细水县就能传遍学堂里不要钱就教授女红的消息了。” 肖彦松与徐慕和隔窗见学堂里已经开始授课,两人站在学堂外的院子里说话。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肖彦松不禁感慨。 以前他总是劝人把孩子送来读圣贤书,却忘了,圣贤书也是教导人要先食果腹,衣蔽体后再去学习。 从前他是读书读傻了,才会这一点都没想到。 “徐娘子此番为了细水县女学行的善事,我先代这些孩子们替你作揖了。” 徐慕和哪里能经受得起他这一拜,赶紧还礼。 …… 学堂开始教授女红的消息根本没等到第二天。 就在当天晚上,细水县县衙就挤满了来询问的家长。 肖彦松登录名单,孟九详维持秩序让他们不要挤。 他们还要回答这些家长接连不断地各种问题。 “你们都放心吧,只要报上名字的都可以来学习。” 孟九详热的直抹脖子上的汗。 “确认不要钱吧,我听说镇上的女红师傅学费收的可贵了,怎么能来免费教呢,我们可没钱拿学费。” 一个家长挤在最前头却还是担心管她要钱。 “请先生的钱由学堂出。” “那用织机是不是也不要钱,别学个两三天之后又管我们要钱!” “都不要钱都不要!” 孟九详有些不耐烦的吼了句,不要钱这句话他都说了好多遍了。 “为什么不要男娃?” 孟九详一愣,回答道:“因为这是女学,传授的是女红技艺,你让男娃都来,妮儿们更是要被家里买来卖去了。” “那男娃们怎么办?” 肖彦松头也不抬的说:“送去原来的学堂,那里教授稼穑之术。” 巡检抱着刀插嘴道:“男耕女织懂不懂?男的学耕种,女的学纺织,现在收的是妮儿。” “还有!” 孟九详打断了众人嘈杂。 “学堂不止教授纺织,还预备了其他课程,如果不接受,我们就要考虑是否录用。” 这些家长听到孩子说真的有织机摆在学堂里,哪里还管什么其他课程,仍争先恐后的报名。 若不是巡检带着刀帮忙维持秩序,恐怕孟九详都要被他们挤到县衙外去了。 孟九详与肖彦松接连几日加班加时,已经为学堂编制了一套完整的课程。 每天早上先晨读一个时辰,教新招来的女学生们识字。 以耕种的农书为主,目的是要将稼穑耕种之法传授下去。 这些稼穑之术她们记熟了会背了,即使家里父兄没上过学,也可以传授一二,有助于耕种。 然后再趁着上午阳光好,教这些孩子刺绣的工法,以及简单的工笔画。 中午午休后按制度轮值,任务是将学堂房前屋后的地都种上。 既可以考察她们是否理解了所学的稼穑之术,也可以将这部分地产所得换钱,来补贴学堂的部分费用。 最后才开始教授纺织的工法。 而且效仿科举的考试制度,肖彦松和孟九详还规定每学期期末,会给学堂里的女学生们安排考试。 只要是考试优异者,就可以由县衙的差役带着去镇上参选纺织行、绣坊的择选。 一旦被选中,录用为徒工,她们就有机会成为绣娘、织娘,从此赚钱养活自己,不再是家中的累赘。 第一百五十六章 读书耕织忙(二) 孟九详还给学堂制定了新规,随着肖彦松的课程一同拟定出来颁布。 “现在还差一个名字。” 孟九详和肖彦松一致觉得,这个名字由徐慕和来取最合适。 她是这间女学的资助人,想法也是由她最先提出来的。 “请徐娘子拟一个吧。” 肖彦松将笔递给了徐慕和。 “就叫林下女学吧。” 林下,浅显的层面可代表这学堂外郁郁葱葱的草木。 深层便指林下之风。 徐慕和希望这些女孩子们都能靠着自己女红方面的才华,在这困境中挣扎出一条路来,即使不能成为当世的奇女子,也能成为一个体面的人。 徐慕和落笔成字。 然而今日今时谁也未能料到,西川的林下女学日后会成为整个九翎最优秀的女学代表。 林下女学会带着西川细水县最卑若低贱的女孩子们挣扎出一条灿烂的前路来。 不过现在,林下女学还只是一间小小的学堂。 比如开学的第一日,身为先生的徐慕礼就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你是黄小燕?” 慕礼蹲身看着坐在课桌前的小孩子表示怀疑。 那孩子乖巧的点了下头,表示他就是黄小燕。 虽然孩子五六岁的时候都梳着垂髫发式,男女之别也不甚明显,但还是有区别的。 尽管这个偏心眼的家长给男娃在额间点了个红点儿,但还是能看出他是个男娃。 “黄小燕是个妮儿,林下女学不收男娃哦。” 徐慕礼伸手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语气带着警告。 到底是小孩子,被怀疑后有些露怯,眼睛眨呀眨的。 徐慕礼又吓唬他说:“故事里说,如果一个男孩子撒谎,说自己是女孩子,为了来女学里顶替自己姐姐上学,观音菩萨就会半夜惩罚他变成真正的妮儿!” 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小顽童,被徐慕礼这样一吓唬,赶紧捂了自己下半身,然后解开裤子看了眼自己的小吉吉。 “先生骗人,还在,我还是个男娃。” 徐慕礼和满堂的学生被他的天真稚嫩逗得哈哈大笑。 连外头的肖彦松都被逗得扑哧一笑。 “快回家去,换你姐姐来上课!” 徐慕礼伸手在他的浑圆的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赶他回家去。 徐慕礼起身,背着手巡视了一圈,然后问道:“还有没有人男扮女装,替自己姐妹的名额来上课的?” 满屋子的女孩子面面相视查看了一遍,然后异口同声的回答道:“没有!” 徐慕礼满意的点头,让大家翻开桌上的书,开始第一堂的识字课。 “立春雨水渐,惊蛰虫不眠。” 肖彦松蹲在院子里,随着学堂里琅琅的读书声响起,正饲弄着第二茬还没长成的萝卜。 那些翠绿的萝卜秧子拔得老长,一看就能长成一颗颗大个的萝卜。 他戴着遮阳的斗笠,怕弄脏裤子挽起了裤管,赤着脚踩在泥土里。 十足一个农夫的打扮了。 “芒种育秧放庭前,夏至稻花如白练。” 徐慕礼的声音很清脆。 尤其诵读这些朗朗上口的歌谣,肖彦松听着渐渐嘴角就噙起了笑意。 “同样是女儿,看看徐小娘子,长得标致还识文断字的。” 肖彦松沉浸在学堂里的读书声,刘媛什么时候来的他都没注意。 “我们这些没见识的人,见了她家姊妹都觉是得神仙一般的人物。” 肖彦松起身,隔窗望向学堂里正在授课的徐慕礼的背影。 “徐家姊妹的母亲祖上也是诗书仕宦人家,故极注重孩子的教育,即使是女儿也去女学,因是世交,我也算了解她家家风,从六七岁启蒙开始就读《四书》,我们这些科举从仕的男子也不过如此。” 听肖彦松说罢,刘媛心中更是感慨。 “细水县皆当女子是外家人,长大要嫁出去,不愿意多培养,甚至家里的一棵桑树、一只蚕都不肯留给女儿。” “还有甚者要用卖女儿的钱来买织机,给家里的兄弟娶娘子,唉!” 刘娘子叹了口气。 “刘娘子这么早来学堂可是有事?” 刘媛回过神来说:“肖郎君,你快去自家地里收稻子吧,再不收就要被鸟雀啄食净了。” 肖彦松这段日子满心满意都是林下女学的事情,竟把自己家的地忘了。 他朝刘娘子拜谢后,忙解下门口拴着的驴,往地里去了。 这个肖郎君真是,刘媛笑他慌里慌张,却又心里感慨,‘他也该找个娘子,成个家,把自己的日子过起来了’。 刘媛隔窗望了眼徐慕礼,却又叹了口气。 她心想‘之前听闻媒婆闲话肖郎君心高比天,她还寻思能有多高,但见了徐家姊妹这般人物,才知道肖郎君心到底高在哪里。’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 学堂里课程紧,徐慕礼上了一上午的课后中午用过饭小憩了一会儿。 中午醒来便看见刘娘子与几个女孩子在院子里的菜地里忙活。 “你们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徐慕礼怕晒,她还是有些爱美的,怕晒的像这里的女子那般肌肤略黑,便撑了纸伞出来。 “我跟家里说早些来占位置,他们就同意我早点出来了。” 黄小燕极为勤奋,帮着刘媛拔杂草。 “今天就到这里吧,天热别晒坏了。” 刘媛拉着孩子起来,让她去屋里歇一会儿,她愿意的话也可以随便练练上午教的针法。 “嫂子,肖郎君呢?” 慕礼记得早上还在院子里看见他来着。 “他去地里收稻子了,自己家的田也不上心,早上我来撵他走了。” 徐慕礼下午没有课,学生们交给教授纺织的先生,她又想去看看成熟的稻田什么样,便拉着刘媛说:“嫂子,你也带我去田里看看吧。” 别人家的稻子都收的差不多了,刘媛只赶着驴车带徐慕礼去看肖彦松家的田。 远远的望去,一块一块如同格子般的地田。 肖彦松戴着斗笠在地边的树荫下乘凉,一身素色布衣,手执书本,仿佛一个隐于世外的桃源的隐士,四九则瘫着躺下,草帽遮住脸。 艰苦的生活,农耕的辛劳,都不能改变他萧肃清举的本质。 这一瞬,徐慕礼心里对肖彦松万千的倾慕都释放出来。 “他家也收完了。” 刘媛停下驴车遗憾的嘟囔一句,却见徐慕礼正痴痴的眺着远处。 第一百五十七章 月明林下美人来 “徐小娘子?” 慕礼回神看了眼刘娘子,稍瞬目光又眺望到肖彦松身上。 “我们过去吧”,半晌徐慕礼说道。 “会把你的绣花鞋弄脏的。” 听罢,徐慕礼脱掉了自己的鞋,扔在了刘娘子的车上,挽起自己的裤管,露出她雪白如藕的小腿来,又将裙角掖在自己的腰带里。 “现在可以了,我们去吧。” 刘媛本以为她是个矜贵的人,没想到如此率性可爱。 “在这里读齐民要术真是好不辜负高阳贾太守。” 肖彦松看的聚精会神,直到她们走近了才发觉。 一挪开书便看见徐慕礼正弯腰,微笑着的脸,原来她正在看书名。 “你们两个怎么在这?” 肖彦松这会儿像个大姑娘,紧张地手里卷着那本书,竟有些羞怯起来。 四九也睡醒了,迷迷糊糊的坐起来。 “呀,还剩这么多稻子呢,看来鸟雀们也有灵性,体谅肖郎君繁忙公务没都啄干净。” 这个诙谐的徐小娘子,刘媛掩嘴笑起来。 “讨一杯茶吃。” 前些日子挎在驴脖子上的内个筐如今放在手边,里面有茶壶和茶碗。 肖彦松不是不想给,实在是这粗茶有点拿不出手。 徐慕礼看透了他的心思,幽幽的念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她又拿起筐里的那本书,“可以论稼穑之要术,言躬耕织之苦辛,子都得云‘何陋之有’呀。” 真是个能言善辩,诙谐可爱的小娘子。 肖彦松笑着给两位娘子各倒了碗粗茶。 “细水县的官员还给分田吗?” 肖彦松摇了下头,答道:“大家都忙于养蚕缫丝赚钱,不事农耕,不知稼穑之术,我便租了这块地,以身作则。” 很多人都说肖彦松这个做法迂。 还背地里笑话他,考取功名做了官还要学农夫苦力,下田去劳作,有辱读书人的斯文。 “子路一篇说,其身正,不令而行,肖郎君以身作则,是君子行径。” 她说自己是君子。 肖彦松看着眼前这个总喜欢笑地徐小娘子,心里甚慰,终于有个人懂他了。 …… “你说什么?你看上肖彦松了?” 徐慕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用力揪了揪耳廓表示怀疑。 “怎么啦?他不好吗?” 徐慕礼见姐姐如此大的反应,声音怯弱的问了句。 “不是不好。” 徐慕和心里乱的在地中间转来转去,对于妹妹突如其来的感情问题不知所措。 “慕礼,你知道他跟你二姐的事情吗?” 徐慕礼点了点头。 “哎呀,那都是哪辈子的事情了,再说他俩也没定亲也没往来的。” 这会子她倒是豁达起来了,当初刘焕元家里请媒人上门来提亲,三姑娘怎么还生气徐慕欢不要的都丢给她,还把媒人都气走了。 “你可想好了,别成亲后心里有疙瘩,可不是闹着玩的。” 有自己这个前车之鉴,徐慕和对婚姻大事慎之又慎。 “我想好了,不会因二姐的事情过不去,而且二姐都嫁人了,这一页就翻过去了,夫妻恩爱和美,她不要肖家哥哥,我要!” 徐慕和听她这话倒很是动容。 但又忍不住打趣她,“刘焕元可不可怜,怎么就在三姑娘你这里遭了两种待遇。” “大姐,你别打趣我了嘛。” 徐慕礼头挨着慕和的肩膀撒娇。 她一个大姑娘家家的能讲出这样直白的话来就够害羞的了。 “小三,你老实告诉我,你什么时候看上肖彦松的?” 徐慕礼早已脸颊布满红云,咬着朱唇,期期艾艾的说:“老早就喜欢他。” “老早是什么时候?咱们都在家当姑娘的时候?” 当时慕礼年纪还小,母亲一直忙着给两个大的考虑亲事。 徐慕礼点了下头,“我其实从小就喜欢他,但没想到他喜欢二姐,我也没生气,想他这么好一个人,能做我姐夫也不错,但后来我知道他来了西川,还拒娶高氏女,我心里对他还蛮敬佩的,觉得他是个有骨气的人。” “再后来我来到这里,与他再见面,虽然他形容已不似当初,但从他明亮的眸中我看得出,他没有变,还是我喜欢的内个肖家哥哥。” 缘分这东西真跟老天造孽一般,徐慕和心里暗暗地感慨。 若是注定肖彦松跟徐慕礼有一段缘分,为何还要安排这么多的插曲。 难道这就是好事多磨么。 好在当初没什么,不然传出去,还不知道要有多少难听的话说出来。 “那他喜欢你吗?” 徐慕和看了妹妹的脸色问。 徐慕礼缓缓地摇了下头,“我不知道,我没问过,怎么会知道。” 慕和眉心微蹙。 她觉得事情难办,这会儿长辈都不在身边,她虽是个姐姐,毕竟父母还在堂在室,不敢轻易做决定。 其实徐慕和不愿意跟肖家扯上关系,从她知道肖老爷嫌弃跟徐家结亲开始。 如今慕礼与肖彦松的事情若真成了,倒显得他们家女儿非肖家儿子不嫁似的。 “我去试探试探他的心思?” 听姐姐这样一说,慕礼忙摇头。 “你不用去问我都知道他怎么回答,一堆废话,再抬出他仕途不顺,西川贫苦,有过旧情之类的话,岂不是要把人气死了。” “那你想怎么办?” 到底是慕礼自己的终身大事,虽慕和不满意,可还是要合她心意最为重要。 千金难买我愿意就是这个道理。 “我自己去问他。” 徐慕和被惊得嘴巴都合不上,眨了半天眼睛瞅着妹妹。 “这种事情哪有女儿家亲自去问的,你也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慕礼手捋着自己胸前那一条小辫子。 “我亲自去问他,不让他说废话,就问他愿不愿意娶我,他要是铁心不愿意,那就拉倒,我再不想着他了,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虽然有违礼法,有辱斯文,但是徐慕和心里竟然对自己妹妹的孤勇有点佩服。 她活的简直像话本子里红拂之类的侠女。 “礼儿,不过既然你已经打算要亲自去问他,为何还提前跟我说?” 徐慕礼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说:“我怕你不高兴嘛,怕你们不同意这桩亲事。” 慕和叹了口气,摩挲着妹妹的后背,看她微微颔首,额前碎碎的刘海儿,都十六七了竟还像个小孩子般稚纯娇憨。 “你的婚事自然要先考虑你的心意,我们的想法虽是忠告,可日子还是你来过。” “那我去问肖彦松,大姐你会因我蒙羞吗?” 听罢,徐慕和笑容里夹着慈爱。 “姐姐抛头露面做生意你觉得蒙羞了吗?” 徐慕礼神情慨然,“当然不会,良贾与士人志向相投,良贾何负闳儒。” “礼儿能有卓文君之勇,姐姐自然也佩服,我也信肖郎君为人,不会因有女子爱慕就轻狂窃喜,并以此为谈资。” 第一百五十八章 还将旧时意 怜取眼前人(一) 徐慕礼想跟肖彦松表白心意这件事儿并没有特地选一个郑重的日子。 只那天她上完了上午的课,在睡醒午觉的午后,徐慕礼隔窗看见肖彦松正在院子的凉棚下坐着读书,手边只一碗粗茶。 徐慕礼也没有好好地打扮自己,便信步往院子里去找他说话了。 “今天乌云多,天暗,怕是要下雨,你早些回家吧。” 肖彦松备了一把油纸伞靠着石凳立着。 天暗,屋子里也暗,所以肖彦松坐在院子里看书,还能亮堂些。 而且他也记挂着徐慕礼,怕她半路上遇上雨,又没带伞,淋湿了生病可不好。 故一直坐在这里看着徐慕礼何时醒来,堵着她给她备伞。 “肖郎君,你怎么还不成亲?” 肖彦松正饮茶,差点一口喷出来,尽量得体地拿了手帕拭去水渍。 “婚姻难求,可能是缘分未到。” 肖彦松除了让命来背锅,他又好意思解释什么呢。 “如果像我这样的姑娘给你做娘子你愿意吗?” 肖彦松呼吸渐深,瞪瞪的看着面前的徐慕礼。 他是从未见过如此直白的女子,脑子几乎一片空白。 “我要你说实话,准确的话,不是废话和有顾虑的话。” 徐慕礼又说:“我不想听世俗羁绊,也不想听红尘无奈,我只想知道,若我给你做娘子,你愿意吗?” 徐家三姑娘的品貌性情,肖彦松只觉得自己恐怕配不上。 但她说的很清楚了,不想听废话。 肖彦松被她问得一时哑口。 向来奉行君子之道的肖彦松,半晌,诚实的回答,“愿意,但是……” “我不听但是后面的话。” 徐慕礼打断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要提你喜欢过二姐,要提你仕途不顺,还要提这里日子辛苦,更要提我青春年少小你好几岁,恐配不上我之类的话。” 肖彦松全被说中了,故只能巴巴的看着眼前人。 眼前的徐慕礼是那样可爱美丽,冰雪聪明,仿佛是上天送给到他面前的。 “若我说,我们在一起,这些困难、不顺都一起克服,你愿意娶我吗?” 不知道为何,肖彦松这会子突然想起他在书院读书时,先生曾给他们讲过‘作文章要切中肯綮,不要啰嗦冗文,要笔生锋文生骨’。 徐慕礼此刻给了他行文简洁却明了的酣畅之感。 肖彦松连连点头,半晌他双唇恢复知觉,喉咙也放松了,答道:“愿意。” 徐慕礼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因微笑弯弯的眯起来。 “那你央媒去我家提亲吧,我们成婚,结为夫妻。” 徐慕礼说罢,天上的云像是漏了般,掉下豆大的雨来,砸在屋顶瓦上,石桌石凳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肖彦松赶紧撑起油纸伞,与她一同站在这雨中,伞下。 “你还没回答我呢。” 徐慕礼也用帕子拭了拭刚才淋在她脸上的雨滴。 “你再不回答一会儿学生们都来了,我又害羞,再不肯问你。” 肖彦松性格里带着谨慎,故他遇事难免瞻前顾后。 徐慕礼这句话是故意激他一下,暗示‘过了这村没这店’。 “我这是何德何能啊。” 肖彦松将雨伞给了徐慕礼,他退后两步站到雨里去,朝慕礼一拜。 “你等着我,且等着我!” 肖彦松边说边往家里跑。 他自然是要书信回明州去,告知父母要求娶徐慕礼。 看他呆头呆脑在雨里跑的样子,徐慕礼撑着伞笑起来。 在这雨中,徐慕礼望向那扇窗子,想起大姐问她什么时候看上肖彦松的。 很早以前这话并不假,但那都是少女怀春而已。 真正让她有了嫁他的念头是这段日子在这里上课。 偶尔得了闲,隔着窗子,慕礼常望见肖彦松在这院子里要么读书要么侍弄地里的庄稼。 徐慕礼甚至想象出了一户房子,她在窗前对镜梳妆,隔窗而望,肖彦松悠闲且默默的陪着她。 那天,脑子里生出这个幻想的那天。 徐慕礼看向窗外的肖彦松略带羞涩的笑了起来,她好想嫁给这个人。 …… 佟、秦两位夫人几乎是前后脚接到关于徐慕礼与肖彦松事情的消息。 秦夫人自然是从肖彦松的家书里得知的,而佟夫人则是收到了徐慕和的信。 详细的经过佟夫人都已了然,包括慕礼的心思,不禁心里感慨造化弄人。 秦夫人是一刻都没停,赶紧套了车往佟夫人家去。 肖彦松已经是二十大几的人了,同龄的徐家二姑爷孩子都要会走路了,他却还没个妻子。 秦夫人日夜盼着他能有个家室,奈何山高路远又使不上力。 如今肖彦松来了信,说想聘娶徐慕礼,简直是旱天来了及时雨。 可秦夫人心中也喜忧参半,她一来担心以前因徐慕欢的事情得罪过佟夫人,万一人家不同意再结亲,岂不又化成了泡影。 二来,肖彦松喜欢过徐慕欢,如今又要求娶妹妹慕礼,未免让女方家里觉得男方不够专一。 单从礼节规矩来看也显得不庄重。 秦夫人唯一的胜算大概就是佟夫人是看着松哥儿长大的,知道孩子的人品底细。 马车晃悠到了佟夫人家门口,秦夫人足生千钧。 但心想‘儿女债,儿女债,不还完都闭不上眼睛’,心一横便疾步进了门。 孙妈妈引着秦夫人往丘山堂去。 已是秋日,明州天气略凉起来,佟夫人正在里间烹茶与徐慕宜对弈,着了件莹白色披风。 慕宜见秦夫人进来,忙起身福了福身子,让她上座。 佟夫人知道她是来谈婚事的,故让孙妈妈把慕宜带了出去,也方便说话。 “今儿一早我接到了松哥儿的家书,他想求娶三姑娘。” 秦夫人是个快言快语的人,今日却讪讪的。 佟夫人倒豁达,笑着说:“我知道这事你不好意思张嘴,是为了孩子才登门来。” “那这门亲事?” 秦夫人看着佟夫人的脸色,盼着她给一个答复。 “肖老爷什么意见?” 秦夫人脸色难看,叹了口气。 “他如今什么主意都没有,前段日子我说松哥儿都二十大几还未成亲,日后可怎么办,他也只会长吁短叹的。” “芝兰、彦松两件事情后他也知道自己虽是父母,却拗不过子女,也再不强求了。” “我来之前,他看了彦松寄来的家书,这么久,头一次像今日这般高兴,让我不要耽搁要事,与你好好商量。” 秦夫人肯做小伏低很是难得,为了子女能说尽软和话。 第一百五十九章 还将旧时意 怜取眼前人(二) 佟夫人也不想为难她,但话还是要说清楚的,有哪些不满意也要让肖家知道。 “有慕欢一事在前,我本是断然不肯答应的,但哥儿的人品才学确实不错,我说不喜欢也假。” 佟夫人的话里有转机。 “再则我不忍心让慕礼留在细水县,家里大姐儿说,内个地方民风不化,慕礼年纪还小,留在那偏僻地方我不忍心。” 话说到这秦夫人忙表心意。 “这点你放心,两人一成婚,我就多送去银钱和奴仆,让他夫妇二人在内边尽量享福些,不会操劳到慕礼的。” 说罢,秦夫人又怕佟夫人多心,又说道:“我知道你家女儿不是贪恋富贵的人,你择婿的标准也向来都是盼着小夫妻安心过日子,所以我才敢再来找你,不然我与老爷如何能腆着脸面呢。” 佟夫人无心用自己女儿的婚事作为筹码来要挟报复肖家,而且徐慕和在信里也说了,与肖彦松的婚事慕礼是自愿的。 她与秦夫人几十年的金兰姐妹,自己的女儿们也是金兰姐妹。 虽然也气过肖家,但不至于就成了敌人。 秦夫人且也曾真心带着慕欢上京去结亲过,不然也没缘分遇着二姑爷。 “礼儿虚年十六,再等上一载,明年,如果两个孩子都没有改变心意,那就全了六礼让他们成婚吧。” 秦夫人听她这句话,总算是心落在了肚子里。 “若成婚,你的意思是在西川还是回明州来?” 秦夫人知道慕礼虽然去了西川,但不过是暂时帮帮慕和的忙。 如今女方对这桩婚事说的算,她自然要问仔细,好提前准备。 “彦松也是官员,不好随意离任,且再送慕礼跋涉一趟我也不放心。” 佟夫人是心疼女儿来回折腾。 “那就在西川办吧。” 秦夫人知道徐慕和的两个女儿在家里由佟夫人照顾,若在西川办婚礼,也不知道天高路远的她能不能去。 “我怕是去不了,喜儿、可儿离不开人,慕宜还小呢,自己放在家里几个月我哪放心,就让慕和代我操持吧,她是长姐,礼数也过得去。” 这点秦夫人倒是与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大婚怕是我家老爷也去不得,官员无旨令不得随意离开自己的辖地,上奏由十分麻烦。” 秦夫人如今是处处赔小心,就怕哪一点让佟夫人觉得肖家不够诚心。 “我也曾是官眷,这难处自然会体谅。” “你放心,我亲自去西川,一定将这桩亲事办的体面热闹。” 佟夫人听了她的表白也没太高兴。 个人父母都是为了个人孩子好,她如今能如此小伏低也是为了肖彦松,而不是因为慕礼,这一点,佟夫人还是拎的清的。 “我只盼着他二人成婚后能过的顺遂。” 秦夫人是个通透的人,听完佟夫人的话也听出了音儿。 “你们家养的女儿是极好的,若不是有那么多的无奈,不管得了哪一个都是肖家的福气,而且这几个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一直都当作亲生女儿来看待。” 这句话总算说到佟夫人心坎里去了。 她略有了笑意点了点头。 …… 秦夫人得了佟夫人的同意后,赶紧往西川寄了封书信,好让肖彦松放宽心。 但好事坐定后,徐慕礼反倒见不到肖彦松了。 有时在林下女学偶遇,肖彦松还躲着慕礼。 对此慕礼很不高兴,终于有一天她抓住了肖彦松,打算问个清楚。 “你别走!” 肖彦松本来在摘果子。 院子里那些梨树结了一树一树的果子,翠青青的挂在枝头上,坠的树枝弯垂垂的。 肖彦松搬了小梯子来摘,一筐一筐的装好拿去市集上换些钱,贴补女学里的开支。 他背对着学堂,不知道里面下课了,一听见徐慕礼的声音,慌忙从梯子上下来要走。 但被徐慕礼清脆地喊了一嗓子,肖彦松又停住了脚步,仍背对着慕礼没回头。 下了课的学生们成群结对的往外跑,路过肖彦松时都知礼的与他打招呼,他便扭着身,以一个别扭的姿态回应。 “你为什么要躲我?” 学生们都走净了,慕礼与他几步远问道。 “之前都好好地,为什么突然间就开始躲着我。” 肖彦松转过身来,比起坦然的徐慕礼,他倒是像个害羞的大姑娘。 “我母亲来了书信,说佟夫人同意了你我的婚事。” “我也收到了家书呀。”徐慕礼笑眯眯的说,她的眼睛像是两弯月。 “既是定了婚约,按礼数,男女之间要规避些。” 听罢,慕礼咯咯地笑起来。 她今天穿了一身豆青色衣裙,鲜嫩的仿佛那一筐筐刚摘下来的梨。 肖彦松很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故‘斗胆’看了一眼慕礼的笑脸,也随着她微微笑起来。 “就因为这?你就躲着我?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徐慕礼看他规规矩矩的躲在一边,负着手踱来踱去的说:“罢了罢了,你走吧,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怎么着你了。” 肖彦松怕惹她生气,频频看慕礼的脸色,犹犹豫豫地要走不走。 徐慕礼用自己的帕子,印了下唇印。 莹白色的罗帕上立刻落下一个淡淡的粉色樱唇印子。 “这个给你。” 悄悄的塞到他手里。 见她这般,肖彦松脸腾地一下烧的火红。 徐慕礼其实也怪不好意思的。 但想他二人要明年才能成婚,他又这样固执守礼,恐怕日后总不能相见,慕礼想让他记挂着自己,不许把她忘记一点点。 “怎么?你不想要?” 慕礼心里暗忖‘难道他是觉得这行径放荡?’ 她只是想给肖彦松一个定情信物而已,直到现在他二人也没个信物什么的。 “要,当然想要。” 肖彦松赶紧上前双手接了过来,好生放在怀里揣着。 “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能给姑娘什么信物,怕金玉太俗,怕草木太轻。” 肖彦松从袖兜里拿出一枚金顶针,上面是浮雕的并蒂莲图案。 “我看你每日上课,教授学生们刺绣,这是我定做的顶针,虽不十分贵重,但愿能护着姑娘。” 没想到他这样有心。 徐慕礼接过来,在顶针内侧发现雕着松枝的图案。 她脸颊顿时一红,心领意会。 第一百六十章 不辞朱颜瘦 慕礼装作故意生气的样子,说:“我不给你,你也记不起来给我。” 肖彦松摆着双手忙解释,“我刚才太紧张就忘了,只想着避开姑娘,直到你给我帕子,我才记起来这带在我身上多日的顶针。” “你带在身上许多日了吗?” 肖彦松对上慕礼的眸子,诚恳的点了下头。 “是,因是要送给姑娘的,一直随身带着,怕丢了。” “那你原本打算怎么给我?” 肖彦松见她将顶针戴在中指上,金灿灿的指环穿过她纤细莹白的指。 “还没想好,我想用个最好的办法给姑娘,奈何愚钝。” 这次换徐慕礼害羞了,她背过身去,脸颊烫的忙用微凉的手背去贴,也遮挡下自己唇角噙不住的笑意。 “你去吧。” 肖彦松这会子反倒恋恋不舍起来,慢吞吞的朝她拜别。 “欸!” 慕礼仍背对着他,将没走远的肖彦松叫住。 低低地说了句,“我会好好戴着它的。” 肖彦松走后,女学的院子里就剩徐慕礼一个人站在那。 空荡荡的院子、学堂,她闭着眼睛,微微笑着嗅了一下,似乎满是梨子香甜的味道,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难道这就是男女之爱的味道吗? …… 徐慕礼与肖彦松的亲事定下来一段日子后,徐慕和为了避嫌,便派了和兴源的其他绣娘来接替慕礼。 而且她们在细水县也逗留了几个月,也该回去看看店里情况。 乘马车回镇上那天,徐慕礼怏怏的坐在马车里,掀了车帘去看马车留下的车辙印子。 徐慕和知道她是不舍得离开。 这会子刚定亲,这股眷恋的劲儿正浓。 虽然他们两个始终不怎么见面,但偶尔能碰见,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徐慕和正在收拾这段日子她在细水县停留时做的绣片,有的是为了教学生顺手绣的,带回去也能做点小物件送到柜上售卖。 “大姐,为什么我不能留下来呀,他的为人你还信不过吗?” 就肖彦松内个固执的死脑筋,让他做出格的事情他都不敢。 徐慕和听见妹妹这个闺怨的口气,心里笑话她春心萌动,难以自持。 别人家都是男子主动,女子羞涩,他俩倒好,全反过来了,肖彦松像个规矩小姐,行一步都怕错,慕礼倒像个‘孟浪’公子。 “慕礼,你倒也矜持一点。” 徐慕礼转着手指上的金顶针,又托腮,一副很有理的架势说:“思念自己的爱人有什么错呢,诗经里不是也有燕燕于飞,为什么古人这样做就是烂漫,今人这样做就是不自持呢?文人还总说要学古,可见是自己塞了嘴。” 这个贫嘴贫舌的三丫头。 徐慕和知道她跟二妹妹一样巧舌善辩,只暗暗担心讷于言的肖彦松,以后怕是吵起架来都不是娘子的对手。 “你看看老天爷多公平。” 徐慕和双掌合十笑着说:“咱们家能言善辩的三丫头,老天爷故意给了她一个嘴笨的郎君,等日后成婚,你问八句话,他答八个字,看你这急脾气忍不忍得了。” 慕礼挠头笑了笑,看着那枚金顶针,心想‘肖彦松好性格儿,应该吵不赢她,生气也是扭头自己生闷气去。’ …… 一路车马劳顿,徐慕和带着妹妹到了镇上,远远的就看见周凡站在和兴源门前张望等候。 见马车过来,周凡又跑过来牵马。 “娘子可回来了”,周凡放了马凳。 徐慕和出了车厢才看见店里的所有人都候在门前等她们俩,月芙上前来扶姐妹俩下车。 “你们怎么都站在这儿?大冷天的也不怕风吹着。” 徐慕和搂了上前抱住她腰的月棠。 “我们日日都盼着娘子回来呢。” 一众人中,徐慕和猛地看见李贵也站在那儿,心里一喜,以为是李继嗣回来了,听说她今天回镇上,故特地来店里。 但李贵一脸的官司,丝毫没有笑容。 “你家少爷回来了吗?” 徐慕和这一问众人脸色更不好了。 李贵直接抹起眼泪来,哭唧唧的说:“徐娘子,我是陪东家来的,我家少爷怕是凶多吉少了。” 徐慕和一听李贵这丧气话心都停了一下。 “发生什么事了?” 周凡赶紧小声的给徐慕和解释。 “前天夜里,李东家来砸店门,说是着急求见姐姐,往西域去贩丝绸的李少东家遇上兵乱了。” 徐慕和听罢手颤起来,她强作镇定地领着众人进了店。 李贵还哭着,忙给徐慕和引荐素未谋面的金玉商号的李东家。 李富贵年纪不大,本是穿金戴银保养极好的一个老爷,这会子因为独子遭祸憔悴不堪,胡子都乱糟糟的,这两天日日守在店里等徐慕和回来。 见了徐慕和,他起来恭敬一拜。 徐慕和哪好让长辈给自己行此大礼,福了福身子还礼。 “徐娘子,听闻你家有个姑爷在朔州做官,我有要事相求啊!” 徐慕和引着李东家去后院的正厅里说话,吩咐刘妈备茶。 “李老爷先把事情说清了,若能帮上忙,我一定帮。” 李老爷老泪落下两颗,说道:“继嗣代我去西域贩货,内边一直有兵乱,但以前没有出过事情,这次我们还特多请了一家镖行,谁料半月前,安宁镖局一个伙计逃回来报信,说是商队回来时被扣押在了朔州。” 说到这里,李老爷是声音也颤起来,手也抖起来。 “我们细问了,只说因为打仗,两边都在抓细作,镖局里一个伙计隐瞒了身份,他原本犯过罪,提交过所时被城兵查出了案底,怀疑整个商队都是细作,全给押起来要审问,还说继嗣是匪头,已经关进大牢候审,生死未卜啊!” 在那天高地远又没有门路的地方被押起来,确实让人担心。 “李老爷,金玉商号在内边就没有门路?” 金玉商号敢走西域,去身毒,云霓绸缎行都依附金玉商号,生意做到这个份上怎么会没门路。 李老爷既是求人,自然得说实话。 “有,我求了好几位有交情的大人,他们告诉我,朔州内个地方归安王统领。” 徐慕和觉得李老爷话没说尽。 故又问,“就算是安王统管,都是朝廷里的人,书信一封送去,即使不徇私关照李少爷,也不会故意为难,还能打听打听近况吧。” 李老爷深深叹了口气,连着摇头。 李老爷既是来和兴源,就已经打听到这位徐娘子的亲妹子是朔州一位将军的内眷。 这是他能解救李继嗣最好的门路,也不敢瞒徐慕和惹她不快。 第一百六十一章 雪满弓刀(一) “我们李家前几年退出江南来西川,就是因为朝里的人不行了,娘子可还记得和兴源做的那套宫扇?” 李老爷声音压得更低,“宫扇就是献给解皇后的寿礼之一。” “金玉商号多靠抚远公府的国舅爷提携,如今皇后失子,七王爷权倾朝野,我们自然在江南做不下去,好在还有西川这条退路,有西域和身毒可以经营。” “这些门路都与安王说不上话呀!” 李老爷急的手背打手心,连着拍了好几下。 徐慕和并不清楚这些皇亲国戚间有何龃龉,但可以肯定,李家的路不通向安王的大门,不然李老爷不会如此惊慌。 门路不仅使不上劲,强求没准还会害了李继嗣。 “我书信一封寄给娘家妹子,让她打听一下李少爷的消息如何?” 李老爷摆了摆手,此刻他手上那枚硕大的红宝石戒指衬托出财富也不是万能的。 “安宁镖局在朔州有分号,镖局的东家已经打探到消息,若想救出继嗣就必须有人作保释。” 李老爷起身拱手给徐慕和连拜了好几下。 “徐娘子救救我儿吧。” 徐慕和心里快速的思考‘绝对不能让二妹妹夫妇作保,李家背景复杂,单凭一封书信,万一引起安王的怀疑,拖累了他们可不行。’ “看来只能我亲自去朔州了。” 李老爷就是这个意思。 若他去两眼一抹黑,投靠无门。 徐娘子可以借重妹妹引荐贵人,花钱求人,保释出来,李继嗣也就得了一条命。 但徐慕和毕竟是个女人,开始就提出让她去朔州,她定不愿意。 “我听闻徐娘子为了帮马家讨账,肯只身来西川,是个极有侠义精神的人,我儿也算与娘子有交情,救救他吧!” 李老爷见徐慕和没有立即答应,连求带告的要给她跪下。 “快扶起来。” 徐慕和怎么能经得起长辈的跪求,但刘妈妈是怎么也搀不起李老爷。 “我生了四个,他大姐嫁走了,另两个都死了,就剩这一个儿了。” 同为人父母,徐慕和被他这番哭诉感动了,也落下泪来。 “您快起来,救人要紧,快商量下如何救李少爷吧。” 听徐慕和这个话锋,知道有转机,李老爷立马住了哭声。 “娘子是同意去朔州救我儿了?” 就算没有李老爷这般跪求,李继嗣有难,凭着往日的交情,他对和兴源和林下女学的照顾,徐慕和也会帮他。 一个滴水之恩的马掌柜,徐慕和尚且能为了他来西川要账,何况是李继嗣呢。 内个给予过徐慕和欣赏、信任和帮助,给她生意做的李继嗣。 …… 吃过饭,徐慕和将慕礼、乔三姐、周凡和月芙都叫到了房内,要说自己出远门的事情。 “我走后店留给慕礼和乔三姐来照看。” 徐慕和正看着刘妈收拾细软。 天冷了,她赶路去朔州恐怕都入冬了,故带了两件最厚的毛皮斗篷。 “姐姐我跟你去。” 周凡不放心,他一个弱女子,这么远的路,又是那么险的地方。 “不用,李老爷已经花重金请了安和镖局的崔镖头护送我,你们都留在店里,记住,替我守好和兴源。” 徐慕和看着周凡的眼睛,嘱咐道:“一旦店里有什么岔子,要去求细水县的肖大人,记住了吗?” “姑娘放心。” 月芙眼里已经含泪。 “和兴源是姑娘的心血,我们一定守好。” “大姐,你好歹也带上我吧。” 徐慕礼还不清楚为何大姐要答应内个李老爷去朔州,她只是不忍姐妹分离。 “三妹,我这一去不知归期,少则几个月,多则半年,过了今年秦夫人来西川,我若还没回来你就听她的安排,知道了吗?” 徐慕和只怕这次远行误了妹妹的婚事。 徐慕和最后还要私下与乔三姐交代店里的事情。 “三姐,你是最持重的一个,我这几次出行都是你来操持,这次还要同往日一样费心,外面的事情多交给周凡去做,也当作是历练他,内事由你决断,其余人里头,慕礼是个未嫁姑娘,不叫她多抛头露面,月芙是机灵主意多的,可以辅助你,若细水县送来女孩子当徒工,你便收下,要耐心教导。” 乔三姐觉得这些话竟像是诀别一般,泪意也上来。 徐慕和歇了一晚,翌日一早,便在李老爷的送别中登上马车,经由崔镖头的护送,往朔州去了。 “每次见娘子,似乎都在行善。” 崔护骑着马与她隔窗说话。 “第一次是来西川帮人要账,第二次是去细水县送织机,第三次远去朔州搭救李少爷。” “都说善有善报,这些人往日多多少少都与我有些恩情,自然就得了好报。” 崔护只觉得她是个操心命。 明明一个弱质妇人在这世道里谋生就够难了,居然今天救这个,明天救那个。 “那娘子真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了。” 徐慕和听罢笑了下。 “也不是,当初我带着孩子回家,马掌柜可怜我,比别的绣坊出高一些的价钱收购我的绣品,还十分照顾我的生意,我才得以喘息,后来若不是替他讨账来西川,也没契机开和兴源,至于李少爷,若不是他欣赏我的手艺,和兴源也不会名声大噪。” “也是娘子你的手艺出众。” 崔护倒觉得她能站稳脚还是因为自己有实力。 “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 没经过低谷的人不会明白,被人赏识是一件多难得的事情。 古人常说的知遇之恩,就是这个意思罢。 “不过这次去朔州虽辛苦也有件乐事。” 徐慕和稍显乐观,“我与妹妹已多年未见了。” “朝廷近来张榜说是打了胜仗,您家的姑爷不知道有没有提升?” 徐慕和这几个月都在细水县,西川本来就偏远,很多朝廷的圣旨、文书送来都要延迟数月,故消息相对闭塞。 不像崔护,他身为镖头四处走镖,消息最为灵通。 “是吗?我竟不知道,也好久没收到家书了。” “半个多月前,驻朔州的安王接朝廷圣旨征寒州、金城,此役大获全胜,不仅连下两城,还斩杀北凉大将蒙祖逊,京城里张捷报数日,陛下高兴的赏了米和钱,一时街头巷尾全在议论。” 不知为何,徐慕和竟高兴不起来。 她心里想的不是立功得赏,而是俞郎君身为武将,若参战,不知道有没有受伤。 “徐娘子?” 见车里的人突然没了声音,崔护有些担心的唤了声。 “哦,没事,我只是担心妹夫,他确实是武将。” 崔护身为一个局外人只知道朝廷打了胜仗高兴,扬眉吐气,封赏何其热闹体面。 但像徐慕和这样的,有亲属戍边征战,更在意亲人的性命,正是那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徐慕和心里暗暗地祝祷‘俞郎君可千万太太平平的,慕欢还青春年少,孩子还小,可千万不要有什么意外。’ 转念,徐慕和又怪自己脑子里竟想些不吉利的,俞郎君武艺高强又有谋略,可能本就无事,没准慕欢报平安的家书已经在路上了,还未送到而已。 第一百六十二章 雪满弓刀(二) 连下两城,斩杀大将蒙祖逊,这大获全胜的捷报是朔州将士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换得的。 四位随安王出征的将军,两个重伤一个轻伤,连安王自己也中了箭,挂了彩。 诱杀蒙祖逊时九翎统共不到三万兵马,对阵北凉军队六七万人。 俞铮在诱敌去佛手岭入埋伏时肩上中不甚了一箭,所以行动受限,两个副将为了保护他都送命于乱箭下。 如果不是俞珩骁勇无敌,以一己之力力克蒙祖逊,将其斩杀在佛手岭,形势会如何发展还说不好。 李茂时在攻寒州时伤了腿,他与秃发奚近战时,敌方数个大将围攻他一人,马刀在他左侧小腿上划了极深的口子,好在没有割断腿筋,不然腿伤最易落下残疾。 军中医工用柔软的桑白皮线将伤处缝合好,上了舒绾秘制的生肌止血金疮药。 王桂英见到李翀那条没工夫换下来,被血浸透的裤子,心疼的说不出话来。 人是活生生去的,竟被抬回家来。 李茂时这会儿除了能睁开眼睛认人,连话都说不出来。 纵然是将门出身的王桂英,见了夫君遭此磨难也吓的几乎崩溃。 薄凌河在与程仁虎佯攻金城时,遭到了城内守军的猛烈还击,被困城内数日的北凉军队急于突围和驰援寒州,佯攻最后变成了实战。 还好金城大量的兵将被蒙祖逊带去追击俞铮,剩余守军不多,但交战起来也是勇猛非常。 程仁虎胳膊被划伤一道,但跟李茂时比,他这伤缝上养一养也就好了。 比李茂时伤的更重的是俞珩。 李茂时伤在腿,俞珩伤在膀子,更不好缝合,费了医工好半天精力,而且伤到了筋骨,养不好胳膊就会废掉。 徐慕欢见到俞珩被抬回来内天仿佛天都塌了。 她从前总以为俞珩受了伤,她不心疼死也得哭死,等真到了天塌的一日,徐慕欢才明白,她根本没心思哭。 她像是魔障了一般,别人都在害怕,哭嚎,她脑子里反而一直有个声音在支撑她——俞珩不会有事。 哪怕这会子抬回来的是俞珩的尸体,那个声音似乎也会说服她‘俞珩根本没有死’。 俞铮虽在大战中受了箭伤,但行动未受限制,只终日需吊着胳膊拿不起刀。 他趁战胜之势率吴不知带来的援军驻扎在寒州城。 又令薄凌河、何威一鼓作气向前挺进,兵压平宁郡,不给敌人丝毫喘息机会。 下平宁、会宁两地,北凉在河西再无立足之地,被切断的西域也能重新畅通。 “末将听说北凉的小皇帝知道蒙祖逊死后已经吓破了胆,精锐大部分都被蒙祖逊带走,他手里没剩多少兵马。” 俞铮心里也萌生不强攻但智取的想法。 他此时吊着手,歪着坐在椅子里,眉头深锁。 刚刚俞铮跟吴不知做了一场兵棋的推演,如果按照正常打发,恐怕战损太大。 虽然大军势如破竹,但攻下寒州和金城后人困马乏,不适合再激烈的大打一场。 “这个小皇帝本就是个傀儡,一切都由他叔父安古柏勒和权臣秃发威摆布。” 俞铮看向吴不知。 “你可有妙计?” 吴不知略思索后回道:“王爷,北凉内早就分生两派,小皇帝和顾命大臣秃发威不满王叔安古柏勒手握一半兵权,这次猛将蒙祖逊已陨落在佛手岭,小皇帝手里的最后一张王牌没了,对安古柏勒更是忌惮。” 北凉王廷就在原会宁郡,与平宁相近,兵围安古柏勒,再派人去劝降小皇帝,让内部矛盾重重的北凉自己瓦解。 俞铮对吴不知的计策很满意。 “为了监视安古柏勒,秃发威已经连夜去了平宁,可是真的?” 俞铮盯着地图上北凉王廷所在的会宁郡。 “斥候来报消息属实。” 俞铮手持令牌。 “吴不知,你持令箭,以使者身份去会宁劝降小皇帝,本王许诺,只要他归降,自会奏请皇帝善待他,不然送他去跟折在佛手岭的蒙祖逊地下相见。” 吴不知心领意会‘小皇帝降不降不重要,俞铮这是一招攻心计’。 俞铮再吩咐,“告诉薄、何两位将军散布消息,就说北凉的小皇帝已经决定归降九翎。” 安古柏勒本就不信任小皇帝,一旦在会宁出现九翎的使者,安古柏勒还能坐得住吗? 在激烈的猜忌中,杀掉监军秃发威,自立为帝与围困的九翎军队决一死战,这才是他会做出的事情。 这不也是安古柏勒早就想做的事情么。 既是老对手,那就在这北凉将亡的余晖里,俞铮送安古柏勒一个人情。 …… 朔州的战云丝毫没有遮蔽住京城的安逸,似乎根本就是两个人间。 一面战火连天,尸山血海,一面繁华如梦,安享太平。 这也是朔州守军的功劳,没有他们收复河西,固守朔州,北凉的铁骑恐怕早就踏入中原腹地,九翎的一切皆成灰烟。 不过这几天京城更热闹些,除了因为九翎对北凉打了胜仗,还因为到了贾太后的寿辰。 宗室贵女入宫为太后贺寿,都得机会在后宫小住几日。 这日便聚在了平波殿小解妃处消遣。 “陛下嘉奖的圣旨已经去了朔州,除了给安王多加了食邑,还封赏了一大批武将军官呢。” 卓温娇听见小解妃提起安王,虽表情无所触动,但心里很不是滋味。 小解妃是解皇后的亲妹妹,因为皇后的儿子夭折了,抚远公府又送进来一个。 可惜陛下体弱多病,送进来多少个不还是生不出来。 “可是之前因为清剿马匪得了诰命的那些娘子的夫君?” “除了他们还有哪一批人在朔州呢。” 解妃笑七妹解柔多此一问。 “怎么如此厚恩的封赏?” 本来安王封地仅五千户,多被人笑话是穷酸王爷,如今宗室里也没几个人敌得上了。 解柔斜眼瞟了下卓温娇,继续问解妃。 解家姊妹看不起卓家,只因当初皇子夭折,卓家想将女儿嫁入宫中为妃。 解皇后怕卓家势力大,自己无子恐有被废的风险,故搅黄了这件事,反而迎解家排行第三的解慧入宫。 梁子就是那会子结下的。 第一百六十三章 雪满弓刀(三) “我听说,安王大军压境,吓得北凉内乱起来,内个安什么柏不仅没能杀了权臣秃发威自立为帝,那秃发威为了保命反杀了他,割了首级率残部出城请降,连小皇帝也不管了,北凉废帝逃出城时被围住,自刎在玉阳关前了。” “这是多大的军功啊,废帝和蒙祖逊的头这几日都被快马加鞭的送到京城了呢。” 小解妃啧啧两声,把话说给卓温娇听。 贾明淑不爱看解家姊妹一唱一和用安王与卓家旧事来挤兑卓温娇。 故插嘴说:“我听说长宁府的二公子这次因杀了北凉大将连升了五级,已官至三品。” 贾明淑脸上又带了一丝惋惜之色。 “前几天长宁王刚殁了,临死前还留下遗言,说是后悔做了糊涂事,让老王妃将二儿子再写进宗谱里。” “若是泉下有知小儿子有了这般功勋,也能心静了。” “就是就是。” 解柔也插嘴道:“先头中了头榜探花,如今还得了偌大的军功,他可真是宗室世家子弟里少有的人物。” 贾明淑光顾着卓温娇,竟忘了汪崇华也在场。 见她脸色突然黑了下来瞪着自己,觉得失口地掩了下嘴。 贾明淑可不是故意的,她们认识的人有限,故随口提起俞珩。 气氛愈发尴尬,众人也觉得没趣儿。 汪崇华最先持不住劲儿,起来跟小解妃告别。 “妹妹再坐会子吧。” 小解妃假客套,面上也讪讪的。 “不坐了。” 汪崇华看了眼卓温娇,勉强一笑,说:“姐姐何不跟我一起走?不知怎地,平波殿竟比外头还风凉,我也是坐的心冷。” 当着她俩的面儿,一会儿夸耀安王劳苦功高,一会儿说俞珩人中龙凤,这是揶揄谁呢。 卓温娇和汪崇华都在待嫁,且都要嫁给七王爷做侧妃。 汪崇华觉得自己是跟卓温娇‘同仇敌忾’,可阿娇却没这个心。 她如今已经二十出头,家里生生把她耽搁下,她早就成了京城里的话柄。 “妹妹等我,我也走。” 贾明淑怕卓温娇和汪崇华连她也怪罪,忙表明立场。 贾明淑心里明镜,解氏不过是仗着皇后的势。 如今没了皇子,势如山倒,早就是蜡将尽,油将枯。 七王爷可是太后属意的继承人,她还不笼着卓、汪两人,好日子在后头呢。 平波殿这会子只剩下解氏姊妹。 没了外人,半露半含的本来面目也用不着再遮掩。 解柔冷哼了一声。 “看吧,皇子一没,连汪崇华都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了,她汪家也算盘菜,不过是看着要做七王爷的侧妃,得意忘形了!” “马夫人可是四处说,她家崇华命好,虽没了俞珩但得了个七王爷。” 解妃比起解柔的气愤,眉目间更多的是寂寞。 “陛下的皇子没了,再无男丁,不还得兄终弟及。” 小解妃又看了眼解柔。 “如今多少人家巴望着把女儿送进七王爷的府上呢。” 解柔也知道,就连抚远公府也有把她送给七王爷的意思。 奈何按照宗正寺的规矩,宗室王的侧妃只能有两个,已经被卓、汪两家下手占了,再去就只能做妾。 堂堂抚远公府的嫡女送去王府做妾,众人还不笑掉大牙。 小解妃眼神里仍带着一丝羡慕地看着解柔,心想‘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她还是如花般的年纪,却要在这深宫里凋零。’ 陛下圣体不健,且每况愈下,姐姐解皇后尚且拥有过年少夫妻的恩爱,而她除了一个虚名,什么都没拥有过。 哪一日陛下驾崩了,她就要顶着太妃这样空虚寂寞的名头,在深宫里过完这一世。 什么锦衣玉食,什么良辰美景。 在小解妃的眼中,都是荒凉与虚无。 “三姐,前两天我偷听到父亲与母亲私底下说话,他们好像想把我嫁给安王做侧妃。” 解柔对安王印象不深。 只记得小时候,她在宫里见过四皇子,那会儿他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抚远公府从皇子夭折开始就已棋俱入僵局。 小解妃也不知道解柔的命运会是什么。 不过解家阵脚已乱倒是真。 “他们不会真让我去给七王爷做妾吧?” 解柔虽然刚一十四岁,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家里却迟迟未做决定,她心慌起来。 大家心里都明白,抚远公府正在岔路上踯躅不前。 …… 朝廷嘉奖的旨意快马加鞭送往朔州,但没一个人能高兴起来,家家户户不是养伤就是戴孝,甚至一些加官进爵的郎君们都没办法站起来接旨。 俞铮还吊着胳膊,因为一直得不到妥善休养,他的箭伤来回的反复。 舒绾怎么劝他,他都不肯定听,只忙着与江曳等人商议明年春天往凉州屯田戍边,迁民的事情。 按朝中规制,正三品及以上官员着紫色袍服。 算上最新送来的这件,俞家三种颜色都全了。 一开始,从七品的绿衣,俞珩还是个小参事,打起仗来别说领兵,说话还不如个夫长管用。 二次是因为跟李茂时夜袭石城。 共斩敌首级两万余,又获大量金银俘虏,因功劳高连升数级,送来了绯色的袍服,可这身绯色他还没上过身。 徐慕欢将它熨烫好就一直收在柜子里。 到今日这身紫色,俞珩却躺在那里不能起来试一试。 徐慕欢伸手抚摸了下官服,眼里含泪,走这条路俞珩付出太多。 除了病中的俞珩,家中上下却全着素衣,因为随着嘉奖的圣旨一起送来的还有长宁王府的丧讯——俞珩的亲爹,长宁王过世了。 为了不让病中的俞珩悲伤过度,慕欢没有着麻衣丧服,只换了荼白色的粗布衣裙代替。 想着等俞珩病养的好些了再告诉他也不迟。 俞珩此时还是一动不能动。 一天之中只几个时辰能勉强睁开眼睛清醒过来,醒来后也虚弱的不能多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慕欢。 他竭尽全力想笑一笑,让慕欢放心,这也就是极限了。 徐慕欢在俞珩昏迷的那几日熬得憔悴不堪,但等他醒来,慕欢却想尽办法让自己精神起来。 至少在俞珩醒着时,要让他看到一个坚强的人。 俞珩伤成这样,家里的天无异于塌了一半。 徐慕欢知道,现在她就是整个家的支柱。 她要有使不完的精力,旺盛的热情,打不倒的信念,带着这个飘摇的家撑过难关,而不是整日哭哭啼啼,要死要活,手足无措。 第一百六十四章 血浓于水(一) “我熬了鸡汤,按照舒姐姐的药膳方子,加了好多对养筋骨有益处的草药,你一定要多喝一点。” 徐慕欢拧了温水洗过的棉帕子给俞珩擦身上,温温柔柔地笑着,与他闲聊般说着今天的中饭。 “一会儿吃完午饭,咱们就换药。” 在俞珩昏迷的几天,她一点一点的将俞珩伤处的血污擦拭净,甚至没有弄疼他一点,也没有碰坏伤处丝毫。 她像一个精雕细琢的手艺工匠,不眠不休的给俞珩擦洗伤处,免得那些血污留存感染。 俞珩肩上缝了好多针,即使擦洗净还是狰狞可怕,像是一条可怖的虫子趴伏其上。 伤口还未愈合,尚且新鲜,每日都要上药,换好几次裹伤的纱布。 可不管是吃药,上药,清洁,喂饭,哪怕是解手,徐慕欢皆亲力亲为。 俞珩发烧,慕欢就彻夜不眠的守着,给他冰敷降温。 俞珩吃不下去东西,肩部以上每动一下,只要扯动肌肉,伤口就会跟着疼,慕欢便熬煮流食一点一点地喂他喝下。 怕伤口崩坏,俞珩丝毫动弹不得,无法解手,慕欢便特地做了一个特别厚的垫子让他尿在上面,再拿出去清洗。 换别人来照顾她不放心,她也不需要。 怕俞珩无聊,他一醒过来,慕欢就跟他聊天,聊聊外头的新鲜事。 “隔壁李家在做拐,王姐姐说,等李茂时能下地了,正好用上。” “但是李将军好像不太想用,王姐姐已经打算让人再做个车,天暖了就推着他在院子里晒太阳。” 月蔷端了鸡汤进来,慕欢一点点吹温了,然后再喂给他。 “薄将军已经得了安王的令,明年开春便带着芝兰举家迁去寒州,一起去的还有百余户百姓呢。” 徐慕欢将新蒸的馒头掰碎了放进汤里,化成糊糊再喂给俞珩。 “江家也准备迁去会宁郡,留在朔州的就剩下咱们家,李家和程将军家。” 虽然徐慕欢不肯露出丝毫的倦怠,但俞珩看得出这段日子她很累,清瘦了许多。 他想伸手摸摸慕欢的脸,却只能动一动手指,丝毫使不上力气。 以往最为平淡的日常,如今竟成了奢望。 俞珩只盼着自己能快些康复起来,别让慕欢这般操劳。 …… 朔州的春天,今年好像来的早一点,春风一过,冰雪再站不住脚,陆续消融。 数月之后,俞珩在徐慕欢的精心照顾下渐渐好转,可仍不敢开窗,怕他受风,痊愈后也会肩膀疼。 徐慕欢便将院子里开的迎春、报春采下几枝插满一个大花瓶,放在卧房里让俞珩欣赏。 天暖就要开始种田,往凉州几个城郡迁的军民这段时间已经陆续出发,故整个朔州比以往冷清了不少。 濮阳进城买了不少新种子,比往年增了芋头和南瓜。 徐慕欢便划出一小块地种了这两样,也不知能不能丰收。 阿元已经会走了,每日在屋里待不住。 徐慕欢忙着照顾俞珩,还要操持家里,顾不上她,她便天天央求着月蔷领她去院子里玩。 可这个小坏蛋,一会儿拿着牧鸭的竹竿打得鸭子满院子跑,还在鸭群后面学着鸭子嘎嘎的叫。 一会儿又强行拆开正在交配的公鸡和母鸡,揍得的公鸡四处飞。 公鸡飞上墙,跑去隔壁院子里,还得小厮去敲门抓回来。 “小姑奶奶,你可别打着自己。” 月蔷夺下她手里的竹竿,拿帕子给她擦了擦手心。 “咱们回屋吧,去看看厨房做的糕好没好?” 月蔷试图抱起阿元,但被小姑娘拒绝了。 她扭动着自己圆滚滚的身子在院子里边躲边跑。 “小机灵鬼儿,你在干嘛呢?” 阿元听见门外有动静,忙藏在了门后。 然而来拜访的舒绾早就发现她了,伸手把门后的阿元抱了起来。 “四伯母,我给你戴一朵花。” 阿元藏在门后时摘了一朵开的正好的迎春,黄嫩嫩的。 一同来的裴翠云打趣道:“小丫头,这会子就给你婆婆戴花还早了点。” 小孩子不懂事,见裴翠云笑她也笑,一笑就露出几颗乳牙来,愈发可爱。 “你阿娘呢?” “在厨房里。” 她短短圆圆的手一指厨房,奶声奶气的说。 午饭已经备的差不多了,徐慕欢令小海和冯妈在卧室放桌子,转眼找不见阿元,就知道她又缠着月蔷出去疯玩。 刚走到门口,便看见来访的裴翠云和舒绾。 “我算着日子,你家和李家的生肌膏用的差不多了,不等你们来要,我就自己送上门来。” 舒绾让春雨把几包药交给月蔷。 “这怎么好意思。” 徐慕欢忙将两人往里让。 “正好赶上午饭,进来用上一口?” 裴翠云手里也提着一包东西。 “我跟王妃刚用完饭,还赶着去送明天启程去平宁郡的人,就不耽搁了”,她说罢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了月蔷。 还嘱咐徐慕欢说:“这是我托人买的几个羊腰子,给你和桂英一家一点,这东西熬汤煮了膻气重,我都是煎了烤了,拿给郎君们补身体。” 徐慕欢看着那一提羊腰子觉得想笑,却忍住了。 俞珩跟李翀一个伤了腿一个伤了肩,裴姐姐倒是送了些养肾的羊腰子来,简直是八竿子也打不着。 补是补错了地方,不过也难为她这番好意。 徐慕欢送她二人出去,到门口想将女儿抱了过来。 阿元还不舍得舒绾,恋恋不舍的搂着她脖子说:“那下次四伯母再和裴娘子来家吃饭。” “下次一定!” 裴翠云稀罕的在她脸蛋上掐了下。 “曹将军是去平宁郡吗?” 阖了门回来后,徐慕欢与月蔷闲话。 她记得吴涯前些日子来跟她道别,说要去的地方远,不是平宁就是会宁。 “就是吴家。” 月蔷上前打起门帘。 “平宁、会宁两个郡大,迁去不少人呢,除了几千兵士,近千户百姓,还有不少朔州狱中关着的罪过轻的犯人也遣送去了,朝廷赦了他们的罪过,让他们去垦荒落户,重新做人。” 俞珩已经能自己吃饭了,因慕欢照料的极好,他恢复的也好。 徐慕欢抱着孩子进屋时,他正在榻上揉那只小狸猫。 俞珩的手正在锻炼抓握,慢慢的恢复手臂力量,一开始肯定不敢太用力。 他每日一得空就将家里的狸猫唤过来,在床上按着它揉搓,借着撸猫锻炼。 倒是那只小狸猫每日被俞珩揉搓抓挠几番,舒服的直打呼噜,与他越发亲近,白天晚上守着俞珩。 第一百六十五章 血浓于水(二) “该吃饭了,洗洗手吧。” 阿元在慕欢怀里蹬着腿说:“我来,我来给阿爹洗手。” 慕欢将她放下去,见阿元像一只小兔子,迈着小短腿儿噔噔噔几步跑过去。 小海将架子上的盆端到地上,阿元便蹲下,窝成一个圆球,看着还没有水盆大。 她将帕子打湿,一段一段拧去帕子吸饱的水,再双手拿给俞珩擦手。 俞珩的心都要被女儿化开了,用未受伤的手将女儿抱起来往餐桌去。 “快放下她,别伤了自己。” 慕欢忙接过来,有些怨他刚恢复些就不仔细。 “阿爹,你受伤呢,还不棱用很大气力。” 阿元坐在凳子上甩着腿儿。 她说话虽连贯,但字多了也咬舌子不清楚,将能说成了棱。 “那你棱自己吃饭吗?” 徐慕欢学她说话,给女儿一个小勺子,让她自己扒着碗吃。 “当然棱。” 阿元还无知无识的,不知道被打趣了,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很自信。 只有屋子里的大人们听罢笑了起来。 “宗璘,为什么这次迁往凉州屯田戍边的人这么多啊?” 徐慕欢听说不止边城,还有中原几个人多的郡、府也都迁了人往河西来,不过路途遥远还没到而已。 “朝廷去年冬天流放的人也都往凉州来,真是奇怪。” 俞珩笑着问了句,“那以前流放的人都去哪里呢?” “当然是辽东郡,去修缮城防啊。” 他怎么连这也不记得了? 话一出口,徐慕欢心里明白过来。 迁来这么多人,流放也紧着凉州,看来朝廷下一步就要在凉州修城防了。 慕欢向来冰雪聪明,俞珩提醒她后,两口子心有灵犀的对视一眼。 …… 天虽然暖了,但还是短,黑的早。 徐慕欢睡前照旧要给俞珩用热药油按摩伤处。 用烛火烤过的,微微灼手的热药油倒在掌心,快速的搓一搓,然后两手交替敷在伤处一会儿,略凉下来后再轻轻地按摩。 俞珩的伤处已经褪去血痂,长成了疤痕,黑黢黢隆起一道,愈发像一条虫子,尤其是抹上了药油,黑亮黑亮的,怎么看都像是一只大蜈蚣。 “疼吗?” 徐慕欢试探着力道,他的筋骨刚长好,还不敢太用力。 俞珩很舒服,肩膀一直紧,使不上力气,她这样一按摩就会放松许多。 “不疼,正好。” 以前慕欢总是留着长指甲,染成好看的红色,自从护理俞珩,她的指甲也都剪去了。 “也不知道茂时恢复的怎么样了?” 徐慕欢前几日还真去李家探望过,答道:“比你好的快多了,都能架着拐溜达下地,脚也能用上力气了,就是怕春寒,王娘子不许他出门而已。” “他家的内个车没用上?” 俞珩记得李茂时不是不愿意拐杖么。 慕欢笑了下,说:“坐在车上推了两回,觉得颠簸不舒服,就不坐了。” “加上他躺久了,总想下地走走,宁肯拄着拐,也再不肯坐车。” 药油都揉散开,她又下床拧了一条手巾,在伤处热敷几个来回。 慕欢站在床边,俞珩搂着她的腰,将脸埋在她柔软的腹部。 以往她身上的香气都是好闻的花香、熏香,如今被他拖累的都是药气。 “我去拿膏药?” 看他搂着自己不放,慕欢手指轻抚着他的后颈,温温柔柔的说。 “辛苦你了。” 俞珩知道这小半年慕欢受了多少苦。 现在他能走能动了,最开始那会儿,吃喝拉撒全在床上,都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慕欢跟他来朔州没享受一点福气,反倒处处是辛苦。 “你能好起来,我受再多的罪也甘心。” 慕欢在他额头上吻了下,转身去柜子里拿膏药贴。 拿药贴时,那封几个月前就送来的书信也放在柜子里,慕欢看着写着王府丧讯的信犹豫了好一会子。 之前她是担心俞珩的病重受不得刺激,如今俞珩状态也稳定下来,她该把丧讯告诉俞珩。 这段日子,徐慕欢是左找一天觉得不合适,右挨一日往后拖,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俞珩。 “欢欢?” 见她杵在那里出神,俞珩唤了一声。 徐慕欢拿了贴药膏出来忙阖上了柜门。 药膏在伤处贴好,可她还是出神。 “怎么了?” 看她脸色不对,俞珩担心的问。 话到了嘴边怎么都咽不下去。 徐慕欢看着俞珩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瞒了你这些日子,可能做的不对,但却是真担心你身体扛不住,只能瞒着。” 俞珩见她双眸噙泪,知道肯定不是小事,心疼的用手指揩去了她的眼泪。 “别怕,什么事咱俩一起撑。” “宗璘,你父亲过世了,丧讯随着嘉奖的圣旨一起从京城送来的,有几个月了。” 见俞珩迎面痛击般怔愣,徐慕欢也泪如雨下。 “那会儿你病的正重,我不敢说。” 她起身忙去柜子里把信拿了出来,拿给俞珩看。 “别太悲恸,你刚恢复。” 慕欢知道,虽然俞珩与父亲闹得很僵,那也是亲父子,如今老王爷过世了,他怎么能不难过呢。 他二人最后一面还在吵架生气,不想竟是诀别。 俞珩将那封简短的信读完,用手锤着自己额头,眼泪忍不住的往下落。 怪不得,这段日子家里上上下下都穿着粗布缟素的衣服,且慕欢但凡睡觉都与他分室别居。 俞珩还以为是因为他重病的缘故,故意这样,竟一点都没往长辈故去那方面想。 俞珩又怎么能怨怪徐慕欢呢,只是感慨她心里隐存着这样的丧讯还要尽心照顾他。 “信上说父亲给孩子取了名字?” 俞珩敛住哭意,抹净了眼泪。 慕欢赶紧将信封里另一张纸抽了出来,上面写着老王爷给他们俩的孩子取的两个名字。 俞明鸾,俞明澈。 长宁府的规矩,这一辈的孩子名字都是双字,且都犯明这个字。 若是男孩,另一个字要从金木水火土里的水,若是女孩儿,鸟逐水而居,另一个字便是带鸟的字。 老王爷不知道他俩生男还是生女,也没想过慕欢能一胎生下两个,就各取了一个交代给老王妃。 “阿元有名字了,叫明鸾,好听吗?” 慕欢听罢再敛不住自己的伤感,一时还想起小二,若他活着,能得了爷爷这个名字,也能像阿元一样会跑会说话了。 “好听,再合适她不过。” 她哑着嗓子回答。 第一百六十六章 强扭的瓜不甜(一) 徐慕欢将丧讯如实相告,俞珩也在康复中,日子恢复如初。 可就在种下地里的第一茬萝卜后,俞家迎来了一个跋山涉水的客人——徐慕和。 “大姐?” 慕欢见到眉生引进屋来的徐慕和时还是不敢置信,大姐怎么来这么远的地方找她了。 “欢儿,你怎么瘦这么多?” 姐妹多年未见,亲热的抱在一处。 从她们两个接连嫁人也有四五年了,梦里都没想过会再相逢。 “大姐,你怎么来朔州了?” 徐慕欢家书里从未提起过自己在朔州的任何难处,就怕她们远在天边着急。 受了这么多苦后看见挚亲之人,徐慕欢自然喜极而泣。 “我是受人之托来救命的。” 姐妹叙完旧后,徐慕欢才注意到带着大姐来的是何威。 想必是徐慕和进城后四处打听俞家,城中探子禀报了何威。 刚收回凉州,难免有流窜的北凉旧人,何威便不敢放松警惕地亲自将人带来了俞家。 “检查过所时,你姐姐说是从西川来的,正好城防兵统领是西川人,觉得口音不对,若不是我赶上,怕是这会儿都抓起来审问了。” “多谢何将军。” 徐慕欢赶紧给何威福了福身子。 可何威哪里敢受,俞珩官职比他高,且徐娘子还有诰命在身。 “这可是折煞我了。” 何威忙还礼,“既真是亲戚我就走了,还有公务在身。” 徐慕欢令濮阳去送何威,带着徐慕和往正厅去。 “我看你家怎么在孝中?” 门口挂了戴孝的牌子,徐慕和进来时就看见了,且家里上下也换了孝衣。 “我公爹几个月前过世了。” 因在丧中,也没什么好茶饭招待,慕欢倒了杯水给姐姐。 “你刚才说是来救命,什么意思?” 提到正事,徐慕和叹了口气。 “好几个月前,我一个熟人说他儿子去西域贩丝绸遇上了兵乱,误会之下被当成细作抓了起来,至今都没被放出来,他没有门路,便来求我,他已经打听到妹夫在这里做官。” 徐慕欢心想‘前几个月凉州正在打仗,且戒严非常,恐怕就是那会子抓起来的。’ “那你写封信来就好了,何必跋山涉水的走一趟?” “他家人打听了,说是想出来必须保释,我怕他家背景不干净,保释对你们有影响,又怕内情有所隐瞒,贸然求你夫妻帮助又生拖累,还是自己来一趟才安心。” 慕欢没有立即答应下来给她办,心想‘这个大姐的朋友若是真没有一点问题也不会被抓起来’。 如今俞珩也是官居三品的将军,不能行一点差错,得调查清楚才行。 “他叫什么?哪里人士?我这就差人去打听下。” “李继嗣,祖籍苏州。” …… “你怎么回事?” 屯田安置官指着蹲在地上的一个年轻男子朝身边的小吏大喊。 “为什么这个人不配合找媳妇?” 那小吏极为委屈的朝自己长官解释。 “大人,他是从朔州大狱发配来的,其他人都成亲落户,分了田,井然有序,但他就是不听话,还天天跟我喊冤,说他没有罪都是误会。” “本官又不是断狱的”,安置官一拂袖子,“他如今已被赦了,就是良民,把他带来这里是为了让他娶老婆,盖房子种田,生孩子,你到底有没有跟他讲清楚。” 李继嗣这会子一点看不出商号少东家的体面来。 他衣衫褴褛,脸上身上都是青青紫紫的伤,还蓬头垢面,面黄肌瘦,趿拉着一双破鞋。 从朔州大狱走了好几天才到了石城,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停在哪里就瘫坐在哪里。 屯田安置官朝小吏摆了摆手,让他近一点好说话。 两个人背过身去,俯首悄声悄语。 李继嗣看他二人背影,一个五短身材矮个子,还喜欢卑躬屈膝,一个圆圆滚滚,方头大耳,简直像戏台上的丑角。 “迁到这种地方来肯定一时难以接受,不能约束太严,态度太凶,而且他现在被赦了罪,就要给他机会。” 小吏蹙着眉头继续听吩咐。 那安置官忽闪着两片厚唇说:“不是还有后迁来的一批百姓,里面有未嫁的、守寡的,都说想找丈夫,还有想找倒插门的。” “连媒婆都懂,成亲不止男方相看女方,女方也能相看男方嘛。” “你看他这个穷酸样子,之前肯定没有感受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让他体会一下,不就豁然开朗了。” 安置官一拍小吏的心口,“你个过来人怎么不懂了。” “卑职明白。” 小吏头点的如同捣蒜,送走安置官后看了眼身后的李继嗣。 示意两个手下将他架起来。 “先带你去吃顿饭,吃饱了再说。” 小吏挤了挤眼睛,示意手下将李继嗣带去城东大户老赵家。 他们家有个女儿正在找倒插门,要是相中了,就把这个姓李的收了,孙将军交代下来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为了帮助外地迁来居民尽快落户分田,舒绾和裴翠云在朔州迦叶寺培养的那几批媒婆全都被俞铮安排到凉州各城。 让她们保媒拉纤,解决未婚居民的嫁娶问题。 按照九翎的律法,女子只要满十五岁上至三十五岁就可以自由婚嫁,父母无故阻拦是要挨板子。 男女都到了二十岁还不成亲,官府就要派冰人出面干预,官方媒人提供帮助。 这个城东赵家闺女多,没有儿子,家里年长的几个都婚配的差不多了。 赵老爷则希望留下最小的女儿招个赘婿,给自己养老送终,但一直没能成。 如今石城迁来的百姓差不多都全了,赵家小闺女和这个李继嗣凑合凑合,一下解决两个问题。 …… “爹,我看上他了!” 赵家父女俩躲在里间儿对外头吃的狼吞虎咽的李继嗣暗中观察。 听女儿如此武断的下决定,赵老爹又看了几眼。 “你确定?这个吃相可不咋好。” “饿的呗”,赵小丫一笑,“爹,听他牙口多好,嚼起葱来嘎吱嘎吱的。” 赵老爹捂嘴笑起来,“闺女,这又不是买牲口,哪有看牙口好赖的。” 他指了指李继嗣,“你看他这身板儿,可不是个壮实的人,别以后地都种不来。” “但他长的好看呀。” 赵小丫满意的一笑,“生出来孩子肯定好看,而且咱家有牛怕啥。” 李继嗣生的白白净净,五官齐整。 赵小丫天生黑壮,是个结实的姑娘,她就喜欢长得白的,文弱一点的,所以一眼就相中了李继嗣。 第一百六十七章 强扭的瓜不甜(二) “爹,你打听他背景了吗?” 赵老爹点头,恐惧的说:“听说是个赦了罪的人,莫不是杀人犯吧?” “杀人犯不可能赦罪,我们去问问。” 赵小丫跟着赵老爹一左一右将李继嗣夹在中间坐下。 爷俩这一盯,李继嗣也吃不下去了,还打了个嗝。 “承蒙两位招待,等我回了家拿了银子,一定加倍奉还这顿饭钱。” 李继嗣嘴里的东西还没嚼干净,忙放下手里的鸡翅膀,尽量体面的拱手拜道。 “你因为啥被抓起来?” “我去西域贩丝绸,请的镖局不靠谱,里面有个人是个逃犯,我就被当成敌方细作抓了起来,但我根本不是坏人。” 赵家父女满意的看着对方点了下头。 “爹,安排我俩成亲,越快越好。” 成亲?什么成亲? 李继嗣震惊到站起来,却被赵家父女各压了一边肩膀按了回去。 这是要逼良为……好像用词不准确。 李继嗣回过神来赶紧拒绝的摆手,“我不能成亲,我得洗脱冤情然后回家,我家中父母健在,怎能随意成亲呢。” “你放心,我赵家不会亏待你,就算你倒插门也不会欺负你。” 他还得入赘? 李继嗣心想‘若是被他爹听见,非得一头撅过去不可’。 “强扭的瓜不甜,你们也不能逼我成亲吧。” 李继嗣这么一说赵老爹不愿意了。 “你不愿意成亲来我家干嘛。” “吃饭啊。” 是内个小吏说来这白白吃顿饱饭,怎么吃完还把自己入赘给人家了? 李继嗣摸不着头脑。 “这就是招待我家女婿的饭,我还以为你同意了呢。” 李继嗣吓得抬腿要跑,却被赵小丫一把抓住。 两人站起来差不多高,她伸手轻松薅住了李继嗣的后脖领。 “急什么?暂时不喜欢我,可以相处相处啊,万一你就同意了呢。” 赵小丫是看好李继嗣了,不愿意就让他这么跑了。 反正他一个赦了罪的流民,居无定所的,留下来也没什么坏处。 “同意不了啊,我有心上人,她还在家等我回去呢。” 赵小丫一听这话,心碎的松开了手。 “闺女,这有了女人的男人不能要,后患无穷啊!” 赵老爹赶紧过来劝女儿,切不能被这小白脸的美色所迷惑,就耽误了自己的终生大事。 “你是不是骗人?” 赵小丫指着李继嗣问,“你是不是嫌我长得不好看?” “姑娘,我是真有心上人。” 正僵持的工夫,将李继嗣扔在赵家的小吏又跑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喘。 没一会儿后头追来的是内个胖胖的安置官,这下两个人一前一后排队喘。 “你就是李继嗣?” 李继嗣茫然点头。 “你是苏州人?” 他再点头。 “从西川来,去西域贩丝绸?” 这都说过很多遍了,他说的时候没人听,现在又反问起来。 那安置官一摆手,后头跟来的两个手下又像来时一样,架起李继嗣往外走。 “大人,你这是要把我弄去哪里啊?” 李继嗣扯着嗓子喊,心下十分绝望,这次不会又把他弄去另外一个人家当赘婿吧。 …… 徐慕和凭借俞珩的关系很快就打听到了李继嗣的下落,原来他以赦罪犯人的身份被发配到石城来。 徐慕和一刻都不敢耽搁,赶紧来石城解救他。 这会儿徐慕和正在安置署衙门里坐立难安,这位孙超将军看了俞珩的亲笔信后让她等了好一会子,怎么还是没见到人带过来。 正心里焦灼难安,耳边传来李继嗣的声音。 他被两个士兵架进来,还蹬着腿,大喊大叫的,“放开我,我不成亲,不入赘!” “李继嗣” 徐慕和几乎一眼就认出了他。 尽管他此时胡子拉碴,邋里邋遢,还坐在地上,与以往内个清贵奢侈的李公子判若两人。 “徐娘子?” 李继嗣呆住了,怔愣的看着徐慕和美好的脸,如同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怎么伤成这样?” 徐慕和看着他脸上一块又一块还新鲜的伤口,一时心疼起来。 “你这是受了多少苦啊。” 李继嗣总算遇到个熟人了,也不顾自己是个多大的人,扑在徐慕和怀里嚎啕大哭,像个孩子般。 “人既然是找到了,那就做个保释文书,可以将人领回去了。” 孙超打断这段认亲,轻咳了一下。 徐慕和赶紧擦干眼泪,给孙超福了福身子,谢道:“多谢大人帮忙。” “欸,我们也是秉公办事。” 孙超一摆手,看着李继嗣心想‘这小子就是脾气硬,但凡软弱一点,这会子恐怕都讨上婆娘开始过日子了。’ 本来徐慕和想带着李继嗣尽快赶回朔州,但见他虚弱疲惫,还有伤在身,便在石城驿馆先住下来,等李继嗣休养几日,康健些再启程也不迟。 “郎中说你这些都是皮外伤,擦几日膏药养养也就好了。” 徐慕和拧了干净的帕子给他擦净伤口好上药。 李继嗣刚洗过澡,刮了胡子,看起来精神不少,显露出以往的模样,只是消瘦些。 “若是疼,你就忍忍。” 徐慕和用指头挑了一点脂膏,涂在李继嗣脸和脖子上的伤处。 “你怎么来的?” 李继嗣凝凝望着她。 望着她往日温和的眼睛,此时噙着浅泪; 望着她整洁的秀眉,此时微微颦蹙; 望着她柔美的脸蛋儿,此时带着忧愁。 李继嗣知道,徐娘子的泪和愁都是为他,所以此时他高兴的快死了。 “我听你爹说的,就来救你了。” 徐慕和这会儿也注意到他放肆的目光粘着自己,故收敛起担忧神色。 “药涂好了,你歇着吧。” 徐慕和起身欲走,躲避他的目光,却被李继嗣抓住了手腕。 “你干什么!” 慕和心突然跳得厉害。 “我手上、胳膊上、脚上都还有伤呢。” 李继嗣缩回手,委委屈屈的挽起袖子给她看。 “你自己涂吧,其他位置都能看见。” 徐慕和觉得两颊烧起来,将药膏丢到床上,让他自己上药。 “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我都伤成这副样子了。” 李继嗣只拉了下徐慕和的衣袖,语气愈发委屈。 徐慕和扭头看了眼床上的人,一双眼睛像可怜巴巴的小狗,竟狠不下心来不理睬。 算了,帮他上完药吧,怪可怜的,徐慕和又坐在床边,继续给李继嗣涂药膏。 第一百六十八章 日长飞絮轻 “你也不跟我说说话。” 李继嗣望着她微垂的头,这个角度看去,徐慕和的额头圆圆的很美。 “我都好久没个人说话了。” 徐慕和浅笑了一下,是在笑他像个撒娇的小孩子。 “你一个人来的?” 看她不生气了,李继嗣微撑起身子,瞧着她的脸问。 “崔镖头护送我来的,别人我也不放心。” 跟安和镖局合作几次后,徐慕和对崔护为人和能力很放心。 “你不会看上内个崔护了吧。” 李继嗣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变得这么爱吃醋。 一开始怀疑内个细水县的肖大人,现在又是崔镖头,好像但凡徐慕和觉得好的男人,他都不待见。 “你干嘛说话带刺。” 徐慕和总觉得自己一个未婚女人门前是非多,最听不得男女私情这样的闲话。 “我……” 李继嗣不知道怎么解释,又是巴巴的望着徐慕和,有些讨饶般。 “我以后再不说了。” 徐慕和觉得气氛愈发暧昧,反正药也涂完了,她起身要走,却又被李继嗣拉住了衣袖。 “别总拉扯。” 徐慕和拂去了他的手,语气却似嗔似怪,“都扯脏了。” “你走了这么远,来这里救我,就对我没一点儿感情?” 徐慕和仍背着他坐,李继嗣小声的问。 “我说的不是人情。” 李继嗣坐起来,低头摆弄着手里的药瓶,“是你心里有我的内种感情。” 这两个人,一个结过婚,一个惯看风月,这会子竟还忸怩起来了,大抵走心的真爱就是如此吧。 徐慕和没有李继嗣那般洒脱,因为她经历的事情更多,故总是瞻前顾后。 所以在李继嗣这番表白下,徐慕和先是沉默。 她承认自己是喜欢李继嗣的,不然怎么会不远万里来搭救他。 刚在在安置署的衙门,李继嗣扑进她怀里,徐慕和一点抗拒的感觉都没产生,她只想好好安慰这个人。 这会子回想起来,那种感情不就是由来已久隐藏的真心。 可她不能接受李继嗣。 她是个嫁过人的妇人,还拖着两个女儿。 李继嗣还未娶过娘子,又小她好几岁,家境又比她强许多,这断断不是一桩好姻缘。 他俩太不般配。 经受过一次失败婚姻的徐慕和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你先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压制下自己感情的徐慕和转身起来,微微笑地嘱咐李继嗣。 “慕和” 这是李继嗣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以往都是称呼徐慕和为徐娘子,规矩且守礼。 徐慕和被这声亲昵的呼唤搞得内心差点溃败,好在她尽快的平复下来,只语气淡淡的说:“有事你再叫我,我住在隔壁。” 李继嗣看着徐慕和最后给他一个背影走了,心里极失落。 那个不经意显露出来的真人又被藏了起来,变回冷冷淡淡的徐娘子。 可李继嗣不肯罢休,他认定徐慕和心里有他,他敢笃定。 阖上李继嗣房门的徐慕和身心俱疲,她拖着步子回房,一关上门就瘫坐在地上,心里不停在纠结‘若是没缘分,为何非要遇着他呢’。 …… 徐慕和远去朔州救李继嗣,和兴源的生意还得做。 李老爷今日带着李贵登门,带来一封从朔州来的今日刚送到的书信。 见有书信消息,一堆人围上前来听信儿。 “姐姐怎么样了?” “李少爷救出来了。” 接过信,徐慕礼恨不得一目十行,脸上笑意渐盛。 “只受了点轻伤无大碍,大姐一切都好。” 众人听罢都松了口气。 “那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徐慕礼折好信说:“信上没说准确时间,只说等李少爷休养几日他们就返回。” 李老爷这会儿得了儿子安全无恙的消息终于不再愁容满面。 “李东家,昨日从细水县来的织娘可都安置好了?” 从林下女学招生开始,时至今日,历经数月已经培养出一批能独立纺织的织娘。 昨天由细水县衙的巡检大人带队送到镇上来,分别送进了不同的织行和绣庄,但主要还是以金玉商号和和兴源为主。 “姑娘放心,全都安置好了。” 徐娘子帮助李老爷远赴朔州救儿子,接纳几个织娘又算什么呢。 “那就好,您多费心了。” 徐慕礼朝他福了福身子,李老爷也忙还礼。 送走李老爷后,徐慕礼又与乔三姐忙了起来。 如今和兴源的生意愈发好,整个西川,谁家有嫁娶之事不用和兴源的绣品都显得不够体面。 “霜儿姐姐,她们的手艺怎么样?” 一早上,徐慕礼安排宋霜儿去考一考昨天来地细水县的小姑娘们,好按照水平安排活计。 手艺好的先做一些简单的缝补针线,手艺差的安排打杂,继续学一阵子再上手。 “您看,很不错呢。” 宋霜儿将一套袖口磨损的缝补好的衣服拿给徐慕礼看,还有两条帕子。 徐慕礼与乔三姐看后都满意的点头。 这手艺虽比不上和兴源现在的绣娘,但比起月蓉和月芙来并不差劲,应付普通的缝补生意完全不成问题。 “听说她们学的时候都极为努力,也算不辜负这份辛勤。” “穷人家的女孩子,好不容易有条出路,哪有不珍惜的。” 乔三姐做主道:“那就让月棠把柜上现有的一些缝补活计拿给她们做吧。” “龙掌柜内批货来取走了吗?” 龙掌柜定了一批床帐要弄去身毒,前一个月就派伙计来定下,只等天暖了就出发,因数目多,和兴源的所有绣娘都日赶夜赶的,总算完成了。 “还没来,周凡一大早就等着呢,他家还欠咱们上次货的尾款三百四十两银子呢。” 月芙给屋里的人都斟了一圈茶。 这个龙掌柜也是和兴源的老客户了,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尾款的银子到的慢。 他家向来是先拿货去身毒,卖完了回来再付尾款。 有时候龙掌柜去身毒赚的不是银子,以物换物,还要等他回来把换来的货卖出去,得了银子再来付清。 一来一回短则三五个月,多则一年也是有的。 最开始和兴源店小,一个客人也不敢丢,徐慕和就忍了,反而助长了龙掌柜。 如今他是没有小半年绝不还尾款,甚至有钱去置办新货也不来付清尾款。 若是和兴源不缺钱也罢,毕竟对老客户要念着好。 可如今绣娘多,花销大,针织刺绣的成本也耗费大,账总不还,和兴源扛不住。 第一百六十九章 鸟宿池边树 “月芙,你去跟周凡说,等龙掌柜来验货时,一定要把上次货的尾款结清,这次货得写上还款的期限。” 不过徐慕礼又怕得罪了龙掌柜,又嘱咐道:“让周凡说说咱们的难处,大姐不在家,也不好得罪他。” 月芙伶俐,听出了徐慕礼的意思,应下后就去柜上找周凡了。 “三姐,外头有个客人想仿这种绣样,问咱们做不做得出来?” 乔三姐看了看陈品跑进来送的一个绣样。 “这不就是架子花么。” 徐慕礼虽然女红手艺不错,但是比起乔三姐这样的专业绣娘还是差的很远,见识也浅,请教道:“架子花是什么?” “就是十字挑,在土布上拿棉线做骨架,再用丝线以十字针交叉,特点就是底布是经纬成网的,以前我在马掌柜的绣坊里,有个黄梅嫁到明州的绣娘专会做这个。” “是熟客吗?” 陈品点了点头,“是赵兴来掌柜。” “他说自己得了一批土布,听人讲这种布绣上这类花做成手袋最好看。” “告诉他能做。” 乔三姐爽快应下来。 “跟赵掌柜约好数目和交货日子再来回我们。” “月棠,店里还有多少套未赶完的活计?”徐慕礼问了句,也好估摸出有没有能力接下这一批货。 “有四套嫁妆活儿。” 在和兴源定做一套嫁妆包含嫁衣一身,普通衣裳两套,三双鞋面儿,一顶帐子一套被褥和枕头皮儿,帕子两条。 “李家送来五身披风,都要安扣子。” 做扣子考究的方法是要围着扣子绣上烘托的花样,故极为繁琐。 “再就是普通的缝补了。” 陈品打听完又跑了进来,口齿清晰地回道:“赵掌柜说先定十个手袋,十个书包,十个手袋需要额外加两圈流苏,七日后动身离开西川,这是他选的样子。” 乔三姐看了两个样品,有些繁杂,数目倒不算多。 “月棠,让新来的绣娘们去做普通的缝补,雪儿带着东院的三位娘子赶制嫁妆活儿,三姑娘带着月棠完成李家的披风,我跟霜儿妹妹领着西院的两个手艺好些的娘子赶赵掌柜这单。” 陈品听乔巧儿都安排妥当,忙跑出去给周凡回信儿,让他跟赵掌柜订契约,付定钱。 陈品往外跑,差点撞上刘妈。 “开饭了,一会儿进来拿食盒。” 刘妈拍一下陈品的肩膀,笑着告诉他。 和兴源后招的三个伙计都在前头吃饭,不许进后边来,晚上也就只在前面搭床。 除了周凡和年仅十岁的陈品。 “妈妈今儿吃什么好吃的?” 帮刘妈摆桌子的月蓉一边笑一边说:“有你最爱吃的三料细鳞。” 三料细鳞是西川的一道土菜,细鳞就是河里的小河鱼,先用调的酱来腌渍,再上锅蒸熟,最后炒了汁儿淋上,所谓三料。 陈品最爱吃河鲜,刘妈到了年纪喜欢孩子,故偏疼陈品,到了春天就总做这道菜。 “我马上就来。” …… 和兴源春天爱吃鱼,朔州河开后也开始吃鱼了。 不过与三料细鳞不同,朔州惯吃的一道地方菜是鲜鱼酱。 今天是往凉州屯田戍边后众位将军来安王府回禀安置情况的日子,安王趁这个机会召集所有人,还要商议其他事情,所以俞、李、程三家也去。 徐慕欢前几日得了肖芝兰的来信,她怀孕了,特别想吃慕欢做的鲜鱼酱。 想让慕欢趁着薄凌河来朔州复命的工夫把鱼酱给带回去,解解馋。 这几日慕欢便着手准备,想多做一些,给去凉州的众娘子都送一点,故买了好多鱼。 回来洗干净,用葱姜盐的沸水煮开,煮去鱼腥气。 然后再上锅大火蒸,最好蒸的鱼骨都软烂才好。 将蒸好的鱼剥下鱼肉,混上少许瘦肉丁、鸡蛋末儿、萝卜丁炒出香味。 再混上黄豆酱,拿油纸封口压好,且能存上几日不坏。 想吃的时候拿出来,鲜香下饭,俞珩每次出门,慕欢都会提前做一小罐给他随身带着,若碰上驿站的菜不随心,还能加水熬煮成一道汤来暖胃,极其方便。 做法虽简单,但佐调料较难,太咸酱会涩口,缺鲜味,盐放得少了则鱼肉没滋味。 “前两天老程还跟我说,让我问问你家做没做鲜鱼酱。” 徐慕欢一进门,裴翠云见她提着几罐酱便拊掌高兴。 “我做的他嫌弃味道不正,我又怕你照顾俞郎君忙,故不好意思问。” 慕欢挨着王桂英坐了。 “芝兰有了身子,又颠簸去寒州,置家辛苦,写了信来说就想吃我做的酱,我怎能不做。” 俞家在孝中,徐慕欢穿的素净,连脂粉都没上,发髻用一条缟色麻布扎着,未用钗环,反倒显得她清楚可怜。 “程将军身体恢复的怎么样?” 养伤这段日子,俞珩总与李翀见面聊天,也不见程仁虎出门,也不知他恢复如何。 “老程早好了,就是阴天下雨伤口总痒痒。” 裴翠云撇了下嘴,一脸嫌弃。 “你们是不知道他如今怎么辖制和使唤我的,我但凡说话声音一大,他就托着自己的坏胳膊诶呦起来。” 说着,裴翠云学起程仁虎托胳膊的病怏怏的样子。 “要么就是皱紧眉头摆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整日在家里躺在不动,要不是看他可怜,我才懒得惯着他。” 裴翠云还是这样健谈诙谐。 “你娘家姐姐怎么没一起来?” 徐慕和来的时候带了不少店里的香袋帕子,慕欢拿了送给几位交好的娘子,故大家也都听说过徐慕和一二。 “哦,她内个朋友伤还没好,离不开人照顾,而且她内个朋友毕竟跟解家有点关系,她也怕给王府惹麻烦。” “这有什么。” 在救李继嗣之前,徐慕欢特地来安王府请示过,她也怕不知其中利害给王爷和俞珩惹祸。 “改日你带她来坐坐,她送我的内个香袋子特别漂亮,我也请教请教她的针线。” 舒绾是好客且不拘小节的。 “你姐姐真是个能人,自己做生意,还天高路远只身救人,我本以为是个极精明厉害的人物,没想到面相温温柔柔,真看不出来。” 徐慕和出发往石城去那天,裴翠云只隔着街看过一眼。 “她也是逼出来的,在家当姑娘时话不多说,路不多行。” 慕欢心疼的叹了口气。 “你姐姐的朋友也是命好,听说再晚去一会儿,就要被安置给一户人家当上门女婿了。” 王桂英听来李家探病的孙超讲过,笑的她肚子疼。 第一百七十章 悔教夫婿觅封侯(一) “不过内位公子长得不错,不愧是金玉商号的少东家。” “是倒腾金器玉石的吗?” 裴翠云没听说过什么金玉商号。 “丝绸生意,他家的绫罗绸缎价值堪比金玉,解家风光的时候,李家背靠江宁织造局赚下了金山银山咯。” 裴翠云一听啧啧了两声。 “那你大姐怎么认识他的?” “说是有过生意往来。” 徐慕欢又怕她们误会,解释道:“我姐姐在西川,给他家做过针线,她跟舒姐姐一样是个老好人,能帮向来都帮一把。” …… 为了避嫌,李继嗣与崔护住在朔州的一家客栈里,只等着办完新的过所就能启程回西川,徐慕和则住在俞家。 因徐慕欢做了鲜鱼酱,慕和准备带一些去客栈,给李继嗣尝尝。 自打从石城回来,她还一直没有见过李继嗣。 “你来看我啦。” 李继嗣还没吃中饭,见徐慕和带了一碗酱,便跟小二要了两个馒头,蘸了吃。 “味道不错”,他难得对口中之物给予夸赞。 “过所办的怎么样了?” “应该还得几日,不过我不着急回去了。” 慕和一愣,“你不是打算再去西域吧?” 她一下就猜中了李继嗣这小心思。 李继嗣笑着说:“对啊,现在仗都打完了,我拿了过所就去西域,把我手里卖丝绸的银子都换了东西带回去,能挣一大笔。” “之前我是感觉要打仗,所以没敢换成马匹带回来,怕被抢,今年西域的马特别好。” “要不你给你爹写封信吧,我前些日子给他写信说你很快就启程回去了。” 徐慕和不想干涉别人的决定,只能劝他一句。 “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我?” 徐慕和犹豫一阵。 “我没带钱,去了也买不了东西,也没带货,而且我也不知道买什么回去后能卖得好。” “我有钱啊。” 他又说:“我八岁就第一次跟我爹去西域,我爹说西北没兵乱,都护府还在的时候可热闹了,全是九翎互市的商人。” “他们内边有一个湖,特别神奇,水是咸的,还有个国家就建在盐湖里。” “还有我之前戴的内个白玉扳指,就是在于阗国用一车丝绸换的。” 四车金玉商号的上等丝绸,那可是很值钱的了。 “我最远去过大宛,不过只去过一次,太远了,一来一回得一年多,他们盛产一种出汗是血色的马,那真是日行千里。” 徐慕和听他说的都动心了,也想亲眼去看看。 李继嗣看得清徐慕和眼里的渴望,那种渴望会闪烁出亮晶晶的光芒。 “你真不跟我去?” 李继嗣眨了眨眼睛又问一遍。 “别人我还不带他去呢,没有地图和向导,去了肯定迷路,多少人莽撞的去,半路就死了,好多商号都得挂靠着金玉商号才能把货贩去西域,我可当你是自己人。” 徐慕和抠着自己的指甲,犹豫了好一会子。 “你能借给我多少钱?” “你想要多少钱?” 李继嗣笑了,笑的很好看。 “多了我也还不起,你借给我一千两吧。” “你同意跟我去啦?” 徐慕和忽又想起崔护,眉头微蹙,“我还得问下崔镖头。” “你不会要带着他吧?” 慕和点头,“当然啦,他得保护我。” “我可以保护你啊。” 慕和笑的尴尬,“……你还是我救出来的呢,谁保护谁啊。” 李继嗣刚才还高兴的脸这会儿又阴下来,心想‘这个美救英雄的意外,在她心里太减分了’。 “我其实挺勇猛的,商队遇上匪盗那都是真刀真枪的拼。” 李继嗣放下馒头不服气的解释。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李继嗣撸起袖子,想给徐慕和看他手臂上那条跟匪徒搏斗时留下的长疤。 “我信,我信。” 徐慕和吓得赶紧按住他的手臂。 “内个,我也要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有了过所的消息后派人来告诉我一声。” …… “大姐要去西域?” 慕欢与俞珩闲聊时,他一听说这件事反应有点大。 “她还说内个李继嗣手里有地图?” 徐慕欢见他问的一本正经,有点迟疑的说:“地图有没有倒是没说,不过他常年去内边经商,熟识的很。” 西域都护府已经荒废了十几年,从北凉兴起后,九翎就与西域各国断了联系。 “怎么了?提起西域各国你怎么反应这么大?” 慕欢试探的问一句,若是能告诉她的,俞珩向来不瞒着,不能说的,她也问不出半个字。 “昨天去王府,王爷说除了朝廷要重新设立河西四郡,修缮边防,安置迁民屯田戍边外,还下旨令王爷往西域去,重建都护府。” 慕欢听罢微皱眉头,心想‘恐怕这担子要落在俞珩身上。’ “所以朝廷封你做征西将军,还许你设幕僚,成立将军幕府,就是为西域都护府做准备?” 俞珩点了下头。 “西域如果从天安六年北凉作乱算起,断了二十年了,我现在能找到的西域地图都是旧的。” “能李继嗣前来问话吗?他刚从西域回来,眼前最了解的人非他莫属。” “我倒不是担心他原来依附过解家,是担心王爷的名声。” 慕欢给俞珩换了贴膏药,继续说道:“若是跟这个李继嗣走得过近,万一有人乱传话,传李家又投了新主子,这可不好听,而且他家现在以贩丝绸去西域为主要生意,凉州又成了王爷的新封地,恐惹人联想。” 徐慕欢的担心很有道理,俞珩也犹豫了。 “这样,你先不要跟你姐姐说,我明早就去王府,先跟四哥商议下。” “宗璘,西域各国与北凉比怎么样?” 徐慕欢不想管什么都护府,她只关心自己丈夫。 随安王平凉州,俞珩差点丢了性命,再来一遭,先不说俞珩吃不吃得消,徐慕欢也扛不住这样的打击了。 “你不是最爱看地理人物志,怎会不知道西域都是小国,即使大点的也不过几万人而已。” 俞珩安慰她道:“所以不会很危险。” “你别哄我。” 徐慕欢叹了口气。 “我虽没去过西域,见识少,但也看过些书,听过不少故事,九翎出使西域被杀掉的使者,被劫持的商队也不少,何况西域不少国唯柔然马首是瞻,视九翎为仇敌。” 这倒确实,俞珩心想‘若单是西域诸国倒也不为所惧,可还有柔然。’ 正是为了缓解柔然与九翎的对抗,朝廷才会加重对西域用兵,试图将柔然的兵力都吸引到西北部去。 第一百七十一章 征蓬出汉塞 归雁入胡天 我如今是三品征西将军了,不会轻易有危险的。” 俞珩还是继续劝慕欢放宽心。 “就算是安王,不也在战场上挂彩?那还是皇上的亲弟弟,你不过是臣子,除了我心疼,谁还心疼你。” 俞家还在孝中,守孝期间即使夫妻也要避讳亲昵。 故俞珩只抬手,用指腹压平慕欢蹙起的眉心。 “放心,为你我也得保护好我自己。” 徐慕欢看着眼前人,知道自己长吁短叹改变不了什么。 文死谏,武死战,从俞珩踏上军功立业这条路开始,就意味着会有无数危险。 短短几年他能从一个从七品绿衣郎成为紫衣金绶的三品大员,自然要付出比文官高出几倍的代价。 “悔教夫婿觅封侯”,王右军的诗果然不假。 …… 不只俞家,裴翠云也在为程仁虎要去西域的事情闹心。 她听说自己丈夫被加封为征西的搜粟将军眉头皱的紧紧地。 “我如今是想明白了,你升多大的官儿日后我都不会高兴!” 这几日朝廷给的封赏到了,裴翠云正在归置家里新添的金银财宝,怕遭来贼,屋里连盏灯都没点。 说这话时裴翠云的脸拉得老长。 “你看看人家孙、薄、吴、江四位将军,同样是立了功业,被分去四个郡做郡守,又体面又安全,李将军还督管修建城防,你呢?简直是后娘养的,单单被撇出来,发配去西域继续打仗。” “平素都说你是安王爷的财路将军,你也给王爷干了不少事,为什么不帮你说说话呢?” 裴翠云把东西跪下藏好后,起身说:“你是没什么墨水,当不了郡守,让咱们回献阳当个县令也行啊,好歹衣锦还乡啊。” “你懂什么。” 侧卧在床上,翘着腿的程仁虎抹了把上唇的胡子,觉得裴翠云头发长见识短。 “你懂你懂!懂你奶奶个旋儿!” 程仁虎被骂了后,叹了口气,拉着裴翠云说悄悄话。 “你听听这封号,搜粟将军。” 黑暗中,夫妻俩四只眼睛对视着,一个满目玄机,一个懵懵懂懂。 “啥意思?搜什么的将军?” “粟!” 程仁虎看她把财宝都藏好了,点了灯,在自己掌心,用手指写给裴翠云看。 “我请教过相公,粟就是粮食的意思。” 军中管粮钱向里都是好差事,这么一解释,裴翠云眼睛一亮。 “意思就是不用去打仗,后头拿钱买粮就行?” 程仁虎撅了下嘴,心里暗合计‘如果全靠买,还用带个搜字么,但如实告诉裴翠云,她肯定又得磨磨叨叨。’ 裴翠云虽然没读过书,但是心眼儿可不少。 在程仁虎犹豫的工夫,起身边铺床边说:“你这个财路将军算是当个没完,以前装成马贼去抢七王爷派来的商队,现在又奉旨搜粟。” “不说别的,至少官升了,饷银多了不是。” 程仁虎敲了敲床铺,挑眉说道。 他们家的金银财宝都藏在床底下的地瓮里。 “还不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 裴翠云是心疼他,看着李翀和俞珩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谁能不后怕。 这次程仁虎伤得不重,捞了个五品官当当,下次呢,万一一命呜呼了,剩她拉扯三个孩子可怎么办呀。 “你放心,不是坏事,这次让我在俞郎君帐下。” 安王有多器重俞珩和李翀,朔州就没有不知道的,故裴翠云听罢倒放些心。 “那是不是得出玉阳关驻军啊?” 裴翠云不舍得程仁虎一走又是两三年,总这么夫妻分别的她也想的慌。 “还不知道呢。” 程仁虎往铺好的被子里一躺,其实是不想跟裴翠云再聊这么机密的事情。 “西域什么样啊?你们带多少人马去啊?” 裴翠云碎嘴的技能又被启动,她扒着程仁虎的肩膀问,可躺下的人几乎是沾枕头就开始打呼噜。 裴翠云败兴的踢了他一脚,自己也打了个呵欠,下床去解钗环准备休息。 装睡的程仁虎听见身边人下床地响动,眯着眼儿斜了下裴翠云,偷笑着翻过身去,真打算休息了。 …… “这地图太旧了。” 李继嗣看着挂起来的地图摇了摇头,对俞铮和俞珩说:“图上才标注了二十国,如今西域已有三十多国。” 俞珩再跟俞铮商议后,还是决定请李继嗣过府来咨询西域的情况,而且俞珩还从徐慕和那里得知李继嗣将很快再去西域一趟。 “还有这里已经设了个僮仆都尉,王爷都不知道?” 从先帝到本朝,全都在为凉州操心,就算有心管西域,有北凉人在中间拦着,也是鞭长莫及。 “这僮仆都尉就是柔然人纳贡的地方,每年西域各国都会屈从柔然的淫威,纳贡朝奉,有时柔然人知道九翎的商队多了,就骑马打来掠夺洗劫,丝毫不讲道理。” “那你们还敢去西域?” 李继嗣旋即笑着说道:“钱还是要赚的,我们也摸清了路数,只要打点好西域各国的贵族,保证他们不去柔然通风报信,就平安的交易,他们还能帮柔然人卖马呢。” “虽然北凉割据凉州,但我九翎从不缺良驹,走西北的商人们也是有点点功劳的。” 李继嗣说罢,朝着俞铮一拱手。 “王爷,我有一张西域地图,愿意进奉。” 他从袖管里拿出一张卷起的羊皮地图,展开在长桌上,上面详略得当的标注了整整三十六个国家的地貌和人口风俗。 翻过地图的背面还有许多国掌管同行的贵族,他们的喜好。 “这张图是我金玉商号的命脉之一,有这张图,金玉商号才能通行西域无比畅通。”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为何愿意进奉给本王?” 俞铮狐疑的看着李继嗣,他知道商人无利不起早。 给了如此珍贵的东西,这个李继嗣想换走什么呢? “王爷,我是盼着西域都护府重建的,当年都护府在的时候,往西域贩丝绸是很容易的事情,但如今,我这十车丝绸只能卖出去五六,另一半都用来沿途孝敬,实在是损失惨重。” “更惨的是仰人鼻息,一旦惹西域诸国的贵族老爷们不高兴,就明抢啊。” “小民表面是为王爷献绵薄之力,实际是为了西域通商顺畅,我们这样的商户也能平安往来。” 说的倒耿直,俞铮面上略有笑容。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天涯犹有未归人 “这个僮仆都尉为何设在此处?是因为离柔然近?” 俞铮指着图问道。 “近只是一方面。” 李继嗣知无不言,他是真心希望九翎能派军驻扎,重建都护府。 而且他此番能脱险也是靠着这位俞郎君,他还是徐慕和的妹夫,李继嗣自然要与他交好交好。 “另一方面就是设僮仆都尉的焉耆和邻国龟兹都与柔然极为交好,是心腹之国。” 俞铮眉头锁的更深。 “你这样说,是西域诸国里有与柔然不好的?” 俞珩问罢,李继嗣肯定的回答道:“有。” “除了龟兹、焉耆、楼兰,还有一些对柔然不亲近,当年归顺九翎的乌孙,都护府败落后被柔然欺负的不成样子。” “像且末这样的小国,几百人而已,谁管辖他都一样的。” “还有一个最远的大宛,我就不太了解了,只幼年时去过一次,大宛的马匹也是我们从粟特人手里买的。” “还有人在楼兰这个地方就把东西卖给粟特人,然后他们再继续往西域去,转手倒卖赚钱。” 俞珩再楼兰插了一个标识,眉头微锁。 “一出玉阳关就是这个楼兰。” “十三,你可有想法了?” 俞铮对西域全然不了解,甚至胸中没有丝毫的对策,他将希望全都放在俞珩身上。 “四哥,我想先研究地图,跟李东家再深入了解情况,然后做打算。” 目前也只能如此,要给主将时间,不能盲目出兵。 眼下九翎正沉浸在灭北凉的欢愉中,征西不能失败。 “我府上有两位天安四年最后出使过西域的使者,希望他们能提供与你有用处的讯息。” “你的幕僚找的怎么样了?” 俞珩接旨后就是可以设府招门客的将军了,李翀如今已设了四个参事,还另招三五门客,可俞铮还没听说俞珩有何动作。 “我只听说你只接纳了一个曹勤推荐给你的傅公明,人还有左膀右臂,你就打算长一只胳膊?” 俞珩不好意思的笑了下。 “我一直在家养伤,幕僚门客都是打仗才用,平日也用不上,养闲人干嘛。” 俞铮心想‘九翎只要是当官的,恨不得处处培植自己的人,人人都在结朋党,大概只有俞珩,连个门客都不愿意养。’ “十三,你怕我猜忌你?” 虽然俞珩是三品将军了,但他仍归安王之下,且在安王的封地上为官。 “四哥,你为心,十三为腹。” 俞铮突然很踏实,他终于明白了俞珩的心思。 他不是不与人结交,他是一直视自己为安王府的人,哪怕已位列三品,仍记着知遇之恩。 …… 青瓦巷原来那批将官如今均已擢升往凉州迁去,连最后剩下的李、俞、程三家也将陆续的搬走。 接下来,一批因收复朔州刚擢升的官吏又会搬进来。 王桂英跟着李翀前天启程往平宁去了,李茂时奉旨成了督修城防的主要官员,所以他夫妇一刻不敢耽搁。 再过半个月,等会宁的新迁的百姓都安置完了,徐慕欢和裴翠云也要搬走了,整个朔州就剩下舒绾。 她自然极舍不得大家,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多亏你姐姐还能留在这陪我一段日子,这骤然分开,我心里难受。” 徐慕和因决定去西域,便陪着李继嗣等金玉商号最近的商铺运送丝绸过来,故还能在朔州住上一段日子。 慕和这些日子不是在俞家就是在王府,已经跟舒绾处的极其熟络。 从最晚的吴涯搬来,也整整四年了,众娘子相处的又是如此和睦,相洽。 想着日后各位将军都有了驻地,家眷也不得随意离开,恐难再相见。 舒绾这样一说,慕欢和裴翠云都别过脸去抹了把泪。 “诸位将军升迁本是喜事,但我真的不舍得你们。” 舒绾平素孤单,跟众娘子一处说说笑笑,这日子才过的有意思。 裴翠云越想越难过。 她边擦泪边说:“除了我跟慕欢,日后与谁想见一面都难,咱们这么多年,早就好的跟亲姊妹似的,如今分开,怪想念的。” 众人这会子哪能料到日后的诸多事情,只觉得与诀别无二。 “凉州新设的会宁郡也是苦寒之地,你们一定要保重。” 舒绾最担心徐慕欢,她生产后身体弱,离开后也不知道随行的军医能不能额外照料,且她又不爱麻烦别人。 “我们时常书信联络,有什么难处就说出来,解解烦闷也是好的。” 裴翠云突然哭得大声起来。 “我连个字都不会写,说点悄悄话还得让主文相公知道。” 徐慕欢被她逗笑了。 替她擦了眼泪,安慰道:“放心吧,咱俩不分开,你有什么悄悄话都说给我,我给你写。” “绾姐姐,我家搬走了,那宅子也分给了别人,我姐姐还望多照拂。” 姐妹好不容易团聚,又要分开,徐慕欢不舍得大姐。 “你放心,有我在,她住在王府跟住在你家无二。” 其实越是分别越是说些絮絮叨叨的小事。 毕竟往日情分都是点滴感情和琐碎小事堆叠起来的,看似细微,累积起来却深厚。 …… 徐慕和来朔州时连个丫头都没带,慕欢不放心,怕没人贴身伺候她,故将眉生留下。 其余人都一并搬迁至玉阳关,俞珩驻军领兵的地方,也是九翎疆土最西的位置,出了关就是西域,进了关就是会宁和平宁。 马车上,徐慕欢懒懒的倚着车厢,隔着窗纱去看窗外愈发荒凉的景色。 也许是离中原越来越远,她莫名的生出一丝思乡的忧愁来。 “母亲,你怎么不高兴?”阿元昂着头问。 月蔷给她梳了个双丫髻,两个发髻上各绑了一根白色的丝带,她天生浓密纤长的羽睫,圆润白净的脸像个佛陀座下的童子。 “母亲没有不高兴。” 徐慕欢勉强笑了下,“只是到了晌午有些困了。” “应该快到驿站了,一会儿咱们就能歇歇。” 俞珩将女儿抱起来放在膝上,从盒子里取了一粒冷水镇过葡萄,剥了皮喂给她解渴。 “阿爹,我们到了玉阳关是不是天天有葡萄吃?” 俞珩亲了亲女儿比葡萄还水灵的眼睛。 “应该是。” “阿爹,我想找芳菲玩儿?” 阿元与李芳菲年纪相仿,又住隔壁,经常一起玩,这段日子不见,故嘴里常念叨。 “芳菲搬去平宁了,等我们到了玉阳关,跟其他小朋友玩怎么样?” 俞珩握着女儿的小手和声劝道。 第一百七十三章 身离故土 “可我就想找芳菲玩儿!” 阿元有些困了,已经到了她往日该睡中觉的点儿,故有点赖叽黏人。 慕欢示意俞珩给她抱,哄一会儿,看能不能睡着。 “我要阿爹。” 她开始耍赖,搂着俞珩的脖子不肯撒手。 俞珩将女儿横着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拍着她哄,慕欢给轻轻打着扇子,果然没一会儿,阿元就眯了眼睛渐渐睡着了。 “想家了?” 俞珩了解慕欢,她不是累了,只是离家越来越远,心里思念亲人朋友。 “我们一辈子都回不去了吧。” 慕欢看着窗外陌生的景致,连树木的种类都变成她从未见过的奇怪样子。 “我们真像蒲公英,吹散后每一缕羽毛都飘飞散开,然后在降落的地方生根,又繁衍出一片蒲公英。” 不只他们,还有那些迁来安置在河西四郡的百姓,也是这样。 …… “龟……娘亲,这是龟什么?” 傍晚行至驿站落脚,阿元正捧着一本书在床上乱翻。 俞珩随身带着的全是关于西域的书籍,阿元不认识几个字,所以更喜欢图画,故翻到地图那页,用自己短粗的小指头指着念叨。 “你不是读过千字文了?” 佟、徐家两家都重教育,孩子到了三岁,话说利索起就开始启蒙,所以慕欢也是这么要求阿元的。 “可我不认得这个字。” 阿元仰倒在小床上,把书本搁在肚子上,双手抓着自己刚洗过的小脚丫晃着。 慕欢正在收拾药箱,刚给宿在隔壁的俞珩换完膏药。 “这念龟兹,不是归什么,是个地名。” 阿元爬起来搂着母亲的脖子开始缠人。 “母亲去过龟兹吗?” “母亲没去过,那是个很远的地方,不过以后你父亲会去吧,还有大姨也可能会去。” 慕欢接过月蔷递过来的手巾帕子给阿元擦脸。 晚饭准备妥了,冯妈和小海摆了桌子,慕欢抱起女儿去用饭。 “母亲,阿爹怎么不过来跟我们一起吃?” “咱们家在守孝,阿爹不能过来同吃同宿。” 因为在孝中,吃的也极为朴素,但因孩子小,赶路还辛苦,怕她身体吃不消,慕欢特让冯妈给阿元准备了一小碗鸡蛋羹。 “什么是守孝?” 俞珩跟家里闹掰后几乎不提起长宁府,阿元更是太小不懂事。 “爷爷过世了,作为晚辈,三年里我们要着素服孝衣,睡粗席,吃简餐,来表达哀思。” 慕欢也没什么胃口,只盛了半碗粟米粥喝。 “爷爷是谁?” 阿元追问。 说来可笑,慕欢也没见过自己的公爹长宁王。 但长辈的恩怨不能让一个孩子来背负,故阿元尽量告诉她一些美好的事情。 “你的名字明鸾,就是爷爷给取的。” 阿元会写自己名字,是慕欢一笔一画教给她的。 “我们是给,给我取名字的爷爷守孝。” 阿元这会儿还是爱吃饭的,自己就哼哧哼哧吃完了一碗鸡蛋羹。 “说得对”,慕欢夸奖般的语气。 小孩子总是不知人间疾苦,无知无识,大人们觉得羁旅疲惫,她吃饱了有了力气又开始满地跑。 阿元跑了两圈,一把抱住慕欢的大腿。 “娘亲,我想去找阿爹,我要听故事。” “可是父亲在公务啊,没有时间陪你玩。” 慕欢抱起她放在床上,想让她静一会儿,跑的太精神一会儿到点睡觉不好哄。 “不能去打扰他,娘亲给讲故事好不好?” “我要阿爹讲故事。” 阿元撅着嘴,盘腿在床上坐着,慕欢给她拆头发。 因挽了一整天的髻,阿元浓密乌黑的发波浪一般的微卷着,慕欢用一柄紫檀木梳子给她一下一下的理顺。 “阿爹讲的故事更有意思。” 听女儿这么一讲,徐慕欢的胜负心被激起来了。 “我讲的故事很无趣吗?” “阿爹会讲九头相柳大战禹帝。” 徐慕欢不服输的辩驳,“我还给你讲天仙配了呢。” “没意思”,阿元揣手叹气。 “阿爹还给我讲钟馗捉鬼。” 梳好头,慕欢抱着女儿哄她睡觉,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后背,因天热给她打着扇子。 “那我也给你讲田螺姑娘了呀。” “娘亲,你故事里的仙女怎么都在干活?” 阿元不要听干活的故事,干活有什么意思呢。 人活着得干活就罢了,连仙女下凡还要干活。 慕欢听完女儿的话觉得有点道理,仙女下凡居然就是给凡人男子干粗活累活,听着确实怪烦的。 “今天娘亲给讲一个刑天舞干戚。” 徐慕欢摸清了女儿的路数,不就是喜欢《山海经》么,她也是拈手就来,不信比不过孩儿她爹。 …… 休息一夜后,翌日从驿站出发继续赶路去玉阳关。 “昨晚睡得怎么样?” 俞珩知道慕欢认床,怕她休息不好。 “挺好的。” 慕欢将早上在驿站准备的茶斟了杯,拿给俞珩解渴。 天气愈发热了,尤其是快到正午,太阳高悬晒得人都没办法骑马。 骑了两日马的濮阳也受不了了,发现屁股被皮革的马鞍烫的脱皮,今天一早就乖乖的坐进带遮阳篷的拉行李的车上。 “阿元,你肚子疼吗?” 俞珩发现女儿怎么隔一会儿就摸摸自己肚子,还眉头紧锁,稚嫩的小脸一本正经,带着惶恐神色。 “不疼。” “那你怎么老摸肚子?” 俞珩把女儿抱过来,放在膝上,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小肚子问。 “阿爹,我怕肚脐说话。” 阿元用自己的小手半遮着嘴,贴在俞珩耳边说。 “肚脐说话?” 俞珩一头雾水的看了眼偷笑的徐慕欢。 “腹语吗?” 俞珩记得有些街头卖艺的奇人,可以不通过嘴,用腹语来说话。 徐慕欢笑的更甚。 “我昨晚给她讲了刑天的故事,乳为目脐为口。” “你怎么给她讲这么惨烈的故事?” 俞珩略显吃惊的伸手捂住了女儿的耳朵。 这刑天大战黄帝的故事里可是有枭首之类的内容,也不怕吓着孩子。 “你不也给她讲大禹大战相柳了嘛。” 俞珩朝慕欢使了个眼色,“我只讲了打架,没讲枭首,而且我还讲相柳和大禹不打不相识,成了好朋友。” 慕欢得意的摇扇子。 “我也没讲,我只讲了刑天一着急肚脐就说话了。” 俞珩放心的拿下捂女儿耳朵的手。 “娘亲,最后刑天和黄帝谁赢了?” 昨天故事还没讲完阿元就困得不行睡着了,这会儿心急的问。 徐慕欢笑着说:“黄帝赢了,但人们将失败的刑天葬在了常羊山,还写了句诗赞颂,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这是陶渊明的诗,阿元因痴迷这个故事,很自然的就背了下来。 “阿娘,刑天输了还有人写诗?” 阿元兜了兜女儿的下颌说:“人们喜欢刑天是因为他勇敢执着呀。” 徐慕欢得意的看了眼俞珩,这不比他内个什么握手言和的瞎编结局好多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历尽烟波与风雨(一) 李继嗣的商队在俞珩出发后半个多月才从朔州启程。 已是天气最热的时候,白天热,不适合赶路,商队便赶在太阳晒的时候休息,日落后出发。 整个商队除了李继嗣的人,徐慕和与崔护,还有两个带着安王密信随行护送的都尉,钟卿和傅公介。 傅公介跟薄凌河都是俞珩一手带起来的副将,也是傅公明的弟弟,但他不如薄凌河升迁的快,此人却也是俞珩的知己。 钟卿本是俞铮的人,因俞珩不好养门客谋士,开府后身边人也寥寥可数,俞铮便将他看重的钟卿给了俞珩。 派这两个重要的人护送李继嗣的商队,实在是因为这支商队另有重任。 “要不你别跟我去西域了。” 路上李继嗣又改口。 明明一开始是他撺掇徐慕和一起去,如今又反悔劝她不去。 “怎么?你害怕我拖累你们?” “不是。” 李继嗣沉默一会子说:“我之前没想过路途辛苦,现在……” “你不用再编理由了。” 徐慕和望了眼天上的星星,“安王妃临行前已经都跟我说了。” “你答应了安王和俞将军额外的任务。” 原来她都知道了,李继嗣望着马上的人一怔。 俞铮和俞珩已经决定,等俞珩到了玉阳关后,便集结关内的驻军三万人,整装操戈护送李继嗣这支商队沿着西域诸国走一圈。 借此展示九翎的威仪。 这一趟旨在明确西域诸国里有哪些是不肯归顺的,有敌意的,派使者和商队沟通,若不肯以礼相待,以示归顺,再取兵道,正是先礼后兵。 俞铮和俞珩见了几个商队和商号的东家,但都被拒绝了,只有李继嗣应下来。 所有的商队为了避免损失,都会选择最安全的路径,见势头不妙就干脆在关外将货都倒卖给粟特人。 但这次,李继嗣必须以经商的名义,带着他的商队深入虎穴。 处境何其危险。 所以他从出发前就劝徐慕和不要再跟着。 出发后也试图在沿途驿站劝阻她留下,由崔护护送返回朔州,在安王府等他回去。 “带上我你们的目的才能完成的更好。” 徐慕和脸上是坦然的神色,“我也是这样说服安王妃的。” 李继嗣不解。 “我一个妇人,都能在九翎军队的护送下入西域经商且安全返回,难道不更证明了九翎的威仪吗?也会鼓励更多的行商走出玉阳关,越过楼兰。” “你没必要只身犯险。” 李继嗣语气里怨的是徐慕和不顾自己安危。 他答应安王和俞珩走着一趟是为了还人情,也是一个九翎男子为国该拿出来的勇气。 “我来是为了救你,也答应过你父亲将你安全带回去,如果因为你去西域出了岔子,我又如何交代,来兑现我的承诺?” 徐慕和的一番话让李继嗣心里一暖。 “原来你是不放心我。” 李继嗣心里美得脸上都有了笑容。 “你别多想。” 徐慕和放下幂篱的轻纱,挡住自己绯红的脸颊,一夹马腹快走几步赶上前面的崔护,不再与李继嗣并辔而行。 徐慕和为了去西域,长途跋涉坐车耽搁时间,特地在安王府里学会了策马。 “策的不错,我还怕你手无缚鸡之力恐难学成。” 赶路的这几日,崔护见她骑术算是掌握了,不遇特别情况应该没问题。 “多亏有安王妃在,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快学成。” 虽然是崔护亲自教的,但男女授受不亲,大都是舒绾帮着徐慕和指导。 “你手上的伤无碍了吧?” 学骑马时,徐慕和的掌心被缰绳磨得不是水泡就是流血,他都看在眼里。 “全都好了。” 徐慕和展开掌心给崔护看。 “你们俩在聊什么?” 李继嗣见不得徐慕和跟这个崔镖头走的近,他可是听说这个崔护是个单身汉,故总是吃醋。 “我去前头问问傅将军什么时候能休息。” 徐慕和与崔护打过招呼后策马前去,避开李继嗣无聊的责问。 被嫌弃的李继嗣不高兴了,看着她的背影撇了下嘴。 “李少爷,你不用看的这么紧。” 只剩他两人时,崔护笑着安抚。 “如果我与徐娘子两厢有意,你也拦不住。” 李继嗣被说到了肯綮,脸色一下尴尬起来。 “她是个没那么多杂念的人,不会乱想男女私情。” “她不会,你呢?” 李继嗣反问崔护。 俗话说‘好女怕缠郎’。 崔护看着比自己小那么多的李继嗣,笑了下,“我与徐娘子这样经历多的人轻易不会动情。” “那你不远千里护送她,还跟她去西域,就是为了赚钱?” 他崔镖头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气,不至于这么缺钱赚吧。 “我是敬佩她的勇气和为人。” 崔护眼神略复杂。 “可能有些爱慕在其中,但不是你想象的内种情爱。” “她活的不容易,我崔护敬佩她,所以愿意帮她,仅此而已。” 同是明州人,徐慕和有过什么经历,崔护早就了然于胸。 “不过我也劝你一句忠告。” 崔护扭头看向李继嗣,“徐娘子这样的人,不是三言两句情话,不痛不痒的嘘寒问暖就能打动芳心的,你的誓言必须比山还坚固,比海还深沉。” “若没有韧性,没有实打实的付出,永远都获取不了信任。” 李继嗣似乎被崔护的话点透了。 徐慕和一直对他若即若离不是不喜欢他,而是不愿意相信。 她被伤害过一次,又饱尝人情冷暖,自然不愿意在情爱上摔跟头,故不肯接受任何人。 “多谢。” 李继嗣朝崔护拱了拱手。 “不过你真的想好了么?” 崔护话锋一转。 “她是个拖着孩子的女人,之前还嫁过人,如今抛头露面做生意,你除了一时冲动,沉溺在这新鲜感里,又对她有几分真心?” 李继嗣被这反问问的心里又激动又生气。 崔护忙笑着摆手,说:“我这个局外人就是随口一说,不过是怕李少爷年轻少见,不更事,害人也害己。” 崔护的话真句句是忠告,以至于李继嗣听罢哑口无言。 李继嗣在马上走神的暗忖‘就算徐慕和接受了他,李家呢?’ ‘会接受徐慕和这样的儿媳吗?如果李家不接受,他如何反抗呢?’ ‘他在李家就拥有一切,不在李家就是一无所有,他又能为徐慕和做哪些付出?放弃金玉商号他能做到吗?’ “还有一个时辰的路就到驿站了。” 徐慕和策马回来告诉崔护,又扫了眼一脸乌云的李继嗣。 “你怎么了?” 李继嗣忙回神,对上慕和沉静如渊,清澈如湖的眸子。 “没什么……累了而已。” “那你忍一忍,到了驿站就能休息了。” 崔护见李继嗣情绪有了大起大落的变化,嘴角略噙得意。 第一百七十五章 历经烟波与风雨(二) 李继嗣的商队出发往玉阳关去,俞铮终于能稍作喘息,平凉州后他是片刻未得清静。 要关心李翀那边督修城防的情况,又要操心朝廷新送达的粮饷,还有新设立的河西四郡迁民安置是否顺利。 以往的左膀右臂都已独当一面,不在他身边。 俞铮府内只剩下一个曹光,故觉得心力交瘁。 这会儿,俞铮坐在书房的椅子里闭目养神,议了一整天的事,腿都蜷的难受,这会儿没人便随意的扔着放松。 他眯着了,直到觉得有人给他按揉腿,俞铮复睁开眼睛。 “回去睡吧,很晚了。” 舒绾和声的劝,“再忙也不能不睡觉呀。” 舒绾其实已经睡下了,后半夜醒来发现俞铮还没回房,便披了衣服来书房瞧瞧。 这会子只穿了件秋香色抱腹心衣,下面是白绫裙子,外头披了件长衫。 俞铮揽着她的肩站起来回房,觉得腰腿乏力。 “我给你按按吧。” 舒绾尤擅外伤骨伤,有一手绝佳的推拿功夫。 俞铮躺好,只着单衫寝衣,舒绾的手在他肩颈上每用力按揉一下,他都舒服的直叹气。 舒绾又拆了他的发髻,十指伸进散发里给他纾解一番。 “新一批上任的官吏都安置好了吧?” 原来青瓦巷住的人都去了凉州,房子都空下来,新升迁的一批又要搬进去。 俞铮倒不开手去管,就让舒绾代他照顾这些新迁上任的。 “放心吧,我已经着人去看过了,安置的顺利。” “未成家的多吗?” 舒绾略一思忖,答道:“大概五六个吧,年纪都还轻,有个跟着李将军破寒城的小郎君才十八岁,凭军功连升了七级,封了从六品校官,他自己都没想过这一仗下来自己都够成亲的条件了。” “如今裴娘子她们都随郎君去任上,你也少了帮手。” “等他们都安置完,若有意愿成家的,我帮着给找媒婆。” 只是为了协助屯田,朔州迦叶寺的媒婆几乎都调派过去,舒绾也无兵可派,但她还是不想让俞铮操心,毕竟他操心的够多了。 俞铮的眉毛很浓,舒绾的拇指腹刮过他的两道浓眉,轻轻地按压。 “我再用热手巾给你敷一敷吧。” 俞铮拉住她的手,在她掌心吻了下。 “大晚上别折腾,已经很解乏了,你也歇着吧。” 舒绾卧在他身边,伸手轻轻地揉搓着他耳朵上的几个穴位。 “今天端儿掉进水缸里呛没呛着?” 俞铮白天跟人在书房里议事,就听见院子里突然嘈嘈嚷嚷的,后来小厮进来报,说是小王子掉进了水缸里。 因有下属在,舒绾又说没事,俞铮就没多问,但心里还是放不下。 “无碍,小厮眼疾手快捞了出来,就喝了两口水,倒是吓得不轻。” 原本是奶娘看着他两个,后来实在淘气,奶娘看也看不住,只能加两个机灵的小厮陪着。 “怎么掉进去的?四个人守不住两个孩子?” 舒绾又气又笑。 “靖儿爬到假山上,端儿看哥哥上去要站的更高,上去后他又怕高了,腿颤悠悠的站不住,小厮在前头护着,没想到他往后撅,那水缸就倚着假山摆放,一下掉进了缸里,幸好有缸,不然就掉地上摔着了。” 俞铮无奈地叹了口气,“太淘气!” “你呀,因为儿子淘气,平素就羡慕人家有女儿的,可惜又没岳父命。” 俞铮伸手去摸舒绾的小腹,笑着说:“万一有呢,明儿咱俩拼一拼。” 舒绾拎着俞铮的手腕搁回他自己的肚子上。 “我才不生,生这两个都要了老命了。” 舒绾咬唇一笑,附耳与俞铮玩笑道:“要不你现在去她俩房里,再拼上一拼。” 破石城那次,太后赏赐给俞铮两个美人做姬妾,一直搁在王府里供着。 俞铮不是贪恋美色的人,而且觉得她俩是太后安插的眼线,平日里躲都来不及,更不要提宠幸。 “你还提她俩。” 俞铮斜眼看了舒绾,颇有怨气的样子。 “你看看人家徐娘子,隋大肚前脚送进去,后脚就帮十三送出去。” “我可没徐娘子那般冰雪聪明。” 舒绾撇嘴说:“而且王府又不是没地方住。” “你就不怕我为美色所动啊?到时候帮她俩欺负你一个。” 俞铮伸手掐了下舒绾的鼻子。 “你要是想欺负我,送走一批还能有第二批。” “过几年我年老色衰,你又去找哪个小娘子生个小郡主也说不好。” 她这话里满是醋味儿,俞铮笑闹着翻身将人压在身下。 “那咱俩现在就把小郡主生了,这辈子都不用麻烦旁人。” 舒绾虽嘴里占上风,闹起来被俞铮轻松钳制地动弹不得,只这一会儿便闹出一身的汗,赶紧跟他讨饶。 “别闹了……刚才你还累的不想睁眼,快歇息吧。” 夜愈发深,卧房内也安静了下来,舒绾轻轻打扇给他消汗。 …… “斥候的消息可靠吗?” 俞珩微蹙眉头看着傅公明的密报,他身后挂着一张西域诸国的舆图。 “可靠,已经截获楼兰派往柔然的密使,我身边有个早些年行走西域的小吏,咬定这个人就是常年往返柔然与楼兰的密使。” 俞珩对傅公明很信任,包括这一次关于楼兰的情报。 傅公明原本只是一个低阶小吏,此人胆大、心细且身手了得。 安王府早几年培养斥候时他脱颖而出,曾以不同身份潜入北凉和西域数年。 程仁虎几次三番能准确袭击充当七王爷买办的商队,仰仗的也是傅公明准确的情报 如今凉州已平,俞珩特向曹勤要来傅公明,在自己帐下为谋士。 楼兰虽是离九翎最近的小国,但身在要冲,且向来以柔然马首是瞻,甚至几任楼兰王都曾在柔然为质。 当初北凉谋反,自立为帝,觉察到九翎失去控制西域的能力时,楼兰是第一个跳出来杀掉九翎使者向柔然称臣的。 听闻九翎在玉阳关的驻军欲整装操戈护商队往西域,怕九翎报当年杀使者之仇,楼兰便想将消息报给柔然,伺机埋伏偷袭,阻碍九翎在西域重塑威望,以求自保。 “将军要不要出兵平了楼兰?” 俞珩听罢摇了下头。 朝廷的圣旨说的很清楚,不想再大肆兴兵,而且玉阳关也没有对西域诸国大举用兵的条件,后勤补充的粮草和载运粮草的驼队都不成熟。 “但尚未出师就被小小的楼兰设阻成功,那西域诸国对我九翎只会蔑视。” 俞珩深知楼兰此次举动的严重性。 “甚至原本愿意归顺九翎的乌孙等国也会改变主意,毕竟北凉作乱的这些年,柔然在西域的影响力太强。” “将军可有其他谋略?” 傅公介看出俞珩眼中的杀意。 第一百七十六章 挟秦弓兮带长剑 “既然楼兰先跳出来当出头鸟,以儆效尤还要的。” 众人皆看向俞珩,等他做决定。 “公介,你去将楼兰王绑回来,如果楼兰仍未被震慑,再取兵道伐之,也不违背朝廷先礼后兵的旨意。” 俞珩如今算是高阶的将军,他不仅要完成重立都护府的任务,也要遵从朝廷的旨意,顾虑自然比众将更多。 “将军,我想要五百骑,一百弓弩手。” 俞珩将令箭交给傅公介。 另安排道:“公明,多派斥候继续监视柔然,一旦出兵楼兰后柔然有异动,速派援兵。” 比起一直做情报工作的兄长傅公明,傅公介官途没那么顺。 因为公介擅养马,最开始几年没怎么被派出去打仗过,从成为驻守朔州的一名小吏开始,他就在后方熬日子。 虽然傅公介成为不少战马的伯乐,但一直未能等到自己的伯乐出现。 直到夜袭石城,俞珩亲自挑选跟他一同杀上城偷袭的先锋队成员,见傅公介胆大勇武,立功欲望强,才给他一个机会。 经石城一战,傅公介算是崭露头角,俞珩愈发器重他。 最后一次征凉州时,傅公介也作为俞珩设伏时的副手,作战果敢,表现英勇。 “楼兰处于盐泽中,带好图和可靠的向导。” 俞珩并不畏惧楼兰,但他畏惧沼泽,故最后叮嘱傅公介。 九翎最初为了越过楼兰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无数兵将困在了广袤的咸水沼泽里,也是他们用性命为代价留下了大量的地图和行军策略。 傅公介的尤擅暗杀和偷袭,这次执行活捉楼兰王的任务,他仍然准备夜袭楼兰城。 楼兰是个极小的国,城郭不坚固也不高大,虽身处于盐泽之中,用几千人马持续围城攻击也可下,但这次是威慑行动,傅公介只有几百人,攻城便是下下策。 傅公介特选了楼兰国王夜宴贵族近臣的那天晚上偷袭。 不过在行动前的白日,傅公介换上华服,收起自己的利爪尖牙,带着黄金和丝绸,随行仅三五个人,笑容和善地扮成西域随处可见的商队头目,求见楼兰王的一名近臣。 “我是九翎商队的头领,想借道往西域诸国做生意,途径楼兰,特带着丰厚的金银献给楼兰王,以表达我的敬意。” 黄澄澄的金子,流光溢彩的绫罗绸缎,令楼兰王的近臣克图垂涎三尺。 “我听说国王欲设晚宴,如果将我带进去进献这些,国王在众人面前必觉得有光,高兴之余必会重赏大人。” 那克图见傅公介只带了几名随从,且常服未配武器,又听了他一番花言巧语,晕乎乎的想答应下来。 “今晚只能你一个人去觐见国王。” 克图还是谨慎的,只让傅公介一个人去宴上。 “大人,这么多黄金丝绸,我得有两个副手帮忙,而且他们也想见见世面,见识下贵国晚宴上的楼兰美人。” 傅公介说罢,将一匣子珠宝献给克图作为贿赂。 克图是贪财之人,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比了三根手指说:“你再带两个人,不能再多了。” “就他两个吧。” 克图又特地指了两个看着更柔弱的随从。 “多谢克图大人!” 傅公介朝他拱了拱手,此时的笑声仿佛鹰枭敛尽锋芒,但仍藏阴险。 入夜后,傅公介与两个随从跟着克图的马车进了楼兰王廷。 王廷里已然是胡乐悦耳,胡舞翻飞,香雾弥漫,觥筹交错,一派热闹非凡的宴乐情景。 而此时,九翎的弓弩手和轻骑已经成功越过咸水沼泽,埋伏在楼兰城郭外。 楼兰的舞姬变幻舞蹈,华美的纱裙旋转飘飞。 九翎的弓弩手已布好箭阵,侵染了桐油的箭矢已经挂上弓弩,只等令下,如雨般的箭矢将射向敌城。 楼兰的贵族在宴上豪饮酣醉。 九翎的骑兵正按计划好的阵形,勒住了马严阵以待。 “我这里还有一件稀世珍宝要亲自献给国王。” 宴会正酣,傅公介从袖中拿出一卷精美的丝绸。 他起身上前拜道:“这是九翎新纺织出来的一种丝绸,上面有最巧手的绣娘绣成的祥瑞图案,如果国王看后喜欢,日后我会多多进奉,希望我的商队在路过贵国时能大开方便。” 楼兰王已经乐过了头,傅公介又表现的如此谦卑,他此时左拥右抱两个美人,一摆手示意傅公介上前来展示。 傅公介将卷起的绸缎放置在酒案上,缓缓地展开来。 就在楼兰王大意之时,顷刻从未展完的绸卷中抽出一柄锋利的匕首,两刀刺死了楼兰王身边的舞姬。 舞姬的鲜血喷薄而出,溅的楼兰王睁不开眼睛。 傅公介随行的两个仆从当即夺了侍卫的腰刀,在那些酣醉的贵族没反应过来前已杀了数人,瞬间控制住了宴厅内的局面。 门外带刀的侍卫见国王和一众贵族皆被劫持,丝毫不敢妄动。 傅公介劫持着楼兰王,警告众人道:“九翎的大军已经包围了楼兰城,谁敢动,动则身死!” 说罢,傅公介靠近门口的一个随从朝天上放了两发信号弹。 几乎是顷刻间,无数火箭从城外射进来,验证了傅公介包围城郭的说法。 火箭引起的呼救让楼兰王和宴会上的贵族彻底怕了,皆噤声不敢言。 他们面面相觑,面露惊恐。 “楼兰王勾结柔然,不敬九翎,大罪,我此番奉安王命令将他绑回去定罪,谁敢反抗谁就跟他一起死!” 一众贵族见傅公介是朝着楼兰王来的,纷纷扭过头不想抵抗。 城上的楼兰将军还不知道国王已被劫持,跑进来才发现,慌忙的在门口禀报道:“发现大量的九翎军队围城,至少几千人。” 傅公介除了安排几轮箭阵外,还令所率骑兵一字排开,围住楼兰城。 因夜间视线不佳,守城卫兵无法确认围城士兵人数,心理上首先畏惧。 这时一个贵族战战兢兢地说:“使者奉命带国王回去定罪,他现在不是在你手里?” 为了自保,楼兰贵族已经打算舍弃这个倒霉的国王。 反正这个国王没了,他们还能再选一个出来,何必为了他伤了自己性命。 已成弃子的楼兰国王,被傅公介劫持着从城门大开的楼兰带走。 见傅公介带着楼兰王全身而退后,弓弩手按计划又是一轮箭阵断后,掩护几百骑兵随着傅公介等人返回玉阳关。 通风报信的楼兰王和楼兰使者均已被抓到了俞珩的堂下。 俞珩看着两个披头散发,颇为狼狈的人,说:“我第一次出兵西域诸国,正缺向导。” “就让他二人带路吧。” 被绑了的楼兰王和使者被置于商队和大军的最前面,向所过的西域诸国展示与柔然共谋的下场,以示震慑。 第一百七十七章 互市 因西域地形特殊,九翎的军队不得不被处于中间腹地的沙漠分割成两路,一南一北出兵。 南路的军队由傅公介与钟卿率领,人数较少,五千余众,途径的于阗、且末等地,因国力弱小,且离柔然较远,这些都是惯于保持着中立的小国,不足为惧。 北路则由俞珩和程仁虎率领,沿途的焉耆、龟兹常年与柔然交好,并不好对付。 柔然威慑西域诸国的僮仆都尉就就设在焉耆。 按计划,南路大军的任务是护送商队,最远行至于阗,然后返回玉阳关。 北路大军则需行至乌孙,任务是与乌孙国的单于会面。 乌孙曾是九翎在西域的盟友,与柔然有世仇,欲重建西域都护府,九翎自然要先从乌孙谋求支持。 …… 南路大军挺进西域腹地后困难也只剩恶劣的环境。 虽然已经过了西域最热的时节,但商队里的每个人还是全副武装,不能露出丝毫皮肤,不然无需晒上一天就得红肿脱皮。 徐慕和惯常戴的幂篱已经不起作用,换上了坠着更厚的长纱做成的帷帽。 “往前就是且末,人很少,我们停留时间也短。” 李继嗣与徐慕和并辔而行。 “第一次骑骆驼什么感觉?” 她骑马也只刚学会,现在又换了骆驼,李继嗣不放心的扯着慕和胯下骆驼的缰绳。 虽然有军队护送沿路极为安全,但为了配合军队的形成任务,商队作息也紧凑起来,李继嗣隐隐担心第一次来的徐慕和吃不消。 “感觉要比骑马稳当。” “我还是第一次见沙海。” 徐慕和掀开一点帷帽望去,满眼皆是黄沙,看久了心都会绝望。 她渴极的喝了口水,这还是她第一次用羊皮水袋,不过不知道下次补充水在什么时候,慕和喝的极为节省,只是湿润了口腔喉咙就好。 心里想着‘等回去,一定每天都喝足了水’。 “你还没有见过中午时候的沙海呢,烈日黄沙简直如同炼狱。” 李继嗣想起自己早些年跟父亲去于阗,赶上沙暴,差点将整个商队都埋在沙里憋死。 好在向导有经验,带着几个人躲避得当。 他们从沙子里把同伴们刨了出来,但还是有三个伙计死在了沙暴里。 遗体带不走就只能埋在沙里,然而这些沙一有风就又散了,这也是为何沿途总会有白骨曝于野。 都羡慕行商往来一趟西域赚得真金白银,然而却没看见死了多少淘金的人。 “这边几个小国都盛产玉料,你只跟我借一千两银,恐怕买不了什么,这里的人喜欢丝绸茶叶,不喜欢金银。” “我看你妹夫亲自率北路军,便改主意来南路做些别的生意。” 本来李继嗣这趟来想多买些马匹回去,但考虑到北路恐遇战事,他是再不想冒险的。 徐慕和回头看了眼商队带着的几车丝绸,问道:“这些丝绸换了玉石回去能赚多少?” “按规矩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李继嗣傲娇的看着徐慕和。 “但是,因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向来是个涌泉之恩涌泉相报,滴水之恩滴水相报的人,就告诉你吧。” 徐慕和看他比出一根指头。 “一万两?” 李继嗣撇了下嘴。 如果区区一万两,还值得他金玉商号的少东家以身犯险,这老远走上一年半载? “不会是一千万两吧?” 李继嗣这次只微笑了下并没搭话,徐慕和知道自己是猜中了。 “这么多钱,怪不得你不回西川,执意再走一趟。” 慕和感慨道:“我算是明白了,你号里的丝绸堪比金玉是个什么意思。” “这也是以前,凉州起战乱后,我金玉商号涉险走西域才能有如此丰厚的利润,如今凉州已平,再建都护府,开放互市,往返的商队增多,日后就不会有这么多钱可以赚了。” “可战乱平息,重建都护府,商队沿途缴纳的孝敬也少了呀。” 李继嗣略带忧思,“谁知道呢。” 这里无异于一个钱口袋,谁到了这里都会忍不住伸手进去捞一把。 “不说这些了,你就不想问问我买什么东西回去能赚到钱?” 李继嗣自诩是西域通,李家在西域的生意经念的可是顺风顺水。 “你这个人,如果愿意告诉我,我不问你,你也忍不住,若是不愿意告诉我,我问也问不出来。” 李继嗣听罢笑起来,“徐娘子果然冰雪聪明。” “你只有一千两银,就买香料吧。” “你是说做菜用的香料吗?还是日常熏衣佩戴的香料?” 自从通往西域的路阻断后,中原地区就少有西域的香料,即使有也是作为贡品,进奉宫里的贵人。 粟特人贩来中原的香料价格昂贵,平民百姓家哪里用的起,故西域的香料渐渐在民间就稀罕起来。 徐慕和接触过的香料也都是九翎产出的,她还从未用过异国香料。 “都算。” 李继嗣掰着手说:“胡椒、罗勒,还有各种木香,你手里的钱能买上几车,回去后运到京城、金陵等繁华之地出手,肯定能赚上一大笔。” “不过下次就不要带香料了。” 李继嗣解释道:“恢复通商后会有大批贩香料的商人往来,你又不太懂这门生意,还是经营本来的绣坊好些。” “我绣坊里的绣品在这里值钱吗?” 李继嗣倾身,挨近了徐慕和说:“我金玉商号的丝绸配上你和兴源精绣的成品,能在这里直接换金子和玉石,你说呢?” 换作其他人,李继嗣是不会说实话的,故看到徐慕和惊讶的表情,他颇为得意。 “这么值钱!干脆我就在玉阳关附近的永宁或者会宁开间铺子算了。” “其实你有俞郎君这层关系,往来西域诸国行商颇为方便。” 李继嗣眼神颇有深意。 “比起我们可能要沿途孝敬,你就能省下不少银钱。”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么多?” 徐慕和好奇的看着李继嗣,他将往来西域的诸多门道都直白的告诉了自己。 比如哪些东西在西域最值钱,可以用得上哪些关系,走南路、北路分别能做什么生意,还有大致的利润,李继嗣丝毫没有保留。 这些门道可都得来往几次才能摸索出来的,对于金玉商号来说也是机密信息。 “我说了,涌泉之恩以涌泉相报。” 李继嗣很好看的笑起来。 “还有,我也盼着日后在这条商路上能常见徐娘子呢。” 这个人哪里都好,聪明、懂礼、知分寸,但就是油嘴滑舌的紧,徐慕和别过头不再搭茬。 第一百七十八章 皎皎空中孤月轮 九翎的军队没入茫茫西域腹地,身在玉阳关的人还要继续过日子。 “娘亲,阿爹什么时候回来,我都想他惹。” 小丫头说话还是有点子咬舌。 早上慕欢带她读完诗,她不知怎的蹭了一手墨,这会儿正给阿元洗手。 俞珩走了一整个夏天了,如今已是中秋团圆节,别说孩子,就连徐慕欢也极为想念。 “阿爹这次要去久一点,就快回来了。” 慕欢安抚小女儿,也像在安抚自己焦躁不宁的心。 “娘亲,我想吃月饼。” “好,一会儿就给阿元做月饼。” 阿元又搂着慕欢的脖子撒娇,“娘亲,我还想吃葡萄。” 搬来玉阳关唯一的好处就是葡萄这种稀罕的东西,吃起来容易多了。 与家里那种架上结的小小酸酸的葡萄不同,从西域来的葡萄又甜又大,阿元每次自己就能吃一串。 “好,我们先吃葡萄再吃月饼。” 眉生将做月饼的那套模具拿出来,冯妈正在准备做月饼的面皮。 “我们做五仁馅的好不好?” “我想吃葡萄干的。” 西域的葡萄,还有耐保存的葡萄干都已经成为阿元最爱的食物。 “那你往里面再加一些葡萄干。” 月蔷将装葡萄干的小盒子拿来,让阿元抓了两小把扔进五仁的馅料盆里,另还准备了枣泥花瓣儿和掺了糖的赤豆馅儿。 “元姐儿,你看这上面是什么花样儿?” 眉生拿了做月饼的模具给阿元看,上面刻着六种图案。 “这是花好月圆,这个是寿星公”,眉生指给她挨个认。 冯妈用模具在案上拍出一个又一个月饼,有花朵形、菱花形、圆形,都是淡淡的黄色。 月蔷小心地将做好的月饼拿去厨房的炉内烤,得好一会子才能拿出来。 搬来玉阳关后房子也大多了,厨房就是从前的两三个大。 慕欢带着家里上下收拾了一个多月才齐备。 房子大了,人口并没有增多,俞珩去了西域反倒少了一个,少得慕欢心里空落落的。 “大姐也不知道习不习惯,西川的店给三妹妹看着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内边不会又打仗吧?” 听徐慕欢叹气,月蔷就猜到她家姑娘心思早都不在做月饼上了。 “三姑娘内边有肖郎君在,想必没什么大碍。” “姑娘,前些天姑爷的家书上不是说已经过了楼兰,一切都好,您也放宽心些。” 徐慕欢出神,手一下一下摩挲阿元的后背,像是摩挲家里的小狸猫。 如今那只江映霞给的猫也长大了,白日里便窝在窗台上睡懒觉,到了晚上,夜游神似得往外跑。 “他内个人从来报喜不报忧。” “宗璘好歹还有书信,大姐却连个消息也没有,内个李继嗣也不知道靠不靠谱。” “就算李少爷不靠谱,还有几位将军带着向导呢。” 徐慕欢略晃了晃头,让自己别再失魂落魄的,就这样白白的担心也没用处。 里面正做月饼,小海背着一小篓果子进来,背过身去,见那篓子都堆得都冒尖儿。 “怎么买这么多?” 早上慕欢给了小海几十个钱,让她跟着濮阳去买些瓜果梨桃,一来可以晚上赏月时吃,二来剩下的也可以做果酱果脯,留着冬天吃。 “今年的果子丰收,外头全是卖果子的,我这一筐才花了二十文钱。” 小海捡了两个最大的桃子拿给众人看。 “眉生,帮小海洗了,选一些形状没那么好看的留下来做果脯。” “糖和蜜买到了吗?” 家里的糖都用来和月饼馅儿了,一点都没剩下。 “糖买着了,没有卖蜜的,我跑了好几家都说没有。” 小海将果子倒进大盆里,从最篓子底下拿出一包糖来交给眉生。 “这是五十文的糖,才这么一包,可贵呢。” “眉生,洗完后先尝尝,如果不是很酸就不用放那么多糖和蜜。” 眉生应下后便跟小海抬着一盆果子拿去院子里洗净。 眉生刚出去没一会儿,复又跑进来说:“姑娘,濮阳说外头有客人来拜见。” “姑爷不在,谢客吧。” “说是一个新任都尉的娘子来求见,不过她带了好些东西,光是礼盒就带了两提。” 徐慕欢一听更不想见了。 以往在朔州时,女眷们像王桂英、裴翠云等,在一处从不计较外头郎君们的事情。 或是高升或是封赏那都是男人们的事情,里面大家都是姐妹邻居。 可如今不同了,这些来的女眷都是为自家郎君考虑,处处殷勤,态度谄媚,轻则送礼,重责送金,要么求慕欢多吹枕边风,要么盼着俞珩多给提携。 哪一个是不求人的? 所以慕欢也不见客,东西也不收,不分谁一并回绝,免得给俞珩招惹麻烦。 都回了倒也省心,日子一久就知道俞家后院这条路走不通,也就不来了。 不过这一对比,慕欢倒是真想念往日的小姐妹,她们是那样亲密,如今四下离散,不得团聚。 若是往年,中秋团圆节时,安王府肯定会在第二日八月十六设香案,她们一同吃果子拜月,带着孩子们自自在在地玩笑一天。 “让濮阳回了,就说今天中秋,我带着孩子一早上串亲戚去了,不在家。” 眉生出去后,月蔷撇了下嘴,小声说:“姑娘听说了吗?那隋大人如今发了。” “他不是跟着李将军去平宁了吗?” 那里正在修城防,隋大肚竟也能在清水里捞出油水来。 “平宁迁去好多百姓定居,就有很多行商去兜售百货布匹,他见赚钱就看上了这门生意,跟一些安置官勾结,一部分小官小吏不敢得罪他,还有一部分贪财的,便不许别的行商去做买卖。” “他倒是成了豪强。” 慕欢冷笑一声。 这事儿月蔷这样的小丫鬟都知道,想必外头早就传的满城风雨了。 不过隋大肚仗着贾家的势,任谁也不放在眼里。 “我们管不了旁人,约束好自己就是,务必谨言慎行,不要给姑爷惹麻烦,如今盯着姑爷的眼睛多。” 说话工夫,小海先洗了一小盘果子拿进来给大家尝尝。 阿元一见果子端进来,也不盯着冯妈做的月饼看了,忙伸手要去拿桃子。 “小姑奶奶,咱们晚上再吃吧,你吃了太多了。” 月蔷怕小孩子吃东西没个饥饱,已经吃下一串葡萄,早饭都吃了好久该吃午饭,肚子空时吃多了水果就容易酸心,便握了她的手劝。 今早上慕欢给阿元在头顶梳了两个攥儿,用一指宽的两根白色长飘带扎着。 这会儿慕欢伸手拎着她两个攥儿往回拉,小丫头身体还朝着果盘使劲儿。 “阿元,你跟月蔷去看看月饼烤好了没有。” 慕欢也不让她再吃了,借口让月蔷抱她出去,好留其他人尝尝果子,歇一会儿。 阿元被抱了起来,还伏在月蔷肩膀上,回头朝着桃子伸手。 “桃纸,想吃桃纸”,还不满地哼唧了好几声。 第一百七十九章 花明月黯笼轻雾(一) 徐慕礼没想到肖彦松会在中秋节到和兴源来拜访,还带了许多月饼糕点来。 肖彦松先让四九提着大包小裹挨个院子送东西,一抬头便见徐慕礼站在西院正厅门口。 她一身丁香色长袄,下面是一截白绫裙子,鬓边还簪了一朵鲜妍的紫薇花。 见肖彦松行至阶下,慕礼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徐娘子不是去朔州了么,我担心你一个人在这边过中秋心里不是滋味,所以来探望你。” 慕礼心里一甜,带着笑容领他进去,让月蓉倒了杯茶给他吃。 到了秋月,天气早晚凉,肖彦松赶路便穿了件苍色薄斗篷,进门后脱下来交给月蓉拿去挂好。 “晚上城里挂彩灯,猜灯谜,我带你去看看吧。” 慕礼略一为难,说:“我不知道你要来,已经跟大家约好了去拜月娘。” “拜月娘?” 肖彦松略一思忖。 “月娘不是求姻缘的吗?” 西川的风俗,掌管姻缘的除了月老还有一位月娘,中秋节的黄昏,在月娘祠给她烧香,未嫁女子能求得好姻缘,已婚的娘子能求得婚姻顺遂。 “对呀。” “那你不去也行吧。” 慕礼略一羞涩,反驳道:“订了亲更应该去,求求月娘让我的夫君以后待我好些。” 肖彦松向来不信这些鬼神之事,笑着说:“那小娘子不用求月娘,只管吩咐我就是了。” 说罢,他二人相视笑起来。 “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徐慕礼还得照顾其他小娘子呢,有几个年纪小的第一次出门玩,怕乔三姐跟宋霜儿看管不过来,人多恐出事。 “我不想爽约嘛。” “好,我同你一起去月娘祠。” 徐慕礼遂心的笑起来,笑的眼睛弯弯的,说:“那我要你在月娘祠许一遍誓,以后都待我好。” “好,听你的。” 正说话,刘妈进来,见肖彦松在,赶忙打招呼,毕竟是年长的妈妈,他也赶紧起来规矩地还礼。 “三姑爷来啦,我一会儿让陈品出去多买些菜,晚上做些好吃的。” 刘妈妈是故意打趣肖彦松。 “劳您费心了。” 肖彦松又是一拜。 “姑爷坐着喝茶吧,月蓉,你怎么也没备些果子点心来,姑爷赶了半天的路,想必都饿了。” 刘妈一口一个姑爷,肖彦松听得脸红了起来,有些羞意地看了眼慕礼,她倒是坦然得很,还在悠闲的喝茶。 为了招待三姑爷,刘妈妈是把自己做饭的看家本事都使了出来。 晚饭预备了松鼠鱼,蒸了糯米藕,再浇上熬成砖红色的糖浆,炒了时蔬配上几样菇,还熬了一锅羊骨汤。 徐慕礼与肖彦松分案而食,他剔了一小碟鱼肉让月蓉拿给慕礼。 “这松鼠鱼又没什么鱼骨。” 这会子慕礼倒是不解风情了。 肖彦松在男女风月之事上就笨,慕礼这样一说倒像是拒绝,他竟哑了般不知道说什么好。 “三姑娘,姑爷好心剔下来,想让你吃着方便。” 有月芙帮着解围,肖彦松忙点了点头。 “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这傻乎乎的样子倒惹徐慕礼笑了一下。 想他明明聪明绝伦,风姿卓绝的一个人,怎么遇上男女之爱反倒呆笨起来。 “店里生意如何?” “还不错,如今和兴源也算是有些名声。” 说到这,慕礼倒是思念出门在外的姐姐,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大姐什么时候回来,前些日子写信说,要跟着李少爷再去西域一趟,我真的好担心她,二姐怎么也不劝劝她。” “你别太担心。” 肖彦松劝道:“你大姐是个沉稳的人,想必做了周全打算才决定的,而且有你二姐夫在,若是十分危险也不会让她去。” “我姐姐要是明年春天回不来,咱俩的亲事恐怕要往后推了,你不会不高兴吧?” 慕礼看向他问道。 “不会不会。”肖彦松连连摇头,却又怕慕礼多心自己不是真心想娶她,又迟疑地点了几下头。 慕礼被他逗的笑着问,“你这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虽然婚事往后推我挺心急,但我愿意等,等你姐姐回来主持婚礼。” ‘他真是一本正经’徐慕礼心里暗暗地笑他。 “我哪里是爱生气的人嘛,瞧你,总是一副很紧张的样子。好像我会同你吵架一般。” 徐慕礼觉得肖彦松每次对她的言行都是滴水不漏,一副生怕出错的架势。 “不是你爱生气。” 肖彦松解释说:“人与人就怕误会,因为长此以往的误会会形成心结,会影响感情,所以要解释清楚,你是个明理的人,解释清了就会理解。” 徐慕礼的豁达坦然和晓情明理也是肖彦松最欣赏之处。 “我哪有你说的那般好。” 慕礼略一害羞,继续吃饭。 “肖郎君,那日后我们姐儿生气,你可要多担待了”,月芙笑着插了句嘴。 人总是对在乎的和爱的人很宽容。 “咱俩以后互相担待。” 慕礼说罢,两人相视一笑,未再多言语。 想想这缘分也奇妙,肖彦松不善言辞,却碰上慕礼这样的侃快人。 …… “姐姐,你也给我画个额钿吧。” 曹雯雯看着月棠额上用朱砂笔画出来的三瓣莲,眼馋的央求着林月芙也给她画一个。 雯雯的名字是在林下女学时她自己后取的。 雯代表彩云,本来她想做手艺精巧堪比织女的织娘,织出如彩云一般的锦。 但后来曹雯雯发现她更爱刺绣,便来和兴源成了一名绣娘。 “我再给你描两道斜红。” 林月芙在雯雯的颊侧又画了两弯新月般地斜红。 曹雯雯对着镜子左边照完右边照地欣赏,都是年轻的女孩子,天性最爱美。 “月芙姐姐,这个给你。” 周凡不知道塞过来什么,还用一方紫色的帕子包着,月芙打开来一看,竟是一块好看的冰皮月饼,掰开来还是蛋黄馅儿的。 “呀,这么好看的月饼谁给你的?” 这月饼一看就贵,月芙把掰的另一半给了月蓉。 “李贵刚给我的,说是从临城带回来的,他也只得了三块。” 周凡有些羞涩的笑了。 “看看这小女婿,多知道疼人!” 嗓门儿大的乔三姐一开玩笑大伙儿就都听见了,都哄笑起来。 月芙和周凡登时被笑的脸都红的跟猪肝一个色。 “你再胡说,看我打你这个不正经的。” 月芙哪里持得住这番玩笑,转着圈儿要打徐慕礼护在身后的乔巧儿。 “我看三姐说的没错,这么多人,周凡单给了你,难怪我们多心呢。” 月芙更不好意思了,双手捂着脸直跺脚。 “三姑娘你怎么跟她们是一伙儿,一起拿我开玩笑。” 周凡更不好意思。 刚才他得了月饼就一门心思要拿给月芙尝尝,没想那么多,谁料被玩笑了一顿,这会子赶紧溜了出去。 第一百八十章 花明月黯笼轻雾(二) “月芙”,乔三姐还去招惹她,玩笑道:“一会儿拜月娘,可要好生求求跟周凡这个小女婿的姻缘!” 宋雪儿看似帮着月芙似的,一把拉住她,朝着三姐说:“姐姐可别乱讲。” 林月芙还以为宋雪儿是真心帮着她说话,还没听她说完,就跟着乱点头。 谁料宋雪儿后半句说道:“人家姻缘已定,只求以后和和美美!” 月芙打不着乔巧儿,便追着雪儿要恼她。 其实大伙儿终日相处,都能看出来月芙和周凡待彼此不一样,故总爱拿他俩开玩笑。 虽然月芙要比周凡年长两岁,但他两个也是极般配的。 “好啦,快出发吧,拜完月娘咱们还得去街上看彩灯呢,迟了再赶上宵禁可就看不成了。” 徐慕礼结束了这场笑闹,示意诸位娘子准备好,赶紧出去跟外头的郎君们汇合,好出发去月娘祠。 “周凡,你喜欢月芙?” 往月娘祠去的路上,肖彦松私下里问周凡。 周凡垂着头好半晌才说:“喜欢,但我怕她不喜欢我。” “那你觉得月芙喜欢你吗?” 周凡抬头时笑盈盈的,“她对我最好了,应该喜欢吧。” 肖彦松笑着伸手拍了拍周凡的肩。 “月芙是徐娘子的贴身人,等她回来,我跟她提这件事,问一问月芙的心意,若真是两厢情愿,那就成了这桩姻缘。” “多谢大人,大人的恩情没齿难忘。” 周凡又惊又喜,忙向肖彦松作揖。 …… 此时,徐慕和仍在异域,又逢中原的中秋节,出门在外的人最怕这个。 在这旷野之地,月亮近的仿佛就悬在头顶上,又大又圆又亮。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徐慕和望月感慨。 日落后的西域十分寒凉,与白日焦灼的热仿佛身处两个季节,她裹紧了身上的皮大氅。 “明天就能到且末了,我要吃一整个瓜。” 李继嗣伸了个懒腰,扭头看向徐慕和,试图通过打岔赶走她的羁旅愁思。 “你吃过这里的瓜吗?绿皮红瓤,一咬一汪水,放在冷水里镇过后甜丝丝、冰凉凉的,到了且末后我带你去吃。” “且末人对我们友善吗?” 徐慕和听说傅公介抓楼兰王的事情了,故担心路过的国不够友善。 “放心,南路的国都很友善,尤其是这个且末,几十年前就迁来几百户,千余人在这里屯田,且末人早就与中原人互通婚姻,血脉相融,因不少商队在且末买玉料,部分且末人与我们沟通起来毫无问题。” “你看这枚玉佩。” 李继嗣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块即使慕和这样外行人都看起来都成色上佳的血玉。 “这块佩用的玉就是我父亲几年前在且末买的玉石采出来的。” 那玉佩是一只大公鸡,雕琢的手艺也精巧。 慕和看过后反而愁容更甚。 李继嗣忙受了那块玉,追问道:“我本想哄你别想家,怎么眉头皱的更深了?” “我大女儿是属鸡的,她也有一枚小鸡的佩,我就是太想她了。” 慕和离开家也两年了。 “都怨我,要不是为了救我,你就不用来这么远的地方,或许还有工夫回明州看看她们。” 慕和抹了眼泪,怕李继嗣过于自责,反劝他。 “你不必这样想,没有你我也得跟她们有这一场分离,想必这就是我要养活她们付出的代价。” “相信我,小丫头们是不会气你离家的。” 慕和听罢,笑着问,“你怎么这般笃定?” “因为我就是这样长大的。” 李继嗣说:“我十二岁前就见过我爹六七次,小孩子变化大,长得快,有一次他回家来在门口遇见我,都没认出我是他儿子。” 听他这样说,慕和满是心疼。 “在我记忆里,他永远在外跑生意,在被父亲接去身边学做生意前,我一直如同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与母亲相依为命。” 李继嗣苦笑着。 “我小时候也气过他,他回来后还不愿意叫他爹,一直躲着他,但母亲说,我们穿的绫罗绸缎,用的一笔一纸,吃的一饭一蔬,都是父亲风里来雨里去赚得的,世上哪有白捡的钱,如果不是他舍家在外,哪能有我们的风光体面,难道还要疏远他,令他心寒吗?” 听罢,徐慕和暗想‘这个李夫人真是个通达的人。’ 一般这样的人家难免亲子疏离,她却能将李继嗣教的如此好。 慕和期盼喜儿和可儿也能谅解她。 毕竟带着她姊妹两个从赵家出来,又母女分别,都是为了能让她们不受轻视,活的体面自在。 虽然给喜儿和可儿的一切会让慕和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她仍不后悔。 …… 比起南路商队缓慢的行进,且边走边做生意,北路大军行动迅速。 主要是人数多,行军速度再慢,耗费时间长,恐粮草不充足。 俞珩率兵马已到乌孙,比起沿途所过的龟兹和焉耆虚情假意,乌孙则显得十分热情。 乌孙单于弥昆须在王廷接见了俞珩及使者。 “单于恭喜九翎收回河西诸城。” 俞珩身边的三位向导也是译官,精通两地语言。 “单于听说将军在佛手岭设伏击败蒙祖逊,极为敬佩将军。” 俞珩朝弥昆须拱了拱手。 “九翎欲在西域再建都护府,西域诸国中乌孙举重若轻,对九翎眷念颇深,与柔然世仇难平,何不这次如先辈那样,归顺九翎,协助建立都护府?” 弥昆须那张粗犷且满是须发的脸沉入思量,稍许后与身边的乌孙近臣商量。 “单于的近臣在向他进言,劝他谨慎行事。” 俞珩听完译者的转述,泰然自若。 “单于和诸位可是担忧离柔然太近,若归顺九翎恐遭报复?” 提起柔然,弥昆须板着脸沉默。 弥昆须开门见山的说:“乌孙与柔然相比势单力薄,贸然亲近九翎,恐遭报复。” “将军,左贤王马胡尔说,九翎平凉州用了二十年,这二十年乌孙一直向柔然称臣。” 俞珩理解乌孙单于和众位贵族的担忧。 虽然他们已经亲眼见到九翎几万精甲的军队,也知道凉州已平,河西重回九翎的统辖,可他们离柔然太近了,且向东还有龟兹和焉耆等国摇摆不定。 贸然与九翎修好,恐成众矢之的。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万里赴戎机 “中原人崇尚礼尚往来,这番陛下派我和使者前来乌孙,不知乌孙可愿意派一位使者去九翎?” 以往乌孙遣过质子去九翎。 毕竟断绝了二十年,九翎和乌孙已历经两三代国主,对彼此已然生疏,让乌孙的使者再次亲眼见识九翎雄壮热闹的城郭,良田百姓,才能重塑九翎的威仪。 乌孙的单于与众贵族又开始私语讨论。 俞珩必须争取到乌孙,故独自饮酒,有耐心的等他们选出使者。 这时,在小声的议论中,一个坐在末位的乌孙贵族上前来,以乌孙之礼拜在单于面前。 “将军,这是单于的王弟德昆靡,他在毛遂自荐,想去九翎。” 俞珩打量这个人,年纪很轻,虽然他长得很雄壮,须发茂盛,但从目光来看也就二十岁上下。 单于亲自扶起了德昆靡,带着他来到俞珩面前。 “德昆靡是当年九翎的泰和公主与扶砌单于所生的幼子,是我的弟弟,也有着一半九翎的血脉,作为使者跟将军回九翎,他是最好的选择。” 泰和公主,齐王的姐姐,原九翎的太和郡主,为和亲乌孙加封的公主。 但她和亲来乌孙后不过十几年就香消玉殒了。 俞珩虽然没见过泰和公主,但顿时对德昆靡顿极为亲近。 “当年随泰和公主嫁来乌孙的迁民可还好?” 俞珩记得当年随嫁公主来乌孙的有百余人。 “他们都还住在我的封地。” 因随嫁的人口并不多,原本的屯田区域也小,已经一并归到德昆靡的封地中。 大事商量完,王廷开始声乐酒色起来,乌孙人喜好舞乐,宴上少不了旋舞的胡姬。 俞珩怕自己酒量不行,便多数让程仁虎代劳。 酒过三巡,突然席上一个乌孙贵族拖刀而起。 正在给单于敬酒的程仁虎反应迅猛,扔了酒杯,迅速拔刀,一步跨过小几,挡在俞珩身前。 “右贤王说,将军能斩下蒙祖逊的头颅,他想要跟将军比试刀法。” 程仁虎听完译官的话,微侧头叮嘱俞珩道:“小心有诈!” 万一乌孙表面设宴,实则背地里早就投靠柔然,使出一招鸿门宴。 “放心!” 俞珩挎刀而起,跃过小几,与那乌孙人在当中对峙。 舞姬们见要比武,便四下散去,落座到席间。 两人言语不通,自然没那么废话,那喝的双颊绯红的右贤王拔出自己的弯刀,扔了刀鞘,朝俞珩劈砍过来。 不仅他不信,整个宴会上很多人都不信是俞珩杀了蒙祖逊。 眼前这个九翎的将军看起来虽高大健壮,但他嘴上连根毛都没长,还生了一张白面膛,根本不像勇武之人。 可惜他们并不懂‘强者,非虚有其表’这个道理。 俞珩没跟西域武士打过交道,不知他们什么路数,故头几招并没有着急拔刀,以守为主。 接了右贤王三招后,俞珩已看破他勇莽刀法的路数,并迅速找到了破绽。 他腾跃而起,突然利刃出鞘。 刃磕在乌孙武士的刀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以巧劲儿锁住右贤王的刀下压。 右贤王抽刀不得,又被俞珩的力气压得半跪在地,直到刀被压断。 右贤王也没想到俞珩看起来绣花枕头,还有两把子力气。 “他说什么?” 右贤王看了眼自己的断刀后叽叽咕咕说了一大堆,程仁虎忙问译官。 “右贤王在称赞九翎的宝刀。” ‘真会找借口’,程仁虎喝了口酒心想,明明就是敌不过,怪什么刀不好。 俞珩重伤痊愈后一直未与人交过手。 方才一战倒也试验出自己的确恢复的不错,受伤的肩膀并没有影响发力。 酒宴因为这场比试变得更热闹起来,乌孙的贵族更加的热情。 俞珩能感觉到,乌孙在各个方面的试探九翎的实力。 刚才的那场比武,乌孙至少试探了九翎将领的能力,武器较乌孙是否精良。 今日还只是乌孙,面对龟兹等国,想喝喝酒,跳跳舞就重设西域都护府,那是不可能的。 九翎若想让西域诸国归顺,成为藩属国,礼遇是不够的,还需要威慑。 让他们畏威且怀德。 也许是身上流淌着一半九翎的血统,俞珩能感觉到德昆靡对九翎的亲近。 在乌孙逗留的这几日,德昆靡经常来俞珩的下榻处。 “将军打算何时启程返回?” “等我的部将带回疏勒的质子,大军就启程。” 德昆靡神色惊诧。 乌孙上下都没有发现九翎有一只小部队已经轻骑前往疏勒。 “何时出发去疏勒?” “早已出发,就在王廷设宴的翌日黎明前。” 德昆靡愈发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的将领有些深不可测,如果单于当天晚上对九翎不敬,将受到内外夹击。 怪不得右贤王席上突然操刀而起,这个将军丝毫不慌张。 “将军,赵勇回来了。” 赵勇是个低阶将军,年纪很轻,俞珩手下的武官年纪都不大,资质最老的也就是程仁虎。 赵勇小字叫破凉,他爹生前是个戍卫朔州的判官,大概是希望儿子能大破北凉,故取了这个名字。 “让他来见我。” 赵勇风尘仆仆,一双眼睛神采奕奕,进来后朝俞珩见礼。 “将军,末将率轻骑两千奔袭至疏勒,疏勒王不战请降,并愿意将王太子单步送到九翎为质子。” “很好。” 俞珩又问道:“沿途可路过当年朝廷设立的屯田区?” 赵勇笑着答,“屯田区还在,而且安置官还是二十年前九翎派遣的那位,今年都五十八岁了,因一直没有朝廷的旨意再来,他们也不管妄动换人。” “疏勒也未曾对屯田区有过干扰,回来时路过屯田区,我们还补充了口粮。” 这个夹在疏勒和乌孙中间的屯田地也是万幸,这两国对九翎都不十分敌视。 俞珩示意赵勇可以下去休息了。 他看着德昆靡,笑着说:“疏勒的使者已到,可以返程了。” …… 九翎军队从乌孙带着两国质子返程,俞珩算计着军中粮草该作补充,故安营扎寨时,传来向导和搜粟将军程仁虎。 “这张地图上没有标注这处屯田区,但在德昆靡送我的这张图上却有,谁能告诉我原因。” 三位向导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回道:“将军,这处屯田区已经被龟兹摧毁,迁去的九翎百姓也被龟兹人抓走了。” “为什么来时途中你们没人说?” 俞珩目光扫向众人。 “这……”,三位向导期期艾艾,“我们以为九翎已经放弃了此处屯田区,毕竟还有轮台在。” “混账!” 俞珩不是个爱发火的人,且对待军中上下,他想来都是个宽从的人,颇有儒将的雅号。 这还是他第一次与人发火。 第一百八十二章 寒光照铁衣 “放弃?曾经有几十户,数百的九翎人为戍边在此屯田,本将率军溜达这一圈难道是为了放弃他们?” 众人再不敢言语。 俞珩平复自己的心情,又问道:“这些人中可还有幸存的?” 向导摇头,叹了口气。 “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凉州被北凉占据后,龟兹人受柔然鼓动,几乎是第二年便来此处掠夺,本来此处屯田人口就不多,只有补充粮草之责,轮台又被焉耆牵制无法救援,就彻底没了。” 俞珩盯着地图上的龟兹,吩咐程仁虎,“搜粟将军,途径龟兹时,要他们归还屯田区的百姓,补给粮食,少一人杀他们一人,少一粒粮就令他们献出龟兹王的头颅。” 九翎王师整装操戈巡游西域,乌孙人亲眼见到后被震慑了,疏勒人听说后胆怯了,但龟兹并没有。 在俞珩归还九翎百姓,给大军补充粮草的战书送到龟兹时,被龟兹王撕得粉碎。 “将军,听闻龟兹国王已经集结了五万兵马要与九翎大战一场。” 俞珩此次带了三万人,人数上不占优势,但他并没有被吓到。 他心里清明,刚与北凉人打完仗,收复凉州的的九翎军队士气高涨,作战勇猛,不是西域诸国能相提并论的王师。 “程将军”,俞珩将调兵的令箭给了程仁虎。 “告诉众兵士,粮草不足,我们要让龟兹人将抢走的粮草还回来。” 程仁虎跪拜接令。 “若龟兹王龟在里面不出来,先列箭阵减少伤亡,速战速决。” 俞珩亲率的弓弩手连北凉武士都闻风丧胆,几乎一轮箭阵完成,守城士兵的战斗力会削弱一大半。 “如果龟兹王真有胆量出城迎战,先用箭阵打退主力,然后合围,再以箭阵攻之。” “末将明白!” 程仁虎带着令箭兴冲冲的出去,他脑子里这会儿也有个念头‘打不进去可不行,那可是要饿肚子的。’ 九翎仍用擅长的夜袭。 按照俞珩的吩咐,后半夜,程仁虎带弓弩手列箭阵。 令下,万箭齐发,睡梦中的龟兹成瞬间烧成一片。 龟兹王没有理会城内到处起火,而是仓皇中下令集结军队出城迎战。 可比起慌里慌张的龟兹,九翎早已列队整齐。 程仁虎隐在黑暗中,直到龟兹号称的五万大军都出了城方才下令点燃火把。 他骑着黑色的骏马,身着乌衣铠甲,勒着缰绳从黑暗中缓缓地显露,如同一只欲狩猎的猛虎。 “列剑阵!”令兵挥旗。 又是浸了桐油的火箭,射向率兵冲杀过来的龟兹王军。 程仁虎亲自带五百精甲骑兵,快马冲入龟兹的阵中,将仓皇的士气再一次冲散。 其余将士则从侧翼进攻,呈合围之势。 五万人,俞珩只令程仁虎率一万余众迎击,甚至没有用上一夜,便大获全胜,结束战斗。 清晨的寒光照在九翎精甲骑兵的铠甲上,反射出银色的光芒。 程仁虎令弓弩手将龟兹王的头射在了城门上。 “听说,这只是你们的王太子。” 程仁虎策马逡巡在城下,喊道:“本将军要见杀害九翎数百民众的龟兹王,让他血债血偿!还有补给粮草,不!是把从屯田区抢走的粮食还给我们!” 龟兹本就没那么多人口,集结五万兵众已经是举国之力,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败了。 再加上一场大火,龟兹已经无力再战。 程仁虎话音刚落,甚至还没耍够威风,龟兹的城门便已大开。 龟兹的贵族带着龟兹王的头颅出城请降——他们杀了自己的王。 不过一夜之间,龟兹王被杀,贵族开城请降,俞珩觉得没什么,都是意料之中,但疏勒和乌孙质子却大受震撼。 “赵勇,你率三千兵士留在龟兹,直到他们选出新王,然后带着质子回玉阳关。” 赵勇年纪还小,接令后一懵,反问道:“将军,那选谁当龟兹王?” 俞珩略一挑嘴角,笑着说:“选一个你觉得顺眼的。” “好嘞,末将得令!” 留下赵勇后,俞珩率余部继续返程。 …… “将军,斥候来报,柔然的使团今晚启程回王廷。” 俞珩眉头紧锁,心中暗想‘解决掉龟兹,焉耆肯定听闻风声,故在焉耆的柔然使臣才会回柔然报信,求搬救兵袭击九翎。’ “使团多少人?” “百余人。” 俞珩当机立断,下令道:“陈英,你率两百骑马上出发,追上柔然这批使臣,杀掉他们。” 他指着地图上焉耆的标识,“然后提头,快马返回,与大军在焉耆会合。” 陈英跪拜接令。 “将军,焉耆王派使者来迎接我们入城,肯定有埋伏。” 焉耆突然转变态度,其中一定有诈。 俞珩面寒如霜雪,一字一句的说道:“他们会准备美酒佳肴,美人胡姬,以谦卑的姿态拖住我们,在我们享乐时柔然的大军杀到焉耆,九翎就成了瓮中之鳖。” ‘不过焉耆王想的美’,俞珩微眯眼睛。 程仁虎认真的听俞珩的分析,此刻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腰刀。 老程这个人一直都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墨水不多,故他很愿意听别人的想法。 “看来他们是吸取了龟兹惨败的经验,不敢正面出击,就来阴的。” “龟兹五万人都大败而归,焉耆便想出搬救兵这么个法子,从中坐享渔翁之利,将军可有良策?” 俞珩方才紧锁的眉头反倒舒展开。 “看陈英刺杀任务完成的如何。” 程仁虎一拍桌子,面色紧绷。 “对,搬不来柔然的救兵,咱们兵压焉耆城,还不吓得他们尿裤子。” “可是将军,焉耆使者已到,我们去还是不去?” 去有风险,不去这出戏就演不成。 “当然去!” 俞珩与谋士、副将、译官已端坐帐中,卫兵将焉耆的使者带进大帐。 帐内灯火通明,武士操刀而立,气氛肃杀。 那焉耆使者见此威仪军容竟有些紧张,笑容僵硬地朝俞珩做了个西域人的礼节。 “我王特遣本使迎接将军入城。” 焉耆使者见俞珩理都没理,仍绷面盯着自己,又说道:“怕将军归途粮草缺乏,故设了美酒佳肴,琼浆玉液,要招待将军。” 他表情尴尬地一挥手,“还有将军麾下的兵马。” “军中不缺粮草,在龟兹就补充齐了。” 俞珩仍是倨傲神色。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一夜乡心处处同 此时程仁虎的刀‘哐’的一声磕在小几上,瞬间小几深深裂开一道痕。 焉耆使者被吓得微微一抖。 勉强继续笑着说:“焉耆王愿归顺九翎,故遣我来请将军入城,城中已备金银珠宝,美人良驹,请将军带回九翎,敬献皇帝陛下。” “哦?焉耆王愿意归顺我朝?” 使者连连点头。 “我怎么听说,焉耆唯柔然马首是瞻?” “不仅杀了九翎的商队,劫掠货物,还协助柔然劫掠西域诸国。” 使者摸着自己的胡子笑起来,解释道:“我们这样的小国,不表面上顺从柔然怎么可能保全自己呢。” “我如何信你?” 俞珩星眸露寒光,盯着那使者一指问道。 “我这里有王上的国书。” 焉耆使者忙拿出加了玺印的书信,呈给俞珩。 “译官,你译给帐中诸位将军听听。” 译官上前接过焉耆的国书,浏览一遍,回禀道:“书上说恭请将军,要设宴款待,并愿以黄金骏马为归顺的贡品,以求和平。” “很好。” 俞珩唇角噙着一丝笑意。 “众将都听见了?” “听见了。” 程仁虎立马答道:“焉耆王要请咱们喝酒吃肉,说愿意归顺。” “要是敢骗咱们,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俞珩要的就是这句话,他得师出有名啊。 焉耆若首鼠两端,两面三刀,那九翎就可以正大光明的灭掉他。 “既是如此,明早启程,去焉耆赴宴。” 使者虽被程仁虎的嗓门吓得不轻,但还是松了口气,焉耆王交代给他的任务至少完成了。 …… “真没意思,走了半圈,看的都是这些个舞,听的都是这些曲儿。” 程仁虎小声跟一个都尉骑官抱怨。 他拿着杯子与那都尉耳语,“也就这酒还不错。” “你少喝点。” 都尉知道一会儿恐有一战,怕程仁虎喝多了腿脚发软使不上力气。 “这么多美女还不够你看的?” 老程平日里好色着呢,他家里娘子又厉害,不许他买小妾养胡娘,如今让他可劲儿看,他反倒不看了。 “这事儿就图一新鲜。” 程仁虎撇了下嘴,“天天吃猪肘子也腻歪。” “你还别说,出来这么久我都想家了,都想老婆儿子了。” 正说到这儿,进来一个九翎的令兵,去俞珩耳边说了些什么。 程仁虎和姜都尉皆警惕起来,隔着那些舞姬胡旋裙摆的间隙瞄着俞珩的神色。 “是不是要行动了?” 两人假借喝酒的姿态搂着对方脖子,实际在暗中交谈。 程仁虎略一斜眼地问。 姜都尉按住程仁虎,不叫他轻举妄动。 “摔杯为号,等指令。” 只见俞珩身边的林都尉起身,那正搂着美人品美酒的焉耆王像是警惕起来。 见他只是过来敬酒,又放松下来,虚与委蛇的端起杯。 就在此刻,林都尉杯盏落地,霎时九翎诸将拔刀而起。 舞乐骤停,舞姬逃散,只剩下还反应缓慢的焉耆贵族,然而他们的脖子上都已架上了九翎的腰刀。 “这是有什么误会?” 焉耆王未见柔然人来,故想继续拖延时间。 “将军继续喝酒,喝酒啊!” 他又转了转眼睛,跟俞珩说:“想必将军是没有看到我进献给皇帝陛下的珠宝,所以着急了吧。” 焉耆王第二步要用金银来迷惑俞珩。 “不必了,我先给你看样宝贝!” 俞珩一摆手,陈英从帐外提着几颗头颅进来,扔在了焉耆王面前的桌案上。 “柔然使者具已斩首。” “焉耆王,没有救兵会在今晚来救你,你得到的密报是假的,我的译官用柔然语写给你的。” 陈英面带戏谑。 焉耆王面色大惊,心知肚明谋划的计策已被俞珩看破,忙求饶道:“这是他们逼我的,我不得已呀!” 俞珩拿出焉耆王的国书,当面展开来。 “我给过你机会,但你首鼠两端,勾结柔然欲谋害九翎官吏,重罪!就地正法。” 话音刚落,俞珩身边的陈英抽刀击毙焉耆王。 鲜血四溅,吓得他身边的舞姬蹲身惊叫起来。 王廷帐外,此刻灯火把林立,俱是俞珩早已埋伏下的九翎骑兵,已经完全控制了焉耆。 俞珩将焉耆王的尸身推到一旁,自己坐在首位上,让诸将把焉耆贵族都押到面前来跪着。 “九翎陛下遣我来焉耆选一个质子归朝,你们谁愿意去?” 众贵族皆不言语。 “既然都不说话,那就是都想去。” “陈英,将所有人都绑了,一同带回玉阳关!” 既然都不愿意去,那就都去。 …… “将军,我们不马上拔营赶回玉阳关吗?” 俞珩已经看过最新的斥候密报,虽然陈英长途奔袭追赶上了匈奴使者,但焉耆和龟兹生变,柔然还是得到了消息。 “暂时不能走。” 俞珩着甲与陈英在焉耆的城上巡视,此刻城上都换防了九翎的卫兵。 “斥候密报,柔然的牧利王部将挥师南下,现在撤走,柔然就会报复龟兹和焉耆附近的几个屯田区百姓,还有南路正在贸易的商队。” “将军想迎战牧利王部?” 俞珩很慎重的点了下头。 “将军可知牧利王部可率兵众多少?”。 “不超过三万。” 陈英略谨慎的又说:“但牧利王部兵强马壮,尤其是骑兵作战勇猛。” “所以明日一早,请众位将军商议万全迎敌之策。” 虽然九翎已经近二十年未曾与柔然人在西域交战,但俞珩心意已决。 九翎只要想在西域重建都护府,就不能失去仅剩的屯田区,与柔然的仗就必打无疑。 俞珩站在异域的城上向东远眺着。 已是深秋初冬,雪从开始零星的飘落渐如飞絮。 身上的甲胄因寒冷愈发的坚硬,穿在身上又冷又难受。 “将军,要不您还是回帐中歇息吧。” 陈英一边劝俞珩,一边呵了呵热气,暖暖自己的手。 “士兵不卸甲,将军怎宽衣?” 俞珩继续与陈英在城上巡视,走过一个个放哨卫兵笔挺的脊背。 陈英看着俞珩年轻的侧脸,比自己还年轻一些,心里颇有感慨。 都知道俞珩出身富贵,军中还有流言,说他升迁快不过是宗室子弟的缘故,安王才会多提拔他。 但这一路下来,不管是对敌作战,还是个人的军纪作风,俞珩都极为出色,故跟随他的众兵将愈发信任他。 他肯相信自己的下属,给傅公介立功的机会。 他也出手大方,在龟兹和焉耆获得的战利从上到下犒赏一番,连一个普通的兵卒都分到了金子。 与龟兹人对战,他的战马冲在最前面。 他还不好色,焉耆王进献的美人全都被他放走了。 甚至这大半夜不去烤火休息,还与自己这个值夜的将军、普通的卫兵一起巡城。 看来有些人和事,只有你亲自经历过才知道真相是什么。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天涯若比邻 “将军匕首上的玉犬很别致,可是将军的属相?” 陈英见俞珩甲侧贴身带着匕首上有一只憨态可掬的玉琢小狗。 “哦,不是,我夫人属狗,也喜欢小狗。” 俞珩摘下匕首,用拇指抚摸了一下鞘上嵌着的玉雕,露出极为温柔的神色。 他却又微微凝起眉头,心里暗想‘自己离家这么久,也不知道慕欢刚迁去玉阳关习不习惯,操持家里会不会遇上难事。’ 俞珩在城上巡完后回到帐中,伺候他的随从已经将火炉备好,还准备了热水。 “将军,卸甲休息吗?” 俞珩觉得时间也不早了,他还要准备明天与众将要议的内容,穿脱铠甲极为麻烦,便说:“不必了,若困了我就阖眼歇一会儿,你将水换成热茶,然后自去休息吧” 说罢,让随从又添了两盏灯,俞珩坐去图前,细细研究焉耆城的地形。 帐外传来打更的声音,鸣金的清脆声响似乎能随着凛冽的寒风送到很远很远…… 此时,在家中的徐慕欢看着熟睡的孩子和狸猫还没有歇下。 玉阳关比起朔州要冷得多,用炭盆烘屋子根本不管用。 只要将炭盆撤下去,没一会儿就能把人冷醒,多加盖一层棉被,后半夜也会觉得脚发冷。 只能将炭盆一直搁在屋子里燃着。 慕欢怕值夜的丫头后半夜太困睡过去,看不住炭盆熏死人,便跟今晚值夜的月蔷轮流看着。 前半夜她还不太困,便撵了累了一白天的月蔷先去睡觉,等她困了自会换月蔷进来守着炭盆。 不知不觉,听见打更声,已是三更了。 阿元睡得无知无识的,小狸猫将头歪着搁在阿元的小手上,翻着肚皮也睡得香甜。 天气冷,又下雪,连小狸猫晚上都不出去狩猎了。 慕欢坐的腿僵,便披了件鸦青色皮大氅,去书案边写字消磨时间。 “层层叠叠裹银妆,漫卷飞雪天际长。” “鸳帐暖衾身独坐,孤灯单盏无成双。” 写罢又觉得诗中闺怨相思意味太浓,她还在孝中,被人看见恐不合时宜,赶紧将诗扔进炭盆里烧了。 徐慕欢从书架上将《墨经》取了下来。 这是一本手工订的书,俞珩借了别人的竹简古书后他夫妇二人轮流抄录的,为了方便他研究里面攻城器械的内容。 慕欢又从存纸张的匣子里取了两页纸来。 选了当日俞珩抄录的一篇,模仿他的字迹又录了一遍。 用这样极隐含的方式来表达对俞珩的想念。 每写一笔,慕欢都相思愈浓。 她担忧俞珩的旧伤会不会因为天气严寒而疼痛。 在家时每到刮风下雪的他就膀子疼,要用药油按摩,用烤热的膏药贴上,在军中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照顾他。 他这个人一忙起来就不管不顾的。 地理图志里说西域疆土辽阔,他行军作战恐要日夜奔袭,能不能按时吃饭,如果他再受伤了怎么办? 慕欢想的头疼,闭上眼睛用拳敲着自己的额。 “姑娘,可是困了?您去睡吧,我来看着。” 月蔷不知何时起来了。 慕欢缓过神来,撂下笔,起身将窗户开了个小缝,再换换空气。 “夜里光暗,写字眼睛疼,姑娘还是睡吧。” 月蔷知道,姑爷走了这么久了,徐慕欢一定是思念他,但没有明言,只和声劝道。 “明儿早上起来还得教姐儿习字读书呢。” 慕欢看了眼阿元,觉得空落落的心里有了些安慰。 月蔷放了会子空气后将窗户合上,自己坐在暖炉边继续守着。 慕欢一进被窝,阿元便翻身窝进她怀里。 狸猫顿失“枕头”,抬起头来眼睛还紧紧闭着,复又躺下来窝成一小团继续睡觉。 慕欢闭着眼睛轻轻拍着阿元,心思又分到徐慕和那里,也不知道商队一行人走到哪里,想着想着自己才昏昏沉沉的睡了。 …… 说起徐慕和,此时她已经跟着商队走过且末、小宛还有精绝,正身在于阗,传说中可以用丝绸换玉石的地方。 “你看这个皮子怎么样?” 即使冬天,于阗国的集市也照旧热闹。 红头发的、黄头发的、蓝眼睛、黑眼睛的,徐慕和仿佛进了奇闻异事录里写出来的神奇国度,集市上的人也千奇百怪。 在一家皮货店里,李继嗣拿起一件雪白蓬松的貂皮斗篷往徐慕和身上比。 “你穿上真好看。” 徐慕和有些抗拒的浑身僵硬。 她已经穿上一件厚斗篷了,被李继嗣强行又加了一件,根本看不出美来,反倒像一只毛茸茸、粗墩墩的母熊。 “我送给你,这件皮子就该是你的!” 徐慕和按住他要掏银子的手,拒绝道:“不必了,我身上这件挺好。” 这还是临行前慕欢给她准备的,是慕欢新做的斗篷,还没上过身,又好看又暖和。 “为什么?你不喜欢吗?” 李继嗣把白貂扔了,又换了一件染成紫色的,要往徐慕和身上套。 “我真不要。” 慕和觉得自己强硬拒绝如此热情的李继嗣有些不礼貌。 但她刚才语气倒是委婉,可李继嗣根本听不进去。 这皮子实在是太贵重,她不能收。 那件白貂的要两大锭银子,虽然慕和没看称,估摸着也得百余两,更不要提这件紫色的。 “这个呢,你手腕很纤细,戴镯子最好看。” 路过一家金货店,李继嗣又拿了两指宽的实心镯子要往徐慕和手上戴。 “这不是镯子,是金臂钏。” 慕和赶紧将那一对嵌着红宝石的臂钏摘下,放回去。 这样的金臂钏,等到夏日穿薄纱裙子时戴着最好看,不过黄金嵌着宝石更贵重了,徐慕和怎么肯要。 “那你喜欢什么,我送给你。” 李继嗣想法单纯,他不是想报答徐慕和千里赴西北来救他,就是眼见这么多美丽东西,想送给她而已。 “我什么都不缺。” 慕和怕再跟着他走下去又会被塞什么东西,便跟崔护去旁边几个店面逛,不再与李继嗣同行。 “少东家,你这样直接拿钱砸人,谁能受得了。” 李继嗣身边一个伙计小声出主意。 “女人收礼物,贵重是一方面,更看重心意。” 李继嗣是从来没有在女人身上花过这些心思的。 以往遇到的女人,只要他肯砸钱,她们就高兴。 李继嗣望着徐慕和的背影,摸了摸自己的下颌,细细的思考伙计的这番话。 ‘意义?送给徐慕和什么才能代表自己的一番心意呢?’ 第一百八十五章 错!错!错! 西域的冬天极为寒冷,尤其是夜里。 徐慕和点检一圈白日里在集市上买的几种香料后就打算躺下歇了。 褥子里搁了一个鹿皮热水袋,穿着厚袜子蹬在上面,身上又裹着毛茸茸的斗篷,再蒙上棉被,暖哄哄的,没一会儿她就连连打哈欠。 一阵敲门声将慕和从困意里又拉出来。 “是我,李继嗣。” 西域较中原昼夜有差异,这里日头升起得晚,落下的迟,故人们歇息的也晚,而且徐慕和因在异乡独居,有些怕黑,夜里睡觉不灭烛盏,李继嗣并不知道她已歇下。 徐慕和怕他有要事,犹豫下后还是起身,理了理鬓发,怕松散乱糟不礼貌。 一边将被子铺好,怕刚才被窝里的热气散出去。 “李少爷,可有要事?” 半扇门只开了一半,徐慕和隔着一拃宽的门缝问道。 大晚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恐惹来闲话,也就没放李继嗣进来。 “送你个东西。” 李继嗣从裘皮斗篷里拿出一个极精致的盒子出来。 见徐慕和没接,李继嗣朝她使个眼色,让她打开看看。 “什么东西呀?” 什么东西非得大晚上送来。 “你亲自打开看看。” 盒子里是一对玉和宝石做成的奇特珠子,徐慕和从未见识过这样精妙绝伦的东西,而且看起来就价值连城。 “这叫蜻蜓眼,是用上好的翡翠打磨成的珠子,上面嵌了不同颜色的宝石。” 徐慕和听他一说,端详着觉得确实像蜻蜓的眼睛般。 “这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慕和赶紧阖上要还给他。 白日里她连一身斗篷一对臂钏都不肯收下,何况是这样稀罕之物。 “你先别忙着拒绝呀。” 李继嗣拿着盒子,用手指着盒子下面一行小字,说:“你看这写的是什么?” “两相为睦,一团和气。” 李继嗣笑的开心,还带着一丝得意。 “这可是我在市集上挑了一整天才碰上的,一看见这个盒子,我就知道应该把它送给你,睦和与娘子的闺名同音,这次你一定要收下。” 徐慕和脸上并无笑意,沉默片刻后说:“外头冷,李少爷进来说话吧。” 她憋在心里的话,趁这会儿要跟李继嗣讲明,被旁人听去恐不好,故放他进来。 “我知道李少爷感念我的救命之恩。” 徐慕和还未说完,李继嗣便否认道:“我不是想谢你救命之恩才送你东西的,我是……” 屋子里的烛光将面前的徐慕和映衬的雾蒙蒙的,虽梳妆未整,未着粉黛,但在李继嗣眼中却有轻笼烟霞之美。 故李继嗣的一颗心爱慕之心再压抑不住了,表白道:“我是歆慕娘子,想用特别之物以表我心。” “有人跟我说,送娘子东西,不仅要珍贵还要用心意,不知娘子能不能感受得到我的一片心?” 慕和耳边掖着的一缕发倏尔垂落,她微微别过头捋了一下。 “李少爷,你我不是良配,还是另寻佳偶吧。” 她拒绝了。 李继嗣其实早有预感,因为徐慕和从未给过自己任何接受的暗示。 “你不喜欢我?” 徐慕和不怨他被拒绝的太难堪,其实李继嗣和自己都没错,错的是他们遇到的时机和顺序。 “李少爷,你是个很好的人,如果我云英未嫁,与你有这样一番奇缘巧合,或许会欣然接受你的表白,可命运就是这般弄人,我的种种经历已经让我不会为了图一时新鲜,满足一时兴起就鲁莽决定。” “你我若成姻缘,后路我必要承受千难万险。” 徐慕和勉强一笑,“吃过婚姻这场苦的人都不会轻易再踏进这条路,何况我已闯荡出能养活自己和孩子的路来。” 李继嗣听她解释后并无怒意,只瘫坐在椅子里满脸衰气。 半晌自嘲似的笑了一下。 “是不是我太无能了,让你觉得靠不住?” ‘也是有点这个原因的’,慕和心里暗想。 ‘他毕竟只是个大家里的少爷,跟赵明廷毫无差别,要听父母长辈的话,一身的宗族责任,半点由不得己,又怎能奢望他要与纲常为敌来保护一个女人呢’ 她好不容易从岔路的沼泽里逃出命来,怎能又贪恋风景再吃一回亏。 “李少爷,夜深了,你回去吧,今晚的事儿你知我知,而我这个人记性不好,睡一觉就什么都记不得,你也权当只做了一场梦吧。” 被拒绝了,又被送客,李继嗣哪好意思再打扰,赶紧起身与徐慕和告辞。 桌上那对蜻蜓眼没有拿走,徐慕和赶紧拿了追到门口还给他。 两人四手都擎着那盒子,李继嗣凝凝的望着徐慕和一双杏眸,听她用最温柔和蔼的语气说出了断情意的话来。 “回去找个值得你喜爱且与你般配的小娘子,与她白头偕老。” 听着徐慕和这番祝福李继嗣并没回答,只是垂眸收回盒子,转身缓缓地回房去了。 徐慕和阖上门,背抵着门站了好一会儿。 刚才她回绝李继嗣的表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此刻心力交瘁。 徐慕和泪眼看着那蜡泪汩汩的流下,凝在烛台上一层有一层,口中喃喃道:“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 一夜过后,慕和因昨晚睡的迟,起的就有些晚,本以为商队其他人早就下去用饭了,谁想一出门就碰上了欲下楼吃饭的李继嗣。 “徐娘子早安。” 他真的仿佛只做了一场梦,全然没有受昨夜的影响。 “你也早安。” 徐慕和还礼。 两人自相熟以后还未曾对彼此如此恭敬过。 “东西置办的怎么样了?前如果不够的话还可以跟我借,不用不好意思开口。” “我置办的差不多了,如你说的,我在香料这方面不是行家,买太多回去恐砸在手里。” 两人到了楼下分案而坐,但却挨着,李继嗣坐在了崔护那一桌。 同桌的人都醒得早,此时都用到一半了。 崔护只觉得李继嗣今天有点反常,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儿,眼神快速的巡视了后下来的两人。 “我手里的丝绸都出手了,你呢?明天能启程回去了吗?” 李继嗣别过头问了句。 “能,我也无别事要做。” 得了徐慕和的回答,李继嗣便吩咐商队里的一个副手掌柜道:“你今天去回尉官大人的话,就说商队随时可以返程。” 他们的关系又回到了令徐慕和舒服的距离,不那么亲密且以礼相待。 第一百八十六章 变数(一) 隆冬夜里,荣王府内室暖如春夏,这炭火的暖夹着缭绕的熏香,令雕梁画栋的室内凭添缠绵之意。 云雨尽兴后的七王爷敞着衣襟,额上微微的汗,阖目躺在帐子里。 汪崇华懒得更衣,连抱腹心衣也嫌麻烦,只随手捡了一件褙子真空套上,手拿帕子给身侧的男人拭去额上的汗。 “陛下今日召卓相入宫所为何事?” “圣体不健,深居简出,为了养病着夫君监国,让卓相辅政,今日怎么想起躬亲操劳了?” 汪崇华的手在俞铎的胸膛处游弋,语气娇滴滴地问。 她跟卓温娇先后入荣王府,因她年龄小故在卓温娇后面。 马夫人担心汪崇华后入府会吃亏,卓温娇占先机恐独占七王爷宠爱,特在入府前请了一些懂偏门手段的妇人来府里对汪崇华额外教导一番。 她也算是不辜负马夫人的厚望。 自汪崇华进府后,除她有月事身子不便,七王爷都恋在她房里,对其他姬妾未有宠幸。 “陛下要封俞珩为定西侯,还让他任西域的都护。” 汪崇华冷哼了一声,颇有不屑的意思。 “这年头,什么人都能封侯。” 俞珩是汪崇华的老相好,俞铎眯眼瞧了她一下。 “捷报里说,俞珩奉旨带三万人去西域扬九翎威仪,不仅震慑西域诸国,带回质子,还将不服的楼兰、龟兹等国教训一顿,最后还与柔然大战一场,仅伤亡两千余众就枭首牧利王部三万多,俘获牛羊几千,陛下闻之龙颜甚悦。” “兵部尚书奏本给俞珩请功,我跟卓相要议一议如何封赏,陛下直接封俞珩为定西侯。” 这样的军功,封侯自然没人敢有异议。 只是俞珩为安王的亲臣,俞铎还是很介意的。 “那地方,一个侯爵而已,有什么好稀罕的。” 汪崇华仍然是不屑。 “你懂个屁!” 七王爷坐起来训斥汪崇华。 他心里正忌惮安王羽翼渐丰。 将来就算他如愿在太后的扶持下登基,也不得不对手握兵权的四哥低头。 如今的西北可不是北凉横行,尸山血海,令朝野上下头疼的西北了。 那可是堆满金银珠宝、金山银山的西北,有民有田有商路的西北。 汪崇华被骂的哑了口,吓得好半天没敢说话。 “王爷,别生气嘛,这样骂妾身倒像是妾身眼馋人家,说了风凉话一般。” 汪崇华做小伏地的拉了拉俞铎的袖子,与他撒娇。 俞铎伸手,轻握了汪崇华纤细的脖子,让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你不眼馋?俞珩不是你的老相好么,当初要是嫁给他,如今也是侯夫人了,这次还迁了俞珩的娘子做二品诰命夫人,你母亲马夫人如今还没个诰命吧。” 七王爷口吻半是揶揄半是得意。 揶揄的是汪家女儿没能耐,有眼光看中京中最有才能的郎君,却征服不得。 得意的是,往日在俞珩面前刁蛮的女人,如今乖巧奉承地躺在自己身下讨好承欢。 “他哪里比得上王爷,一个侯爵怎敢与真龙之身相媲美。” 小命儿和家族前途具握在七王爷手上,汪崇华谦恭十分。 她一句真龙之身说的俞铎心中很是满意。 虽未封太子,可七王爷自认早就是太后心里储君人选。 只等皇帝病死归天,他就能登基称帝。 见七王爷面色缓和,汪崇华方才松了口气,服侍他躺下歇息,却再不敢多话,恐哪句不中听又惹他炸毛。 “老十三的娘子生的有多貌美?” 汪崇华不敢再多说话,但不代表俞铎会因顾及一个侧妃的心情就压抑自己的好奇心。 俞铎瞥了眼汪崇华。 她也算是个貌美佳人,竟在十三的娘子面前败下阵来。 “貌美还在其次,就是很有手段。” 俞铎用手指揉搓着汪崇华两瓣红唇,她唇上胭脂膏子的颜色染在指头上晕成一片。 “听说当年她差点给俞北玄当了侧妃?” 提起旧事汪崇华冷声一哼。 “那可是个攀高枝儿的人物,见了俞宗璘就变心了。” 汪崇华说罢又改了口气道:“不过,到底还是妾身有福气,阴差阳错得了伺候真龙之身的机会。” 她是怕自己表现的太轻蔑,会让七王爷觉得她心里还恋着俞珩,故对徐慕欢有怨恨。 忙用软和的小话转圜。 俞铎根本不在乎汪崇华是不是后悔。 在他眼里,汪崇华不过是长兴侯府送来的一个押宝的筹码。 他觉得新鲜就来睡几次,腻烦了就换人。 这荣王府里的女人多的俞铎都记不全。 “都说老十三不好色,本王以为他选的娘子是个孟光貌班昭才的女子,谁料也免不了俗。” 七王爷朗声笑起来。 “可见天下男人就没有不好色的,不过好的多少罢了。” 汪崇华也跟着笑,虽然她并不觉得好笑。 俞铎用那染了胭脂色的指挑着汪崇华的下颌,说道:“将来本王登基为帝,你当了皇妃,那定西侯夫人见了你仍要跪拜,你也不吃亏。” 汪崇华光听着都觉得振奋,她是真盼着那一天。 “王爷,可是我怎么听有谣传,陛下欲立安王为储君。” 俞铎听罢立即坐了起来,慵懒颜色褪尽,一脸肃杀盯着汪崇华,问道:“你听何人说的?” 其实这个谣传俞铎也听过,空穴来风必有因。 汪崇华惴惴的答,“我听阿娇姐姐说的,还说,还说清河长公主的女儿敬和县主已经跟安王的长子私下定亲。” “你还知道什么?” 俞铎一把握住汪崇华圆润的肩膀厉声质问。 疼痛和恐惧吓得汪崇华惊叫一声。 俞铎没耐性拷问一个只会道听途说的人,他转身下床,趿拉着鞋找卓温娇去了。 …… 这般夜了,卓温娇并没有睡。 她居住的室内烟香缭绕,而且刚刚沐浴完,拆了头发独坐在镜前。 七王爷负手踱步进去,盯着卓温娇的背影。 显然这个女人在等他来。 “长公主跟安王结儿女亲家的事情几分准?” 沉默半天卓温娇也没起来迎接他,俞铎退一步,不与计较,坐在她身后的椅子里问道。 “殿下也知道如今从朔州得到情报有多难,也只剩下一个刘百石堪用。” 卓温娇撂了梳子淡淡的答。 “这局面就仿佛京城全是殿下的人,只剩下王家。” 俞铎眼眸微垂,有几分蔑视。 “王家也能成扭转乾坤的人物了?” 俞铎是知道王家的一个姑爷在安王手底下当差,如今也官至三品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变数(二) “本王不过是看王家世代忠良,只要肯保持中立,体面还是要给的。” 俞铎说罢,眉头皱起来,语气急切的埋怨道:“问你敬和跟成靖的事情,你扯王家做什么。” “为了讨太后开心,殿下让栋儿跟贾璜的长女贾煜定下亲事,长公主可是盼着女儿当皇后呢,能不另有谋划么,王家不过是受长公主所托,暗中保媒罢了。” 俞铎听完猛拍了下桌子,怒火中烧。 “二姐还敢违逆太后的意思?” “长公主什么不敢啊。” 卓温娇哼了一声。 “你内个二姐,驸马尚且在世,都敢在长公主府里养男宠,她何所惧。” “太后知道这件事吗?” 俞铎深知他在这场皇位之争里最大的一张牌就是太后,太后代表着贾氏为首的外戚的意思。 太后拥立谁,贾、卓两家就拥立谁。 俞铮虽手握兵权,但一个朝内毫无根基的藩王想顺利继承皇位,他还敢造反? “知道又能怎样,敬和与成靖定亲,亲上加亲而已。” “岳父大人呢?” 提起卓相,卓温娇眼神凌厉的回瞪俞铎。 “殿下还记得卓家?还记得我是卓家的女儿?” 卓温娇对汪崇华的这个下马威很不满。 区区一个汪崇华,俞铎竟敢将最大盟友的女儿晾了一个月。 他还不是皇帝呢,甚至还未封储君,变数尚存。 “这也不是吃醋的时候。” 听出她吃醋,俞铎语带笑意走过去,扶着卓温娇的肩哄道。 卓温娇是故意把风声漏给汪崇华,借她的嘴说给俞铎听,好让他过自己这来。 “殿下还用担心我父亲?” “他原本是两边各压一注,如今我都到你身边来做侧妃了,你还担心什么?” “那卓相有什么谋划?” 卓温娇转过身来,嫣然巧笑。 “放心,他提防着长公主呢。” 说罢,卓温娇显露出一丝得意,“可殿下若是为了一个侯府丫头就冷落他两个女儿,他也难免寒心。” “我怎么会冷落你呢?” 俞铎抱起阿娇往床上去。 只不过他在汪崇华那里精力已经耗尽,这会儿想讨好卓温娇也只有心无力。 “卓文成生完则林也算是废了,瞧着撑不了几年。” 卓温娇语气冷淡地让人难以听出卓文成是她的亲妹妹,仿佛提起一个宿敌。 “殿下别被美色蒙了眼,没良心的让后来者居上。” 俞铎知道阿娇说的是汪崇华,一连说了好几个放心,又许诺道:“她什么时候也配你吃醋了?” 这话倒是说到卓温娇心坎里了。 她再不济,也是在最有利的皇储人选中选来择去。 汪崇华不过是一颗被抛弃的棋子,从盘上捡下,扔来丢去。 “娶你之前,我已经承诺岳父大人,只要文成一死,马上立你为王妃。” 王妃有什么好稀罕的,当皇后才是目的。 当初卓温娇与俞铮的亲事出现意外,令她始终耽搁着未能婚配,卓文成明里暗里揶揄她命不好。 如今卓文成因拼命生儿子,落得一身的病,连命也快赔上,倒是给她这个命不好人留下儿子和正妻之位。 想着‘大仇得报’,卓温娇终于满意的露出笑容。 这会儿身在京中的七王爷和七王爷一党都成竹在胸。 也不能怪他们志得意满,连俞铮也没想过命运会有那么多变数。 俞铮拿到王家的密信,答应跟清河长公主结亲家,也无非想俞铎登基后朔州的日子能好过一些。 俞铮这会儿根本没有夺位的心。 他手下的诸将,包括俞珩在内,也没有一丁点儿的野心。 他们只想经营好西北封地,按期完成城防的修建,维护好都护府,繁荣互市,还有一家人平安团圆。 …… 奉天殿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儿,王昕接密旨宣他入宫,这会儿正候在内殿等皇帝喝药。 虽然这会儿皇帝还能起来,还能讲话,但从这隔一会儿就发动一阵的咳嗽中,王昕听得出皇帝的寿不长了。 内侍奉上去的药俞铠也只喝了半碗,就摆手让殿内伺候的人都退下去,只留下一个贴身的老监黄选。 “给王尚书赐坐。” 俞铠歪在榻上,脸色发灰。 “密宣你来,是想问问你对立储的看法。” 俞铠年纪不小了,有没有病,这个年纪的皇帝都该立储君。 可皇帝唯一的儿子悯太子已经殁了,只剩下两个亲弟弟。 王昕起身拜道:“陛下,朝中关于储君的看法主要有两个,一个是荣王,一个是安王。” 俞铠听罢示意王昕坐下,笑着说:“尚书大人,朕知道王家满门忠烈,从不参与党争,但朕刚登基就加封你为太保,视你为心腹之臣。” 说到这俞铠又是一阵咳嗽。 王昕忙跪下,“陛下的恩宠……” 俞铠打断王昕,“朕问你的不是朝中的看法,而是你对储君的想法。” 王昕还是犹豫,回道:“陛下,老臣的女婿李翀在安王手下为臣,在立储这件事情上应该规避,” 王昕不是没有想法,但他不想改变王家素来在朝中中立的位置。 “朕知道,就算你儿子王勇在安王手底下当差,你也不会有私心。” 俞铠的这句话无疑给了王昕极大的肯定。 若王昕再为了自己沽名钓誉,他又怎能对得起皇帝对他的恩泽。 “臣既得陛下青眼,自然要肝脑涂地以为报,不能再沽名钓誉,要为圣上分忧……老臣觉得安王是储君更合适的人选,虽老臣的女婿在安王封地为臣,但愿学祁黄羊,举贤不避亲。” 听见王昕的回答,俞铠终于顺了口气。 他先是一阵咳嗽,然后气虚的说:“满朝文武,皆举荐七弟,七弟自然很好。” “前些天郭博士来给朕讲书解闷儿,讲到了史记中的吕太后本纪,朕听完郁郁寡欢了好几日,病也更重了。” “少帝,前后少帝,一个不够,要两个。” 王昕听懂了俞铠的话外之音。 贾太后自俞铠起就把持朝政,甚至还盼着推七王爷上去继续把持。 显然皇帝并不想外戚这株要将皇帝吸空的藤蔓继续繁茂,他也不想将储君之位给七王爷。 “四弟也很好,他替朕平了凉州。” 俞铠喝了口茶润润,喘了一会儿说:“朕也算看着他二人长大,四弟从小就更有主意一些,故太后说他耳根硬,不听劝,他越大越厌恶他。” “朕还记得老四七岁那年,太后要将卓相的女儿许给他,他摇头说‘卓贾两家人人皆成姻亲,他娶阿娇简直如同汉惠帝娶了张皇后般可笑’气的太后打了他一顿。” 说罢俞铠笑着摇了摇头。 第一百八十八章 家山千万里 “亲虽定下来,但四弟还是成了唯一一个无姻亲纠缠的人。” 王昕松了口气,他的回答正中皇帝下怀。 因为皇上不喜欢外戚,也不想再让外戚成为吸血皇帝权力永不满足的血蛭。 七王爷已经成了太后手里棋,但安王不是。 而且此时的安王不再是被驱逐离京,丧家之犬般地安王。 “朕知道自己身体。” 俞铠面露哀戚。 “只现在还残存力气,留下最后一旨亲笔手书,就给素来宠爱的王尚书吧。” 王昕听罢顿时五雷轰顶,明白皇帝有密诏要给他。 俞铠身边连符皇后都信不过,只有一个先帝留给他的老太监黄选还信得过。 故示意黄选说:“你,带着王尚书去取手书,让他直接出宫,不必再过来伺候了。” “日后王尚书也不用来请安了。” 俞铠又叮嘱了一句。 王昕跪着,满面惊恐的抬头看了眼俞铠。 圣容虽疲倦,但却回应给他一个坚定的眼神。 皇帝要将册立储君的诏书给王昕保留,待到皇帝驾崩,王昕身为两朝元老就可以拿着遗诏,助安王登基。 王昕跟着黄选退出奉天殿。 他此时浑身冷汗,心中暗想‘陛下竟然毫无预兆的将重任托付给自己’。 但王昕也清楚,俞铠为何要托付给他。 京中全是太后的势力,除了卓家两家,只有王家尚能调动一支禁军。 “王尚书,陛下圣体不康健,内外忧患,但为了九翎仍能强撑着,谋划果决,您是他最倚赖的臣子,别辜负圣恩。” 黄选到底是俞铠的贴心人,最后提醒王昕忠君之事。 将密诏给了王昕后,黄选又正色,大声宣口谕道:“尚书王昕,年老体迈,有心侍上然力不足,朕念多年君臣之情,令王昕闭门修养在家。” 王昕接了口谕后被黄选扶起来。 这是朝中皇帝疏远一个臣子体面的做法,暂时保留他的官职,以在家闭门修养为借口,实则反思。 在外人看来,这就是臣子失宠的表现。 “尚书大人去吧,就像陛下说的那样,不用再进宫了。” 越是疏远王昕,太后和七王爷就会越忽略王昕。 这是俞铠能给王昕的最后一道护身符。 …… 王昕得罪皇帝,失宠在家思过的消息很快传开。 本来七王爷听闻王昕入宫面见皇帝后十分焦虑,他怕王家在立储这件事情上能搅起风波来。 没想到传出来的却是利好消息。 “陛下为何如此盛怒,王昕是好歹有太保之封,竟在内殿被打发走了。” 卓温娇斟茶从旁伺候。 “黄选说陛下知道了长公主跟四哥结成姻亲是王家暗中撮合的,很是生气,以为王家暗中结交安王谋私,尤其他家姑爷还是安王的人,说他辜负信任。” 显然俞铎对这个理由深信不疑。 皇帝确实一直讨厌长公主,说长公主私德不检点,还好权,一个宫中女眷竟喜欢结交外臣。 将长公主和安王牵起来的纽带,皇上能不厌烦么。 “殿下,皇帝为何还不立诏?为何不光明正大的封您为太子?” 卓温娇不明白,既然陛下已经不再考虑安王,连王家都训斥疏远,何不下诏立太子,也好给前朝一颗定心丸。 陛下迟迟不下诏也是俞铎的心病,令他夙夜不能寐。 “会不会是太后的意思?” 卓温娇一提这个想法,俞铎便挑眉瞪她一眼。 质问道:“太后难道还不放心我?” 卓温娇就是这个意思,但她见七王爷不悦,没敢再继续说。 她只心里暗想‘储君之位悬而不绝,太后才有绝对控制七王爷听话的能力。’ “难道不是太后明说直言想让本王登基?还几番给大哥施压,除了我太后还有其他选择吗?” 天底下最想让七王爷登基的就是太后了。 这会儿见七王爷恼了,卓温娇觉自己失言,哄道:“我父亲说,可能因为陛下失了独子,旧病复发,怕这会儿立诏勾起他思念儿子,和油枯灯灭的悲凉,以致病情更重。” 听罢,俞铎斜眼瞪她。 “你这不是知道原因,还来质问本王做什么。” 卓温娇自己塞了嘴,忙赔罪道:“妾身只是个小女人嘛,平素夫君的宠爱与冷落又无常,故养成了遇事患得患失的毛病。” 俞铎听出些闺怨的意思,冷厉的颜色终于有了缓和。 卓温娇趁俞铎这会儿心情好了,想将自己的事情办了,故让侍婢端酒来。 “殿下,今天贾敦的娘子解氏来找我,他家也不知道从哪儿听说玉阳关缺个刺史,吏部明年要选个人派去,故来王府求着妾身,给她夫君在殿下面前引荐引荐。” “如今商路通了,贾敦去做刺史对殿下有不尽的好处,既是殿下提携,他们家怎敢不多孝敬呢。” 俞铎饮阿娇奉上的美酒。 这是西北送来的葡萄酒,味道甘美醇厚。 “贾敦?可是内个太后很喜欢的侄孙儿?” 卓温娇连连点头,“就是他,贾长芳的孙子,他爹死的早,自幼由祖父带着出入宁寿宫,最得太后的喜欢,说他相貌好,人机灵会说话。” 贾敦这个人擅长养鸟雀,总能给太后进献稀罕的品类,太后又喜欢珍奇的鸟,故很宠爱贾敦这个侄孙儿。 对他简直比对贾璜的儿子们还亲近。 还有人说贾敦的仪容很像卓相年轻时候,太后是爱屋及乌。 不管太后是不是真对卓相这个妹夫有点旧情,但至少因贾敦生出流言,可见太后对他的偏爱是真的。 俞铎暗想‘把刺史的差事给贾敦,一来能笼络他给自己谋财,二来能讨太后高兴,也算两全其美’。 “好,改日我跟舅舅提。” 卓温娇听俞铎应了下来,忙又斟了杯酒奉上。 心中暗忖‘西域这只肥羊算是叼在嘴里了’。 “你这样鞍前马后的给解娘子夫君谋官,她给你什么好处啊?” 俞铎伸手挑了挑卓温娇的下颌,挑眉问道。 “妾身是殿下的人,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致,哪里稀罕他们送的,不过是不想在解氏面前丢人罢了。” “她来求我而不是去找荣王妃,若办不成倒显得妾身在殿下这里没脸面,不如妹妹了。” 女人果然都是爱吃醋,喜争宠的,做的一切无非就是讨夫君的喜欢。 俞铎显然对卓温娇这个回答很满意。 卓温娇真只是这般吗?那也太小看入荣王府的女人们。 ‘府里的女人们,人人想做贾太后,无人想做符皇后,只有男人们自己把自己当回事’,卓温娇心里冷冰冰的想。 第一百八十九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 “娘亲,阿爹快回家了对嘛?” 俞珩也走一年了。 他走时阿元说话还有点咬舌,如今嘴快的像个小大人儿。 连徐慕和都说,守着月蔷和眉生这两个话口袋子,姐儿说话麻利是早晚的事儿。 慕欢把家书给阿元看,她也习字了,虽然还念不全。 “娘亲,我看不懂,阿爹信里有没有说想我?” 阿元捧着信一本正经看了好半天,最后还是抬头问徐慕欢。 “等你阿爹回来,你自己去问他,问他出门这么久有没有想阿元呀。” 俞珩与徐慕和是一同出发往西域去的,但因对柔然作战,徐慕和都回来了,俞珩却迟迟未归。 徐慕和担心耽搁慕礼的婚事,故在玉阳关住些日子后便启程回西川了,又只剩下慕欢孤身一人带着孩子。 因俞家在孝中,不宜待客,连裴翠云来的次数也有限。 好在他要回来了,慕欢心里暗暗欢喜。 “我要把我写的字拿给阿爹看。” 阿元开始忙活起来。 从匣子里把她日常写的字都翻出来,还有一张她过年时画的年画。 “还有平安福,阿元要亲手给他。” 她将一个小匣子打开来,扣在床上倒出一堆零零碎碎,数宝贝一样的说:“这都是我攒的,都给阿爹。” 可惜俞珩是夜里回来的,他回来时阿元都睡熟了。 俞珩都没来得及脱下甲胄,便蹲跪在床边的脚踏上,搂着熟睡中的女儿又亲又抱地稀罕。 离家那晚是俞珩哄阿元睡得觉,睡着后俞珩用拃数量了女儿的身高,如今过了一载再量,竟多长了一拃。 “从接到书信得知你要返程那天就日日念叨。” 慕欢站在门边看着父女二人窝心十分。 “你独自带她辛苦了,阿元没太缠人吧。” 两人怕吵着孩子,便去厅内说话。 “还好。” 慕欢有失子之痛的经历,俞珩就怕自己不在时阿元有个大病小灾,急坏了慕欢。 “你没受伤吧。” 俞珩的甲胄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像是装进壳子里。 可惜仍在孝中,他二人仍得守礼分居而住,慕欢也不能帮他卸甲。 她是最了解俞珩的,报喜不报忧,受伤了也瞒着不肯说。 “没有,如今我是将军了,不会轻易受伤的。” 慕欢噙在眼里的泪啪嗒啪嗒的落,团圆本是喜事,她也想极力忍着不哭,奈何在俞珩面前,她人也忍不住。 “将军才冲在最前面呢。” 她吸了吸鼻子略带娇嗔的回了句。 “诰命夫人的吉服好看吗?” “好看”,慕欢点了点头。 “就是还在孝中不能穿,我是素服接旨的。” 慕欢第一次封诰靠的是自己,这次因俞珩封侯,加封了夫人。 俞珩觉得这是他送给慕欢最好的礼物。 “以后你是不是就不住在玉阳关了?” 俞珩还是都护,都护府在轮台,若是不许家眷随同,日后岂不是要久分离? 俞珩知道慕欢在担心什么,安抚她说:“放心,我走到哪里,你和阿元就随我去哪里,我怎么舍得与你久分别呢。” “我让濮阳烧了热水,回房沐浴后早些歇息吧。” 他二人像是被分离的牛郎织女,虽近在咫尺,但隔着不可逾越的银河。 慕欢送俞珩行至门口,迟迟不肯回去,又不敢倚门望他背影,只关了门默默垂泪。 只是慕欢不知道,俞珩没有走,两人隔着门,相对而立许久。 俞珩甚至能听得见慕欢轻轻啜泣的声音。 他手掌轻轻抚上房门,想起以往安慰她时轻抚她的长发和薄背。 …… 俞家的团圆因在孝中显得悲情凄惨些,但程家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裴翠云表达思念的独特方式就是‘揍’程仁虎。 用她握起的拳,一拳一拳砸向程仁虎健壮的身体,每一拳承载着思念的重量。 程仁虎对这种表达方式丝毫不厌恶,反而一脸享受地接纳朝他砸去的百八十拳。 “媳妇儿你看这是啥。” 程仁虎给裴翠云握拳的双手套上一副翡翠镯子,绿的发亮,颜色像是水里的光滑鲜亮的水草。 “哪来的镯子?” 裴翠云摸了两把眼泪问。 程仁虎也没回答,拉着裴翠云往床上去,将他带回来的一匣子宝贝一股脑的倒在床上,然后赶紧放下床帐。 “我的娘啊,咋这么多宝贝?你又去干内事儿了?” 以前安王被七王爷欺负时缺钱,就会让程仁虎去找给七王爷办事的商队发财。 裴翠云见这么多金银珠宝,以为他又去装强盗打劫了呢。 “胡说,这是赏赐的。” 程仁虎把十几个戒指全都套在裴翠云手上,捡出一对最沉的耳坠子给她戴上,在她脖子上套上一圈又一圈的珍珠翡翠项链。 “还有进献的,侯爷全都赏给了我们。” “那这都是咱家的了?” 说话的工夫,程仁虎将十几个玉钗金簪都戴在了裴翠云头上。 程仁虎本就黝黑的脸被西域的风沙一吹愈发粗糙,他一挑浓眉说:“当然!全是咱们的。” 听罢,美的裴翠云张开十指翻来覆去的看。 “这一趟没白去。” 程仁虎仰躺着,看着裴翠云忙着往自己胳膊上套金臂钏。 “你是不知道这一趟多苦,跟柔然打仗时,风沙大的睁不开眼睛,飞沙走石打在脸上跟扇嘴巴子一样,一个骑兵因马骑得快,被一个飞石打中,牙都打掉一颗。” “后来开始下大雪,那铠甲冷的像是冰一样,手冻的连刀都握不住。” “天天刮风,都把我们吹成野人了,还没有水洗澡,都臭了。。” 满头珠翠,穿金戴银的裴翠云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吓得程仁虎一激灵地坐起来,伸手去捂她的嘴。 “娘子你哭什么?” 他压着嗓子问。 “我就是想……这些金银珠宝虽好,都是你用命换的,我就,我就难过的想哭。” 裴翠云抽抽噎噎哭着讲。 “相公,要不咱回家吧,回献阳,反正咱们有这么多钱,咱不干了。” 裴翠云抹了一把鼻涕说。 程仁虎笑的满眼褶子,一口雪白的牙龇出来,又让裴翠云想起家里那头叫驴。 “回献阳我就又是个种菜的了,你愿意啊?” “我嫁给你时你就是个卖菜的。” 裴翠云蹬了他一脚。 “娘子心疼我,我知道。” 程仁虎搂着裴翠云宽厚的肩膀傻笑,又捡出一条项链挎在她脖子上。 正如慕欢曾歆羡的说过,裴程夫妇的情爱表达就是如此质朴实在。 第一百九十章 诉衷情(一) 从西域发了财的不只程仁虎,还有徐慕和。 她真没想到自己带回来的香料值那么多钱,除却还给李继嗣的一千两银,她净赚了一千两。 当然净赚这么多还得感谢李继嗣。 徐慕和是香料方面的门外汉,若不是有李继嗣帮忙搭买家,讨还价格,恐怕赚不了这么多。 那些个猴精的掌柜,见徐慕和是愣头青就故意压低价。 徐慕和唯一遗憾的就是赶回西川已是秋天,因为赚这笔钱,慕礼的婚事不得不推迟了好几个月。 婚后三日,按惯例新娘子回门。 奈何明州离得远,徐慕礼便跟肖彦松赶了车从细水县往和兴源来小住一两日。 他夫妇知道徐慕和如今什么也不缺,来时便提了半袋新小米,几筐时鲜瓜果。 都是自家田里种的,虽不稀罕却也吃个新鲜。 肖彦松知道她姊妹俩要说悄悄话,故见礼后就去外头坐了。 慕礼一副新妇打扮,又俏又喜庆。 下着石榴红裙子,白绫对襟长袄,外头罩了件桃粉色半臂,襟上绣的并蒂莲,脸上始终带着甜甜的笑容。 “你婆母回去了?” 慕礼点头,“婚后第二日喝了我跟夫君敬的茶就启程了,她住不惯这里,且明州家中也离不开她,公公写了几封家书来问这边的情况。” “家里人手可还够用?” 他夫妇刚成家,诸事繁杂,长辈又都不在身边。 慕礼又点头,“够用,秦夫人带了两个婆子三个丫头,几个杂役小厮来,全都留在这边,且都是肖家旧仆,而且不还有眉生么。” 从玉阳关回来时,徐慕欢见大姐身边也没带个丫头照顾,便让眉生跟着徐慕和一路伺候。 等慕礼嫁人,慕和觉得月蓉她们年龄偏大,也该踅摸人家嫁人,便让眉生跟着嫁过去。 眉生是慕欢调教出来的,又是家生子,且有扶助新妇过日子的经验,是最适合的人选。 “他待你好不好?” 慕礼努嘴儿,仍隐不住笑影儿,说:“这才几天啊,得日久见人心,新婚肯定都是好的。” “你呀,年纪小倒处事老道。” “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慕礼撂了茶碗。 “夫君昨日与我说起周凡,说他看上了月芙,两人若真是情投意合,倒不如成全这桩姻缘。” 以前大家多拿他俩开玩笑,没想到竟真成了,徐慕和多在外奔波,竟也没注意到。 “他俩在一起,真是好姻缘。” 先不说周凡和月芙般不般配,于徐慕和来讲,至少月芙不用外嫁,她也不会少一个帮手。 姐妹俩正说话儿,月蓉进来禀,“娘子,外头来了个面生的小娘子要见您,但又不像是生意上的事。” “姑爷问她,她也不答话,只说要见您。” “一个人?” 月蓉摇头,“她带着个丫鬟,还一个赶车的车夫。” 一个姑娘家,不为生意事情来店里找徐慕和,谁听了都一头雾水,但又十分好奇。 “姐,要不我先去会会她,看她什么来头。” 慕和怕慕礼莽撞,且今日他夫妇是娇客,岂能怠慢。 “不,你坐在这喝茶,我去去就回。” 徐慕和带着月蓉去柜上见这位莫名找上门来的小娘子。 …… “姑娘姑娘,她来了”,那小丫鬟一见徐慕和出来,便小动作地扯了下正喝茶的小娘子的衣袖。 两人是互相打量,谁也不认识谁。 徐慕和见这位小娘子身穿藕荷色双襕裙,靛青色对襟儿罗衫,满头珠翠,青春年少。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上下的打量自己。 “姑娘请坐,不知来店里找我所为何事?” 月蓉给徐慕和也上了碗茶。 那小娘子转了转眼睛,正在找借口的神态全显在脸上,是个半点心机也没有的人。 “是想在小店选嫁妆?” 小娘子听罢像是突然得了一个借口,点了下头,说:“我就是来置办嫁妆的。” “不知姑娘还却缺什么物件?说了我好给姑娘介绍。” 徐慕和起身带着她在店里转悠,但看得出这个小娘子并不是来置办嫁妆的。 且不说她身边没个长辈陪同,心思也全然不在店里的货品上。 徐慕和没有开门见山的戳穿她,就是想旁敲侧击探出她来的目的。 故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留给她下。 “姑娘嫁衣可准备了?” 徐慕和拿了一套样子给她瞧。 “徐娘子青春几何?” ‘果然这位小娘子无心买东西,意在自己’,慕和翻着嫁衣的手一滞,心中暗想。 “肯定要比妹妹虚长几岁。” 慕和又拿了一套花样子递给她。 “这里都是绣被褥的花样,姑娘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徐娘子既然比我虚长几岁,那嫁人了吗?” 连月蓉听罢都皱起了眉头,徐慕和倒是仍施施然的,也不因她的唐突而恼怒。 “若我嫁过人,姑娘可是想在置办嫁妆上问问我的意见?” 小娘子没得到满意的答复,微微撇了下嘴。 “那你有相好的吗?” 月蓉再听不下去了,要跟这个来找茬的小娘子理论,却被慕和拦下。 “我又不像姑娘要嫁人了,怎么会有相好的呢。” 小娘子咬了下唇,又说:“有传闻说和兴源的徐娘子跟金玉商号的少东家两相好,是真的吗?” 慕和心里了然,这个小娘子怕是跟李继嗣有关系。 要么小娘子是李家给李继嗣定的亲,要么就是恋慕李继嗣。 她听了谣言就来找自己想问个清楚。 徐慕和摇了摇头,没有急也没有气。 “姑娘年纪轻,不懂得众口铄金的道理,传闻啊谣传呀,最听不得,即使听了也当耳边风,转头就忘了,哪有人四处登门求证的。” 她既然不想看,徐慕和便将花样图册又放回去。 “而且姑娘怎么不去问李继嗣,反而来问我?” 那小娘子本就没理,徐慕和给她软钉子,她便哑了口只脸上还没悦色。 “你这人倒是厉害”,小娘子身边的丫鬟见主子哑口了,开始帮腔。 “我家姑娘要与李家定亲,这才来问问。” 那小娘子倒是不笨,婢女这样一说岂不是丢了自己的名声,忙瞪了她一眼,让她住口。 “我不是来问李继嗣的,我是来买东西的。” 慕和心中暗笑她,‘果然是个没心机的单纯小姑娘。’ “既是如此,姑娘就慢慢选吧。” 徐慕和转身欲走。 “我叫陆小眉,谢娘子今日费心帮我挑选。” 听她自报家门,徐慕和转过来,笑着给她还了个礼。 第一百九十一章 诉衷情(二) “姑娘,她是谁呀?找上门来什么意思啊?” 回了后院月蓉追问道,她不知道李继嗣对徐慕和表白过,故一头雾水的。 “你没听她自报家门么,姓陆,是一个要跟李继嗣定亲的姑娘。” 月蓉撅着嘴嘟囔,“她定她的,干嘛来找娘子晦气,还说市井流言坏姑娘的名声,就该将她骂出去,不问自家男人,跑别人家乱叫。” “她也是个没算计的。” 徐慕和见慕礼正在东厢房跟绣娘们叙旧,便回了卧房。 “若是真有心计的,恐怕就不会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办法,被人听了去,也坏她自己的名声。” “那我们要不要跟李少爷说这件事?” 徐慕和忙阻止道:“切切别告诉旁人,你我知道就好,若是旁人问起,就说是置办嫁妆的。” “外头如今有了流言蜚语,止是止不住的,咱们要越发疏远李少爷,再不往来,流言便不攻自破。” “怎能不往来?咱家还得做李家的生意呢。” 徐慕和笑了下,“外头有周凡,还有那么过伙计,只要我不跟他往来就行。” 她在西域时已经跟李继嗣讲清,他也再未纠缠过,不会有后续。 “姑娘,要不要我去打听下陆家。” “你不准去”,慕和口气略带严厉。 “她自报姓名确实是想让咱们去打听她,觉得打听完势必有不如她的想法,或是心生卑微,知难而退之类的念头。” 慕和嘴角噙着一丝无奈的笑。 “然而咱们也不想跟她比,也无心恋着李继嗣,何必置无缘无故的气,传出去反倒坐实了流言,无一点好处。” “我知道了,姑娘放心,以后我们跟李家往来也会谨慎的。” 月蓉听训后点了点头应道。 “月蓉,你去看看厨房预备的怎么样,今天三姑爷和三姑娘回门,可不能慢待。” 刘妈妈年纪大了,徐慕和新请了两个在厨房做饭打杂的媳妇。 第一次预备席面,怕她们弄砸了。 月蓉去了,卧房就剩徐慕和一个人。 她静静地在给喜儿做书包,佟夫人信里说孩子过了明年就可以送去学堂启蒙了。 这是最时兴的一个款式,连书包的肩带上慕和都细心地选了花样。 慕礼走路没声音,走近了慕和才听见。 “姐姐,刚来的是谁啊?” “置办嫁妆的。” “是哪位熟人家有亲事?” 能点名让徐慕和陪着选的,想必是和兴源的老客户。 “哦,金玉商号李家。” “李继嗣未过门的娘子?” 徐慕和点头,仍认真的绣书包。 “我跟着出去就好了,也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物。” 慕礼正在嗑松子,她最喜欢吃这些干果,故慕和提前让家里备了不少。 “长得十分好,跟李少爷很般配,是一对璧人,说话行事也单纯率性。” “姐姐,你真的没喜欢过李少爷吗?” 徐慕礼也听过大姐跟李继嗣的流言,平日这位李少爷又总是往和兴源来,慕礼以为他二人或许有些超出生意上的感情。 慕和没有对上妹妹的眼睛,像是一心绣书包。 她沉默会子说:“我心里最盼望的事儿就是多赚钱,日后赡养母亲,喜儿、可儿读书,吃穿,嫁人都能体体面面的。” “那你就不为自己考虑吗?” 慕和笑了,看了眼妹妹,“我现在也很好啊,生意做的还行,有银子赚,接下来给到了年纪的身边人都寻个满意的婆家,这不就是我从明州出来时的愿望么。” “我不是想让你去跟那姑娘争李少爷。” 慕礼是怕姐姐误会,凭添她的烦恼。 “我知道,你是想让我的日子过的舒坦,但我现在过的就很舒坦。” “那就好,你开心就好。” 徐慕礼释然了。 世间幸福千万种,徐慕和这样生活,虽与寻常女子走的路不同,但也是幸福的一种。 …… 为方便进贡蜀锦,朝廷在蜀地设一织造院,规模要比江南的几处织造局规模小很多。 蜀地织造局仅有三家行商准许挂牌,其中最大的一家就是永盛祥,而找上徐慕和门的陆小眉正是永盛祥的千金。 陆家也是平安县籍贯,陆、李两家既门当户对又是同乡,在孩子没生出来前就定下一门亲事。 即陆家嫡长女配李家嫡长子。 李家这边嫡子生出来了,陆家夫人却病逝归西,后陆老爷又续弦妻妹小陈娘子,才生下了长女陆小眉。 陆小眉比李继嗣小三岁,他二人也算青梅竹马。 因自幼背负婚约,两家人都对陆小眉宠爱有加,故养成她泼辣娇蛮的性格。 但也因出身富贵,陆小眉是个不事生产的小娘子,她甚至连算盘也不会打,字识的也不多。 总与宅内长辈一起消遣,反倒学了一手琵琶,还会唱些风月戏文。 当年李家最兴盛时,陆家虽算不得高攀,但也匹敌并肩不得。 后来李家稍有落败,陆家也没有嫌弃,仍愿意结成这一门亲事。 大人们总觉得将少男少女往夫妻方向培养,他们将来就会琴瑟和鸣。 可陆小眉和李继嗣就成了一个反例——他二人培养成了兄妹。 陆小眉虽长得好看,但并不是李继嗣钟意的。 在李继嗣眼里单纯率性的陆小眉简直就跟自己妹妹无二,虽宠她哄她,舍得给她花钱,逗她玩,但毫无男女之情。 而李继嗣之于陆小眉,虽然两相和睦,但志趣不同,故芳心未动。 陆小眉听闻丫头们风言风语,提起李继嗣外面有个‘野女人’姓徐,她第一反应不是吃醋,而是这个叫徐慕和的女人能把她比下去么? 纯粹是少女的胜负心作祟,故找上门去,看看那徐娘子到底什么样子。 “姑娘,那徐娘子也不怎么样,虽然长得很不错,但比你老。” 丫鬟金豆一撇嘴,“根本比不上姑娘。” “咱们去找他,告诉他我去见过徐娘子了,看他怎么说。” 金豆年纪也小,陪着陆小眉长大的,能学会什么心机城府。 听罢敲了敲车厢,让车夫带他们去李家。 今天金字号的掌柜们商议事情,李继嗣一早出门,眼看到晚饭的点儿也没回来。 “今儿好东风,将姑娘吹来了。” 丫鬟艳雪极热情的请陆小眉进屋,亲自斟了杯热茶奉过去。 李家无人不知陆小眉是未来的少奶奶,艳雪跟翠莲志向不同,她打算在李继嗣手里捞个姨娘当当,自然要巴结未来的主母娘子。 第一百九十二章 诉衷情(三) “李继嗣还没回来?去哪儿跑风了?” 艳雪将翠荷端来的几样瓜果干果一一摆在桌上,还捧了一把榛子给金豆吃。 笑着答道:“姑娘这可冤枉少爷了,今儿金字号议事,一早就忙去了。” “姑娘留在这吃饭吧,我差人去陆家告诉一声。” 一听留在这吃饭,金豆显得比陆小眉还高兴,她最爱吃李家的桂花米糕了。 李继嗣吃东西嘴刁,故来西川的时候特地将平安县家里他最中意的两个厨子带了来,其中一个师傅最擅苏式糕点。 他蒸出来的桂花糕晶莹剔透,夹着如同金箔一般的桂花瓣,香香软软,嚼起来弹牙清甜。 说曹操,曹操就到。 李继嗣大步流星地从外头进来,穿了件鸦青色薄绒的披风。 他今日戴的银冠,再配上这鸦青色,倒衬得他面如玉,好像打西北内边吹干吹黑的皮肤也缓了过来。 “你怎么在这里?这个点儿还不回家,你爹好急死了。” 李继嗣说了一天的话嗓子有点哑,接了艳雪一盏茶喝了大半盏下去。 他语气就是一个兄长斥责任性不听话的小妹妹。 “我今晚要在这吃饭。” “我今晚外头有局,回来换身衣服,让艳雪陪你吃吧。” 李继嗣摆手让翠荷过来给他换身外衣。 ‘别看他这会子风风火火的,杀手锏还没放出来呢’,陆小眉暗暗一笑。 李继嗣隔着屏风在里间儿更衣,陆小眉背着手踱来踱去,语调慢悠悠地说:“我今天去见了个人,你猜是谁?” 陆小眉能干什么正经事儿,都是花钱的事儿。 不是盯上那个戏班里最红的老板,就是请了哪位善才同奏,别人当消遣的事情她当正事去做。 “我就想知道你今天又花了多少钱。” 陆小眉掐腰一跺脚,略显娇蛮姿态。 “我今天去了和兴源。” “你去和兴源干什么?” 李继嗣衣服还没穿好,头探出屏风来,眉心紧皱,双目瞪着陆小眉。 “听说这个屏风是你从和兴源买的?还是那位徐娘子亲手绣的?” 见李继嗣很紧张,陆小眉如同得胜一般高兴。 她手刚捋过那家屏风上的牡丹,李继嗣就穿好衣裳从后面出来擒住了她的手。 “问你话呢。” “去见徐娘子了,怎么样!” 陆小眉是银样镴枪头,外强中干,李继嗣一严肃起来,她就有点虚了。 “你跟她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陆小眉晃了晃自己一对耳坠子,“我告诉她我是陆家的女儿,已经跟你定亲要成婚了,去她店里选嫁妆里的东西,还说外头有谣言传你们两个有暧昧。” 李继嗣瞥了眼陆小眉,别看她一副大获全胜的架势,就她内个城府脑子,但凡林月芙或者是乔三姐想帮徐慕和出头,挤兑她,她早哭着跑回来了。 “你以后别去烦徐娘子,再不许去和兴源。” “为什么”,陆小眉不服气,“我还真觉得她店里东西不错呢。” “你就那么看重她,怕我欺负她?” 李继嗣突然扭过头来严肃的看着陆小眉,看的她一激灵。 他们俩一直都是拌嘴吵闹,但从没走心气恼过对方,李继嗣突然这样正经,小眉觉得他好陌生。 “对,她是我最看重的人,她已经拒绝我了,我不希望再有人因为我去打扰她,让她为难。” 这还是李继嗣么。 从陆小眉记事儿起他就是个风流不羁,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儿,也就比那些纨绔公子成器一点。 可今天跟他提起徐慕和,就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你心里有她你还要跟我成亲。” 陆小眉气的朝李继嗣胸膛揍了一拳,“你怎么这么坏!” “小眉,你喜欢我吗?” 陆小眉认真的考虑了一番,微微摇头。 “说实话,你长得还行,但不太讨我喜欢,尤其是你现在还喜欢内个徐娘子,我就更不喜欢你了。” “那你还打算履行婚约么。” 小眉撅着嘴说:“我之前就跟我爹说过,不想嫁给你了,我想认你当哥哥,但我爹说没感情可以培养。” “可咱俩都培养十几年了,就培养出兄妹之情来。” 陆小眉一脸不高兴,坐在椅子里生气。 “可现在悔婚,他们都会说你看上了徐娘子不要我了,我多吃亏呀。” 李继嗣看她坐在那撒娇,转念一想也对,毕竟悔婚这件事对姑娘的名声就伤害更大。 他蹲过去,看着小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说:“要不这样,什么时候你找到如意郎君了,我们再中断婚约,到时候大家就会说你不要我了,我才是可怜的。” “那徐娘子同意吗?” 李继嗣奕奕的眸光垂了下来,苦笑一下。 “我不是都说了,她拒绝了我,我如今是庸人自扰。” ‘天呐!他真可怜,徐娘子不要他,自己也不想要他’,陆小眉看着伤心的李继嗣心里暗自同情起他。 “你再去找她呗,用诚意打动她。” 陆小眉开始给李继嗣支招。 她却也忘了,李继嗣还用旁人教这些。 “小眉,如果有一个你不喜欢的男子,每日死皮赖脸的找你献殷勤,你会很感动?” “会……很烦吧。” 小眉尴尬的咬了唇。 “对呀,我既喜欢她,怎能忍心让她烦恼呢。” 这一句话说的太痴了,连陆小眉听了都觉得心里一哀。 她突然想起一句唱词‘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 徐慕礼要启程返回细水县的头一天晚上,姊妹俩在一处时,慕和有些话要跟妹妹交代。 “礼儿,过些日子我打算回一趟明州。” 慕和卸了钗环,今晚上又沐浴洗了澡,只穿了件宽松的素色棉布衫裙。 “我出来太久了,也该回去看看女儿,再迟些怕她们就不认得我了。” “那我写一封家书,大姐一并帮我捎回去给母亲,免得她惦念我婚后不如意。” 慕和拉着妹妹的手继续道:“这次回明州我可能就不回西川了。” 慕礼听罢一脸错愕。 “姐姐不要这铺子了?” 慕和用檀木小梳一下一下打理自己的发尾。 “周凡和月芙的婚事定下来了,等到明年春天就让三妹夫给他二人主持,把婚事办了,西川这间铺子留给他二人做家底,我与月芙主仆一场,情同姐妹,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徐慕和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送间铺子要比给金银好些。 第一百九十三章 守拙归田园(一) “我在外时候居多,西川的铺子月芙和周凡都费了不少心经营,交给他二人我也放心。” 徐慕礼自然不舍得跟姐姐分开。 她俩住的不算远,往来走动也还算便宜,若是慕和回明州,再见就难了。 “大姐,你是打算回明州伺候母亲,抚养女儿吗?” 徐慕和摇了下头。 “我打算去边城再开间铺子,日后往西域去也便宜。” “上次我跟李继嗣去西域时他说过,有你二姐夫这层关系,咱们在内边做起生意也有些倚仗。” 边城?徐慕礼一听愣了好半会儿,那么远的地方。 慕和看出她的担忧,宽慰道:“放心吧,我已经跟乔三姐说好了,她跟着我去,再带上胡宽、孙贺、月棠,不会出岔子的。” “我这次回明州,也是想把月蓉、眷娘和刘妈送回去,她们也不能被我带累,一直在外头奔波。” “尤其是月蓉,不能让她跟我奔波耽误了嫁人。” 徐慕礼一时脑子乱的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抱着慕和的腰哭起来。 为这场别离哭泣。 “你如今也成婚,是大人了,日后还要多多照拂周凡跟月芙两个。” 慕和拿了帕子给妹妹擦泪,哄她道:“而且这间铺是和兴源招牌下的第一家,可得经营好,不能砸了招牌,赚更多钱后我还想再开几家呢。” 世事无常,没人知道下一场别离会不会是永别。 因知道这一场别离后下次不知何时再见,故回细水县那天,徐慕礼哭成泪人,最后坐上马车也仍是泪止不住。 肖彦松本就不太会哄人,又是帮慕礼擦泪又是和言劝解,费了好一番力气。 “嫁给你时我还庆幸大姐在西川定居,竟这么快她就要家去了。” 徐慕礼头枕在肖彦松的肩上默默垂泪。 “我知道,我知道你难受。” 肖彦松摩挲着她的背安慰。 “当初芝兰嫁去朔州,我也难过好一阵子。” 慕礼也略略止住哭腔,吸了吸鼻子。 “从前跟姐妹们、母亲分别,我都要哭上好几天,不过这次,我虽然也难过得很,但因为有你,我心里还算踏实。” “也许是因为我嫁人了,长大了吧。” 肖彦松听慕礼这番表白,觉得自己能让她定心,便双臂抱着慕礼在怀,脸颊贴着她的额。 “可能这也是成亲的意义之一。” 人总是害怕失去亲人,留下孤单的自己难以承受痛苦。 成亲却能让人多一个跟血缘至亲同等重要的亲人,他的存在能填补一些缺憾,让人更坚强一点。 …… 徐慕和挥别妹妹,妹夫,便静下心来收拾东西回明州。 “姑娘,李少爷来了,想见您。” 月芙进来回话,她有点心虚的神色,又支支吾吾的说:“您要回明州的事情周凡告诉了李贵,所以李少爷就知道了。” “姑娘,您不会生气吧。” 月芙从小伺候徐慕和,深知她的秉性。 别看她这个人柔弱,其实韧的很,说来西川便来西川,说去边城便动身,说不跟李继嗣往来也就再不肯见。 周凡偏要告诉李贵,这不就变着法的告诉了李少爷么。 “告诉就告诉吧,反正这一别难再见,晾着他也不礼貌,我去辞辞他吧。” 去见李继嗣的路上,慕和心里想了许多与他告别时要说的话,见了面却又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她算是深切的体会到柳三变那句‘竟无语凝噎’。 “怎么突然要走?” “你在西域时对我说的那番生意经,我还真听进去了,打算去西北闯一闯。” 李继嗣哪有理由能去留徐慕和呢,他今日来也只是与她道别。 “以后还能再见吗?” 慕和听罢温柔一笑。 “若是李少爷日后再去西域贩丝绸,路过和兴源,也请进来喝杯茶。” 李继嗣预感日后与她难再见,西北那么大,她走了又不会跟自己书信相通,可能遇也遇不上了。 “那我祝徐娘子在西北生意兴隆。” 李继嗣再无话可说,只能与她拜别。 他都走出了店铺,却又莫回来。 “你离开西川跟陆小眉有关系吗?” “怎么会跟陆姑娘有关系呢。” 其实还是有些关系的,慕和眼神下意识的躲闪了一下。 李家的生意日后会愈发侧重西川,李继嗣跟陆小眉很可能婚后在西川定居。 陆小眉来和兴源找她的那天晚上,慕和一个人在卧房里独坐许久。 她一遍遍的想以后的日子,可能会听说李陆夫妇如何恩爱,生了几个孩子,还可能在街市上碰见他夫妇,慕和觉得自己根本没办法面对。 她可以违心的说不喜欢李继嗣,拒绝他,让他找个般配的女子成婚,但她终究骗不了自己。 与其日后痛苦,互相打扰,不如潇洒一点离开,再不相见。 徐慕和最讨厌藕断丝连,拖泥带水。 当初赵明廷和赵梦如拿旧情伤害过她,将心比心,徐慕和怎能再去伤害一个无辜的陆姑娘。 “我还以为是她惹恼了你。” 李继嗣知道徐慕和爱惜自己的名声。 “李少爷,我知道有些话我不该多言,但是我还是劝一句。” “若要娶陆姑娘,你就一心一意的对待她,不要朝秦暮楚、三心二意的伤害一个无辜的人。” 徐慕和联想自己的婚姻经历,她并不怨陆小眉,反而有一丝同情。 这世上女子已经很不容易了,婚事难由自己者多,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不能两情相悦,能被善待也是好的。 …… 徐慕礼从西川回来后便开始了他与肖彦松的小日子。 细水县虽是个偏僻的地方,但慕礼却觉得自己每一天都如同活在陶渊明的诗中一般。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如今肖徐夫妇住的院子再不像徐慕和第一次来的时候那般简陋荒凉了,被徐慕礼打理的颇有隐士文人隐居之所的风雅来。 家里重新修了屋顶,两侧还建了抄手回廊。 这样就不用占院子里的土地立凉棚,也能多种些蔬菜瓜果。 屋里除了建了地炕、火墙,徐慕礼还亲自画了图纸请木工做了两扇圆花窗,换去了那几扇冬日里漏风的。 再用打窗剩下的木料和漆,打了几个立式花架。 这样屋子里虽无珍玩古董做装饰,被花草满布也不乏风雅意趣。 慕礼还从当铺淘弄来一个好大的白瓷缸,大的慕礼躲进去蹲着都瞧不见人。 将缸放置在院子的墙角,用雨水蓄满,往里种荷花,种水仙,捕来吃不了的鱼还能丢进去养两天。 这缸还有个好处便是能防火用。 第一百九十四章 守拙归田园(二) 已经是暮秋,这会儿家家户户都在为过冬做准备,徐慕礼也不例外。 她已经跟隔壁院的刘娘子学会做腊肉。 入秋后,家里的抄手回廊下便挂上一排排待收的腊肉。 做腊肉并不难,难在守着,一不留神就容易被又馋又聪明的猫叼去了。 眉生这会儿正挎着小竹筐,踩着回廊下的长凳摘晾好的腊肉。 本来家里的小狸猫眼馋那腊肉围着眉生嗷嗷叫,但这会子它正跟一只被腊肉味道引来的野猫对峙,在那院墙上哈来哈去。 “春杏,去把野猫赶走,别让飞霜跟它打架。” 眉生怕自家猫吃亏。 上次飞霜不知道跟谁咬起来,脸上被咬秃一撮毛,好在飞霜是雪白的狮子猫,看着不明显,但眉生还是心疼了好几天。 春杏用长竹竿将野猫赶走,又把飞霜从墙上抱了下来。 嘴里还埋怨似的唠叨飞霜说:“你也打不过人家,还总想跟人家打架,忘了自己被人家把脸都咬秃了?” 飞霜还小,是一只不到两岁的小母猫,却好斗得很。 这会子两只前爪还扒着春杏的肩头,不死心的望着墙头,仿佛是怕野猫去而复返般。 “眉生姐姐,大人回来了。” 春杏抱着猫往回跑,给眉生报信儿。 “去厨房看看晚饭准备的怎么样了。” 眉生用干净的苫布将筐里的腊肉盖上,一并交给春杏拿去厨房,让做饭的韩嫂子放好。 “娘子呢?” 肖彦松进屋后发现徐慕礼不在,摘了官帽问道。 “今儿隔壁刘娘子家腌酸菜,姑娘过去学了,我这去叫她回来?” 肖彦松点了点头,“去请回来吧,也该到饭点儿了。” 佟夫人是个颇具生活意趣的人,即使家里不缺银钱,也喜欢照着菜谱、杂书上学着做吃的用的。 故徐家姊妹从小就跟佟夫人学会不少,如腌泡菜、萃胭脂、酿酒,做糕点。 像徐慕和还会裁衣,虽不如外头裁缝手艺好,但给自己做身衫裙还是能的。 但这些东西都偏向闲情意趣,有点花哨。 真到了这乡野之中,也不能真的每日餐落英,饮朝露,还是要为了过冬准备腌菜的。 刘娘子就是一把过日子好手,徐慕礼与她学了不少本事。 眉生得了肖彦松的吩咐,正要去隔壁,还没出院门,就见徐慕礼带着丫头春芽回来。 “正让眉生去寻你回来。” 肖彦松帮她将襻膊接下来,手碰到她小臂冰冷,便拿手心握住去暖。 “天冷下来,以后就不要在外边干活了。” 慕礼接过眉生端来的半碗茶悉数喝尽。 “你不知道,这北方人腌酸菜的办法怪着呢,得将白菜放在大锅里用热水烫煮,然后将缸刷的干干净净的,再把白菜放进去码整齐,加些盐,用水没过白菜,苫上布用石头压实了。” “刷缸的时候沁了冷水,所以手臂才冷。” 肖彦松心疼她干那么多活儿,劝道:“咱们以前用小坛子腌酸菜不是挺好的。” “以前腌的酸菜太少了,一颗大白菜多大呀。” 慕礼用手比划了一下,“积上一缸就够咱家一家人冬天吃的。” “天天吃酸菜?” 肖彦松笑着给她布筷子。 “你是没吃过,刘娘子说买了五花的猪肉来,将酸菜切成细丝一起炖了,好吃的很,没准以后你天天吃也不腻呢。” “娘子,这是这个月的俸禄。” 肖彦松悉数交给徐慕礼。 “欸?怎么多了?” 慕礼见那钱串儿上的钱可是多了,银子也多了一粒。 “你升官啦!” 不过从暂代县丞升至县令,由从七品升到七品,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 “我这算什么升官。” 虽然薪俸多了肖彦松还是挺高兴的。 家里清贫,他怕慕礼跟着他吃苦。 “听说宗璘已经封侯”,肖彦松苦笑着摇了摇头。 “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嘛。” 徐慕礼可不嫌弃自己夫君升的慢,反而宽慰他说:“他是武将,你是文官,所司职责本就不同,武将升得快也是应该的,那都是刀头舔血的日子,日日提心吊胆。” “咱们虽然只是一个七品小官,却是辖管一方百姓的父母官呀,也要紧着呢。” 像肖彦松这样偏僻的地方文官能有升迁着实不易。 这还是吏部考绩时候见细水县的入学人数增多,又兴建了女学,觉得他颇有建树才给升的。 “尝尝我做的泡菜口感怎么样?” 肖彦松尝了一口已经被腌的黄澄澄的萝卜块,咬在嘴里十分的爽脆。 慕礼光听他咀嚼的清脆声音就知道腌的极好,得意的晃了晃头。 肖彦松又夹了好几筷子,下了少半碗米饭。 “好吃,娘子真是冰雪聪明,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 “晚上我给你烹茶吧。” 上个月去镇上给月芙和周凡置办婚礼时她买的新茶。 每逢休沐肖彦松都会熬夜看书,慕礼就会给他烹浓茶解乏。 “好,自从喝过娘子烹的茶,再喝别人泡的茶都觉得不是滋味。” 晚饭用罢,眉生和春芽进来收拾桌子,听见姑爷正好一番夸三姑娘,两人对了个眼色。 出去后眉生与春芽悄声说:“郎君整日夸娘子,嘴像抹了蜜似的,今儿早上徐娘子给他穿衣服,他就说娘子熨烫的衣服就是比你弄的平整。” “昨天也是。” 春芽笑着讲,“郎君晚上看书,发现好多竹简都有了绢套,我说是娘子做的,他就看着那些绢套一阵高兴,一边摸着一边夸娘子贴心。” 桌子撤完好一会子,眉生洗了些梨送进来,一个个挂着水珠叠放在盘子里。 “吃吗?我帮你削一个。” 这种梨皮厚,慕礼第一次吃就说皮嚼不烂,后来每次吃都削皮。 不知为何,看肖彦松拿着的梨慕礼一阵恶心,她又想起这种梨的酸味来。 “怎么了?” 肖彦松忙摩挲她的后背。 “是不是刚才吃饭吃急了?” 慕礼拍了他一下,怨他傻,“才不是吃饭吃急了,你这个人怎么傻乎乎的。” 肖彦松忙明白过来,高兴的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 又坐回她的身侧问,“几个月了?” “我的月事有两次没来。” 肖彦松赶紧把装梨的盘子推的远远的,说:“梨是寒性的不要吃了。” “怎么也不找个郎中来瞧?” 慕礼笑了下,“想着明日让四九去请个郎中来,谁想今晚上突然就害喜起来。” “那你还去腌酸菜,还去刷缸。” 肖彦松神色紧张起来,“这不是拿自己身体开玩笑。” “好好好,我错了,下不为例。” 夫妇二人相视一笑,沉浸在新生命到来的欢喜中。 第一百九十五章 虚室有余闲 徐慕礼怀孕五六个月后,月芙与周凡来细水县串亲戚。 他们也是听到镇上采买东西的四九说徐慕礼怀孕了,这才赶紧带了东西来探望祝贺。 虽然已是春天,耕种的好时节,但徐慕礼怀了身孕也不能累着,只每日养在家里。 她白日里去一趟林下女学,肖彦松回家后都要唠叨她一顿饭的工夫。 故她每日也就只能数一数院子里的鸡,看飞霜跟别的猫打架。 今日月芙和周凡来了,慕礼额外高兴,特地让韩嫂子准备一大桌子菜来招待他夫妇。 “姑娘的胎相真好,一看这一胎就顺。” 月芙见徐慕礼行动灵巧,根本不像是怀孕的妇人,四肢纤细,气色也极佳。 倒是眉生怕前怕后的,总是拦着徐慕礼不许她做这做那的,如同老先生管着一个小学生。 眉生见月芙笑她太精心,叹了口气抱怨道:“我还不是怕三姑爷骂我,昨儿姑爷回家来,见姑娘拿了竹竿赶鸭子,将我训了一顿,说累着姑娘怎么办。” 徐慕礼捂嘴笑了起来,又摩挲眉生的背安抚。 “好眉生,我替他道歉,以后咱俩再撵鸭子指定不叫他瞧见。” 眉生双掌合十哀求的说:“姑娘行行好吧,可别在招猫逗狗的才是。” “听三姑爷的话仔细这点准没错。” 月芙一看就是婚后过的极好,穿的戴的也体面,尤其是这一身翠绿色的袄裙,衬得她脸蛋也滋滋润润的。 她本就是个相貌出众的人物,再这样打扮起来,丝毫看不出当年在徐家做丫头时候的模样。 “和兴源生意怎么样?你二人经营地可还顺利?” 月芙接过眉生倒的温水端给徐慕礼,仍像从前那样伺候。 她点着头说:“生意还过得去,就是每日不得闲,要不然也不会拖到现在才来看姑娘。” “那会儿和姑娘刚走,我跟周凡也没个主心骨,又怕收入少了笼络不住店里的绣娘,心力交瘁的。” 眉生将刚下来的杏拿给给月芙吃。 家里刚下来一大批杏,多的吃不完,放在那烂了可惜,都做成了果脯也太多了,所以见谁送谁一些。 “生意人就是这样,一年能有十日得闲就烧香了。” “店里可有新鲜事儿讲给我们听听。” 月芙听眉生问起新鲜事儿神色有异,犹豫了下说道:“新鲜事儿还真有,不过也不是什么高兴的事儿。” “姑娘可还记得李少爷?金玉商号的李继嗣。” 徐慕礼当然记得,大姐还在的时候他走动的很是频繁,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他的音容笑貌来。 “前些日子他逃婚了。” “什么?” 眉生与徐慕礼错愕的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的问,“为什么逃婚?” “谁知道呢。” 月芙摇了下头。 “逃婚成了镇上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好一阵子,将李老爷都气病了。” “新娘子是谁?” “听说姓何。”月芙也叫不准。 “女方家里气的砸了喜堂,将李家人好一顿骂,后来李家拿了礼物又去道歉赔罪,还被何家人连人带东西一起赶出来,如今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仇敌。” “可李少爷定亲的姑娘不是姓陆吗?就是来过店里青梅竹马的内个陆姑娘。” 徐慕礼虽没眼见过,但她影影绰绰记得。 月芙一摆手表示换人了。 “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那陆姑娘家里给她另结了一门亲,可能是跟李家谈崩了,然后李家就着急忙慌的又找了一家姑娘结亲,这个何家好像也是挺有来头的,门当户对。” “怪不得李少爷要逃婚,是不是还恋着陆姑娘呢?” 眉生不知道李继嗣与徐慕和的事情,还惋惜的啧啧两声。 眉生脑子里这会儿全是李继嗣渴求青梅竹马不得,惨遭抛弃,大婚之日一气之下逃走的戏码。 “李继嗣年纪也不大,再挺一年也使得,不至于着急忙慌的结亲吧。” 徐慕礼觉得这事儿不仅新鲜,还蹊跷呢。 “当天李继嗣逃婚后,李家还想蒙混过去,想先行了礼,竟抱了只鸡出来拜堂,过后再把李继嗣抓回来圆房。” “跟人姑娘家里好求歹求,但女方家里哪肯干,哪能受得起这份羞辱,这才气的砸了喜堂。” 周凡与李贵多有往来,所以对内情知道的更多。 “不过也不耽误那李少爷娶妻。” 眉生撇了撇嘴,“金玉商号那么有钱,再说一门就是了,肯定有愿意的。” 这世上愿意嫁入豪门大户的人多得是。 别说是李少爷这样逃婚的年轻公子,有为钱的,就是续弦给一群孩子做后妈,给人做小老婆,也比比皆是呢。 “也难,如今什么风言风语都有。” 林月芙有些忍俊不禁。 半遮着嘴悄声说:“还有人传李少爷好男色,不喜欢女人,所以陆家姑娘不干了,换了何家他又逃婚,更有人说李少爷去西域那趟坏了身体,有隐疾,见了女人就怕。” “有了这样的名声,谁还敢嫁他守活寡呀。” 眉生听罢又啧啧了好几声,一脸可怜李继嗣的神情。 “这倒也好。” 慕礼听罢笑了下,“他倒是好长时间不用担心父母再塞一门亲事给他了。” “不然也塞不成,他又去西域贩丝绸了,得走好久呢。” 月芙选了个又大又红的杏来吃,吃到嘴里又甜又软的。 “也可能是李家想让他出去避避风头。” “家长里短就那么回事儿,过个一年半载,再有王家赵家的新鲜事儿,别人哪还愿意聊李家。” …… 月芙和周凡在细水县只住了两天便着急赶回去了,怕离久了店里有事。 徐慕礼见他二人在这里住也住不安生,便没再留。 反正也不远,想来随时驾着马车便来了。 送走月芙夫妇,慕礼又无聊起来,每日只能在家里蹉跎,只盼着肖彦松能回来,与她说说话解闷儿。 知道徐慕礼盼着肖彦松回家,眉生越过院墙看见肖彦松的头冠便进来报信儿。 “姑爷回来了。” 慕礼正倚在床上吃春芽儿剥好的核桃仁儿,她隆起的肚腹上搁着一个装干果的小碟子。 “今天怎么这么晚呀。” 慕礼将碟子拿给春芽撤走,嘟囔了一句。 又吩咐道:“快去打点温水来,给姑爷洗洗。” 西川可不想西北那么缺水,家院子里就有一口小井,故用起来也方便。 “今日怎么样?” 肖彦松进来便带着笑,握着慕礼的手与她说话。 “还能怎样,还不是一样闲的难受。” 慕礼看着他洗手擦脸抱怨道。 “你可以绕着院子多走走,稳婆和郎中不是说这样好生。” “走了,眉生拉着我一天走好几趟,我腿都溜细了。” 肖彦松伸手拉了下慕礼的裙子,讨嫌的说:“我看一点都没细。” 眉生撤走了水盆,春芽卷了窗纱阖了窗,一起跟着退下去,只留他夫妇在卧房说话。 他洗完手,徐慕礼便抱着肖彦松的胳膊,撒娇一般的靠在他身上。 “从怀了孕,哪里都不许我去,无聊的只能盼着你回来。” “咱家院子是太小了,若是有个花园子能逛逛,也不会委屈的你如此无聊。” 慕礼抱怨不是嫌弃院子小。 她是想跟怀孕以前一样去林下女学,肖彦松的脑回路跟她根本不在一条线上。 “我有件事儿要跟你商量。” 慕礼略显孟浪的坐在肖彦松腿上,搂着他的脖子,好在已经天晚,又在内房无别人。 “眉生也到年纪了,我看着他跟四九相处的不错,今日我问她婚嫁的事情,她说愿意跟四九成亲。” 肖彦松听罢点了下头。 “眉生真是个踏实的姑娘。” 慕礼听他这样一说笑起来,“我俩真是心有灵犀,我也这么想。” “本来我以为眉生见月芙嫁了周凡,还得了大姐给的铺子,心里可能会受影响,未必会看上一个小厮,没想到她反倒把我教育了。” “说是个人的日子是个人的,何必巴望这个攀比内个,她觉得四九很好,对她贴心,又知根知底不用外嫁,怎么会嫉妒月芙。” 既然眉生和四九情投意合,也都到了年纪,慕礼又提了,接下来张罗喜事就行了。 “要不等你生完我来操持如何?” 慕礼也是这样想的,满意的在肖彦松脸颊上亲了下。 “今天回来的晚,别读书了,早些歇息吧。” 慕礼起身叫春杏再准备热水来,好洗脚歇下。 自从徐慕礼怀孕,每天晚上他夫妇二人都一起洗脚。 肖彦松洗完慕礼的再洗自己的,故春杏习以为常的提了一桶兑好的温水搁在里屋,放了洗脚盆就退到一边伺候。 “还行,腿脚还没有浮肿。” 手心托了慕礼白嫩嫩的脚在掌心仔细的清洗。 肖彦松做什么事情都一副认真相,洗个脚也是全神贯注的。 照例肖彦松洗完了,还会悄悄嘱咐春杏一句。 “洗脚这事儿不许出去说,影响官声,别人会笑话咱家夫纲不振。” 春杏抿着嘴点头,也悄声答道:“姑爷放心,没人知道,我嘴严着呢。” 肖彦松这才放心放春杏走,阖上了门。 “要扇子吗?”肖彦松更衣时问道。 怀了身孕体温高,怕热,天气凉爽的季节也偶尔要扇子打两下,不然会心烦。 “不用,今天挺凉快的。” 慕礼侧卧在枕上看他更衣。 她最喜欢肖彦松穿这身月白色的袍子,宽宽松松的在他清瘦挺直的身体上挂着,就像画里画的那些隐士。 “傻笑什么呢?” 肖彦松落了帐子问。 慕礼抱着他的胳膊撒娇,“夫君,将闲情赋背来给我听,哄我睡觉吧。” “好,你闭上眼睛,我要开始背诵咯。” 慕礼睡觉惯拆头发,尤其是怀了孕以后,肖彦松轻抚着她柔软的长发答应道。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 青色的幔帐内,如同恋人诉诉地低语。 慕礼带着微微的笑,窝在肖彦松怀里,闻见他衣袍上丝丝缕缕皂荚的气味,感觉他温柔的掌心摩挲着自己的头顶,心里无比的甜蜜。 第一百九十六章 天涯倦客 西川的日子过的平静且自洽,远离中原的玉阳关,俞珩夫妇今日带着女儿阿元要去边城一趟。 俞家已经出了孝,故阿元今日穿了一身荷粉色,梳了一对朝天鬏。 慕欢还选了一对儿串了珠穗的石榴红织锦发带给她绑在两个鬏上,又在她的额间用朱笔花了一朵三瓣莲。 这些年她头一次出远门,高兴的在马车里没一会儿闲工夫。 俞珩骑马,时不时低头隔着窗纱看看里头的母女俩。 “欢欢,你大姐一个人在边城行么?” 除了俞珩有公务去边城外,慕欢带着孩子随行也是想去看看大姐,她已经在边城盘下铺子开张许久。 “要不让她在朔州定居下来?有安王妃在咱们也能放心,或者干脆来玉阳关。” “你姊妹团聚也有个照应。” 慕欢打着扇子摇头。 “大姐都已经谋划好了,且铺子都盘了下来,哪能轻易改变主意。” “好在边城离朔州也不远,如今也是安王的封地,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听慕欢说罢,俞珩神色严肃,他心里还揣着公务。 刘百石年纪大了,不想终老在西北,便上疏乞骸骨,朝廷派来接替刘百石的刺史是贾敦,日后太不太平谁又知道呢。 “宗璘,你怎么一直绷着脸?” 好几日了他都不甚欣悦的样子,慕欢揣测可能是公事,故没有问过,但他这会儿脸都黑起来。 “有点累了而已。” 俞珩望了望前头,说:“像是有个歇脚的小店,咱们去坐坐,喝杯茶。” 这是一个卖茶的草棚店,只一个老翁守着,让旅行的路人能歇脚坐坐,凉快凉快。 阿元还小,不让她随便吃外头的东西,怕不洁净闹肚子。 月蔷将随行带的几样点心,肉脯果仁的盒子都打开放在桌上,让她挑着吃充饥,又用自备的杯子给阿元倒了水壶里的水喝。 “你是不是因为我姐姐的事情不高兴?” 坐下后,慕欢热的摘了幂篱问道。 “我知道你这个人最烦的就是公私不分,诸事糅杂在一起,觉得不谨慎。” 慕欢怏怏的用指尖转着桌上的茶杯,看着那半杯粗茶。 她也知道,方才俞珩心事重重的绝对不是因为累了。 “所以我姐姐来边城,日后还要一直往西域去做生意,你心里有块垒,对吗?” 俞珩哪有这样的想法,慕欢真是误会他,忙与她一条长凳坐下来,与她解释。 “真不是,我是因为公务上的事情烦忧,你别多心。” 俞珩见小店里也没有旁人,只一个烹茶的老头还背对着他们坐,便伸手轻拍了两下慕欢的背。 “大姐在西川也做过生意,浩然可是个比我还迂腐的人,他都不介意,我怎么会介意呢。” “去西域做生意的商队数都数不过来,因为我镇守玉阳关,就不许你姐姐做生意,这是什么道理。” 孝期满近三载,俞珩不是在外打仗行军,就是忙于公务四处奔波,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 即使在家,也要顾及规矩分室而住,慕欢觉得他夫妇二人都生分了。 他像是习惯了什么都不与自己说一般。 “怎么?还生气?一直不理人?” 他更孟浪的伸手去拦慕欢的腰,吓得她用手臂推开。 “疯了不成,大白天的还在外头,被人看见,你的官声还要不要了。” 俞珩见她春桃般的明眸挑了自己一眼,神色缓和些,笑着说:“怕什么,这里又不是中原,民风开放得很,咱俩又是夫妻,没人理会的。” “那也不行”,慕欢撅了下嘴,“你如今可是定西侯了。” “可我还是你的俞宗璘啊。” 这话说的慕欢心里高兴了。 她笑着白了俞珩一眼,将自己喝了一半的茶,更为孟浪的就手给他喂下去。 “咱们这次能去看李将军一家吗?我好想桂英。” “欢欢,因为我有公务在身,沿途去看薄郎君和肖娘子已经得抽空,再去看李将军一家恐要耽误了。” 看着徐慕欢撅嘴,俞珩也撅了下。 “好吧,谁让芝兰生产时咱们都分开了,我还没见过她的女儿呢,一定要去的。” 慕欢反过来安慰俞珩说:“来日方长,或许日后有机会去看桂英。” 俞珩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拍了下自己的脑门。 “诶呀!我忘记告诉你一件事,王娘子也生孩子了,春天时候生的,是个男孩,李兄书信里提过一句,说是王娘子嘱咐切切要告诉你,我一忙就忘了转达。” 慕欢听罢倏尔眼尾下垂,怏怏不乐的。 “你看大家都有了孩子呢。” “咱俩也能生啊”,俞珩是怕慕欢又想起小二难受。 “不着急,你夫君我身体好着呢,保证比他们都快。” 俞珩悄声的哄道。 他又握了慕欢的手说:“咱们还得去王府,到时候让王妃给你诊一下,想必这些年身体已然调理好了。” “谁一门心思想生孩子呀,又不是不费力的好事儿。” 慕欢用手肘拐了他一下,刚才她不过是又想起小二罢了。 看她情绪好些了,俞珩将幂篱给她戴上,说:“咱们出发吧,去前面的驿站再歇息。” “阿爹我也要骑马。” 阿元因坐过一两次俞珩的马背,对骑马有着无穷的热爱,只要看俞珩在马背上就要上去坐坐。 “阿元,外头太晒了,你晒黑了怎么办?晒的脱皮了怎么办?” 慕欢不想让女儿风吹日晒的,白瞎她天生白净的肌肤。 “就坐一会儿没事儿。” 俞珩将女儿举到马背上,在身前抱着,给她戴上幂篱遮阳。 “阿爹,我也想要一匹马。” 阿元摸着马脖子上的鬃毛,“我想要紫色的。” “哟,你还指名要宝马。” 书上记载有良驹名飒露紫,身上的皮毛在日光下呈紫黑色,那是极难得的宝马。 “紫色的马阿爹找不到,等回玉阳关,送你一匹雪白的小马怎么样?” 俞珩微附身跟女儿说:“然后这匹小马就归你养了,你得喂它,给它洗澡,带它出去跑,你长高了它也长大了,天涯海角它都能带着阿元去。” “娘亲娘亲,我要有一匹小马了。” 阿元兴奋地朝着慕欢喊。 “我听见啦。” 慕欢见女儿开心的样子也笑起来。 本来慕欢觉得阿元离中原大家闺秀的标准越来越远还隐隐担心。 但转念一想,阿元能恣意的活着,不受束缚地像一只鸟儿,何尝不是那些中原闺渴望的自在呢。 所谓有得必有失吧。 第一百九十七章 相见不如不见 “姐姐,胡宽说李少爷来了,想要见您。” 徐慕和正在跟绣娘们一起做活计,手上一顿,却没有抬头,说:“让胡宽招待他吧,就说我没在。” 月棠不明白徐娘子为何不去见李继嗣。 都说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是人生幸事,他们见了李少爷都极为亲近,为何徐娘子反而冷淡淡的。 “姐姐,那他要是问您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我们怎么答。” 徐慕和仍淡淡的,说:“你就说我安排好店里就回明州府了,胡宽在外头忙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也许不回来,他有什么要事就跟你说。” 慕和心想李继嗣想必已经跟陆姑娘成亲了。 他经商在外,未带家眷孤身一人,更不宜与他私下相会,干脆一面都不要见,不做那等藕断丝连暧昧的事情。 在众人眼里徐慕和是个极重情谊的人,对待李继嗣,她倒显得尤为绝情。 月棠是最听徐慕和话的,得了吩咐后便出去了。 李继嗣有一肚子话要跟徐慕和说,他行千里到了边城,又打听了好一番才找到店里。 他想告诉徐慕和自己逃婚了,因为心里除了她什么人都装不下。 他还想看她过的如何,有没有什么难事能帮上忙。 这会子,遮着通往后院绣坊的屏风有个人影出来,李继嗣激动得很,心跳的也快,下一瞬见到的居然是月棠。 李继嗣眼角眉梢的神采像是一星火,渐渐的熄灭了。 “李少爷,胡宽不往来后院,不知道娘子回明州去了,我也不知她什么时候回来。” 月棠福了福身子笑着给李继嗣又斟了一杯茶。 “不过娘子走之前交代我和乔三姐,说是李家往来西域做生意,有什么难事都可以言语一声,和兴源无不尽心,偶尔来坐坐,我们可得好生伺候。” 月棠第一次撒谎,心跳的快从嗓子里蹦出来。 李继嗣沉默了好一会子,问道:“徐娘子什么时候回去的?” “哦,启程有些日子了。” ‘月棠在说谎,徐慕和是在躲着自己不见’,李继嗣几乎一下子就看穿了。 他一路打听和兴源,说是刚开张也不过一年。 徐慕和有心经营边城的生意,怎么会无缘无故,没站稳脚的就扔下回老家去。 且她来边城以前就回过明州去看她女儿和母亲,怎能不顾路途遥远再回去一趟。 她不想见自己罢了。 李继嗣没有纠缠,起身体面的离开,神情落寞。 月棠见李继嗣难过至此有些不忍心,差一点就心软地告诉他实情,但心下又想‘告诉李少爷能怎样呢,徐娘子不肯见他,就一定不会出来相见的。’ “我走了,多有打扰。” 月棠与胡宽亲自送他出去,一直送上了马车。 李继嗣从和兴源出来后走了不远,与徐慕欢的马车走了个顶头。 徐慕欢也是只闻其名未见过人,只俞珩与他有过往来,所以慕欢并不知道迎面过来的这个男人是徐慕和不惜孤身千里营救的李继嗣。 因李继嗣是中原人打扮,且气度相貌不俗,故慕欢隔着纱窗多看了他一眼。 这个骑在马上的男人如同负了一身的深秋白霜,多的抖一抖都要落一地那种。 神情十分落寞又悲伤了。 刚送走李继嗣,月棠的心情还未平复下来,就见一个贵妇人带着一个孩子,随行数个仆妇进门来。 胡宽以为是来买东西的客人,正要迎上去。 月蔷却先挡在主家面前问道:“店里掌柜可姓徐?徐娘子?” 月棠点了点头,眼睛一直盯着徐慕欢看,稍瞬不逝地。 月棠年纪小,见识少,从西川到边城还没见过这般标致的人物。 这干燥热晒又风大的西北能见到一个干净齐整的姑娘不容易,况且像她这般水灵的几乎没有。 西川人形容姑娘漂亮,总说像清川江澄清的一汪水。 可月棠觉得用水这样的俗物形容她,反倒玷污了她。 “我们夫人是掌柜的妹子,你去回禀一下。” 俞珩已封定西侯,徐慕欢从恭人迁为夫人,不管是外人,还是家里下人称主家,用‘夫人’二字方才尊敬。 月棠这才想起来,徐娘子交代过她,这几日她娘家妹子要来小住,让她多留心。 刚才她光顾着打量这位贵妇人了,竟晕头忘记了。 “夫人稍坐,我这就去禀报。” …… 姐妹相见格外高兴,盼这一日不知盼了多久。 “姨妈看看,阿元长多高了?” 小孩子都盼着自己长大长高,一看徐慕和要给自己量个子,立刻站的直溜溜的,还高高的昂起下巴。 “阿元长的真快,都快到姨妈的腰了。” 徐慕和将早就备好的东西拿出来,一件雪白的狐裘皮子做成的皮大氅。 “前些日子有个做皮货生意的客人来我店里买东西,我见他手里这件白狐皮子好看便买了下来,给姐儿做件大氅正正好好。” 女孩子不管几岁都喜欢新衣裳。 阿元换上后高兴的抱着徐慕和的脖子,甜甜的说:“谢谢姨妈,姨妈最好了。” “唷,小嘴儿这么甜呢。” 慕和喜欢的亲了一口,心里却又难过起来。 “孩子到底养在父母身边好些,看看阿元多活泼,小可儿比她还大一岁,性子都没她活泼,一想起来我就心疼。” 慕欢知道姐姐是想孩子了,忙安慰道:“人生来性格不同,姐姐小时候也没我难缠,想必可儿是个内敛的性格儿,姐姐别太忧伤。” 阿元见姨妈难过,忙将自己的皮大氅脱下来,放在慕和的怀里说:“姨妈别难过,把这件衣裳给可姐姐穿吧,她肯定高兴。” 慕和被逗笑了,忙拍了拍阿元幼嫩的背说:“两个姐姐都有,这件是你的。” “这次回家去两个姐儿怎么样?” 慕欢担心大姐常年不在家,孩子与她生疏,反倒惹她难受。 “母亲教导孩子你还不放心?” “喜儿还好,我走之前她已经记事儿,倒是可儿有些怕我,不认识,但毕竟是血亲,哄了几天她便跟我亲起来。” 提起两个孩子,慕和脸上笑容更甚。 “我回明州后也想过算了,不做生意了,赚那么多钱却忽视了陪女儿,但一想喜儿马上要送去学堂读书,一应开销变多,我不想委屈她,便狠心再出来。” 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话真是最贴切不过了。 慕欢心里懂大姐为何不辞辛苦做生意,拼命赚钱,就是怕两个女儿随她回娘家受委屈。 赵家财力能给孩子的,她也要给,免得将来后悔把这两个孩子带出来却养不起。 “俞郎君没同你一道来?” “他有公务在身。” 慕欢喝了口茶,嘴角噙笑。 “说是忙完了,晚些再来叙旧。” 其实一个女人在夫家过的好不好都无需详细问,只看就知道。 慕欢的穿戴先不提多贵重,处处精致就能看出日子富足。 阿元又如此活泼可爱,少不了有时间教养。 从神情体态也能看出她平素没什么内宅的糟心事儿,甚至都成婚这么多年丝毫未见疲态,眉目神采奕奕,这才是最难得的。 姐妹俩一聊起来便没完,傍晚俞珩办完公务驱车来店里,二人仍意犹未尽。 徐慕和让孙贺去酒楼定一桌席面,一起吃个饭也是庆贺一家子团聚。 第一百九十八章 对长亭晚 骤雨初歇 边城因往来行商的人多,街市热闹,旅店酒楼尤为繁华。 甚至有些旅商常年宿在客栈,混迹酒楼就能谈成一笔笔生意。 暮时天降绵绵细雨。 西北这地方不比中原,秋短冬寒,下不了几场雨就开始落雪,日落后店家还往雅间里送了火盆。 徐慕和包了二楼的一处雅间,颇为肃静。 可能是雨落骤冷,出来吃饭的人也少,来时整间店面只他们一家客人。 徐慕和念及妹妹一家带着孩子不宜晚归,且还下着雨,用饭后早些回驿馆别误了宵禁才是。 正欲下楼,徐慕和突然听见熟识的声音,她住了脚步。 “姐,怎么了?” 慕欢见姐姐脸色都变了,忙小声问。 俞珩抱着阿元,正给她戴幂篱,天黑了小孩子眼净,要遮上一些,不让她四处乱看。 见徐慕和身体僵住,俞珩便往楼下看了一眼,刚来的一桌客人里其中一人正是李继嗣。 徐慕和大概是对李继嗣的声音太过熟识,所以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不过李继嗣也没什么不能见的,他俩不是有交情吗? 俞珩抬头狐疑的看了眼姨姐。 只见徐慕和脸色发白,刚才还欣悦的神色倏然黯淡下来。 “慕欢,你的幂篱借给我戴吧。” 她勉强一笑,小声说。 大晚上的戴什么幂篱? 慕欢虽疑惑,但还是让月蔷拿给她。 徐慕和在戴上幂篱前与俞珩对了下眼色,俞郎君是个极聪明的人,想必应该能明了自己不想跟李继嗣碰面。 俞珩更不懂了。 当初是徐慕和只身来朔州救李继嗣,还与他去了趟西域贩货,如今路遇旧友竟到了不想打招呼的地步。 难道是后来两人生了嫌隙? 不过徐慕和不愿意见,那就不见。 慕和是白天撒的谎晚上没法圆,要不然也不会这般狼狈。 她遮盖上也许李继嗣就会以为自己是俞珩的娘子,应该能蒙混过去。 戴上幂篱后,一行人下楼去,因酒楼客人少,避是避不开的。 “见过定西侯。” 李继嗣迎上前去恭谨拜见。 商家消息最灵通,何况是自己经营的商路上多了一个侯爷这等大事。 “李东家来做生意?” 俞珩与他寒暄,还有意无意的挡住李继嗣的视线。 “做点小生意,侯爷可是来公务的?” 李继嗣不敢唐突官眷,眼角扫了眼随行俞珩的女眷,一眼就认出了徐慕和的背影。 接下来俞珩说了些什么他都没注意听,只呆呆的望着徐慕和的背影。 错愕、惊喜、失落、难过、生气…… 心底逐渐涌出万千情绪。 两人别后,李继嗣带着掌柜程惠坐回原来的位置上。 小二过来点菜,程惠看着李继嗣好半天,也不见他发话,一直出神。 “少东家?” 程惠唤了他一声。 “有什么好酒?” “少东家,您出门在外可是从来不独自饮酒的?” 喝酒生是非,除了宴请应酬,出门在外李继嗣从来不饮酒。 “今天特殊。” 程惠看得出李继嗣整个人情绪不好,便没敢再多加劝阻,反正天晚也下雨,吃过饭后就去隔壁客栈歇息了。 程惠更怕他心中郁闷易喝醉,本想点一壶不那么烈的葡萄酒。 “竹叶青有么?来一壶。” 李继嗣想把自己喝醉,至少这一夜他希望能脑子里什么都不想的睡过去。 李继嗣从不借酒消愁,他甚至觉得拿美酒消气的人不够风雅,是暴殄天物,琼浆玉液就该去受用。 然而正如那句诗“少年不识愁滋味,而今尝尽愁滋味。” 他也终于明白那些借酒消愁人的心态了。 …… “怎么回事呀?” 俞珩和慕欢小两口一上车就异口同声的问。 “我也不知道呀!” 两人又异口同声的答。 “你姐姐躲着的人就是李继嗣。” 这也太出乎意料了,慕欢眉头微蹙。 “他俩这是闹掰了?” 随即又摇头,嘟囔着,“我大姐脾气最好,极少与人不睦,就算是不睦也不至于相逢装作不相识。” “难道有什么隐情?” 慕欢猜不到,但她突然想来今天上午在和兴源附近遇到过这个男子。 “我今天白天见过他,不会错,我多看了一眼的,原来白天他去找过姐姐。” “你多看他一眼做什么?” 俞珩的话头马上就转到徐慕欢这里来。 “你是不是看他长得挺不错,所以多看了一眼?”俞珩挑了下眉反问。 见慕欢心虚,俞珩伸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稍用了些力气,略疼的她用手揉了揉。 “换作我,多看别的小娘子一眼,娘子可是要跟我闹的,至少得发威要我哄吧。” ‘是这个道理’,慕欢被说的没法狡辩。 “诶呀,你怎么打岔呢。” 俞珩根本不给她转移话题的机会。 “那是姨姐跟李继嗣的事情,与咱俩没什么相干,但你多看一眼别的男人的事情与我相干。” 俞珩不是在较真,不过是也让慕欢感受下吃醋的哄人,故忍笑瞧着她。 “那回去我也哄哄你。” 孩子还在呢,她给了俞珩一个暧昧的眼色。 俞珩歪头凑到她耳边,悄声暧昧的说:“我哪那么好哄,今晚住官驿,不过我记着呢,以后再好好哄。” 徐慕欢面色含春的斜了他一眼,又伸手在俞珩腰间拧了一把。 …… 从酒楼出来后,徐慕和抱着幂篱靠在车厢上心力交瘁。 她的一颗心就像这颠簸的马车,噗通个不停。 ‘要不回去吧,再见他最后一面。’ “不能回去,她不应该私下去跟一个有家室的男子见面,而且他们俩还暧昧过。” 徐慕和天人纠结。 她几次抬起手想敲一敲车厢,让车夫掉头回去,但迟迟没有落手。 徐慕和开始给自己洗脑一般念叨,“当断则断,必受其乱,当断不断,反受其难……” 马车突然住了,徐慕和的心也像是停了般窒息。 “掌柜的,到了”,车夫在外头提醒。 徐慕和听见月棠迎出来摆马凳的声音。 没法回头了。 宿命之感在心头油然而生。 月棠撑着伞来扶徐慕和,觉她手十分冰冷,脸色也发白,像是还未痊愈的病人般。 “我就知道姐姐必定冷,特地准备了暖手炉。” “多谢你挂念。” 红尘路上,李继嗣这条岔路她抬头望一眼看看就得了。 她知道那条路上有迷眼的繁花,无限风光,但她不能为了这条岔路就放弃自己脚下的大路才对。 第一百九十九章 风卷尘沙起 虽撑了伞,但身上穿的披风和斗篷还是被雨打湿了一些,回驿馆后,慕欢让月蔷将淋湿的衣物都挂起来晾晾。 阿元在回来的马车上就被俞珩拍睡了,奶娘抱她到隔壁时竟一点都没醒。 天下雨,俞珩膀子难受,慕欢便拿了药油和膏药给他舒缓。 “我们能在边城逗留几日?” 出门在外,慕欢只对镜卸了钗环并没有拆头发,额前落下两缕发,俞珩伸手去理了下。 “新任刺史大后天才到,四哥迎他前往朔州。” 刘百石是个什么人徐慕欢心里有数,故提起新任刺史她抬眸看了眼俞珩。 想必新来的这个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这次迎接,除了你还有谁?” “封地内各处太守陆续都到了,咱们来的最早。” 这驿馆内隔墙有耳,不适合聊私事,故慕欢没再多问。 “对了,王娘子的婆家人来了,她公爹李大人。” 慕欢听罢一愣。 她以前听俞珩说起过,李茂时的父亲李干不是什么大官,好像就是京城禁军里的一个教头。 接替刘百石的这个贾敦肯定是太后亲近的人。 李家的儿子是安王府提拔起来的,怎么也效力不到贾家跟前去。 “李大仁来看孙子,茂时这一房是单传,就李兄这么一个儿子,得了孙子李教头高兴的不得了,竟上疏奏请出京看孙子,陛下体恤他年老,又是人伦常情,就准了。” “卓相边说贾敦要来赴任,让李教头随行而来。” 这么小的官职,掀不起什么样的风浪来,故朝中也没人忌讳这个李干。 徐慕欢莫名觉得事情绝对不简单,她黛眉轻蹙盯着俞珩看。 慕欢从没吹过枕头风,但此时两人吹了灯躺下后,她翻过身,挨的俞珩极近,唇几乎是贴在他耳上耳语。 “宗璘,我心里乱,觉得没那么简单,你一定要小心。” ‘女人的直觉真可怕’俞珩看了眼枕畔的慕欢心中暗想。 确实没那么简单。 京中安王的亲信有密报,说是王家因与安王府从甚过密被陛下冷落,甚至被叫去当面训斥。 李家这会儿还要顶风而上来西北,难道不该避嫌吗? 俞珩与俞铮也反复私议过,要么是李家意图转投贾家,觉得新任刺史派驻正是投靠的好时机,特来朔州劝说李茂时。 毕竟陛下的身体这次真的拖不下去了。 或者李家不曾‘变节’,而是代无法出京,甚至在京中都举步维艰的王家来西北传递消息。 可究竟是什么消息连密信的方法都靠不住,要如此冒险,找借口亲自来。 俞珩相信,即使李干这么个小人物,卓相和贾太后也会在沿途设了无数眼线盯着他。 “欢欢,你留到后天,然后下午就启程去朔州,去安王府。” 她跟王妃在一起,俞珩还能放心些。 “好”,慕欢郑重的点了下头。 如今,这局势简直就像这天气——山雨欲来风满楼。 …… 李干来西北的确不是为了看孙子,不过也没有变节,他是俞铮揣测的后一种,替王家传递消息。 受亲家王尚书所托,李干必须将陛下立储的密诏亲手交给安王 李干做了一辈子教头都没能升上去,他本以为这辈子干的最大一件事儿就是生了儿子李翀。 李翀毕竟官至三品,还有军功,不论成败,将来史官都是要给他立传的。 人物传记里头没准能有他这个老子一笔,例如‘翀父李干,任京畿府禁军教头’之类的,只没想到临行末晚他居然要做一番大事业了。 李干随行贾敦来西北,与李翀会面后直接出发去平宁郡,不在朔州停留,时间之短几乎没有与安王私下接触的时机。 且随行人中全是眼线,他一妄动,私会安王,势必引起怀疑。 故李干想了个办法,想了个能遁形在众人眼前的办法。 安王率封地官员在边城迎接贾敦本是个很严肃的事情,但李干偏偏不合时宜,把迎接变成了‘军属见面会’。 “我的儿子啊!我的好儿子啊!” 李干下了马连哭带抱的从贾敦的队伍中冲了出来,一把抱住身着官服的李翀。 “爹听说你受了重伤了,腿脚好没好,走两步让爹看看。” 官员们先是面面相觑的尴尬,然后便是想笑。 李干在这些人里虽然官阶低微,但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在这样的场合不成体统地抱着儿子痛哭流涕,还滑稽的一口一个爹。 李干的表演没有结束,又问“信里说你媳妇生孩子了,我大孙子怎么样?” 李茂时只觉得他爹跟中邪了一般,平素绝不会这样,挺威严庄重的。 “李将军,你先带李教头去歇歇,理解你父子分别多年,想念至极。” 众官员不能都站在这看热闹,安王吩咐李翀带李干先去驿馆,有什么父子之情到那里去叙。 李干就这样顺理成章的退出了众人视线,得到跟李翀独自行动的时间。 当然李干的最终目的可不是私会儿子,而是私会安王。 他利用与李翀在驿馆独处的时间,欲将此行的真正目的告诉李翀。 安王接到贾敦后,会先去边城太守的衙门稍坐,不会太久,就是说几句场面话,认认封地诸官员。 然后就是众人去驿馆更衣,换常服去接风宴。 明天一早启程,前往朔州。 但李干不在随行官员名单里,不能去宴上,他在驿馆稍作歇息后就启程去平宁郡。 所以李干唯一接触安王的时机就是他回驿馆来换常服。 众人以为李干这会子与李翀在房内父子叙情,可实际上李干在安王房里,只李翀一人在房内打掩护。 即使旁人从门前过,听到里头的哭声,说话声,也以为是在叙旧,不好进去打搅。 俞铮回来更衣,发觉屏风后站个人,剑已出鞘落在对方脖子上,才发现是李干。 俞铮示意身边的随从在门口守着。 他一瞬就反应过来刚才众官面前失仪是李干在做戏。 “殿下,时间紧迫,微臣是受陛下和王尚书之托来送密诏的。” 李干一边帮俞铮更衣,一边说:“陛下知身体不康健,欲立殿下为储君,然京中全是荣王的势力,只能宣王尚书入宫托付重任。” 李干跪下,从怀中取出织锦密诏,是陛下的亲笔,且盖着玺印。 俞铮震惊的看着跪在面前的李干。 “殿下可以不信微臣,可这诏书无假,难道还不信陛下的字迹?” 俞铮不是不信,避免伪造一说,陛下甚至御笔亲书。 俞铮只是没想过大哥会将皇位传给他。 “安王殿下,陛下还有一句口谕。” 李干抬头,目含老泪道:“社稷交付铮弟,勿辜负兄之心意。” 俞铠知道自己活着是见不到四弟俞铮了,只能给他留一句遗言。 遗言没有以皇帝的身份提醒他该去怎样做,只是兄弟间的托付,将祖宗基业托付给他。 俞铮听罢心里大恸,拿着密诏落下两滴泪来。 这两滴泪不是为了九翎的帝王而落,而是为良苦用心的兄长。 俞铠虽体弱难自持,在位期间因外戚飘摇无所依,却仍未改振朝纲的初衷。 …… 如此局面,俞铮得到密诏并不是得到一颗定心丸,而是怀璧于市,危机四伏。 “你二人有何良策?” 安王府内俞铮看着李翀和俞珩,密诏的事情除了他二人外就只有舒绾知道。 俞珩前所未有的冷静。 既已决定举大事,就不要缩头缩尾。 拿着密诏入京,摆在七王爷面前,他就能臣服? “贾敦还在跟刘百石交接,估计半月后上任,会将河西四郡及玉阳关的掾史召到朔州述职,控制住他们,这是集结兵马的最佳时机。” “玉阳关的三万守军不能动。” 西域都护府刚立,柔然刚被打跑两次,若无戍边的军队,河西和西域恐再乱。 “京兆府的禁军也不过两万余众,从朔州到京兆府,必经过五郡,这五郡中只有江阳太守不是七王爷的人。” 安王府的作战图上还是第一次往东谋划。 “朔州、四郡及玉阳关的守军加起来有十万余众,殿下只带一半兵马也能踏过去。” “兵够了,没有足够的钱粮。” 为鼓励百姓来河西、西域等地屯田戍边,朝廷免了迁民三年的赋税,今年正是最后一年。 仓内无余粮支撑五万大军开拔,而且王府也没有那么多钱去跟百姓买粮。 “我去借。” 俞铮突然抬眸看了眼俞珩,他以为是用程仁虎的办法,摇了下头。 “恐打草惊蛇。” “殿下,金玉商号的少东家身在朔州,几百万银子也只他拿得出来,而且金玉商号遍布九翎,我们走到哪里都能补充钱粮。” 俞铮眼睛一亮,李继嗣跟徐娘子家有来往的事情他是知道的。 “殿下,是不是要转移家眷?” 李翀担心一旦众将虽安王入京,在后方的家眷恐成留给敌人的弱点。 “家眷不能随军而行,你二人觉得转移何处是好?” “转移去西川如何?” 俞珩也算是将慕欢的娘家‘物尽其用’了。 “这个地方偏僻贫瘠,与世无争,我夫人的姐姐徐娘子在西川有铺面,家眷们假扮成和兴源的绣娘,由镖局护送可以掩人耳目。” 桎梏一个个除掉,俞铮按着密诏平静地说:“只等时机成熟召众将军入府谋大事。” 第二百章 露水姻缘(一) 李继嗣是兴高采烈地去见俞珩,还带着重礼,抱着抱定西侯的大腿心,但没想到这位侯爷反手一刀扎了他的心。 ‘滴水之恩滴水相报,涌泉之恩涌泉相报’不假,但定西侯这是抓住他这只肥羊要宰掉。 李继嗣当场吓得茶杯落地,洒了自己一鞋。 他心里合计‘起兵谋事告诉给他了,现在他说不借,那还有命么?等安王事成,李家一个也别活。’ ‘可若是借了,安王兵败,李家也一个别想活。’ 李继嗣看着俞珩心里感慨‘好嘛,还没成他连襟呢,就已经跟他拴在一根绳上了。’ “侯爷,我想看一眼密诏。” 李继嗣起身拱手拜道:“钱有,两百万两银没问题,但小人斗胆要看一眼密诏,不然就是死也不敢出钱。” 李继嗣在赌密诏是真的。 不管是成是败,不管怎么死,李家都不会背负一个逆贼的名头。 “金玉商号是户部挂牌行商的,宫里圣旨用什么样的锦绫一清二楚,用手一摸就知真假,这便是你想看密诏的缘由。” 俞珩猜中了他的心思。 “密诏是真的,安王拥兵十万镇守边陲,守着财路余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何必做逆贼去造反呢。” 俞铮没理由造反,这一点李继嗣信。 “侯爷见过几百万两银子吗?” 沉默些许后李继嗣反问了一句 “没见过。” 即使京城勋爵人家能拿出几百万两银子的也是少数。 李继嗣指着屋内一个红色的装行李的木箱子说:“这样的箱子,一锭摞着一锭装满,能从门口排到街市口,排个来回。” “即使沿途补给,我也得先调来一批给殿下置办粮草吧,那也得有几十万辆银,不见真金白银百姓能卖粮么,如何犒劳麾下将士。” 他脑子确实够用,俞珩眼中满是赏识的看着李继嗣。 而且此人胆识出色,就这么一会儿竟平复了心境开始谋划了。 不愧风光时一时无两,落魄时仍能立于不败之地,发大财的人。 “你有何良策?” 李继嗣叉了叉手,耳语道:“就一个办法,娶妻下聘,只有金玉商号的少东家办喜事,抬出这么多东西别人才不怀疑。” “你娶妻了吗?” 李继嗣一摇头,“小人至今未娶。” “你想娶我姨姐徐娘子?” ‘这人真聪明,不愧是配做他李继嗣连襟的人物’李继嗣笑了下。 但李继嗣还是一脸讲道理的表情说:“我娶别人,银子也抬不到朔州去。” “我提醒你,假公济私这事儿行不通。” 俞珩怕他假借银子之名对徐娘子欲行不轨之事。 这要是让徐慕欢知道了,俞珩也受不起秋后算账。 “小人也得敢啊,徐娘子可是侯爷的姨姐,侯夫人的亲姐姐。” 李继嗣拱手,恭敬地说:“让我唐突我也不敢,都是为了大计,安王殿下的大计。” “那你图什么?” 李继嗣虽是被迫拿出这么多钱,但总有想交换的。 难道图一段有名无实的露水姻缘? “我怎敢有所图,我连侯爷的姨姐都不敢图,岂敢图安王的封赏呢。” 俞珩不太愿意跟这样滑不溜手的人打交道,风险太大,且防着他的精力重,太影响心情。 “你现在回家去,再也不要出门,我会派人围住你的宅子,不必害怕,明日我就放出风去,说你要娶定西侯夫人的姐姐了。” “小人遵命。” “但金玉商号的商队恳请侯爷放行。” 李继嗣知道自己走不了,从他知道密诏存在起他就走不了了。 “你放心吧,明日验了过所商队即可出发。” 不放行,扣着商队这么多人,岂不是惹人怀疑。 李继嗣离开前看了眼地上的碎茶碗,揣着手想‘图什么?露水姻缘也是姻缘啊,折进去百万两银子,总得圆他一个梦寐以求的愿望吧,不亏,够本!’ …… 金玉商号的少东家娶定西侯的姨姐并不奇怪,即使传出去也不会惹人怀疑。 毕竟金玉商号常年走通往西域的商路,必经定西侯镇守的玉阳关,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是金玉商号为了生意在联姻。 购买粮草和犒赏军队的银钱分成两批送到朔州。 第一批通过下聘礼,放在朱漆箱子里,扎上大红绸伪装成聘银,用牛马车拉着,这批银钱用于军队开拔时所需的一部分粮草的采买。 第二批则是大婚当日,也是俞铮集结兵马的日子。 银钱伪装成徐慕和随带的嫁妆和亲朋送的礼物送到朔州,用来犒赏随俞铮东进的军队和沿途补给。 因也算是定西侯家办婚事,故俞铮打算将贾敦及所有来朔州述职的掾史一同请去喝喜酒。 朔州的规矩要闹一夜的洞房,趁机将他们关在宅内夺下发兵令箭。 此时的朔州如同赤壁的战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其实我一直想不通,大姐怎么突然就想再嫁了?” 慕欢正给俞珩更衣。 一连十几日他天天很晚才回来,慕欢问他干嘛去了,他也只囫囵的回答说忙,公务太多。 “若不是我得了大姐的亲笔书信,我非要赶去边城问个究竟。” 俞珩一听心里发虚,忙转身笑着说:“反正过几日她就嫁来朔州了,你姊妹二人再叙家常也不迟。” 俞珩见慕欢一双水灵灵的眸子正略带思虑地望着自己,心里更虚。 想她冰雪聪明,不会是得了什么风声吧。 “宗璘,你这些日子怎么这么忙啊?” “这不是换刺史了么,军务一堆一堆的,忙的我头疼。” 俞珩伸臂去抱慕欢,手摩挲她的后背。 又将半个自己的重量欺在她身上,小声安抚道:“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他说因为公务忙,慕欢也猜不出个其他。 但与俞珩做了这么多年夫妻,同床共枕,同榻而卧,早就心有灵犀,他心里有事慕欢还看不出来么? 这些日子回家来,就算是歇息时他也是紧绷着不放松的。 “明日我去见见李继嗣吧。” 慕欢将俞珩换下来的外衣在衣架上挂好,免得明日穿的时候有褶皱。 “你要去见他?” “对呀,他马上要跟大姐成亲了,又独在异乡,我去看看他缺什么少什么,帮衬一把,也想跟他聊聊。” 慕欢在博山炉里放了段香,搁在衣架旁的小几上,这样衣裳就能染些熏香的气味,却又不那么浓烈刺鼻。 “我陪你去吧。” “不用了。” 慕欢拿起梳妆台前的木梳一下一下梳理自己的发尾。 “你忙都忙不过来,我自己去就好,你有爵位在身,反倒有些以势压人的意思。” “我姐姐生性纯良,我怕她被花言巧语骗了,虽然我也不通识人之术,但多看看也把握些。” 徐家姊妹情深,偏拦着徐慕欢也说不过去。 “我让濮阳跟着你去吧。” “不必了,明日你还要忙,少不了濮阳在身边伺候。” 慕欢吹灭了两盏烛台,只留下一盏小油灯防备起夜用。 “明日我将阿元送去王府,让绾姐姐照看下,去见李继嗣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俞珩心想李继嗣这个人聪明还反应快,不至于不禁吓,走漏风声。 “当然放心,都快成一家人了。” 见慕欢躺下,俞珩帮她推了下枕头。 “宗璘,外面都在传李继嗣娶姐姐是因为想攀上你这个侯爷,你不生气吗?” 慕欢对姐姐徐慕和是怎么也说不出阻拦她再嫁的话来。 想她一度婚姻不顺,难得寻到如意郎君。 可徐慕欢也担忧俞珩心里烦恼这种姻亲裙带相连,毕竟他最恨的就是这些。 自从接到徐慕和的信,慕欢便忧愁起来。 且这些日子俞珩又总不回家,回家也是极晚,一副倦怠非常没兴致的样子。 慕欢也曾多心的想过,也许因为大姐和李继嗣的婚事让俞珩觉得心烦,让他觉得这场婚礼不过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对这个家已经失去兴趣。 “我不相信大姐是内种人,也许我不了解李继嗣,但我了解她。” 两人相对侧卧,俞珩指腹流连她不点而朱的唇,翘起的鼻尖,柔美的下颌,轻轻地摩挲。 “我以为这些日子你是不愿回家。” “心里不高兴但不愿同我争吵,所以故意躲着。” 慕欢挨过去,抱住俞珩的腰。 “当然没有。” 俞珩轻弹了下她光洁的额头。 “我向来有什么不开心的都与你讲,因为我知道,我的欢欢是最善解人意,通情达理的。” “没有就好,那就歇息吧。” 解开心结地慕欢心满意足的放开俞珩的腰,笑着翻身准备睡觉了。 刚才还小意温存的人扭头就熄火了,俞珩不满意的在被子里拍了下她的屁股。 第二百零一章 露水姻缘(二) 俞铮拿到传位密诏后只想控制住贾敦,暗中集结兵马,对他本无杀心。 奈何阎王要人三更死,绝对拖不到五更天,贾敦非得自己作死。 徐慕欢跟俞珩商量好要在大婚前去见李继嗣一面,翌日一早便套了车马,只带了月蔷随行。 因要将阿元送去王府,故主仆都起得早,且光忙活阿元,给她带着拿那,还要给她梳头,都没来得及吃早饭。 路过街市口时闻见胡麻饼的味道,月蔷的肚子就开始咕噜咕噜地叫起来。 “姑娘,我想喝热汤吃胡麻饼。” 月蔷将车帘掀开一个小缝儿,看那早餐摊上正烙饼呢。 烙的黄澄澄、香喷喷的胡麻饼,一个码一个的摞着控油水,一圈围着等着买的客人。 慕欢也饿了,心想时间也来得及,且空着肚子去人家里,万一让李继嗣听到饿得肚子响也不礼貌。 她便吩咐月蔷敲车厢,让车停在路边,她俩吃了早饭再去。 徐慕欢没想到就逗留在早点摊的工夫,就惹了一场大祸。 买胡麻饼的人多,慕欢先坐下等着月蔷去排队,小二先上了两碗热汤和两碟小菜。 “小娘子一人吃早点岂不孤单?” 突然有个陌生的男人同桌坐了下来与徐慕欢搭讪,看着也就三十几岁。 慕欢下意识忙起身躲开。 月蔷饼也不买了,赶紧跑过来半身护着徐慕欢。 那男子身后带着的小厮上前一步满脸得意地说:“这是朔州刺史贾大人,你们两个还不赶快拜见。” 贾敦轻浮的撩了撩袖子,故作姿态赶走小厮,笑嘻嘻地朝徐慕欢一作揖。 “下人粗俗,冲撞了娘子还请包含。” “哦,原来是刺史大人。” 徐慕欢略略还礼。 “刺史大人想必刚上任,不知我是官中内眷。” 慕欢想就此吓走他,不想贾敦丝毫没有被吓唬住,居然向前逼近一步。 “哦?不知家中郎君是何官职?日后往来也便宜不是。” 真是浪荡轻浮之极,慕欢心里暗暗骂他。 “我们娘子是定西侯夫人。” 月蔷见没有唬住贾敦,亮出侯夫人的身份来,就算他是刺史,遇到了侯夫人也不得造次。 “哦,定西侯,俞郎君的夫人……” 徐慕欢冷眼瞧着他,见贾敦稍显畏惧,往后退了一步,但随即却是倨傲和不甘。 “十三都封了侯爵了,当初在京城我俩还算是亲戚。” 贾敦用拇指摸了摸自己上唇的胡子,眼中色性不偃。 “夫人还未用早饭,这小店简陋,不如随我去前头酒楼一起,也不辜负这缘分。” “不必了,侯爷还在家等着吃胡麻饼呢。” 慕欢觉得这个贾敦是个不知分寸,色胆包天之辈,赶紧让月蔷放了钱在桌上要走。 “那改日,改日我去行所拜见娘子。” 贾敦竟孟浪的借着拜别作揖拦住了徐慕欢的去路。 “既是亲戚什么拜见不拜见的。” “大人若来,我跟侯爷必洒扫待客。” 月蔷挪了下凳子,慕欢躲开贾敦的围堵离开,登上马车去了。 贾敦正目含觊觎神色望着徐慕欢远去的车驾,隋大肚抱着一堆点心哈巴狗似的跑过来。 “真是‘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啊!” 听贾敦莫名其妙地嘟囔,隋大肚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然什么也没看见。 “大人,您说啥?” 贾敦和隋大肚两个大男人可不是一大早约出来吃早点的。 为了讨好信任刺史贾敦,隋大肚特地选了个美人给贾敦做外宅。 昨晚贾敦没有回宅邸,而是宿在了外宅,与隋大肚喝酒作乐。 一早上隋大肚说这条街上的胡麻饼和几样点心不错,便带着贾敦出来逛逛,顺带用个早饭。 “俞宗璘真是好艳福,他那夫人生的真是露红烟紫不胜娇啊。” 隋大肚虽然不是好人,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心里门儿清。 官眷民女可不敢随便调戏,那可是要吃官司的。 “大人刚才见到侯夫人了?” “是啊,我还想呢,怎会有这般的美人儿在闹市独居却无人赏识呢。” 见贾敦一脸春色,隋大肚嘿嘿地笑着劝道:“妇人最招惹不得,别说官眷,一般的良家妇人招惹了,人家丈夫也要打上门来骂,得不偿失,得不偿失。” “改日我给大人重新物色几个美妾娇娘。” “欸!” 贾敦一摆手,扫兴地说:“你物色的哪里比得上这个人物,一双含烟带水的眼睛,是个男人见了都心痒痒。” “大人,您不会调戏了那定西侯俞珩的娘子吧?” 贾敦看他内个胆小的样子,负手得意地说:“也就你把俞宗璘放在眼里,搁京城,他论亲还得管我叫一声舅舅,那还得是我贾家抬举长宁王府。” 隋大肚觉得贾敦未免色胆包天了些,砸吧砸吧嘴愣是没敢接话。 “本大人王府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侯爵。” 隋大肚赶紧奉承道:“那是自然,大人可是太后的侄儿,御前当红之人。” 贾敦虚揽着隋大肚的肩膀,耳语道:“所以你别的不用怕,只管帮我把她弄到手。” 隋大肚双目瞪的如牛眼,如鲠住了喉头般,扭头看着贾敦,还算清醒地央求说:“大人,这徐娘子看着妩媚风流,其实是个正经人物,恐怕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隋大安,你伙同几个安置官以权谋私的时候怎么胆儿那么大,到了本官这儿就畏首畏尾的?” “让你弄个人来还推三阻四。” 贾敦冷下脸,不乏恐吓的说:“还是你觉得本官无爵,比不上他定西侯?” “卑职万万不敢。” 隋大肚小辫子攥在人家手里,骑虎难下。 贾敦看他被唬住了,又说道:“这桩事你不办,有的是人愿意替我办。” 隋大肚不舍得财,又怕得罪贾敦自己这个搂财地官位不保。 一咬牙说道:“大人,卑职搭桥没问题,可徐娘子她不能同意啊。” 隋大肚瞥了两眼身边,见没有旁人,小声说:“总不能强来吧。” 贾敦奸邪的笑起来,笑的隋大肚发毛。 贾敦拎了下他的耳朵,说:“俞宗璘若知道她失身于我还能要她么,出了事那小娘子受我要挟必不敢声张,得手后我再软言哄她,还有不成事的?” 这个贾敦真打算趁俞珩不在家来强。 隋大肚已经开始哆嗦起来了。 贾敦薅住隋大肚的衣襟儿说:“你派人现在就去盯着他家,只要俞宗璘不在家就来禀告我。” …… 徐慕欢被吓了一下后也没心思去见李继嗣,忙驱车赶回行所,另叫濮阳把俞珩叫回来。 “就说家里出了事,不管郎君多忙,务必马上回来一趟。” 濮阳不知道发生什么了,但见徐娘子这么快就回来,满脸惊恐,就知道出了大事。 “姑娘,他知道您是定西侯的夫人,难道还敢乱来?” 月蔷自己都吓得定不下心神。 “我瞧着未必。” 徐慕欢临走时看着贾敦内个眼神,是不甘和贪婪。 “还是先跟夫君说得好,免得日后出事,或是起了什么流言蜚语解释不清。” 徐慕欢觉得时间像是停住不走般,左等右等,俞珩就是不回来,却把该死的贾敦等来了。 贾敦自早上在集市上见了徐慕欢后就一直心旌荡漾,恨不得马上行不轨之事。 挨到了中午,隋家仆从来禀,说是俞珩不在,绊在王府,恐一天都回不来,徐娘子早上回去后孤身在家。 贾敦便一刻都坐不住了,忙乔装改扮,骑了马到定西侯行所。 “娘子,外头来个贾郎君说是咱家亲戚,求见娘子。” “姑爷还没回来,怎么办?” 月蔷有些慌了,这个刺史大人简直像索命的阎罗。 徐慕欢反倒静下来,她问小海,“他一个人来的?” “只带了个小厮。” “你去回,说我早上出门后没回,不在。” 打发小海去回话后,徐慕欢忙找出一柄长匕首出来,藏在衣袖里,防备贾敦闯进来。 “月蔷,你去将洗衣的槌杵找来,一会儿若有坏人来,就打他出去。” 月蔷去院子里找槌杵,慕欢则脱了刀鞘,藏在门后。 有人进来了,脚步声很急切,且越来越近。 徐慕欢的心快从嗓子眼跳出来,手越发攥紧袖中匕首。 来人刚迈进门,徐慕欢从门后闪出,一刀刺出来。 若不是俞珩反应迅速,换个人,即使徐慕欢力气不够,扎不深,也得刺个血流如注的皮肉伤。 俞珩并不知道‘刺客’是慕欢,抬手握住‘行凶者’的手腕,往门框上用力一磕,将匕首磕落在地。 手臂用力一翻便将人反剪着押在地上。 “欢欢?” 跪地的人一回头,俞珩发现竟是自家娘子。 徐慕欢一个不懂武艺的弱女子怎么经得了这一磕一跪,俞珩松了手她也站不起来,再加上被吓了两次,此刻瘫坐在地上。 俞珩赶紧蹲身扶住她,抱了起来送去屋内。 此时徐慕欢脸色泛白,好在俞珩回来了,她也安心些。 “去叫郎中。” 俞珩见慕欢的腕被磕的红肿,跪破了衣裳双膝擦伤,忙坐在床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不必了” 慕欢拦下月蔷,“简单的外伤,擦点药就行。” 俞珩后悔刚才没分清人就下了狠手。 实在是濮阳着急忙慌来报信儿,说是家里出事了,他才戒备非常。 “怨我,怨我。” 他摩挲着慕欢的背安抚。 “不过到底怎么了,你拿着匕首藏在门后做什么?” 俞珩接过月蔷拿来的金疮药,小心的给慕欢的伤处敷上。 “月蔷,你去把门关上,在外头守着,我跟姑爷说话。” 徐慕欢缓了会子,除了双腿还是疼,使不上力气外,心也平静下来。 “你回来时可遇到贾敦了?” “遇到了,离咱家不远的地方,说是本想来与我一叙,见我不在家就走了,说是改日再来。” 慕欢心里又委屈又恨,抽泣起来。 “今早我去见李继嗣,在早餐店贾敦堵着我调戏,我逃脱后他还不死心,竟然中午又来府上,我推脱不见他就坐在堂上不走,恐怕是知道你回来了才慌忙走,。” 是个男人就听不得这样的话,见不得自己娘子被调戏,故俞珩心底一股火腾的烧起来。 俞珩深知贾敦为人狂妄自大,自诩是贾家亲族,得贾太后偏爱便世人都不放在眼里。 如今到了朔州还敢当街调戏良家,上门**。 “我怕他闯进来,才翻出匕首躲着,以防万一。” “不委屈,不委屈了。” 俞珩将人紧紧抱在怀里安抚。 “我一刻都不离开,再不用怕……” “我来处理这个人,让他这辈子都不敢在你面前出现。” 徐慕欢怕激起俞珩愤怒,做出冲动的事,忙规劝道:“珩郎,如今咱们是有理的,你切不可冲动行事,逞一时意气。” 徐慕欢能感觉得到俞珩浑身绷劲,怒气极盛。 俞珩心疼想‘她都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竟然还在为自己着想’,愈发恨不得将贾敦碎尸万段。 “不如我们将此事禀报王爷裁决吧。” 徐慕欢心知俞珩怒气上头,静是静不下来的。 “珩郎,咱们现在就去王府好不好。” “你还有伤在身,养好了明日再去。” 慕欢怕俞珩气不过今晚,不肯的说:“我要现在就去,你带我去。” 去安王府,或许俞铮能劝住俞珩,不用报私仇的办法来处置贾敦,或者放他们赶紧回玉阳关也好。 第二百零二章 命丧弄风月 安王府内,听了贾敦无耻行径的俞铮和舒绾皆怒气难遏。 舒绾握拳猛地砸在茶桌上,骂道:“这个混账,当街调戏良家,对官眷都不畏惧,若是平民百姓没准有胆子去抢人霸占。” 俞铮看了眼绷着脸的俞珩,知道此仇不报,他心难解气。 又看了眼徐慕欢,心中暗想‘多亏徐娘子沉稳,若一味的与郎君哭闹,激起怒意贸然去找贾敦,再闹出人命,有理反倒成了没理。’ 奉密诏起兵入京一事丝毫没有透露出去,但此时同屋而坐的四个人,除了徐慕欢都知情。 知情的三个人眼神相接,竟心有灵犀般。 “阿元还在府里,咱们去看看孩子,如何惩治那畜生让他二人想办法。” 舒绾有意将徐慕欢带走。 女眷出了内书房,俞珩方才开口,“四哥,我必须做掉他。” 他拇指来回的开合随身带着的匕首,上面那只白玉小狗还是慕欢特地为他订做的,寓意一直贴身陪伴。 “我也正有此意。” “这件事情交给我。” 俞铮听罢稍一犹豫。 “要不派你手下去吧。” 俞珩和李翀是俞铮的左膀右臂,此番奉诏入京必定艰难,他不想让身边的得力干将因贾敦这么个败类出意外。 “四哥放心,我做事向来干净。” “而且贾敦是个废物,他不像贾璜那样难对付。” 俞铮知道俞珩夫妻情深,遇上这样的委屈,俞珩不亲手报仇难解心头之恨。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俞珩将匕首藏入袖中,“明日李继嗣大婚,我再忍一晚。” …… 婚礼,本该是一桩喜庆单纯的事,一对男女结为夫妻准备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然而李继嗣与徐慕和的这场婚礼却太复杂,糅杂进了权欲、情仇还有争斗。 也是在今晚,密诏的事情才让众位娘子知晓。 王桂英醍醐灌顶般明白为何他公爹执意从京城来朔州,每日在家里如热锅上的蚂蚁般。 她本害怕晟儿年纪小,怕颠簸,不打算来参加婚礼,且她跟徐慕和又不熟,但公爹李干执意要她来,还要她带上所有的孩子。 “一会儿开席后男女分室而坐,众娘子随我从王府的后门出发,往西川去。” 舒绾尽量长话短说,给她们的时间不充裕。 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要拖后腿,不能被捉走成为要挟的工具。 “现在开始打扮新娘子,然后准备拜堂。” 徐慕欢盯着显然早就知道内情的姐姐脑子空白了一会儿,直到舒绾拉了拉她的手。 “慕欢,拜堂时候你要陪着你姐姐出去,不要露怯。” “放心吧。” 徐慕欢勉强笑了一下,拿起头冠去给徐慕和戴上。 她已经穿好嫁衣,手里拿着团扇,坐在梳妆台前,倒显得比慕欢淡定从容的多。 “我以为你真的像信里说的那样,想开了要再嫁。” 慕欢在听到密诏之事时很失望,是因为之前徐慕和给她的那封信写的何其豁达,慕欢为她能获得爱情而开心,谁想不过是一场戏。 “我也不亏啊。” 慕和对着镜子自己又正了两下头上的冠。 “我也借着这场戏圆了自己一个心愿。” 看着慕欢略显诧异的神色,慕和笑了,笑着说:“虽然成亲是假的,但我喜欢李继嗣是真的。” 慕欢叹了口气,心想‘徐慕和就是徐慕和,永远都瞻前顾后,顾念别人多过自己。’ “那咱就开开心心的。” 听姐姐这样一说,慕欢心里又苦又甜,那感觉像是含了颗糖在喝药汤。 “我给你好好上妆,咱们权当这次是真的嫁人。” 徐慕和也笑了,眼里噙着泪点头。 那天舒绾亲自去边城找她,求她协助安王发兵奉诏回京,徐慕和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 她甚至心生宿命之感,觉得是老天垂怜她,让她圆了嫁给李继嗣的梦,这辈子都不必再惦记。 “好了吗,吉时已到,该出去拜堂了。” 裴翠云进来打探,舒绾这会儿跟俞铮在外头应酬客人脱不开身。 “好了。” 徐慕和团扇遮面,由徐慕欢和裴翠云搀扶着往外去。 满堂宾客都等着新娘子出来拜堂,却是各怀心思。 安王和众将在想谋大计; 李继嗣在看新娘子,心想虽是做戏也是真与她成一回亲; 贾敦在色眯眯地盯着新娘身边的徐慕欢,脑子里都是下流的勾当; 身已入局却浑然不觉的人只是在看一场联姻,等着吃一杯喜酒。 这热闹纷繁的礼堂却暗潮汹涌,隐匿着诸般变化,有死有生,有成有败。 一句送入洞房简直就是今晚行动的暗号。 在众人簇拥着新人进洞房时,江曳已率亲信前往刺史府拿到了所有调兵的令箭。 如果不是因为各掾史述职,交接,调兵的令箭恐不会这样整齐的锁在刺史府衙内。 洞房里起哄让新娘‘却扇’时,江曳已将调兵令箭分发给程仁虎、薄凌河、吴不知,遣他三人速去各地调兵,最迟明晚在朔州集结。 “各位郎君快去外头开席吧,别都在这洞房里团着了,喝一杯喜酒回来再接着闹洞房。” 俞铮说罢给了舒绾一个眼色。 只等这些人都撤出去,舒绾就能带府内女眷跟城外候着人一齐走。 舒绾也目光回应了俞铮,隔着喧嚣的宾客,红烛罗帐,要他珍重,要他切切小心。 …… 外头众郎君酒宴正酣。 俞铮特地从谪仙居请了乐班来助兴,一时间觥筹交错,舞乐翻飞。 贾敦被接连敬酒弄的有点醉了。 他看着乐班里琵琶女一双素手垂涎,脑子里却是对定西侯夫人美貌的浮想联翩,甚至幻想她着一袭轻纱华裳给自己跳舞的。 心中感慨‘若是今晚能与她春宵一度,简直比升仙还快活’。 这时突然来了一个小厮,伏在贾敦耳畔说:“大人,徐娘子此刻在王府后园西边第一间房里独自歇息。” 本来昏醉的贾敦一激灵,顿时面露奸色,还以为是隋大肚的家仆与他通风报信。 贾敦忙正了正幞头,用茶水漱了漱口,起身理了理腰带衣裳,要去‘私会佳人’。 “刺史大人哪里去?酒还未尽兴就要退席不成?” 一个掾史拦住他。 “我去解手,去去就回。” “大人别走丢了,进了那新房,替新郎入洞房可不行。” 这掾史开始跟贾敦开玩笑。 “要不下官给大人引个路?” “不必,你继续喝,我去去就回。” 贾敦简直急不可耐,脱身后赶紧往后园跑,到了僻静处兴奋地还不停地念叨着“西边第一间……” 这西厢房果然是个僻静的好地方,周遭连个下人都没见,想必都偷懒吃酒去了。 贾敦欣喜若狂,偷偷摸摸的进了第一间房,悄悄的阖上门,生怕惊动了房里歇息的徐娘子。 贾敦环顾一圈屋内,影影绰绰见遮挡内室的屏风后有个人影,那屏风上面还搭着一件女子的石榴裙。 他忽想起来徐慕欢今日穿的正是石榴红裙,想必是她歇息时解下挂在那的。 贾敦觉得肉已到了嘴边,鱼已经上了案板,高兴的直搓手。 他下流的放轻步子靠近屏风,先是拿了搭在屏风上的裙子贴着鼻子,闭目狠狠的闻了一下,闻到一股淡淡的胭脂馨香。 突然,一柄长剑刺破屏风,直直插穿贾敦的身体。 血溅三尺,如同喷射的瀑布,溅在屏风上,又如同泼了一桶殷红发紫的油漆,血腥刺鼻。 贾敦上一刻还沉浸在风月的幻想中,下一刻将命赴黄泉。 他手里还捧着那条石榴裙,低头看了眼身体里的剑。 贾敦面前的屏风被匕首划开来,俞珩穿屏风而过,手里还握着一柄匕首。 “俞……珩” 贾敦已经不太能说得出话来,发出极微弱的声音,双目瞪瞪。 “记住,下辈子别惦记别人的娘子!” 贾敦一头厥过去倒地身亡,双目仍瞪瞪的,没有闭上。 第二百零三章 醉拍春衫惜旧香 “刺史大人去茅房怎么还没回来?” 贾敦离席也快一个时辰了,一个掾史觉得有点不对劲儿,起身欲去找。 “你现在去了不是坏刺史大人好事么。” 程仁虎拉住那掾史,满口酒气耳语道:“我刚才去解手,看见刺史大人喝多了,王爷让王府里一个小娘子扶他去歇息,没准这会儿已经……” 掾史跟着程仁虎一同笑起来,点着指头说:“新郎还没入洞房,大人倒抢了个先。” “洞房还没闹完,咱们接着去闹洞房吧。” 一个喝的半醉的掾史摇摇晃晃站起来提议。 俞铮上前来给李继嗣解围,搂住那掾史说:“你看看李郎君,都被你们给灌醉了,还闹洞房呢,他自己都得着人抬进洞房。” 众人见李继嗣醉倒,伏在桌上,连帽子都落在地上,一阵哄笑起来。 “谁成亲当晚没醉过。” 那掾史与众人开起玩笑来。 “成亲当晚能清醒着入洞房的都是好汉!” 好在见新郎醉倒,再没人提闹洞房的事情。 “快抬走,回新房里躺着醒醒酒。” 俞铮赶紧让人将喝醉的李继嗣架走。 他转过身来与程仁虎继续活络场面,灌宴上宾客的酒,不让他们察觉出王府内的异动。 李继嗣其实没醉,他是装醉,为的就是不给这些人继续闹洞房的机会,这也是提前安排好的。 故等人将他架进洞房,只剩他与徐慕和两人后,李继嗣便坐了起来。 “你这是喝了多少?” 徐慕和觉得他一进来,屋子里就像变成了酒窖,熏得人头疼。 “还不是你内个妹夫,为了弄的我一身酒气,半壶酒都洒在了前襟上。” “她们都顺利出发了?” 徐慕和点了点头,拧了个干净的帕子给李继嗣擦擦。 “已经从后门走了,应该明天一早就能到边城。” 本来徐慕和是要随着女眷们一起出发的,但考虑到万一有人执意要闹洞房,发现没了新娘子,容易露破绽。 李继嗣用帕子擦了手和脸,又递还徐慕和。 此时洞房花烛,两人又是新婚夫妇打扮,言语熟稔,动作家常,难免气氛暧昧起来。 “你歇着吧,我……” 李继嗣要穿鞋下床,但他好像哪里也去不了,一出去岂不是露了馅。 故他穿了鞋仍坐在床上,一时语塞还不知该做什么。 “你能往哪里去。” 徐慕和倒了杯茶递给他消消酒气,虽然没有喝多,但他肯定也喝了不少酒。 慕和笑了下,劝道:“你不要乱动,屋内烛盏彻夜长明,外头能看见人影晃动,露破绽就不好了。” “你说得对。” 李继嗣又脱了鞋回床上躺下。 李继嗣枕着手,看着坐在床尾的徐慕和,她落了半面帐子遮住自己。 今日她好生打扮了一番,很是漂亮,比他们相见的任何一次都漂亮。 其实徐慕和很适合这样浓丽的妆扮,但她从不,好像连口脂都很少用。 “你要坐上一夜不成?” “我不困”,徐慕和说着就打了个哈欠。 其实从知道密诏那天起,徐慕和就没有好好睡过一夜,更不要提为了准备成亲接连折腾好几日,她其实困的坐着都能眯着。 “你快躺下睡一会儿吧。” 李继嗣放下另半面帐子,起身一把将徐慕和拽倒,自己去床尾盘腿坐着。 他这样坐着,盯着自己躺着,徐慕和难为情起来,翻身侧过去,闭上眼睛不再看他,另将枕边空着的软枕扔给他倚着。 “你靠一会儿吧,直挺挺的坐着累。” 李继嗣不是那等纠缠没完的人。 他之所以无法割舍徐慕和,几次三番愈挫愈勇,还是因为他能感觉得到徐慕和对他是有情意的。 徐慕和拒绝他的两次虽看似无情,但不过是碍于世俗和她内套般不般配的说辞。 “今天却扇时一见到你,其实我先是生气。” 李继嗣脉脉看着慕和,讲出自己的心里话。 “但今天你难得化这样美丽的妆,穿着这样美丽的嫁衣,还朝着我笑,笑的那么好看,我就……不生气了。” “这么美好的日子怎么能用在赌气上呢。” 慕和并未睡着,她假寐的闭着眼睛,听李继嗣说起这些,心里如潮翻涌。 “为了你我都逃婚了,气的我爹差点把我撵出家门。” 徐慕和并不知道李继嗣逃婚一事,听罢睁开眼睛错愕地看向他。 “我不远万里来这,就是想见你一面,可你却一面都不见我,甚至还避开我,形同陌路。” 徐慕和坐了起来,两人在床帐内一头一尾的对坐着。 “你怎么逃婚了?那陆姑娘怎么办?” “我跟陆姑娘已经说清了,说我心里喜欢的是你,她就闹得家里退了婚事,他们塞给我的是另一个人。” 慕和心想‘原来她离开的这段时间,西川发生了这么多事。’ “你只关心陆姑娘,你才跟她见过一面,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呢?” 李继嗣有点气她的反问。 “你应该过的还行吧,短时间内能从金玉商号调这么多钱出来,肯定没有被家里赶出去。” 李继嗣都被她气笑了,用手心扶着额头。 “接下来你要跟着安王的大军一路去京城吗?” 李继嗣点头,“对,沿路补给钱粮都要我帮着筹措。” “你呢?” “等局势稳定下来我回西川,去找我妹妹。” 这短暂的相聚后他们又要离别了。 李继嗣脉脉地望着徐慕和,而她也难得脉脉地回应。 “你要保重。” 徐慕和泪意涌上来,叮嘱他说:“大军开拔后会很危险,你一定要小心,我回西川后会帮你照顾李家。” “调银子前安王已经替我安排好了家事。” “你也照顾好自己”,李继嗣有些艰难的说。 慕和心里对他的情愫难再压抑,似有千般纠结,万般撕扯,然而从这千万种情绪中有一个声音决胜出来。 这个声音在徐慕和的脑子里不停的劝她,说服她‘与他吻别吧,这一别生死难料,相逢更不知何处。’ ‘他现在已经不是谁的夫君,婚约也解除,你们本是两情相悦,这里又是你二人的洞房,每一根红烛都为你们彻夜而燃……’ 脑子里怂恿地声音絮絮叨叨没完一般。 徐慕和终于抛开一切世俗桎梏,倾身前去,吻了一下李继嗣。 “你……” 李继嗣既意外又惊喜,不可思议的愣住了。 徐慕和吻了一下李继嗣的脸颊便离开了,但这一吻如同捅破了那一层窗纸,她看着李继嗣怔愣惊喜的神色再次倾身吻住了他。 这个绵长且令人迷醉的吻久久才分开。 李继嗣拥她在怀,用脸颊贴着她的额,两人偎在一起。 床帐遮住外头喜烛的光芒,帐内昏昏暗暗的,徐慕和在这暗中伸手去摸他的脸。 李继嗣还沉浸在那个吻的余情中,握住她的手,十指交合。 在这静夜中,洞房里听得见从前院的宴上传来地隐隐歌声。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每一个句都像是为他二人而唱。 第二百零四章 云化雨落地 宫变,卷在其中的人实在太多了。 从一个人一双眼如何能看的全,听一个人一张嘴又怎能说的清。 俞铮筹得钱粮,与众将转移了家眷后再无顾虑一心东进,等到七王爷和太后发现异动,奉诏入京的安王大军已经过了江阳。 “他这是谋反!” 俞铎极为激动的掀翻桌几。 他站起来指着卓相说:“马上下旨,各郡、府沿路讨伐反贼俞铮,不!先削了他的王位,还有内个开城门迎大军入城的江阳太守,处以极刑!” 卓相眼睛都没抬,只平静的说:“七王爷难道还不知道安王殿下手里有立储的密诏吗?” 俞铎错愕的几欲跌倒,手撑在翻了的桌几腿上,勉强站住。 “假的!” 俞铎摇头,目眦欲裂,“肯定是假的!” “是真的。” 贾太后已经去过皇帝的寝宫,俞铠亲口承认是他给了王昕立储的密诏,又是李干将密诏带去了朔州,交给俞铮。 “诏书是皇帝御笔亲书,上面虽没有国玺,但有陛下的私人玺印。” 怪不得俞铮兵不血刃就顺利过两城,哪个臣子见到诏书还敢抗旨不放行。 “怎么办?” 俞铎慌神了,他跪倒在贾太后的面前,像一个没本事的孩子在哀求家长帮自己弥补犯下的错误般。 “母亲,您要四哥登基吗?” “母亲,我才是太子啊,您不是盼着儿子做皇帝的吗?” 贾太后当然不想让俞铮登基。 她做梦也没想到俞铮能平得了凉州,也没想到俞铠硬是拖到现在还没死。 更没有想到一个将死的皇帝,一个被边缘的老臣,一个被疏远的王爷,一个低微的小官,居然能在满朝文武眼皮底下弄出一份密诏立储。 贾太后看着心爱且听话的小儿子面露戚色,心中暗想‘难道这就是天意?’ “母亲,只要您说诏书是假的,那就是假的,京中禁军两万多人,还有拱卫京畿之地的也都是我们的人,兵马全都集结起来未必会输。” 俞铎想的太天真了。 卓相听罢都叹了口气。 禁军也好,拱卫京师的驻军也罢,那都是在俞铎是储君时才忠心。 如今俞铮拿着诏书,光明正大的进京要做储君,谁会阻拦?谁会抗旨? 他们是九翎的臣,不是俞铎和贾家的臣,这也是为什么贾、卓两家费心经营帝位的缘由。 此时谁敢说诏书是假的,那就成了反贼,俞铮更有理由去讨伐。 “你们想弃我?” 俞铎看着不发话的卓相和太后绝望起身,威胁地说:“弃掉我,让四哥做皇帝,卓相和母亲还能高枕无忧吗?” “贾、卓两家的权势千秋万代就成了一句空话。” “老七!” 贾太后见小儿子心急到口不择言,呵责道:“不是要弃你,是审时度势,哀家与相爷商量决定先让安王进京,趁他在宫内将他暗杀掉,或者盗取密诏,到时候你的帝位才能稳当。” “你先回府去,不要还未全败就已露颓势。” 七王爷被太后撵走后卓淇摇了下头,深觉局势难办。 太后现在正是倚赖卓家的时候,安抚卓淇说:“相爷不要因为老七的无礼而伤心。” “他一直都在京内做个太平王爷,不知道我们手里能调动的军队根本挡不住在西北久经疆场的将士,且安王有传位密诏,他麾下将士就有了王者之师必胜的决心。” “该怪我们自己。” 他们没想到俞铮被打压到如此境地还能东山再起。 几次三番卓淇都以为他会战死疆场,死在北凉的铁蹄之下。 然而他在西北十年,不仅没有死,没有败,还养出了一批效忠自己的人。 而且将俞铮撵去西北后他们确实也大意了,陛下几次三番反常地出面亲自封赏西北将士,他们却毫无防备。 卓淇有些后悔,每次西北来捷报,他不止一次后悔。 如果他能一路保扶俞铮,为他效力,或许会成就一桩明君与良臣的佳话吧。 可他选择去做权臣,毫无退路。 “卓淇!” 太后怕卓淇动摇,猛喊了他一声。 “太后,老臣先回去就局势做一番谋划,告退!” 时间已经很晚,他一个外臣不能在内宫继续逗留。 “卓淇”,太后挑眉叫住了欲退下的人。 “我妹妹的身体还好吧?” “我啊,最担心她了。” 贾太后语气阴阴冷冷的,“她年轻时受苦不少,你做了宰相,想她能跟着你享福的。” 卓淇与贾太后目光相接,眼中情绪复杂。 半晌,卓相回道:“她一切都好,还时常叮嘱我多多效忠太后。” “那就好” 贾太后冷笑了下,“退下吧。” 都在一条藤上,谁也别想放弃谁。 船已行至水中央,要么船翻,溺毙于水,要么众人划桨,继续前行。 有人想靠岸?门都没有。 …… “太后!” 卓淇刚离开不久,一个小内侍连跌带撞的跑进宁寿宫内。 “陛下崩了!刚到亥时陛下就崩了!” 贾太后心猛跳了一下,忙指着他问,“确定?” 俞铠身体不行,这几年来来回回说他要崩好几次,有一次连衣服都换好了,最后还是缓了过来。 那小内监跪着,头垂的很低,略带哭腔地答“陛下真的驾崩了。” “大行皇帝驾崩前谁在奉天殿?” “除了黄选没有旁人。” 太后忙起身换素服,又吩咐身边靠得住的小内监赶紧去将卓相叫回来。 另传自己的懿旨,将贾原道,贾璜等外戚宠臣秘密宣进宫。 “罗通,陛下驾崩的消息不许泄漏出去,今晚奉天殿当值的太医、宫女内监全都关押起来,谁敢走漏消息即刻杖毙。” “还有七王爷,你派个可靠的人,秘密将他召回。” 贾太后听见俞铠驾崩后竟丝毫没有母亲失去儿子的悲恸,反而因谋划儿显得异常的平静沉稳。 所谓‘最是无情帝王家’罢。 “阿宽”,贾太后看了眼身边的刘嬷嬷。 “带着那条最好的白绫,随哀家去送黄选一程。” “他是先帝生前身边最宠信的人,又留在俞铠身边伺候这么多年,他也老了,别在人间操劳了,跟着去伺候他们爷俩吧。” 贾太后提起黄选眼中精光一现,与她尊贵的地位毫不相配的阴鸷。 “黄选这条咬人不叫的老狗,早在先帝驾崩时就该去,多活的这些年都是太后赏他的。” 刘嬷嬷冷哼一声。 第二百零五章 (番外)闲坐说玄宗 奉天殿已经被廷内总管罗通的人围得水泄不通,贾太后到时只有黄选一人跪在龙床前,床上躺着俞铠的尸身。 此时俞铠已经换上了龙袍殓服,冠戴齐全,保持体面且完整的帝王尊严。 显然这一切都是黄选亲自操持的,因为奉天殿今晚当值的所有人都被关在下房里捆着。 贾太后看着黄选的背影,虽已须发花白,但该有的礼丝毫不怠惰。 他跪在那里仍挺直腰,恭谨的垂着首。 人年纪大了就爱回想往事,此时看着黄选背影的贾太后也想起不少往事来。 贾太后第一次见到黄选时他已经是御前常侍,虽不是总管,但已是领班。 那是离皇帝比任何后妃宫嫔、宠臣爱将都近的位置。 贾宜卿,一十八岁的贾太后未嫁时的闺名,与妹妹合璧还只是待召秀女,要经过礼部重重选拔才能得见天颜。 皇帝俞文炎是少年天子,民间传闻他多情风流,温文尔雅。 所以跟那些为了家族入宫献身的女子不同,对于秀女们来说,选秀是件很开心的事情。 宜卿与合璧在待选期间都曾少女怀春的憧憬着自己的皇帝夫婿。 虽然彼时两姐妹的父亲只是太常寺一个小官,但宜卿甚至想过自己能被选做皇后,成为那个少年天子的正妻。 但贾宜卿从没盼着妹妹落选过,她希望她们姊妹二人一齐擢选入宫。 但一切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呢? 贾太后回想到这头隐隐作痛起来,心情悲伤到难过不已。 刘嬷嬷扶着贾太后坐下。 “刑不上大夫,你侍奉两朝皇帝,虽是个宦官,但哀家给你殊荣,赐你白绫自裁。” “你上路吧,别让先帝等你太久。” 黄选颤巍巍的起身,接过刘嬷嬷递来的白绫,看着已有老态的贾太后从容笑着。 贾太后讨厌黄选讨厌到极点。 这个卑贱的阉人,他的眼睛像是一面能映出前世今生的镜子,人前呼风唤雨的贾太后瞬间遁形成为贾宜卿。 “太后,天日昭昭,人做过的恶事,必大白于天下。” 她垂下眸子定了定神,从略显慌张的贾宜卿又成了无所畏惧的贾太后。 “黄选,你带着那些秘密走吧,你死了,哀家也心静了。” 因跪坐的久,且上了年纪,黄选拖着那条白绫颤巍巍的向横梁去。 贾太后别过头不去看他自戕地画面。 半晌,刘嬷嬷小声说:“太后,黄选已投缳自尽,罗通在他的住处搜到了二姑娘的手书,已经焚了。” 投缳自尽—— 贾太后忽然又想起当年的事情来,当年合璧也投缳自尽过,就在内件事情发生后。 “太后?” 刘嬷嬷见贾太后突然呼吸急促,忙给她摩挲后背顺气。 贾太后猛地转过头去,看着悬在梁上还未接下来的黄选,似乎看见合璧吊在那里,大家都慌忙跑过去救她下来,有父亲、母亲、弟弟……还有卓淇。 而她自己则恐惧的倚着门边,盯着不知死活的妹妹,没有上前。 贾宜卿没想过要害死妹妹,她根本没想过合璧会自尽,她只是想得到入宫的机会而已。 要怨也该去怨那些无聊的谏官,是他们非说姐妹一起擢选入宫恐有不祥征兆。 居然还用飞燕合德、郑旦夷光,这些与国无利的女子来恐吓皇帝。 于是,从两姐妹待选变成只能送一个备选。 贾宜卿从得知只能去一个那日起就盼着合璧能主动放弃,把备选的机会让给她。 合璧不入宫,她可以嫁给卓淇,内个爱慕着她的远房亲戚,而宜卿什么都没有,且她已经十八岁了,不能入宫就只能随便找个人嫁了。 但显然情爱之事没有逻辑。 合璧不喜欢卓淇,她跟姐姐宜卿一样,都渴望着去见宫里那位少年天子。 宜卿害怕了。 她知道妹妹比她生得好看,更端庄温婉,如果非要从她二人中抉择一个出来,她肯定要落败。 “今晚亥时过半,你来西角门,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你进来后会有人引你去合璧闺房。” 贾宜卿低声与卓淇细细的交代。 “不会惊动旁人吗?” 卓淇神色紧张。 “放心吧,我准备了迷香,黑市上买来的,她和值夜的丫鬟会昏睡过去。” “事成后你原路跑走,剩下的我来做,我会让他们知道合璧已被贼人玷污,再无法入宫。” “然后过个一年半载,你官坐稳后当作什么都不知来求娶合璧,我家里的每一个人,包括合璧,都会把你当作恩人看待。” 卓淇一双眸子带着难以压抑的光彩。 这是贾宜卿为她的人生第一次谋划,以牺牲自己妹妹名节为代价。 “我怕合璧她……” 卓淇是了解贾合璧的,以她单纯的个性,被玷污后恐怕宁愿出家也未必肯嫁人。 “对于你来说不正是好机会么。” 贾宜卿面容冷冰地说:“趁她心情不好,你多去关心她,照顾她,如圣人一般的理解她,她就会喜欢你了。” 见卓淇有一丝的犹豫,贾宜卿激他。 “合璧去选秀女,以她的才貌很容易被选上,你要看着她入宫吗?” 激怒卓淇是不够的,贾宜卿还要安抚他,说服他才行。 她又换了语气说:“你如今有功名在身,将来前途无量,合璧嫁给你,你好好待她,也算是弥补这过错,两全其美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卓淇瞪着巧舌如簧且心如蛇蝎的贾宜卿。 “合璧生性单纯善良,你比起她确实更适合入宫。” “而且我也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像你这样为了达成目的不惜一切。” 贾宜卿笑了,她真不知道这番话算是夸奖她还是轻蔑她。 不过褒贬都不重要,她也不在意。 就像卓淇说的那般,她只要达成目的就好了。 “你到底做不做?” “做!” 卓淇朝贾宜卿做了一揖。 “都说无毒不丈夫,姑娘的城府心机在下佩服。” 见卓淇要走,贾宜卿又叫住了他。 “卓淇,你是真的喜欢合璧对吗?” 这算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吗?卓淇轻哼了一声心想。 “于你能入宫来说重要吗?” “不重要。” 贾宜卿咬了下自己的唇,“但余生无数个日夜,每当我再想起这件事,若知道你是真心喜欢合璧,我还能有一点点的安慰。” “当然喜欢,不然为何与你合谋这等罪孽的事情。” 这是当年卓淇给贾宜卿的回答。 几十年后,贾宜卿却未能被当年卓淇这个回答所解脱,甚至他们都在这场阴谋的泥淖中挣扎不出来。 “回宁寿宫。” 刘嬷嬷扶起贾太后。 见她憔悴非常,问道:“太后,解氏怎么办?” 本来太后打算先料理了黄选,然后赐给解皇后毒酒,让她殉了大行皇帝。 可太后只处置了一个黄选,涌上心头的往事就已让她心力交瘁了。 “交给罗通吧,哀家就不亲自去送解氏了。” 如果当年合璧被玷污的事情就这么完了,好好地隐瞒下来,也许不会有今日这样棘手的局面。 第二百零六章 (番外)宫花寂寞红 “贾娘子,我只劝您一句三思。” 黄选还是第一次在禁宫里劝阻一个不相干的人。 他刚入宫时,自己的师父大太监杨敏就曾给过他忠告‘不该管的事情不要管’。 这么多年,黄选一直奉这句话为圭臬。 但今天他劝阻了意欲趁姐姐怀有身孕去勾引皇帝姐夫的贾合璧。 “您是官眷,此事恐丢的不止是宜贵嫔的脸,还有卓大人的脸。” 黄选觉得贾合璧不是内种爱慕荣华,贪恋富贵权力的女人。 她的眼神悲伤绝望,又带着莫名的决绝,正是因此,黄选才会劝阻她。 “黄内官,你没有经历过我经历的事情,就不该劝我。” 黄选收回拦住她的手,望着贾合璧稍许。 “娘子想得到什么呢?” 她是官眷,陛下是无法罔顾纲常将她迎入内宫的,就算她怀有龙嗣,为了脸面也不会认下。 不管是因为仇恨还是贪心,她都是在用自己的名节做无谓的牺牲。 “如果我不告诉黄内官我想要什么,你不会引我去见陛下对吗?” 黄选无奈的笑了下。 “娘子,是圣上让我引您去奉天殿,我怎敢违抗圣命。” “原来你劝我只是为我好。” 黄选情绪纠结的看着眼前的贾合璧,有不解、惋惜,还有见她不听劝地无奈。 “请黄内官引路吧。” 贾合璧理了下自己的耳鬓钗环。 她心意已决,她就是要用自己的方法去报复这两个仇人。 在贾合璧查清楚害她失身被玷污的凶手是卓淇,与卓淇合谋的人是姐姐贾宜卿时,那个单纯善良的合璧就已经死了。 她活下去的每一刻都是为了复仇。 为了复仇,她与奸污自己的凶手卓淇每日同室而居,委曲求全。 为了复仇,她与谋害自己的姐姐笑颜相对,伺机而动。 只可惜贾合璧太势单力薄,除了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别无复仇的办法。 …… “小皇子身体还是不太好吗?” 已经是官眷的贾合璧今日蒙恩典入宫来探望还在月子里的姐姐。 宜卿又生了,这次是个小公主,跟俞铠生下来体虚孱弱不同,公主倒是很健康。 因接连诞下皇嗣,贾宜卿也从入宫初封的宜美人短短三五年晋位成了宜妃娘娘,风头一时无两。 提起俞铠,贾宜卿叹了口气。 “还是老样子,从会吃饭开始就断断续续的吃药,我都怕他活不过成年。” “姐姐不如给皇子造个像,以求保佑,我听说齐王的儿子年前生了场大病,捐了不少香火钱在无相寺造了一尊一人高的石像,说是能除业障。” 贾合璧接过阿宽手里的茶碗奉给贾宜卿,嘴角轻轻一挑。 宜卿总觉得妹妹好像是变了,不再是之前内个单纯懵懂的合璧了。 就像此刻她看着自己微微笑着,宜卿却心里发寒,脊背生凉。 “他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业障。” 贾宜卿定了定心神,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心虚。 “小孩子没有,大人保不齐有啊。” 贾宜卿当场冷了下脸,连阿宽都瞪瞪的看着贾合璧。 两个人都心中忐忑地在想‘难道她知道什么了?’ 贾合璧见姐姐面露紧张神色,突然掩嘴笑了下。 “姐姐如今圣宠优渥,难免有人妒忌,暗中多有诅咒,也许这也就是业障。” 听罢,贾宜卿松了口气。 其实俞铠身体不好贾宜卿知道缘由。 她怀孕的那段时间卓淇曾传消息进来,说合璧一直没有放弃查当年玷污她的凶手。 宜卿吓坏了,生怕合璧真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来,好在后来卓淇不知道使了什么办法瞒了过去,打消了合璧继续追查的念头。 她心中忧思不能安枕,甚至到了惶恐的地步,积日累月,腹中孩子自然受了影响,生下来便不太康健。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动心了。” 宜卿心想‘若真的能除业障,那就造一尊石像,让当初那件她跟卓淇做下的孽事得到宽恕吧。’ “过几个月陛下要去离宫避暑,无相寺就在旁边,我随驾前去,在无相寺斋戒数日也好。” “不如我陪着姐姐?” “你刚生完孩子身子弱呀。” 贾合璧向来是贴心且善解人意的,宜卿未多心,且心想‘既是求她宽恕,与她一同去或许更灵验些。’ “也好,等到动身前我去求陛下恩准,让你随侍我左右。” 得到宜卿的应允,合璧笑了。 只是这笑容让宜卿心里很乱,合璧像是确实很开心,但这笑容却像是一张面具,掩盖住让人捉摸不清的另一番面孔,但这张面具揭下来后,像是会露出宜卿不认识的一副面孔。 “能一同前去见识见识离宫,也是我的福分。” 合璧起身福了福身子,“谢过姐姐了。” 宜卿见妹妹如此开心也不再多想,因心里又愧疚,答应她力所能及之事也算是一种弥补。 女人的预感总是准的惊人,宜卿觉得合璧越来越陌生,那是因为合璧确实变了。 不过此时的宜卿沉浸在自己被皇帝偏爱的喜悦中。 “我请求陛下让你随驾前来,陛下竟一下就同意了。” 这额外的恩宠让宜卿在妹妹面前显得有些骄傲。 她知道卓淇倾慕妹妹,曾几何时她也很羡慕合璧得到的这份倾慕。 毕竟在深宫中她必须要讨好俞文炎,可这种日复一日,挖空心思的讨好已让她心生疲惫。 “姐姐生完孩子刚几个月,为了固宠多去清凉宫侍驾才对,其实斋戒这件事由我代劳就可以了。” 无相寺供奉佛像的大堂只剩她姐妹二人。 天已经全黑了,香案仍香烟不断,一排排烛盏将堂内晃的明亮。 贾宜卿沐浴后跪在佛像前合掌默默祷念。 “姐姐在祈求宽恕吗?” 贾宜卿觉得合璧语气不对,倏尔睁开眼睛,“合璧,你怎么话里有话?” “姐姐,神佛面前马虎不得。” 合璧跪在宜卿旁边的蒲团上。 “今日在神佛面前,以你两个孩子的性命起誓,发誓我受玷污的事情与你和卓淇有没有关系?” 贾宜卿瞬间破防。 对于突如其来的责问她错愕地瘫坐下来,看着合璧眼中惶恐。 “你胡说什么!” “天日昭昭,你若没做过,就拿俞铠和小公主起誓。” 合璧再次紧逼。 “我看你是疯了。” 贾宜卿咬死不承认地朝着合璧吼了一句,又心虚的看了眼神像。 “事情过去了就完了,卓淇也不嫌弃你,且都瞒了下来,你虽没进宫,可如今也是个官眷娘子,荣华富贵锦衣玉食……” “是你们合谋害了我!” 合璧吼断了贾宜卿啰哩啰唆的话,吼得宜卿一抖。 “落在我屋子里的迷香香灰我已经查出来是哪一种迷香。” 合璧抓住宜卿的手,阴冷地看着她。 “这是只有在黑市上才交易的迷香,卖这种香的人屈指可数,除了常客,买的人亦寥寥,他甚至能指认出从他手里花五十两银买香的人就是你的婢女阿宽。” “你想怎样!” 贾宜卿见妹妹已经有确凿的证据,质问她。 “你想将我俩绑去公堂治罪吗?” 贾宜卿哼笑一声,“如果真这样贾家就完了,卓家也完了,我们都得死。” “就算我做不成皇妃,卓淇下狱受刑又能怎样,你能入宫吗?还能成为皇妃吗?” “你已经失身了,不如就认命吧。” 合璧没想到自己的姐姐能如此的无耻又狠毒。 本来她以为挑破真相后,宜卿会痛哭流涕的哀求原谅,忏悔罪行。 “你以为你的皇帝陛下知道后会嫌恶我?” 合璧眼里带着阴寒的笑意。 “姐姐,恭喜我吧,我也怀了龙嗣,再过八九个月我就能把它生下来了。” 宜卿震惊地盯着合璧看不出怀孕的小腹,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还有,陛下已经同意我生下这个孩子,然后交给你抚养。” “你不会觉得我在撒谎吧。” 合璧多年就等着这一日解恨。 她笑的如此开心,眼睛都弯弯的看着贾宜卿。 “风流的少年天子就是多情,他还说如果当初入宫的是我该有多好。” 合璧挨近了她,耳语道:“在你怀俞铠的时候,我借口进宫照顾你时就跟陛下在一起了,我多次劝他多多恩宠你,不然你怎么有机会怀上小公主呢?” “哦对了!还有威儿也是我跟陛下的孩子,卓淇戴了绿帽子还不知道呢。” “不过我不打算告诉他真相,就像他做了坏事也瞒着我一样。” 如此单纯的一张脸竟掩盖了如此城府的一颗心。 “你会毁了所有人。” 贾宜卿觉得妹妹为了复仇真是疯了。 她刚想抓住合璧的双臂晃醒她,却被合璧反手打了一巴掌在脸上。 “是你们先毁了我!” 合璧起身朝着神像合掌拜了几拜。 “卓淇不是想将自己塑造成一个隐忍的圣人,我成全他,让他好好地替别的男人养儿子。” “至于你。” 合璧转身,居高临下的捏着宜卿的下颌,看着她。 “你还是备受恩宠的皇妃,不过要辛苦戴上几个月的假肚腹,未来要面对一个时时提醒你做过孽的孩子。” …… 贾合璧看似断情绝意,但她终究是一个母亲。 那个生下来就被送进宫里,送到贾宜卿身边的孩子毕竟也是她的骨血,怎能不惦念。 为了能让这个孩子活下去,贾合璧选择手书下当年的恩怨交给黄选。 “我知道大人是唯一可以护住这孩子的人。” 合璧跪在黄选面前,用哀求的语气说:“我们三个人为了名利、复仇犯下了众多罪孽,但孩子是无辜的。” 黄选扶她起来。 “娘子托子于我,我实在是诚惶诚恐。” 贾合璧不是盲目托子,也不是与黄选有多深的交情,不过是黄选与贾宜卿有利益纠葛罢了。 先皇后薨逝,贾宜卿再诞下七皇子,她就成为后宫子嗣最多且地位最高的宫妃,继任为后已成必然。 贾宜卿早就想换掉黄选,另着她信任的太监罗通为总管太监。 而此时黄选得了这个护身符就可以让贾宜卿避让他,不敢招惹。 内廷总管太监去护住皇子是最好的选择,这也是贾合璧能给这个可怜的孩子做的些许弥补。 俞铮就是内个合璧为复仇生下来的孩子,这也是贾太后一直厌恶四皇子的缘由。 第二百零七章 竖子不足与谋 “母后,大哥崩了,快快让儿臣登基吧。” 速速折返入宫的俞铎在宁寿宫哀求贾太后。 “母后,我登基后立刻下诏召集兵马镇压反贼俞铮。” 俞铎仍坚持自己的谋划,并试图说服贾太后。 见小儿子想法如此单纯,气的贾太后不知如何是好。 她拍着腿说:“老七,你若登基,俞铮的大军立刻会以清剿反贼的名目杀进京城,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手里有大行皇帝的遗诏,还有两朝老臣的王昕为他作证,王家世代忠良……” 俞铎根本听不进去贾太后的忠告,他一心要集结兵马跟俞铮大战一场。 “母后是怕了?还是卓相怕了?” 俞铎气愤的起身,负手而立。 “难道等四哥进京就不登基了么。” “我们如此畏畏缩缩必败无疑。” 贾太后觉得大势已去了一半,心里暗暗地懊悔他们怎么就忽视了俞铠。 忽视了内个终日病怏怏被当作傀儡的皇帝,他拖着残躯竟有如此的胆识和城府。 “哀家已经派了几批刺客去刺杀俞铮。” 贾太后还在安抚焦躁的俞铎。 “有用么,前头去的三批不仅刺杀不成,还都被斩首悬于城上,四哥所率部众如铜墙铁桶般策反不得,就算是派去十批也成不了事。” “所以让他入京,我们再刺杀他,母后再帮你顺利继位。” 听罢,俞铎突然脸色一变,盯着上首位的贾太后。 “母亲已经打算让四哥继位了?” 贾太后目露凶光,老谋深算地说:“哀家与卓相在朝中经营数十年,让他继位又能怎样,你作为掌禁军的王,定会让他如坐针毡。” 俞铎才不同意。 他怎么可能看着自己经营十多年的帝位一夜间成了俞铮的囊中物,还被名正言顺的纳入囊中。 他不甘心,也不能接受这个计谋。 俞铎手扶住腰刀,刀柄末端铸成猛虎头颅正在怒吼的形状,他不止一次跟自己的谋士说‘何时自己登基,就能将这虎头换成龙头。’ “老七,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你不要妄动。” 贾太后见小儿子面有决然之色担心不已。 她太了解俞铎了,冲动妄为,任性易怒,比不了俞铮隐忍多谋,谨慎小心。 “母后,且等儿臣的好消息吧!” 俞铎朝贾太后一拜,兴冲冲的起身向外去了。 贾太后想拦住他,起身踉跄的由刘嬷嬷扶着追了几步,立马吩咐身边的小内监快去拦住七王爷,将他拉回宁寿宫关起来。 “太后别急,他们已经去拦七王爷了。” 刘嬷嬷安抚心急如焚的贾太后,直摩挲她的背,生怕她一口气上不来就撅过去。 “竖子!竖子!” 贾太后又跌坐进椅子里,握紧拳砸在几案上骂俞铎。 只是贾宜卿没有想到,这竟是他们母子最后一面,终成诀别。 …… 俞铎自生下来长到今日,已然养成不可一世的脾气,连贾太后都拦不住他,何况几个内官。 他拔出腰刀来,指着那群拦住他去路的人,吼道:“滚开!谁敢挡本王的路!” 怕死不敢往刀口上撞的人纷纷躲开来。 俞铎就这样乘快马出宫,回王府召集平日里效忠自己的党羽武官,调动京中两万多禁军,要和东进的安王大战一场。 “七王爷,禁军左营尉官赵澜拒不接诏。” 这个赵澜是王昕的女婿,兵部侍郎王勇的妹夫,自然要效忠安王。 他怕是已经得到了风声,故有胆量按兵不动。 “本王现在无暇处置他们,缴下左营将士所有的兵械、马匹,圈禁在营地,妄动者杀。” “好在左营不过两千余众,对我们影响不大。” 俞铎还未曾见识过在凉州浴血而战过的戍边兵将的勇猛,此时还抱着能大获全胜的信心。 “将本王的手书八百里加急分别送去清河郡、云中府两地刺史手中,让他二人集结兵马在两地中间,趁反贼俞铮过境伏击之!” 俞铎在众亲信前拔刀怒喝。 “尔等随本王出兵阻反贼,一战功成,本王登基后自有封赏!” 这些人本就是俞铎经营数十年的亲信,早就盼着拥俞铎登基,凭借潜邸功臣的名头坐享荣华富贵。 故俞铎一呼,他们则百应。 俞铎点兵准备迎战,已如覆水不可收。 贾太后也只能期盼俞铎真有天子的命数,劣势下仍能功成,击退俞铮东进的大军。 “罗通,你去贾琰那里传哀家懿旨,征召京中十五以上男子,操戈编队,协助荣王讨伐反贼俞铮。” 贾太后抱着韩信点兵多多益善的心,盼着能助俞铎一臂之力。 哪怕这力量微不足道,也比没有的好。 “俞铮和他部下将领的家眷呢?有没有控制起来?” 贾太后早就派了八百里加急送手谕去朔州,让朔州贾家的信臣挟持相关家眷相要挟。 卓淇面无表情摇了下头。 贾宜卿最怕他这个不喜不怒的神色,那代表着卓淇心中既无谋划也无计策。 “俞铮早有准备,一个婢女都没有落下的全部悄无声息地转移走了,尚不知转移去了哪里。” “而且贾敦已死,驿使来报,一进城就看见一个人头悬在城门口两人高的木桩上,隋大安说那就是贾敦,已经悬首三个月了,被鸟兽啄食,腐烂地只剩下一个骷髅,尸身他已经悄悄的埋了。” 贾太后听罢心中一恸,贾敦可是最会讨她欢心的孩子。 他从前进献入宫的金丝雀还都养在宁寿宫廊下悬着的鸟笼里。 本以为他讨了朔州刺史的官能够替七王爷效力,谁想刚去就被杀了,还如此残忍的悬首示众。 “孽障!他为何如此狠心,竟丝毫不顾念贾敦也是他的亲戚。” 贾太后咒骂着俞铮。 “太后,您得早做打算。” 卓淇无悲无喜的脸上突然有了凌厉之色。 “卓相所言何意?” “太后要早作七王爷兵败后的打算。” 卓淇笃定俞铎赢不了。 别看俞铎一幅背水一战的架势,可他必输无疑。 无法识清时局且又听不进去良言的人是不可能成事的。 纵然是西楚霸王项羽,也终落得垓下之围的结果。 “他会……对老七下杀手吗?” 贾太后以为不过是成王败寇,难道俞铮还敢杀自己的亲弟弟不成。 为了皇位弑掉胞弟,让天下人如何看他,让史官如何写他,就算俞铮手握传位遗诏,也不敢轻易这样做。 “太后觉得贾敦是安王亲自动的手吗?” 四目对视,贾太后脊背生冷。 “安王的手下各个都是马踏凉州,威震西域的猛将,他们能杀贾敦,也能背负骂名杀了七王爷,难道安王殿下会为了与自己对立的七王爷惩处手下功臣?” 兵乱中死于非命,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快去将他带回来!” 贾太后忙唤一旁待命的侄儿贾璜,他武艺高强,赶快去军中将七王爷带回来还来得及。 俞铎死了,她就彻底没有盼头了。 “太后还是想想如何修复与安王殿下的母子之情吧。” 卓淇看的明白是因为俞铎毕竟不是他的儿子,他可以理智的、无情的取舍。 所以卓淇拦住了欲走的贾璜。 “他不是!” 贾宜卿突然大声呵斥了卓淇一句,连贾璜都被太后的怒气吓了一跳。 但贾璜没听懂,什么不是,谁不是什么? 卓淇听得懂,贾太后在说俞铮不是她的儿子,对俞铮她只有恨没有情。 “太后三思。” 卓淇平静的跪下拜道,他凌厉的双目盯着愤怒到极点的贾宜卿。 “老臣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合璧能受常人之不能受,如今轮到太后了。” 贾太后颓然地靠在椅子里,心想‘这就是报应吗?这就是合璧说的业障吗? 第二百零八章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俞铮率大军东进京畿之地,舒绾则带着众官眷扮作绣娘织娘一路逃往西川。 因先于军队出发,且金玉商号在这条路线上数年用心经营的缘故,转移过程极为顺利,只用了半年多便到了西川,沿途未有惊动。 怕暴露藏身地,后方转移的家眷几乎与前线大军彻底的失去联络。 众人在和兴源栖身四个月后,一日清早,周凡刚出门没多久就从外头跑回来。 他先去东院内边禀报给舒绾,说:“一早衙门张贴告示,皇帝驾崩了,令行国丧一个月。” 听完这个消息众位娘子静默了好久。 “与他们断了音信近一年了,也不知道如今什么局面。”王桂英心里七上八下。 大行皇帝崩了,安王顺利入京登基了吗? “要不咱们让人出去打探打探吧。”裴翠云有点坐不住了。 “万万不可。” 舒绾拦了下来,“局势还未清朗,若是暴露了栖身之地,恐招惹祸事。” “那怎么办?”映霞紧紧地握着拳,脸色有些发白。 “若是局势不妙,咱们在此处干等着,会不会也有危险?” 舒绾担心的不只是这些藏身在西川女眷、孩子的安危,还有收留她们的和兴源与金玉商号。 一旦兵败事未成,她们被捕殒命也是必然,毕竟是跟着夫君起事受牵连,可这些两处商号的掌柜不该受拖累。 “徐娘子你怎么看?” 徐慕欢正在帮着王桂英哄李晟,刚才孩子突然有些哭闹不止。 “令行国丧,宣告大行皇帝崩了,就证明已有了结果,大局已定。” “什么意思?” 裴翠云听不懂。 “自古夺位多秘不发丧,哪怕是像殿下这般手握传位遗诏名正言顺的,也多是在准备好登基后才会宣告天下。” “你这还是没说清成没成事啊!” 裴翠云只想知道她们是不是安全了,入京的大军是不是胜利了。 “京中政令到西川大概要多久?” 徐慕欢问起周凡。 “一到三个月不一定,得看是不是紧急。” 周凡在肖彦松身边做过小厮,故清楚得很。 有些京中刊印完送到细水县学政手里,需要来年发放给学堂用的书籍得走三个月才能到。 “国丧的消息一定是最紧急的,证明一个月前京中就已分出胜负了。” 慕欢脸上略现喜色。 “如果是荣王胜,顺利登基,这会儿一定会四下搜寻安王子嗣下落。” “周凡,街上有搜寻的官兵吗?” 周凡深思着摇头。 “没有,一切如常,就算是今天衙差也只是敲锣在街上走,提醒各家换灯笼,着素服,注意守丧仪制,并没有入户搜查。” “可是若安王殿下已经有了登基的把握,为何没有派人来寻王妃?” 众人本有一丝放松的神色突然又因薛翎的问题紧张起来。 “我想是因为京中处境不乐观。” 舒绾是知道贾太后宰相卓淇朝中朋党牢固之事的,以往俞铮多次提起过。 “那咱们还要在这藏多久?” 舒绾与徐慕欢对视了一眼,不确定的摇了下头。 “只能委屈各位娘子再等等,这想必是最后关头了。” “我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王桂英安抚舒绾说:“比起四处逃亡,命悬一线,我们能因为周密的计划在此安然藏身已经是极好的,想必再过些日子就有好消息传来。” 话音刚落,徐慕和慌慌张张的推门进来,屋内的众人被她惊了一跳。 “有官兵朝店这边来了,月芙一早出去听风声,见一个穿绯色官府的大人带着几个武官令兵正朝这边来,再有两盏茶的工夫就到了。” 徐慕和恐觉事态不妙,劝道:“看不出吉凶,众位娘子从后门先走吧。” “若是好消息,再派周凡去通知你们回来,若是坏消息,他们抓我下狱也能再拖一拖,但凡有意外,你们逃走后也能想办法救我。” “不行!” 舒绾当然不肯丢下徐慕和。 “若是祸事,大家都团在这里被抓,都别活命了。” 徐慕欢推了一把舒绾往后门去,给王桂英递了个眼色,赶紧带众人离开。 再纠结恐怕就来不及了。 “要留也是我留下,他们要抓也是抓我和两个孩子,与你无关。” 王桂英和裴翠云架起舒绾,带着众位娘子和孩子从后门逃走。 慌张未定,刚阖了后门就听见月棠跑进里报信。 “好多官兵和官爷在店里,为首的是刺史大人和知府大人。” 徐慕和手握的紧紧地,勉强镇定下来,往外去。 徐慕和出来还没来得及给众位官爷见礼,就看见李继嗣朝她两步走过来。 “徐娘子,王妃她们呢?” 知府大人反倒上前一步,朝徐慕和拜道:“李特使带着陛下手谕,着下官和万刺史护送王妃和众位夫人、娘子入京,王妃可在?。” 知府以为徐慕和是哪位官眷夫人,故态度恭谨非常。 “京中局势已定,遣我为特使来请王妃入京。” 李继嗣见徐慕和谨慎的看向自己,使了个眼色给她,让她放心。 “几位大人稍坐等候,我派人去请王妃。” 徐慕和示意李继嗣跟她一起去后院,顺带打听情况。 “因摸不清形势,我就先让她们从后门走了,马上让周凡去把她们追回来。” “安王……” 李继嗣打断了慕和,笑了一下说:“现在应该称陛下了。” “三个月前,反贼荣王起兵篡位,欲在云中府阻击陛下所率亲军,但未能成事,反贼大败后陛下东进入京,荣王负隅顽抗,最后陛下与城中左营禁军里应外合,顺利拿下京畿府,带遗诏入宫。” “入宫后才得知,大行皇帝已经驾崩数月,一直秘不发丧。” “因朝中形势复杂,陛下登基后仍局势不稳,直到令定西侯和李将军各接管了两路禁军后方觉得稳妥些,立刻派我带诏书来请王妃和王子回京。” 徐慕和听罢李继嗣所述的经过,虽三言两语,倒也可窥其中惊险。 “那反贼怎么处置了?” 李继嗣一摇头,“兵乱时七王爷死于乱箭之下,陛下怜恤他,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下了诏书说荣王是因门下贼人唆使蒙骗才会一时冲动起兵,府中家人削为庶民发去辽东郡,不予追究。” 皇位之争从来不是成王败寇那样简单,而是成者九五之尊,败者身赴黄泉。 “要不你先回家报个平安吧。” 李老爷听闻李继嗣参与安王的起兵后日日殚精竭虑,已经消瘦了一大圈。 “我已经派人送亲笔书信给我父亲。” “离京前陛下叮嘱过我,一定亲自送王妃回京,即使是未结交朋党的万刺史,他也信不过。” 徐慕和理解俞铮的多疑。 “局势仍危机四伏,谨慎些最好。” 眼下后院四下无人,只他两个,李继嗣笑着问徐慕和道:“如果刚才我带来的是不好的消息你该怎么办?” “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吧。” 她温柔的侧脸生出一丝决绝。 “你不会气的杀了我报仇?” 如果是安王大败,他还带着官府的人来和兴源抓王妃,那他就是叛徒。 “我为何要杀你?” 徐慕和不解的看向李继嗣。 “你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况且九翎的臣民向九翎的皇帝称臣效力,是应该做的。” 而且李继嗣本不打算参与到这场宫变中,是被胁迫着不敢不出钱,为自保或者为保金玉商号做出什么都是可以原谅的。 连魏征这样的贤臣都能识时务,为何要苛刻一个李继嗣呢。 只不过这些话徐慕和没有说出来。 “你总是对旁人很宽容。”李继嗣笑她。 第二百零九章 寒鸦复栖惊 “娘亲,我今天又背下两首王右军的诗。” 慕欢正在整理细软,阿元从背后搂住她的脖子。 “阿元真厉害,明天再背给母亲听罢。” 阿元看出来母亲不太高兴的样子,所以才说自己又会背两首新诗,想让她高兴一点。 “母亲为何不高兴?” 阿元蹲在慕欢身前,像元宵节案上滚成圆的元宵般。 “没有不开心。” 慕欢抱起女儿在怀里亲了亲。 “让月蔷姐姐哄你睡觉吧,已经很晚了。” “我要跟母亲一起睡。” 阿元像一藤爬墙虎,四肢有力的抱住徐慕欢不肯去。 “母亲还得收拾东西,要很晚才能睡,可你不行,小孩子是不能熬夜的。” “阿元,你看芳菲他们都乖乖睡觉去了,你偏不乖,我可要生气咯。” 阿元虽然还是不情不愿的,但好歹跟着月蔷到内房去了。 徐慕欢和王桂英住在一个房间,孩子都睡下后,她继续整理东西。 “连孩子都看出来你不对,到底有何心事?” 王桂英点了下宝镜打好的几个包裹小声问。 “昨日得了好消息后,众人无不开心,只你有心事一样,你也跟我说说,我替你排解一番。” 她跟王桂英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的心事就是去京城。” “为何?” 她们随着郎君在西北吃那么多苦,又颠沛流离在西川逃亡近一年,这不都是为了能回京么。 如今大事已成,先不说前头有没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可富足安稳的日子是少不了的,何出此言呢。 “我跟你们不同。” 徐慕欢仍绷着脸。 “像你这样在京中有根基的,衣锦还乡自然快乐,像裴姐姐,也肯定开心,毕竟从贫瘠之地搬到了繁盛的京畿之地。” “可我家情况复杂。” 慕欢叹了口气。 “你可能不知道,我公爹病逝前留下遗言,要将宗璘重新纳入族谱,他还是长宁王府的儿子。” “我呢,王府不肯接纳我怎么办?且你也了解我,不是那等愿意檐下寄居,看人脸色的人,我也不想去。” 王桂英品品徐慕欢这话,倒觉得确实难办。 “俞郎君如今是定西侯,可以奏请陛下独立侯府,你们一家倒也如常,他大哥还活着,王太妃随嫡长子居也挑不出毛病,两全其美。” 人伦亲情之事哪能那么容易。 “桂英,我与宗璘成婚也七年了,膝下只阿元一个女儿,身体一直也不太好,太妃又素来不待见我,就算分府而主,我日子恐也不好过。” 她们都是做儿媳的人,王桂英能理解徐慕欢这种担忧。 以往在西北,只他小夫妻两人,又恩爱甚笃,有没有儿子不太在意。 可如今回京,俞珩有天一般高的前途,又有身为王太妃的婆母在,徐慕欢还能那般恣意吗? 即使在朔州,徐慕欢不愿意让俞珩纳妾这一点,素来在官中女眷里有些微辞,回京后一旦传开,王太妃还能容忍儿媳这般强势? 天长日久婆媳不睦,俞郎君也难保不会厌烦,不会动摇。 而且王桂英一直觉得,男人飞黄腾达后即使不忘恩负义,心性也不似以前。 再加上色衰爱弛,生了厌腻心里,对徐慕欢还能爱重如旧吗? “俞郎君是个有良心的人。” 王桂英劝了一句。 可这劝解的理由倒让徐慕欢笑了。 她不是安心的笑了,而是觉得王桂英怎能如此傻的单纯。 “王姐姐,人的良心大抵是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 “我家中彭小娘没闹起来前,我一直觉得父亲是个有良心的人,可他不还是丢了一家子走了。” “我大姐受了夫家虐待欲和离,盼着净身出户带走两个孩子,可赵家曾讲过一点点良心,最后还是为了自家名誉不得不退一步。” 王桂英听罢觉得慕欢悲观了些。 “俞郎君岂是他们能比的,如果他是这样的人品,你也只能怪自己看走眼。” “我不是说宗璘一定会忘恩负义。” 慕欢用拇指指腹摩挲着食指上带着的金戒指,这是俞珩毁了腰带上的金带钩,送她的礼物。 “我只是担心,他毕竟是定西侯了,未来可能身居高位,桎梏多身不由己也就多。” 王桂英听罢替她心凉半截。 “走一步看一步吧”,慕欢勉强笑了下。 …… 想起刚回京的那两年,徐慕欢总觉得是以往她的内宅生活过的太顺当,总要把该经历却未经历的都补回来。 所谓命里喜忧自有定数。 “侯爷安排我来接夫人,他实在忙的脚都不沾地,但吩咐我说,今晚肯定会早些回来,陪夫人和元姑娘用晚饭。” 徐慕欢看了眼濮阳,他如今穿戴已大变样子。 连他随行带着的三五个婆子丫鬟,穿戴也十分讲究,皆垂手谦恭的立在那一声不闻。 俞珩派来的是两顶官轿,挂着的名牌上只写了个俞字。 京中宗室皇亲都姓俞,也分辨不出是哪一府的。 “濮阳,轿子往哪去?” “夫人,往长宁王府去。” 月蔷伺候徐慕欢上轿。 濮阳便跟在轿子旁,说:“自回京后侯爷就公务繁忙,没空置备房田屋舍,一直宿在宫中或者衙内,全等着夫人来安置呢,后来大爷。” 濮阳笑了下,改口道:“现在该叫王爷了,亲自来找二爷,说王府已经收拾好西院。” “二爷不好驳兄弟面子,且确实没来得及置备体面的住处给夫人和元姑娘安身,就先应下了。” “不过二爷派我来之前,交代我一定要跟夫人说清,去西院住若是哪里不惯,再不想留,这段日子夫人看中哪处就可买哪处宅子,然后择日搬出府,切不要委屈自己。” 徐慕欢听罢心中稍觉安慰。 “濮阳,王府是个什么布局?” 她虽然去过长宁王府的花园子赏过花,但也不知道什么东院西院的。 那花园子大的她都想不起来形状了。 濮阳毕竟是自幼跟着俞珩的小厮,聪明且善解人意。 他听徐慕欢这一问便了然,答道:“夫人,王府分东西前后,前大后小,后头是一个花园,里头也有不少亭台楼阁,馆榭坞院,但不常住人,至于前部分,进了二门后就分作东西两府。” 慕欢回想,她当年去的‘菊花会’想必就在后花园办的。 “王太妃和大爷都住在东院,东院比西院大些,两院中间隔着院墙,往来得乘小轿子出二门去。” 听罢,慕欢倒觉得住的也不甚亲近。 虽然不住一个院子,可是俞珩不在,她带着阿元入府怎么也得去给太妃和王爷请安。 “说来也巧,今日京中靖安侯府上办满月宴,太妃王爷都赴宴去了。” 濮阳前后没逻辑的插了这一句,慕欢知道他是在告诉自己不必去东府请安。 “濮阳,你带着来接人的仆妇可是二爷准备的?” “夫人,侯爷在西北时就全倚仗娘子操持内宅,回京后有忙的不可开交,这些都是王府西院的负责车轿出门事宜的仆从。” 徐慕欢心里有了数。 看来虽西院离自己的婆母远,但全是旧仆,她们的一举一动内边都清清楚楚。 “夫人若是觉得不便宜,我将内宅的人都遣到三门外伺候如何?” “不必了。” 若真这么做反倒显得自己小气。 “咱们从西北带来的人少,西院又大,恐操持不过来,且都是原有的家仆,又没错处,也没理由将这些人撵出三门。” 说话间,轿子行至长宁王府西角门,几个仆妇伺候徐慕欢下轿。 其中一个穿戴最为体面,上了些年纪的媳妇引着徐慕欢进了内宅,其余丫鬟仆妇都停在了三门外。 进了内宅后除了濮阳再不见一个男子,只成群的丫鬟媳妇左右成列立在门外的阶下请安。 她们的穿戴跟一般小官人家的姑娘小姐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这么多人却不见一人左顾右盼,窃窃私语,甚至连声咳嗽也不闻。 “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徐慕欢上首座,搂着阿元在怀里问那媳妇。 “我姓邵,原在东府靖熹斋伺候太妃,这几日才派到这边来做内宅管家,日后夫人有什么吩咐,只管找我。” “原来是邵姐姐。” 徐慕欢与她只这短暂接触,几句言语,能看得出这邵春娥是个八面玲珑的人。 她虽处处恭敬,但不是恭敬自己,只是守王府的礼数。 且她一直在打量,打量自己和阿元,也打量随行而来的一众人。 第二百一十章 斜光到晓穿朱户 邵春娥派人将随行徐慕欢的一行仆从都安置到了北所的下房里,又去了厨房提前看午膳的菜色。 “夫人什么模样啊?” 这些上了些年纪的内宅妇人最爱嚼舌。 尤其是死水一般的日子里突然来了一群新人,注定要议论上个把月才罢休。 邵春娥小声说:“这一行人风尘仆仆的,从头到脚都能扫下来两斤沙,夫人也是丁点没有大家妇人的端正素雅,别怪东府总传二爷的娘子一脸狐媚,你日后见过就知道了。” “都准备了什么?” 听邵氏问起来午饭的菜色,梁嫂子笑着掀开用纱帐罩住的还未下锅的材料,这些生鸡生鸭都陈在案上。 “按您的吩咐都是大荤大肉。” 梁嫂子又一犹豫,问道:“是不是太油腻些?” 邵春娥接过厨房管事梁嫂子递给自己的菜单,又看了眼那些生的鸡鸭鱼肉,觉得腥气非常,用帕子捂住口鼻略皱眉头。 “我听说凉州内个地方穷苦非常,娘子又是小门户出来的,只弄这些俗的她才认得。” “你端上那些雅的,精致的,她若不认识,反倒嫌咱们准备的清淡,伺候不周。” 听邵春娥一张嘴说完,梁嫂子已经将刚入府的夫人想象成了一个穷酸瑟缩,没见过世面且出身低微却偏得几分姿色的妇人。 送走邵春娥后,梁嫂子还嘟囔。 “二爷那么个人物,京中少有的郎君,非不听老人劝,偏找个连下人都瞧不上眼的娘子。” 邵春娥两副面孔切换的溜,背地里瞧不上人,到了徐慕欢眼前却装作恭敬。 一边布菜,一边显摆的说:“知道夫人和姑娘一路劳顿,多吃些鱼肉补补。” 一路劳顿是真,可是全桌子一根绿菜叶都少见,油腻十分,别说孩子,连大人都觉得吃不动。 邵春娥夹了一个熏制的冷盘大鸡腿在阿元面前的小盘子里。 阿元面前摆的餐具都是大人惯用的,她一双小手用着根本不方便。 月蔷拿着早已预备好的餐具盒子过来,里头装着两套银质餐具,其中一套小的十分精致洁净,一看就是适合小孩子使的。 “元姑娘还是小孩子,不随便使外头的餐具,你不用费心,我来伺候就行了。” 邵春娥被月蔷撵了下十分不悦。 但月蔷看着虽年轻,似乎是徐娘子的贴身丫鬟,她也没敢顶撞,只打量着撤到一边伺候,其实也是在窥探。 “这些荤腥太油腻了,小孩子吃完怕是消化不好。” 徐慕欢没有将邵春娥往坏想,只觉得是王府饮食习惯与家里甚不相同而已。 阿元本来就不大爱吃饭,看见一坨一堆的冷盘、酱鸭熏肉,不感兴趣地撅了撅嘴。 “母亲,我想喝汤。” “邵姐姐,你去将厨房的管事请来。” 邵春娥吃不准她要做什么,还以为准备的饮食不合心要责骂梁嫂子。 邵氏心下想是她叫梁嫂子准备这些荤腥吃食,若叫梁嫂子来,再供出自己,脸上多难看。 于是邵春娥赔笑道:“梁嫂子久在厨房,恐不知礼数,冲撞了夫人和姑娘不好,有什么话让我去吩咐吧。” 见慕欢不再理她,月蔷正色道:“夫人要叫厨房管事,你听命去叫就是了。” 梁嫂子是捞不着见主家的人,往日西院各房要什么都吩咐下人去知会她一声。 邵春娥猛地来要她去见新夫人,梁嫂子倒慌张。 她洗了两遍手还怕有葱姜味道,用手巾掸了掸身上的面粉灰,拆了襻膊赶紧跟着去了。 “夫人因为什么要见我啊?” 梁嫂子一个劲儿问邵氏。 “瞧脸色不像是有赏,谁知道呢。” 刚从邵氏嘴里听说那二夫人恐是个穷酸没体面的,梁嫂子怕徐慕欢不给自己脸面,日后还怎么在西府里混呢。 梁嫂子忐忑的随着邵春娥进了饭厅,先看见立在两旁伺候的月蔷和小海。 这两人虽穿戴一般,但气度容貌较府里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大丫鬟来也毫不逊色,没像邵氏说的那般灰头土脸。 “进来吧。” 月蔷引着梁嫂子往里去拜见徐慕欢。 “给夫人请安。” 梁嫂子只见一个二十啷当岁的少妇正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姐儿。 这二夫人确实生的美,然妩媚不从俗流,阖府也找不出能比得上她这般品格儿的人物。 “辛苦你准备这一桌子饭菜。” 她声音轻柔温婉,丝毫没有怒意,梁嫂子松了口气。 “只是姑娘太小,日日吃这么荤的恐肠胃受不住,日后清淡些即可。” “我们刚入府,你不知习惯爱好也是正常,一会儿我让月蔷列了菜单子送去你那里,日后除了额外嘱咐,都按送过去的菜单准备。” 梁嫂子连连点头说是。 “姑娘想喝汤,一会儿去做一碗鸡汤煮得馄饨来,汤要清,撇净浮油,少许葱花,这会儿蟹子正肥,取蟹肉蟹黄混上些云腿、鸡脯的碎丁子做馅儿即可。” 也不是徐慕欢故意要说的这么细,显摆自己吃个饭都啰嗦,实在是看这一桌子菜,若交代不清,怕这个梁嫂子做完阿元又不吃。 “大人们就不必麻烦了,我胃口也不太好。” 徐慕欢看了眼菜也被腻住了,先让月蔷将这些未动的吃食分给府里的下人。 又吩咐道:“预备些茶泡饭,要最淡的绿茶来泡,瓜齑鸡丁,再做一道蟹酿橙吧。” 梁嫂子听罢,心觉这都是些清淡巧食,与邵春娥说的大相径庭,难免怀疑邵氏之前是有意坑她做哪些俗物。 “我这就下去准备。” 梁嫂子走后徐慕欢嘱咐月蔷说:“濮阳说二爷晚上回来用饭,你先拟好菜单给厨房送去,别出差错。” “娘亲,我饿了。” 阿元肚子都咕噜叫起来。 “咱们路上吃的点心果子还有,要不拿给姐儿垫两口吧。” 月蔷拿出两个四方的红木清漆点心盒子来,一旋开,一个盒子里各四样点心蜜饯,所剩不多。 邵春娥见徐慕欢及贴身丫头所用之物,所食点心,虽不奢侈但无不精巧洁净。 府里都说她出身不高,但言语行动,待人接物都颇有礼数气度。 心中虽未对她完全改观,但也不敢再小瞧。 而且在邵春娥这样人的心里,家中主母有没有威仪,全靠家中主君的态度。 二爷因早年的事情不大听东府太妃的话,哥嫂又管不着,摸不清二爷对徐娘子的态度,她也不敢贸然行动。 万一徐氏在内宅说一不二,她多有得罪,那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短相思兮无穷极 戌时过半,俞珩方下了马回家来。 进门时他还担心自己食言没回来陪她娘俩吃晚饭,慕欢是一定要生气的。 谁想他进门没走两步,就看见慕欢远远的朝自己飞跑过来,扑到他身上一把抱住,像个小孩子般双腿盘上他。 “想死我了!” 俞珩接住她紧紧地抱住,也不顾还在院子里便去闻她颈间、发间、身上的气息。 徐慕欢也不说话,在他脖子根儿狠狠咬了一口,留下一个湿漉漉的牙印儿。 “还以为你今晚回不来了。” 徐慕欢脚没落地就被他在怀里掉了个个儿,俞珩双臂打横抱着她往房内去。 “本来就误了晚饭,再不回来你还不生我的气。” 天色已晚,慕欢已换了衣裳,俞珩埋头去啄她抱腹上雪白的肌肤。 跟着在西北伺候的人都习惯他二人如此亲昵,但西府里的人却还未见识过。 一见这场面,尤其是上了年纪的邵氏,忙用手帕挡住脸,羞得躲开不敢看。 “干等你也不回来,洗澡水都热了好几遍。” 慕欢被他搁在桌上,还不等她去为俞珩宽衣,他已等不得解去慕欢的衫裙。 “咱俩一起。” 俞珩在她肩膀上嘬出一片红印,头也不抬的说。 “可我洗完了呀。” 她头发才干,再弄湿了,一夜都不能睡觉,湿着头发睡觉容易头疼。 俞珩从手边梳妆台的妆匣里取出一枚簪子,将慕欢的长发挽起簪好,将她抱起来,吻了吻她的唇说:“不行,就要一起。” …… 暮秋的夜天气很凉,双臂露在被子外久了就会冰冷一片,俞珩用掌抚了下她微冷的肌肤,扯了被子裹紧。 慕欢倦倦的闭着眼,伏在他胸膛上,听那一下一下跳动的心声。 “这里住的还合心意吗?” 他用指腹反复捻着慕欢圆厚的耳垂。 她的耳垂很饱满,所以戴哪一种耳坠子都好看,捻起来也像是一团柔软的棉花。 “要是不合心我让濮阳在京中找个像样的宅子,然后搬出去。” 见徐慕欢半晌没答话,俞珩低头看了她一眼。 “先住下吧,搬家也怪麻烦的。” “明儿我休沐,咱们一起去东府怎么样?” 慕欢离开他怀里,别过头不知道怎么回答。 俞珩撑起身子低头看她,理清她脸上几丝微乱的发,这红绡帐中,她雪净的肌肤被石榴红的锦缎被面儿衬得像是一捧雪。 他用微生茧的粗糙指头去摩挲她肌肤的纹理,她脸型、五官美好的轮廓线。 “我是知道你的,素来不看人脸色,如果没把握不会随便带你去见母亲,让你无辜受委屈。” 慕欢睁开眼,捧着他的脸,浅啄了俞珩两下。 “那就去吧,你想让我去那就去吧。” “那就不去,你不想去就不去了。” 俞珩埋头加深的吻她。 “还是去吧。” 慕欢坐起来,俞珩下床将衣架上她穿的那件寝衣拿过来,自己也套了件外衫。 “不去就是我不对,还不知太妃的态度我怎能先无礼,传出去旁人对你唠三叨四,不好。” 俞珩也是这样想的。 虽然是俞璋来找俞珩让他夫妇搬回王府住,但俞珩心里明白都是母亲的意思。 既然让他们回来住,太妃就是先退了一步,若他夫妻不去拜见,岂不无礼。 “这次起兵你没受什么伤吧。” 两人和衣躺下后慕欢问他。 “刚才都脱了你没仔细看吗?” 听罢,慕欢斜了他一眼,娇嗔说:“我说正经的。” 俞珩笑起来,将她团着抱在怀里。 “放心吧,没有受伤,你呢?吃了不少苦吧。” “有我大姐照顾没受多少苦。” 自己扑到他怀里的那一刻,以往所有的思念和痛苦都烟消云散了,只剩下甜蜜。 “宗璘” “嗯?” 俞珩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她披在背后如缎的长发,散发着淡淡的馨香。 “我永远都不想与你分开了。” “不分开。” 俞珩吻着她的额头,“以后都不分开。” …… 翌日,因要去东府请安,俞珩夫妇早早起来,并让奶母将阿元抱过来换衣裳打扮。 “阿爹,我不高兴了,昨晚不是说要陪我和娘亲吃晚饭的,居然爽约。” 阿元搂着俞珩的脖子不撒手。 她双髻中的一个发带还没缠好,俞珩从月蔷手里接过来,给她缠好。 “哟,你还知道爽约。” 俞珩拎起她抱在怀里。 “想不想阿爹?” 刚才还说生气呢,俞珩这一问,阿元便贴着俞珩的脸笑的甜甜的。 “想,可想了。” “想就不要生阿爹的气了。” 俞珩拍拍她的小肚子,“以后阿爹有空多陪阿元玩儿。” “阿元要跟爹爹一起吃早饭。” 俞珩亲了下女儿的脸蛋儿,笑着说:“一会儿咱们一起去东府,跟奶奶一起用早饭怎么样。” “不要” 阿元歪在俞珩的肩上摇头。 “我不要去。” “为什么呀?” 小孩子这个年纪都有点认生,长辈面前规矩多,更不爱去。 “我又不认识她。” 阿元叹了口气,期期艾艾的说。 “咱们去认识一下。” “她凶吗?” 阿元一双葡萄般地眼睛看着俞珩。 “应该不凶” 俞珩想起母亲,一直都很严肃端庄,即使对他,从小到大也是少有寻常人家那般母慈子孝。 “这样,咱们去给她请安,如果她凶你,阿爹以后就不带你去了。” “如果她不凶你,反而待你很好,你也答应阿爹,以后要多去给她请安,如何?” 阿元点了点头。 俞珩将她放在地上,领着她,带着慕欢往东府去请安。 长宁王府东院今天人到的极为齐全。 太妃坐上首座,俞璋和程王妃坐在右手位,俞璋和程寻意唯一的女儿明鹭着站在太妃身边。 地中央还放置着三个软垫蒲团。 “太妃,定西侯和侯夫人带着鸾姑娘到了。” 王府的姑娘们年纪尚小,不曾有册封,故府里都称阿元为鸾姑娘,称明鹭为鹭姑娘。 来禀的丫头话音一落,明显厅内众人都提了口气,望向门口的方向,等俞珩一家三口进来。 数年前这位太妃还口口声声对徐慕欢说‘只要她活着,她就是做妾也别想进王府的门。’ 而今,太妃却眼睁睁地看着徐慕欢领着孩子跨进了王府的门,来到了自己眼前。 虽然打脸面,但太妃为了儿子不得不咽下这口气。 像王府这样的人家,最重要的就是脸面。 不能让京中都看长宁王府的笑话,尤其是婆媳内宅的笑话。 慕欢进门后垂眸瞥了眼地上为了磕头敬茶而准备的软垫,心里全无欣喜,反有折辱之感。 她跟俞珩去西北受苦,从来都不是为了在王府获得肯定,也从没将太妃的接纳当成一种青睐。 她今日来是为了俞珩,为了不让自己的夫君为难,不让他受流言蜚语之苦。 第二百一十二章 何曾吹落北风中 请安敬茶后徐慕欢随着俞珩在左手位落座。 太妃将阿元唤道跟前,见她生的着实好看,不禁面露笑容问,“鸾鸾几岁啦?” “六岁。” 阿元全无笑容,一张小脸儿有点紧张怕生的绷着。 “这是鹭姐姐,你大伯父的女儿。” 阿元看了看明鹭,朝她做了个万福礼。 “姐姐安好。” 对着孩子,大人们总是宽容的,故一时气氛放松了不少。 太妃身后的邱姑姑笑着说:“到底是王府血脉,二姑娘还这么小呢,就出落得这等模样,有这种气度。” 邱氏话里话外好像全因为俞珩,明鸾才能生的这样好。 阿元看了眼邱姑姑,一本正经的说:“大家都说我长得像我阿娘。” 以往总有人说阿元长得像徐慕欢,所以阿元一听见邱姑姑说起容貌来就惯性的提自己像母亲。 徐慕欢正喝茶,听罢女儿的稚言心中一喜。 虽然孩子是无心机的,但却恰到地怼了那邱氏。 “上学了吗?” 老王妃拉着明鸾扯闲话。 “阿娘教我识过几个字。” “那都读些什么书呀?” 太妃拉了一把明鹭上前,想比较一番似得问。 “你鹭姐姐在读女诫、内训。” 这两本书阿元从未听过,只回答道:“原来只看千字文、弟子规,今年我也六岁了,母亲教我读了论语和孟子。” 都是世代簪缨的人家,自然都知道四书是男子科举时必读的,内宅女子少有拿来启蒙使用。 太妃听罢略觉诧异地看了眼徐慕欢。 “女儿还是不要充作男儿教养,也该让她多习闺学和女四书才对。” 俞珩觉得这话颇带教训意味,便转圜道:“慕欢娘家自有一套教导孩子的办法,循序渐进很有章法。” 俞珩也不是一味偏向维护慕欢,确实让女孩子从小就学女诫之类的没什么好处,管教成缩手缩脚的样子。 王妃被儿子当面反驳有些不悦。 “你二人这么多年身下只这一个女儿,也难怪当成儿子养。” 读书教育意见相左倒也没什么,可这样说话就是故意挑慕欢没能养个儿子。 俞珩冷下脸来,觉得母亲是在故意找茬。 当初她让自己把徐慕欢带来请安奉茶就提前说好了,不提过去那些旧事,为何还要找不快。 “这么多年我在西北不是出兵就是打仗,一出门少则数月多则论年,少有在家,身下能有个女儿就已经是积德了。” 俞珩摆摆手让阿元到自己这边来,决口不提慕欢身体不好,多年不宜生育的事。 气氛一时紧张起来。 邱姑姑赶紧活络场面,跟老王妃请示道:“早膳备好了,两个姐儿想必都饿了,要不一家子边吃边叙吧。” 这一顿饭也吃不出什么好来,处处是规矩,绑的人浑身不自在。 俞珩与慕欢自在惯了,受不了这种在家里也处处受拘束。 俞珩回到西府后想让月蔷去厨房再弄些吃的来,他实在是没吃饱。 “母亲,我想吃灌汤包。” 早饭没一道菜是阿元爱吃的,但在‘别人家’阿元不敢撒娇,只能坐在那乖乖的喝粥。 大人一撂筷子,那些嬷嬷妈妈们就过来撤桌子,小孩子本就吃饭慢,统共也没喝进去多少。 “让濮阳出去买点吧。” 汤包得提前一天准备,熬好肉冻,这会子让厨房去做,得什么时候才能吃上。 “买回来都凉了,汤包得热着吃汁水才香。” 阿元这一说俞珩也馋了,抱起女儿说:“要不也别折腾了,咱们出去吃吧。” 这……刚从东府用完早饭就出去吃,让人知道了还不说闲话,慕欢有一丝犹豫。 “别犹豫了。” 俞珩拉她起来。 “我知道一家汤包做的极好,他家山海兜也是一绝。” 一提山海兜阿元马上鼓掌高兴起来。 “我要一口气吃三个!” 她又伸出五根短短胖胖一节一节的手指头来,“不!我能吃五个。” 俞珩亲了口女儿的小手,笑着说:“好,咱们这就去吃山海兜。” …… 俞珩夫妇走后,俞璋自然也坐不住,靖熹斋便只剩下一屋子女人。 程寻意仍是老样子,阖府上下几乎就没怎么见过她笑过,眼神也几乎都注意在女儿明鹭身上。 “唉!这怎么能行呢,这么多年身下孤零零一个女儿。” 老王妃叹了口气,绷着脸道:“二郎还青春年少,怎么也得生个儿子才行。” 程寻意表情木然脑子可不木然,她听出来太妃有给俞珩纳妾的意思,但程寻意仍没有搭话,也没有顺着太妃的意思附和。 程寻意心里清明的很,人家夫妻的事情人家来解决,贸然插手必生逆反。 且今日俞珩有多袒护徐娘子在场人都见了。 太妃与俞珩是母子,惹俞珩不快也不会怎样。 程寻意心想‘她只是个嫂子,若是惹急了二房,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我记得老爷在世时与向大人多有交情,他有个小女儿叫卿怜吧?” 邱姑姑赶忙答话说:“是是,今年怎么也十六七岁了,去年来给您请安我见过,生的是面皮白净、端庄有礼,谁看了都喜欢。” “而且向三姑娘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体态,面相一看也有儿子命。” 程寻意看着太妃和邱姑姑在那里一唱一和的演戏,心里揣摩她二人恐怕谋划这门亲事许久了。 向大人虽只是礼部仪制司主事,也是朝廷命官,让一个命官的女儿入府做妾,哪怕是给侯爷做贵妾,也是颇丢脸面的事情。 肯定是向家先表露了意愿,老王妃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议论。 “可是徐娘子不像有那个容人之量的人,等不到她自己去向家求这门亲。” 邱姑姑敢背后非议徐娘子,也是揣中了太妃不喜欢徐氏。 但她还是太大胆了,程寻意斜了邱氏一眼。 “寻意,我记得向大人也是你父亲的老部下了。” 程寻意恍悟,怪不得当着她的面做戏这么久,原来想让她当这个出头的坏人,去撮合这门亲事。 程寻意才不干。 徐娘子如今是诰命加身的侯夫人,与俞珩还恩爱着,虽成婚七年也还青春年少,未听过无法生育。 而且太妃是见徐娘子不摆她那一道,想往二房塞自己人,给徐娘子下马威。 所以让自己讨嫌的给二房屋子里塞妾室,打错算盘了。 “都是陈年的旧事,儿媳也记不得了,且父亲已故去,怎敢在长辈面前提交情。” 程寻意看似驯服,其实老主意多,听她这推脱的口气,太妃就觉得不顺心意。 “你是珩哥儿的嫂子,如今是当家的王妃,且与向家还有旧交,是最适合提亲的人了。” 老王妃再不敢贸然得罪俞珩,只能‘借刀杀人’。 可程寻意这柄刀岂止是钝,根本就是没开刃。 她仍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说:“儿媳刚出父亲的孝,不宜做这样牵线拉媒的事情,且二弟有母亲和哥哥在,我一个嫂子怎敢张罗,岂不是越俎代庖。” “徐娘子又有厉害的名声,我们是平辈的妯娌姐妹,她岂能买我的账。” 老王妃知道程寻意是个滚刀肉,她不愿意的事儿,推她也推不动。 逼得紧了说不定明日就推脱自己的身子不舒服,窝在屋子里几个月不起来。 “罢了,指望你也是指望不上。” 老王妃叹了口气,心里也是气这两个儿媳没一个驯从听话的。 第二百一十三章 艳粉娇红吹满地 长宁王府最适合保媒的程寻意不肯被当枪使,便没了出头鸟。 老王妃只能递了话给向家,也让卿怜自己想想办法,毕竟一开始提出结亲的也是向家。 长宁府跟谁结亲都成,不过是想要一个男丁,顺便再往西府塞个眼线。 但向家可是看中俞珩的前途和高位,相比起来还是向家更热切些。 徐慕欢这段时间忙于打理西府,从仆从家丁到银钱,再到重新修整院子,归置房屋陈设,别说俞珩,连阿元都顾及不上。 每天没有一百件事也有几十件事等她决断。 而俞珩则忙于新帝拜宗庙。 俞铮信得过的人少,只能让俞珩身兼数职。 今年礼部尚书告老归乡,吏部选出来的人俞铮不满意,便拖着再考再议,只能让俞珩暂代礼部尚书操持拜庙大典。 夫妻二人便各自忙各自的,对于某些人来说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已是戌时末,马上要打亥时的梆子了,俞珩仍在衙门忙公务。 仪制司重新提上来关于拜庙大典的方案他要再过一遍。 “喝些热茶,吃些点心吧。” 听见是个女人的声音,俞珩抬头看了眼,以往礼部衙门里伺候他的都是小吏,从没有丫鬟来过。 “你是谁?如何能进来?” “珩哥哥不记得我了?我是卿怜啊,向卿怜。” 俞珩微皱的眉头稍稍纾解。 他影影绰绰有些记忆,小时候随着向伯父到家中来过几次的向家三姑娘。 俞珩完全不记得向卿怜小时的样貌了,如今她也出落成十七八岁的大姑娘。 “原来是你。” 俞珩笑着问,“只是大晚上你怎么到这里来?” “是她母亲见我没回去,派她来给我送宵夜。” 向大人朗笑着进来,说:“又听闻侯爷还在忙公务,便过来送些热茶糕点。” “有劳姑娘,只是……” 可不知为何俞珩看着茶点的神色有一丝的犹豫。 “侯爷可是嫌弃家中做的点心难以入口?” 向卿怜没得到预期效果有点失落。 向卿怜本来以为俞珩见到长大的她会很惊喜,没准拉着她叙旧一番,她今晚可是精心打扮了一番才过来。 不仅没见俞珩高兴,他反而对这些茶点也未见欣慰神色。 正说话濮阳提着一个食盒从外头进来,见向群在先拜了下,又说:“侯爷,夫人备好的夜宵,还是热着的,让我快马送过来。” 濮阳一低头看见桌上摆着的茶点一愣,又看了看俞珩。 俞珩知道慕欢会送夜宵来,他刚才犹豫那一瞬就是在想‘一下子堆这么多怎么吃得完。’ 而且今天出门前他跟慕欢说夜宵要准备他最爱吃的蜜火腿配炙蒸饼。 可向家父女送的茶点若是没吃两口肯定面子不好看。 俞珩看了眼濮阳食盒里的蜜火腿,心里难受的想‘他是真的很想吃慕欢做的蜜火腿,不想吃冷点心。’ “侯爷在这里忙公务,夫人自然要准备茶点的,我真是多此一举了。” 局面一时尴尬起来,向卿怜要将茶点装回去。 俞珩赶紧拦下说:“这点心一看就好吃,濮阳爱吃这个点心,留下赏给他吧。” 向卿怜心里一委屈。 那点心可是她精心给俞珩准备的,竟便宜了一个小厮。 “那就不耽误侯爷用夜宵了。” 向群拜别,赶紧带着女儿退了出去。 主仆二人歪头目送向家父女离开,直到见他俩走远了,濮阳才将食盒里的吃的全都拿出来。 “侯爷爱吃的娘子都准备了,还给我也做了碗牛乳蛋。” 濮阳最爱吃牛乳蛋,说罢高兴地嘴都合不拢。 俞珩将蜜酒煨过火腿叠在炙蒸饼上,他也是饿坏了,咬上一大口。 炙蒸饼外酥里软,再加上满口酥皮的金华火腿和菜心的香,俞珩连吃了两三个才撂了筷子。 “夫人今天将虫鸣居收拾妥当,说日后虫鸣居就是主屋了。” 濮阳一边喝着嫩嫩的牛乳蛋一边说:“还把湖边的一处房子收拾出来做内书房。” “咱家现在多了十多个女使丫鬟。” 俞珩好些日子没回家,濮阳像个细作在偷偷汇报般。 “东府送来的人?” 濮阳摇头,“王娘子给张罗招的。” 濮阳说着从食盒最下一层端出汤盅来。 “二爷尝尝这个,夫人说是麦门冬煎,可以清心肺之热,夫人怕二爷公务多心烦,亲自煮的。” 俞珩听说王桂英给家里张罗买了仆从,想必她已经跟慕欢有过往来了,不由得担心起来。 “王娘子来府上了?” “来了,夫人陪着坐了好一会子呢。” “都说什么了?” 濮阳挠了挠头。 “二爷,这我哪知道呀,夫人身边人嘴都严着呢,我也不好跟月蔷打听内房的事儿。” 俞珩又问,“那王娘子走以后夫人有没有不高兴?” 濮阳摇头说:“夫人这几天都不怎么高兴。” “二爷,你惹着夫人了?” 俞珩斜了眼濮阳,骂道:“胡说,我这一天忙的回不了家怎么会惹着夫人。” “算了,我得亲自跟她说才能明白。” 俞珩将汤盅喝净,又让濮阳将向卿怜送来的点心都装进食盒带回家去。 可别让向家看见他们送来的点心根本没吃,不然面子上不好看。 …… 翌日俞珩难得赶在晚饭前回家,因没有派小厮回府告诉一声,所以徐慕欢并不知道信儿。 她正跟丫鬟们在虫鸣居的院子里熨衣服。 眼看天冷了起来,箱子里厚衣服都得拿出来熨平整,趁秋阳还烈拿出去挂着晒晒,也检查一遍有没有被虫子磕损的,好提前找绣娘缝补,免得穿出去被人看见笑话。 “这件裙子熨的时候将炭捡出去,只用熨斗的余热就好。”慕欢嘱咐月棱。 这种纱太热就容易影响颜色。 她正专心的看月棱熨烫,没听见身后有人过来,故俞珩突然从背后将她抱起来时,吓了慕欢一大跳。 “这么多天不回家,一回家就唬我一跳。” 慕欢在他身上砸了一拳,又气又笑。 除了从西北回来的旧仆,其他女使丫头哪见过这样的场面,有羞的垂手不敢看的,还有用手捂着脸的。 月蔷摆了摆手亲自领着她们退下,打算出了虫鸣居再教导她们不许传内宅闲话,说主家是非的规矩。 “你也注意点吧,如今不是在西北了。” 由俞珩抱进了虫鸣居后慕欢提醒他。 俞珩还不收敛的朝慕欢脸颊亲了口。 “我倒要看看哪个新来的丫头敢把西府内宅的事儿往外头传,正好一并把规矩都学明白了再在三门内伺候。” “不说这些了。” 俞珩难得回来,用这些内院的事儿烦恼他做什么。 不过有一件昨晚上的事儿慕欢不说可不行。 “宗璘,昨晚上让濮阳给你送夜宵,食盒满着去满着回来的,听说那一碟子点心是一个姓向的小娘子送的?” 徐慕欢稍显醋意,拎了下俞珩的耳朵问。 她因为吃醋而撅起的红唇像一颗樱桃般。 “我一口都没吃,有娘子给我备的夜宵,谁还吃别家饭。” 徐慕欢强敛住笑意地撇了下嘴。 “好好一个姑娘家做什么大半夜跑去礼部的衙门里,就算是他爹深夜公务,家里还没个小厮不成,要未出阁的女儿深夜出门,我看就是满口的仁义道德,满肚子歪门邪道。” 这点子小伎俩,慕欢听濮阳一说就明白了十分,这向家还不如伍丽娟呢,起码伍氏明目张胆的送妾室。 徐慕欢也最讨厌这种暗中勾搭,故作暧昧的小动作。 欲火也是火,纸岂能包得住。 徐慕欢将向家父女的心思说明白,不是为了拿这件事吃醋跟俞珩斗气,是怕俞珩看不懂这里的弯弯绕。 俞珩当时也觉得奇怪,听慕欢这么一解释,他更觉得向家确实心机颇深。 “放心,日后我多避着她点。” “我才管不了你的事。” 慕欢略傲娇的捋了下帕子,脸上的得意却难以掩饰。 “你真不管?” 俞珩在她腰间的痒痒肉上捅了一下。 徐慕欢最怕这个,又是摇头又是摇手地怕他再呵痒。 “珩郎别闹了。” 慕欢顺势捉住了他的手,语带央求。 这大白天的万一邵氏进来再看见,小女使能管的住,那往东府传话的邵氏她可管不住。 “搬到虫鸣居来住可合你心意?” 俞珩环顾一圈这新布置了的屋子,果然与原来古板的风格迥然不同。 “我以前就喜欢这间屋子,但怕你觉得前头水塘吵闹就没有提,看来夫人与我果然意趣相投。” 他喜欢慕欢便高兴,也没有辜负她这些日子将西府从里到外重新布置一遍的心思。 “咱们去看看阿元吧,我让垂珠她们陪着在书房写字呢。” 慕欢起身照着镜子理了理自己松了的耳环和发钗。 “她怎么这个时辰写字儿?” 俞珩解了腰带要换身常服。 “今天脾气不对闹了一天,不肯好好吃饭也不肯完成功课,我让垂珠看着她,写完了一篇字才许动弹。” “可能是这段时间咱俩都忙,放她一个人无聊就闹脾气。” 慕欢帮俞珩理好袍角,帮他系好腰带。 以前他们两个手头紧,腰带上唯一的金带钩都被他拿去打了戒指,而今的腰间已经系上玉带袴,以金为镶。 “也别管死了她。” 徐慕欢撇了下嘴,“你还是自求多福吧,忘了自己说要陪她骑一个月的马?这么多天爽约,她不缠你才怪。” 俞珩倒是忘了这茬,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笑起来。 “你可是忙过了这一阵儿?” “哦,还没有。” 俞珩今天抽空回来是想探探徐慕欢的态度,怕王桂英得到消息后将舒绾如今的处境告诉给慕欢,她再冲动去闯宫。 虽然俞珩也为舒绾不平,可如今想谋全局就要有牺牲。 第二百一十四章 终不似 少年游 早些年舒绾看过一出戏叫红鬃烈马,里面有一折大登殿,讲的是苦守寒窑十八载的王宝钏终盼得夫妻团聚,名利加身,可惜这份荣膺只延续了十八天,她就香消玉殒了。 舒绾很不喜欢红鬃烈马这部戏,如今她却也成了王宝钏。 不!她不如王宝钏。 那位宝姑娘虽屈辱但至少也混得一个正妻的名分,舒绾却成了妾。 贵妃不就是帝王之妾么。 入京以后,她就被困在这嘉辰宫里,处境尴尬。 舒绾拒绝宫人叫她元贵妃,也拒绝安王妃这个称呼,她不想跟俞铮挨上任何关系。 俞铮来时嘉辰宫里有很浓的药气,草药在炉上熬煮散发出又苦又香的味道,是舒绾在忙着萃药汁,炼丹药。 眼前的情景正如昼暖来禀时说的那般,舒绾几乎成了宫里的‘女医’。 从医治嘉辰宫里一个痛经到难以起床的宫女开始,各宫的宫女、嬷嬷都偷着来嘉辰宫请这位舒大夫诊治。 她们得的要么是不好意思对太医讲出来的病症,要么是因地位低微请不来太医诊治。 “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再给营中的士兵治病,别后在这宫中重逢,你在给宫娥治病。” 俞铮在舒绾身边的小凳上坐下来笑着说。 他看着舒绾将珍珠项链剪断,撸下一颗颗珠子,用磨石和石刀斩碎,再磨成烟尘一般的粉末。 这些被她摧残殆尽的项链正是今天俞铮派人送来的。 “我本来就是个郎中,不管什么身份,走到哪里,都靠着这点些微的医术治病救人。” 舒绾仍研磨珍珠粉,连眼皮都没抬的回答。 露冷奉茶进来,朝俞铮请了安问,“陛下,可否准备香汤沐浴?” “他不宿在这。” 舒绾冷冰冰地替俞铮答道。 “你们都先退下吧。” 俞铮支走了宫人,看着那些已经粉碎的珍珠良久,说:“小绾,我只是暂时身不由己……” “我都明白。” 舒绾停了手里的活计,她已经过了难受到难以接受的阶段。 “刚知道你要娶别人时我还是挺生气的,气到难以置信,心碎欲绝,这辈子我都没这样痛苦过,但后来我就不气了,毕竟你也今非昔比,做了皇帝也有帝王的不自在。” 俞铮倒宁愿舒绾气和恨,好过她此时冷冰冰的样子。 “我没有娶她,卓温娇是太后和卓相逼着我立的,你不明白,这宫里立后跟娶妻并不完全相同。” 舒绾始终没有去正视俞铮,她怕自己看到一个陌生的令她失望透顶的人。 “小绾,我保证,向你保证,属于你的位分都会给你。” 可她越是不看,俞铮越是心慌。 他伸手欲去牵舒绾,她却躲开,别过头去。 “你说的内些我都不想要,你也不要再送东西过来,尤其是玺印宝册,这个珍那个宝,只会让我觉得厌烦。” “我已经想开了,本来我就只是一个平凡的医女,与你意外结了姻缘成了王妃,如今缘分已尽,不可多做留恋。” 听到舒绾这些决绝的话,俞铮惶急十分。 俞铮这段日子一直再考虑如何平复舒绾的怒气,却想不到她已然平复,附带着斩断情缘的心态。 “我们夫妻十几载你说缘分尽了就尽了?” 俞铮不镇静的起身。 “我知道你是不想认我了,那我们的孩子你也不认了?” 舒绾被俞铮无理取闹的情绪弄的烦躁起来。 她略带呵责的说:“我没有说不要孩子,也没有否认你,我是只能与你缘分到此,如今你成了皇帝,想想我也确实做不了皇后,倒不如就此分别,我做回舒绾,你做你的皇帝,难道不是两全其美?” “哪里全哪里美!”俞铮吼了一声。 他用手扶着额头,绕着仍不愿意看他一眼的舒绾满地转悠。 “我知道你是还没有消气才说这些话。” “我已经不气了。” 这几日舒绾的心境真是从未如此通透过。 “你怎么能半路丢我一个人呢,你我相许时发的那些誓都不作数了吗?还是你根本不信我,那我要如何你才能信我!” 俞铮握着她的双臂摇着她问,晃得舒绾不得不看了眼俞铮。 她没有看到一个意气风发的帝王,而是一个疲惫不堪的俞铮。 舒绾眼中有些惊异。 “你有多久没好好休息了?” 俞铮见舒绾对自己仍有怜惜,平静了不少,他将额头搁在舒绾的肩膀上,小声的答:“一天都未曾。” “再忙也得好好睡觉呀。” 舒绾不忍心推开他,只能像从前那样轻轻地抚着俞铮的背劝道。 “小绾,我知道这件事放在任何一人身上都难以接受,可你真的信我,我会解决好的。” 他太无助了,祈求的语气太可怜了。 舒绾念及他们的旧情,难过的眼眶噙泪。 “先不说这些,你快回去好好休息吧。” 舒绾虽有些心软但还是没有留俞铮在嘉辰宫宿下。 “我如何能安心休息?” 舒绾推开俞铮,别过脸淡淡的说:“我虽对你心软可你也不要逼我,我在这深宫中又走不了,你有什么不安心的。” 俞铮再不敢惹她不快,怕将这残存的些许情意都消磨完,故听她的话起身离开。 …… 嘉辰宫不给皇帝面子这件事早就不是秘密,在贾太后眼中这是卓温娇挤进他二人中间的绝佳机会。 但感情的事算计不来,不是有逻辑就能走得通。 刘嬷嬷从未央宫回来后接替宫娥继续给贾太后卸钗环。 “奴婢跟皇后说的明白,不是要她怎么低三下四,趁着舒氏脑子热冷落陛下的工夫使些手段,陛下就能拉拢过来。” “阿娇这孩子可能是情深意重,想必忘不了七王爷,所以不肯放下身段去亲近陛下。” 卓相去劝过,刘嬷嬷再去那就代表着太后,可就是说服不动卓温娇。 “这个局面,当日还真不如立明淑。” 贾太后听罢叹气。 “我是看阿娇做姑娘时烂漫爱笑,与那舒氏是两个性格儿,能让老四觉得新鲜,谁想押错了人。” “不过内件事儿放在谁身上谁还能再笑得出来呢。” 钗环卸完,刘嬷嬷搀起贾宜卿往床榻走去。 刘嬷嬷知道贾太后说的是堕胎的事情。 七王爷死后查抄荣王府时,卓温娇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卓家一则是怕生下孩子日后牵连过多,二则是与太后密谋打算将女儿再送进宫里另谋前途,所以逼卓温娇堕下胎儿。 嘴上说不过是两个月的‘母子情分’,可贾太后也是女人,她能体谅那种愧疚绝望地心境。 “说是这么说,可未央宫这么冷着皇帝,于您可是不利。” 贾太后阖目躺在床上仍叹气不止。 “阿宽,明日你传懿旨,令内侍省、宗正寺还有贾璜入宫,哀家得跟他们提提后宫空乏的事。” 贾宜卿不信还有男人坐上了皇帝的位子会没有欲望的。 当全天下的美人任他拣择,全天下的财富由他支配,难道他还会无视吗? 贾太后从美人做到太后,在这后宫里游弋大半生,她最不信的就是男女之爱。 皇权之下的父子之情都难保纯粹,何况夫妻呢。 “对了,长公主最近可去过嘉辰宫?” 太后还记得敬和县主跟俞成靖的定下的亲事,说来长公主府也算是俞铮的功臣。 刘嬷嬷哼笑一声,“这桩亲事怕是要吹。” 太后睁开眼睛,困意消了不少。 “她还真放弃了跟皇长子联成姻亲的机会?” 贾太后知道自己这个女儿不太聪明,看似精明其实浮的很,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儿也没少干。 比如,长公主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尤为喜爱的一个男宠是别人安插进去的眼线呢。 “长公主也是太急躁,几次枕边风她就信了子凭母贵内一套,都不顾敬和的名声已打算退婚了。” 刘嬷嬷还不忘恭维贾太后一番,“这也得益于太后您在朝中的威信。” “就算长公主这会子不悔婚,等亲眼见到后宫填充大批貌美的妃嫔,再见到太后钟意的皇子出生,她也得悔。” “内两个孩子真是我的心病。” 贾太后想起俞成靖的模样,比起他老子更有帝王之相。 “罢了,现在还不是时候,好歹长公主退了亲,局势于我有利。” 刘嬷嬷紧张的心一松,她还以为贾太后话里有话是想除掉两个皇子,太急躁恐成大祸。 见贾太后睡着了再不言语,刘嬷嬷落下帷帐退了出去。 第二百一十五章 映日纱窗深且闲 京城是个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的地方,舒绾的事情俞珩刻意瞒着徐慕欢,不代表长宁王府西院的墙就不透风。 裴翠云虽然如今是三品官的娘子,有诰命在身的夫人,但仍没有弃掉她通风报信且耳听八方的特长。 一大早就赶着车来王府,着急要见徐慕欢。 慕欢这会子正听邵春娥禀报事情,丫头垂珠便面带慌神进来禀话。 “娘子,外头有个裴娘子说要见您。” 竟忙着搬家操持了,往日西北的旧友还来不及走动,一听裴翠云来了,徐慕欢欣喜非常。 “娘子,这个裴娘子是什么人呀,一大早就砸王府的正门,连个名帖都没递,门子劝她说正门不开,还来不及告诉她走角门,她就快跟门子吵将起来。” 慕欢心知裴翠云是个急性人,恐王府的门子过于骄矜,又有些姿态在身上,才生了误会。 她起身出去亲自迎裴翠云,却不知裴翠云失礼是因为七情急在上头。 “裴姐姐,你这是倒出空闲来探我了?” 慕欢本来还一门心的想跟裴翠云叙旧,谁想一见裴氏,她就是一张眉头深锁的脸,明明是秋日却正用帕子拭颌下的汗。 裴翠云这个表情肯定是有事,可邵春娥跟在身边,慕欢不想让她听去,便一把抓住裴翠云的手,给她使了个眼色。 裴翠云是个多机灵的人,嘴都张开了,又哑了般闭上。 边笑边拉着徐慕欢的手往门里进,说:“我家里安置差不多了,就来探探你。” 徐慕欢拉着裴翠云往里去,与邵春娥说:“我带裴娘子去后园逛逛,你不必跟着了,将西院的一应杂事处理好,若有拿不准主意的再来禀我。” 邵氏看得出裴翠云无事不登三宝殿,但她不敢违背徐慕欢,但还不死心想打听是什么事情。 “夫人想陪客游园,不如让青芳伺候,她府里长大的……” 那青芳也是东院过来眼线。 “夫人说不必了”,月蔷代主家直接回绝邵氏。 “我们跟着伺候就行了。” ‘耳目眼线’都撵走后,慕欢带着裴翠云进了后花园。 “这是你家的管家娘子么,怎么一脸奸相?” 裴翠云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慕欢被她逗笑了,回答说:“这是我婆母派到西院来的钦差。” “先不提她。” 裴翠云拿着帕子的手一划拉,又说:“你怎么还不知道啊,安王妃出事了。” “这段日子她一个人在宫里指不定遭了多少罪呢。” 听罢,徐慕欢心里咯噔一下,带着右眼皮猛地跳了好几下。 “舒姐姐怎么了?” 徐慕欢自打入京后除了跟着俞珩出去吃了一回早饭再就没怎么出过门,家里的事情还操持不过来,哪有心外头逛去。 “前些日子桂英也来做客,替我张罗买仆从,怎么也没听她提过。” 裴翠云这会儿也不顾挑拨不挑拨的,咬着牙说:“别人不知道也罢,俞郎君是故意瞒着你,他就是主持拜庙的官员,他能不知道如今中宫皇后另有其人?而且这几日马上要擢选世家女子填充后宫。” “那……舒姐姐呢?” 徐慕欢又惊愕又失落。 “哼,在冷宫里关着呢。” 徐慕欢听罢觉得眼前倏尔一黑,好在站住了。 她一直担心自己回京后会跟王府有一场纠葛,没想到她自己顺利进了王府,舒绾却历了此劫。 “什么叫关着?为何还在冷宫!” 徐慕欢不敢相信俞铮会是个薄情寡义的陈世美,在她心里安王夫妇可是鹣鲽情深,何以至此呢。 “舒绾的内个婆婆贾太后非要皇帝立她内个侄女还是外甥女的当皇后,纠结了一帮人施压,我也不懂这些,但结果就是皇帝只能退让,舒绾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宁折不弯的人,拒不接受贵妃之位。” “消息可靠吗?” 徐慕欢还是一时不敢信,怕裴翠云打听来的消息不靠谱。 “老程喝多了说走嘴,被我逼着交代的,不然我哪能打听得到宫闱之事。” “而且她处境可能比我们想的还艰难。” 裴翠云急的说起话来五官乱飞。 “若不难,那长公主能跟悔了跟靖殿下的婚事?是瞧准了他们母子具遭嫌弃。” 徐慕欢不知是不是过于难过,心里肚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头更晕起来,眼前一阵阵的黑。 裴翠云和月蔷赶紧将她扶着坐在石凳上。 “哟,你可别动气,脸色怎么难看起来?” 月蔷也觉得徐慕欢脸色有些白,忙抚着她的后背劝。 “姑娘别心急,急坏了身体可不得了。” 裴翠云这会子心里有点后悔她方才太过失言,尤其是说了俞珩的坏话,恐是她那些话才气的慕欢如此地步。 本以为徐慕欢坐下缓一缓能好,谁想坐会子再要站起来,她便直接头晕的昏了过去。 这下唬的裴翠云来不及等小海她们叫人来抬,亏得她有把子力气,背起徐慕欢往园子外跑,赶紧命人去叫郎中。 …… 徐慕欢再醒来时天都黑了,昏沉的像是睡了好长一觉,屋内灯烛暗暗地,她挣扎要坐起来,却是俞珩过来扶她。 “先吃点东西,然后再喝大夫开的保胎药。” 俞珩手里搅着半碗清粥,吹温了要喂给慕欢喝, “保胎?我怀了身孕?” 这一天之内大悲大喜的,慕欢心里五味陈杂。 俞珩勉强笑了下,欣喜里夹着苦涩。 欣喜的是他们夫妇盼着这个孩子许久了,苦涩的是恐慕欢身体顶不住。 这才刚怀上就昏倒,万一像是投胎生产时那般危险,还不如没有。 “大夫说脉象还不十分明显,过段日子再过来诊一遍,但他觉得十有八九是怀了。” 慕欢摸了下自己的肚子,高兴的眼里含泪。 自打小二没了以后她便心痛又自责,如今再怀上仿佛是得了老天的恩泽般。 慕欢接过俞珩手里的粥自己喝,并没用他喂,收起因孕的欣喜神情,绷起脸来。 “宗璘,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们俩不再无话不谈。” 说着,慕欢眼眶泛酸。 “如果说遗诏的事情你瞒着我有情可原,可舒姐姐这桩事你瞒我是为何?” “我以为你我是知己。” 慕欢说话的声音些微的颤抖,眼泪也不争气的落下来,跌进粥碗里。 “我也以为你我能结成夫妻全是因为我们是最懂彼此的人,不管是何处境都能相互谅解扶持。” “可如今你却不再信任我。” 俞珩听不得她说这样曲解自己的话,虽然他自己也有点后悔。 “欢欢,瞒着你我是有错,但我深知你是个最重感情的人,尤其是对四嫂她们,时局太复杂了,已不是凭感情用事的局面,我怕你卷入其中。” 俞珩有点颓丧的垂下头。 他叹气道:“也是我们无能,不然四嫂也不会受此委屈。” “所以我在你心里已然是个意气用事的人了?” 俞珩忙摇头,拉着慕欢的手说:“在我心里你是最善解人意,冰雪聪明的,也是最懂我的,从未改变过。” 慕欢别过头去仍未消气,但也没心思与他置气。 “现在我烦心的是舒姐姐的困境,不想与你浪费时间在理论上。” 俞珩抱着将功赎罪的心态坐到床边,揽着慕欢说:“你千万别郁结于心,毕竟不是一个人了。” “我自会好好保养。” 慕欢脸上不和悦,语气有些生硬。 “我不知裴娘子怎么与你说的,但四嫂的处境没那么糟糕,陛下对她的心从未变过。” “大行皇帝身下没有子嗣,陛下登基后忙于政务,便让成靖和成端两位殿下去鄢陵守陵四十九天,以表哀思孝敬。” “外人看来中宫另立,四嫂幽居,两位殿下被冷落,实则是保护,毕竟离是非越远越安全,陛下已另王勇和李茂时率重兵把守鄢陵行所。” 慕欢听罢微微松了口气。 倒不是稀罕什么帝王恩宠,只是怕舒绾在宫里吃亏受苦。 “我如何能在宫里行走?虽不能替她化解困境,替她宽宽心也是好的。” 俞珩面露难色。 “人进不去,书信倒是能送进去。” “书信也好,见字如面嘛。” 慕欢想着想着又勾起了哭意。 “想想如今我能怀上这个孩子,还亏得四嫂对我用心费神。” “我知道,我都知道。” 俞珩额头贴着慕欢安慰她。 “宗璘,若有一日你身不由己时,又会怎样待我?” 也许是刚吵过架,也许是借着舒绾的事情有感而发,徐慕欢反问俞珩。 “欢欢,我再难也不会将你置于任何困境中去独自面对。” 俞珩双目深情的望过来,可徐慕欢心里一半感动却也一半犹疑。 徐慕欢对待爱情虽痴,但她不是个蠢人。 那些未经考验说出来的誓言从来都不可信,况且俞珩能不能守诺,考验就在眼前不是么。 第二百一十六章 海棠依旧 “姑娘,她一准儿往东府传话去了。” 月蔷伺候徐慕欢梳洗,努了努嘴儿,说的就是邵春娥。 “这几日她瞧着姑娘跟姑爷不睦,生了嫌隙,高兴的什么似的,每日跟捡了元宝一样。” 月蔷选了一根银柄白玉兰花的簪子给慕欢簪上,正好配她这身月白色的襦裙。 “姑娘也不能让她们得逞瞧笑话吧。” 月蔷有点担心徐慕欢如今的处境。 “姑爷这几日小心哄着您,想必是知错了,要不您也别总冷着他,如何?” 连月蔷都知道虎狼屯于阶狴,徐慕欢能看不出来么。 月蔷将徐慕欢选中的一串珍珠耳环替她戴好。 仍劝她道:“这几日太妃邀向三姑娘来府里好几回,而且姑爷一回来太妃就派人来叫,姑娘这会子还有孕在身,恐怕她们没安什么好心眼。” 其实内宅里边最厉害的婆婆不是给硬钉子碰的内种,往往用虐待的手段对儿媳的,自己也必然落下刻薄的名声。 那些明面上和气背地里处处算计的才最难缠。 月蔷觉得太妃正是后者。 她面上十分大度,为了儿子摆出委曲求全的模样,接纳有过节的儿媳,且处处避让,一副长辈的宽宏气派。 实际上暗地里下绊子,今日遣个眼线来,明日塞个妾室来,时不时还要拿话戳人心。 徐慕欢知道月蔷是好意,但她并不打算理会东府出的那些损招。 “这世上一个巴掌拍得响么?” 月蔷被问的一愣。 “谁能真的管得住男人啊,只要他们愿意,可以过明路去纳妾,明路不行,背地里可以找个丫鬟当通房,家里实在不行,外头还能偷偷的置外室。” “我赶走一个向小娘子,还有姓刘的姓赵的,我斗走太妃送的,还有朋友亲戚送的,什么时候是头呢?” “可、可少一个是一个呀。” 月蔷不理解徐慕欢为什么不斗。 “傻丫头,有一个跟有十个没什么区别。” 慕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因有了孕气血又不盛,气色十分憔悴。 “纳妾的事儿让姑爷自己决定吧。” 月蔷拿了小菱花镜照着后头的发髻样式给徐慕欢看。 “姑娘,先头伍娘子送妾您就如临大敌,如今怎么不管了。” “那能一样么。” 徐慕欢觉得自己脸色难看不愿再多看镜子。 “伍丽娟送的那是祸害,我即使不为姑爷,也得为自己为孩子着想,自然要使手段。” “太妃喜欢的向三姑娘没想祸乱这个家,人家就是想进门跟姑爷过日子罢了。” 月蔷只听懂徐慕欢是不打算管向卿怜这事儿。 全然一副只要俞珩喜欢,她也绝不拦着的态度。 “姑娘,您是同意那向小娘子入府做妾了?” “月蔷,纳妾的又不是我,我同不同意不重要,姑爷想不想才重要。” “若是人家郎情妾意,我从中又搅和什么呢。” 月蔷觉得这话说的无情。 “姑娘,您可是姑爷的娘子,怎么能不搅和呢。” 慕欢笑了一下,倒像是苦笑,却带着几分自嘲。 “月蔷,你又不是不了解我,姑爷心里若有其他小娘子,我还真是懒得搅和。” “左右少不了咱们荣华富贵。” 慕欢用手摸着自己的肚子,无所谓的说:“我就带着阿元,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还有你们,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看他一眼都不看,还管他跟谁搅和。” 跟俞珩成婚这么多年,慕欢才终于明白,母亲当初的选择是最体面的。 她不止一次盼着母亲去给彭月薇些教训,让彭氏明白妻妾的贵贱之分,但如今她懂了,在妾室面前越是歇斯底里的发威,越是代表着这个女人失去了一切。 她不仅失去了丈夫,她还失去了一个女人的尊严。 …… 慕欢因晕倒卧床歇了数日,今日起来了自然要给太妃请安,收拾妥当后便往东府去了。 徐慕欢到靖熹斋时向卿怜也在,她正跟太妃聊什么,十分热络。 程寻意一旁陪坐,还是老样子,谁跟她说一句她便答一句,若是不跟她说她便一句话都没有。 “你这脸色可真是不好,也别来回走动了,多躺着歇息才是。” 太妃也不让徐慕欢给自己请安,赶紧吩咐邵春娥和邱氏扶她坐下。 “太医都开了些什么药?” “养血补气,还有安胎的,说先喝着看看有没有用。” 太妃听罢点了点头,吩咐邱氏说:“一会儿你亲自去将年前买的内颗参取来给徐娘子补身体用。” 太妃虽不喜欢徐慕欢,可对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是真上心,毕竟是王府的血脉。 “内颗参可是花了几百两银子才托人买到的,太妃原是要留着配丸药,娘子可真是托了这孩儿的福气咯。” 邱氏忙应承下来,还不忘替自己主子卖乖。 “你如今身体弱,马金福家的(邵春娥丈夫叫马金福)一个人操持我也不放心。” 太妃故意叹了口气。 徐慕欢余光瞥到向卿怜,她脸上正带着一丝得意且如愿的笑容。 “你大嫂操持东府抽不开身。” 太妃开始做戏,一副犹豫又为难的样子。 “我上了年纪,没有那么多精神,我想着卿怜要在府上小住几日,又是个最合我心的孩子,让她替我去西府里多看看,我也放心。” 向卿怜还忸怩起来。 在慕欢眼中,这一屋子人的演的也就那么回事儿。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罢了。 “这……徐娘子还不觉得我喧宾夺主呀。” “你啊,自家人一样,我这个做婆婆的定了,觉得你最合适。” 太妃故意用婆婆的身份压徐慕欢,免得她拒绝。 向卿怜怯怯地看着徐慕欢,满脸期待的问,“徐娘子可觉得我适合?” “太妃既定了,我做儿媳的无不从命。” “劳碌妹妹客中还要操心我的家事。” 徐慕欢一松口,向卿怜和太妃都一副大功告成的架势,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在互相祝贺般。 慕欢说不管就什么都不管了,况且她也是身体真难以支撑。 邵春娥好权,得了钥匙和对牌后乐得升仙一般。 至于向卿怜,她意在有理由出入西府,跟俞珩增加接触,管不管家倒还不在她谋划范围内。 俞珩忙劲儿还没过,白日肯定不在家,能尽量赶回来用晚饭还是考虑慕欢有了身孕,恐她一个人寂寞无聊。 只是俞珩这会子还不知道西府内宅已经‘换了天’,累了一天,进了门后负手低头往虫鸣居走。 向卿怜也巴望一天了,总算等到俞珩回来,装出一副碰巧遇到的样子打招呼。 “宗璘哥哥。” “你怎么在我家里啊?” 俞珩上下打量了一眼向卿怜,见她带着仆妇丫头朝自己走过来,心里寻思天也不早了。 “太妃请我来小住几日陪她解闷儿。” 向卿怜三分娇羞五分笑吟吟,眉眼中还带着两分不清不白的暧昧神色。 “哦,那你不在东府待着,这个点儿怎么往西府来?” 向卿怜兰指轻翘,略略掩嘴巧笑,说:“徐娘子不是有孕了嘛,太妃不放心她,恐操持家里累坏身子。” “今日起太妃帮着操持西院的事儿,可太妃毕竟年纪大了,精力不够,我想替她分担,也算是我的一片孝心。” 俞珩原本面色只倦怠而已,听罢向卿怜的话,有了愠色不说还板起了脸孔。 向卿怜还打算跟俞珩一起往正屋去呢,好头一天就给徐娘子上点眼药儿。 “宗璘哥哥,今天的晚饭是我第一次做主准备,也不知你喜不喜欢,我与你一同去虫鸣居吧,也看看徐娘子。” 向卿怜往身上贴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了。 俞珩本念着两家有交情,且向卿怜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不曾驳她的面子。 可今天欺负人都欺负到家门里了。 俞珩再不亮明态度倒像是愿意同向卿怜暧昧,给她贴上来的机会。 “向姑娘,如今你也长大了,不要再像小时候那样总称我哥哥,还是跟旁人一样以郎君相称吧。” 向卿怜被驳的脸色霎时通红,没想到俞珩会如此不给面子。 “还有,你是我母亲的客人,且待字闺中,总往西府来与你名声没好处,哪好因为我家的事带累坏你。” “想必是母亲上了年纪,考虑事情一时不周全。” 俞珩漠然的看着向卿怜,她脸色又变得煞白起来。 “我现在要去东府给母亲请安,也正好提醒她,再求大嫂多遣几个有管家经验的媳妇过来,明日起就不劳你来了。” 俞珩说罢再没多看向卿怜一眼,与她擦肩而过,带着小厮往东府去。 东府这边太妃正在用晚膳,心情十分不错,还盼着向卿怜旗开得胜,却把气呼呼的俞珩等来了。 “母亲,接慕欢回来前您不是说让我们夫妻在西府过,您也懒得管,弄一个向姑娘过来意欲何为?” 太妃反问道:“你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可是徐娘子吃向姑娘的醋,背后拿你撒气了?” “您不用总拿慕欢当靶子。” 俞珩听母亲这带着挑拨的话更不耐烦,他烦透了内宅这一套。 东府里一群群小娘整日乌烟瘴气还不够,如今她们连西府都不打算放过。 俞珩也是不明白,做母亲的不盼着儿子内宅和睦,日子舒坦,非得无事生非。 “内个向姑娘云英未嫁,客居咱家本该谨慎,没事儿总去西院溜达什么?还专挑我回来的时候去。” “慕欢身子不便还有邵氏,不够还有月蔷,再不够还有大嫂,明日起母亲就不要让向姑娘过来了。” 太妃被俞珩直来直去的话弄得十分下不来台。 她将筷子啪的一声扣在桌上,说:“你也说了徐娘子身子不便,我想迎卿怜入门给你做妾室。” “我不要她。” 俞珩干脆的驳了太妃的想法。 “这、这卿怜可是正经的官家小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太妃觉得俞珩脑子就是块石头,好好一个黄花大闺女,有才有貌都送上门了,为何不要? “她一个官家小姐,不出去好生嫁人,何苦给我做妾,而且儿子也用不着妾室。” 俞珩起身跟太妃拜别说:“我跟慕欢夫妻俩的事儿母亲不要操心太多,自己多保养才是。” 太妃觉得自己被忤逆,气的指着俞珩骂道:“我是你母亲,难道还没权力给你纳妾,我就是要迎卿怜入门。” 俞珩住了脚步,头也不回坚决的说:“母亲,您要是喜欢向卿怜,您就认她当女儿,接到东府在自己身边留着,若是非要塞给我,儿子只能带着妻女搬出去躲清静。” 太妃被气的不轻,朝着俞珩的背影捶桌骂了好几句‘孽障’。 “当初也是这么赌气离家,我看这个孽障就算成了侯爷也是这副死相。” 邱氏赶紧上前来,又是摩挲太妃的后背又是劝。 “二爷自小脾气倔,知子莫若母,您可别动气,哪能为一个外人再伤了母子之情。” “若是传出去,对王府名声也不好。” 太妃当然不会因为纳妾就真让俞珩再搬出去,外人听了还不连她这个婆婆都一起笑话了。 “都是小狐狸精闹得,自从珩哥儿认识了徐氏就没再顺过我的意。” “看看她内双大眼睛,还一脸的风尘气,把爷们儿都带坏了。” 太妃有气无处撒,骂完儿子连带着骂不中意的儿媳。 第二百一十七章 昵昵儿女语 俞珩回虫鸣居时徐慕欢已经用完晚饭,倚在内室的床上看书,屋子里灯点的通亮。 “姑爷回来啦。” 月蔷赶紧过去伺候,帮俞珩脱下披风,给他递手巾擦手。 “姑娘饿了,就先用了饭。” 俞珩看月蔷对他这殷勤的态度,一脸的开心,还一门儿往里头望徐慕欢,就知道她主仆二人怕是已经听说自己撵走了向卿怜的事情。 俞珩没先过去用饭,而是往内房去。 他枕手躺在床上,也没像往常一样挤过去从背后搂住慕欢。 可俞珩知道慕欢这会儿的脸上肯定带着藏不住笑影儿。 没一会子,徐慕欢坐起来,撂下书,难得主动搭话。 “吃完饭再歇呀。” 俞珩先是睁开一只眼睛瞄了下徐慕欢,见她果然笑呢,再睁眼瞧着她道:“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啊,也没人等我,不吃了。” “我陪你,还不快起来。” 俞珩借着她拉自己胳膊便坐了起来,搂着慕欢在怀里亲了两下,她愈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不生气了吧?” 慕欢见他唇上蹭了自己嘴上的口脂,拿手指肚抹了下,故意撅着嘴说:“如今你是一心一意待我,可日子还长着呢。” 俞珩捏着她的下颌,与她咬耳说:“好,你就瞪大了眼睛好好瞧着往后的日子吧。” 慕欢心里确实欢喜非常,移了他的手笑着说:“用饭吧,你也累了一天,吃完好早点歇着。” 夫妇二人下了床,牵着手往外头吃饭的小花厅去。 今日天气十分冷,晚饭备了热气腾腾的火锅。 切了两盘俞珩爱吃的兔肉和羊肉,仿着美食书中所述的拨霞供,还调了四种口味的酱汁。 再拿白蓬和米粉混上糖和蜜蒸熟的糕一小碟。 又备了切成片后用清酒浸泡的雪梨解油腻。 用海碗扣住的八宝肉圆还温热着,一打开便是甜酒和猪肉的香气。 不过桌上的这些菜并不是新备好的,一看就是有人吃过后又遮上的。 “这晚饭是向姑娘准备的?” 俞珩纳闷她怎么肯吃向卿怜准备的晚饭。 慕欢撇嘴说:“其他女人准备的饭菜休想端到我的桌上。” 她虽然表现出无所谓的架势,但心里还是吃醋在乎,俞珩心里得意。 “是么,这些菜不是梁嫂子准备的吗?她不是其他女人?” 慕欢知道他故意讨人嫌,将糯粉夹芝麻蒸的沙糕夹了一块塞进他嘴里。 “你也别太得意,这也是给阿元准备的,才不是特地给你准备的呢。” 俞珩笑着点头,边吃糕边说:“捡我闺女的剩饭也不丢人。” “欢欢,内架新屏风挺好看的。” 俞珩虽没有直接问这屏风是不是别人送的,但慕欢冰雪聪明,岂能听不出画外音。 “放心吧,是我大姐给的,这么贵重的东西有人送我也不敢要呀,姐姐送妹妹乔迁的礼物,任是御史台查问也不违律例吧。” “她本来想自己绣一架送我,可生意忙抽不开空。” “那就好。” 俞珩眯着眼笑,“毕竟局势艰难,咱们都小心点。” “对了,你大姐近来如何?” 奉诏入京花掉的钱皇帝是没法赔给李继嗣,又不能开国库给他点银子往外搬。 念在李继嗣勤王有功,皇帝特降旨让金玉商号重回江南,在户部挂牌做织造局的生意。 这对于李家来说是皇恩浩荡,得了重回当年鼎盛时期的机会。 对俞铮来说也是在最赚钱的织造生意上落下一颗有利于自己的棋子。 俞珩一提徐慕和,慕欢叹了口气。 “一言难尽啊。” 俞珩微蹙眉头,说道:“不应该呀,李继嗣跟你姐姐也算是两情相悦,两人顾及太多一直未能如愿,在西北时为做戏拜了堂,按照李继嗣的聪黠,应该趁势假戏真做才对。” “也许这就叫祸兮福所倚吧。” 慕欢继续说道:“李继嗣不是跟内个青梅竹马的陆家姑娘退了婚嘛,李家看不上我姐姐,便着急寻了个何家结亲,本来因李继嗣逃婚也算是吹了,结果这次李继嗣辅佐陛下有功,得了恩赏重回江南,那何家岂能放过这么个高攀的机会。” “之前跟李家谈好的赔偿也不要了,就要重新拜堂成亲,把女儿嫁过去。” 慕欢无法理解的摇了摇头。 “为了钱财利禄,竟然自家姑娘的幸福都不顾。” “大姐的为人你也知道,她既不愿意搅和进去,也不愿让李继嗣为难,便又回边城去了。” “那李继嗣呢?” 俞珩追问道:“他没有去追你姐姐回来?” “他哪里脱得开身。” 慕欢哭笑不得,“慕礼的信里说,那何家眼红般地牢牢守着李继嗣,只要一日不拜堂成亲,一日不圆房,就要去公堂上闹,告李家忘恩负义,抛弃糟糠之妻,李家也怕好不容易得来的恩赏因这件烂事吹了,正想办法与何家协商呢。” “要不劝你大姐回明州吧,如今咱们也不在西北了,她只身在西北倒让人不放心。” 以前俞珩赞同徐慕和走西域做生意,是因为他们也在西北,是个依靠。 如今他们一家回了京城,天高路远的,她一介女流终究是不便宜。 “我跟三妹都劝过了,可大姐说最近在做织毯生意,颇有起色,要比刺绣生意更赚钱,又盘下了几家铺面,怎么也不肯回来。” “好在我大姐挖了安和镖局的墙角,将崔镖头请到了店里给自己当保镖,我们倒还放心些。” 俞珩对崔护有印象,是个人物。 有他在,一般的事情都镇得住。 “你说我姐姐最后会不会跟崔镖头在一起啊?缘分这种事谁说的清呢。” 俞珩吃的差不多了,靠在软垫上喝慕欢煮好的白豆蔻水。 “你姐姐这个人,不管谁娶了她都是福气。” “那我呢。” 慕欢瞧着他问。 “娶了娘子岂是一般福气能形容的,那得是天大的福气。” 慕欢被他夸张的语气逗笑了,斜了他一眼,嗔怪的说:“你也会说这些油腔滑调的话。” 花厅用完饭,月蔷带人进来撤桌子,见慕欢夫妇又好起来,总算是放了心。 漱口时慕欢问了一句阿元是不是睡下了。 月蔷答道:“今儿是阿元沐浴的日子,晚饭前我见栖霞苑内边正准备浴桶烧水呢,想必会晚一点儿才歇下。” 天冷下来,洗澡时候若是照顾不好容易着凉。 慕欢不放心,打算亲自去看一眼,俞珩也忙起身要跟着一起去。 “正好我今天得了个东西要给她。” 俞珩突然想起来,从怀里摸出一个可爱的草编的小兔子,只有人的拇指那么大。 “真好看,谁的手这么巧呀?” 慕欢用指头拨了拨兔耳朵笑着问。 “衙门里一个小厮闲来无聊拿草编的,我觉得有意思便要来给阿元看看。” 月蔷伺候慕欢穿上披风,叫来小海和远黛几个女使去准备灯笼在前头引路,往栖霞苑去。 …… 栖霞苑是离虫鸣居最近的院子,只需过一道拱形的小桥,再往前走个十几步便到了。 近的隔着虫鸣居正屋的窗户就能望到栖霞苑的正门。 夫妻俩还没上小桥,只见桥对面匆匆忙忙过来几个人,前头提灯笼的小海先认出了人,招呼道:“这不是东府的邱姑姑吗?” “请二爷和娘子的安。” 邱氏是个稳重人,这会子请安的姿态里都透着几分急切。 “徐娘子,太妃请您过去一趟。” 夫妻俩对视一眼,皆一头雾水,今晚刚发生向卿怜的事情,俞珩不放心让慕欢独自一人往东府去。 “什么事儿你先说,我跟娘子一起过去。” 邱氏期期艾艾的,三番两次砸吧嘴却不说话。 “太妃的意思是二爷就别去了,娘子去去就回,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邱氏越是不明说,俞珩越是猜忌重,心里担忧母亲与自己撒气不得,要拿慕欢出气。 他语气略生硬的回道:“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慕欢有孕在身,既不是大事儿,等明儿我有空带她过去给母亲请安。” “邱姑姑,二爷都这么问了,你快直说了吧,这也没外人。” 慕欢想她这会子过来一定是急事儿,太妃也不会无聊到在这个将歇的时间来为难有孕的儿媳。 邱氏知道两府刚生完气,不挑明俞珩是不会给面子的。 手心打手背的说:“二爷刚从东府走后,太妃接到了马家三娘子拜帖,她就在府门外呢。” “太妃不好拒之不见,便将人请了进来,用了顿饭客套客套,然后拿了不少钱想接济她,打发走。” “谁料到哟”,邱姑姑啧啧两声直摇头。 “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想让太妃接汪家二姑娘入府。” 这邱氏要么不说,要么就竹筒倒豆般,可慕欢一句没听懂。 “什么马三娘子,二姑娘?”慕欢转头问俞珩。 他们不是刚撵走一个狗皮膏药似的向三姑娘,这个二姑娘又是什么来头? 俞珩看着慕欢的神情有点沉重,反问道:“你还记得长兴侯府里的马夫人?” 慕欢与马夫人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好几年前,她的模样都记不大清了。 俞珩忽然提起来,她才一下子想起这么个人。 “马夫人的妹妹就是马三娘子,汪家二姑娘就是汪崇华。” “那为何找上门来?” 就算俞珩如今‘飞黄腾达’了,也不至于抓着当年的亲事不放吧。 汪崇华难道都这个年纪了还在守着俞珩? “七王爷谋反时长兴侯府也参与了,汪崇安在混战中被杀,汪家爵位被削,充入奴籍要流放到辽东郡去。” “流放前如果有人能赎身,就可以免于流放,但他们戴罪之身,尤其是参与谋反,任谁躲都来不及。” 徐慕欢这回算是全懂了。 老王妃以前为了攀太后的高枝,跟马夫人好的快穿一条裤子。 如今侯府败了,她若是置之不理,一定会被京中人嗤笑势利眼,落井下石,想管但又实在惹不起这一身脏。 “婆母不宜出面,大嫂呢?” 这府里还有一个正牌王妃呢,哪里轮得上她出头去平事。 “徐娘子哟,往日都是京中女眷,都有些交情,程娘子也……不好回绝。” 邱氏上前一步小声说:“而且那马三娘子说了,不挑东西哪个府,当妾当丫头也不挑,这更堵了王妃的嘴不是。” 慕欢心里一合计‘东府那么多小娘,甚至伶人乐伎出身的也不乏,收留一个汪崇华也不是不可,程寻意确实不好推脱。’ 府里只有徐慕欢跟汪家没交情,且还有旧恩怨。 她是最适合站出来反对汪崇华入府的人。 “既是如此,我随你走一趟吧。” 俞珩牵着慕欢的手未松,“我跟你一起去。” “不必了,你去栖霞苑吧,要不阿元好睡下了,我去去就回。” “我一定要跟你一起去。” 俞珩放心不下,坚定地要求。 慕欢知道自己犟不过他,笑着说:“好,那就一起吧。” 第二百一十八章 恩情中道绝 徐慕欢夫妇随邱氏到了东府花厅时那马三娘子正在闹呢,一哭二蹦的。 想必是太妃和程寻意都借口躲了,留她一个人坐在那久了,她也觉出来王府不肯收留汪崇华,故吵闹起来。 “想当初你们家是央三告四的要娶我们华姐儿,如今忘恩负义,落井下石,连帮衬一把都不肯,真是势利眼,狗眼看人低……” “传出去,我看你们王府的女眷日后如何在京中行走!” 见有人进来,马三娘子收了哭闹声看去,她是不认识徐慕欢的,但他认识俞珩。 “二姑爷啊,听说你如今封了侯啦。” 马三娘子忙凑了过来套近乎。 混到如今这步生死攸关的田地,什么体统体面都顾不上。 “正好,你也是跟崇华有过旧情的人,救她出来,帮帮她,全了这场情意,你自己也积德。” 俞珩不知如何接话,尴尬的看了眼徐慕欢。 他能对向卿怜直言回怼,是因为两人没什么交情,但这汪崇华,也算是青梅竹马,于情于理不好太绝情。 俞珩这略显惧内的一瞥被马三娘子看见了,她打量着徐慕欢好几眼又奔她去。 “你就是珩哥儿后讨的内个徐娘子吧?” 邱氏见她说话不尊重,清了清嗓子提醒她。 “别乱说,什么先讨的后讨的,我们侯爷就讨过一回,跟崇华姑娘只是议过亲事,最后那可没定。” 马三娘子见王府上下都开始往外摘自己,冷笑一声。 “徐娘子,当初你来京城还住在侯府呢,没少得我姐姐照拂,如今你出面救崇华,也算是报了恩了。” 徐慕欢不想跟她打擂台,开门见山道:“马娘子,王府上下因旧情不好驳你,我可没什么顾及,在侯府时汪姑娘如何对待我,想必你也有耳闻,我是命大才没死在她手上。” 马娘子知道自己外甥女过往跋扈的性情,肯定的罪过这个主儿。 马娘子心里暗觉不妙。 “让她入府决不可能。” 慕欢秀眉一挑,说的极其坚定。 “以我跟她的恩怨,岂能容她在我院子里做妾做丫头。” “至于东府王爷那儿,你更是想都别想,汪崇华早年跟侯爷议过亲,如今再嫁给王爷,简直比你到街上嚷嚷长宁府忘恩负义更没脸见人。” 马娘子又要哭闹起来,可她刚起了个调儿,就被徐慕欢用茶碗在桌上顿出的‘哐哐’响的声音压了下去。 “你到底是要嚎丧还是要给汪崇华寻条出路?” 马娘子立马收声。 她看得出这屋子里如今说话算的就是徐娘子。 故马上上前,与徐慕欢说:“如今谁还敢趟汪家这滩浑水,我也是走投无路了不是。” “我倒是有个主意。” 慕欢挑眉看她,“我们出钱把汪崇华赎出来,脱了奴籍,你自领回家去,是再嫁还是怎样,我们不再干涉。” “这样够仁义了吧?” 徐慕欢这一试将马氏的嘴脸试了出来。 “那可不行。” 本以为她是个一心为救外甥女奔波的好姨妈,不料也是个有小算盘的人。 慕欢开始就觉得这个马氏奇怪,给了钱去赎汪崇华竟然不要,还一心想把人送进王府,果然是有猫腻。 “为何不行?” 慕欢哼笑道:“你要我们救人,现在我们帮你救,你倒是不肯了,你说出个理来我听听。” 马氏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尴尬,看看俞珩又看看邱氏,与徐慕欢小声说:“她家出了内样的事儿,没连累到我,我就烧高香了。” “我将她领回去,怕我两个儿子的前程不保。” “我、我如何在夫家活得下去哦!” 说着马氏又哭起来,这会子提到她亲儿子的前途,到底才落下几滴泪来。 “您啊,反正愿意救她,就送佛送到西吧。” “还有另一个办法。” 众人都看向俞珩。 “将她送进掖廷。” 马氏一迟疑。 “这、掖廷辛苦非常,崇华会不会吃不消啊?” “荣王府不少母族未参与谋反,无子嗣的妃嫔都在掖廷幽闭,做些杂役,我会禀报太后,让她也去,可以免于流放。” 马氏也没有更好的想法,只能听凭俞珩夫妇决定。 将马氏打发走了后,夫妇二人觉得得去给太妃请个安再回西府,便往靖熹斋去。 半路遇上程寻意截住他俩。 “母亲歇下了,年纪大了不禁折腾,被马氏吵得头疼,休息前特让我候着,告诉你们不必过去请安了。” 其实太妃是觉得理亏,前脚刚想给徐慕欢下马威,后脚就去找人家来平事。 “既是如此,那我们就先回了,嫂嫂也早些歇息。” 俞珩拜别后牵着慕欢往西府去。 程寻意望着他夫妻俩的背影望了好一会子,直到青萍唤了她一声。 “王妃?” “他们夫妻感情真好。” 从来不多说一句话的程寻意喃喃的说了一句,除了身边的青萍大概谁都听不清。 “王妃,咱们回吧。” 青萍语气像是劝她般,目光一闪而过的惋惜和无奈。 回西府后,去虫鸣居就要路过栖霞苑,虽然知道阿元肯定睡下了,但夫妇两人仍进去一趟。 阿元沐浴后换了新寝衣,正在牙床上睡得香甜,这会子被抱走了都未必能醒。 值夜的丫头垂珠极伶俐,见俞珩伸手摸了摸阿元的后脑勺,忙压低嗓子说:“我们哄着姐儿等头发干了才睡下的,怕湿着头发睡觉头疼。” 俞珩俯身吻了下女儿的额头,将草编的小兔子放在床边的小几上,想必明天她一起床就能看见。 “咱们走吧。” 俞珩怕坐久了累着慕欢,她如今怀着身孕不禁折腾。 “拿出三五百两银子够贴人情吗?” 慕欢坐在妆镜前卸簪环,隔着镜子见月蔷在伺候俞珩更衣洗漱。 虽然刚才当着马氏的面儿俞珩说禀报太后将汪崇华弄去掖廷,可贴人情的还得是他,少不了使些银子请人吃几顿酒,还有打点宫里那些太监内官们。 “够用了,母亲那里不还有预备给马氏的银钱,明儿我去要。” 俞珩走过来帮慕欢拆头发,笑着说。 “你可别去,咱们手里还算宽裕,哪好意思管长辈要钱去平事。” 慕欢握住俞珩撂在她肩上的手,劝他道。 可能是怀了孕身子乏,一躺下来觉得浑身都放松,舒坦的慕欢舒了口气。 “难为你刚才如此大度,不仅不记母亲的仇,还愿意管汪崇华的事情。” 慕欢笑了下,头挨着俞珩的肩膀。 “我可不是大度,实在是因为心里在意你,不想你有一丁点为难。” 俞珩听她这话后心里千般柔情,伸手将人揽在怀里。 “珩郎,你肯为了我去争,我也肯为了你去忍,我要你知道,我对你的爱,比起你对我的,一点都不逊色。” 慕欢感觉到俞珩拥她更紧了些。 第二百一十九章 (番外)他日葬侬知是谁 马三娘子提着食盒往大狱去探监。 她不总来,毕竟每来一次就要花不少银钱上下打点,如今她的体己钱也花的差不多了。 这幽深的大牢常年不见阳光,一进去就是一股子霉味、臭味,还有霉和臭混杂出的晦气味。 那稀里哗啦的铁链声和钥匙声在这又静又空的地方响起来尤为刺耳,每听一回马氏心就得慌好一会。 她也暗暗的感慨,当年侯府是何等的风光啊,如今落到这般田地。 “进去吧,就一炷香。” 狱卒将马氏放进去后又锁上了门。 这里头关着的都是参与谋反的,即将流放的,少一个看管大狱的人脑袋都不保。 进去后若不是有狱卒领着,乌漆抹黑的,马氏根本记不住哪里关的才是汪崇华和她的家人。 “姨妈,我在这!” 汪崇华倒是一下就认出了马氏。 在这漆黑中待久了,她没有瞎,倒是目光更敏锐了。 “姨妈,什么时候能救我们出去?” 马氏蹲身将食盒里的吃的都拿出来。 因牢门的栅栏太密了,盘子进不去,只能放在外头,里头的人手伸出来拿着吃。 “我母亲病情日益严重,再不出去恐怕就要随我爹去了。” 入狱一个月后长兴侯就因病去世,前一阵子关在一起的丫鬟也都被带走了,狱卒说京中几个秦楼楚馆挑中了她们,买了去。 现在汪家除了崇华母女外就只剩下几个姨娘和庶出的弟妹。 “昨天我去了趟长宁王府,二爷跟徐娘子见了我。” “他肯出钱救我们出去吗?” 马氏骗汪崇华说自己没有那么多银子赎人,并没有直言不想接他们去自己家的实情。 故崇华还把姨妈当成唯一的希望。 “姑娘啊,如今谁愿意趟浑水呢,你家犯的可是谋反的重罪,要不是有太后在,早就斩首了。” 马氏又说:“二爷还算有点良心,说能将你救出去免于流放,将你送进掖廷,跟那些荣王府幽闭的姬妾关在一处。” “我母亲呢?” 汪崇华双手握着栅栏急切的问。 “不能也将她送去掖廷吗?她如今这个状况若是流放恐怕要死于途中了。” 马氏叹了口气,似带着怨她想不开的语气说:“幽闭的都是母族没犯过事的荣王府旧人,把你送进去已是不易,你母亲哪够条件。” “姑娘啊,汪家一族那么多人都未受牵连,就你们家从头抄到尾,还不是怨崇安糊涂。” “姨妈,你去求求族里的长辈,拿钱将我母亲赎出去吧。” 崇华还是看不透形势。 如今外头的人不是没钱赎人,而是好不容易躲过被牵连这一劫,哪里还愿意跟长兴府沾上关系。 “你也糊涂!” 马氏将崇华伸出栅栏抓住自己袖子的手拂去。 “除了我谁还愿意再跟你们家扯上关系。” “你爹的遗体都是我拿体己钱偷偷埋的,按汪家族老的意思,任由衙门里背尸的扔去乱葬岗。” “赎你母亲出来将她安置到何处去?众人避之不及,谁会在你们身上花钱。” 汪崇华这回彻底明白了,不是救不了,是没人愿意救。 “姑娘,你也想开吧,长宁王府能把你救出去已是天大的不易。” 马氏继续劝,“朝廷降旨明年春天流放,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你若争气,进了宫后也想办法求求太后,她能给姐姐一条生路也说不好。” 汪崇华又激起了希望般,求着马氏说:“姨妈,我进了掖廷后您也多来看看母亲吧。” 马氏看着在牢里歪着,一直不太清醒的姐姐,想她当年是多金尊玉贵的一个人。 “姑娘,姨妈为你家奔走的钱都是体己钱,我夫家三令五申让我与你们断绝往来。” 马氏也是感念从前姐姐待她不错。 “如今我手里多年积攒的钱用的差不多了,往后可能就要靠你自己了。” 马氏说着便流下泪来。 “我也是有家的人,不能因为你们一家子谋反的犯人,就耽误我自己儿女的前途。” “愿你母亲能挺得住,挺到你来救她吧。” 马氏说罢,时间也差不多了,她提起食盒再没回头看一眼的转身出了牢房。 姨妈走后,汪崇华倚着栅栏瘫坐着,唯一给他们希望的那束光如今也没了。 在短暂的绝望后,汪崇华看向病怏怏的母亲。 她爬过去将人抱在怀里,将姨妈带进来的干净饭菜喂一点给她。 “母亲放心,我一定能找出办法救你出去。” 此时的汪崇华与曾经那个烂漫且傲慢的侯府小姐毫不相干,她只是一个绝境里求生的蝼蚁,付出什么代价和辛苦她都肯。 …… 那年冬,天极冷,地上蓬松的新雪恨不得叠到膝盖那么高,扫起来堆在墙根不知道何时能融得完。 七八名宫女跟着一个小内监匆匆的往宁寿宫去,汪崇华也在其中。 今日太后设宴,特令刘嬷嬷选出仪容俱佳的宫娥去宴上伺候。 在这沉静且匆忙的行进中,汪崇华冻的鼻尖微红,双耳冷的发疼,但脑子却十分清醒。 刘嬷嬷刚才对她们说过,太后宴请的贵人大都是男子,如果伺候的好,能得他们的青眼,就可以改变处境。 汪崇华一下子就被点醒了。 她看到被选中的人中除了她还有三两个荣王府的旧人。 太后除了给她们一条出路,也是计划在这些世家贵族身边安插棋子,为自己谋得好处。 汪崇华已经没资格反感任何人打算如何摆布她,她只希望在流放前能有一个人可以救她母亲。 齐王——汪崇华跪坐在桌几前伺候的人。 此刻她不再是侯府千金选女婿,可以挑挑拣拣,她是在抓救命稻草。 虽然齐王这颗‘稻草’很老,在宗室和官场都庸碌无为,且他已经死了两任王妃,身下最小的儿子跟汪崇华年纪相仿。 汪崇华仍使劲解数。 她用男人欣赏的温柔笑容和羞怯暧昧的眼神试图勾搭齐王,为他布菜斟酒,殷勤十分。 齐王年老,酒量不佳,在汪崇华的频频劝酒下,宴还未完他便醉了。 太后吩咐两个小内监扶齐王往偏殿休息更衣,刘嬷嬷给汪崇华使了个眼色,让她一同去伺候。 酒醉的齐王已失去了意识,他什么都做不了,但汪崇需要什么都发生。 未经炉火暖过的偏殿渗冷渗冷的,汪崇华守着一个酒醉酣眠的男子,褪去了自己的衣衫…… 那天宴后,太后预备下的四枚棋子送出去三枚,汪崇华大概是最屈辱的一个。 实在是齐王虽庸碌但极为谨慎,一直不想参与太后和皇帝的争权,故本不想留下汪崇华。 奈何他醉酒误事,若不收下,太后必定追究,那便是失仪的大罪。 “明日你就能出宫了。” 刘嬷嬷亲自来掖廷送汪崇华一套新衣裳和头面,叮嘱道:“齐王府正妃之位空虚,自己使把力气就能上去。” 太后送来的是一套牡丹头面,曾几何时马夫人也最爱用牡丹来打扮汪崇华。 京中官眷里最推崇的花就是牡丹,人人都想如牡丹般富贵优雅,永不经风霜。 可汪崇华这朵牡丹已经凋零,将来不知能有谁肯将她葬在长兴侯府记忆的荒园里。 汪崇华已经很久没见过新衣裳了,何况是这样精美的,但她眼中全无欣喜,哀伤地问:“嬷嬷,我脱掉的那些衣裳是不是永远穿不上了?” 刘嬷嬷起身,垂眸,沉默的盯着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子良久。 她语气淡淡的回道:“那些被卖入秦楼楚馆,充入官营司坊的,她们的衣裳也永远穿不上,姑娘知足吧。” 在刘嬷嬷眼中,都到了这步田地,若仍放不下世家女子的那点尊严,真是愚蠢。 世家女子的尊严?汪崇华早就放下了。 从入荣王府前为了与卓温娇争宠习闺房秘术时她就已经放下了,何况今时今日。 第二百二十章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过头三个月了吧?” 王桂英带了不少进补的东西来瞧徐慕欢,还带了芳菲一起来。 这会子几个嬷嬷丫头正陪着阿元和芳菲去后花园里逛着玩,留下她两个说话。 “昨个儿请了太医来诊脉,说是胎坐的不错。” 慕欢得了太医的准信儿,心里这块石头才放下。 “你这气色就看得出来。” 王桂英说着伸手朝慕欢下颌掐了一把。 大抵是燕窝海参每日供养滋补着,徐慕欢的气色较怀孕初期要好得多。 “你知道汪崇华的事儿吗?” 王桂英接了月蔷奉来的茶。 “她的事儿可是这阵子京中传的最盛的,你整日在家安胎怕是没听说吧。” 齐王酒醉在宁寿宫惹下风流债,汪崇华入府独得宠爱,娇妻有孕,齐王老来得子,妾室扶正……每一日都能传出新花样。 “可是齐王将汪崇华扶正的事情?” 慕欢叹了口气,又道:“我听宗璘回来说了,弄的我心情也不好。” “你可别想不开。” “她如今的境遇与你夫妇没什么关系,是汪家谋反自寻死路。” “说是这么说”,慕欢传了几类点心来,让王桂英尝尝。 “可王府毕竟与她有过私交,见她被流言传的如此不堪,也觉得惋惜。” “俞郎君跟她见过面吗?” 慕欢摇了下头,“宗璘将她送去掖廷就费了不少力气,本想她在掖廷受几年幽闭之苦,再帮她疏通疏通放出来,谁想她选择走了这一步。” “不过她也有情可原。” 月蔷将徐慕欢喝完的燕窝碗撤下去,将每日吃的坚果盒子送了过来。 慕欢捡了里头的核桃、榛子边吃边说:“她母亲马夫人病重,若流放恐活不了,身边的亲戚没一个愿意帮忙的,她也只能走这步。” “唉!” 王桂英也叹了口气,不无惋惜的说:“汪崇华当年多骄傲的人,寻常儿郎都不放在眼里,一心嫁最有前途的郎君,如今竟是这般结果,确实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眼看过年,过几日我跟裴姐姐她们约好去福禄庵上香祈福,你一起去吗?” 慕欢摇了下头,“我在入宫请安的名单上,宗璘说借此机会能去看看绾姐姐。” “真的?” 王桂英面露喜色,自从卓温娇立后她们谁都没机会去见舒绾。 “靖、端两位殿下也要从鄢陵回宫,这个年怕是不好过。” 王桂英压低了声音,近乎私语道:“清河长公主都退了婚事在审时度势,何况其他人。” “倒也不必过于担心。” 慕欢冷哼一声,“那些两面三刀的人即使在陛下奉诏入京时也是摇摆不动,从来如此。” “李郎君这个年可在家过?” 之前两位皇子在鄢陵就是李茂时护驾,若再有安排应该还是李茂时。 “我今日来也是想跟你说这件事。” 王桂英心里没底地说:“昨天茂时让小厮送信儿回来,让我收拾四季的衣裳,恐怕这次从鄢陵回来还要走。” “从他嘴里是问不出来的,我也只能找你聊聊,宽宽心。” 王桂英脸色略微难看。 “难道靖、端两位殿下真的被疏远了?那绾姐姐岂不是更艰难。” “先不要惊慌。” 慕欢安抚道:“陛下是绝对不会像先帝那样,被太后用后宫和子嗣束缚住。” “我是担心绾姐姐孤身在宫中,贾太后又是城府深下手狠的人。” “后位在太后手上,绾姐姐是安全的。” “她伤害绾姐姐只会激怒陛下。” 慕欢镇静的劝道:“他们忌惮的是两位皇子,不然陛下不会令李郎君和程将军贴身护卫,又不许两位皇子久留宫中。” “陛下手中有兵,他们不敢乱来。” 王桂英长叹一声感慨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李茂时牵扯其中王桂英肯定担心的紧,慕欢暗想‘若是俞珩被派去护卫两位皇子,她肯定也心焦的厉害。’ 转头一想,俞珩如今处境也没比李茂时强多少。 “本觉得回京是喜事儿,往后都是好日子,可怎么成了尿窝挪屎窝,还不如在西北呢。” 徐慕欢听罢忍不住笑。 “这可不像你能说出来的话,倒像是裴姐姐说的俗话。” “还真是裴姐姐说的”,王桂英亦忍俊不禁。 “你晚上留我家用饭吧,宗璘不回来,我一个人也闷。” 月蔷进来添茶时听见徐慕欢问,赶紧候在一旁听,若是王桂英留下用饭,她得赶紧去厨房让梁嫂子多做几个菜。 “我倒是想”,王桂英一撇嘴,“我还真馋崔妈妈做的拔丝芋头呢。” “茂时不在家,我再不回去,公婆要生气了,我可不像你东西两府的住着,不用近前伺候。” 王桂英坐了好一会子,冬天又黑的早,想趁天亮带芳菲回家。 徐慕欢身子不便,只让月蔷代她送客出门。 “阿娘,晚上吃什么呀?” 阿元在花园里与芳菲完了大半天,这会子换了衣裳,洗了脸跑过来与慕欢撒娇。 她像一只小狗,跪在脚踏上,用一双肉乎乎的手巴在床边,圆圆的白净的脸蛋儿搁在手背上。 乌黑溜圆的眼睛看着徐慕欢。 看的徐慕欢满心怜爱,伸手去摩挲阿元的后背。 “有杏酪,鸡汤油面筋,雪霞羹,还有兴盛楼的烤包子。” “阿爹什么时候回来?” 阿元睡的早,俞珩忙的这几日都是深夜才回府,故醒的时候父女俩都没怎么说上话。 “你想阿爹了呀?” 慕欢用手掌托着女儿的脸蛋儿问。 “是呀,我想让阿爹夜里叫我起床,带我一起去喂小马。” 那匹马是俞珩答应送给阿元的,自从阿元从濮阳那里知道马儿吃夜草才会长得快后就盼着能跟俞珩一起夜里喂马,而且俞珩也答应过,所以她才念念不忘的。 “娘亲,我们还能回西北吗?” 月蔷已经备好了晚饭,慕欢带着女儿往小花厅去。 “你不喜欢这里吗?” 阿元犹豫了一会儿说:“我更喜欢西北,我想回去。” “那西北跟京城有什么不一样?” 阿元坐在椅子上晃荡双腿想了好一会子,却笑着说:“我也不知道。” 小孩子就是这样,他们的喜恶似乎是没有理由的,但他们又如此敏感,开心和忧伤总能很敏锐的察觉。 第二百二十一章 熙熙利来 是日一早,天才蒙蒙亮,邵春娥起来刚梳完头,正等着丫鬟银环备早饭来,就听见外头狗叫的厉害。 “邵姐姐在家吗?” 邵春娥闻声出来,只见一个面熟的小丫头已经进了门。 “邵姐姐,我是黄莺儿啊。” 邵春娥一下子想起来,太妃娘家一个远房亲戚,唤作万娘子的,她身边的小丫鬟就叫黄莺儿,恰逢年节给她送过几回东西。 “这一大早的,用过早饭了吗?” 邵春娥往屋里让黄莺儿,还以为她是万娘子打发来给自己家送东西的,故十分热情。 黄莺儿忙回身去门口扶进来一个人,正是万娘子。 邵春娥多精明的人,一见万娘子天刚亮就登门,另一个丫鬟还提着不少伴手礼,一定是有事求她的。 邵春娥一个内宅娘子能耐有限,这万娘子八成是要借重她去见西府里的徐娘子。 邵春娥亲自拿了掸子扫扫炕沿,让万娘子坐。 “这一大早,娘子怎么亲自来了?” 万娘子也知道自己这样早就堵人家门口太没礼貌,更跌份。 好歹她也是太妃的亲戚,虽然隔得远。 可求人就别端架子,若能把事儿办成,这脸也不算白丢。 “我也不瞒你。” 万娘子侃快的说:“我想见王府西院的徐娘子,我知道你在她府上管家,所以就来找你。” “万娘子,您可是太妃的亲戚,哪还用我这么个小喽啰引荐。” 邵春娥讪讪的笑。 “你提起来我就生气。” 万娘子面容一垮,不无怨气的说:“你们东府里内个邱姑姑,不得了,天大的架子。” “我要见太妃,她竟讹我银子,说什么过年给家里做新衣裳的三十两还没给绸缎庄和裁缝铺送去,三十两!简直狮子大开口!” 万娘子气的直咬牙,与邵春娥抱怨道:“往日里我给她多少好处,扭头还想咬我一口,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三十两确实有点黑,邵春娥心里暗暗思量‘嫌邱氏那边的门路贵,她这边也不是白走的呀,用丫鬟手里提的那几样就想打发她,未免有些瞧不起她。’ 万娘子知道邵春娥与那邱氏是一丘之貉,故从怀里拿出一包银子放在桌上。 有些腼腆的笑着说:“看在咱们往日的交情上,你引荐我见见徐娘子,。”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邵春娥若再拿乔也不好,且从前她在东府被邱氏压着时这个万娘子就拿她当个人看,不想计较太多。 而且邵春娥有自己的如意算盘。 她这次帮万娘子引荐,传出去,日后财路算是打开了,也能抢抢邱氏的生意。 “您眼里把我当个人儿,我哪能寒您的心呀。” 说话间银环将早饭送了进来,邵氏毫不忌讳地边吃边说。 “辰时以后徐娘子用完早饭,我领着媳妇们进去回话,你随我去,或许能见她一面。” 万娘子见邵春娥答应下来心落地一半,赶紧让黄莺儿将提来的礼盒都放下。 “徐娘子怀了身孕,若是今天不爽利也可能见不上。” 万娘子听罢顿时心生焦急。 邵春娥又安慰她道:“娘子放心,今日不成,日后有机会肯定让您见到真佛。” 万娘子这才略略安心的点了下头。 …… 徐慕欢今日身上犯懒,连早饭都不愿起来,借口说自己腰疼,摆了炕桌在床上用的。 “今日不是休沐么,怎么还要出门?” 慕欢将漱口水吐在垂珠送来的唾盂里,见他更衣便问了句。 “去户部谭大人府上,有些事情要议。” “那晚上还回来吗?” 慕欢淡淡闺怨的问。 “回来呀,多晚都回来。” 俞珩双臂撑着床,俯身亲了她一下。 “我是说回来吃晚饭吗?” “不必非等我,我也不知道要议多久呢。” 俞珩与谭大人约的时间早,赶着出门,故未与慕欢多有缠绵便起身去换斗篷。 “天太晚也别赶着回来,路滑我不放心。” 慕欢看着他碎碎念的叮嘱。 “别骑马了,坐马车吧。” 俞珩骑惯马的人中嫌坐车慢,但又怕自己骑马走,慕欢一整天都要心神不宁,便让月棱去告诉车夫套好车。 徐慕欢不想不懂事的去缠他,但心里又舍不得他走,故眼神恋在俞珩身上。 “我跟谭大人议完事哪里都不去,让车夫直接驾车回来,保证一路稳稳当当,你在家等我,别担心,行吗?” 俞珩拿脸颊去蹭慕欢,商量般地与她私语。 “嗯” 徐慕欢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又伸手推了俞珩一把,示意他去吧。 “月蔷,今天要是没什么要紧事儿你就打发了她们吧,我懒得厉害。” 徐慕欢指的是一会儿过来的管家媳妇们。 “她们早都到了,见姑爷在房里就候了好一会子,没什么要紧事儿的我都打发了。” 月蔷取了一块白色的貂绒皮子出来,给徐慕欢披上。 “就是邵氏,她说有点要事要亲自跟您说。” “那就让她进来吧。” 慕欢将刚拿起来的书又撂下。 邵春娥进来时屋子里暖哄哄的,中午的小炉子上还温着保胎药,等早饭半个时辰后才能喝。 “给夫人请安。” 她笑嘻嘻的做了个万福礼。 “你有何事要亲口与我说?” “太妃的亲戚万娘子今早递了帖子,想见夫人一面,不知夫人身子可安?是不是要见她?” 太妃的亲戚要见她?徐慕欢心里一合计反问道:“回太妃了吗?” “哦,回过了。” 邵春娥笑着往前一步,“太妃说‘夫人第一年入府,万娘子想必是趁着年节来走动走动,若有空见见也可。” 徐慕欢岁数小,不好驳亲戚面子,尤其是婆母那边的。 “本来我今天腰疼,想多躺一会子,既是如此,你先请她往琼芳斋坐坐,我更衣就来。” 邵春娥走后月蔷伺候徐慕欢更衣梳头。 “姑娘,我怎么觉得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呢。” 徐慕欢心里也怕,怕万娘子是想走自己这条路来求俞珩办事的。 “她就是不安好心我也得见,亲戚不比生人,想推就推,何况还是太妃的亲戚,去东府告我一状目中无尊长,咱们浑身是嘴都讲不清。” “要不您说突然身子不舒服?” 徐慕欢心烦的摇了下头。 “我不舒服她更得进来瞧瞧,左右已经登门,我是逃不过去了。” 邵春娥确实是来送礼办事的,只是她没想到徐慕欢是个铁面佛。 为了俞珩的官声,从没有一个人能走通徐慕欢这条路送进来一文钱,办成一件事。 万娘子自然也不例外。 第二百二十二章 攘攘利往 琼芳斋是徐慕欢见客的正厅,虽不甚华丽却肃整雅洁。 万娘子进去后见主墙上挂着周昉的长卷仕女图,西侧墙是钟繇和钟绍京的墨宝。 置一人高的山字形博物架,养着十几种的稀罕盆景,几缸鱼,活像是一架别致的‘屏风’。 地中央一张少见的地毯,上头的花纹极具异域风,搁着一个蜂箱状炭火炉。 穿过一层珠帘、一层挂起的纱帘往东看,还藏着一个有火墙和地炕的小里间。 地炕上摆着一个十分显贵的炕屏,周围立着几个净瓶。 若是有熟客挚友来,在那炕上围坐倒是闲适。 虽没见大宦世族人家惯用的雕梁画栋,也未见陈列奢靡的金器玉玩,所用家具器物无不风雅。 万娘子坐了一会儿徐慕欢就来了,身后跟着邵春娥和几个大丫鬟。 她穿着打扮较为素净,褪了斗篷是一身黛绿色襦裙,藕色上衣。 那料子一看就好,在阳光下浮着淡淡的金色,如同笼着烟岚般朦胧。 虽梳着时下较为流行的圆月髻,却只簪了两朵绢花在鬓边点缀。 这副打扮虽平庸却丝毫不掩她眉目间的风流和容貌的娇媚,一颦一笑都显露美人的韵致。 “天这般冷,娘子倚着点熏笼吧。” 徐慕欢一坐下来便与这位从未见过面的万娘子寒暄。 “我有孕在身,讳忌用香,这屋子她们也许久未熏,若气味不好,万娘子别见怪。” 婢女却月添茶,给徐慕欢上了一碗温水。 “我年轻,又少与族中亲戚们走动,大多不熟识。” 万娘子听旁人嚼舌头说太妃跟徐娘子相处不洽,是个倔强不驯从的,可看上去却温温柔柔的。 她像是一块吸饱水的海面,一掐一汪水的绵软。 “哦,平时忙不怎么走动,这不是快过年了,抽空串串门。” 万娘子说着让黄莺儿将几个缎面的叠放的盒子拿过来。 “我娘家哥哥这几年在福建当差,捎来上品的海参干,早起用水泡发,吃一两头挺滋补的。” “夫人怀着孕,吃了这个孩子皮肤保准又白又嫩。” 慕欢瞧见那海参盒子上头还放了一个红木清漆盒子。 万娘子将那小盒子打开来,竟是一颗颗品相极佳的南珠,泛着淡淡的金色,上下三层码起来得有三十几颗。 这个成色的珍珠较起送进宫里的贡品也毫不逊色。 徐慕欢心里咯噔一下。 礼越厚,事越大。 果然亮了礼物后万娘子笑着说:“我哥哥是地道的北方人,在南方任水师副总兵也有两载,一直水土不服,尤其到了夏天,潮热难耐,而且撇下一家子老小在外任官,看着都可怜。” 万娘子将珍珠阖上,随着海参盒子一齐往前推了下。 “转过年考绩,若能调回来,一家老小都忘不了珩哥儿的好。” 徐慕欢推道:“可是考绩的事儿归吏部管,我夫君恐使不上力气。” “都是朝中同僚,珩哥儿办不了,给我们引荐引荐吏部的大人也行呀。” 徐慕欢也知道万娘子既是拿了重礼来求人,三言两语是打发不走的。 “万娘子可能不知,夫君刚从西北回来,别说吏部了,他自己衙门里的人还认不全呢。” “这事儿我们真办不了。” 徐慕欢伸手将那盒子往回推了把。 按照规矩,礼未收要么是办不了,要么是不给办。 万娘子见金钱不成开始套关系攀亲戚。 “咱们好歹是亲戚,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难道还要我到太妃面前去哭,丢脸丢到长辈那里去。” 万娘子有心用老王妃来压徐慕欢,想她一个年轻媳妇肯定是怕婆母的。 “要不万娘子去太妃那问问?我婆母辈分高,没准在吏部有熟人。” 太妃一个久居内宅的妇人在吏部怎么可能有熟人。 万娘子见搬出太妃一点没震吓住徐慕欢,随即用起了水磨工夫。 “若不是求人无门,也不至于求到晚辈的头上,珩哥儿办不了也得给我们指条明路呀。” “我来都来了,办不成回去如何跟父母和嫂子交差呀。” 她一副不办成不肯走的态势。 那一摞子盒子又推了过来,慕欢如同看着烫手山芋般皱眉。 “……我这肚子疼得厉害。” 徐慕欢伸手用力握住身边月蔷的手腕,给她使了个眼色 “来人送客,快请郎中来。” 月蔷经验丰富,忙让结香和垂珠搀起徐慕欢离开。 那万娘子还想拉住徐慕欢不许她走,却被月蔷一把拽住,又令几个媳妇进来将万娘子和她带来的两个小丫头一同架了出去。 途中黄莺儿的鞋还掉了一只,远黛捡了追出来扔还给她。 “这是娘子的东西,点齐收好了。” 月蔷将那几个死沉的盒子交给黄莺儿。 万娘子脸色铁青地瞪着月蔷好一会子,指着月蔷的鼻子说:“这就是你们王府的待客之道!”。 “诶哟,是我一时匆忙忘了,真是失礼。” 月蔷敲了下头,回头喊了两声却月,只见刚才奉茶的婢女提着两包点心跑出来。 月蔷将却月拿来的点心塞给黄莺儿。 “这是小厨房做的苏式点心,大过年的您也没留下用饭,可不能空手走。” 那万娘子气的扭头上了马车,头都没回。 …… 送走了万娘子,徐慕欢将邵春娥叫去了虫鸣居。 此事罪魁虽是万娘子,可府里出了邵春娥这么个‘拉皮条’的内鬼还了得,日后她大开方便之门,徐慕欢要吃不消了。 邵春娥没想到徐慕欢丝毫不通融,去虫鸣居时步履千斤重。 “万娘子今早可是先去见过太妃再来见我的?” 邵春娥摇了下头,“她说去过东府,我便信了。” “看门的小厮说,是你带着万娘子入府的,她到底是先去东府请安还是先给你送了见面礼!” 邵春娥被徐慕欢猛地一拍桌吓得一抖。 磕磕绊绊的说:“她也是家里亲戚,还是太妃娘家人,若不让进,岂不是驳了太妃的脸面。” “而且、而且京中哪个有权的官宦人家不这样呢。” “你还狡辩。” 徐慕欢看着邵春娥厌恶非常。 “你不用拿太妃来压我,我知道你是婆母派过来伺候的,但是今日你犯了二爷和我的忌讳,这规矩是你们一过来就警告过的,这里断不能留你,你走吧。” 邵春娥惊惧的看着徐慕欢半晌没说出话来。 她心想自己好歹也是府里有脸面的管家娘子,就这么被轰回去,岂不是再抬不起头来。 “我向来能容人,出身微瑕或是为人笨些我都能忍,但你吃里扒外,敢自作主张开主家的后门,弄权索贿,这都是我忍不了的。” “若留你,日后指不定有什么祸事殃及到我,殃及到侯爷。” 徐慕欢被邵氏气的不轻,警告道:“这件事你自己去跟太妃讲,你若聪明,讲得清楚,太妃就不必召我去再讲一遍,惹的我心烦,再将你残存的脸面都跌净。” 邵春娥也是没脸再留,一咬牙赶紧退了下去。 “此事虽险,好歹除了个眼中钉。” 这个邵春娥是太妃派来的最大眼线,一贯顶着太妃的名头在西府里颠倒黑白,细作一般的东窥西看,月蔷最不喜欢她了。 慕欢谨慎的吩咐道:“一鼓作气,将平日跟她走的近的人全都撵到三门外伺候。” 托万娘子的福,徐慕欢的内宅总算是干净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众口铄金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徐慕欢虽借着万娘子的事儿扫清了内宅,在族中、官眷中却也被万娘子诋毁的不轻。 “如今外头都说你夫妇二人故作清高,沽名钓誉,为了官声连起码的人伦常情都不顾,说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肖芝兰带着缪爽来串门,把外头的风言风语学给徐慕欢听。 “我说呢,家里的客人越来越少,简直门可罗雀了。” 慕欢不愁反而笑吟吟的。 “她是你家亲戚,竟这样诋毁你,比那些有仇的还恶毒。” 缪爽抱不平。 “我之前听过一个故事,说一个人想走同乡的后门做官,可他同乡是个君子,断然拒绝,这个人便记恨同乡,竟用同乡和他夫人的名讳编出龌龊的话本来毁人家名誉,可见小人之心险恶。” 缪家如今已经回了朔州,因缪爽与舒博阅定在来年春天成亲,故一直留在京中随肖芝兰一起住。 她借着徐慕欢以宗室贵妇身份入宫请安的机会要给舒绾捎些体己东西和书信进去。 徐慕欢倒不在意这些,那些因为流言就背后对她说三道四的也不是什么可交的人。 真心相待的挚友也不会因流言就怀疑她的品质。 她反劝缪爽说:“古人就有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一说,不必动气。” “只是年关将近,免不了亲戚走动,若传到你婆母耳朵里,不会为难你吧?” 王府这样的深宅大院,慕欢出身低微,芝兰难免为她担忧。 “放心吧,太妃虽不待见我,是非还是分得清的,何况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宗璘好,对她儿子有好处的事情,她只会一千个一万个赞同。” 结香将苹果、梨几样水果切好了端上来,又斟了一圈茶。 “我听说薄郎君已去兵部上任了。” 芝兰点了下头,“本来凌河以为陛下一直没有派官给他是有心让他回西北去驻守,谁想前一个月吏部派了官,让年前去兵部上任,看来是不想让他离京。” 京中俞铮虽缺信任的人,可西域仍是他的心病,潜邸旧部不少人升官后再次被遣往西北和西域。 “房子可准备妥当了?” 听俞珩说他夫妇前些日子正搬家,徐慕欢因身孕也未去帮忙,只让月蔷送去些东西过去。 “房子在灯芯巷内边,天冷泥瓦匠也没办法动工,暂且住着,开春后再修葺,至于家具什么的倒一应俱全。” “你公爹、婆母可从西南过来了?” 薄郎君是家中独子,父母迁来同住是早晚的事。 芝兰摇了下头,“他倒是写了信回去,可公爹说族中土地祠堂暂时离不开,他们身体尚且康健,不打算过来,老人家安土重迁。” 三个人拉家常一直到下午,眼见天阴欲降雪,怕车马不好行,肖芝兰方才带着缪爽别了徐慕欢往家去。 …… 总算挨到了年三十,徐慕欢换了朝服随太妃和程王妃一同入宫。 程寻意未封诰命,身着绛紫色圆领袍。 徐慕欢与太妃同品阶,按规制着藏青色圆领袍,下着赤金色织锦裙,孔雀羽霞帔,头冠以黄金做点缀。 宫闱规矩多,从卯时宗室命妇依次入宫后,在丽贞门外直站到辰时才进了宁寿宫。 若不是身上这件斗篷够厚,月蔷给她备了暖手炉,徐慕欢肯定要冷透心。 然而进了宁寿宫,还未见太后和皇后,众人列两班又候着,好在这次只候了两刻钟,内侍省总管太监罗通便搀扶贾太后出来了,卓后随驾伺候。 徐慕欢终于见到这位深处后宫却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贾太后。 她比徐慕欢想象中的更具威严。 因强大,她无需用平和来遮掩自己噬权欲极的一面。 权势仿佛是她的长生不老药,滋养她依旧‘年轻’。 她的丰颊丝毫不见老态,双眸明亮如猛禽,雍容残忍的像一条龙盘踞在宝座上,俯视着来参拜她的人。 比起贾太后,皇后卓温娇像是一株临近黄昏的木槿。 她带着虽美丽却逃不掉朝开暮落宿命的颓丧。 众人请安后入座,太后先问道:“长陵的麦谷今年收成如何?” 长陵是高祖皇帝的陵,每年长陵侯夫人都要第一个被关心。 贺华瑛起身拜道:“托高祖皇帝的福,今年风调雨顺,麦谷丰收。” “符太妃身体可还好?” 长惠王府的太妃是命妇中年纪最大的,宗室内辈分也高,虽然是长惠王的续弦。 她还是抚宁公的长姐这件事,慕欢也是今日才知道。 “今年腿脚还算硬朗,还能来给太后请安。” “郑太妃府上要添丁了吧。” 慕欢的婆母是惠宁郡主与郑侯的女儿。 惠宁郡主的娘家支持过靖安侯的妹妹冯贵妃,故与当年做过贵嫔的贾宜卿关系不睦。 后来冯贵妃争储失败,贾宜卿成为继后,郡主及郑侯皆受牵连。 这也是为什么郑慈一心想与长兴侯府联姻,试图缓和与太后的关系。 “臣妾的儿媳已有身孕四个多月。” 贾太后叹气,“不知宫里什么时候能再添一个皇子。” 卓温娇脸色更难看。 殿内一片沉寂。 只清河长公主敢笑着转圜说:“母后这是想抱孙子了。” “年前选进来这么多妃嫔,还不得三年抱俩,五年抱仨。” 贾太后目光锁住徐慕欢。 “徐夫人,你和元贵妃走的很近?” 徐慕欢感觉到来自众人的目光,毕竟元贵妃与贾太后不睦。 “在西北时,官眷中我们走的最近。” 当庭宣布与元贵妃走的近,就是站在了太后的对立面。 就这样絮絮叨叨又紧张地持续闲聊,临近午时才开宴,起了舞乐后殿内气氛才放松了些许。 “怎么没见齐王妃呀?” 徐慕欢听旁边两个命妇在小声嘟囔。 “你竟不知道汪崇华流产了。” 徐慕欢也未听说此事,刚才气氛紧张,她也没注意到齐王妃没在,现在想想,齐王的辈分要比长宁王府高,若是在,太后肯定要问一问的。 “齐王见她有孕,老来得子一高兴就将她扶正了,谁想没挨到第三个月就小产了。” “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以后可还能生?” “你倒不如问问那齐王以后还能不能让汪氏怀上。” 两人语带讥诮的笑了起来。 徐慕欢全然不想笑,因为她也是失去过孩子的母亲,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腹。 “夫人,车轿在外面备好了,请您速速去嘉辰宫。” 一个进来布菜添酒的小宫女头也没抬的给徐慕欢传口信儿。 徐慕欢坐在郑太妃的身后,本就不起眼,这会儿众人注意力又都在表演舞乐的舞姬身上。 她悄声退出去,按照俞珩的安排往嘉辰宫和舒绾碰面。 第二百二十四章 昔日青青今在否 宁寿宫那边灯火璀璨,越往嘉辰宫来越是灯火阑珊,马车停下后徐慕欢往前路望去,竟一片漆黑了。 没想到这雄壮庄严的高墙内还有这样寂寞的一面。 “宫里还有这么黑的地方?” 小内监搀扶徐慕欢下车,回道:“再往前就是掖廷和荒着的长门宫,这样冷的天气连个鬼影都没有,哪来的灯火。” 徐慕欢从小内监的口气里听得出,嘉辰宫是很偏远的宫殿。 “夫人,您不能久待,叙完旧就快走吧。” 慕欢点点头,给了那小内监一锭银子另做谢金。 舒绾还是以往的样子,甚至都没有换上宫装,还穿着西北时的旧衣裳。 徐慕欢站在门口望过去,见她倚着熏笼,坐在繁花织锦的地毯上身影却如此单薄,便忍不住想哭。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笑着与她说:“不过几个月没见,竟像是几年一般。” “真想你呀!” 舒绾双眸生喜,拉着徐慕欢的手坐在了小榻上。 “听说你要来看我,这半天我都心不静。” 慕欢知道时间紧,赶紧将缪爽和裴翠云她们要捎进来的东西和书信都交给了舒绾。 “你留着慢慢看,大家想你想的紧呢。” 舒绾听罢鼻头发酸,却也知时间紧迫,没工夫用来哭哭啼啼。 “靖儿和端儿什么时候回来?” 被关在这嘉辰宫里消息闭塞,她又不愿跟俞铮说话,最记挂的两个孩子杳无音讯。 “我问过宗璘,说是前日已从鄢陵启程回宫,打听到其他消息我再书信告知你。” “绾姐姐,你可要放宽心啊。” 嘉辰宫虽偏僻,宫内却一应俱全。 舒绾不像是被苛待,但慕欢还是心疼她,心疼她受此委屈还被禁锢在这里。 “我不知全局,不好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只盼你不要郁结于心。” 舒绾苦笑了下。 “除了担心我的孩子,我心里什么都不在乎。” 这话若是旁人说出口,可能是心死的气话,可舒绾说出来慕欢倒信。 她本就是个一无所有的医女,也从不奢求什么,不管俞铮是境遇坎坷的王还是九五之尊的皇帝,舒绾都是她自己。 只要没人害她的孩子,她就不会弄权也从不害人,甚至不想让任何人为难。 可惜就是舒绾这么个与世无争的人,却注定要卷入这场宫闱争斗。 “你放心” 慕欢反握住舒绾的手。 “我跟宗璘会竭尽所能保护你的孩子,端儿还是我家的女婿呢,我们当然得上心了。” 舒绾笑着抹了把泪,又问道:“博阅呢?” 舒绾没什么挚亲,除了孩子就是弟弟。 “这你也放心,薄郎君和缪家已经定下明年春天就安排他们成亲,陛下让吴不知给博阅在京中找了房子,缪爽由芝兰日日带着呢。” 外头望风的小内监进来催促徐慕欢离开。 两人难舍难分却又不得不分。 “这个给你。” 临别前舒绾塞给慕欢一个盒子,她还来不及看就分手上了马车。 回头望去,夜色太黑,舒绾身影太单薄。 徐慕欢还没走多远就再看不清她了。 慕欢打开盒子,里面是切得均匀的白芍片,往日她有过月经崩漏的毛病,一直用得上白芍这味药,舒绾竟一直都记得。 徐慕欢再忍耐不住,眼里打转的泪如雨般的落下。 常记往昔昵昵,风雨同舟共济。 义结金兰盟,介推文公之谊。 不离,不离,共誓兰谱难弃。 …… 徐慕欢私会元贵妃一事看似隐秘,却瞒不住宫里有眼线的人,比如清河长公主。 长公主很晚才出宫,众命妇午宴后都去了,她还一直陪着太后在宁寿宫,直到放完烟火,太后就寝才离开。 “她们俩都聊些什么?” 俞明宪也倦了,在马车里撑头闭目小憩时问。 “没有探听到,贵妃身边都是陛下派去的亲信,针戳不进水泼不进。” “无非也就是儿子和弟弟,一个医女身无长物,想想也没什么记挂的。” 俞明宪睁眼瞪了下孙氏。 “身无长物?储君之位还在她手上。” 孙氏被训的一声不敢吭。 “母后有多强势我这个做女儿的还能不知道么。” 俞明宪面带埋怨。 “她盼着储君之位落在有卓贾两家血脉的孩子身上,若敬和与成靖婚事现在敲定,长公主府将陷于困境,母后势必视我为反叛。” 对于俞明宪来说,眼下形势不明朗,太后和陛下分庭抗礼,谁也压不倒谁。 她若草率以姻亲投靠,恐引火上身。 长公主府势单力薄,绝不能做出头鸟。 所以在太后当着俞铮的面问起俞明宪关于敬和的婚事时,她才会故作怯场姿态。 “长公主,可嘉辰宫那位始终拒不受封。” 孙氏一撇嘴道:“她也不甚年轻了,再跟陛下熬几年,那点恩义磨尽了,陛下再厌烦了她,恐连累到靖殿下,太后这些日子可选进宫不少妃嫔。” “一个贵妃的头衔有什么好稀罕的。” 俞明宪傲慢的哼了一声。 “舒绾背后是潜邸旧部,从定西侯到王尚书,他们都是靖殿下的倚靠。” “不然母后和阿娇会如此忍让舒绾?早就让她命殒深宫了。” 孙氏连声附和,改口说自己见识短浅。 “只是现在推了婚事,日后县主和靖殿下还能成吗?” 孙氏表达了担忧,毕竟在寻常人家,退了婚的可没有再结的。 这也是俞明宪唯一忧心的,京中比敬和更适合结亲的女子不在少数。 比如长宁府的明鸾,王昕的外孙女李芳菲,贾璜的嫡长女煜儿,卓家孙辈中行二的慧君……随便一想就有好几个。 她思量后说:“这也是权宜之计,陛下未登基时我暗地里与他联络,已犯了母后的忌讳,若现在冒进结亲,必惹火烧身。” “以敬和的名义给在鄢陵的靖儿送东西的事情办的如何?” 孙氏忙回道:“送了,一共送了三次,按您的吩咐,吃的用的穿的,样样都用心挑选。” 听罢,俞明宪略安心的点头。 孙氏又拍马屁的夸道:“凭咱们县主的相貌脾气,谁能不喜欢她呢,又是亲上加亲。” 俞明宪心中默念了一句‘但愿如此’。 “长公主,那云官还留着吗?” 云官是太后塞进公主府的男宠,整日给俞明宪吹枕头风。 俞明宪当然是装傻,装到贾太后一直觉得这个女儿鲁莽不计后果,好钱好色、喜出风头但没什么头脑。 这么多年她就是靠着大智若愚才混的风生水起。 “怎么?驸马有微辞?” 孙氏摇头,轻蔑的说:“他哪敢,而且驸马对您送去的两个妾室很喜爱。” 俞明宪语带嘲笑,“冷落了他刘宽还不是要送新细作进府,这个云官还挺会伺候的,什么时候我厌腻了再撵吧。” 俞明宪从不因自己是个公主就自轻自贱,所以成婚后她仍在府里养男宠,就像她的兄弟们三妻四妾一样。 京中多有流言,说俞明宪就是因为驸马李巍太窝囊才会耐不住寂寞养男宠,毕竟长陵侯府是公侯里最微末的。 可在俞明宪眼里,像她这样的女人,成亲从来不需要攀附谁,更不存在高嫁。 反而是那些男人,只有娶了像她母族这般强大的女子,才能在权势的中心站稳。 她就是最高的那一枝儿。 不管是燕雀还是鸿鹄,只有别人攀她的份儿,没有她攀别人的份儿。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不问情爱问前程 上元节前几日,徐慕欢本应该侍奉太妃去天官祠请灯的,可太妃怕劳顿她伤了胎气,便让徐慕欢府里安胎,不用过去伺候。 阿元没去过天官祠,心中好奇,太妃便带着她与明鹭一同随着程寻意上山去了。 俞珩早读惯早起,上元那日,慕欢起床梳妆时他已忙了一个时辰。 不过今日没有写字看书,反而是糊了一盏灯。 “我糊灯的手艺有没有长进?” 他还记得当年送徐慕欢的老虎灯丑的很。 慕欢拿着端详了几眼,笑着说:“俞郎君,你可得用心做官咯,不然指望你糊灯养活我们一家,要喝西北风的。” 俞珩朝她筋了筋鼻子,抱走了毫无长进的灯。 难得今日俞珩赋闲,本想和慕欢去逛福禄庵附近的庙会,黄昏后去赏灯。 可一早长公主府递了帖子过来,说是想请徐慕欢去千盏楼赴宴。 计划只能更改,徐慕欢先去赴宴,然后赶早回来陪俞珩去赏灯。 梳头的妈妈进来时,徐慕欢吩咐道:“不用梳繁琐的发髻了,外面那么冷要戴雪帽,摘戴时会弄乱。” “那我就给夫人梳个螺子髻,戴上冠,不轻易散。” 垂珠和结香将几个妆匣都打开,先让徐慕欢挑一个冠,妈妈好梳髻。 “就戴这个吧。” 这套紫色宝石头面是慕欢托徐慕和买的,山字形发冠,一对压鬓的华胜,配上珍珠耳铛,坠紫宝石的珍珠项链。 后来慕欢又裁了一条同色的云锦搭配做发带。 妈妈梳头时,罥烟给她敷了些茉莉花种子研成的轻粉,修了修天生浓密的黛眉,略压了些口脂在唇上。 这盒口脂还是程娘子送的,她的婢女青萍采了浆果色的海棠自己做的,干净得很。 又晕了些桃红色胭脂在眼尾颊上。 月蔷让小海去备熨斗,将徐慕欢刚选好的一身衣裳熨烫好挂起来,梳完头好换上。 紫棠色织锦百迭裙,秋香色抹肚,外罩丁香色褙子,雪青素绸斗篷,用整张黑色皮子做里子。 “打扮的这么隆重?” 自慕欢怀孕起,俞珩就没见她上过妆。 “我在万娘子那已得了一个沽名钓誉的名声,再慢待了长公主,恐再得一个目中无人了。” 俞珩伸手安抚般的摩挲着她的背。 “是我拖累你了。” “要不打明儿起我就不守后门了。” 慕欢边戴耳珰边斜眼儿看了下俞珩,顽笑的说:“私受贿赂,攒下一大笔私财,等你快被言官弹劾了,我就带着孩子卷钱跑路,换个没人认识我的地儿当富婆,再换个年轻貌美的小男人。” 说罢徐慕欢自己都咯咯的笑起来。 “还算有良心,跑路的时候居然还带着孩子。” 俞珩伸手捏了把她的鼻子。 “宗璘,你说长公主叫我去所为何事呀?” 顽笑开完回到正题,俞明宪与俞珩夫妇没啥交情,这么个佳节竟约徐慕欢去。 “我猜是喜事。” 俞珩一脸玄机,“靖殿下与县主的婚事搁置下来一事你听说了吗?” “咱们家又没儿子!” 徐慕欢摸了下肚子,“就算可能有,也太小了吧。” “可咱们有女儿呀。” “我听茂时说,长公主前些日子请过王娘子,想给芳菲说亲。” 俞珩继续点,慕欢合计半天算是想透一些。 “她是嘴说搁置婚事,其实放不下,又怕别人家跟靖儿结亲,所以挨个试探,恨不得把潜在的结亲对象都安排出去。” 俞珩目光赞赏的点了点头。 “这想的也太远了吧。” 孩子都还这么小,明鸾过了年也才七岁,且比靖儿小那么多,用考虑婚姻大事么。 “京中习俗,越显贵的人家子女定亲越早。” 慕欢撇了下嘴,嘟囔着“那我还得谢谢长公主看得起咱们家。” “她这算吃着碗里的还不许别人夹锅里的。” “要不我把阿元跟端儿定亲的事情告诉长公主吧,一来她能安心,以后别来找咱家的麻烦,二来与你也没坏处,反正咱家跟不跟端儿结亲,你都是太后的眼中钉。” 俞珩心想‘亏了当初结了这门亲,不然还找不出个好借口’。 说话间徐慕欢换好了衣裳,拿了结香备好的手炉准备出发。 “夫人,门房刚接到的信,说是从边城来的,一刻不敢耽搁的送进来。” 小山子跑着过来,从怀里拿出信交给月蔷。 出了角门,上了马车,慕欢迫不及待的打开信来看。 “姑娘,大姑娘过的可好?” 月蔷急着听徐慕和的消息,却见徐慕欢原本欣喜急切的神色慢慢敛了了起来。 “姑娘,可是出了什么差错?” 徐慕欢看完手里长长的六页纸的信叹了口气。 “月蔷,我一直以为大姐和李继嗣是好事多磨,可如今看来,多磨是真,好事却不常见。” …… 一说起李继嗣和徐慕和的缘分,总让旁观者觉得是老天爷不促姻缘似的。 若想讲清楚,还得从李家拒掉何家的婚事说起。 何家本来打的算盘是女追男隔层纱,何姑娘虽无西子貂蝉的容貌却也青春正盛,与血气方刚的李继嗣纠缠一段时间自然生出感情来。 谁想那李继嗣铁心不肯。 何家自觉狗皮膏药粘身这一招未必有好下场,所以在坚持了一两个月后便松动了。 再者李家给开出的赔偿条件确实丰厚,比起结亲后与姑爷成了仇人,哪有卖给李家人情来的划算。 李继嗣打发了何家后高兴的不得了,还特地写了封信去边城,将这些日子他如何抗争,谈判,拒婚和决心都写的清清楚楚。 徐慕和看了信后亦十分感动,感动李继嗣对她的深情,也盼着有情人终成眷属。 谁想事与愿违,还不等徐慕和高兴完,李老爷特来了边城。 “伯父请坐。” 徐慕和礼数极为周到,侍奉李老爷为未来的公爹一样敬重。 “听说李家接了江南织造不少的生意,您怎么还不辞辛苦的亲自来西域?” 李老爷开门见山的说:“我这次来西域说是贩丝绸,其实主要是想来见你。” “不知伯父有何教诲?” 徐慕和心中既忐忑又欣喜。 她预感李老爷是来与她谈婚事的。 自接到李继嗣信件以来,里面那些话慕和都快要背下来了,对于李家如何提亲,何时提亲,徐慕和心里惴惴不安。 “结亲的事情李何两家已经谈妥,继嗣跟我说他想娶你,我知道娘子是对我李家有恩的。” 李老爷提及旧事面上有点讪讪的。 “虽然你嫁过人,且带着两个孩子,族老们商量后说,念及诸多旧事,还是愿意接纳你的。” “只是……” 李老爷说话期期艾艾起来,徐慕和料到他接下来的话不太好说出口。 “只是徐娘子成亲后就不要做生意了,这和兴源也关掉吧。” “如果娘子不舍得,也可以并入金玉商号,交由族中打理” 徐慕和既不知所措有难以接受。 “我不明白,李家也是商贾人家,为何无法接受儿媳经商呢?况且和兴源与金玉商号在生意上并无冲突呀?” “徐娘子,我知道和兴源生意做得好,如今您在西北已有活财神的名号,尤其是织毯生意,无人能比肩。” 李老爷其实是很钦佩徐慕和的。 一个女人能在这么恶劣的地方闯出一条路不容易。 可是此刻徐慕和对李老爷来说不是商场对手,也不是同行,她是即将入门,自己儿子非要娶的娘子。 “李家对媳妇是有要求的,持家教子,孝长育幼,敬亲礼朋,不许插手族中生意。” 徐慕和已从那阵慌乱中挣脱出来。 她平静的垂眸,说:“伯父其实是想让我选,是做李家的媳妇还是继续做和兴源的掌柜。” 李老爷没有明言,但他默认了。 连亚圣孟子都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何况凡人。 稍许的沉默后,徐慕和微微笑的答道:“我还是守着和兴源吧。” “徐娘子,做李家的媳妇你拥有的一切都不会少,穿金戴银,吃喝不愁,金奴银婢……” 李老爷语气稍显激动。 他不是渴望徐慕和做李家的媳妇,他是不甘心竟有女人能抗拒得了李家的优渥条件。 在李老爷看来,其他女人挤破头想进的李家不应该成为被割舍掉的选项。 “伯父,虽然慕和年少,在您面前是晚辈,可我的阅历告诉我,男人、夫家都可能会背弃你,但你辛勤赚来的钱永远不会。” 这一番话噎的李老爷反驳不了。 比起说一不二的商号掌柜,谁愿意做进门受气的小媳妇呢。 “徐娘子,你可想好了,你放弃的也包括继嗣。” 徐慕和此刻心中无限惋惜,惋惜她深爱过一个男子却不能与他厮守,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我想好了,若他是知己,会理解我的选择,我没办法放弃和兴源只做李家的媳妇,让他另聘良配吧。” 李老爷对徐慕和的果决十分诧异,但他还是无奈的告辞。 ——交交黄鸟,止于棘。 一段刚有进展的感情再次夭亡。 第二百二十六章 花市灯如昼 “我从没见过这样热闹的花灯节!” 第一次进京的月棠感慨京城上元灯节的气派和繁华,掀开车帘不住地张望。 来接人的妈妈边比划边笑着说:“今天人已经少了,昨儿十五那才是人山人海呢!” “要是放在昨天,马车都别想过街口,早被人流堵住咯。” 徐慕和上京探亲的日子一拖再拖,自俞铮起兵后她与慕欢、慕礼两姊妹就少有团圆,虽有书信往来仍相思难耐。 原计划年初时来京,又因和兴源内部查账耽搁了数月。 查账结束后又接到圣旨,要为舒皇后筹备册封大礼和亲蚕礼所穿着的吉服,一直忙到入冬,她才有空带着慕宜他们上京来。 谁想积雪路滑不好走,不仅错过了大年初一,连十五也未赶上的姗姗来迟。 徐慕宜过了及笄之年仍看不出稳重来,仍一副烂漫天真的模样,倒是比她小几岁的月棠看着更谨慎些。 徐慕和用同样的料子给两人做了两种款式的衣裙,不知内情的乍看二人竟像是一双姐妹花。 马车停驻,几个仆妇提着灯笼引着徐慕和一行人往肖宅进。 王府有太妃在,徐慕和如今是安人,身为命妇和晚辈避免不了去靖熹斋请安。 太妃未必愿意见徐家的人,慕欢也嫌弃礼数麻烦。 她与徐慕礼商议后便决定将姊妹们安置在肖宅小住。 一来慕欢走动方便,二来带着慕宜她们不受拘束,也更随意。 “长路迢迢,总算是来了!” 不比他人,徐慕欢自成婚后就没见过慕宜,印象中她还是个不足十岁的孩子,如今已经出落成少女的模样。 高挑苗条,模样跟慕礼倒是有几分像,一笑起来两个酒窝尤为甜美。 “这次来一定要多住些日子。” 徐慕礼边寒暄边带着慕和一行往小花厅去,席面已备好,只等客来,接风洗尘。 “慕宜跟着一起来,大过节的母亲岂不寂寞?” “母亲现在有了喜儿和可儿才不稀罕我呢,说有了这两个孙女她人都年轻了,像是又回到了从前,养咱们的时候。” 慕宜听罢不无吃醋的哼了声。 俞珩、肖彦松和徐文嗣也在,见她们进来忙起身见礼。 “孩子们呢?” 落座后慕和问道。 “小孩子顽皮坐不住,喂饱他们后让月蔷和眉生领着玩去了,等咱们用完晚饭再去瞧他们。” 徐文嗣提壶挨个斟酒,徐慕礼也闲不住的给姐姐布菜。 “本来也请了芝兰和薄郎君来一起热闹,可芝兰今日轮值入宫侍奉舒后和公主,薄郎君有公务走不开,他二人说改日一定要请你过府再叙呢。” “舒后身体可好?” 几个月后就是亲蚕礼,舒绾生完公主后身体受损,不知能不能支撑得住。 “这几个月调养的不错。” 前日慕欢刚入宫伺候,“虽还比不上在西北时康健,但已无大碍。” 前几日俞珩就听说和兴源预计在江南收购数家绣坊,故问道:“听说大姐还要去江南?” “是呀,若不是想极了你们,我就直接改道去江南了,只能摆脱了周凡带着陈品他们代我先去一程。” “大姐,那你岂不是不能长住了?” 慕欢听罢面露不舍,她恨不得徐慕和在京中安下家才好呢。 如今她赚了金山银山,何必再来回奔波呢。 “我打算二十那天出发。” 慕和既有不舍,又带着令姐妹们难过的愧疚。 “我知道你俩如今日子安宁幸福了,也盼着我如此”,慕和拉着她二人的手,“可和兴源如今二十几处分号,成百上千的伙计徒工,一旦我停下来,生意停了,他们拿什么养家糊口呢。” “再过几年,我踅摸着堪当大任的,将权柄交出去,再在京中买一处小院子,将母亲接了过来伺候,咱们合家欢聚。” 慕欢怕氛围过于苦情,搂着徐慕宜缓和气氛地说:“小宜、文嗣,大姐话里话外可是把你俩亲事的愿许了,得在这成家咱们到时候才能合家欢聚呀。” “你不说我差点忘了!” 徐慕和给两个妹妹使了个眼色说:“母亲让我把慕宜留在你俩身边,说门亲事,误了年纪,等官府的冰人到家里催,那面上可不好看。” 谈起婚嫁,徐慕宜害羞,撅了下嘴小声说:“姐姐!姐夫们和弟弟都在呢,怪难为情的。” “大姑娘咯,不好意思咯!” 徐慕礼见她羞得脸通红,咯咯的笑起来,“这里哪个不是你的亲长,谁还会笑话你。” “是是是,若是有你三姐半分勇,自然是有好姻缘。” 慕和含沙射影的打趣慕礼,当年她可是连媒人、亲长都没求,自己先去找肖彦松问个清楚,感情上绝不拖泥带水。 …… 酒足饭饱后肖彦松他们在客厅聊闲话,徐慕礼则带着女眷们往后院去说体己的私房话。 徐慕礼身下两个孩子,长女肖纯,比阿元小三岁,也是刚会说会走的年纪,长子肖卓,还需抱在怀里,上京前生的,比澈儿大半岁。 “姨妈这是送给我的吗?” 徐慕和与阿元相处过,培养出了感情,且她愈发出落的美人一般,又活泼讨人喜欢,故最喜爱她,进门就抱她在怀里。 “可不,姨妈在书信里得知阿元穿了耳洞,特地买了几套耳珰送你。” “看看喜欢吗?” 那是一个极讲究的缎面锦盒,打开来是多子格,放了七八副珍贵的耳环和耳钉,不乏宝石和各色玉石,即使贵妇人戴都不失身份。 “大姐,阿元还是小孩子呢。” 慕欢觉得太贵重了,并不想要。 “带着玩儿嘛。” 徐慕和有些溺爱的说:“我一个姨妈想给什么精贵的东西不行。” 阿元倒是识货,拿了盒子里最贵重的一对儿红宝石耳坠子央求徐慕和给她戴上,果然衬得她漂亮的脸蛋儿不似凡人。 “看她漂亮的,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徐慕和想起慕欢小时候,也是这般会哄人又伶俐,水灵灵的招人爱,连父亲这样不喜欢女娃的人都极偏爱她。 “这是给卓儿带的玉。” 盒子里是一块未经雕刻的价格不菲的璞玉,“等哥儿长大了,做玉佩、玉冠都用得上。” “这是给纯儿带的料子。” 徐慕和尽显财主的大手笔,一打开来尽是名贵的绫罗绸缎,甚至几种稀奇的只京中才能买得到。 “到了长个儿的年纪,给纯儿多做新衣裳穿穿。” “这个好”,徐慕和又掏出个小盒子,打开来竟是一个拳头大的金锁,“给澈儿戴最好。” 其实这大小,若戴上,恐坠坏了澈儿的脖子。 “小孩子就是得用金的玉的压压,平安!” 徐慕和又让月棠打开随带的箱子,摆出了给徐文嗣、两个妹夫他们带的东西,摆的地炕上堆成小山似的。 甚至连月棠、眉生她们都没落下。 慕欢看了眼跟她一样大开眼界的徐慕礼,感慨的说:“要不他俩也别做官了,跟着活财神徐娘子做生意就发了,还用数着那点俸禄过日子?” “不怕你们笑话,我这侯夫人当的,一到月末就扒拉算盘珠子过日子。” 徐慕和笑的拍了妹妹一巴掌。 “浑说!我一个商户娘子,地位低微,哪比得上妹夫们体面,你们可要叮嘱文嗣好好读书。” “父母和离了,咱们不求文嗣有了出息能跟着沾光,听了也高兴不是。” 徐慕和虽然因资助西川数家女学受到了朝廷的褒奖,得了个安人的封号,可她到底还是个商人。 这些年若不是有俞珩和肖彦松做‘靠山’,她还不知要受多少白眼。 都知道她是定西侯的姨姐,肖大人的亲戚,才有几分薄面,别人瞧不起她也还是当面给笑脸,只背地里说说罢了,其实她都知道。 尤其是即将去江南收购绣坊,前期接洽了好几回,被拒绝多次。 那些经营不善欲典店铺的掌柜,一听说要被一个女人收购,如同打了退堂鼓,犹豫再三,理由竟是怕羞辱先辈门楣。 “姐,李继嗣……” “不要再提他了。” 徐慕和喜悦的神情稍微凝固。 “我跟李老爷谈开了,以后都没可能,过去的事不必纠缠,更不用深想。” “你跟李继嗣谈过吗?” 感情的事谁说的都不算,只有他俩才有资格决定。 “我不想太累。” 慕和盯着那些贵重的东西出神。 “我知道他心里有我,为了我什么委屈都肯受,可那样太累了,我已经过惯了自由的日子。” “想要的,多少钱都买得起,想做的决定,不会受人所制。” 徐慕和笑着看向慕欢,眼神里仍有一抹伤的神色。 “我惯坏了自己,再回不到曾经内个逆来顺受的性格,勉强进李家门,也没信心坚持,还会拖累李继嗣跟我一起累心,就让一切都在美好的时候戛然而止吧。” “总比日后鸡飞狗跳,成了一对怨偶要好。” 徐慕和想的如此通透,姊妹俩再无旁话可劝,只盼她顺心就好。 第二百二十七章 身世浮沉雨打萍 徐慕和在京城只住了三日便带着月棠她们登车远赴江南忙生意去了,留下徐慕宜交由慕欢、慕礼两姊妹照拂。 因徐慕礼在京中交际不如姐姐,所以将给慕宜说亲的重任交付给了徐慕欢。 徐慕欢记得去离宫赴宴那次吴涯提过她家的一个亲戚,倒是可以先相看一番。 满心满脑都是喜事儿时,谁料还没出二月初二,宫里传了丧讯出来——长门宫的卓氏殁了。 徐慕欢对她的记忆只那一张永远面无表情的美丽脸孔,听说她从前是个最爱说笑的人。 “她怎么没的?” “自尽” 俞珩也心有唏嘘,说罢摇了摇头。 “手割了脉搁在水盆里,宫娥早上进去以为她伏案睡着了,后来发现原是死了。” 或许是因为熟识,俞珩说罢觉得脊背一冷。 “她命虽苦,可总该爱惜自己的性命才是,你不是说过,陛下看她可怜,打算过两年放她出宫再带发修行一阵子,然后送回卓家去,怎么就想不开了呢。” “舒后没被吓着吧?” 俞珩摇了下头,“陛下召我去议事时舒后也在,也是舒后提议给卓氏仪礼下葬,并准许卓家在宗祠内供奉牌位。” “舒姐姐心善,人没了恩怨自然也消了。” 俞珩这几日因公务繁忙心情也不太好,慕欢不想絮叨,惹他心更烦,只备了一小碗麦门冬煎,便想先去歇着。 “我今晚也早点歇,别的事明儿再说吧。” 俞珩褪了外衫躺在床上用手臂压着额入睡,眉头一点都没放松。 慕欢见他这样可不行,便拿了他的手,轻轻的给他按揉太阳穴纾解。 “睡吧,你身子重,别为我心烦”,俞珩闭着眼睛抓住慕欢的手说。 “这有什么,又不累。” 慕欢用指节去挂他的额和眼眶。 “欢欢,你可听说太后打算亲蚕礼后着礼部协同宗正寺给太子选妃吗?” 慕欢明白俞珩在心烦什么了,俞珩如今还兼任礼部的官,想必为给太子选妃的事情忧心呢。 “长公主上元节在天官祠就半遮半掩的跟我提了,不过她也清楚,选妃这事儿你就是个干活儿的,决定权在陛下和太后手里,所以也没说太深。” “你这样愁,一定是太后看好的人选陛下又不想要。” 徐慕欢心想‘太后真是的,摆布不了儿子就打算摆布孙子。’ “太后钦定贾煜,陛下想定李芳菲,长公主私下里去谒见了舒后,自然是举荐女儿敬和县主。” 慕欢听罢笑了下。 “没准儿这太子妃还真能落到县主的头上。” “你想啊,太后陛下争执不下,舒后出来转圜,最后折中选敬和,然后太后和陛下再想办法各往太子府里塞人争宠,内宅里惯常的套路。” 俞珩这会儿眉目舒展开,笑她聪黠。 “你忘了靖殿下。” 在徐慕欢眼里,成靖虽成了太子,可他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如今朝中各方势力胶着,岂是他能左右的,这也是生在帝王家的悲哀。 “殿下私下来找过我。” 俞珩坐了起来,与徐慕欢脸对着脸,四目相视,在床帐上映出两道模糊黯淡的影子。 “他给了我第四个选择,抚远公府的解氏。” 解节,小字竹君,徐慕欢见过那姑娘一面,过了年十六了,比靖儿虚长两岁。 “殿下已心有所属?” 太子也到了萌动春情的年纪,知慕少艾太正常不过。 “殿下说选县主不如选解氏。” 这样冰冷的理由哪里是少年怀春,不过是权衡取舍罢了。 徐慕欢恍悟,“我竟小看了殿下。” 她心想‘解氏本来出过一个皇后,还曾诞下皇嗣,朝中曾几一度追随解皇后的人不少,可惜皇嗣夭亡,若是太子娶解氏女,那这部分曾经追随解氏,后来郁郁不得志的朝臣很容易重新倒向太子,毫不浪费的继承了解皇后留下的遗产。’ “可你就为难了?” 他们争来争去都是他们的事,慕欢只关心俞珩的处境。 “陛下选李芳菲是为了巩固自己,太后选贾煜是想将失去的后位从下一辈中找回来。” “长公主举荐女儿是为了自己能在太后薨逝后继承衣钵,成为贾氏的家长,至于靖殿下不想要芳菲,是怕王家日后尾大不掉,成为王莽、霍光之辈,他需要培植自己的亲信。” “你是陛下的信臣,可长宁府的未来也在太子手里呀。” 徐慕欢越想越觉得太子心思深沉。 “李芳菲为太子妃受益的不只是王家,看来殿下已经有意识的遏制潜邸旧臣了。” 太子先来找俞珩私谈,未必是试探长宁府对他的态度,毕竟潜邸旧部都是拥立他的。 但若是因选妃得罪了他,那就是开了个坏头,难免印象不好。 徐慕欢劝道:“未来如何不可测算,先得想好眼下。” “要不你称病吧。” 慕欢寻思了会子说:“向陛下和太子表明咱们长宁府只想做个效忠朝廷的纯臣。” “之前因土地的事儿你奉旨查抄,潜邸旧臣里除了王家就你最出风头。” 俞珩也想‘急流勇退’,可皇上这会子正盼着他顶住太后和长公主的压力,就这么撂挑子,岂不是有违上意。 简直是伸头挨太子一刀,缩头挨陛下一刀。 俞珩叹了口气,“而且阿元订了婚约,明鹭在孝中无法参选,我想借口避嫌都不行。” “要不我去求见皇后?这事儿也只舒后能在他父子中间调停。” 俞珩觉得这倒是个方法。 这前狼后虎的局面,也只能由徐慕欢以妇人之间的悄悄话形式,将太子的意思说给舒后听,反正最后出面转圜的也得是中宫。 三日后,徐慕欢以请安为由奏请中宫求见。 “过了上元节,我便吩咐内侍省免了命妇们入宫伺候,清静了几日又无聊起来,你就像及时雨般地来了。” 舒绾去了心病后气色愈发的好。 “阿元怎么没同你一起来?我还怪想她的。” “若不是知道你夫妻俩视这个女儿珍珠宝贝似的,我还真想像从前那样,留在身边抚养一阵子呢。” 慕欢这几年在官眷内走动时听说过,嫁入皇室做正妻的女孩子,不管出身高低,成婚前都得经过宫里的嬷嬷教导。 舒绾提起这些话,慕欢猜不出是她真喜欢阿元还是有提前教导的意思。 “绾姐姐,我今天来是有桩心事。” 徐慕欢在舒绾面前从不耍心机,取什么巧计,她分得清什么人是交心的,什么人是浮于表面的。 “这桩事惹得宗璘愁,我也跟着他愁。” “快说说,是什么事儿滞住了你这么个聪慧人。” 慕欢叹了口气说:“十三接了陛下旨意为殿下选太子妃,他见识少,本以为不怎么,可选到现在却为难起来。” “芳菲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无可挑剔,县主更不用说了,亲上加亲,贾氏是太后嫡亲,出身名门的闺秀,可殿下似乎更中意解节。” 徐慕欢提起解节的名字,舒绾回想了下她的画像,大致想起她的模样来。 “靖儿有中意的人并未跟我说过。” 徐慕欢又是叹气道:“不管选谁都是陛下和姐姐娶儿媳,殿下聘正妻,十三不过是按照规矩走一遍礼制。” “可现在他是既怕辜负了陛下,又怕惹太子不痛快。” “昨晚与我私聊了半宿,左右为难,想让我进宫听求姐姐给指一条路,也好让他心安呀。” 舒绾稍许迟疑,但还是毫无隐瞒的告诉了徐慕欢,说:“靖儿跟陛下在选妃事情上已出了分歧。” 慕欢大惊,心想‘太子原来实在陛下那碰了钉子才另谋计策。’ “陛下其实先退一步,准竹君为侧妃,在芳菲后入府,可靖儿就是不要芳菲,执拗的让陛下生气,若不是我劝,家宴那日便僵持住了。” 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慕欢一听便感慨不已。 “少年之爱素来纯粹,没想到殿下如此痴情。” 舒绾听罢略带疑惑的摇了下头。 “我本也这么想,以为靖儿痴爱那解家姑娘,可问了他身边的小厮,老师曹光还有博阅,都说殿下不曾与这个解节接触过。” “我想不通,若不是囿于男女情爱,为何靖儿如此固执呢?解节为侧妃不也一样。” 话倒是没错,即使解节屈尊入太子府为侧妃,仍能达成拉拢的目的。 “要不我探听探听?” 舒绾眼睛一亮,深表同意的连点了几下头。 她困于宫中耳聋眼瞎,不如徐慕欢在官中行走消息灵敏。 “绾姐姐,那你可得帮帮十三,他如今夹在陛下和殿下中间要成受夹板气的小媳妇了。” 舒绾忙笑了,拉着慕欢的手安抚道:“放心,陛下和我都心里有数,靖儿想误会十三我也不能让。” …… 徐慕欢在舒绾那里吃了定心丸后便着急出宫,她还心急把今天听来的事儿告诉给俞珩。 出了未央宫的正敬门不远,路过一个半开门的小院,竟看见几个太监正在施刑,冰冷梆硬的地上跪着几个衣着素净的女子,那些太监正在掌她们的嘴。 徐慕欢看不得这样欺辱人的事情,忙别过头去躲开视线。 “林内官,她们是犯了什么错?” 林内官知道徐慕欢是舒后的闺中密友,故一脸殷勤又神秘的说:“夫人可知道小公主生病的事儿?” 慕欢点了下头,“跟她们有关系?” 那内监挤了下眼睛,说:“小公主病的无缘无故,几位太医会诊也讲不清怎么就哭闹不肯好好睡觉,陛下心急的让钦天监来看,说是受了冲撞,有人将恪选侍前一天在宫里头烧纸的事揭发出来,陛下赏她好几天的耳光,还降了她的位分,挪到清净斋让她闭门礼佛。” 慕欢记起她了,曾经粤华殿的恪嫔,住在嘉辰宫隔壁。 如今的处境不知道陛下是真因女儿病中心急,还是厌烦她故意刁难。 “她给谁烧纸?” 那太监只悄声的说:“卓氏。” 一个身世如飘萍的女子在祭奠另一个零落为尘的女子。 纵然慕欢曾经与她们针锋相对,听罢也悲从心生。 第二百二十八章 (番外)宫女如花满春殿 院子里的牡丹石、十几盏三狮烛台、鱼鳞纹的虎子、海兽葡萄纹的葵花镜,力士熏炉……如今这些奢华精致的物件都蒙上厚厚的尘土。 它们暗淡、脏污且颓败的被弃置在长门宫里,随着冯贵妃争宠争储的失败一同被一代代人遗忘。 卓温娇虽被废,挪到此处禁足,但并没有受到苛待,俞铮还是遣了三五个婢女和內监来伺候,也顺带监视。 “收拾出来还真是个好地方。” 汪嬷嬷是想宽宽卓温娇的心,故意这么说。 长门宫里珍贵的东西都在冯贵妃被废时搜走,封箱入库,只余下常见常用的,卓温娇毕竟是金尊玉贵的人,这里对于她来说还是太简陋些。 婢女柊儿将一尊白玉佛像供奉在原有的佛龛里,案上原有的香炉擦洗干净后上了香。 这尊佛像还是卓温娇自己请赐的。 “姑娘,相爷说了,您在这静养一段日子,他再请奏陛下让您出宫到福禄庵清修,过一两年以身体为由接您回府住,有太后在陛下不会不准。” 贾夫人生性冷淡,对丈夫子女也如此。 汪嬷嬷身为奶母,与卓温娇竟比亲母女还亲。 此时,卓温娇比刚入宫时话更少,她如同没听到一般,拿起木鱼锤子开始闭目念经。 经文冗长且单调,卓温娇又要念上好几遍,天黑后汪嬷嬷和柊儿操劳了一日实在挨不住,先去休息,只剩下两个小丫头陪侍。 两人在空荡荡、黑黢黢的外殿倚门坐着,内殿是点着一盏孤灯礼佛诵经的卓氏,和她毫无生气的木鱼声。 “听说这里闹鬼。” “谁说的?你别吓唬人!” 两个小丫头都是刚入宫的,不过十三、四岁,因没有门路,被那些看人下菜碟的女官和太监发配到这里来充数。 栎儿说:“我听老嬷嬷们讲的,说长门宫到了深夜,冯贵妃的魂就飘出来哭,哭她一个被削爵、一个被处死的儿子。” 另一个战战兢兢的望了眼漆黑到望不远的大殿。 栎儿又说:“你看见正殿门外墙角有个井没有?” “嬷嬷说,冯贵妃的魂挨着井那儿哭,原来井都枯了,后来被她哭的又有了水,有水也没人敢喝,说那是鬼魂的泪,喝了会得邪病。” 小林子已经吓得上牙打下牙的抖起来。 “那她不敢进来吧。” 小林子斜了眼内殿,“咱们这有开了光的佛像,鬼肯定怕。” “她是冤魂” 栎儿说罢自己都怕了,抱着手臂边搓边说:“被赐毒酒死的,不得超生,什么都不怕。” “之前掖廷里一个苦役夜里想到这来偷东西,看见井边有个宫女在哭,就过去搭话想占便宜,结果看到一张青紫且嘴角流血的鬼脸,有人说那就是冯贵妃不得安生的魂。” 冬日多风,长门宫又年久失修,夜风一起便有呜鸣声,吓得两人立刻抱做一团抖起来。 “你们两个也回去吧。” 卓温娇不知何时出来的。 栎儿跟小林子以为冲撞了她,吓的忙跪下。 栎儿磕磕绊绊的问“姑娘一个人在这不怕吗?” “我不怕,你们回西苑去吧。” 栎儿和小林子得了吩咐一刻不耽搁地提灯跑回西苑去,离冯贵妃生前的寝殿越远越安全似的。 卓温娇坐回蒲团上,看着那尊神色安娴且慈悲的佛像,心想‘若这世间真有魂魄该多好。’ 她想跟难以安息的冯贵妃聊聊,聊聊自己无人能解的愁闷; 她还想见见内个孩子,想知道它死后是否还会像人间的孩子一样长大,若能长大,她想看看那孩子的模样,是不是像她,还是像俞铎。 …… 佛说往生咒可以消除四重罪、五逆罪、十种恶业,哪怕毁谤过佛法亦可原谅。 卓温娇日夜不停地用了几个月的时间终于念完了三千遍往生咒。 那天晚上,木鱼住了。 这几个月以来,侍奉她的人都习惯了夜里留她一人诵经,故整个殿内静悄悄、空荡荡的。 卓温娇只身去正殿外,内个传说冯贵妃夜哭的井边,打了一桶水上来。 她并未见什么鬼和魂,只一口窄窄的井,存着浅但清澈的水,月亮映在上头也不晃荡。 在内殿,卓温娇简单的梳洗整理,心下宁静非常,那三千遍往生咒仿佛既超度了她未出生的孩子,也消除了她的业障心魔。 她用一片曾经戴过的凤冠上取下来的锋利金片扎进手腕,浸在了冷且滑腻的水中。 她伏在案上,心下不觉得自己将死,反而欲坠梦乡般放松。 ——想起母亲,想起她对待丈夫、子女亦冷漠的美丽面容; 想起父亲,想他太爱面子,接受不了女儿从高贵的皇后跌落为庶人废妃的愁闷; 想起太后,想她明明富贵已极却还要为荣华谋划; 想起汪嬷嬷,想她比自己还不甘这一败涂地的结果。 最后,卓温娇想起多年前在长宁王府的花园里办菊花会,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她拉着汪崇华笑闹,灌她酒,她们无忧无虑。 她死了 死在了极普通又毫无意义的一个夜,陋室空堂中,身边没一个人陪着,一身缁衣。 …… 是栎儿第一个发现卓温娇死了的。 本来她以为卓温娇是诵经累了,伏案睡着还没起,她试探着轻唤,想让她起来去床上睡,触碰时发现原是死了。 那一盆清澈的水因混和了血,又放置的太久,变得发黑,令人看一眼就想作呕。 栎儿受惊后深信不疑地四处跟别人说:“卓氏是撞邪了,她用了那口井里的水,鬼魂的泪去洗漱,所以才被附身自尽。” 现在他们不止说长门宫里有冯贵妃的哭声,还说能听得到若有似无的木鱼和念经声。 没有人去在意冯贵妃和卓温娇这两个凄惨的女人死去的真正原因。 旁人把长门宫里的故事当做一个鬼故事来讲,那里闹鬼的传闻反倒越来越真。 那些不怕鬼的人却都知道,深宫中本无鬼,只有败了的人。 败了的人即使还没死,在冷宫和掖廷这样的地方,也人不人鬼不鬼的令人觉得晦气罢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机关用尽 徐慕礼几乎不登王府的门,她嫌见这个拜那个的麻烦,规矩还多,故都是慕欢去肖家串门。 今日非请她来,徐慕礼倒意外的很。 因没有外人,徐慕欢在地炕上歪着,面前的小几上摆了七八种干果和鲜果,她挑着吃。 结香奉茶后便落了帘子,阖了门,留她姊妹二人说话。 “慕宜呢?” “去曹家吴大娘子那串门了,我嫌天冷懒得动弹,车马又颠簸,便让月蔷她们陪着去了。” “是你上回说要给她说亲的吴娘子吗?” 慕欢点了点头,“想必吴娘子内个亲戚也来串门,所以请了她去相看。” “你不爱动倒让我跟着去呀,好把把关。” 慕欢笑起来,说:“自己的妹妹你还不了解,她从小就犟,一脑子怪主意,自己相不中咱们说什么也白扯,她若是看中了,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那倒也是”,徐慕礼想起母亲信里说的叹了口气。 “内个赵媒婆现在见了咱家人都躲着走,恐咱家请她给慕宜说亲,怕砸了自己的招牌。” 慕欢笑着心想‘这个赵媒婆给徐家三个姑娘都说过亲,一个都没说成,要砸早就砸了。’ “大姐来信了吗?” 自徐慕和离京也有一个月了,算算日子也该有音信传来。 “没有,今儿请你来有别的事儿,前几日细水县县令的夫人杨氏是不是去找过你?” 徐慕礼正在剥蚕豆,她抬眸瞟了眼慕欢。 “你消息可真灵通,姐夫不愧是掌内卫司的人。” (内卫司里有专司情报的机构) 说起她,慕礼哼笑了一声,“刚出了年她就来走关系,她男人才当了几年的县令就动歪脑筋,勾结监工贪了修缮西川八家女学的几千两银子,这不是年后吏部要考绩,一个谋他位置的人联名西川数位学政奏了他一本,他怕了,想把事儿压下去。” 徐慕礼越说越是哭笑不得。 “这两口子也不是聪明人,后门居然走到肖浩然头上,这不是自投罗网么。” “我也没理她,撵她走了。” “这事儿还真有人给办了!” 徐慕礼听罢一惊。 “谁敢?西川的女学是受过朝廷褒奖的,如今除了和兴源等数家商号资助外每年朝廷还往下拨银子。” “联名的奏折过了府尹的手,若是事儿就这么压下去,岂不是助长了这股风气,西川女学就成了一块肥肉。” “还真有人不知轻重。” 徐慕欢冷笑了下,“走的吏部侍郎柳大人的门路,有人带杨氏去拜见了佟秀照。” 佟秀照——徐慕礼当然知道她,她夫君是吏部的,亲爹是谏台的。 没有懂行的引荐怕是拜庙门拜不了这么准。 “杨氏来找你的事儿肖郎君不知道吧?” 徐慕礼摇头,“杨氏登门时很谨慎,只卖了旧情没提钱,且一口咬死是别人诬陷,想让浩然引荐,私下禀明冤情,若他真是被诬陷,彻查案子时必还他公道,何必鬼祟行事。” “告诉浩然无非生气一场,我还以为她求路无门就回去了。” 就徐慕礼所知,这个杨氏和她夫家没什么门路,不然也不会冒失的求到旧上司的头上。 徐慕欢一挑眉,说:“前几天吴家办百岁宴,我去赴宴时见到了佟氏,她戴了一套好生扎眼的珍珠头面,那珍珠也在我这走过一圈儿。” “珍珠的大小成色是市面上绝对买不到的。” 慕欢聪黠的说:“看来万娘子哥哥调任的事儿是办成了。” 佟秀照收了万娘子的礼,打算孝敬徐慕欢的那三十几颗南珠全都送到了她那儿。 “那也只能说明她受了万氏的贿赂,你又怎么知道她跟杨氏有往来?” 慕欢神色略显得意。 “那万娘子不得罪我,在外四处的毁谤我,我还懒得注意她呢。” 一想起这个仇,徐慕欢心里就来气。 姑且不计私仇,她胆敢在官场上做掮客,给贪官牵线搭桥,徐慕欢也不能放过这个乖张的万氏。 “自从我跟裴姐姐她们将家中闲置的别苑房子往外租后,京中官眷纷纷效仿,万娘子家的房子近来有了一位新租客,正是杨氏。” 吏部全是卓、贾氏族的家臣,没一个给朝廷效力的,陛下有心借年后考绩整治吏部,令肖彦松和孟九详私下暗查,搜集证据。 可二人在京中根基浅,无异于过江龙斗地头蛇,哪里是对手。 若是沿着房款充当贿款这条线索查下去,恐怕不止钓出一条鱼。 本来徐慕礼还打算多留留,等慕宜回来问问她今日相看的结果。 可肖家差人来说肖彦松今晚回来用饭,慕礼便未多留,还未到申时便乘车回家去了。 “妹夫还知道差个人回来告诉,没良心的俞宗璘也不知道遣个小厮来报信儿。” 徐慕欢到了容易饿的月份,埋怨后吩咐结香早些晚饭。 话音刚落,就听见俞珩接她的茬。 “谁在背后骂我?” 他回来的这样早,慕欢又惊又喜的看他,仿佛日出西方一般。 “今儿是哪位神仙的圣诞,我得多给他上两炷香,放你这么早回家。” 慕欢递了碗茶给他吃,“今天新开封了几罐花茶,就数茉莉最好喝,烹出来又甜又香的,慕礼走的时候还要了一罐。” 她提起慕礼,俞珩突然想起今天四妹妹去曹家相亲,便问,“怎没见慕宜,还没回来?” “是呀,都申时了,若是吴娘子留饭,月蔷也该差人回来告诉一声才对。” 两口子说曹操,曹操就到。 俞珩这碗茶还没喝完,小海进来禀,“四姑娘她们回来了。” 俞珩是姐夫,不好听未出阁的妻妹私房话,故借口去栖霞苑看孩子,让她姊妹俩聊聊今日相亲的结果。 “今日去曹家可玩的高兴?” 慕欢边打量她的脸色边问。 “高兴呀,吴娘子家的杏酪做的可好了。” 慕宜兴致不错的样子,倒是月蔷眉心微蹙,欲言又止的,还朝徐慕欢使了个眼色。 “慕宜,今日新开封好几种花茶,你去看看有没有爱喝的。” 慕宜没心机,起身便随结香往茶房去了。 她一走,月蔷便压低嗓音,告状般地说:“今天四姑娘在曹家做客,吴娘子问四姑娘喜欢什么样的郎君,结果四姑娘说,想找个倒插门的,吴娘子的内个亲戚就隔着屏风在外厅听着呢,四姑娘说完后,外头原本闲聊的郎君们默声了好一会子。” “真这么说的?” 月蔷苦着脸点了点头。 徐慕欢算是明白了明州府的媒婆为何躲着徐慕宜走。 “吴娘子如何说的?” “吴娘子也懵了,愣是缓了好一会子。” 慕宜这回答确实无礼,不是倒插门不可以,只是这样特殊的要求,起码得跟媒人讲好。 尤其是吴涯给介绍的郎君,恐是个家世、相貌、学识都过得去的,突然提倒插门,岂不唐突。 …… “你怎么非要找个倒插门的夫君呢?” 慕宜回来后,慕欢拉着她问,尽量保持笑容,沉住气。 “为什么不能?” 徐慕宜眨着眼睛说:“男人爱女人,各爱一类,女人爱男人也如此,二姐你最看中郎君是否上进,三姐看中品行才学,大姐看重是否尊重她,我就这一个要求,为何不可?” “我不要离开家,要在明州侍奉母亲,我已经得到闻溪女学顾先生的认可,婚后可以在学堂像她一样任教,如果不是一个倒插门的男人,能同意这两点要求吗?” ‘那确实不能同意’慕欢心里暗想。 别说长宁府这样的勋爵人家,就算是李家这样的商贾人家也不许年轻媳妇抛头露面,何况吴涯介绍的一心入仕的郎君。 “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人呢?” “那我便不嫁了。” 慕宜打定主意的说:“反正女子初婚过了二十不嫁,要么父母获罪要么每月向官府交纳一钱银的罚金,我也缴得起。” “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慕欢只是感慨她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想法。 慕宜有些伤感的摇了下头。 “二姐你可还记得孙令君?” 慕欢当然记得,当姑娘时她们虽不亲,倒也熟识。 “她前年死了。” 徐慕欢心神一惊,孙令君不过与自己差不多大,竟香消玉殒了。 “你嫁人走后孙姑娘与孙老爷门下一个秀才相恋,孙家不同意,一是不愿提携,二怕那秀才没前途,硬拆散了二人。” “孙家挑挑拣拣将她拖到十八岁,总算寻了个高门,急忙嫁了,谁想嫁过去婆家苛待她,夫君也冷待她,五年后她夫君以无所出为由将她休弃。” “她回孙家后过的更不如意,哥嫂觉得她是个累赘,她母亲三天两头琢磨让她再嫁,一年后又急忙的给她选了户人家,嫁了过去。” “谁想二婚的夫君是个疑神疑鬼的人,不是怀疑她恋着秀才情人,就是怀疑她跟前夫有瓜葛,日日猜忌辱骂她,孩子也因她身体不好没站住,还不到两年又被休了。” “她母亲非但不心疼女儿,又花大价钱找了明州最能耐的媒婆,要将孙令君嫁到外地去,说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鳏夫。” “孙令君整日惶恐不安,没了孩子也受了些刺激,上元节看灯时家里人没看住,溺水没了。” 徐慕欢简直不敢信慕宜说的是她认识的内个孙令君。 一段段多舛的婚姻只带给她折磨,将一个好端端的人折磨疯掉。 “自那以后,我就在想,为什么女子非要抛弃一切离家嫁人呢?” “我不要嫁去别人家,我要跟一个男人组成属于我们两个的家,母亲说只有倒插门能愿意,所以我要找个倒插门的。” 慕欢不知道是被孙令君的悲惨婚姻吓住了,还是被慕宜畅想的理想婚姻震住了。 反正她是一口应承下来道:“好,二姐帮你找,找一个愿意跟你成家,而不是让你离家的男人。” 第二百三十章 春在枝头已十分 徐慕宜这厢相亲毫无进展,倒是离京的徐慕和,月老打算将她与李继嗣的姻缘做个了结。 故事还得从她离京后往江南去说起—— 徐慕和离京后没有直下江南,而是先往川山渡去,取和兴源一批因河面冰封,无法走水路而滞留在那里的货。 行至惠源客栈时徐慕和拿到了周凡留给自己的信。 “姐姐,喝碗热汤吧。” 这几日气温骤降,阴冷非常,入夜又飘起雨夹雪,月棠心疼徐慕和赶路辛苦,用屋子里的小炉子烹了碗红枣甜汤来给她暖身。 “姐姐眉头颦蹙可是周掌柜那边有什么难处?” 撂了信,徐慕和叹气道:“盘铺子的事情怕是成不了了。” “那咱们还去扬州吗?” 徐慕和倚着窗,望着混着风雨的夜色思考良久,那盏客栈架在门前的灯笼只有零星的亮光,如同微星一般飘飘荡荡的。 “不去了,按第二个计划,我们改道徽州。” 徐慕和果决的提笔给周凡留下一封信,并吩咐月棠道:“这封信明天一早你差个伙计送到周掌柜手上,我们不等他会合,先去徽州,手里的货我会让崔先生在城里找一个镖局送往金陵。” 翌日一早,因倒春寒天气飒冷,风刮起来像是能钻进人的骨头缝。 月棠翻出了最厚的一套斗篷给徐慕和穿,可她还是冷的双唇微紫。 “崔先生,尽快去找镖局托运吧,我瞧这天气不像是要晴的样子。” 箱子里装的都是地毯,虽不像丝绸那样娇贵,但淋湿后也会跌不少价。 本来这批货滞压数月就搭了不少钱进去,再折价恐要赔钱。 “徐娘子?” 慕和正与崔护说话时,听见有人试探着跟她搭讪。 “真是你,我瞧了半天没敢认。” 徐慕和倒是一眼就认出了陆小眉,内个因李继嗣来和兴源找过她茬的陆姑娘。 她身边还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陪同,两人在大堂里用早饭。 “呀,你怎么在这里?” “我夫君去贩盐,大过年的我不舍得与他分开,便同他一起去,正好途径扬州也能玩一玩。” 原来她成亲了,慕和打量她一脸喜色,任谁看在眼里都能想起《合欢诗》里的两句“我情与子亲,譬如影追躯。食共并根穗,饮共连理杯。” “恭喜你。” 慕和向她道贺,心里难免又想起与李继嗣的旧事来。 “我刚听你们说要找镖局托运?” 陆小眉的夫君插话道:“恐怕是不行了。” “今年开河晚,渡口积压了大批的货,全部改走了陆路,本来这渡口附近能走陆路的镖局就不多,如今就算镖局想赚娘子的钱,也没有车马人可用。” 陆小眉附和道:“确实如此,三天前我们跟武安镖局定下的,也得五日后才能走,不然我俩也不会滞留在客栈里。” 这情况徐慕和倒是没料到,心下十分烦忧,预感这批货是非折进去银子不可。 “娘子要不将这批货带去徽州转卖?” 徐慕和摇头,“我答应费掌柜这批货一定送到金陵,如今误期,费掌柜已宽宏不怪罪,若再食言毁约,日后和兴源还有何脸面与恒兴再做生意。” 陆小眉的夫君侃快的建议道:“如若不急这三五日,倒是可以随我的货一同走,下一站到了洛阳再找一个镖局往金陵去。” 除此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慕和忙给钟齐作揖道谢。 因钟齐的货都存在渡口旁的石子库,趁天还未下雨雪,徐慕和不得不组织随行的伙计将自己的几十个箱子也搬到那里去。 徐慕和虽诸事不顺,天公倒也放她一马,直挺到几十箱货都入了库才开始下起雨和雪来。 因雨雪路湿滑,行不得,一行人不得不在石子库附近的屋檐下避避。 “姐姐你看,还有商队往这么来呢,亏了碰上陆姑娘,不然还得在此地耽搁许久。” 眼看着雨雪中十几匹马拉着车匆匆往这边来。 那些箱子虽裹了帆布,可下的这么大,迟早被打湿。 “存不进去了,库都租出去了。” 看库的伙计穿戴着斗笠和雨披过去摆手,示意他们去别的库看看是否还有空位。 “这么大的雨,好歹让我的货避一避,等天晴了再走也行呀。” 出来交涉的掌柜心急的直跺脚。 “我这箱里全是彩罗,最怕的就是雨水呀。” 看库的也爱莫能助,库位都租了出去,没有货主的准许他也不敢开库门。 徐慕和撑着伞走过来说:“把我的库打开,看看还能塞进去多少。” 那掌柜听罢忙千恩万谢的作揖。 徐慕和对绸缎略知一二,怕他的彩罗被雨浸了湮色,又让和兴源的伙计帮忙卸货,赶紧往库里搬。 “娘子是哪家商号?” “和兴源。” 和兴源与金玉商号不知做过多少桩买卖,那掌柜听月棠答后忙笑着说,“您是徐娘子?我是金玉商号的。” 怪不得徐慕和看这个人眼熟,但就是想不起何时见过。 “徐娘子,我们少东家也在呢。” 李继嗣? 徐慕和沿着他指着的方向望去,果然望见李继嗣正跟着卸货的伙计们忙活。 虽有一个掌柜给他撑伞,但这样大的雨雪,他的鞋、裤脚衣摆都湿的一塌糊涂,宽大的袖子也挽了起来。 这么冷的天气,他连件棉的也没穿,只里外两件单的。 李继嗣大概是听了身后的掌柜说,那间库是其他商号好心让的,便准备跟着身边的掌柜过来道谢。 刚扭头望过来,便与徐慕和四目相接。 李继嗣受了雷击一般,寸步挪不动,就这样定定的望着慕和。 “这么冷的天,倒脱了棉的换单的,也不怕冻坏了。” 李继嗣迎风站着,徐慕和掏出自己的帕子递给他,让他擦擦脸上的雨雪。 他黑瘦了不少,徐慕和在他凝视的目光里渐生出泪水来,盈盈的噙在眼眶里,欲夺而出。 重楼烟雨川山渡,别离两载复相逢。 平生慨叹重逢难,与卿同路同归处。 两人上了马车后紧抱在一起,也不管身上是湿的,衣裳还是潮的。 仿佛下一秒就要永远分开般的裹在一起。 李继嗣因这寒凉的天气每一寸肌肤都是冷的,慕和用她温热的唇,暖和的掌心,将自己的体温度给他,焐热他。 终于,他们重逢后,决定摒弃横亘在他俩面前的一切桎梏和繁难,必须要在一起。 …… 翻雨覆雨时,慕和一边的耳环滑落,李继嗣从枕下捡了出来给她戴上。 还是男人的体温更高些,慕和觉得自己像是搂着一个小火炉,她又干又燥的有些渴了,却又不愿意破坏这欢好后依偎在一起的美妙。 到底是年轻的胴体好,李继嗣的臂膀、腰肢如同茁壮的树的枝干般有力。 心里越是这样想,慕和越不舍得离开他的抱着。 她懒懒的闭眸,感觉李继嗣正用指尖捋着她两排眼睫。 “什么时辰了?” 雨雪天阴,也看不出大概时辰来,李继嗣敷衍的答:“还早呢,再歇会儿。” “我晚上还要设宴谢钟掌柜。” 慕和不愿起还是起来了,喝了一大盏水,坐去一旁拆了头发重梳。 “要不你一同去?反正你跟小眉也不是外人。” “你说的钟掌柜是钟齐呀。” 李继嗣已换好衣裳,坐在一旁喝茶。 “我明日启程去徽州,会把库房契书交给崔护。” 不等慕和说完,李继嗣打断道:“我跟你一起去。” “我这次去要耽搁许久呢。” 慕和心想他这么个大忙人,哪有时间陪她逛。 “徐慕和,你不会是想睡了我就拉倒,结一场露水情缘吧?” “你胡说什么!” 慕和略带责怪的瞪了他一眼。 “不行,你得给我个说法,而且我得跟着你,直到咱俩成亲我才放心。” “咱俩成不了亲也不怨我”,慕和撇了下嘴。 “你不用选,我来选。” 李继嗣认真的说:“我不做金玉商号的少东家了,咱俩成婚,我陪你经营和兴源。” “说的像要入赘一样。” 慕和顽笑着推了他一把,却被李继嗣攥住了手。 “要是非得这样才能跟你成亲,那我也接受。” 慕和反握住李继嗣的手,劝他道:“你别这样激动,我们从长计议,等我在徽州办妥了事就一起去李家,请你家中同意,如何?” “我一定要跟你去徽州。” 李继嗣深知慕和性情多疑谨慎,万一途中一个想不开又反悔了,哪还有这么好的机会。 “可你的货不用看着了?” “我是转道回金陵,随着他们走了一段,几十箱彩罗还用我亲自押送,那两个掌柜白吃饭算了。” 慕和拿他没办法,说:“你非要跟着,那跟着就是了。” 她也心想‘自己去盘铺子,带上李继嗣这么个有经验的人,有利无弊,还更有底气些。’ 第二百三十一章 风水轮流转 “徽州,徽州的地方戏不错,还有徽州菜,金玉商号里不少徽州账房,他们的算盘打得最好,还有版画,我之前来这做生意买过几次,带回去送亲戚。” 提起徽州,李继嗣仿佛比徐慕和这个与徽州有着不尽渊源的人还了解。 “你会讲徽州话吗?” 慕和摇头,“我母亲会讲,我也就只能听懂而已。” 总有人说徐家姊妹说话声音好听,其实是明州混杂了徽州官话的发音,听起来温软和气。 “你也带我去舅舅的私塾拜见吧。” “还是我自己去吧,你我的事还没定准,贸然去多无礼。” 李继嗣听不得‘没定准’这样的话,刚想反驳,就被慕和压了下去。 “我的意思是长辈们看重礼数,你就这样上门,舅舅、舅母对你留下坏印象怎么办?” 这样说就顺耳多了,李继嗣点了头说:“好,那就听你的。” “晚饭后咱俩去听戏吧,我知道一家茶楼曲子唱得不错。” 这一路两人不像是赶路做生意,反倒像是一对新婚出游的小夫妻。 “行吧,反正也人疲马乏的,好好歇一宿,攒足了精神再去看铺子。” 慕和一提‘好好歇着’,李继嗣便起歪心眼儿,伸手搂紧了她的腰,腻歪的耳语道:“晚上我去给你按按。” “你别行事孟浪,我还带着伙计呢。” 慕和用胳膊肘怼他,嗔怪。 李继嗣粘起人来就像是狗皮膏药,慕和越推他他搂的越紧,还辩解道:“这不是在马车里么,别人又看不见,晚上我也偷偷溜过去,不让伙计们瞧见还不行。” 两人正打情骂俏,马车突然一趔趄地停住。 “怎么了?” 李继嗣忙打开车帘问驾车的车夫。 眼前的情景不用车夫答也知道怎么了,只见一个孩子躺在车轮前,不知从哪处呼天抢地的跑出来一个妇人,哭喊道:“我的儿,你们碰了我的孩子,赶紧赔我钱给孩子治伤啊!” 换做旁人,在异乡碰见这样的情景恐早就吓得不轻。 可李继嗣是十几岁就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做生意的人,什么骗局伎俩没见识过。 这等低劣的手段,他都不用过脑子就能看穿。 他跳下马车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孩子,其实毫发无损,只假装说压断了脚,在那哎呦哎哟的叫。 “我随行带着医师,最擅骨伤,我马上请过来瞧瞧。” 那妇人见李继嗣不是个善茬,忙护在孩子身前,喊道:“那怎么行,我可信不着你的大夫,给我钱,我们自己去瞧病。” “你是信不着我的大夫,还是怕大夫看出这孩子脚根本没伤,而是拦路讹人!” 那妇人被戳穿丝毫不胆怯,反而站起来骂李继嗣道:“放你娘的屁,这么小的孩子会骗人么,不给钱治伤,我就写状子,到衙门去告你,没完没了的告!” 徽州人善诉讼天下闻名,外地商人碰见这样讹小钱的,大多打发几个钱保平安,免得耽误行程。 “赵梦如?” 徐慕和一直坐在马车上,起初她只觉得这妇人说话声音耳熟,但没认出来。 只能说眼前的妇人与徐慕和记忆里的赵梦如差距太大。 直到细细的端详她骂街撒泼,方才确认这个领着孩子讹钱的就是赵梦如。 赵梦如循声回头看了眼马车上的女人,一眼就认出是徐慕和。 她先是一怔,然后拉下脸来,抱起地上躺着的孩子,扭头就跑。 “快,快追上她。” 徐慕和见她闪身进了巷子,忙下了马车要去追。 “她是谁啊?你认识她?” 李继嗣跟着徐慕和边追边问。 “一句两句说不清,先找到她我再告诉你。” 这巷子本来就是个死胡同,赵梦如也没想到徐慕和会对她穷追不舍,就这样被堵在里头。 “你怎么这副模样?这是你的儿子吗?” 赵梦如还抱着那半大的孩子,倔强的也不看徐慕和,冷言冷语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坏了身子生不出来,何必挖苦我。” “这是赵明廷的种,生他的内个贱人孙姨娘跑了。” 徐慕和记得自己离开赵家时孙姨娘刚怀上,如今孩子也会跑,会说话了。 “慕和,咱们找个地方说话吧,这里又偏僻又冷的。” 徐慕和追的急,下车时也没穿斗篷,李继嗣忙把自己的脱下来给她披上。 赵梦如看在眼里,心想‘这男人还挺在乎她’,并上下打量李继嗣。 徐慕和带着赵梦如去了落脚的客栈,给他俩叫了一桌子吃的。 赵梦如先紧着孩子吃,只是那孩子的吃相仿佛是饿了许久般。 “你这打扮是又嫁了个有钱的男人发达了?” 赵梦如仍打量他二人。 她也是出身布商家的小姐,能看得出两人衣裳的料子很值钱。 “老太婆说你命里带财,真被她说中了,我就比不上你有好命,被人家休了,撵出来不说,还得当冤大头养孩子。” 赵梦如说着说着就哭了出来,慕和忙取出怀里的帕子递给她拭泪。 赵梦如见那帕子送去当铺能换几个钱,没舍得用,直接揣进怀里,用袖口擦了擦。 她抽抽搭搭地说:“赵家的生意越来越差,赵明廷学人家去西域贩丝,结果命不硬遇上匪盗,被害死在外头,连个尸骨都没能送回来,他爹伤心过度一下就倒了,也不知道啥病,没两天就死了。” “两重打击下,老太婆心力交瘁瘫在了床上。” “为了贩丝向族中人筹了大笔的钱,爷俩一死全来要账,将赵家的铺面瓜分个干净,祖屋都惦记上了。” “孙姨娘见势不好,卷了家里所剩无几的金银细软跑了,连亲生儿子都能丢了不要!” 赵梦如说起孙姨娘就来气,用指头怼了下孩子。 可那孩子一心填饱肚子,理都没理赵梦如。 “我记得还有个李姨娘。” “早死了!生孩子内天难产,大人孩子一个没留下。” “亏了没留下,再来一个把我卖了也养不起。” 赵梦如哼了一声。 “要不是我不计前嫌,赵家早绝后了。” 当初最不容赵梦如的就是黄秀英,撵她出去的也是黄秀英,所以赵梦如至今都恨,只肯叫她老太婆。 “原来黄夫人也死了。” 徐慕和喃喃的念叨。 “金锭、银锭呢?” 提起她俩赵梦如更咬牙切齿起来。 “一开始金锭在家伺候瘫痪的老太婆,银锭做些浆洗缝补,也勉强过活,后来老太婆死了,两个人还年轻,不想伺候孙姨娘的孩子,可她们竟丧良心的把孩子丢在我家门口,然后不知逃哪去了!” “我哪有钱养孩子,只能带着他东骗两个钱西骗一口饭的活命。” 说着说着赵梦如恸哭起来,双手捂着脸。 “哪天我也养不起他了,就抱着他一起跳河,死后也去问问他那死鬼老爹,下辈子怎么偿还我的恩情。” …… 吃完晚饭后,徐慕和让车夫送赵梦如跟孩子回去,并没有给她钱。 虽然赵梦如很想让徐慕和施舍她一些钱,这样她的日子也能好过些,但终究没好意思开口, 她心里也怕徐慕和那再嫁的丈夫不乐意。 “你怎么没给她一些钱?”回去后李继嗣问道。 “给她多少呢?几十两还是几百两?” 慕和坐在烛台前撑头叹气。 “你看她现在的样子,肯定是风餐露宿,居无定所,给她的钱迟早要花光的。” 李继嗣坐到她对面,也撑头,看着慕和问,“那你打算如何帮她。” “我去把赵家的祖屋赎回来,让她带着孩子回去住,空余的屋子租出去还能收几个钱,院子里的地都种上也能温饱,总比招摇撞骗的强。” “你不恨她么?” 慕和笑了下,说:“怎么不恨,我还恨赵家所有人,想起和离时他们的嘴脸我就更恨。” “我也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将女儿们带回娘家。” “可你也看到了,如今赵家除了那无辜的孩子就没别人了,赵梦如也得了她该有的惩罚。” 徐慕和还是念着些赵家的好处的。 “和离后我虽没拿赵家一分钱,可彩礼赵家也没要回去,折成的银子,慕礼成婚,我早年做生意也用了些。” “你不是常说,涌泉之恩涌泉相报,我既得了些赵家的好处,也得还给赵家,这才算与赵家彻底算清,再无瓜葛。” 徐慕和想帮赵梦如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对赵明廷的真心。 慕和不止一次怀疑过赵梦如要嫁进赵家的动机,无非就是贪图钱财。 可如今看来,内间宅子里的女人中,曾经对赵明廷存有真心的也只赵梦如了。 “你借我些银子吧,我怕盘下赵家祖屋后再去盘铺子钱不够。” 李继嗣故作惊讶表情,打趣说:“你管现任夫君要钱去帮衬前夫的孩子呀。” “你要是真心因这件事恼我,算我白认识你。” 见她一点没笑,李继嗣忙说:“开玩笑嘛,怎么不禁逗了。” “谁要你用这事儿开玩笑,我跟赵家什么时候有过高兴的事儿。” 李继嗣知道她跟赵明廷的仇怨,忙摩挲慕和的背安抚。 “好,这次帮完他们,彻底算清,再不提一个姓赵的。” 见徐慕和脸上有了笑影儿,李继嗣用手背蹭着她的脸颊说:“若是你一开始就遇到的是我该多好,就不用遭那些罪了。” 徐慕和噗呲一声笑了。 “那会儿你才十二三岁吧。” 慕和握住李继嗣的手,脉脉含情的说:“可我喜欢现在的你,更成熟、更坚定。” 李继嗣心想‘慕和说的也对,他们不是早就遇到,持续暧昧,可终究要经历过这么多风浪,才彼此情根深种。 第二百三十二章 琴边衾里总无缘 “王妃,这是长宁府所有用工的名单,除东西两府、别苑之外,连庄子、铺子、家祠等都含在内。” 月蔷和惠灵按照徐慕欢的要求将每人所司职责、等级、身份、姻亲皆在图谱上标的清清楚楚。 这份名册拿在手里足足像一本书那么厚。 徐慕欢先是粗略的翻看了下,摇头说:“跟我预料的差不多,弊病不从根源上除,怠工也整治不了。” 她翻开其中一页,指给月蔷她二人看,“就拿栖霞苑来说,到月棱这一级还算职责清楚,再往下,这七八个女孩子养在屋子里没一个明确的活计。” “如果说这些丫头还小,可其中三五个都没有大丫鬟来教导,整日去园子里闲逛,招猫逗狗、东长西短,什么时候能带出手来独当一面。” 徐慕欢面色不悦的将名册合上。 “名册放在这,我要仔细的看一遍。” “还有!” 月蔷和惠灵都提起了精神听。 “接下来我要重定府内的各项规矩,比如举荐选人,谁家里有个亲戚在府里当差那他就能随便进来,乱成一锅粥,家世、背景、人品、才能概不调查,留下多少隐患。” “还有重中之重的提拔,也是靠亲戚、熟人提拔,从前邱氏还敢标了高价来卖。” “月银就更是糊涂账,全凭年岁、资历,怪不得都不肯干活,做事挑挑拣拣。” “你们两个回去也仔细想想,替我分忧。” 月蔷和惠灵退下后,慕欢又捡起了名册去抱厦里的小书房细细的看。 俞珩今日休沐,又难得没公务,一早就带着阿元去城郊骑马了,父女俩连午饭也没回来用。 眼看天色渐晚,两人方才高高兴兴的回家。 照旧是人没到东西先到,一包片好的香酥鸭放在案头,慕欢一抬头,还有父女俩笑嘻嘻的脸。 “今天可算是玩尽兴了吧!” 慕欢用帕子去蹭阿元脸上的尘土,看着女儿漂亮的脸蛋笑着问。 骑马这事儿小丫头念叨小半个月了,奈何俞珩就是忙,抽不出空闲来。 “娘亲,今晚吃什么呀?” 慕欢一愣,回头看了眼天色,叹气道:“都这个时辰了,我只顾着忙,问问小海今天准备了什么吧。” 俞珩伸头看了眼桌上翻开的名册和慕欢写好的几张纸,唠叨她说:“别累坏自己,能让月蔷她们做的自己就不要操劳了。” “家里再不立规矩都乱套了,让月蔷、惠灵去管,她们管得了那些老奸巨猾,不在主子眼前就嚣张乖戾的嬷嬷、媳妇们么。” “我原本打算等生完孩子再管,可一想明年出了孝,又该张罗鹭鹭的婚事,填补嫁妆,更没闲暇。” 结香和小海领着丫鬟们上菜,小山子端了水盆来伺候慕欢洗手。 晚饭厨房备了鱼丸菽乳汤、炸鹌鹑,用肥瘦正好的羊排做的粉蒸肉,还有蒿菜杆儿、蘑菇、鸡脯丁子炒的两样菜。 “昨儿元姑娘说想吃奶油榛果卷酥,中午就备得了,结果姑娘没回来,全让二哥儿吃了,这是厨房晚上新做的。” “给太子选妃的事儿进展如何?” 慕欢边吃边看着结香和奶母给澈儿喂饭,随口问了句。 “陛下还是坚持芳菲为正妃,解氏为侧妃,太子也坚持不娶芳菲,他又不喜欢县主,如今父子僵持不下,我们劝了也没用。” “太子为何就是不喜欢芳菲呢。” 慕欢刚嘟囔一句,阿元便接茬,用她脆生生的声音说:“端哥哥喜欢芳菲。” 两个大人无不惊慌的看向阿元。 “你说什么!” 阿元当然不知其中利害,也不知自己泄露了天机。 “靖哥哥不喜欢芳菲,端哥哥喜欢芳菲。” 原来太子执意不娶李芳菲为正妻的原因在这,夫妻俩面面相觑。 “阿元,这些话不能乱讲,你听谁说的?” “芳菲呀,我跟她一起玩的时候她说过她喜欢端哥哥。” 说罢阿元举着一个鹌鹑腿儿肉大快朵颐起来。 过了年李芳菲也虚年十一了,情窦初开也有可能,可就算太子不选芳菲,成端跟阿元还有婚约的呀。 事情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 徐慕欢有点慌张的看向俞珩,见他也是眉头紧锁,没食欲的撂了筷子。 “他俩见过面吗?” 俞珩憋了好半天憋出一句话。 “见过吧” 慕欢也记不得,大人们一直觉得孩子们都还小,谁会刻意理会。 “见过!” 阿元又消息灵通的样子,一口咬定说:“见过好几次,我们在离宫射圃,芳菲和端哥哥玩的可好了,还有在宫里划船内次,还有母亲跟王娘子去照顾小公主时,芳菲还跟端哥哥在御芳园里堆雪人了呢。” 徐慕欢忙抓住女儿的手,叮嘱道:“阿元,这些事你只跟母亲和父亲说就行了,跟旁人一个字不许提!” 阿元点了点头,毕竟她还小,不理解什么是女儿家的清誉。 “我原以为太子心思沉重,不娶芳菲是对潜邸旧部心有忌惮,看来太子仁厚至极,为了弟弟和芳菲的名誉守口如瓶。” “欢欢,明日你去王家一趟,这事儿再僵持下去无益处。” 慕欢又瞥了眼无知无识只顾着吃饭的女儿,苦笑着说:“本来以为定了个好姑爷,谁想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倒是有点后悔推了长公主的大媒咯。” …… 王桂英对徐慕欢的来访很意外,自从李芳菲参选太子妃,两家就为了避嫌减少往来。 官眷中无风尚起三尺浪,都知道她二人平素交情深,若照旧往来,不知生出什么流言蜚语。 王桂英知道徐慕欢是个最聪敏谨慎的人,她突然登门必有要事,故接到帖子后便洒扫以待。 “你差人来叫我去不就得了,挺着肚子还不忌讳车马劳顿。” 王桂英亲自出来迎,扶着她往自己的小院去。 “我家里人多眼杂,你这里清净,适合说话。” 慕欢朝她使了个眼色。 王桂英得了暗示吩咐道:“宝镜,你去外头守着,我要跟徐娘子说体己话,其他人都不必伺候了,退下吧。” “什么事儿呀,这么吓人。” “你家里知道太子与陛下因芳菲为妃的事情僵持不下吗?” 王桂英点了下头。 “我哥哥昨晚还在我这坐了好一会子,苦恼太子为何瞧不上芳菲,还怀疑是李茂时私德不修的缘故。” “我劝他不要瞎想,其实我心里也没底。” 徐慕欢听她这个口气,似乎王家对李芳菲参选太子妃抱了厚望。 恐怕要大失所望了。 慕欢只能为难再三的说:“昨天晚饭我问宗璘选妃的进展,谁想从阿元口中得知,芳菲和端王殿下似乎感情不一般。” 王桂英脸都白了。 “怎、怎么可能呢!” “你的意思是太子因此才不要芳菲的?” 慕欢也不敢确认,虽然说得有鼻子有眼,可阿元毕竟是个孩子,谁敢笃信她说的。 王桂英皱着眉自言自语道:“不然也解释不清为何太子宁肯要解氏也不肯要芳菲,一定是知道了端殿下和芳菲有私情,不愿意夺人所爱。” “小孩子而已,慎用私情二字。” 慕欢忙打断她。 “那你们家?” 王桂英突然想起来成端跟阿元可是定过婚约的。 “现在重要的是怎么解决这件事儿。” 徐慕欢虽然失了俞成端这么个姑爷心里惋惜,好在阿元还小,从长计议还来得及,如今棘手的是如何将选妃的风波平的两全其美。 潜邸官眷里,王桂英和徐慕欢最为亲厚,故将心里话与她说道:“不瞒你,王家对芳菲这次选妃寄予厚望。” “而且得知陛下也青睐芳菲后更是如此,方才我听见这个消息,心里又惊又慌。” “若芳菲和成端的事情是真的,就算太子肯接受芳菲,我王家哪有脸去结亲,这不成了攀附巴结储君。” “王家是世代忠良,李茂时虽然私德有亏,但也不是献媚之辈,断然不肯落得这样一个名声。” 王桂英满脸坚决。 “我去跟芳菲确认心意,如若确有其事,我自会入宫求见舒后。” “只是委屈了阿元。” 王桂英神色满是愧疚。 芳菲做不成太子妃,但好歹能捞个王妃,长宁府才是落得一场空。 简直是鸠占鹊巢,有亏君子坦荡。 “姐姐,端殿下若真倾心芳菲,以我跟宗璘的心气,岂能舍得阿元委屈下嫁,你我的心境是一样的。” “好在阿元还小,若是到了非谈婚论嫁的年龄才出了岔子,那才了不得。” 徐慕欢带着深意的拍了拍王桂英的手。 “姻缘这事儿向来天意大过人愿,两家莫要因为这件事生了隔阂才好,也不要因误会,伤了四个孩子的感情。” 徐慕欢如此大度,说的王桂英更是无地自容。 她这会子只想马上将李芳菲抓来仔细拷问个究竟,不然难以平息心里的怒气。 第二百三十三章 禁庭春昼 “母亲,这个衣裳好烦。” 阿元坐在马车里左动动右动动,不一会儿小脸儿就愁成了包子状。 “怎么会呢,你不是还说这套深衣漂亮吗?” 慕欢将女儿纠缠在一起的头发和耳环理顺。 “美丽是不假,可是它像粽子叶,把我裹得牢牢地,不自在。” 听她抱怨,徐慕欢笑着安抚道:“入宫赴宴不仅衣裳要遵礼,宴上还要懂礼,阿元千万不要忘了嬷嬷教的规矩。” “宫里的女人真可怜。” 阿元撇了下嘴说:“这粽子叶我们只需穿一会儿,她们却要天天穿。” 徐慕欢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提醒道:“你忘了之前母亲与你说过的话了?祸从口出。” 阿元忙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母女俩相视一笑。 舒皇后率众命妇、宗室贵妇已在城郊行亲蚕礼,明确了她皇后的地位。 亲蚕礼后不过数日,太后便迫不及待地又召集众人入宫宴请,此举无非是想彰显中宫虽有新主,但她这个太后仍然威信不减。 太后的下马威是给舒皇后的,但今日宫宴恐另有厮杀。 李芳菲虽退出了太子妃的角逐,内定给了端殿下,可仍有三位待选,今日长公主、抚远公夫人,还有贾煜的母亲卓盼一同受邀出席,这场宴不仅是舒后的鸿门宴还是这三家的修罗场。 慕欢看了眼无知无识,一心只烦恼衣裳的女儿,暗中思忖‘亏了她还小,不在参选之列,不然自己也要被卷进去了。’ 长公主与舒后有过姻亲之约,虽碍于太后不敢张扬,内里还是有交情的,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算是占了个地利。 贾煜是贾璜与卓盼的嫡女,有两大氏族撑腰,占尽天时。 抚远公府解氏虽出过皇后,可因私下圈地占地被朝廷收拾了一通,虽不像被查抄的抚宁公府,长兴侯府那般彻底破败,却已式微,不复往日风光。 如今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又有太子的青睐,解氏也算占了个人和。 三家虽各有优势,却也各有各的难处。 贾煜虽风头一时无两,但俞铮夫妇和太子都不中意她,尤其是陛下。 解节虽不招人讨厌,可惜太子在朝中能力还不足以一言九鼎。 至于敬和县主,地位更是尴尬。 她母亲长公主既不想放弃太子妃之位,又不敢得罪太后打压贾煜,心中几多辛苦只有她母女自己明白。 选妃的局面虽已激烈如此,徐慕欢反倒不替俞珩忧愁了。 比起妃候选们都在暗中较劲儿,如今摆在台面上厮杀,俞珩就彻底成了局外人。 尤其是李芳菲退出后,俞珩与妃候选们更是没了交情,长宁府可以放平心态,安心看戏。 …… “人家怀孕有长胖,你怎么反倒瘦了?” 裴翠云许久未见徐慕欢了,乍一见她,除了多了个肚子,跟怀孕前没什么变化。 “我害喜厉害,都这个月份了,东西吃不相应还吐。” 慕欢笑眯眯的摸着自己肚子说:“吃进去的内点也都养他了,自然就胖不起来。” “肯定是喝保胎药的缘故。” 江映霞极有经验的说:“我上一胎就是,一喝保胎药就恶心,后来停了就不吐了。” “可大夫说得把这个月喝完。” 内个保胎药难喝到慕欢只说起它都觉得嘴里发苦。 王桂英看着慕欢虽然瘦,但气色、精神、体态都极好,便问“你胎相这么好还用喝保胎药呀。” “两个月时见过红,还以为坐不住,是一直喝药才转好的,故不敢停,大夫本来打算让我喝足八个月,前些日子诊脉才改口说这个月喝完停了也可。” 正闲聊着,明宪长公主似笑非笑的过来,众人给她见礼。 往日她是懒得跟潜邸官眷多说一句话的,想必是因选妃的事情与其他女眷较劲儿,受了冷落才想起慕欢她们来。 “长宁王妃真是犯而不校,与王娘子还这么亲热。” ‘她这个人可真是傲慢,永远目中无人的架势’慕欢心里咬牙骂她,脸上却笑容不改。 倒是王桂英听罢长公主这挑拨的话,脸色渐渐冷下来。 “长公主这话我倒是不懂了。” 慕欢四两拨千斤,“我又不是太子的母亲,跟着瞎操心什么呢。” “我若是舒后,芳菲这样的好孩子,嫁给哪个儿子不都高兴么。” “那你女儿呢?” 长公主又瞟了眼王桂英,“白白的丢了王妃之位啊。” “孩子这么小,本来就是过家家的事儿,而且阿元将来若是争气,能让陛下封她一个郡主当当,像长公主这样立府,再聘郡马,还稀罕什么王妃之位。” 王桂英想起之前长公主为扫清妃候选,心机的四处保媒拉线,帮腔道:“选驸马和郡马长公主最拿手了,还热衷于保媒,又是宗室亲戚,将来阿元选婿,可得让长公主操操心。” 俞明宪本以为王桂英和徐慕欢必定交恶,碍于名声不肯撕破脸皮罢了,所以特来挑拨,看热闹。 谁想她二人丝毫不受影响,反讥诮自己一番。 俞明宪冷了脸,转身不理她们,踅摸其他人去了。 …… 设在昭阳殿的宫宴颇有讲究,任谁都能看出些门道。 后宫诸妃嫔里太后只请了谨妃和孀居的解妃来,还安排两人紧挨着坐。 贾明淑虽无宠,可贾家势大,她仍光彩照人。 解妃就相形见绌了,穿戴逊色不说连精神都怏怏的,想她一个年轻孀居的女子,家族又失了助力,自然心如枯井死水。 慕欢与王桂英虽挨着却与潜邸女眷分来开,舒后与长公主在太后左右。 不知是因氏族式微还是争太子妃位的缘故,抚远公夫人照比以往坐的离太后更远些,竟与靖安侯夫人对坐。 “若华,你虽孀居,但年纪尚轻,倒比我这个老人家穿戴还朴素。” 众人未料到太后一开宴就以解妃为靶子率先打压,让解家下不来台。 “太后,别说若华姐姐了,像我这样无宠的妃嫔,还不是看内侍省脸色过日子,内点子月奉还不够做身新衣裳的。” 贾明淑看似给解妃抱不平,其实在跟太后一唱一和。 长公主哼笑了一声,反问“看人脸色,你还穿的如此光鲜。” 贾明淑得意一笑,“殿下有所不知,若不是父亲溺爱我,多有填补,我还不得像若华姐姐这样寒酸。” 贾明淑说话失礼,挤兑解妃,太后反倒高兴。 笑着说:“是啊,人人都以为当皇帝的女人,太子的女人风光,可宫里的寂寞和辛苦谁又看得到呢,没有家族的助力,也不好过啊。” 太后对解节争当太子妃很不满,故意给解氏上眼药,当面羞辱。 果然解妃和抚远公夫人脸色很是难看。 可解家已背水一战,才不会被太后三言两语讥诮就放弃了。 解妃笑着反击道:“都说太后疼晚辈,竟是偏疼的,我与舒后都不像谨妃妹妹有闲钱,可我与舒皇后一比简直是九天凤和梁下燕了。” 抚远公夫人马上帮腔:“可不是么,在宫里也好,寻常人家也罢,还是得有夫君的喜爱。” 贾家讽刺解家没落,没实力争太子妃位,解家就反讽贾煜不得太子喜欢。 “说的很对,不受宠也罢了,若是再惹君王嫌恶,可不得了。” 长公主又开始装傻充愣。 贾家攻击解家她递刀,解家反击她又拨火,恨不得坐收渔翁之利。 场面上来就这样热闹,徐慕欢与王桂英对视一眼,笑她们如此疯狂。 “王娘子,令嫒的婚事定了,恭喜你呀,听说端殿下跟芳菲也算青梅竹马呢。” 王桂英正看热闹,不知怎的卓盼就把战火引到她这边来了。 王桂英心虚以为卓盼听了什么流言来发难。 舒绾见势忙接过话头,说:“他俩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一处玩过,难得性情相投。” “还是皇后看得通透”,卓盼笑着附和,“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不如性情相投。” 长公主脸色不好看,她知道卓盼是说给她听。 “徐王妃,你女儿明鸾还未定亲吧。” 太后这样一问,徐慕欢心里直紧张,若当场给阿元配个女婿可不得了。 又是舒绾出来帮忙拒了,说:“阿元这孩子自小身体不好,刚出百日就得了场大病,差点没挺过去,请了高人来算过,说是不宜早婚。” 贾太后对做不成媒稍显不悦,瞥了眼舒绾说:“皇后对这些孩子真是比她们母亲都了解。” 徐慕欢觉得这一场宫宴她可来值了,好吃好喝不说还有好戏看。 如今妃候选中全是与太后沾亲带故,或者曾经沾亲带故的人,她们竟打成一锅粥。 可见太后为首的势力也没那么无坚不摧,一个太子妃位就全然瓦解了。 待来日,抛给卓、贾两家一点纠葛,戏才更好看呢。 第二百三十四章 有意种花花不发 宫宴上妃候选们都不退让,也谁都没得到便宜,不管是嘴上的便宜还是实在的便宜。 不过这种有实在利益的事情,各方皆不退让也正常。 立一个合心的皇后,朝中拉扯了两年,如今立太子妃,哪是三五天、个把月就能完的。 长公主回府后忧心忡忡,显然舒后不反对敬和做太子妃已经不够了,她必须让敬和再多一分胜算,才有望在角逐中稳赢。 “让你平日多与太子交往,你都当成耳旁风,堂堂县主还不如没落的国公府丫头。” 见女儿不急,只自己急,俞明宪有些恨铁不成钢。 敬和也委屈呀,故丧着脸说:“母亲,俞成靖没看上我,难道成我的错了?” “是他没眼光,解竹君有什么好的”,嘟囔着骂道:“王八看绿豆。” “行啦,少口无遮拦的”,长公主瞪了眼女儿。 “敬和,太子妃的位置对你我来说都很重要。” 俞明宪叹了口气,“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决心成为下一任贾家氏族的家长,继承太后的权势,而不是像那些被联姻出去的公主一样,一辈子成为夫家招牌、面子,被边缘化,被遗忘,窝囊的活着。” 所以俞明宪选了地位较低微,庸碌无为的驸马下嫁,这样哥哥们就不会忌惮她是谁的儿媳、妻子,在太后心里她也还是最亲的女儿。 “我跟贾璜比了这么多年,若他的女儿成了太子妃,储君之妇,我岂不是白白经营。” “母亲,其实我的身份最尴尬,贾煜和解节即使做不了太子妃,她们还可以做侧妃,可我不行,我是县主,长公主的女儿,不可能做侧妃的。” 敬和看得通透,比起另两个妃候选,她才是没退路的一个。 “要不您找太子谈谈吧。” 敬和提议道:“说服俞成靖让他立我为正妻,解节为侧妃,将贾煜踢出局。” 俞明宪思忖稍许,慎重的点了下头,心想‘是摊牌的时候了’。 …… 俞明宪要跟太子密谈,肯定不能大张旗鼓的叫他来长公主府,直等到芒种时节太子去无相寺祈福还愿,才得了个密会的机会。 佛门清净之地,幽静的禅房内,俞成靖应姑妈的邀约前来。 禅房内没有旁人,只俞明宪和两碗好茶在案,还燃了一炉佛香。 “这个禅房是太后在做贵嫔时就住过的,后来每次我来这里上香,也会在这间禅房休息,在这不会有人打扰。” “长公主想说什么就开门见山吧。” 面前的俞成靖虽虚年只有十六岁,俞明宪却不敢拿他当小孩子来看。 照太后说的,他面有贵相,虽年少却有威仪,连朝臣都说他少有谋略,慎言且持重。 “殿下为何不考虑立敬和为太子妃,解氏为侧妃。” 长公主又说:“以太子现在的实力,想凭一己之力立解节为正妃,恐万难达到。” “殿下该纠结的是贾煜为正还是敬和为正。” 俞成靖反问道:“两位表妹有何区别?” 话题终于切入肯綮,俞明宪喝完这口茶说:“全然不同。” “贾煜是太后、卓家期许成为太子妃的人选,而敬和只是长公主的女儿罢了。” “姑妈不也是太后的女儿?” 俞成靖唇角含笑,且笑的颇有深意。 “我是太后的女儿,朝中的长公主,可我不是贾家人,更跟卓家更没什么关联,贾煜的妹妹可是早就定给了卓威的儿子。” 一直以来长公主都以太后的爪牙这个面目示人,又显得跟卓家走的很亲近。 然而今日,俞成靖看见了长公主亮出的底牌,她不仅与要与贾家下一任家长贾璜争权,还不打算视卓家为盟友。 “如今外人皆知姓贾的比姓俞的宗室还风光,却不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朝中有实权的除了贾璜,全是卓姓人。” 长公主叹了口气,“也怪贾家人没几个堪用的。” “我真怕哪天太后没了,卓家反客为主,姓贾的要看他们脸色过日子了。” “我的女儿即使成为皇后,我也还是长公主而已,既无法出仕做官,也不能妄议朝政,无非求的就是府内麾下的人一直活的体面,孰轻孰重殿下该看清楚。” 俞成靖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 长公主这半是示弱半狡诈的说辞,他也只是听听而已。 “姑妈不必妄自菲薄,有皇祖母这样的女杰在前,谁敢小看女人呢。” 长公主稳住心性,拿出第二计。 “靖儿,太后是绝对不会看着解节为正妃,贾煜为侧妃的,以我对太后的了解,若真到了局面不利之时,她会找一个年纪小你许多的贵女为正妃,让贾煜和解节都为侧妃。” “太子妃之位虽有主,但因年纪小迟迟能不能入府,傀儡罢了,等正主长大,侧妃们早就有了子嗣,地位稳固。” “内天在宫宴上,太后可是过问长宁王妃的女儿许了人家没有,要知道长宁王的女儿虚年也才十岁。” 长公主母女能算计到的,俞成靖也不会忽视。 故长公主抛出这个说法时,俞成靖仍淡定的说:“贾煜若为侧妃我与贾璜也是各胜一半,只是姑母注定败局,因为敬和的身份,她注定做不了侧妃。” “还有姑妈肯定会错了太后的意,以十三叔对女儿的宠爱,我母后与徐王妃的交情,她是就是选年纪小的贵女为太子妃缓解局势,也不会贸然选长宁王的女儿。” “若长宁府真被逼急了,也许还会拥立解节自保也说不准。” 两步棋都没能将住俞成靖,长公主反倒自己被将了一军,她有些沉不住气了。 “看来你是笃定要立解氏为太子妃了。” 长公主问罢,俞成靖仍有稚气的脸上是稍瞬而逝的犹豫。 他心里算计的是‘齐王的孙女今年九岁,长惠王女儿今年十一,还有镇守云南西宁公的孙女今年才六岁……’ 这些人选对比敬和县主,是不是更不好得罪,更麻烦。 若真走到长公主说的第二步,倒不如让敬和为正妃,免得局面再搅进来其他势力,能难控制。 长公主看着俞成靖皱眉沉默好一会子,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他起身告辞拜道:“我会好好考虑长公主的建议。” 俞明宪懵了,这孩子是什么意思? 他才这么小,怎么就让人难以琢磨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无心插柳柳成荫 无相寺虽是佛门,但小住几日后并没有让俞成靖静下心来,故从无相寺出来后他就带着几个侍卫、小厮往郊外骑马散心去了。 正值五月好时节,清晨时又落过雨,日晞草露,暖风宜人。 一个近侍建议道:“殿下,赶回城里怕是来不及了,不如就在郊外猎几个兔子、野雉,附近还有家客栈,在那落脚用个午膳如何?” 俞成靖往远眺望,用马鞭指着问道:“内边看着有炊烟,是哪里?” “回殿下,应该是皇庄。” 俞成靖心想,他这番出来正是为了春耕祈福的,既是路过皇庄,去看看春种正好。 “不去客栈,猎些野味去庄子里住上一夜。” 他一夹马腹,带着随从朝前面的庄子去了。 庄子附近的草丛里兔子还真不少,几个侍卫下马追逐一个多时辰就猎到三五只,再加上打得野鸡,收获颇丰。 “你们听,什么声音?” 一行人刚要提着战利品往庄子去,卢小嘉便警觉的提醒。 众人听罢皆握住刀,三个侍卫还搭好了箭。 “……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好像有人在唱歌。” 这歌声也由远及近般越来越清晰,听声音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果然,没一会儿便看见两架马车从远处慢悠悠的驶过来,唱歌的正是一个挑起车帘看风景的小姑娘。 “靖哥哥!” 马车与马上的人错过时,那小姑娘一眼就认出了俞成靖,欢喜的朝他挥手打招呼。 俞成靖也认出了来人是俞明鸾。 “你怎么到这来了?” 马车停住,两人隔着车窗说话。 “我跟姨妈来的,正是芒种时节,姨妈说带我来学学如何打理庄子。” 俞成靖点了下头,她这个年纪正该习闺学。 如何打理庄子,懂庄务是一个大家闺秀必备的。 徐慕礼坐在后头的马车里,她听见说话声赶紧下车来给太子请安,俞成靖也下马还礼。 “王妃可安好?” 俞成靖听说长宁王府四月里刚添丁,遂问道。 “母子平安,前天刚满月,多谢殿下挂记。” 徐慕礼看见随行侍卫提着猎物,便问道:“殿下可是来郊外散心打猎的?” “哦,我从无相寺来,来不及回城,就打算猎些野物去前头庄子落脚,也看看今年的春耕。” “长宁府的丰宁庄就在前面,殿下不如在那里歇脚吧。” 丰宁庄是皇庄,皇上赏给长宁府打理,为了接待徐慕礼和俞明鸾,已洒扫了一遍,在那落脚也不至于太委屈。 徐慕礼心想‘若贸然前去其他庄子,过于简陋,太子恐住不习惯。’ “也好,只是娘子帮忙隐瞒我的身份最好。” 徐慕礼忙笑着说:“遵命。” “那就请娘子引路吧。” 俞成靖一行跟在马车后,一同往丰宁庄去了。 …… 徐慕礼没有暴露俞成靖的身份,庄头还以为他们是王府派来的侍卫和管事。 午饭后还派了几个人特地领着俞成靖他们查看了庄子里几百亩的水田和旱田,溜达了几户专门养猪和养鸡鸭的人家,还特地去了庄子里的学堂看了一圈。 直逛到傍晚,那领路的向导都累乏了才回到住处。 俞成靖奔波一天有些乏,倚在床上翻看屋子里的一本草木图册,上面画的都是常种的庄稼及种子的介绍。 “公子,小郡主要见您。” 外头值夜的侍卫进来报。 “让她进来吧。” 阿元是个小孩子,俞成靖起来后也没有更衣。 “姨妈炖了甜汤,让我送过来。” 阿元还带着一个丫鬟,但她自己捧着汤碗,俞成靖忙接了过来。 俞成靖个子窜得快,阿元这会子才比他的腰高不了多少。 “靖哥哥,你个子长的真快,比内年夏天我们在湖上泛舟时要高许多啦。” 俞成靖坐下来,免得她说话时仰着头。 阿元是越看越可爱,俞成靖伸手扥了一下她垂下来的那条小辫子,笑着说:“你长的可就慢多了。” 阿元撅了下嘴,坐在他旁边。 “我母亲说我不爱吃饭就长得慢。” “靖哥哥,你看起来有心事的样子。” 阿元伸手在他微蹙的眉心轻按了下,“这里一直皱皱的。” 两人足足相差六岁,故在他眼里阿元只是个小姑娘,俞成靖没有防备,只苦笑了下说:“是啊,我有心事。” “那你讲给我听啊。” 她边说边摆弄那条小辫子,上面的一个花绳刚才被俞成靖扥松了。 “你要帮我解决吗?” 俞成靖笑着问。 “我只是小孩子,怎么能解决问题呢”,她很认真的摇了下头,“但是你说出来,可以宽宽心呀。” “我母亲说睡觉前生气上火会伤肝,所以平时她训我从来不在晚上。” 俞成靖放下喝了半碗的汤,撑头看着眼前这个可爱的如同从年画里出来的小姑娘良久,说:“你来给我送甜汤,我已经宽慰不少。” “原来你喜欢吃甜的呀。” 阿元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倒在俞成靖手心里好多橙黄色做成花朵图案的糖块。 “这些糖是用从身毒传来的熬糖手艺熬成的,特别甜。” “本来母亲不让我多吃的,但这几日我要喝药,才许我带几颗在身上,都给你。” “你不高兴了就吃一颗,虽然不能解决问题,但可以宽心呀。” 月蔷见天色不早了,虽然阿元还小,但久留也不好,便打断他二人劝道:“姑娘,殿下也累乏了,该歇息了,咱们回去吧。” 阿元听话的起身,并朝俞成靖做了个万福礼,拜别道:“明早你肯定早早就走了,我就不来送你了。” “阿元!” 俞成靖突然叫住了她,吩咐月蔷说:“你先出去等,我跟小郡主说两句话。” 就剩他二人时,俞成靖问道:“你觉得敬和姐姐如何?” 阿元想了想,说:“她蛮好的呀。” “你不觉得她骄傲?” “京中世家贵女大多这样呀,连女学里的先生都说,女子是要有些气节的。” “可是别人看起来都是谦卑宽容的啊。” 阿元听罢笑起来,又说:“靖哥哥,那是因为她们不想让你看到这一面,但是敬和是县主,她身份高贵,即使在靖哥哥面前也无须故作谦卑。” “那你呢?” “我像是乖孩子吗?” 俞成靖是见识过阿元的野性的,与京中那些闺学严苛的女子比起来,她像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般原始。 俞成靖被她逗笑了,伸手又去扥了下她的小辫子。 “你又把它扥松了”,她略带苦恼地埋怨。 “那在解节和敬和中选一个做好友你选谁?” “嗯……敬和吧”。 阿元想了想说:“我对敬和还算了解,但解节不太了解,做姐妹当然是选一个了解的人呀。” 阿元虽小,但她说得对。 选盟友要选了解的一个,了解越少,不可控的危险和变数就越多。 敬和虽有缺点,但确实是俞成靖最了解的一个,而其他女子,他甚至说话都没超过十句,优点未必真实,缺点一概不知。 “今天我跟你说的话谁都不许告诉。” 俞成靖伸出尾指要与阿元拉勾。 “好,我谁也不说”,她慎重的点头答应道。 第二百三十六章 车如流水马如龙 因东府里俞璋的孝还没过,西府也不好大张旗鼓的办满月酒,但不耽误成群的人来长宁府看孩子。 一些关系近的亲戚、朋友来也罢,可那些盼着走关系,借机套近乎的远亲、半生不熟的人也接踵而来,徐慕欢应付的心神俱疲。 人家打着看孩子的名义来,慕欢也不敢怠慢,可怜她整日披红挂绿的像庙堂里的佛爷,端坐在那被人看来看去,还得面带笑容,无奈她刚出了月子就要遭这份罪。 “这孩子叫什么?” “明螳,小名儿叫二螂。” “哟,这名字取的特别,还是个厉害的螳螂。” 这个二舅奶奶慕欢也不认得,是太妃内边的亲戚,还带着她的侄媳妇、儿媳、孙女等等一大堆女眷一块来,挤的偌大的靖熹斋都拥挤起来。 “满月内天正好赶上芒种,俗语说芒种日、螳螂生,王爷就给取了这个名儿。” 提起俞珩,二舅奶奶忙问道:“怎么没见王爷影子呀,我这个舅奶奶来了,他还不赶紧出来请安。” 见太妃看了眼她,徐慕欢忙答道:“哦,王爷公务忙,除了到婆婆这请安,我都抓不见他的影子。” 其实俞珩是躲了出去,就怕这些远亲里有像万娘子那种来找他走关系的。 故明螳满月前后他就日日躲出去,要么就是躲在内书房,除了至交亲友一概不见。 “我呀,要见他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二舅奶奶开始露出她的本来面目了。 “我这侄儿,就是美霖的郎君”,她指了下随同来的侄媳妇,说:“他可是个秀才,前一阵儿有个大商号里的大掌柜相中了他,开出好高的价钱请他去做账房先生,我寻思那可不行,他一个秀才怎么能去做生意呢,我便做主说,到珩哥儿门下当个门客,或者让珩哥儿给找个秘书郎之类的官做做,才是正经。” 慕欢听罢心里暗想‘还秘书郎,她以为吏部是她家开的,朝廷是她家二门,想进就进。’ 而且二舅奶奶的侄媳妇看着得有四十好几,她侄儿指定是考了半辈子都没能考中举人,如今快五十了,考不上泄了气,就惦记着这个发达的亲戚。 “亲戚里道的,怎么能委屈在门下呢。” 慕欢勉强笑着说:“不如在家开个私塾做先生,教书育人还体面,将来桃李天下,我们王爷也跟着沾光不是。” 毕竟是太妃的亲戚,慕欢在婆婆面前怎么也得给面子。 “当孩子王有什么前途,咱们珩哥儿这么出息,成了封疆大吏、一品大员,让他父子爷们都跟着珩哥儿干。” 她这口气吓得太妃喝茶都呛了一下。 来一个不够,还得解决他们家祖孙三辈儿。 “要不这样吧,桥南庄还缺一个管事,不如请大哥过去帮忙?” 慕欢也留个心眼儿,这桥南庄是太妃嫁进王府时带来的嫁妆,反正是太妃的远房亲戚,要祸害也可着太妃祸害。 “这……” 二舅奶奶和她侄媳妇似乎不太满意,两人面面相觑。 本来还盼着得个官做做,居然给发配到庄上去,连王府里的管事都没捞着。 “二舅奶奶,这桥南庄啊是个好地方,大哥识文断字还能帮着管管帐目,这也是替王爷分担呀。” 慕欢夸了两句好话,盼他见好就收,这个位置还是慕欢硬塞的,舅奶奶要是不满意也没其他的。 好在明螳突然地大哭搅乱了局面,月蔷赶紧把孩子抱了过来给徐慕欢哄。 “肯定是该吃奶了,奶娘还说早上哥儿吃的少,让早点抱过去。” 月蔷机灵的给徐慕欢找脱身的机会。 “母亲,那我就带着二螂去喂奶了。” 太妃也不想管这些烂事儿,见她有了借口就让她赶紧去了。 …… 主仆俩出了靖熹斋,被慕欢哄了两下的明螳马上不哭了,打个哈欠后又开始睡起来。 慕欢亲了亲他的额头,笑着说:“你可真会挑时候,救了你娘亲一回。” “姑娘,太妃怎么总有这样的亲戚呀,她可是公主和侯爷的女儿,都难登大雅之堂的样子。” 月蔷撇了下嘴抱怨。 感觉这些人比起程娘子家来打秋风的嫂子还吓人。 “皇帝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 徐慕欢稀罕的目光一刻不离开明螳,说:“这二舅奶奶一看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得不能再远的亲戚,万娘子到了年节还来走动过几回,我回京也两三年了,还是第一回见她。” “指定是在家捋了好几年,发现能跟王府挂上边儿,赶紧跑来的。” “姑娘,那真准备让二舅奶奶的侄儿去桥南庄吗?”月蔷担心的问。 如今府里正在整治怠工的问题,她跟惠灵正在重新立规矩,这会子有个人走后门进来,岂不是打了自己的脸。 “放心吧”,慕欢朝月蔷使了个眼色。 “桥南庄是太妃的嫁妆,那庄子里上到庄头下到管事,全是太妃从娘家带来的老仆,各个根深蒂固,里头关系繁杂,他去了也搅不起风浪,想躺那吃闲饭又没人肯惯着他。” “况且桥南庄的银钱都是太妃的私房钱,因他损了亏了也是凭太妃的意思处置。” 月蔷有点担心的问,“姑娘,那你不怕太妃记恨你,把这么个人安排到她的庄子里?” “我这是恭敬她才这样做的。” 慕欢撇了下嘴,说:“王府的庄子就这个桥南庄最小,换个别的送去,出了事损失更大,太妃岂不更心疼。” “因为万娘子的事儿太妃很是不悦,要不是当时我怀着明螳,肯定要叫我过去训斥一顿,把这个人再轰出去,岂不是不给太妃台阶下。” 提起万娘子月蔷忍不住笑了起来。 “万娘子可真是恶人有天谴,如今正查她家呢,越出事她越慌,越慌就越不停的走关系,露出的马脚就越多。” “我听眉生说,弹劾她男人的罪证全从万娘子那来,她不仅通过官眷贿赂官员,自己还做掮客呢。” 徐慕欢听罢虽没说话,但心里舒坦。 看来她提供给肖彦松的线索奏效了,也终于给自己正了名。 亏了俞珩官高位重,她也刚来京城没的罪过什么人,不然万娘子诋毁她,官眷里出来几个借机踩她的,欺负她的,慕欢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元也快回来了吧。” 算一算,她被慕礼带去丰宁庄也快一个月了。 “前天就回来了,三姑娘领着元姐儿去肖家住了两日,怕您忙着应酬,还打算再多留两日呢。” 徐慕欢也想孩子,便吩咐道:“明儿你跟奶母还有月棱她们把人接回来,昨晚上姑爷一个劲儿催我去接人,怪想她的。” 第二百三十七章 尤花殢雪 尤云殢雨 “我在外头遭罪,你倒清闲。” 徐慕欢一进内书房见俞珩在那题诗作画,一派清闲姿态。 俞珩听她嗔怪,忙撂了笔,亲自倒了碗茶递过去,略显狗腿的说:“辛苦娘子,娘子辛苦。” “她们走了吗?” “没呢,我是借着孩子哭闹躲出来的”,慕欢喝下半盏茶,“坐的我背都僵了,她们还没完没了的,这种亲戚就是麻烦,明明是她来求咱们的,我们反倒战战兢兢。” 俞珩笑着给她捏捏肩,捶捶背。 “那万娘子倒开门见山,可惜被你连人带东西的架了出去,她们可不都长心眼了。” “哦,你这意思是怪我咯,怪我让敌人涨经验,变得难缠,不好对付。” 她一撇嘴,头上的步摇也随着她扭头的动作晃荡起来。 “我哪能是这个意思”,俞珩摩挲她的背,哄道:“娘子琨玉秋霜、目无下尘,是她们狡诈!贪婪!” “你就油腔滑调吧。” 慕欢被他哄开心了,欣快地睨了他一眼。 “吃饭了吗?” 听他问,慕欢叹了口气,“哪家儿媳在婆母用饭时不都得伺候着,尤其今天还有客人在,我跟大嫂都没捞着坐下,桌上桌下的忙。” “我就知道会这样。” 俞珩揽着她说:“所以我也没吃,特地等你回来,咱俩一块吃。” “要不咱俩去园子里吃饭吧。” 她眨了眨明眸,说:“省的一会儿她们要走,我还得去送,我俩躲去园子里,然后让结香去靖熹斋告诉一声,就说我到肖家接阿元去了,岂不清净?” “好主意”,俞珩起身拿扇子,牵着慕欢,两人从虫鸣居后门出去,过一道仪门可以直接往王府的后花园去。 夫妻俩好久不曾这样悠闲的散步,倒是今日偏得了。 两人信步上桥,徐慕欢坐在石栏上,望着下面池里的红鲤感慨道:“可惜,这个月份花都落的差不多了,若有满园春色该多好。” 这池很小,东高西低,活水引到此处缓存一下,再沿着故意留的缺口往外淌。 因池的形状像酒樽故取名金樽池,这桥两边的围栏是汉白玉的,如同两根象牙箸,故取名白箸桥。 这池和桥以杯、箸命名除了因为像,还因为过了这处景往前去就是剪烛馆,取自李义山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平素园中会友聚餐多在此馆内。 “倒也有盛开的花,反正她们还得布置一会儿,咱们去内边看看?” 俞珩知道这园子里有一个榴花圃,这个月份石榴花开得正好。 他伸手拉慕欢起来,两人又往玉壶小瀑布去。 玉壶瀑布是整个后花园水流的源头,这处引过来的活泉自人工堆砌的假山淌下,水流却不似真瀑布那般湍急,倒像是壶嘴倒水,便以玉壶为名。 瀑布附近还设了一个亭子,正对着石榴花圃,名曰霭霭,取自刘公兴的一句‘霭霭浮元气,亭亭出瑞烟’,飞泉虽小,但烟岚水雾倒还有,名字取得也应景儿。 俞珩摘了一串石榴花,戴在慕欢的歪髻上,衬得她雪肤花貌,神态粲粲。 他不禁夸赞道:“哎,与娘子的颜色相比,这石榴花竟差了点媚艳。” “世人咏美人,多用芙蓉之清丽,秋菊之淡雅,郎君却用媚艳二字,岂不是说我俗不可耐?” 俞珩展扇笑道:“世人皆随大流去爱冷若冰霜,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我偏爱华美秾丽的人间尤物,我与他们谁俗还不一定呢。” 看他强词夺理的样子,徐慕欢笑着为难他道:“既是如此,郎君何不作诗一首。” 俞珩心中酝酿,时而开阖扇子,时而负手转圈。 “酡颜玉容眉纤纤,柳肢曼影披红衫。” “氤氲岚霭立亭亭,讵知榴花惭作伴。” 俞珩诗成,看着慕欢问,“娘子何不和诗一首?” “我?哪有自己作诗夸自己长的好看的,被别人听见倒要笑话我了。” 她起身,打着团扇,饶有兴趣地绕着俞珩上下打量,又说:“不过我倒是有了一首打油诗说你的。” 慕欢眉目聪黠,道:“殷勤一丈夫,亭中戏妇孺。不诵圣人书,偏作好色赋。” “好啊,你敢骂我是登徒子。” 俞珩抖了抖袖子,作势要呵她痒教训她。 慕欢最怕这个,忙摆着手逃,两人一个躲一个追,沿着寻芳径直闹到百竹林。 “我跑不动了” 在杳杳的荫凉下,徐慕欢靠着一棵粗壮的翠竹喘气。 才跑这么远一点,俞珩别说喘,连兴都未尽,仍要闹她。 “你也别越性儿嘛。” 慕欢面露羞涩推了他一把,俞珩伸手在她额上弹了下方才作罢。 “去剪烛馆吧,我闹的口渴。” 见她热的双颊生粉,俞珩便展扇子给她摇。 “咱俩第一次在园子里遇见时你也这般狼狈。” 俞珩提起徐慕欢早年前撞见俞璋白日偷情的事儿。 “你是不是那会子就看上我了?” 俞珩被她识破般地憨笑一下,“你呢?什么时候对我起了意?” “当然是你在冰湖里把我救上来。” 慕欢见四下无人,亲昵的挽着他说:“那会儿我心里还挺发愁的,遇上你这么个人,又发生那么多事儿,恐怕日后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心境,再难动情了。” “一晃儿咱俩孩子都生了三个了。” 慕欢有些感慨,更感慨岁月匆匆。 过百竹林,两人又经过一片金丝海棠花林,穿行其中。 “可我觉得一切就像在昨天,我还是那么喜欢你。” 俞珩脉脉的看着她,“你仍和许多年前我在园子里遇到的内个稚拙娇憨扑蝶的小娘子一样,令我之死靡它。” 俞珩从不隐藏他的爱慕,这般炽热的表白让慕欢既羞怯又沉迷。 …… 剪烛馆里小海已经备好了席,与小山子候了会子才见俞珩夫妇信步而来。 慕欢进来后别的没说,先喝了一大盏水,心里才舒坦下来。 桌上摆着槐叶冷淘、片完的烤乳猪、酒酿糯米圆、胭脂鸭脯,炒的鲜嫩嫩的蒿杆儿、一碟子刚炸好的百果脆。 见慕欢倚在窗边贪凉,俞珩劝道:“你刚出了汗,再坐在风口里容易着凉。” “园子里的兰圃就是不如恣意园的好看。” “那改日我们去恣意园赏兰”,俞珩斟了两杯酒说。 “今年开秋闱,徐文嗣要去参加,咱们这会子去岂不打扰他备考。” “不过你也别抱太高的期望,有几个人一考就中的。” 听徐慕欢劝自己,俞珩倒笑了,“你这话说的仿佛文嗣是我的亲弟弟,与你隔着一层。” “我是看你对他那么上心,又觉得他可塑,万一此次不中举,岂不失落。” 她瞧着俞珩一挑眉,说:“而且他花的可都是你的钱。” “我的钱不是你的钱啊。” 夫妻俩相视一笑,对酌一杯。 酒入肠胃更热起来,慕欢褪了身上的褙子,只着薄纱里衣和裙子,乌鬓微松。 慕欢虽酒量不好,但今日也只喝三四杯便懒懒的,已有醉态。 俞珩忙将她抱去榻上靠着,给她打扇,喂给她些白水喝。 “今日怎么这么容易就醉了?”俞珩见她眉头不舒展,低声问道。 “太累了。” 又是生孩子、养孩子又是应付会客,还要管家事,压得徐慕欢悱恻难排解,今日与俞珩难得在园子里放松了一会儿。 “是我太忙了,过了这阵子,我得了闲,多在家陪陪你。” 俞珩摩挲她的背低声的安慰。 “珩郎……” 她像是睡着在呓语,枕着俞珩的腿睡沉了。 慕欢再醒来天已黑透,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而她已经躺在虫鸣居的床上。 虽脑子一片空白,这一觉倒是解乏,浑身轻松。 “结香,什么时辰了?” 结香没叫来,俞珩倒是端着半碗白豆蔻煮水进了来。 “戌时了,你可真能睡。” “饿不饿?”她中午没吃几口便醉倒了,俞珩坐过去问。 “我让梁嫂子一直候着,怕你醒来想吃东西。” “我想吃油茶,就是广西内种在绿茶里放油、姜、香菜和油茶果,然后再加糖的油茶。” 俞珩亲昵的用脸颊去顶她的额。 “好,我让结香去准备。” 第二百三十八章 瘗玉埋香 近月底的一天,舒绾突然召徐慕欢入宫。 她以为是舒绾被选太子妃的事情缠的烦了,想叫她去解闷儿。 然令舒绾焦头烂额的事儿要比选太子妃还棘手。 在未央宫,舒绾屏退左右,甚至她一贯信得过的昼暖和露冷也不例外。 “这是什么呀?” 内殿只剩她二人后,慕欢见舒绾掌心托着一个白色的小瓷瓶,便问道。 舒绾神色严肃的说:“这是落胎药。” “娘娘从哪得的?” 听罢心里咯噔一下。 宫里的女人都以有胎为喜,太医院向来钻研保胎,落胎药可不常见。 “昨天长公主来给我请安,是她亲手交给我的。” 舒绾提起长公主三个字都会头疼。 “长公主说,这药是从宫外头偷偷买进来的,买药的是一个伺候谨妃的小太监,人已经被她押起来了。” 徐慕欢心里一惊,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贾明淑不得俞铮喜欢怎么可能有孕呢? 就算陛下临幸了她,贾明淑为何要堕胎呢? 除非她一个后宫妃嫔未受皇帝宠幸就怀了孩子。 “后宫怎么可能混进其他男人。” 这可是宫禁之地,一个男人能堂而皇之的进来,还与谨妃私通有了孩子,这根本不可能。 舒绾面色也很难看,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如实的告诉了徐慕欢。 “长公主拷问了关押的小太监,他说内个男人是太后的一个……近侍,早些年太后总召他去讲书解闷儿,后来长公主给太后进献了其他近侍,就不怎么召见他了,但这个人会推拿,太后两个多月前头疼病犯了,太医院没开药方,只说针灸推拿为佳,太后就又想起这个近侍来,让他日夜在宁寿宫伺候,随时给太后推拿,舒缓头痛。” “内会子谨妃确实也在宁寿宫伺候过。” 舒绾说的磕磕巴巴的,实在是因为她身为儿媳知道太后养面首有些难为情,且这个男宠竟然还跟太后的侄女搞到了一起去。 “她说自己为了避嫌,不想去太后跟前戳穿贾明淑,毕竟近侍是她送进宫的。” 徐慕欢听罢脑子里就想起一句话——脱光了拉磨,转圈丢人。 舒绾也知道乱,可是先不管太后养男宠,长公主给亲妈献男宠,太后侄女搞男宠,她就想知道贾明淑怀孕这事儿怎么解决最体面。 “这可怎么办呀,如何处置她是好。” 舒绾是真急了,语气里都带着无奈,旁人活一辈子也未必能见到这么混乱的事儿。 “绾姐姐,这事儿您不能管。” 舒绾一愣,心想‘她是中宫皇后,妃嫔做了祸乱宫闱的事情,难道不该她过问吗?’ “贾明淑失节是一方面,还有另一方面得考虑。” 见舒绾还是不懂,慕欢提醒道:“贾明淑和贾煜都是贾家氏族的女子,姑姑贾明淑祸乱宫闱,出了这样的有失名节的事儿,贾煜必受牵连,她甚至没资格再去竞选太子妃。” “为什么?她姑姑犯的错,与她何干?” 舒绾自小生长环境未受过严苛的礼制教化,无法理解这种逻辑。 所以她没有徐慕欢看的通透,也未对长公主有防备。 “官宦人家讲究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慕欢叹了口气,说:“哪怕不提和光同尘,太子妃有个私德不检点的姑母,也会有损皇家威仪。” “此事一出,朝中一些保守的大臣是一定会反对娘家出了这等有伤风化事情的女子成为储君之妇的。” “您想想,长公主何时跟您比跟太后更亲了,而且她身为贾家人不直接去找太后,反倒是来找姐姐您,这不奇怪么。” 舒绾在徐慕欢的提醒下恍然大悟般。 “长公主借口说内个近侍是她进献的,怕太后和贾家误会是她唆使近侍勾引,故不敢同您去宁寿宫揭发,其实都是借口,她去了,太后就会看穿她,看穿她为了争正妃之位四处抓贾家人的把柄。” “她可真是城府深,一步步的算计,论起来谨妃还是她的亲戚。” 舒绾在震惊的余韵里又觉得悲凉。 俞明宪实在是逼急没办法了。 本来她还沉得住气,可约见俞成靖后得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又猜不透太子的想法,她就挖空心思的找能碍贾煜前途的把柄,不曾想贾明淑真送上门来。 她便来找舒绾将谨妃私通太后男宠的事儿给揭发出来,彻底绝了贾煜成为太子妃的可能。 “绾姐姐,长公主不仅算计谨妃,还把您也算计进去了。” “这山芋烫人,硬吃恐烫伤自己,不如扔给别人。” 徐慕欢与她耳语道:“您最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让小解太妃去跟太后说。” “如今的抚远公府盼着仰仗太子恩宠东山再起,可既想扶保太子,成为太子的信臣,就得为太子分忧,也得为您分忧。” “这件事儿交给解太妃,就当是解家给姐姐您和太子的一个投名状。” “而且上次宫宴,妃候选们争的不可开交,太后还与贾明淑一起羞辱了解太妃,从这点来看她也是最好的人选。” 听罢,舒绾心神不宁。 卓温娇的死让舒绾见识了宫中女子生命的脆弱,不知道哪个决定就会葬送她们的性命。 “绾姐姐,不要犹豫了。” 徐慕欢劝道:“您与解氏是君臣,这不是在坑害她,这是身为臣属该为主君分的忧。” 舒绾本是个医者,这一生信奉‘救不了人也不能害死人’的道理。 可如今她也是皇后。 深宫之中躲不开阴谋算计,若再一味的愚善、懦弱畏葸,恐害了自己和孩子。 …… 舒绾依计将此事吩咐给了小解妃。 正如徐慕欢所言,为了成为太子和皇后有力的臂膀,小解妃并未推辞,甚至丝毫不觉为难。 这烫手的山芋总算是丢了出去。 “太后会如何处置这件事。” 听她问起来,俞铮先是沉默一会儿,说:“太后先会保贾煜侧妃的位置,然后保贾家的脸面。” “那贾明淑呢?” “在母后眼中,个人是不重要的,家族有荣光个人就有荣光,而每个人都需为家族的荣光出一份力,一旦个人做出有损荣光的事来,为保家族,他会被最先割舍掉。” 舒绾觉得贾明淑真是个又糊涂又精明的人,在大事上糊涂,小事上精明。 却也同情的说:“她是个普通女人,有七情六欲,你不要她,还把她留在宫里,也难怪她受不了,寂寞到了极点就做出糊涂事来。” 俞铮拒绝背这口锅。 “当初是太后选的她们入宫,她们也自愿为家族牺牲,皇宫不比寻常人家,过不下去就和离,她进来了就没办法轻易出去,这不能怪我。” “长公主真厉害,你说她得在宫里布下多少眼线,才能截下这样的秘密。” 舒绾只觉脊背发凉,又觉得未央宫也不靠谱,不知道太后和长公主会布下多少眼线。 俞铮虽然去西北做封王这么多年,但他自幼养成的本领并未生疏。 他对如何在这危机四伏的皇宫里活的好很是拿手。 故安慰舒绾道:“你放心,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 “贾煜、解节为侧,敬和为正妃,靖儿的府中注定静不下来了。” 一想到儿子将来的日子过的不安宁,舒绾就叹气。 “他是太子,历朝历代坐到太子位上的人,谁不是兢兢业业。” “我有时候挺希望靖儿是真心喜欢解节,而不是为了权衡。” 舒绾有些心疼儿子。 本来俞成靖可以是一个无拘无束的王世子,却在这个年纪就要抗下如此沉重的包袱。 也可能此生都无法体会人间最真挚的情爱了。 这就是拥有无上权力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吗? “陛下,太后请皇后娘娘去宁寿宫。”外面宫娥来禀。 “何事?” 俞铮敛起方才温情的模样,似乎连眉毛都严肃的悬起来。 “回禀陛下,刘嬷嬷说,谨妃暴病不治,薨了,太后请皇后娘娘过去商议料理后事。” 今早小解妃才去宁寿宫跟太后说她的事儿,怎么这么快就死了? 舒绾有些慌乱的看了眼俞铮,只听他平静无波的吩咐道:“来人,更衣!” 见舒绾还在怔愣,俞铮摩挲她的后背安抚道:“快起来更衣吧,我随你一起过去。” …… 贾明淑确实死了,不是移花接木、偷天换日的把戏。 毕竟女子落胎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卓温娇当初命大的活下来,贾明淑却未能。 此刻,她的遗体正停在昭阳宫内殿的地上。 死前穿的是那身旧的白绫寝衣,被血染成了殷红色,湿漉漉的贴在身上。 奉命跟着罗通来堕胎的四个小太监见她死状可怖,怕的往后直躲。 “愣着做什么,快把脸盖住,收拾干净,再给她换身衣裳。” 罗通气愤的对没见过世面的小太监们指手画脚。 贾明淑的婢女安娘显然被这血腥的场面刺激到了,先是吓得瘫坐在地上,再瞪着双目如同牛眼,最后趋于疯癫。 她眼睁睁的看着这几个太监如同索命的罗刹鬼,害死了贾明淑。 他们又是用木杵去撞贾明淑的肚子,又是用布裹着她的使劲儿勒,最后用木杵用力撞她被布缠起来的肚子。 血顺着她的腿流了一地,后来在乱撞之下,她的嘴也往外吐血。 这是行凶,是他们杀死了贾明淑,硬生生用木杵将她撞死的。 腥热的气味令人作呕,安娘疯癫着,呼喊着往殿外外逃,边逃边喊“杀人了!杀人了!” “快将内个疯子抓回来。” 罗通忙让小太监们拦住往外冲的安娘,并用手捂住她惊呼的嘴。 “这要是惊了太后和陛下的驾,你们一个个都别想活。” 小太监们一听怕极了,七手八脚的将安娘按押在地上,去堵她的嘴。 没一会儿,死命挣的安娘竟也断了气,被他们失手捂死了。 “罗总管这、这可怎么办?” 罗通立在两具尸体旁,垂眸冷冰冰的说:“谨妃暴病而亡,忠仆安娘触柱殉主。” 看几个小太监还傻愣着,罗通立起眼睛骂道:“触柱!触柱!真是蠢货,你们是瞎吗?” 其中一个还算机灵,拖起安娘的遗体,按着她的头在凳子上猛磕了两下。 罗通这才满意的看着两具尸体破碎、凌乱的摆在地上。 他才不管这是两条人命,他只知道太后交代的任务完成,他可以交差了。 罗通走后,留下几个小太监善后。 “这谨妃主仆真可怜。” 一个小太监从衣柜里翻出一套干净的衣裙给遗体换上。 内个机灵的小太监不知哪捡来的,也不知道原来是擦什么的抹布在擦净尸体上的血渍,冷哼一声说:“你不可怜,你那命根子都被人切了,不比她可怜。” 这宫里谁不可怜,还有工夫去可怜别人。 “她今儿死了,下葬时还是锦衣玉器、妃嫔大礼,你明儿死了就是破席卷身扔去乱葬岗。” 可叹,浮萍随水逝,冷雨葬娇花。 红消香断有谁怜? 第二百三十九章 愿作鸳鸯不羡仙 明澈年纪还小,手握成拳头状的抓着那根比他头还长的毛笔。 “咱们写一个澈字。” 俞珩握着他的手,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澈字。 字虽成,但明澈的涎水也滴的满纸都是,俞珩笑着用帕子给他揩了揩嘴,抱起他说:“小子,字要用墨水写,不能用口水写。” 明澈才不管用什么写,他举起笔一下点在了俞珩的衣服和下颌上,点的哪都是墨渍。 “哎呀,你要给阿爹画胡子么?” 俞珩也不生气,笑着把澈儿手里握的笔取下来,扔到笔洗里去。 “阿爹阿爹,带我去骑马吧!” 阿元这会子一头汗的从外头跑进来,跑过来抱住俞珩的腰,缠他。 “怎么热成这个样子?奶母和丫头呢?” 俞珩把澈儿放在桌上坐着,他的帕子刚才给澈儿擦口水了,这会儿只能蹲下用袖口给阿元拭汗。 “她们跑不过我,被我甩在后头老远呢。” 阿元的女学因暑热放了假,这两天都是一用完早饭,她就缠着远黛和月棱她们去花园里玩,今天又疯玩了一上午。 这会儿在她脸上又是汗又是灰的,浑画成了花猫样。 “哪有夏天的晌午去骑马的,要把人晒化了。” 俞珩要回身拿扇子要给女儿扇风,一转头却见坐在桌上的澈儿自己拿着毛笔乱玩,给自己也画了张大花脸。 “哈哈哈,阿爹,弟弟像炭块成了精。” 俞珩自觉他是胡掳不了两个孩子了,赶紧将外头的奶娘叫进来,带他俩去洗脸换衣裳。 还不忘叮嘱道:“别忘了给元姐儿喝水。” “欢欢,给我换件衣裳。” 俞铮褪了脏衣,边叫边往抱厦去。 这两天惠灵和月蔷将府内仆妇丫头、小子们职责均划分好,月银等级也重新捋好,将提拔、新人入府等一系列规矩重定完,请了家中先生执笔录好,交给了徐慕欢审阅,故这两天她十分忙碌。 徐慕欢闻声一抬头,笑着问:“怎么?笔成精了跳你脸上了不成?” “你儿子成精了,拿着笔四处画。” 徐慕欢找了件白袍子给他换下来,拧了帕子给他擦净脸上的墨汁。 “马上要用午饭了,你也歇会子吧,你这两日忙的头不抬眼不睁,昨晚上都说梦话了。” “是么?我说什么了?” 慕欢觉轻,刚成亲那会儿,俞珩夜里翻身她都要醒,从没说过梦话,十分好奇的问。 “没听清,就嘟囔了两句。” 慕欢撇了下嘴,又要回桌前去。 俞珩一把拦住她,缠着她说:“吃完午膳咱们驱车去山里的别苑住两日怎么样,内边凉快,还有荷塘呢,咱俩日落后泛舟荷塘,作诗喝酒岂不快哉。” “不行,我得把内些东西看完,月蔷她们还等我回话呢。” “而且府里正在实行新规矩,我得盯着,不能走。” 俞珩丧气的坐在椅子里打扇,故作赌气状,两只眼睛盯着又过去忙的徐慕欢。 “我不看你都感觉到你盯着我的目光了。” 那扇子在俞珩手里被转成各种花样,“我这不是无聊么,而且我现在人老珠黄,娘子连看我一眼都不愿。” 慕欢被他逗笑了,“从前你忙的起来,有时候三五天都不回来,更不提在西北时你一出兵要走好久,我都是一个人排解的呀。” “如今你也尝尝这闺怨之苦。” 她审完一部分内容后要做批改,便起身去盒子里取朱砂来研。 劝他道:“要不你出去转转散闷儿。” “外头有什么好玩,怪腻歪的,天还热。” 俞珩无趣的拿起个樱桃在那把玩,也不吃。 “消遣的地方多了,像广寒云宫、红杏关不住。” 徐慕欢回头,狡黠的笑着睨了他一眼。 “你倒是有空拿话挤兑我。” 俞珩起身过去,用扇子在她屁股上打了一下。 他这孟浪行径害的徐慕欢又羞又怕,夏天不比秋冬关门关窗,孩子跑过来看见、听见可不得了。 “大白天的,给人看见。” 她探头看了眼外面没一个人才放心。 “我看你现在是无官一身轻,连忌讳也没了。” 太子妃擢选的事情大局已定,而且再过一两个月就要开秋闱,考虑到徐文嗣今年参加举人考试,俞珩以避嫌为借口辞了礼部尚书一职,并举荐了宋衡接任。 这个宋衡拥护过解皇后,如今受太子重用,履历清白。 他还出京知两府事长达八载,皇帝也对这个人的才学、政绩都很满意。 这一卸任,俞珩除了管着内卫司禁军外再无官职,正如徐慕欢说的——无官一身轻,闲的浑身轻。 “李茂时调任的事情定准了吗?” “这你都知道,消息灵通呀。” 俞珩坐在摇椅里,开始往嘴里抛樱桃吃。 “我一个妇道人家灵通什么,还不是听王娘子说的。” 李芳菲跟俞成端的亲事定了下来后,贾璜便上本请奏将李茂时调离丰源。 毕竟丰源是端王的封地,朝廷确有翁婿不得在同属地为官的律例。 尤其李茂时还是在丰源做刺史这样有监察之责的官,最忌讳姻亲相缠。 可这个贾璜居然要把李茂时调去儋州做太守。 朝中人皆知李、王两家有过节,李家在朝中势微,便没人愿意给李茂时出头。 还是李茂时他爹李干聪明,将此事告诉了孙女李芳菲。 芳菲身为女儿自然不舍得李茂时被贬去儋州受罪,尤其还是因自己的婚事,便去王家找舅舅王勇哭诉。 王桂英心疼女儿,怕她带着对父亲的愧疚不能好好出嫁,便说服哥哥王勇在朝上替李茂时说说话。 成不成的,起码日后芳菲不记恨王家。 俞珩摇了摇手指,满是玄虚的语气道:“非也,从万娘子的事情来看官眷内消息十分灵通。” “某些大人呢,与同僚是万事三缄其口,但他回家跟他夫人谈,吹枕头风,他夫人再出去传,所以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但你已经闻了风声。” “所以呢,李郎君的事儿到底怎么样?” “改去玄州了。” 玄州也比儋州要强些。 “欸,你都赋闲在家了,怎么什么都知道?” 也没见俞珩出去应酬会友,什么事都知晓的这样迅速。 “你夫君我不还管着内卫司么。” 徐慕欢撂了笔过去坐在他的腿上,“内卫司当真什么消息都能探听到?” “你想知道什么?” 俞珩扶着她的腰坐起来,笑眯眯的问。 “晚上再说” 她这欲言又止的模样,还卖起关子来,俞珩又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 偏这会子结香带着小山子她们进来摆饭,吓得徐慕欢一激灵,看她像只受惊的猫,俞珩笑的直拊掌。 …… “好香啊” 俞珩像一只撒娇的猫,缠着慕欢的脖子来回的嗅,又像一个戒不了奶的孩子,往她怀里拱。 徐慕欢本来在拆发卸妆,被他缠的不得不停下手里的梳子。 “就是普通熏屋子的篾香呀。” 刚才结香用艾草驱了屋里的蚊虫,怕有味道便燃了一小节熏熏屋子。 “是你身上香。” 慕欢被他弄得发痒,笑着躲了一下。 “我刚擦了些琼脂膏,可能是琼花的香气。” 俞珩将她抱起来往床上送。 “白天你想跟我说什么只说了一半。” “想让你帮忙找个人。” 慕欢搂着他脖子说:“之前在朔州时,我认识一个娘子姓胡,她本是刘百石的小妾,但因她妹子得了舒皇后的恩惠,她便帮了江大人盗令箭。” “刘百石内个人你也知道,贪婪好色,又看上了胡娘子的妹子,这是一对可怜人,王妃为救胡姑娘脱离虎口,便将她带到了王府,后来又给她配了个人家。” “本以为胡姑娘自此就能安稳的生活,可前段日子我接到一封胡娘子的来信,说她与妹子失去了音信。” “信上说胡姑娘嫁的男人在起兵时死了,她扶灵回老家后就再无音讯,她也四处的给人写信询问,就是没结果。” “我想大姐是做生意的,去的地方也多,可是她也没打听到,我还写信给西川的月芙,也说没听过这个人。” 这事儿倒也不要紧,没什么不能帮的。 俞珩问道:“胡娘子可说她妹子从何处出发,男方老家在何处,叫什么,多大年纪,有什么特征?最好有画像。” 慕欢敲了敲头,回忆着说:“她夫君是在郁江战死的,老家是玄州,你今天一提玄州,我就又想起这桩事来。” “她今年二十二岁吧,闺名春娘,特征是不会说话。” “画像倒是没有,我若凭着记忆画一张,恐与现在的她也对不上。” “好,先用这些信息我令人去查。” 听他这样讲,慕欢像是了却一桩心事,笑着说:“我替她谢谢你。” 俞珩点了点自己的脸颊,示意慕欢亲一下。 她却装作不懂的样子,假装打了个哈欠说:“我也困了,咱们睡吧。” 俞珩岂肯吃亏,按着她亲的满脸口水才得意作罢。 “你这是猫洗脸啊”,慕欢拿脚蹬了一下他的肩膀。 “不满意啊,那重亲。” 俞珩作势要欺负她。 “好啦,天这么热,闹完浑身是汗。” 慕欢将梳顺的头发又挽起来用发带系好,省的捂脖子。 “所以啊才想去山里的别苑纳凉,你还不去。” 他像个达不成心愿就阴阳怪气的小孩子。 慕欢搂着他安抚,说:“好,都依你,就后天吧,等我把事情跟月蔷她们交代好,咱俩就去。” 第二百四十章 雷霆之怒 谨妃私通风波葬送了贾煜成为太子妃的机会,看似长公主不声不响的成了最大赢家,实则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殿下,咱们在宫里经营数年安插的眼线全完了。” 孙氏痛心疾首的向俞明宪回禀。 “太后令罗通共处置了三十多个宫娥内监,还特地将处决人的名册送到公主府。” “太后是不是在告诉咱们,她知道内情了。” 多年惨淡经营一朝被毁,俞明宪自然心痛,但她不后悔。 如果这就是敬和成为太子妃的代价,那她甘心付出。 “县主雀屏中选是大喜,你不要在这里哭丧了。” 俞明宪冷静的给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下,是痛心夹杂着决绝的姿态。 孙氏被呵斥后仍冷静不下来。 这几日,卓淇和贾璜的雷霆震怒朝着长公主府如同箭雨一般致命的发难。 “殿下,卓相在查公主府名下的田产,他们还查驸马,驸马的家人,这是要搜集证据送去宗正寺参您吗?” 孙氏觉得天要塌了般。 抚宁公府、长兴侯府被抄的的惨状还历历在目,想起来就令人胆寒心颤。 俞明宪受够了孙氏遇事慌张的怂样,起身,烦恼的吩咐道:“来人,伺候更衣,我要入宫面见太后。” “殿下,太后会见您吗?” 俞明宪面无表情的哼了一声。 “蠢货,她把细作名册送来不就是让我去见她,跟她哭求,让她放我一马么。” 孙氏像是看到了转机,一连说了好几个对。 “殿下是太后的女儿,哪有母亲不疼女儿的,您入宫服软,太后不会坐视贾家和卓家对您不利的。” 蠢货!俞明宪心里又骂了一句。 这个孙氏是个忠仆,不然这样愚蠢,俞明宪根本忍不了她在身边伺候。 没有太后的授意,卓、家两家会联合起来对长公主府发难? 俞明宪不急是因为她知道,太后不过是在吓唬她而已。 事已至此,贾煜是没机会再做太子妃了,若再往长公主府脸上抹黑,让敬和也玩完,那坐收渔翁之利的就是解竹君。 比起一个外姓人,太后当然会选择扶持外孙女敬和。 只不过太后太生气了,被她以为无能且鲁莽,只知道睡男人的女儿摆了一道很不高兴。 所以太后才要让长公主府明白,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将长公主府击垮。 哪怕是做了太子妃的敬和县主,也休想脱离她的掌控。 俞明宪一点儿都不怕这狂风暴雨。 因为她知道,雨点再大,水涨的再高,终会云收雨歇、安然无恙。 但俞明宪为何还要入宫服软呢,还是因为长公主府不够强大。 敬和即使做太子妃,还没到独步天下的地步,那府里还有其他女人呢,敬和还没坐稳位置呢,还未到彻底反目的时机。 …… “你翅膀硬了,敢给哀家设陷阱使绊子,敢让贾家丢脸!” 刘嬷嬷受太后指使,打了俞明宪两个结实的耳光。 太后甚至没有屏退左右,就是想当众羞辱俞明宪。 “你别以为明淑的事情我不知道是你干的,解家有内个能耐查出这么隐秘的事情来?你跑去未央宫,想拿舒后当枪使,人家也有张良计,让解氏代当出头鸟自保。” “你和舒绾在哀家面前一唱一和的演戏,拿贾家当小丑耍。” 太后震怒至极,她最恨挑战她,背叛她的人。 “舒绾也就罢了,可你是哀家的女儿,也胆敢背叛我。” “你难道忘了自己当初怎么可怜巴巴的求哀家,求哀家给你立府,让你保有皇室的尊位。” 贾太后语带轻蔑,每一句都像是尖刀,扎穿俞明宪华丽的长公主面具,将她剥落成原本脆弱的,难看一击的模样来。 “母后,我也是做娘的” 俞明宪没有放肆的哭,一副隐忍姿态,双目噙泪,不住幽咽地跪在那。 任谁看她都是一个含辛茹苦,爱子之深的母亲形象。 实则,俞明宪已经完全吃透了贾太后,知道哪一副面孔能搏得她的同情,蒙骗过她。 “她不嫁给太子能嫁给谁?若能挑选出一个配得上她的世子,我也不会这么糊涂了。” “都是做母亲的人,太后难道不能体谅女儿吗?” 贾太后盛怒难偃,靠在凤位上悬眉盯着俞明宪。 “哀家可以体谅你,可明淑不能白死,一会儿你滚回府里,收拾收拾东西去无相寺礼佛禁足,没有哀家的懿旨,一步都不许踏出无相寺的禅房。” “在那你就日夜抄诵超度的经文,让明淑的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长公主大惊失色。 这会子将她禁足到那么远的地方,不知道何时出来,岂不是要敬和独自面对这艰难的局面。 “怎么?你不愿意?” 俞明宪惶恐的往前爬了几步,哀求道:“母后,敬和大婚得有我这个母亲操持。” “不劳你费心”,贾太后冷眼瞧着女儿。 “我会让敬和周周全全的嫁进太子府,大婚的仪式有礼部和宗正寺看着,没有你也耽误不了事。” ‘太后这是开始提防自己了’俞明宪心中暗想。 太后的如意算盘打的是大婚后众妃入太子府,有贾煜、解节这两个强劲的敌手,敬和失了长公主的助力,凭她一个不够成熟小丫头,怎么能把握得住呢。 长公主府不是一心推县主上位,那就让她上去当个一无是处、备受冷落的太子妃。 俞明宪也猜得到太后的意图,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她这会儿也没能力反抗太后。 “你去吧,马上出宫去无相寺吧。” 贾太后像是一眼都不愿多看俞明宪般,扶额闭眼地驱赶她。 “母后……” 俞明宪还想哀求,却被贾太后凌厉的目光扫的戛然而止。 “你还想反抗哀家么?” 俞明宪不再争取,便只朝贾太后叩了个头,恭敬的退了下去。 人走后,贾宜卿吩咐道:“阿宽,派人盯着她,无相寺里全换成哀家的眼线,让她们母女不仅见不了面,一个字一句话也休想带出去。” “太后,消消气,头疼的病可别再勾起来。” 刘宽扶着太后去内殿歇息。 贾宜卿怎能不气,她生的这一个两个全都与她作对,俞铠与她在储君上作对,明宪在立太子妃上与她作对,至于俞铮内个混账本就不是她生的,作对的就更多了。 她这会儿十分怀念俞铎,内个孝顺且驯从的好儿子,可惜就这么没了。 若是荣王还在,朝中怎会变成这副模样,她怎么会多生这么多气,卓家和贾家怎么会死这么多人。 第二百四十一章 兴尽晚回舟 八月初二是王昕王尚书的寿辰,在北麓别苑避暑小半月的俞珩夫妇回城,应邀去王家赴宴。 除了给王尚书贺寿,难得昔日姐妹们有机会再聚,用过饭后一同往王桂英独居的小院子里喝茶说话。 “看看这脸蛋儿,都生三个孩子了,还能掐出水儿来,王府的珍馐美味肯定没进你的肚子,不然还能是杨柳细腰的小模样。” “怪不得俞郎君不纳小呢,我守着你这么个天仙儿也不思凡哟。” 裴翠云不改往日脾气,还是满口村话、荤话,见了徐慕欢便动手动脚,不是捏捏她的脸蛋儿就是掐掐她的腰身。 也不能怪裴翠云夸张,徐慕欢去山里避暑这段日子是神清气爽,连苦夏的毛病都好了。 慕欢被她羞得骂道:“你们也都学坏了,不臊她满嘴中冓之言,还跟着大玩大笑。” “狗言猫言的我是不管了,快把好茶给我端上一碗,吃完酒口都渴了。” 王桂英亲自斟茶,按她坐在徐慕欢边上。 “你那是吃酒吃渴的么,一车一车话的说,喝干我家的井也未必能解渴。” 裴翠云喝下半盏水解渴后问道:“欸,内个坐在主桌上的李教头是不是李郎君他爹呀?我看着像。” “可不就是他。” 裴翠云啧啧了两声,“他还敢来,两家都闹的这样僵了,还送那么丰厚的贺礼,不眯着还起来敬酒。” 就算不考虑两家因和离闹僵,如今王家如日中天,上赶着拜寿,还不得被嚼巴结攀附的舌头。 “李茂时差点被贬去儋州,不是我大哥在朝上替他说话,李家这独苗还不知要遭多少罪呢。” 王桂英撇了下嘴,“他今日若是怕丢人就不来拜寿,忘恩负义的难听话能放的过李家么。” 原来还有这么档事,裴翠云没听程仁虎说过,自然不知道。 “欸,江妹妹怎么没来?” 吴涯忙替她解释道:“她快生了,两天前就开始肚子疼。” “怪不得,她是最爱热闹的,我都忘了这码事儿了。” 裴翠云直呼该死。 “提前发动那应该是个小子,丫头都是往后拖。” 薛翎反倒叹了口气。 “我也盼着她生个儿子,就此就打住,别再受生育之苦。” “大夏天的,她哥急的在家茶饭不思。” 江家因映霞频繁生育这事儿对吴家也有意见,故薛翎说罢吴涯神色有些惭色。 江映霞刚成亲时一连两三年都怀不上,后来为了生儿子接二连三的怀,这第三胎和第四胎中间隔了还不足半年。 生产是何等辛苦的事情,哪能一刻不歇,就这样生。 可这事儿外人又不好多劝,劝天劝地还能劝得了夫妻床上去。 聊完了映霞,话题又转回了王桂英身上。 女眷中除了徐慕欢和王桂英都不知阿元跟俞成端订过亲的事情,故一齐恭喜了李芳菲成了王妃,她们更不知李芳菲差一点就成了比端王妃更风光的太子妃。 对于王家来说,成了王妃哪里算什么喜事儿呢。 王桂英瞟了眼徐慕欢,见她神色没有不悦,才略略受了这份恭喜。 “什么时候大婚呀?” “哦,皇室规矩繁多,两个孩子也还小,宗正寺和钦天监刚合完八字,还没纳征,而且太子是兄长,端王要在太之纳妃后再筹备婚礼,所以离大婚的日子还长呢。” “不过喜酒是少不了你们的。” 王桂英虽然敛着,但仍隐藏不住喜色。 提起太子,薛翎倒是想起京中近来最轰动的事儿。 “太子马上都要迎娶正妃了,这长公主怎么还去无相寺了呢,就算是祈福也不至于走的这么急吧。” “谁知道里头的事儿。” 裴翠云悄声说:“内天宫宴上妃候选们吵得那么欢,都要吓死人了。” “没准儿谁坑了她一下,她躲出去了。” 裴翠云来京见识多了后十分笃信‘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句话。 “慕欢,你妹妹婆家找的怎么样了?” 吴涯还心心念念徐慕宜呢。 “唉,你总算是又问我了。” 慕欢忙起身去给吴涯添了碗茶,“上次的事儿闹得那么不愉快,我以为你是再不管了,我虽然支持她,答应她找个愿意入赘的姑爷,可是我上哪找去呀。” “媒婆倒是介绍了两个,都不用她瞧,我都没看上眼,正一筹莫展呢,还得麻烦你这个大媒人,替我妹子多操操心。” 吴涯笑了,应承下来说:“好,我一定留心,有好人选,忘不了你妹妹。” “说实在的,你内个妹妹虽不如你,但是个难得的标志的人物,若她点头,上把的亲事就成了。” 说后悔话也没用,哪有吃回头草的。 “还是依她的心性儿吧,不然日后过的不好,我这个做姐姐寝食难安,路若是她自己选的,管她头破血流呢,也赖不着我。” 裴翠云接茬道:“你得信吴家人做媒的能力,再难的亲事她也能给你做成咯。” 话到了裴翠云嘴里总是三分诙谐,四分有趣,外带三分俗气。 “看看她这张嘴”,吴涯用扇子指了她好几下。 “你那儿媳妇还是我给介绍的,满意的你嘴都合不上了。” 裴翠云忙学徐慕欢起身给她那满着的茶碗里又添了一口茶,说:“是呀,我这不是夸你呢么。” “你夸人总是跟损人一个样”,吴涯掩嘴笑起来。 “她那是损人跟夸人一样多,所以夸人别人也听着像损人了。” …… 徐慕欢在这边给慕宜张罗婚事,她那边却在肖家过的惬意自在。 本来打算在肖家住上半个月就回王府去,可她住下来后又觉得内边拘束,不愿意回去了。 “慕宜,看你二姐送过来的羊肉,真不错。” 春杏手里提了一大块羊肉,上面还连着几段羊排,烤着吃、炸焦了吃肯定都不错。 “那我们晚上喝羊汤吗?” “也行,最近几天热,煮了羊汤泡馕饼也去去湿气。” 姐妹间正说话,就见四九扶着肖彦松晃晃悠悠的回来了。 “我的天啊,你喝多了呀?” 肖彦松今日也得了王家的请,去贺寿宴了。 徐慕礼嫌弃他身上的酒气,捏着鼻子吩咐春芽说:“快打水来给他洗洗脸。” “眉生,准备点冰壶珍。” 这东西酒后用来解渴比茶要好,也容易做。 就是用香菜、芹菜之类的东西腌出酸或甜的菜汁,放在坛子里,喝酒后便倒出来一些,冬日放在冰雪里冰凉了,夏天便搁在井水里镇凉后服下。 “天这么热,喝了酒多难受,多伤身啊。” “谁把你灌成这副样子?” 他京城里也没几个好友,谁能使劲灌他酒呢。 “俞宗璘。” 徐慕礼扶他到床上躺会儿,正给他脱鞋,听见俞珩的名字,来气的把一只鞋扔到了地上。 “这个俞宗璘,他还是姐夫呢,明知道你酒量不好,还故意拉着你喝。” “喝出个好歹我去他家找他算账。” “就这一回,就这一回。” 看徐慕礼面带愠色,肖彦松笑嘻嘻的说。 她拿了眉生递来的手巾,给肖彦松擦汗,嘴里嘀咕道:“我说二姐怎么殷勤的送那么一大块羊肉来。” 合着是知道二姐夫灌醉了肖彦松,拿过来赔礼的吧。 “有羊肉?那晚上喝羊汤。” 他都醉成这副样子了还不忘了羊汤,徐慕礼被他气笑了。 “喝西北风吧你,喝完西北风你就不难受了。” 肖彦松用手指刮了下慕礼的脸颊,仍笑嘻嘻的说:“娘子莫生气。” 他是真的醉了,不然大白天的,当着丫鬟的面儿还能有这么孟浪的动作。 给他喝了点冰壶珍,又给他松了松衣带,慕礼哄道:“好,就喝羊汤,还给你多放胡椒呢,你快睡一觉醒醒酒吧。” 第二百四十二章 讵知所求皆是空 从王尚书寿宴上回来后,俞珩夫妇先去东府给太妃请了安,还留下一起用了晚饭。 难得清闲,夫妇二人又在栖霞苑跟阿元和澈儿为了消暑,泼了会儿水玩,直到天蒙蒙黑,孩子们也都睡下了,复才回到虫鸣居歇息。 慕欢卸妆时,俞珩敞着怀,躺在榻上吃西瓜。 从镜中看去,他因刚洗漱完,挽起裤管,翘起两只脚来,一副狂放不羁的姿态。 不禁让慕欢想起东床快婿的典故。 “今天我听吴涯说江妹妹发动了,明儿一早我想去吴家看看她。” “人家正生孩子,你去了岂不添乱,倒不如等吴家来送喜帖,我俩一起带着贺礼去。” 俞珩说的也对,生孩子时全家上下忙的脚打后脑勺,谁有工夫待客呢。 去了也是添乱。 “也好,那我就耐心等着,等着吴家来送喜帖。” 天热,都不爱去床上睡,慕欢摇扇坐在窗前纳凉,看着朝阳伸长的那一株嫩枝发呆。 正巧纱窗上落着几只黑色的蚊子,她无聊的举起一小段燃着的线香去熏。 “下个月咱俩去一趟春风别苑吧,给阿嗣点检一些带进考场里的东西。” “随便,你定吧。” 徐慕欢懒懒的说,将那一小截线香扔进香鼎里。 “怎么?还生他的气呀。” 俞珩净了手坐过来,笑嘻嘻的说:“你也见他几次了,况且他一个孩子,本就无辜的。” “我多怎生他的气了。” 徐慕欢翻了他一眼。 “我一开始气的也是我爹,至于徐文嗣不过是厌屋及乌罢了。” “我还不知道他无辜呀,可是你指望我对他跟对慕宜一样好,痴人说梦,我看他就能想起彭小娘对我母亲做过的事儿,心里有块垒难道不行吗?” 俞珩见她真是生气了,忙摩挲她的后背安抚道:“当然行,我肯定是站在你这一边的,跟你同理共情的。” “那你还问什么。” 慕欢扭了脸看向窗外,冷冰冰的语气。 “你刚刚像是责怪我不够大度,供他读书、操持生计做的还不够,他去考举子我就该笑脸相迎,我若是男人,轮得上他去考。” 慕欢嫌他摩挲自己热,肩膀挣了两下。 “我哪是这个意思”,俞珩见她误会了,忙讨饶。 “我是怕你给他脸子看,那孩子已经够战战兢兢了,因为长辈们的事儿本就心思敏感,你哪怕给他个好脸色他也能安心点。” “我听伺候他的书童说,阿嗣节俭的很,知道用的都是你我的钱,且更谦从,平素都不敢让书童提小舅子三个字。” “如果不是有你,我哪认识徐文嗣是谁,对他好也是爱屋及乌不是。” 对于徐慕欢,俞珩很知道怎么顺毛哄。 “你对他好我心里很感激。” 徐慕欢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他姐夫,这份知遇之恩他都会承受的诚惶诚恐,单凭我父亲,哪轮得到他来京最好的书塾里读书进益。” “敏感也是敏在你这,跟我无关。” “《孟子》里还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他这点委屈连折辱都不算,比起真正穷困的士子,他已算生于安乐了。” 徐慕欢永远这样善辩,俞珩笑着指了指她。 夫妻俩正就徐文嗣闲聊,月蔷从外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显然她已经躺下,衣裳都因这急事还没穿好就跑了过来。 “姑娘,不好了,吴家来人发帖子,说、说江娘子难产死了!” “什么?” 徐慕欢只觉脑袋嗡的响一下,一只耳朵鸣响起来,心慌意乱间,起身时不小心把手边的香炉碰掉在地。 “是映霞吗?你确定是映霞吗!” 徐慕欢没管那掉下的香炉,而是朝着月蔷踉跄去了一步,想抓住她确认。 “欢欢你的脚。” 俞珩见香鼎砸到她的脚背,香灰也掉了出来,忙蹲身用手拨开,心中惶急的想‘这大夏天的被烫伤了可遭罪’。 好在香鼎只是灼了她一下,没有烫伤,裤管被香灰弄脏,绣鞋烫了两个洞。 也不知道她砸的疼不疼。 “就是江映霞。” 月蔷已经哭了出来,抽泣着点头道。 俞珩要比徐慕欢冷静得多,拉着她劝道:“咱们现在换了衣服赶紧去吴家看看,你先别着急。” “都下了丧帖,还能有错么。” 慕欢眼泪也下来了。 俞珩示意月蔷不要哭了,赶紧准备素服给徐慕欢更衣。 夫妻二人得了消息后一刻不敢耽搁的驱车往吴家去。 谁想一到吴家,没看见肃穆的挂孝场面,倒是看见江、吴两家人激战的场面。 更准确的说是江曳在灵堂之上痛骂吴不知,还要揍他。 江、吴二人在西北安王府中为官多年,一直都是亲密无间,谁想今日竟成了对头。 吴家二老都出来劝,一边一个搂着拽着江曳。 吴不知发丝散乱,满脸是泪。 吴涯和曹勤自然也在,曹勤正帮着拉架,吴涯就在后头哭。 薛翎只站在一旁沉默地落泪。 “亲家哥哥,别骂了,映霞也是我们吴家的媳妇,她死了我们一样难过。” “放屁!” 江曳此刻顾不上仪态,言辞粗鲁且激动,一口唾沫喷在吴不知母亲脸上。 吴大娘个子矮,挨了这一口捂着脸踉跄往后退了两步。 “你们但凡当她是个人就不会干出这样的事儿。” “前年过年来串门我有没有说过这胎生完就不要生了,她身体弱,大夫也说不宜频繁生育,你们!” 江曳手指轮番的点着吴家人,目含凶光。 点到吴不知,那凶光更甚。 “一个个的逼死了她,如今还在我面前大言不惭。” “但凡是个人也不会将我妹子祸害到这般田地,让她香消玉殒!” 江家长辈早逝,只江曳带着妹妹相依为命,当初将映霞嫁给吴不知也是看中他知根知底。 如今这样的结果,江曳不仅对亡妹的死气愤,更恨自己间接害了妹妹。 如果他不给映霞选吴不知,也许映霞就不会被逼着不停生孩子而早亡。 吴大娘这一松手,江曳得了机会挣脱,上前两步又捞着揍了吴不知两巴掌。 眼看着场面又混乱起来,吊丧的又都陆续来了,俞珩也上前去劝江曳道:“江兄,这终究是令妹的灵堂,这么多人来吊唁她,何不让她安宁的走。” 提起映霞,江曳像是绷不住般,再不想着骂人打人,哭得肝肠寸断,一时竟起不来身。 江曳本就是武将出身,发起脾气来力气十分大,因囫囵他,累的吴家二老乏累的难以支持,曹勤忙扶着老人家去歇息。 见兄长吴不知木头死人一般,吴涯不得不操持丧事,迎接来往吊唁的人。 薛翎哭得直锤胸口,徐慕欢和肖芝兰扶她去厢房歇会子。 “也不能怪她哥哥,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在家里娇生惯养的女孩子,送到他家不顾安危的左一个生又一个生,这不是索命么!” “生老三那次,见还是个姐儿,映霞月子里就郁郁不乐,她哥和我来劝了好几回,让她看开不要理吴家,保养自己为重。” “他吴家但凡看得起江曳,也不能这样逼映霞生儿子。” “闹成这样,显得江家不顾全局,可是吴家太可恨了。” 都是往昔的姐妹,先不给吴、江两家断案子,辩是非,无不可惜映霞这么好的年纪就没了。 徐慕欢更是泪流如注,那只她送的猫如今还活的好好地,她却没了。 可慕欢又不敢哭出声,怕引得薛翎更伤心。 俞珩夫妇在吴家守了一夜,翌日见没有再打起来的苗头,夫妇俩才回家去歇歇,打算养好了精神再来。 “映霞比我小,今年才二十六吧。” 慕欢想起来就要哭上一阵,一双眼睛红红的。 “别说她至亲的哥哥,我这样的朋友都接受不了。” 俞珩也不知如何劝,话如鲠在喉,只能揽着她的双臂,给她些力量。 回家后,徐慕欢摆了香案想写一篇诔文悼念江映霞,看着那只在睡觉的猫竟泣不成声,泪滴滴落在宣纸上成斑成痕。 映霞送的那只猫年纪很大了,有十二三岁了,每日选一处只懒懒的躺着,梳理毛发,眯眼睡觉,打着呼噜,连吃饭都要小丫头抱过去喂。 看她写了一会子后又哭起来,俞珩强行收了徐慕欢的笔,劝道:“我知道闺中姊妹情深,可你也要保重自己。” 又吩咐结香摆早饭。 两人都一夜未阖眼,这样熬下去可受不住,用完饭赶紧歇下才是。 结香和小海伺候慕欢洗脸去时,俞珩拿起她刚写的几句诔文,“芳英早落,碧树先秋,思返魂而无术,惠性折而神枯……” 提笔又加了一句“如何匣玉,永闭幽泉。” 不禁叹气,心想‘前日王尚书官运亨通摆寿宴,昨日江娘子玉陨香消魂去西天’。 一生一死,一喜一哀; 客行世间多欲望,讵知万般皆是空。 第二百四十三章 舌战群妇(一) 江映霞死的那晚,香鼎砸了徐慕欢的脚,她为了奔丧一直强撑着。 本以为没几日自己就会好,谁想待到出殡后徐慕欢的脚反倒严重起来,不得不终日在家休养。 万幸的是找了个擅骨伤的太医来看过,说是不甚严重,裹上药几日不许下地劳碌就能复原。 本来约好与俞珩去春风别苑探望徐文嗣,也因这脚伤再去不得,只派了月蔷随行。 天气仍是酷热,在屋子里待不住,徐慕欢吩咐结香着人抬着小辇将她挪到水榭上去纳凉。 那水榭就在虫鸣居前的水塘上,不大却隐蔽,围塘三面种着木芙蓉,这会子开的正盛,密密匝匝的。 后来不知道哪里来的鸟儿衔了荷花的种子,落在这水塘的淤泥里,又长出数朵水芙蓉来,这处水榭便难得有了双芙斗艳之景。 又因水如明镜,花似美人,如临镜照貌般,便将这水榭取了映容二字。 “我奔忙了一上午,你倒寻了个雅处消遣。” 俞珩回来时口干舌燥,一口气连喝了两盏子水,靠在摇椅上扇风消汗。 “准备的如何?” 俞珩见她像个问话的上官,作戏十足的起身,拱手拜道:“回王妃的话,下官已吩咐月蔷里里外外的问询一遍,并不短缺,十分完备,只等小爷前去会考,中举后喜报传来。” 徐慕欢被他逗得发笑,清清嗓子拿起官腔的架势。 “不错,俞郎君督办得力,我甚宽慰。” “王妃,那有赏么?” 他上前一步,眼神暧昧的问。 “赏,肯定得赏。” 徐慕欢给他打扇,笑眯眯地说:“赏你今晚给我洗脚、敷药和裹伤。” “还有这等好事?” 他孟浪的抱着慕欢好的那只脚在怀里,“下官受宠若惊。” 笑闹一番后,徐慕欢目光又回到手里那册西京杂记上,问道:“你怎么才回来?” 快到申时了,再耽误会儿他都能留在别苑用晚饭了,按理俞珩上午去的,用了中饭后就该回来的。 “当然是另有要事拌住了我。” ‘他能有什么事’徐慕欢心里暗自嘟囔。 赋闲这段日子俞珩除了泡在内宅,就是上街去淘弄些书画笔砚之类的玩意儿。 昨天还弄回来两只搁在坛子里的龟要养在屋子里。 徐慕欢怕它俩半夜爬上床,就怂恿女儿去跟俞珩讨,好歹最后抱去栖霞苑留着玩了。 见徐慕欢注意力都在那本西京杂记上,看都不看自己,俞珩伸手把那卷书夺走。 “你干嘛,我正看到有趣的地方呢,快给我。” “这个可比西京杂记要看。” 俞珩从怀里取出一封已拆开的密函,在徐慕欢眼前晃了两下。 “是有胡娘子的音讯了吗?” 徐慕欢反应极快,伸手要去拿,他却像逗猫似得不肯给。 “快给我呀!” 一见俞珩的表情慕欢就知道来的是喜讯,心里越发着急。 “好好好,你别动。” 俞珩见她倾身欲夺,怕挪动时再伤了脚,忙起身坐过去,把密函给了她。 看罢密函慕欢松了口气,“原来她是再嫁了。” 春娘带着她夫君的骨灰往玄州老家去归葬祖坟,谁想她一个弱女子途中遇到了拐子,欲将她拐走卖了,幸得一个侠义之士将她解救下来。 因也算顺路,见春娘不会说话,又十分可怜,这位郎君便邀她同行去玄州,不想两人一路上互相照顾倒生出感情来。 一个夫亡一个未娶,两人约好等春娘归葬亡夫后得了自由便再续情缘。 可春娘的夫家十分保守古板,不同意春娘再嫁,还要求她在老家守节。 他们怕春娘逃走,又将她束缚起来关在祠堂里。 春娘也算机灵,故作顺从一段时间后,待亡夫家中放松警惕,她便夜里翻墙跑去寻李郎君。 两人夜奔后怕亡夫家里不肯放过,故隐姓埋名起来,后又决定前往李郎君的老家泰州乡下过起了隐居的日子。 因此不得不与胡云喜断了音讯。 “这位春娘虽不会说话,孤苦柔弱,倒十分勇敢,敢爱敢逃还有勇有谋。” “先麻痹敌人,再翻墙与情郎夜奔,有些传奇色彩了。” 那密函上详述了春娘的地址,只要将这个地址送去朔州,到胡云喜手里,她姊妹二人就能互通音讯了。 “这姊妹两个都是奇女子。” 慕欢笑着说:“姐姐胡云喜少时沦落风尘,却不甘堕落,不慕荣华一心盼着妹妹能过上自在清白的日子,费尽心力将春娘送出魔窟。” “我看过那么多话本儿,里面记述数不清的奇女子,可回头一想,奇女子就在身边罢了,甚至她们的故事要比写的更精彩,更传奇呢。” …… 西府这边夫妻惬意融洽,东府这边倒不融洽得很。 那些因不满徐慕欢立新规矩的嬷嬷们三五成群、拉帮结伙去太妃面前告状。 府里立新规的事儿徐慕欢老早就来禀过,郑太妃还特地嘱咐徐慕欢不要行事急躁,免得适得其反,生乱。 她是一句话没听进去,惹了一帮人前来告状,还是这么一大帮人。 “太妃,如今这王府要翻天了,没有伦常了,让一群毛没长齐的丫头们骑在老人儿头上,还有几个原来在三门外听差的媳妇,如今得了脸在内宅耀武扬威,吆三喝四。” 这些人都是老妈妈、老嬷嬷,甚至有的在王府里几辈子的老脸,太妃不管于理则说不过去。 可若是管,想起来徐慕欢那副能言善辩,巧舌如簧的样子太妃就头疼。 尤其俞珩近来还赋闲在家,一旦她内个媳妇有个风吹草动,他保不齐要杀到东府里来帮她说话。 太妃更是不愿意跟儿子冲突。 见太妃的火儿没被拱起来,赵妈妈继续扇风。 “昨儿我路过栖霞苑,天那么晚了还没锁门,就进去想训训丫头们,结果看门的丫头小芽儿顶我说,东府的妈妈还管得着西府?” “太妃您听听,好好地王府如今被她拆成东西两府了。” “要是这么说,您还当不了她徐王妃的家了。” 秦妈妈赶紧帮腔加楔儿。 “内个小芽儿是喜林的女儿,喜林原来就是个给主子们跑腿儿的媳妇,如今专管花园里栽树的活计,不知怎么从邵春娥手里把营生抢走的。” “邵氏得罪徐娘子后,手里的营生被削减殆尽,这样下去都怕得罪王妃,谁还敢做事哦。” 赵、秦二人的话果真将火拱了起来。 一来太妃自诩一家之主,长宁府不论东西两院儿她都是家长。 别说没分家,就算是分家,有她这个长辈在,也不容许哪个晚辈与她叫板,违逆。 二来,早些日子邵春娥是太妃派去的,徐慕欢也知道。 后来邵氏犯了大错,她虽生气,也只敢撵回来不敢私自处罚。 若她秋后算账,背地里针对太妃用过的人,那日后都怕得罪徐慕欢,谁还敢给太妃办事。 “把老二的娘子叫过来,我有话问她。” 众人见太妃脸拉得老长,皆如愿又得意的撇嘴儿,等着看她被太妃责骂的好戏。 …… 西府这边俞珩夫妇正在用饭,青蔓过来传话时夫妻俩一愣。 “什么事儿?” 俞珩问,青蔓却不知怎么答,总不能说有人告徐娘子的状,太妃叫她过去挨骂吧。 “太妃只是说让娘子过去问话。” “都谁在那儿?” 青蔓欲言又止的样子让俞珩眉头一蹙,但因她是太妃的丫鬟,不敢呵责,又问,“是来客了吗?还是过去说话儿?” “徐娘子脚砸了,行动不便,我过去如何?” 听见二爷要去,青蔓忙摇头,磕磕巴巴的答:“是、是内宅的事儿,二爷去恐不适合。” 徐慕欢心里已有七八分懂,约莫是有人去告状了。 吩咐青蔓说:“让月蔷先跟你过去,跟太妃解释下我脚上有伤,行动稍慢些。” “太医说你这脚最好不落地使劲儿。” “没事儿,我让她们抬我过去,到了门口我就走几步路,不碍事。” “我陪你” “不用”,慕欢忙按住他,“没准儿是私房话,你去了我们怎么说呀。” “且这里是内宅,你一个爷们儿总插手成什么样子。” 安抚好俞珩后,徐慕欢便去了东府,虽迟了青蔓几步,倒也没让太妃等太久。 太妃见她只身前来,没狐假虎威的带着俞珩当护身符,心里烧起的十分火气倒也没浇了油烧到十二分去。 “看来脚是真砸了,坐吧。” 本来太妃想让她站着回话,可见脚上确实裹着绷带,可能砸的不轻。 太妃有自己的算盘,不让她坐吧,万一徐娘子回去跟俞珩哭诉脚疼什么的,他那男人又要跑来抱不平,落个苛待儿媳的名声可不好。 “不敢惊动母亲,养一阵子就能好。” 徐慕欢看去,几个嬷嬷、妈妈仿佛金刚力士般立在太妃身边,皆怒目瞧着她。 不知道的还以为误入了哪一层阎罗殿,只等着受审受刑呢。 可徐慕欢不怕,她们是阎罗殿里的魑魅魍魉,自己就是金刚不坏的钟馗。 正邪交手自有胜负。 第二百四十四章 舌战群妇(二) 太妃并不管有多少人告徐慕欢的小状儿,她只责问自己关心的事儿,威胁到她利益的事儿。 “徐娘子,我怎么听有传言,说你立规矩、立规矩,立的东西两府分崩离析。” 太妃教育她道:“长宁府别说从我这辈起,再上数几辈子,那也是一个门进出、一家人,谁来也不能在府里烧热两口灶。” 这些碎了嘴的人真是什么都敢乱说。 徐慕欢施施然的解释道:“为了往一起合儿媳费尽心思,原来那是东一摊西一伙儿,私底下想捞两笔油水的人搞出两套人马,立新规后,再不分东西。” “那怎么西院当差的丫头不服东院妈妈的管?” “确有此事?” 太妃斜眼看赵妈妈,赵妈妈讪讪的说:“昨晚儿小芽儿提了一句,我远远的听了,兴许没听清。” 昨晚栖霞苑锁了门夜里又开是因为月蔷过去送东西。 小芽儿顶撞赵妈妈后,罥烟马上与月蔷说了此事。 这里头说过什么话,没说过什么话,徐慕欢再清楚不过了。 “想必妈妈没听清,说的是自有查夜的管她锁不锁门,可没提东府还是西府。” 赵妈妈丧声说道:“那也不尊老,嘴里不三不四的!” “赵妈妈昨儿内个点儿去哪能路过栖霞苑?” “我……” 赵妈妈自己挖了个陷阱往里跳。 “昨晚邱惠灵查夜抓赌,说是从后门逃了一个,妈妈们倒讲义气,不肯供出跑了的人,你若现在承认,比我审出来要强些。” 太妃失望的瞪着赵妈妈,见她一霎就面红耳赤起来,心想八成是她。 “母亲三令五申内宅不许吃酒作赌,总有妈妈、**们仗着脸面,将母亲的话全然不进耳朵,还专会诬赖,想要告倒巡夜的,告的她们不敢管,这样才能更放肆些呢。” 赵妈妈打了脸,头要沁到裤裆里去,闪到最后头去躲着了。 “邵氏呢,她也作赌吃酒了?” 太妃见赵妈妈不中用了,便提起邵春娥,只是气势不似方才强。 “儿媳并未听说昨晚赌局有邵姐姐。” 看来秦妈妈没有编瞎话。 太妃略放心的问,“既是没有,那怎么夺了她手里的几宗活儿,难不成是因她之前得罪过你,你就记恨她?” “邵春娥怎么说也是靖熹斋的人,你怎么也没问过我。” 徐慕欢笑着答:“邵姐姐一直伺候母亲,我哪敢冷落她,故意晾着她。” “实在是她手里零碎的活计太多,如今邵姐姐去专管采买这样最重要的事儿,零碎的就都分出去。” “我提的时候邵姐姐可是一口答应的。” 徐慕欢故作疑惑的问,“怎么?难道她是抹不开面子驳我,私下与母亲诉苦了?” “还是邵姐姐本也没诉苦,总有愿意挑拨离间的人乱传话。” 徐慕欢拿眼睛瞟秦妈妈,瞟得她神色不自然。 “放肆!” 太妃呵斥了下。 徐慕欢忙收了些锋芒,闭了嘴。 “有了年纪的妈妈、嬷嬷们,管家多少年,对家里的事儿看不惯,有意见,不来找我找谁。” “怎么?府里的人要顺尔者昌,逆尔者亡不成!” 太妃总算压了徐慕欢一头,不然她的气焰要烧光对手的士气了。 “母亲,儿媳实在是委屈。” 徐慕欢一咬牙跪了下来,硬挤出几滴泪,无尽委屈道:“我年轻人微,上有婆母、嫂子,下有妈妈、嬷嬷们看着,可自从这新规出来,不知为何百般受阻挠,扪心自问,这新规哪一条不对王府有利。” “既是有利却总有阻碍,原因在何?还不是新规逆了她们的意,就不打算让儿媳顺!” “吃酒作赌,私开账目,谗言挑拨,甚至有人扬言要在仆从里当主子,在主子里头平起平坐!” 这些都是在场的几个妈妈、嬷嬷们的罪状,徐慕欢每说一条,眼神就略过一个人。 盯得她们无不闪躲。 “王府已出了一个恶仆邱氏,她这头虎倒了,反倒数个伥鬼站了出来。” “儿媳竟不知,她们成了盼着王府好的,我成了盼着王府倒的。” 这一番话说的犀利,说的太妃默了会子。 “月蔷,你不是挺有眼力价儿的,你主子脚伤还没好,也不知道搀起来。” 徐慕欢管家的能力太妃不怀疑,她接手的这两年,府内日趋景气。 且正如她说的,比起这般仗势欺人的**、妈妈们,她一个王妃岂不更盼着王府好。 “叫你来也不是训斥你。” 太妃语气有所转圜。 “有些人对你的新规不服气,我这个当家长的就得过问,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儿媳理解母亲的难处。” 徐慕欢转了笑脸,说:“既是有人对新规有疑,那就先实行一阵子再看效果,若发现弊病,及时中断,亡羊补牢未尝不可。” “也好比郎中治病救人,开了方子发现不对症,再换也不迟。” “我既让你当家,总不能缚住你手脚。” 见婆媳俩从剑拔弩张到和风细雨,一众来告状的人无不失落,却也知大势已去,再不敢多言。 从靖熹斋出来后,秦妈妈阴阳怪气的说:“这小官家的女儿还挺厉害,嘴也刁钻。” “这下好了,咱们有几辈子的脸面都白扯,人家说主是主、仆是仆,分的明明白白。” 潘嬷嬷神情最难过,叹气道:“这么个烈货,以后日子可不好混。” “本想她怀了孕能消停一年半载,谁想她是一口气都不让咱们喘。” “内两个哼哈二将、王朝马汉、黑白无常。” 提起邱惠灵和杜月蔷,潘嬷嬷比着两个指头直咬牙。 “一个长着千里眼,一个生着顺风耳,又像是有三头六臂,东西两府没一处不让她俩抓在手心儿里。” “邱姑姑年轻时也没这么大神通。” “昨晚的赌局是我娘家妹子设的,第二天就给撵去庄上了,厨房的缺儿可是当初花了五十两从邱氏手里买的。” 她心疼的轻扇了自己一巴掌。 “这不是割肉么。” “行啦,你妹子前几年也没少捞,本儿也早捞回来了。” 秦妈妈撇了下嘴。 “如今有钱也送不出去咯,我那孙女儿想送进栖霞苑给鸾姑娘当丫头都没能行,儿媳妇更是撵到三门外当差。” “要不咱们请请邵春娥?” 潘嬷嬷想她还在太妃眼前,能说上点话。 “拉倒吧”,秦妈妈一脸不屑。 “她自己都被派去清水衙门了,采买说得好听,你当是从前呀,银子海水似的淌,如今就是个跑腿儿的。” 孙奶妈听她二人嘀嘀咕咕,一句不吭,比她们强些的是,自己奶的是鹭姑娘,她院子里倒还清闲些。 第二百四十五章 互剖金兰语 晚饭时月蔷陪徐慕欢去了靖熹斋,也没来得及吃上饭,故事情料理完就回自己屋子准备补上。 “哟,怎么是你呀?” 谁想来送食盒的不是小斗儿,却是邱惠灵。 月蔷忙起身迎她进来。 “我也没赶上吃晚饭,一个人吃怪闷的,听小斗儿说你也没赶上,就带着食盒来找你了。” 说话间两人在小桌前坐下。 她将食盒里的两碗粥,四样小酱菜,一碟子野鸡炒瓜齑、一碟廖糟猪肉拿了出来。 自从两人都在徐慕欢手底下效力,成了管家娘子后,就愈发亲近。 月蔷本来还对邱惠灵有所提防。 觉得她在王府沁浸多年,还是邱氏教导出来的,没有十个心眼子也是九曲玲珑心,必染上些不好的习气。 可经历这么多事儿后,月蔷愈发觉得惠灵这个人通透、虚心、精干,即使聪明也是正道的聪明,不是歪门邪道。 两人一处学习,一起当差,偶尔互送体己,说些悄悄话。 故月蔷放下成见与她日益亲密起来。 “你怎么也没赶上用晚饭?” 惠灵边吃边答:“库里不是有几瓶清露么,今儿太妃想起来,怕放久了糟践,便让邵姐姐过来吩咐,说将木樨的给王妃,白兰的给程娘子,剩下的两瓶给王妃的两个妹子。” “赶上这阵子人员调动,交接的不甚清楚,几瓶清露怎么也找不到了。” “青萝吓得以为出了贼,来找我过去处置。” “原管库的媳妇叫来后怎么也记不起,只说自己没偷,支支吾吾地没个记性,最后还是我跟青萝带着人找了一大圈儿。” “你猜怎么着?” 惠灵气的哼了一声。 “那媳妇不认得好东西,将清露误归到合香用的香水瓶子堆里去。” “若不是燕杏眼尖,恐怕我们一堆人还在库里团着呢。” 月蔷听罢笑了来,嚼净了嘴里的饭说:“差当到这般地步,她们还有脸去太妃面前告状。” 秦妈妈、潘嬷嬷她们去太妃面前告状的事儿惠灵听说了,忙问,“如何?她们没有为难王妃吧?” “太妃还不至于帮着她们欺负儿媳,谁真心为王府着想,太妃心里明白着呢。” 月蔷解气的说:“她们还妄想阻碍府里推新规,简直痴人说梦。” “再不好好整治,阖府要乱起来了。” 听罢,邱惠灵也算放心了。 她刚坐上管家娘子的位置,还没热乎,若是这帮嬷嬷、妈妈们真手眼通天,恐失望一场。 “你来的晚,这么多年府里头的事儿多着呢。” “我也说句不藏私的话,咱们在府里当差为的就是钱,一个个吃喝不愁,出入体面,不讲你我和那些嬷嬷、妈妈们的月银,单说像燕杏这样只能跑腿儿的小丫头,一个月且有几百钱拿。” “这几百钱放在哪个小户人家不够养活一两口人吃饭的。” “可他们就是不明白,只要王府好,就少不了咱们银钱的道理,去年光是靠租房子、管园子,柳满家的就发了一笔财,过年时还特地给王妃进了贡,表忠心。” 这事儿月蔷知道,因此不少婆子们还嫉妒那几个外头管园子的。 恨不得将她们挤掉,换自己过去发一笔横财。 “可也不看看,人家费了多少心思经营,而她们只会占便宜,不会干活计。” “管几瓶子露时稀里糊涂,争月钱时头削成尖儿,所以徐娘子没来时府里是一年赶不上一年。” “我那会子就想,王府的这个盘子若被她们碎了,那指着这盘子吃饭的人就得饿死。” 邱惠灵的一番话倒是说进杜月蔷心里去了。 “我何不也是这样想呢。” “我随着王妃刚入府那会儿,邵姐姐说的算,许多事我是看不惯的,内群婆子、媳妇们少不了夹枪带棒的挤兑我。” “说我狗拿耗子,还说她们拿的是王府的钱,又不是拿了我的钱,用得着我生闲气。” “可实际上呢,她们整日窝里斗,我们跟着遭殃,吃的、用的、穿的是越来越次,她们拉帮结派,专挤兑年轻的,逼我们拿出一部分月钱去奉承巴结,更不提她们对差事挑三拣四,任人唯亲。” “这不就是劫了咱们的财,还不许老实人叫苦。” “如今立新规,阖府洗牌,怕到上蹿下跳的也是她们。” 说起这些旧事,惠灵就想起自己受过的苦。 “我不比你。” 她眼圈红红的。 “你是王妃从娘家带来的,她们不服你却也不敢得罪你,这些年我受了多少罪。” 邱姑姑是个佛口蛇心、最会磋磨人的笑面虎。 府里人都觉得邱惠灵跟着邱姑姑多春风得意,却不知她受了多少罪。 “我们做奴仆的本就是可怜人,好不容易碰上主家不苛待的,却要可怜人往死里折磨可怜人。” “我也不过是个想靠自己安身立命的穷苦人家孩子罢了。” 见邱惠灵伤神,月蔷忙用自己的帕子给她拭泪,劝道:“你我是一样的,只是比你运气好些罢了。” “一切都过去了,如今王妃开明,你我也得了机会施展自己,何必因前事过于感伤呢。” 两人朝夕相处,又是同病相怜,故生出金兰之谊,今日同桌共餐,互剖金兰语,惠灵才一时难抑情绪。 “不说这些了。” 她拭净眼泪,心觉自己已然苦尽甘来。 “王妃一直给你踅摸婆家,你可有中意的了?” 邱惠灵家里已经给她订了亲,男方是濮阳的弟弟,两家既认识又有过往来,惠灵自己也挺满意的。 算一算邱惠灵要比杜月蔷还小两岁,她都定了年底完婚,月蔷还没定人家呢。 “我劝你别心烦,你倒专会提我的烦心事儿。”月蔷叹了口气道。 “我知道你是个齐整人,眼光自然高些。” 月蔷生的不错,一群人里也数尖儿。 惠灵初见她时暗想过,像月蔷这样的人,跟了王妃这么多年,怎么也没捞个姨娘当当。 往后接触中了解到她根本没那个心。 王爷也不像别家主君,动则三房五妾的。 如今她也二十四了,是个老姑娘了,这个岁数,就算是宫里的宫女也该放出去嫁人了。 “有时我想,一辈子不嫁人又能怎样。” 月蔷撑着头,看着空碗说:“日子过的不也蛮好的。” 惠灵顺着她的话一想,却也无从反驳。 她能写会算,还识字,生的又出挑,府里头谁能配得上她呢。 若是在外头找户人家,那就得离开王府。 月蔷如今是王府的管家娘子,每月月银二两,随便去街上找个男人也未必都能赚这么多钱。 难怪她因这事心烦。 第二百四十六章 自嫁黔娄百事乖 中秋节前两日,程寻意带着明鹭去虫鸣居探徐慕欢,秋阳虽骄烈,但天气却没那么热了。 “哪来这么多螃蟹呀?” 徐慕欢忙让结香找几个婆子抬到厨房去。 “下马庄新来了个专会在河里养螃蟹的管事,一清早便送来十好几筐肥蟹子,太妃上了年纪怕凉,东府里留了些,其余的让我都送到你这边来。” 其实是俞珩最爱吃蟹子,太妃便让程寻意多送些过来。 这个下马庄原是太妃的嫁妆,俞璋死后,太妃怕程寻意娘家无靠,养女儿手头拮据,便将庄子给了她,算作她的私房钱。 徐慕欢领着程寻意母女进屋坐,吩咐小海奉茶。 “给伯母请安。” 阿元也在虫鸣居,见了程寻意乖巧地做了个万福礼。 “今儿没去上学呀?” 程寻意拉着她稀罕了一会儿。 “因中秋,先生给放五天假,从今天开始歇。” 女学因没有科考,故十分宽松,有丁点大的事儿就放假。 若只为了送螃蟹,程寻意可不至于亲自跑一趟,肯定是有别的事儿,徐慕欢吩咐月蔷说:“你多带几个婆子、丫头伺候两个姐儿去园子里逛逛,我跟程娘子说说话。” 孩子们玩去了,程寻意也聊了正题。 她让青莲拿了几张单子出来给徐慕欢看。 “这是我给明鹭草拟的嫁妆单子,还没敢给母亲过目,还请弟妹劳心帮我瞧瞧,哪里写的不足,我好赶紧改了,再交给长辈看也不失礼数。” 明鹭的嫁妆单拿给徐慕欢看,可不是真让她挑毛病的,而是让她这个做婶娘的往里填东西。 不过徐慕欢早有准备,故笑盈盈的接了过来。 她边看那嫁妆单子边说:“明年明鹭就出了孝,算算岁数也可以议婚了。” “培云的姨妈来府里叙过,说长陵侯府的意思是明年年底先央媒,合八字,转头第二年下聘,若太妃和二弟觉得可行,选好日子后,李家就如期来迎亲了。” 说起女儿的婚事,程寻意一贯冷淡的脸上有了笑容。 “鹭鹭生日大,后年四月时她也整十六了,不迟不早。” 也别怪程寻意着急嫁女,毕竟府里太妃年纪也不小了,若是有个万一,明鹭还得守三年,这六年下来可就十八九了。 明鹭就算能耽误的起,李培云年纪长,李家未必耗得起。 “这嫁妆单子、嫂嫂列的费心了。” 听徐慕欢说话稍一顿,程寻意忙问道:“有何瑕疵吗?弟妹不如直说。” “瑕疵倒也没有。” 徐慕欢喝了口茶,只是建议的说:“只是我觉得这嫁妆里金银玉器太多了,田产铺子略少。” 其实不管是彩礼还是嫁妆,里头的金银玉器、绫罗绸缎都是为了长脸面的。 毕竟左一箱右一箱的抬出去,任谁看了都觉得气派。 可像田地、铺子只有一张契纸,旁人也看不见。 故程寻意将自己多年积攒的古董器物,再加上太妃添进去的金的、银的,一股脑的全都给明鹭陪嫁。 “我是可怜鹭鹭命苦,她爹没得早,又没给她积德,明明是个王府千金,别说郡主,连个县主都未能获封,成婚那日若有十里红妆,也算聊以慰藉。” “嫂子,在明鹭的婚事上我与你向来说掏心窝的话。” “长陵侯府不比其他勋爵人家,不十分富裕。” “当初听说得了明鹭的青睐,侯夫人十分高兴,一方面就是觉得鹭姑娘王府出身,财力非一般人家能及。” 李家不止图人还图财,这件事儿程寻意是有数的。 “鹭鹭是娇养大的,培云是个读书人,小夫妻俩都不善经营,嫁妆里这么多金银古董,绫罗彩缎,往后若是缺钱了,今儿当一件明儿卖一件,这样过日子可不红火。” 程寻意听她一说,觉得有些道理。 明鹭一个十五六岁的新娘子,远嫁长陵邑,身边没个娘家人,搂着这么多宝贝并不牢靠。 若是李家这个亲戚来借当头,内个亲戚看中一样东西,明鹭能不给么。 “那你的意思是,这些东西都不带了?” “哦,我不是这个意思。” 徐慕欢把单子放在桌上,笑了下。 “这类东西倒也不必带的这样多,不如多给她田产、铺子,尤其是多年来都打理的井然有序,收入不错的庄子、铺子。” “即使他夫妻俩不善经营,庄头和掌柜都是牢靠的,每年收入有保证,鹭鹭就不缺钱花。” “即使接济婆家的长辈、亲戚,花出多少银子都有数目,赖不脱。” “再者”,徐慕欢讪讪的喝了口茶说:“不比那些金银玩意儿,嫁妆里的田产、铺子,婆家是不敢轻易卖的,想卖也不敢不经过王府,也能防鹭鹭的嫁妆被败光不是?” “毕竟金满箱、银满箱的嫁女,是为了让孩子嫁人后仍能锦衣玉食,夫家不过是沾鹭姐儿的光罢了。” 婚姻放在王府和侯府这一层面,涉及到如此贵重的彩礼和嫁妆,就不能不多考虑。 都说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王府不多算计,可也不能不给姑娘留退路。 程寻意被徐慕欢说服了。 如今她觉得李培云好,可是不是真的好,得日子过久了才知晓。 田产铺子虽不撑脸面,但里子殷实,夫妻过日子不讲究一时风光,求的是细水长流。 万一李家靠不住,金的银的带去可能被糟践,但田产铺子不会,更保险些。 “你说得对!” 程寻意忙把嫁妆单子折起来收好,“我回去再考虑,重新拟一份。” …… 这边大人们在商议婚事,那边明鸾和明鹭在园子里散心。 姊妹俩年岁相差得多,且自打阿元入王府,明鹭就戴孝,在一处玩的时间有限。 “真羡慕你,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想去女学,可惜母亲不让。” 明鹭理了下表妹被风吹歪的小辫子。 “那你出了孝也来妇好祠女学如何?” 听她懵懂的话,明鹭笑了起来。 “出了孝我就快十六了,就要嫁人了,怎么可能再去读书呢。” 说这话时两人正坐在翡玶湖旁的亭子里。 翡玶湖是园子里最盛的景,春日的清晨雾涌云蒸,秋阳高照时浟湙潋滟。 夏日里田田的荷叶、玉立亭亭的荷花,如今看在眼中却是残败不堪。 不知是荷枯叶凋的缘故,还是要远嫁的缘故,今日明鹭没那么开心。 “你不想嫁人,想去读书吗?” 阿元还是个小孩子,她怎么可能明白明鹭的这种心境呢。 “我不是想去读书。” 明鹭笑着拉着她安抚自己的小手,转瞬却又敛了笑容,“我只是有些担心婚后的生活。” 明鹭每次跟明鸾在一起就会觉得自己孤苦伶仃的。 她俩都是王府的女孩子,却云泥之别。 二叔那么爱明鸾,婶婶又亲自抚养她,府里的每个人都巴结她,连太妃都宠她,将来她还会获封郡主。 明鹭深知自己一无所有。 父亲活着时,东府每天都在争吵,斗气儿,仿佛一出吵闹且不好看的戏。 父亲死后,明鹭觉得东府是一座坟,里头关着半死不活的女人们,如同殉葬的活死人般。 没有男人,没有正常的生活,甚至没有盼头。 每个人都不能笑,不知欢乐,不能做这个,不能想那个,只一天天捱着。 明鹭怕的就是婚后李培云像父亲那样。 她就要么像个戏台上的丑角般活着,要么像个僵尸般挺着。 如果能像二叔二婶在西府内样,李培云忙外头,她忙里头,到了晚上两个人能热乎乎一起说会子话,那就好了。 想到这明鹭脸上又有了笑影。 “姐姐,不必担心,你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明鹭用手指蹭了蹭阿鸾的脸颊,“那就托你吉言了。” …… 上午程寻意送蟹子,西府的晚饭就吃的蟹子。 蟹酿橙、蟹粉酥、醉蟹、清蒸蟹、蟹膏小饺子……厨房把会做的、能做的全做了一遍。 剩下的蟹子徐慕欢派给了惠灵和月蔷,让她俩分给底下的人也尝尝。 “今天大嫂来说鹭鹭嫁妆的事儿,你说咱们添点什么好?” 吃饭时徐慕欢跟俞珩提起。 若是别的事儿她自己也就做主了,但给明鹭添嫁妆,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你做主就行,这些内宅的事儿我也不通。” 俞珩自打跟慕欢结婚后就是个甩手掌柜,“你更不会亏待明鹭。” 夫妻俩相视一笑再无别话。 其实徐慕欢早就有了主意,田产、铺子由太妃和程寻意出,她这边出些金银玉器,至于程寻意划拉出来的那一堆还是让她和太妃自己留着养老傍身用吧。 第248章 无人不爱孔方兄 徐慕欢在明鹭的嫁妆上给出了意见后,知道程寻意必不好意思再来。 毕竟几次三番过来讲嫁妆的事儿,倒显得故意张口要的意思,程娘子是个最要脸的人,故过了小半个月,徐慕欢叫月蔷将添置的东西准备好了,列成单子后,亲自去东府走了一趟。 正好徐慕欢脚伤也好利索了,也该过去给太妃请安。 “大嫂也在呢,正好我还找你有事儿,省得单去杏林阁一趟了。” 徐慕欢其实是先叫丫头打听着,见程寻意过来后才赶紧从西府来的,她平时并不爱往这边来。 “你脚好利索了吧?” 太妃难得关心的问。 “大夫来看过说是无碍,能自由走动了。” 太妃也只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又说道:“鸾鸾上学前来给我请安,没坐一会子,早饭都没陪我吃,明儿让她歇一天,来我跟前玩儿,我还怪想她的。” 慕欢亲自给太妃添茶,笑着答:“学里快考试了,小丫头好胜心强,这些日子怎么都不敢歇课,晚上让二爷领着她过来给母亲请安。” 太妃上了年纪喜欢孩子,又是隔辈亲,阿元又生的那样灵气,故一提起她就心情好。 一脸笑的说:“像他父亲,珩哥儿小时候就要强,写字、练剑一样不怠惰,早起读书一刻钟都不迟懒,连我们这样的大人都没他一个孩子这般毅力。” “那就等她考完试,送到我身边多待几日。” 太妃说罢又怕程寻意多心自己偏心眼,说:“想起以后鹭鹭要嫁走,我心里更是空落落的,让她们多在我眼前晃晃。” 太妃提起出嫁,徐慕欢忙接过话茬。 “眼看着出了大哥的孝,咱们鹭鹭也该筹备嫁人了,这段日子二爷还跟我提起给侄女添点什么嫁妆好。” 程寻意忙客套地说:“弟妹不必这样,哪好意思让你夫妇给她贴补嫁妆。” “自家人你还客套什么”,太妃发了话。 她拿目光点了下徐慕欢说:“鹭鹭的亲爹没了,她叔父就如生父,嫁人这么大的事儿,自然少不了他们两口子帮扶,难道全要你我,两个孀居的寡妇撑着。” “二爷说的正是母亲这番话呢。” 徐慕欢让结香将自己写好的礼单拿过来,给太妃过目。 西府备好的礼足足写满了三大张纸,七八十样东西。 太妃细细的看完,心满意足的点头。 她之前还担心徐慕欢小家子气,不舍得给明鹭掏钱添嫁妆。 这堆满真金白银的礼单不仅让她心落了地,也挺满意徐慕欢在这件事上的做法。 大家子里的贵妇,平素里略节俭些倒也无妨,反倒能给自己的名声添彩,但这种时候,出手绝不许寒酸,否则落人笑柄。 而且徐慕欢礼单上的些东西大部分十分名贵,对比起来,倒显得程寻意用来充数的古董器物寒酸了许多。 不过也不能怪程寻意,那些东西还是她多年积攒的。 “难为你,老二从一个七品小官做起,你还能攒下这么多家当。” 太妃知道徐慕欢娘家是没什么财力的,礼单上这些东西不可能来自她的陪嫁,恐怕都是他夫妇成婚后积累下来的。 “要不说鹭鹭有福气呢。” 徐慕欢笑着说:“西域的金玉器物、绫罗绸缎交易十分繁盛,二爷在西北做官时陛下赏赐慷慨,尤其是在西域多打了几场胜仗。” “若是要几百亩田、十几家铺子我俩倒是真没有,反是这些东西倒还有些。” 太妃还是偏心的,她见这礼单过于丰厚,又都是俞珩舍命打拼出来的家底,故将其中一张抽了出来,说:“有这两张就够用了,我做奶奶的肯定还要添一些,总不能风头都被你夫妇二人抢去。” 她又看向程寻意,道:“之前你备的物件都用我跟老二媳妇的东西替下来。” 太妃又怕程寻意面上不好看,宽慰她说:“我理解你做娘亲的心,可你年轻孀居,内些东西你留着,也算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程寻意略略的点头。 同时她心里盘算着‘前天自己按照徐慕欢的谋划,说服太妃又多给了两个庄子,三间铺子,再加上这些物件,这笔嫁妆足够风光了。’ 徐慕欢将礼单给了程寻意。 “我让月蔷和惠灵将东西封箱装好,然后找人抬到你这边来,底下的事儿嫂子亲自操劳吧。” 徐慕欢只管好自己这一部分,至于太妃私底下给金山还是银山,她都不看。 毕竟她也是有女儿的。 若是热衷太妃最后多添了什么,倒像是心机地看着长辈有没有偏心了。 程寻意心里十分高兴,但脸上又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 徐慕欢倒不喜欢她这样,何必扭捏呢。 若这会子程寻意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自己反而更感动些。 …… 给明鹭添嫁妆西府破了一笔不小的财,连俞璋过世时收的那些礼金也都为了置办东西填了进去。 也算是‘从何处取,用于何处’了。 好在太妃还退还回来一张单子,不然这些年存的家底就都掏干净了。 来京后人情世故又多,俞珩在外应酬频繁,还得多养两个孩子,年节孝敬太妃。 杂七杂八的,哪一处不用钱,哪一处不费钱。 如果不是这一两年徐慕欢想出了往外租闲置的房子,缩减府里开支等一系列法子,拿出去这么多钱,西府要捉襟见肘了。 俞珩的俸禄是不够用的。 王府的田庄、铺子这些私产所得都有公帐,钱均充了官,供府里上下一应开销。 别说划拉进西府的小金库,不让徐慕欢拿私钱填窟窿就不错了。 “回来啦,没留在内边吃晚饭?” 俞珩信步进屋时没料到徐慕欢会回来这么早,他以为聊明鹭嫁妆的事会很繁琐。 “我还吃的下去么。” 也到月底了,慕欢正看账房送过来的账本。 “心疼了?” 俞珩在她的算盘上乱拨了一颗珠子,故意捣乱。 “嘶!你讨不讨厌。” 慕欢打了他手一下,眉头一蹙。 语气怏怏的说:“我不是心疼把钱给了鹭鹭,是心疼咱俩攒了这么多年的家私都搬空了。” “钱嘛,没了再赚,有了就是花的嘛。” 这话说的,真真是不事生产的纨绔子弟。 “好,听二爷的,下个月起我就今朝有酒今朝醉,等月底你外头应酬记得的帐找上门来结银子,同僚友人走人情,咱俩就缩着脖儿在屋里躲着,你看如何呀?” “还有你淘弄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字画、笔砚,缺钱的时候我就逮一样拿出当一样。” “明天我就让月蔷把内两只王八先拿出去换钱。” 俞珩被她逗笑了,摩挲她的背说:“算我说话不周全,娘子莫生气了。” 打理内宅这事儿俞珩不通,但如何给徐慕欢消火气他拿手。 他不过来讨嫌,徐慕欢还想不起来呢,扭头看着他问,“你什么时候再派官?都赋闲在家好几个月了吧。” “你这少了个官衔儿,俸禄也少了一份。” “欸,你这个爱钱且无情地小娘子” 俞珩说着在她鼻尖上捏了一把,“见我赚得少了就嫌我不成?” “我是嫌我自己,若我娘家也给我带这些嫁妆,咱俩还攒什么钱呀。” 俞珩啧了一声,揽着她软言说:“不许说这样的话,咱俩这不是闲逗趣么,说这话多伤感情。” “我都焦头烂额了” 徐慕欢略显赖叽地搂着他脖子晃他,语带娇嗔。 “这个月贺王尚书的寿,一点结余没有,下个月你不许乱花钱。” “你知道么,有时候我觉得你特像一个古书上记载的内种贪图享乐的暴君,而我就像你手底下户部的小官儿。” 看她一本正经的抛出这个么个比喻,俞珩就想笑。 “你就知道花钱,把搞钱的事儿都扔给我管,我不仅供你花钱,还得操心咱俩的小金库。” 徐慕欢越说越气,攥起拳头朝他胸口砸了一下。 “要不咱俩再生一个,然后办个满月酒,把走出去的人情收回来。” 徐慕欢气的又砸了他一拳。 “嗷,合着你好不容易出个搞钱的馊主意,还得是我出力。” “谁说的,我、也出力,生孩子这事儿虽不如娘子出力多,还是出了点子力气的。” 徐慕欢脸上一红,猛踩了他一脚,小声骂道:“下流!” 俞珩见她心情好些了,摩挲她的后背说:“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心情肯定也好了。” 徐慕欢看他这副样子,什么恼人的情绪一时都偃旗息鼓了。 “心情好了就吃晚饭吧。” 俞珩怕她心里窝着官司吃饭对胃不好,故特地先来招惹她,哄她顺了气。 他自然知道慕欢不是那等抠搜、心胸狭隘的人。 “嗯”,慕欢点了下头,夫妻俩牵着手往花厅去了。 第249章 天上掉下个李郎君 徐文嗣搬到恣意园也半年有余,因当时有个租客相中了春风别苑,他便腾房子挪到此处借居。 这恣意园要比春风别苑更大,风格文雅,悠谧安静。 听这园子里的管事说,当初俞珩也在这里闭门读过书。 可能是因为园子太大,租金也贵,与长宁府其他几个别苑相比,反而不好往外租。 这个时节桂花都开始落了,白色的花瓣被昨夜第一场秋雨打的零落满地。 不过都是些品相不好的桂花,那些穗子大,又白又干净的桂花早就被园子里的婆子们摘下,做成一顿顿餐饭进了肚子。 徐文嗣看着那些没有被择中的,只能凋落成泥的花瓣,一声声地叹息。 他不是悲秋,而是睹物伤己。 乡试已放榜,徐文嗣未能中举。 虽然俞珩和徐慕欢都宽慰他,劝解说‘这是第一次应试,且他年纪尚小,乡试数次不中的人亦如过江之鲫,与其懊恼倒不如用功苦读,待开科再考。’ 可徐文嗣还是心情郁郁。 尤其见了这些被挑拣剩下,无人理睬、任由凋零的桂花,更是联想到了并未被择中的自己。 “小爷,外头有个人想求见郎君李兆廷。” 徐文嗣一愣,他并不认识一个叫李兆廷的人。 “你去问问管家,看看园中是不是有位李郎君。” “我问过了,他说没有这么一个人,管家怕是小爷的熟人,才让我来问。” 徐文嗣虽不认识这个李兆廷,但他不敢贸然回绝,毕竟他借住王府的园子,若是这个李兆廷之前也住在这,或是王爷的友人亲戚,贸然答复反倒误事。 徐文嗣思量会子,打算亲自出去见访客。 门外来寻李兆廷的是个书生,看年纪要比徐文嗣大好几岁,幞头青衫,教养斯文。 两人见礼后,那书生问道:“您可是李郎君。” “哦,在下姓徐,借住此处,敢问郎君尊姓,不知来此找李郎君所为何事?” “不敢称尊,鄙姓谈,单名一个茂字,字子为。” 他从怀中取出一本‘论盐杂说’的手抄书。 奉上说:“我近来得了这个手抄本,奈何只出了上册,迟迟未见下册,我去书局拜访几次未有所获,后来掌柜见我心诚,说手抄者是李兆廷李郎君,他在书局留的地址便是此地。” “恕在下唐突拜访求见李郎君,如果李郎君不打算抄录下册出售,可否容我自己抄录?” 徐文嗣看了眼抄录本,如实答道:“李兆廷我确实不认识,但这本杂说的正版我倒是有。” 这本杂说是江南一位隐士所著,因他做过巡盐御史数十载,算是呕心之作。 其中的观点振聋发聩,文辞扬葩振藻,行文流畅。 后来作者又怕其中言论得罪朝中某些权贵,并未同意刊印且隐去姓名,只一些手抄本在好友、门徒中流传了一阵子。 再后来连手抄本也见不到了。 徐文嗣手里这本杂说是父亲徐乔夫给他的,让他学其文章的精妙之处。 他从明州上京来一直都带在身边,爱不释手。 “那可否借阅?” 谈子为形容激动,忙拜道:“我绝不带走,只借一隅抄录下册就行,还望小郎君成全。” 借阅抄录倒也没什么,但下册确实不在恣意园内,前一阵子四姐姐来探望自己,上下册都被她借走了。 “倒不是不想成全你,只是书被他人借走了。” “那我留个地址,书归还时,郎君能否差遣人来告知我一声,在下虽不能以千金相赠,但会尽力酬谢。” 倒也没什么不行,徐文嗣将他往园子里让。 “郎君请进,借我家中笔墨留个地址吧。” 他留的这个地址是京西城的悦来客栈,京中一家极普通的客栈,算是物美价廉。 谈子为走之后徐文嗣还特地谨慎的叫小厮去打听了一下。 据客栈的小二说,谈子为是湖州人士,跟同伴一行五人进京是为了参加明年的春闱会试,他今年也就二十啷当岁,是五个举子里最年轻的,是江南什么书院里的佼佼者。 “小爷,我还打听了下李兆廷,小二说没听过这个人。” “小二还说,他们悦来客栈常年接待大量赶考的书生,如果在那住过他肯定有印象,这个李兆廷八成是个书贩子,神通广大的拿到了绝版书,然后抄录卖钱,出了上册后就坐地起价,所以才迟迟不肯抄录下册。” “你不要乱揣测。” 徐文嗣心中暗忖‘这本论盐杂说一直在他手里,在四姐姐借走这段时间反而出了手抄本,恐怕难逃关系。’ ‘难道真的是四姐姐冒名李兆廷抄录的?’ “可是她为何要化名李兆廷呢?” 小厮见徐文嗣小声的嘟囔,在那自言自语。 “福居,你去肖家给四姐姐送句口信儿,就说我问四姐姐安,如有空闲请她来恣意园小叙。” …… 那本流传到书局里的手抄本确实出自徐慕宜之手。 只是她并不知道有一个心急火燎等着看下册的书生已经找上门来,而且他还没有敲对门。 “你找我来是不是着急让我还书呀?” 徐慕宜得了徐文嗣的口信儿,三日后登门。 “四姐姐,前两日有个书生来我这里求借下册,我想除了四姐姐并没旁人知道我有这本书,此事可与你有关?” 徐慕宜神色一滞,稍后期期艾艾的说:“是么,可能有关系吧。” “四姐姐,真的是你化名李兆廷抄书换钱?” 徐文嗣颇为吃惊,但又不敢大声嚷嚷,只压着嗓子问她。 “别大惊小怪的。” 徐慕宜朝他使了个眼色。 “你最好不要告诉姐姐和姐夫们,听到没有。” 徐慕宜用下册打了徐文嗣的脑门一下。 “其实我也不是缺钱,是觉得那几篇文章写得很好,就一边抄写一边做批注,后来我去逛书局,听掌柜跟一个书贩子小声说要收论盐,手抄本出价也很高的,第二日天我就让春杏把带批注的书拿去了,看看他们要不要。” “内个掌柜说,因为我在上面加了批注,而且暂时只有上册,只能付一半的价钱。” “我想一半就一半吧,反正放在那也没用,就卖了。” “后来书局的伙计见春杏不是熟人,还外地口音,请她登记个姓名地址,我怕其他人知道嘛,就取了个假名字,本来地址也想写假的,但伙计掌柜都是本地人,根本蒙不过去,就让春杏留了你这里。” 徐文嗣又问,“那四姐姐怎么没再抄录下册呢?” “哎呀,这段日子二姐和三姐不是忙着带我去相亲嘛,我哪有工夫好好读书。” 徐慕宜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而且我是为了写批注、心得才抄录的,可不是为了卖钱。” “我还没有拮据到如此地步嘛。” 徐文嗣还是不懂,再问,“四姐姐为何化名李兆廷呢?” 这个名字跟她一点边儿都刮不上,李继嗣想破头也没想到联系。 徐慕宜用书掩嘴笑起来,回答道:“是因为我刚看完一个话本儿,说的是女扮男装冯素珍,替蒙冤的情郎进京赶考,还高中被封驸马的故事,她化用的名字就是李兆廷。” “原来如此。”徐文嗣恍然大悟。 一时顿觉世间之事多因缘巧合,着实有趣。 “你把书借给这个谈郎君抄录吧,难得他有心找上了门。” …… 本来此事就这样完了,谈子为也不会知道那位他寻的李郎君其实是个姑娘, 徐文嗣与谈子为不过泛泛之交,肯定不会把绝版的论盐叫他拿走的,弄丢了损失大,却也愿意他到园子里来抄录。 “欸?这书为何没有那些批注的红字了呢?” 谈子为小心的翻开下册后眉头紧蹙,一连又翻了几页都未见批注的红字。 徐文嗣一听,笑着说:“想必那些批注是抄录者自己的想法,见解,原本就是没有批注的。” 谈子为有些失落的点了点头。 “唉,真是可惜。” 徐文嗣听他这样说,好奇的问道:“兄台是觉得那些批注的内容对你很有启迪?” 谈子为忙点头说:“确实,原作写的金声玉润,批注也一针见血、悃愊无华,我在书局看到手抄本时顿觉比原本还难得,即使价格昂贵也还是咬着牙买下来。” “可是迟迟不见下册出现,跑了多次,掌柜也只说没见李郎君的婢女再去,为了要这个地址,我还额外花了一吊钱。” “谁想被骗了。” 谈子为苦笑了下。 “我听客栈里的伙计说,这园子是王府的别苑,这几年一直往外租赁,想必这位李郎君是个租客,早已不在此处借住,书局掌柜故意坑我一吊钱买个无用的地址。” 徐文嗣反问他,“你真心觉得那些批注很好?” “我觉得作注的人与我肯定能成知己,见解类同却又比我超脱,我贸然来拜访,只盼着与他一会。” 徐文嗣仔细的端详谈子为,倒看的对方心里发毛。 “小友为何这样看我?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徐文嗣忙摇头,转了转眼睛说:“没有,我在想这位李郎君应该是上一任租客,问问房东或许能打听到消息,如果他还在京城,或许愿意见你呢。” 谈子为立刻面露悦色,忙起身拜道:“那就有劳小友。” “不必客气!” 徐文嗣又暗自打量他,心里油然而生一个念头‘这人看着不错,别说跟四姐还挺般配的’。 第250章 心悦君兮君不知 “天底下还真有这般因缘际会的事。” 听徐慕宜讲完她跟谈子为的偶然‘相识’,慕欢不由得感慨道。 “你与他见面了吗?” 慕宜稍显羞怯的摇了下头。 “当然没有,这段日子我一直以李兆廷的名义与他书信往来而已,聊的也都是书籍、文章,连诗词歌赋都不曾有,而且他也没有识破我女子的身份,还管我叫兆廷兄。” 瞧她那少女怀春的神色,显然是动情了。 慕欢打量着妹妹说:“你甚至都不知道他生的什么模样呢?” “他长的是美是丑有什么关系。” 慕宜顿觉自己失言,更加羞涩,卷着手里那册书,紧张地说:“我只是很欣赏他的才华罢了。” 小丫头明明春心萌动,还不好意思承认。 徐慕欢也不拆穿她,只笑言道:“世间知己最难寻,你能与他结识,还彼此欣赏,已是天大的缘分。” “不然山海迢迢,人海茫茫,偏相识又相知。” 难得有个人入慕宜的眼,徐慕欢自然不会放过机会。 她谋算着先让徐文嗣请这个谈子为去恣意园坐坐,借机打探他的底细,如年龄几何?是否婚配? 如果真是月下老人送来的姻缘,白白错过岂不可惜。 …… 徐文嗣得了徐慕欢的吩咐,抱着促成姻缘的目的,将人再次请到了恣意园。 谈子为登门后见徐文嗣备了一桌酒席,连连推却。 “小友将书借给我抄录还不收钱,我已经十分惭愧,今日还设宴请我,怎敢入席。” 谈子为今日上门来以为是有李兆廷新写的信件,这些日子两人互通的书信都由徐文嗣传递。 这个李兆廷十分神秘,谈子为信中多次相邀一叙,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拒绝了。 “一顿饭而已,郎君入座吧。” 徐文嗣亲自斟酒。 “我借居此地素来寂寞,乡试又落榜,心情烦闷,与兄长一叙倒能排解排解。” “不知谈兄几岁中举?” 谈子为拱手答:“元尊二年,幸中乡试。” “我一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六年间考了两次才中举,小友看着比我年少许多,故不必焦急,来日自有上榜的机会。” 劝解的话徐文嗣左耳进右耳出,心里只顾计算谈子为的年岁,好完成二姐交代的任务。 ‘那他今年就是二十一,四姐姐虚年十九,很是般配啊’ 谈子为见徐文嗣眉心微蹙,喝酒也心不在焉,还以为他是又忧愁自己前途。 但徐文嗣却话锋逆转,唐突问道:“不知兄长可否婚配?” 见谈子为被问得一愣,徐文嗣忙转圜说:“我是见兄长谈吐、相貌不凡,既然已到弱冠之年,家中应该作主婚配了吧。” 解释完还是觉得冒犯,他只得尴尬的笑了笑,又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酒。 谈子为见徐文嗣不过舞象之年,想必是年少率性,不拘小节。 他坦率答道:“已定了亲事。” 徐文嗣心里咯噔一下。 谈子为有些难为情的说:“子为家贫,父母早逝,由兄长嫂嫂靠几亩薄田抚养长大,后来兄长因过于劳碌,英年病重,缺钱,医治的不及时,五年前年撒手西去。” “如今家中只剩下如母长嫂和一个三岁大的侄女。” “本来家中是无能力再继续供养我读书,好在乡中一位包员外十分赏识我,愿意给我捐输,并与我家中定下婚约,何时高中,何时与员外的一个女儿成婚。” 这种事情在九翎极其寻常。 比起榜下捉婿,这种看中某个上进却家贫的读书人,愿意出钱资助的做法倒显得更体面些。 不过这也生出了两种官司。 一种官司是煮熟的鸭子飞了,资助数年的读书人一朝高中,忘恩负义的贪慕更高门第的千金,悔婚不认,成了负心汉。 还有一种官司是资助人中途中断。 毕竟有些人考了一辈子都未能考中,即使上进也未必皆是文曲星下凡。 不少资助人见‘女婿’数次不中,改变心意毁掉婚约,另作谋划,倒也常见。 谈子为见恣意园如此精巧,联想自己为了买册书,几个月每日只吃一个馒头充饥,感慨道:“我求功名艰难至此仍能豁达,小友家境优渥,自然也要放宽心才是。” 谈子为并不知道徐文嗣的背景,还以为他是个富家少爷,借居一个清幽之处专心读书。 徐文嗣不好解释其中原委,更不能暴露身份。 听罢谈子为的话,只觉脸上一热,芒刺在背般。 其实他二人算是同病相怜,都是靠人施舍求功名的穷措大。 不过令徐文嗣更难过的是,本以为的天降奇缘就这么没了。 但他仍觉得四姐姐跟这个谈子为十分般配。 可谈子为已与别家姑娘有约定,李兆廷是女儿身的事情,徐文嗣便不再提起。 “对了,小友怎么没约李郎君前来?我倒真想见见他的庐山真面目。” 徐文嗣勉强一笑,心想‘怕是永远见不到了’。 “哦,事情是这样的。” 徐文嗣开始编谎话,试图让这段有缘无份的相识就此作罢。 “这位李郎君天生有缺陷,相貌丑陋、发育不全,故虽有文采却无法读书入仕。” 谈子为一听,心觉惋惜。 “可我并不在乎这些,朋友相交岂能在乎容貌,况且他才情颇高,远在我之上,我只配敬仰岂敢嘲讽。” 徐文嗣又继续编,“他形貌丑陋,但性情豁达,来京城也是逗留而已,他说既是偶然相识不见也罢。” “你二人灵魂、文才相通,就足够了,想给你这个知己留一个完美的想象。” 谈子为应该是真心欣赏李兆廷,神色黯然的点了点头。 “也好,能与李郎君书信相交已是幸事。” 然而这个结果对于徐慕宜却是不幸的。 她相中的男子已有婚约,这段日子激起的一腔热诚、无尽期待,都霎时化为泡影。 她拿着谈子为给她新写的信,有万念俱灰之感。 “慕宜,世间姻缘皆有定数,也许这就是上天的一个玩笑,看开些吧。” 徐慕欢知道这是妹妹第一次芳心悸动,必十分澎湃,这样的结果必一时难以接受。 徐文嗣见徐慕宜这般难过也自责起来。 “都怪我,我应该先问清楚的。” “……不能怪你。” 慕宜强忍着眼里的泪,将谈子为的信折好。 “一开始装作李兆廷不过觉得好玩罢了,并没有其他心思,谁又不是神仙,能有这样的先见之明。” “你答应我,永远不把我是女儿身且恋慕过他的事情说出去。” 这也事关徐慕宜的清誉,徐文嗣知道轻重,忙答道:“姐姐放心,我就是死了也绝不泄露这个秘密。” “那这封信?” 徐文嗣低头看见案上放着的徐慕宜刚写好的信,态度迟疑。 “帮我送给他吧,不过是一篇我对论积贮疏想法的文章。” 徐慕宜背过身去抹了眼角的泪。 “而且我是李兆廷而已,是个与他谈论学问的知己。” “突然断了联系,倒令人心生怀疑了。” 徐文嗣未再多言,只是听话的默默的拿走了书信。 “慕宜?” 见她坐在那里傻愣愣的,徐慕欢心揪起来一般。 慕欢听说有些失恋的女子会得癔症,故不敢大声的唤她,万一激出病来可不得了。 徐慕宜并未言语,只是取出另一封信,扔在炭火盆里烧成灰烬。 “我准备这封信是想下次给他,向他表明我是女儿身,约他相见,看来不必了,永远都不必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必知。 第251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 “他家贫,买不起书,每日便去客栈附近的弘文书肆花几个钱借阅翻看,倒也练出过目成诵、一目十行的本领。” “书肆的掌柜与他熟了后,又知道他小楷写的极好,愿意让他做些抄书的活计抵资费。” 徐文嗣边盯着对面的弘文书肆,边将自己打听来的事儿讲给徐慕宜听。 这客云来茶楼正对着弘文书肆,在二楼开一间雅阁,推开窗就能望见弘文书肆的前门脸。 此时,窗户只开了徐慕宜这边的半扇,徐文嗣那边儿关的严严实实的。 他不得不侧一点点身子才能看见书肆的大门。 “他来了!” 徐文嗣像一只窥探猎物动静的猫,语气压低却警觉。 “穿青衫,负书箧,系着幞头,大步流星过来的这个读书人就是他。” 徐慕宜看见了。 看见了那个她爱慕的人。 那个叫谈子为的年轻书生。 一身粗布青衫被浆洗的微微露出白底色,但也许是他颀长的,瘦弱到近乎单薄的身材,让这身布衣都轻巧起来。 在他气宇轩昂、大步流星地步伐中衣袂微摆。 他进了书肆后将书箱挨着角落放好,先与掌柜打了招呼。 伙计给他拿了几本书,引他去书肆窗边的小几上抄写,他坐在那儿,脊背挺的很直,手端的很平,开始默默的抄书。 徐慕宜想起自己,写写字就习惯把头埋的很低,小时候二姐还为此敲打过她的背。 不知是不是坐在阳光下的缘故,他看起来如女孩子般白皙。 他的鼻子很挺,轮廓却很柔和,如果能坐的更近些,或许就能看清他的眉目了,是不是也像个女孩子般秀气呢? “四姐,要不我们去打个招呼吧。” 徐慕宜的目光始终未离开谈子为,凝凝的,稍瞬不逝的望着,却只摇了摇头说:“不,我只这样远远看上几眼就好,不必过去。” “可是”,徐文嗣怕隔墙有耳,声音压得更低,“可你不是喜欢他么。” “我喜欢他也不能横刀夺爱啊。” 慕宜仍定定的望着他,望着谈子为浑然未觉的在那安静的抄书。 望着他偶尔累了便放松肩膀垮下一会儿后背,望着他偶尔抬抬头,晃动下僵硬的脖子…… 慕宜眉间淡淡的愁绪还未散去,嘴角却浮现浅浅的苦涩。 “既是无缘成为爱侣,能够与志同道合之人书信往来,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徐慕宜深知,一旦她暴露真实身份,这场相识、相知必‘中道崩殂’。 如果注定以徐慕宜的身份得不到爱慕之人,那就让她以李兆廷的身份与谈子为继续做朋友吧。 徐文嗣听罢心下万般滋味难以言表。 不禁暗忖‘她难道要为这爱却不能得的人,放弃自己的青春韶华吗?’ 徐文嗣太年少,他还想不通这种‘一见终身误,相知亦相许’的倾慕。 未尝情爱之味,怎述情爱为何物呢。 既是不知如何劝她,也深知自己劝不了她,徐文嗣便默默的陪着徐慕宜坐。 而徐慕宜仿佛要把这个人看进眼里、心里般。 又似乎要将自己一生的目光都倾注在谈子为身上。 …… 徐慕宜离开王府时说是要跟徐文嗣出去逛逛,徐慕欢怕惹她不快,不敢多问,只能派了丫头悄悄跟着。 谁想晚饭点儿都过了,那派去跟踪的丫头才腿酸脚酸的回来复命。 “王妃,他们哪儿也没去。” 那丫头一摊手,无奈的说:“进了客云来茶楼坐了一整天。” 去喝茶了? 徐慕欢听罢一头雾水,心想‘既想找个清净处喝茶说话,跑客云来那么远的茶楼做什么,王府附近有比客云来更好的。’ “就他两个?中途没有别人来?” 其实徐慕欢最怕慕宜忍不住去找谈子为揭示身份,毕竟年轻人对待情爱都是不理智的。 故事里多得是红拂夜奔、文君私奔的故事。 万一徐慕宜脑子一热,真去找内个谈子为告白,万一内个举子再意志不坚定,两人私定终身什么的…… 光是脑补这些横刀夺爱、背信弃义的乱糟事儿,徐慕欢就开始头皮发麻了。 “没别人,就小爷和四姑娘,还找了个特别僻静的位置,二楼角落里的雅间儿,奴婢一开始还以为跟丢了呢。” 那小丫头挠了挠头,继续说:“姑娘坐在窗前望了一整天,窗户就开了半面,两掌宽的缝儿,也不知道看什么。” 丫鬟话音刚一落,徐慕宜便进了来。 她回答道:“对面是弘文书肆,阿嗣说他每天都去那看书。” 见跟踪的事情暴露了,徐慕欢有些不好意思。 她使了个眼色,示意月蔷赶紧把人领下去。 “我怕你对京城不熟悉,阿嗣来了以后也没怎么逛过,怕你俩走丢了。” 慕欢笑的怪难为情的。 “姐姐不必担心我做傻事。” 徐慕宜见她的茶碗空了,便亲自给她斟了一碗。 “那些飞蛾扑火的事情,除了损毁我的名誉,伤害那位资助他读书的姑娘,让谈子为轻贱我之外,还能有什么好处呢。” “从别人那里抢来的,夺来的婚姻,势必不圆满。” 见徐慕宜能说出这样清醒的话,情绪又稳定如常,徐慕欢也算是放心了。 “慕宜,过几日我带你去裴娘子家转转如何,她家的。” 话还没说完,慕宜便打断姐姐道:“二姐,我不想继续相亲了。” 最怕的没发生,最担心的倒发生了。 徐慕欢心里咯噔一下。 又听她说道:“我虽不能与谈子为成姻缘,但我对他的倾慕之心却改不,若我心里恋慕他到了这般地步,还急三火四的找个男人把自己嫁了,不知道是在侮辱我自己,还是在折辱跟我成亲的男子。” “那你是打算不嫁了吗?” “除了他谁也不嫁了吗?” 徐慕欢一连问了两句。 慕宜认真且决然的点了下头。 “女学的顾先生丧夫后也未再嫁,一直清静的住在学里,没人说她是非,这次回明州后我就按约定去书院学做先生,顾先生年纪大了,需要有人接替她。” 徐慕欢这种过来人深知此事劝不了。 “你既决定了就回去先静一静,反正你还年轻,日子还长,再做决定也不晚。” 其实慕宜过了年都十八了,哪还有多少青春可以耽误。 徐慕宜难得露出笑容,她抱着姐姐的腰,亲昵的拿额头去蹭她,像一只撒娇的小兽般。 “我还以为你要骂我愚蠢,对一个男人爱而不得居然就守一辈子不嫁。” “谁说你是为一个男人守着了?” 慕欢微笑着摩挲妹妹的后背。 “姐姐知道,你是为了你的心,如果将来你遇到更爱的人,也许不用我劝,你就会改变主意了。” “母亲会不会很生气?” 徐慕宜虽得了二姐的支持,可毕竟母亲想法还是要刻板些的。 当初二姐赌气说不嫁人,母亲都是劝她想开,并积极找媒人上门来。 “可能会气一阵子吧,你好好哄她就是了。” 慕欢继续摩挲妹妹。 “而且我想母亲那么喜欢你,你不嫁人终日陪着她在家,对她来说虽气却也有安慰。” 慕宜抬头,略带嫉妒神色地看着姐姐,撅了下嘴说:“母亲最喜欢的是你,连父亲也是。” 若说母亲最喜欢自己,徐慕欢且还信,可父亲,慕欢撇了下嘴,阴阳怪气的说:“他最喜欢徐文嗣,他的宝贝儿子。” “在家内会儿,我听见父亲私底下骂阿嗣,说他脑子笨,看半日书还是背不下来。” 慕宜掩嘴偷着笑。 “还说指甲盖儿都比不上你,说你五六岁上,他看书时教你念,小半天的工夫你就能读熟。” “提这些做什么。” 徐慕欢还是无法原谅抛家而去的父亲。 甚至与他相处的那段日子越美好,如今回想起来就越觉得父亲无情。 “你怎么去城西了?” 徐慕欢刚才还温情脉脉的脸突然冷起来,斜眼看着徐慕宜问道。 “他过寿送喜饼来,还说挺想我,想接我去吃顿饭,母亲也没拦着。” 彭月薇的旧事慕欢也不想重提。 那会子慕宜还小,还不怎么记事儿,她若是一件件翻旧账倒像是挑拨父女关系了。 故徐慕欢只哑口没再说话。 …… 入夜将歇时候,俞珩见正在卸妆的徐慕欢神色不太喜悦,便劝她说:“别为四妹妹的事情烦心了,父母尚且做不了子女的主,你这个做姐姐的尽了心就好。” “说是这么说” 慕欢懒懒的将披在身上的苍蓝色褙子递给小海挂起来,自己往床上去躺下。 “她若单纯不想嫁人也罢了,可现在是爱而不得,这一辈子该多难,每每想起谈子为就会窝心。” “而且她若是不暴露身份,那谈子为会一直把她当李兆廷来对待。” “将来人家娶妻生子,除了与她聊文章,聊诗词歌赋,再聊点儿夫妻恩爱、子孙绕膝,她不怄死才怪。” 俞珩对徐慕宜这种专情的脾性倒很是敬佩。 他感慨了一句,“虽悲凉,然凄美。” “为情误终身,放在话本里是凄美,唱完、听完荡气回肠,搁在活人身上,我只能想到苦涩二字。” 慕欢讷讷地说:“她来京本打算找人托付终身的,谁曾想,却在此误了终身。” 慕欢枕手躺下,望着床账上的暗纹,想起也不知是谁的一句话‘天涯海角有穷时,唯有相思无尽处’。 第252章 再塑一个你 再塑一个我 徐文嗣搬到恣意园也半年有余,因当时有个租客相中了春风别苑,他便腾房子挪到此处借居。 这恣意园要比春风别苑更大,风格文雅,悠谧安静。 听这园子里的管事说,当初俞珩也在这里闭门读过书。 可能是因为园子太大,租金也贵,与长宁府其他几个别苑相比,反而不好往外租。 这个时节桂花都开始落了,白色的花瓣被昨夜第一场秋雨打的零落满地。 不过都是些品相不好的桂花,那些穗子大,又白又干净的桂花早就被园子里的婆子们摘下,做成一顿顿餐饭进了肚子。 徐文嗣看着那些没有被择中的,只能凋落成泥的花瓣,一声声地叹息。 他不是悲秋,而是睹物伤己。 乡试已放榜,徐文嗣未能中举。 虽然俞珩和徐慕欢都宽慰他,劝解说‘这是第一次应试,且他年纪尚小,乡试数次不中的人亦如过江之鲫,与其懊恼倒不如用功苦读,待开科再考。’ 可徐文嗣还是心情郁郁。 尤其见了这些被挑拣剩下,无人理睬、任由凋零的桂花,更是联想到了并未被择中的自己。 “小爷,外头有个人想求见郎君李兆廷。” 徐文嗣一愣,他并不认识一个叫李兆廷的人。 “你去问问管家,看看园中是不是有位李郎君。” “我问过了,他说没有这么一个人,管家怕是小爷的熟人,才让我来问。” 徐文嗣虽不认识这个李兆廷,但他不敢贸然回绝,毕竟他借住王府的园子,若是这个李兆廷之前也住在这,或是王爷的友人亲戚,贸然答复反倒误事。 徐文嗣思量会子,打算亲自出去见访客。 门外来寻李兆廷的是个书生,看年纪要比徐文嗣大好几岁,幞头青衫,教养斯文。 两人见礼后,那书生问道:“您可是李郎君。” “哦,在下姓徐,借住此处,敢问郎君尊姓,不知来此找李郎君所为何事?” “不敢称尊,鄙姓谈,单名一个茂字,字子为。” 他从怀中取出一本‘论盐杂说’的手抄书。 奉上说:“我近来得了这个手抄本,奈何只出了上册,迟迟未见下册,我去书局拜访几次未有所获,后来掌柜见我心诚,说手抄者是李兆廷李郎君,他在书局留的地址便是此地。” “恕在下唐突拜访求见李郎君,如果李郎君不打算抄录下册出售,可否容我自己抄录?” 徐文嗣看了眼抄录本,如实答道:“李兆廷我确实不认识,但这本杂说的正版我倒是有。” 这本杂说是江南一位隐士所著,因他做过巡盐御史数十载,算是呕心之作。 其中的观点振聋发聩,文辞扬葩振藻,行文流畅。 后来作者又怕其中言论得罪朝中某些权贵,并未同意刊印且隐去姓名,只一些手抄本在好友、门徒中流传了一阵子。 再后来连手抄本也见不到了。 徐文嗣手里这本杂说是父亲徐乔夫给他的,让他学其文章的精妙之处。 他从明州上京来一直都带在身边,爱不释手。 “那可否借阅?” 谈子为形容激动,忙拜道:“我绝不带走,只借一隅抄录下册就行,还望小郎君成全。” 借阅抄录倒也没什么,但下册确实不在恣意园内,前一阵子四姐姐来探望自己,上下册都被她借走了。 “倒不是不想成全你,只是书被他人借走了。” “那我留个地址,书归还时,郎君能否差遣人来告知我一声,在下虽不能以千金相赠,但会尽力酬谢。” 倒也没什么不行,徐文嗣将他往园子里让。 “郎君请进,借我家中笔墨留个地址吧。” 他留的这个地址是京西城的悦来客栈,京中一家极普通的客栈,算是物美价廉。 谈子为走之后徐文嗣还特地谨慎的叫小厮去打听了一下。 据客栈的小二说,谈子为是湖州人士,跟同伴一行五人进京是为了参加明年的春闱会试,他今年也就二十啷当岁,是五个举子里最年轻的,是江南什么书院里的佼佼者。 “小爷,我还打听了下李兆廷,小二说没听过这个人。” “小二还说,他们悦来客栈常年接待大量赶考的书生,如果在那住过他肯定有印象,这个李兆廷八成是个书贩子,神通广大的拿到了绝版书,然后抄录卖钱,出了上册后就坐地起价,所以才迟迟不肯抄录下册。” “你不要乱揣测。” 徐文嗣心中暗忖‘这本论盐杂说一直在他手里,在四姐姐借走这段时间反而出了手抄本,恐怕难逃关系。’ ‘难道真的是四姐姐冒名李兆廷抄录的?’ “可是她为何要化名李兆廷呢?” 小厮见徐文嗣小声的嘟囔,在那自言自语。 “福居,你去肖家给四姐姐送句口信儿,就说我问四姐姐安,如有空闲请她来恣意园小叙。” …… 那本流传到书局里的手抄本确实出自徐慕宜之手。 只是她并不知道有一个心急火燎等着看下册的书生已经找上门来,而且他还没有敲对门。 “你找我来是不是着急让我还书呀?” 徐慕宜得了徐文嗣的口信儿,三日后登门。 “四姐姐,前两日有个书生来我这里求借下册,我想除了四姐姐并没旁人知道我有这本书,此事可与你有关?” 徐慕宜神色一滞,稍后期期艾艾的说:“是么,可能有关系吧。” “四姐姐,真的是你化名李兆廷抄书换钱?” 徐文嗣颇为吃惊,但又不敢大声嚷嚷,只压着嗓子问她。 “别大惊小怪的。” 徐慕宜朝他使了个眼色。 “你最好不要告诉姐姐和姐夫们,听到没有。” 徐慕宜用下册打了徐文嗣的脑门一下。 “其实我也不是缺钱,是觉得那几篇文章写得很好,就一边抄写一边做批注,后来我去逛书局,听掌柜跟一个书贩子小声说要收论盐,手抄本出价也很高的,第二日天我就让春杏把带批注的书拿去了,看看他们要不要。” “内个掌柜说,因为我在上面加了批注,而且暂时只有上册,只能付一半的价钱。” “我想一半就一半吧,反正放在那也没用,就卖了。” “后来书局的伙计见春杏不是熟人,还外地口音,请她登记个姓名地址,我怕其他人知道嘛,就取了个假名字,本来地址也想写假的,但伙计掌柜都是本地人,根本蒙不过去,就让春杏留了你这里。” 徐文嗣又问,“那四姐姐怎么没再抄录下册呢?” “哎呀,这段日子二姐和三姐不是忙着带我去相亲嘛,我哪有工夫好好读书。” 徐慕宜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而且我是为了写批注、心得才抄录的,可不是为了卖钱。” “我还没有拮据到如此地步嘛。” 徐文嗣还是不懂,再问,“四姐姐为何化名李兆廷呢?” 这个名字跟她一点边儿都刮不上,李继嗣想破头也没想到联系。 徐慕宜用书掩嘴笑起来,回答道:“是因为我刚看完一个话本儿,说的是女扮男装冯素珍,替蒙冤的情郎进京赶考,还高中被封驸马的故事,她化用的名字就是李兆廷。” “原来如此。”徐文嗣恍然大悟。 一时顿觉世间之事多因缘巧合,着实有趣。 “你把书借给这个谈郎君抄录吧,难得他有心找上了门。” …… 本来此事就这样完了,谈子为也不会知道那位他寻的李郎君其实是个姑娘, 徐文嗣与谈子为不过泛泛之交,肯定不会把绝版的论盐叫他拿走的,弄丢了损失大,却也愿意他到园子里来抄录。 “欸?这书为何没有那些批注的红字了呢?” 谈子为小心的翻开下册后眉头紧蹙,一连又翻了几页都未见批注的红字。 徐文嗣一听,笑着说:“想必那些批注是抄录者自己的想法,见解,原本就是没有批注的。” 谈子为有些失落的点了点头。 “唉,真是可惜。” 徐文嗣听他这样说,好奇的问道:“兄台是觉得那些批注的内容对你很有启迪?” 谈子为忙点头说:“确实,原作写的金声玉润,批注也一针见血、悃愊无华,我在书局看到手抄本时顿觉比原本还难得,即使价格昂贵也还是咬着牙买下来。” “可是迟迟不见下册出现,跑了多次,掌柜也只说没见李郎君的婢女再去,为了要这个地址,我还额外花了一吊钱。” “谁想被骗了。” 谈子为苦笑了下。 “我听客栈里的伙计说,这园子是王府的别苑,这几年一直往外租赁,想必这位李郎君是个租客,早已不在此处借住,书局掌柜故意坑我一吊钱买个无用的地址。” 徐文嗣反问他,“你真心觉得那些批注很好?” “我觉得作注的人与我肯定能成知己,见解类同却又比我超脱,我贸然来拜访,只盼着与他一会。” 徐文嗣仔细的端详谈子为,倒看的对方心里发毛。 “小友为何这样看我?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徐文嗣忙摇头,转了转眼睛说:“没有,我在想这位李郎君应该是上一任租客,问问房东或许能打听到消息,如果他还在京城,或许愿意见你呢。” 谈子为立刻面露悦色,忙起身拜道:“那就有劳小友。” “不必客气!” 徐文嗣又暗自打量他,心里油然而生一个念头‘这人看着不错,别说跟四姐还挺般配的’。 第253章 临岁除 理家事 “天底下还真有这般因缘际会的事。” 听徐慕宜讲完她跟谈子为的偶然‘相识’,慕欢不由得感慨道。 “你与他见面了吗?” 慕宜稍显羞怯的摇了下头。 “当然没有,这段日子我一直以李兆廷的名义与他书信往来而已,聊的也都是书籍、文章,连诗词歌赋都不曾有,而且他也没有识破我女子的身份,还管我叫兆廷兄。” 瞧她那少女怀春的神色,显然是动情了。 慕欢打量着妹妹说:“你甚至都不知道他生的什么模样呢?” “他长的是美是丑有什么关系。” 慕宜顿觉自己失言,更加羞涩,卷着手里那册书,紧张地说:“我只是很欣赏他的才华罢了。” 小丫头明明春心萌动,还不好意思承认。 徐慕欢也不拆穿她,只笑言道:“世间知己最难寻,你能与他结识,还彼此欣赏,已是天大的缘分。” “不然山海迢迢,人海茫茫,偏相识又相知。” 难得有个人入慕宜的眼,徐慕欢自然不会放过机会。 她谋算着先让徐文嗣请这个谈子为去恣意园坐坐,借机打探他的底细,如年龄几何?是否婚配? 如果真是月下老人送来的姻缘,白白错过岂不可惜。 …… 徐文嗣得了徐慕欢的吩咐,抱着促成姻缘的目的,将人再次请到了恣意园。 谈子为登门后见徐文嗣备了一桌酒席,连连推却。 “小友将书借给我抄录还不收钱,我已经十分惭愧,今日还设宴请我,怎敢入席。” 谈子为今日上门来以为是有李兆廷新写的信件,这些日子两人互通的书信都由徐文嗣传递。 这个李兆廷十分神秘,谈子为信中多次相邀一叙,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拒绝了。 “一顿饭而已,郎君入座吧。” 徐文嗣亲自斟酒。 “我借居此地素来寂寞,乡试又落榜,心情烦闷,与兄长一叙倒能排解排解。” “不知谈兄几岁中举?” 谈子为拱手答:“元尊二年,幸中乡试。” “我一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六年间考了两次才中举,小友看着比我年少许多,故不必焦急,来日自有上榜的机会。” 劝解的话徐文嗣左耳进右耳出,心里只顾计算谈子为的年岁,好完成二姐交代的任务。 ‘那他今年就是二十一,四姐姐虚年十九,很是般配啊’ 谈子为见徐文嗣眉心微蹙,喝酒也心不在焉,还以为他是又忧愁自己前途。 但徐文嗣却话锋逆转,唐突问道:“不知兄长可否婚配?” 见谈子为被问得一愣,徐文嗣忙转圜说:“我是见兄长谈吐、相貌不凡,既然已到弱冠之年,家中应该作主婚配了吧。” 解释完还是觉得冒犯,他只得尴尬的笑了笑,又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酒。 谈子为见徐文嗣不过舞象之年,想必是年少率性,不拘小节。 他坦率答道:“已定了亲事。” 徐文嗣心里咯噔一下。 谈子为有些难为情的说:“子为家贫,父母早逝,由兄长嫂嫂靠几亩薄田抚养长大,后来兄长因过于劳碌,英年病重,缺钱,医治的不及时,五年前年撒手西去。” “如今家中只剩下如母长嫂和一个三岁大的侄女。” “本来家中是无能力再继续供养我读书,好在乡中一位包员外十分赏识我,愿意给我捐输,并与我家中定下婚约,何时高中,何时与员外的一个女儿成婚。” 这种事情在九翎极其寻常。 比起榜下捉婿,这种看中某个上进却家贫的读书人,愿意出钱资助的做法倒显得更体面些。 不过这也生出了两种官司。 一种官司是煮熟的鸭子飞了,资助数年的读书人一朝高中,忘恩负义的贪慕更高门第的千金,悔婚不认,成了负心汉。 还有一种官司是资助人中途中断。 毕竟有些人考了一辈子都未能考中,即使上进也未必皆是文曲星下凡。 不少资助人见‘女婿’数次不中,改变心意毁掉婚约,另作谋划,倒也常见。 谈子为见恣意园如此精巧,联想自己为了买册书,几个月每日只吃一个馒头充饥,感慨道:“我求功名艰难至此仍能豁达,小友家境优渥,自然也要放宽心才是。” 谈子为并不知道徐文嗣的背景,还以为他是个富家少爷,借居一个清幽之处专心读书。 徐文嗣不好解释其中原委,更不能暴露身份。 听罢谈子为的话,只觉脸上一热,芒刺在背般。 其实他二人算是同病相怜,都是靠人施舍求功名的穷措大。 不过令徐文嗣更难过的是,本以为的天降奇缘就这么没了。 但他仍觉得四姐姐跟这个谈子为十分般配。 可谈子为已与别家姑娘有约定,李兆廷是女儿身的事情,徐文嗣便不再提起。 “对了,小友怎么没约李郎君前来?我倒真想见见他的庐山真面目。” 徐文嗣勉强一笑,心想‘怕是永远见不到了’。 “哦,事情是这样的。” 徐文嗣开始编谎话,试图让这段有缘无份的相识就此作罢。 “这位李郎君天生有缺陷,相貌丑陋、发育不全,故虽有文采却无法读书入仕。” 谈子为一听,心觉惋惜。 “可我并不在乎这些,朋友相交岂能在乎容貌,况且他才情颇高,远在我之上,我只配敬仰岂敢嘲讽。” 徐文嗣又继续编,“他形貌丑陋,但性情豁达,来京城也是逗留而已,他说既是偶然相识不见也罢。” “你二人灵魂、文才相通,就足够了,想给你这个知己留一个完美的想象。” 谈子为应该是真心欣赏李兆廷,神色黯然的点了点头。 “也好,能与李郎君书信相交已是幸事。” 然而这个结果对于徐慕宜却是不幸的。 她相中的男子已有婚约,这段日子激起的一腔热诚、无尽期待,都霎时化为泡影。 她拿着谈子为给她新写的信,有万念俱灰之感。 “慕宜,世间姻缘皆有定数,也许这就是上天的一个玩笑,看开些吧。” 徐慕欢知道这是妹妹第一次芳心悸动,必十分澎湃,这样的结果必一时难以接受。 徐文嗣见徐慕宜这般难过也自责起来。 “都怪我,我应该先问清楚的。” “……不能怪你。” 慕宜强忍着眼里的泪,将谈子为的信折好。 “一开始装作李兆廷不过觉得好玩罢了,并没有其他心思,谁又不是神仙,能有这样的先见之明。” “你答应我,永远不把我是女儿身且恋慕过他的事情说出去。” 这也事关徐慕宜的清誉,徐文嗣知道轻重,忙答道:“姐姐放心,我就是死了也绝不泄露这个秘密。” “那这封信?” 徐文嗣低头看见案上放着的徐慕宜刚写好的信,态度迟疑。 “帮我送给他吧,不过是一篇我对论积贮疏想法的文章。” 徐慕宜背过身去抹了眼角的泪。 “而且我是李兆廷而已,是个与他谈论学问的知己。” “突然断了联系,倒令人心生怀疑了。” 徐文嗣未再多言,只是听话的默默的拿走了书信。 “慕宜?” 见她坐在那里傻愣愣的,徐慕欢心揪起来一般。 慕欢听说有些失恋的女子会得癔症,故不敢大声的唤她,万一激出病来可不得了。 徐慕宜并未言语,只是取出另一封信,扔在炭火盆里烧成灰烬。 “我准备这封信是想下次给他,向他表明我是女儿身,约他相见,看来不必了,永远都不必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必知。 第254章 有缘千里来相会 “他家贫,买不起书,每日便去客栈附近的弘文书肆花几个钱借阅翻看,倒也练出过目成诵、一目十行的本领。” “书肆的掌柜与他熟了后,又知道他小楷写的极好,愿意让他做些抄书的活计抵资费。” 徐文嗣边盯着对面的弘文书肆,边将自己打听来的事儿讲给徐慕宜听。 这客云来茶楼正对着弘文书肆,在二楼开一间雅阁,推开窗就能望见弘文书肆的前门脸。 此时,窗户只开了徐慕宜这边的半扇,徐文嗣那边儿关的严严实实的。 他不得不侧一点点身子才能看见书肆的大门。 “他来了!” 徐文嗣像一只窥探猎物动静的猫,语气压低却警觉。 “穿青衫,负书箧,系着幞头,大步流星过来的这个读书人就是他。” 徐慕宜看见了。 看见了那个她爱慕的人。 那个叫谈子为的年轻书生。 一身粗布青衫被浆洗的微微露出白底色,但也许是他颀长的,瘦弱到近乎单薄的身材,让这身布衣都轻巧起来。 在他气宇轩昂、大步流星地步伐中衣袂微摆。 他进了书肆后将书箱挨着角落放好,先与掌柜打了招呼。 伙计给他拿了几本书,引他去书肆窗边的小几上抄写,他坐在那儿,脊背挺的很直,手端的很平,开始默默的抄书。 徐慕宜想起自己,写写字就习惯把头埋的很低,小时候二姐还为此敲打过她的背。 不知是不是坐在阳光下的缘故,他看起来如女孩子般白皙。 他的鼻子很挺,轮廓却很柔和,如果能坐的更近些,或许就能看清他的眉目了,是不是也像个女孩子般秀气呢? “四姐,要不我们去打个招呼吧。” 徐慕宜的目光始终未离开谈子为,凝凝的,稍瞬不逝的望着,却只摇了摇头说:“不,我只这样远远看上几眼就好,不必过去。” “可是”,徐文嗣怕隔墙有耳,声音压得更低,“可你不是喜欢他么。” “我喜欢他也不能横刀夺爱啊。” 慕宜仍定定的望着他,望着谈子为浑然未觉的在那安静的抄书。 望着他偶尔累了便放松肩膀垮下一会儿后背,望着他偶尔抬抬头,晃动下僵硬的脖子…… 慕宜眉间淡淡的愁绪还未散去,嘴角却浮现浅浅的苦涩。 “既是无缘成为爱侣,能够与志同道合之人书信往来,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徐慕宜深知,一旦她暴露真实身份,这场相识、相知必‘中道崩殂’。 如果注定以徐慕宜的身份得不到爱慕之人,那就让她以李兆廷的身份与谈子为继续做朋友吧。 徐文嗣听罢心下万般滋味难以言表。 不禁暗忖‘她难道要为这爱却不能得的人,放弃自己的青春韶华吗?’ 徐文嗣太年少,他还想不通这种‘一见终身误,相知亦相许’的倾慕。 未尝情爱之味,怎述情爱为何物呢。 既是不知如何劝她,也深知自己劝不了她,徐文嗣便默默的陪着徐慕宜坐。 而徐慕宜仿佛要把这个人看进眼里、心里般。 又似乎要将自己一生的目光都倾注在谈子为身上。 …… 徐慕宜离开王府时说是要跟徐文嗣出去逛逛,徐慕欢怕惹她不快,不敢多问,只能派了丫头悄悄跟着。 谁想晚饭点儿都过了,那派去跟踪的丫头才腿酸脚酸的回来复命。 “王妃,他们哪儿也没去。” 那丫头一摊手,无奈的说:“进了客云来茶楼坐了一整天。” 去喝茶了? 徐慕欢听罢一头雾水,心想‘既想找个清净处喝茶说话,跑客云来那么远的茶楼做什么,王府附近有比客云来更好的。’ “就他两个?中途没有别人来?” 其实徐慕欢最怕慕宜忍不住去找谈子为揭示身份,毕竟年轻人对待情爱都是不理智的。 故事里多得是红拂夜奔、文君私奔的故事。 万一徐慕宜脑子一热,真去找内个谈子为告白,万一内个举子再意志不坚定,两人私定终身什么的…… 光是脑补这些横刀夺爱、背信弃义的乱糟事儿,徐慕欢就开始头皮发麻了。 “没别人,就小爷和四姑娘,还找了个特别僻静的位置,二楼角落里的雅间儿,奴婢一开始还以为跟丢了呢。” 那小丫头挠了挠头,继续说:“姑娘坐在窗前望了一整天,窗户就开了半面,两掌宽的缝儿,也不知道看什么。” 丫鬟话音刚一落,徐慕宜便进了来。 她回答道:“对面是弘文书肆,阿嗣说他每天都去那看书。” 见跟踪的事情暴露了,徐慕欢有些不好意思。 她使了个眼色,示意月蔷赶紧把人领下去。 “我怕你对京城不熟悉,阿嗣来了以后也没怎么逛过,怕你俩走丢了。” 慕欢笑的怪难为情的。 “姐姐不必担心我做傻事。” 徐慕宜见她的茶碗空了,便亲自给她斟了一碗。 “那些飞蛾扑火的事情,除了损毁我的名誉,伤害那位资助他读书的姑娘,让谈子为轻贱我之外,还能有什么好处呢。” “从别人那里抢来的,夺来的婚姻,势必不圆满。” 见徐慕宜能说出这样清醒的话,情绪又稳定如常,徐慕欢也算是放心了。 “慕宜,过几日我带你去裴娘子家转转如何,她家的。” 话还没说完,慕宜便打断姐姐道:“二姐,我不想继续相亲了。” 最怕的没发生,最担心的倒发生了。 徐慕欢心里咯噔一下。 又听她说道:“我虽不能与谈子为成姻缘,但我对他的倾慕之心却改不,若我心里恋慕他到了这般地步,还急三火四的找个男人把自己嫁了,不知道是在侮辱我自己,还是在折辱跟我成亲的男子。” “那你是打算不嫁了吗?” “除了他谁也不嫁了吗?” 徐慕欢一连问了两句。 慕宜认真且决然的点了下头。 “女学的顾先生丧夫后也未再嫁,一直清静的住在学里,没人说她是非,这次回明州后我就按约定去书院学做先生,顾先生年纪大了,需要有人接替她。” 徐慕欢这种过来人深知此事劝不了。 “你既决定了就回去先静一静,反正你还年轻,日子还长,再做决定也不晚。” 其实慕宜过了年都十八了,哪还有多少青春可以耽误。 徐慕宜难得露出笑容,她抱着姐姐的腰,亲昵的拿额头去蹭她,像一只撒娇的小兽般。 “我还以为你要骂我愚蠢,对一个男人爱而不得居然就守一辈子不嫁。” “谁说你是为一个男人守着了?” 慕欢微笑着摩挲妹妹的后背。 “姐姐知道,你是为了你的心,如果将来你遇到更爱的人,也许不用我劝,你就会改变主意了。” “母亲会不会很生气?” 徐慕宜虽得了二姐的支持,可毕竟母亲想法还是要刻板些的。 当初二姐赌气说不嫁人,母亲都是劝她想开,并积极找媒人上门来。 “可能会气一阵子吧,你好好哄她就是了。” 慕欢继续摩挲妹妹。 “而且我想母亲那么喜欢你,你不嫁人终日陪着她在家,对她来说虽气却也有安慰。” 慕宜抬头,略带嫉妒神色地看着姐姐,撅了下嘴说:“母亲最喜欢的是你,连父亲也是。” 若说母亲最喜欢自己,徐慕欢且还信,可父亲,慕欢撇了下嘴,阴阳怪气的说:“他最喜欢徐文嗣,他的宝贝儿子。” “在家内会儿,我听见父亲私底下骂阿嗣,说他脑子笨,看半日书还是背不下来。” 慕宜掩嘴偷着笑。 “还说指甲盖儿都比不上你,说你五六岁上,他看书时教你念,小半天的工夫你就能读熟。” “提这些做什么。” 徐慕欢还是无法原谅抛家而去的父亲。 甚至与他相处的那段日子越美好,如今回想起来就越觉得父亲无情。 “你怎么去城西了?” 徐慕欢刚才还温情脉脉的脸突然冷起来,斜眼看着徐慕宜问道。 “他过寿送喜饼来,还说挺想我,想接我去吃顿饭,母亲也没拦着。” 彭月薇的旧事慕欢也不想重提。 那会子慕宜还小,还不怎么记事儿,她若是一件件翻旧账倒像是挑拨父女关系了。 故徐慕欢只哑口没再说话。 …… 入夜将歇时候,俞珩见正在卸妆的徐慕欢神色不太喜悦,便劝她说:“别为四妹妹的事情烦心了,父母尚且做不了子女的主,你这个做姐姐的尽了心就好。” “说是这么说” 慕欢懒懒的将披在身上的苍蓝色褙子递给小海挂起来,自己往床上去躺下。 “她若单纯不想嫁人也罢了,可现在是爱而不得,这一辈子该多难,每每想起谈子为就会窝心。” “而且她若是不暴露身份,那谈子为会一直把她当李兆廷来对待。” “将来人家娶妻生子,除了与她聊文章,聊诗词歌赋,再聊点儿夫妻恩爱、子孙绕膝,她不怄死才怪。” 俞珩对徐慕宜这种专情的脾性倒很是敬佩。 他感慨了一句,“虽悲凉,然凄美。” “为情误终身,放在话本里是凄美,唱完、听完荡气回肠,搁在活人身上,我只能想到苦涩二字。” 慕欢讷讷地说:“她来京本打算找人托付终身的,谁曾想,却在此误了终身。” 慕欢枕手躺下,望着床账上的暗纹,想起也不知是谁的一句话‘天涯海角有穷时,唯有相思无尽处’。 第255章 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一) “王妃,这是金银馃的样式,请您裁夺。” 魏吉旺家的将一对打了‘子孙皆望’烙印的金银馃子呈了上去。 按长宁王府的规矩,正月里若有亲戚登门来家祠祭拜走动,尤其是带了小孩子的,给红包不够体面,要给这种金银制成的馃子。 徐慕欢看了眼,摇头说:“换成孝子贤孙和福寿康宁。” “去年太妃说这个望听着跟另一个忘同音,不吉利。” 打发走了魏吉旺家的,月蔷又引了濮阳家的进来。 她捧着两个账单子说:“王妃,府里做新衣裳的账裁缝铺送来了,共二百四十八两。” “怎么这么多?” 慕欢正喝茶,听罢蹙了下眉。 濮阳家的忙回答:“里面含了料子钱,从库房选的料子没够用,又从兴来布庄添了一部分,布庄没有单开账,挂在裁缝铺的账上一起结的。” “兴来布庄在准许采买的商号名单上吗?” 月蔷答道:“在,裁缝铺的许掌柜知道王府的规矩,之前我叮嘱过他,只许他在名单上的商号内采买。” “交与账房核对,若数目无误给她支银子。” 提起做衣裳,徐慕欢想起托大姐买的内批稀罕料子了,便问月蔷说:“金玉商号的料子还没音信吗?” 见徐慕欢与杜月蔷聊两句别的,结香便示意下一个回禀的妈妈在门外静等。 “濮总管得了信儿说今晚儿到,若无误,明儿清点后就进府入库。” 王府里新衣都裁的差不多了,后买这些稀罕的是专给明鹭做嫁衣准备的。 嫁衣最繁琐,得提早请裁缝师傅和绣娘来看,怎么也得赶工几个月,成衣后没准儿还得修修改改。 若像太妃和大嫂预计的第二年春就成婚,现在就得开始准备。 “王妃,这是今年祠堂里祭品的名目,请您裁夺。” “相比去年有什么不同?” 那妈妈答道:“除了用的猪不同外,没有变化,今年换成了家腊猪。” 慕欢也没看,将名目交给月蔷说:“去核对下,若只是猪不同就这么预备吧。” 眼看到了午饭工夫,一上午就这么忙过去了。 徐慕欢累的后背发僵,倚着软枕问,“还有几件事儿没回?” 结香往外看了眼,禀道:“还三五个呢,我瞧着一时半会完不了,王妃还是先用午饭吧。” “这样吧,不去花厅了,让小海进来摆饭,我边吃边听。” 王府里一到年节就忙的脚打后脑,偏能帮把手的明鹭又病了,程娘子得照看女儿也来不了。 还有邱惠灵刚完婚不久,徐慕欢怜惜她刚建自己的小家,放她几日假,回家去忙活。 里外里少了两个帮手,一个顶梁的,忙的徐慕欢和月蔷焦头烂额。 话落,小海带着丫头进来摆桌子上菜。 “王妃,今儿的黄酒焖肉用的是庄子里新送来的羊羔肉,梁嫂子还新熏了几样荤菜,说请您尝尝,若还吃得就加进年夜饭的菜单里去。” 慕欢尝了个鹌鹑蛋觉得十分不错,也给月蔷夹了一个。 说起年夜饭,菜单也该出来了,慕欢吩咐结香说:“让管年夜宴席的人先进来回话吧。” 琼芳斋里正回话,阿元突然径直跑进去,扑在徐慕欢怀里。 “我的宝贝儿,你怎么从东府跑回来了?” 慕欢摩挲女儿的后颈问。 前段日子太妃说想孩子,想让阿元去靖熹斋住段日子,正好年节里徐慕欢也忙,将她送去太妃那里也好。 “祖母睡中觉了,我睡不着就跑了回来。” “你一个人跑过来的?” 阿元摇了摇头,一对红宝石耳坠子来回晃荡。 冬天不像天暖时能在园子里跑,养的她胖了些,脸蛋儿愈发圆润。 “伯娘让箬叶和莎草送我回来的。” 阿元过了年都虚岁十一了,半大的姑娘这会子当着下人的面儿,还像个小娃娃般搂着徐慕欢撒娇说话。 “本来伯娘要我在她院子里玩儿,但是鹭姐姐咳嗽,她又怕过了病气给我,就说让箬叶和莎草送我过来一会子,等祖母醒了再带我回去。” “伯娘说母亲忙的很呢。” “可不是,母亲都忙坏了。” 徐慕欢搂着女儿,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箬叶和莎草是谁?” 这两个名字徐慕欢从未听过。 她俩听见王妃问起来,一前一后进来请安。 “回王妃的话,我俩是程娘子新买进来的女使,以后去伺候鹭姑娘的。” 陪嫁的女使不用自小就在身边伺候的人,宁肯从外头现买,可见鹭鹭平日是多不会约束下人,竟一个靠得住的都没有。 跟明鹭一起长大的丫鬟青叶,当初因帮着跟齐王的儿子私下传递,还被程娘子撵了出去。 徐慕欢仔细打量二人,觉得模样过于出挑,性格过于乖觉、伶俐了点。 程娘子到底是出于什么考虑,要选这么两个明鹭不太能镇得住的丫头陪嫁。 且还是‘半路主仆’。 不过此时琼芳斋还有不少婆子、媳妇等着回禀,徐慕欢也没工夫费心思在她俩身上。 她还得先安排了阿元这个小调皮鬼,故跟女儿商量说:“阿元,阿娘让她们陪你去园子里逛逛,然后送你回靖熹斋好不好?” “阿娘实在是忙,等忙过了这阵子,阿娘再陪阿元散心怎么样?” “我不想去园子里,我去找阿爹行嘛?” 俞珩今日也不知有没有客。 徐慕欢吩咐道:“差个人去看看二爷在外书房还是内书房,有没有客,若得闲,派两个知好知歹的丫头送姑娘过去。” 又吩咐结香说:“让她们继续进来。” “王妃,这是今年布置用的灯烛、彩绸的账,还有爆竹炮仗的账。” 慕欢接过来粗略看了一遍,又对月蔷说:“除夕和正月里花灯火烛不断,怕走水值夜守夜的人就要比平日多,今年园子里不用安排的过于花哨,反正也不住人。” “我已经按您的意思裁减掉园子里大部分的灯烛。” “梅园内边好好布置了,正是梅花开的时节,正月里客人又多,少不了带着游园,光秃着可不行。” 月蔷也早想到了这一点,立马回道:“王妃放心,只减了灯烛,彩绸装点增加了,白日看着更喜庆,不耽误游园。” 徐慕欢这才放心的点了下头。 饭也吃的差不多了,小海领人进来撤桌子,却月带着丫头进来伺候漱口洗手。 忙完这一通,都收拾停当了,又怕屋子里有饭味儿,洇霞拿了香炉进来熏熏。 最后见泽漆奉完茶,结香才让樊姐姐进来回话。 “王妃,请您过目礼单,上头的东西都是濮总管做主买的,如果行,这些日子就请相公们写了帖子,陆续送出去。” 年节时都要给宗族里的长辈、世交好友送些不太值钱的贺礼,京中家家如此。 其实这种虚礼实在恼人,都是一堆用不上的东西,王府收的也都丢去库里,过两年拿出来再换个盒子送去别人家。 偶尔也发生笑话,比如某些人家登记不清,一时糊涂把东西又原路送回。 “这些人二爷看过了吗?” 樊姐姐不说话了,心虚的摇了下头。 “是不知道还是二爷没看。” 樊姐姐听月蔷责问,憋出来一句话,“我也不知道王爷看没看。” 徐慕欢将礼单搁在桌上,用指节敲了两下。 “你在这府里也不是第一次做事了,我以为你是来回话的,不是来考我的,明儿中午前要是回不明白,你以后都不用进来了。” 樊姐姐额头已吓出冷汗来,忙拿了东西往外蹽。 “王妃,小山子回话说二爷在内书房呢,还说若是娘子不得闲,将元姑娘送去他那儿也可。” 徐慕欢忙让月蔷拿斗篷和雪帽来。 又嘱咐道:“去找阿爹吧,不过得在晚饭前回靖熹斋伺候祖母,记得了吗?” “女儿记住了。” 月蔷吩咐泽漆、却月还有苓香三人将元姑娘送去内书房二爷那里。 又对箬叶两人说:“你们俩回东府杏林阁吧,不用跟着姑娘伺候了。” 俞珩的内书房除了徐慕欢,外人向来不得擅自靠近。 徐慕欢又不放心,对月蔷说:“你让小山子去靖熹斋内边候着回话,万一太妃醒得早,见姐儿没在,派人去杏林阁扑个空不好。” …… 今日琼芳斋理事直到申时过半才完,累的徐慕欢用完晚饭后便去床上倚歪着。 “要不你褪了衣裳好好躺着。” 俞珩坐过去,在她屁股上打了巴掌说。 “不行,今晚有些要紧的东西送到,我让月蔷去瞧瞧,确保没事了我再歇下。” 慕欢觉得自己只要躺了就能马上睡着。 “什么要紧的东西?” 俞珩也不知道是占便宜还是按摩,在她身上摸摸搜搜的直发痒,被慕欢嫌弃的推了一把。 “我托大姐买的料子,给鹭鹭做嫁衣用的。” 提起明鹭,慕欢想起今天程娘子新买的两个女使。 她与俞珩说:“大嫂也不知怎么想的,买那么好看的两个女使给鹭鹭陪嫁,这不是坐定了给她俩当姨娘的机会么。” “天天眼前这么两个美人儿晃荡,李培云又不是柳下惠,还能不动心?” “月蔷长得也不错啊,我不也没二心。” 俞珩刚才是怕使劲儿捏疼她,所以按摩倒像是占便宜。 这会子手上了点儿劲儿,给她揉后颈,谁想疼的徐慕欢‘哎哟’一声。 “你愿意月蔷还不愿意呢。” “没准儿人俩也不愿意呢。” 俞珩嫌她难伺候,轻了烦重了疼,干脆不管了。 “你说我要不要跟大嫂说说?” “想说你就说呗,你俩平日处的不错,她又听你的劝。” 慕欢打了个哈欠躺下,有点忍不住困意的嘟囔了句,“月蔷怎么还不回来?” 俞珩见慕欢没一会儿就睡着了,脱了她的鞋,悄声去吩咐结香,“月蔷回来不必往虫鸣居来了,有什么事儿明天再回。” 第256章 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二) “王妃,这是金银馃的样式,请您裁夺。” 魏吉旺家的将一对打了‘子孙皆望’烙印的金银馃子呈了上去。 按长宁王府的规矩,正月里若有亲戚登门来家祠祭拜走动,尤其是带了小孩子的,给红包不够体面,要给这种金银制成的馃子。 徐慕欢看了眼,摇头说:“换成孝子贤孙和福寿康宁。” “去年太妃说这个望听着跟另一个忘同音,不吉利。” 打发走了魏吉旺家的,月蔷又引了濮阳家的进来。 她捧着两个账单子说:“王妃,府里做新衣裳的账裁缝铺送来了,共二百四十八两。” “怎么这么多?” 慕欢正喝茶,听罢蹙了下眉。 濮阳家的忙回答:“里面含了料子钱,从库房选的料子没够用,又从兴来布庄添了一部分,布庄没有单开账,挂在裁缝铺的账上一起结的。” “兴来布庄在准许采买的商号名单上吗?” 月蔷答道:“在,裁缝铺的许掌柜知道王府的规矩,之前我叮嘱过他,只许他在名单上的商号内采买。” “交与账房核对,若数目无误给她支银子。” 提起做衣裳,徐慕欢想起托大姐买的内批稀罕料子了,便问月蔷说:“金玉商号的料子还没音信吗?” 见徐慕欢与杜月蔷聊两句别的,结香便示意下一个回禀的妈妈在门外静等。 “濮总管得了信儿说今晚儿到,若无误,明儿清点后就进府入库。” 王府里新衣都裁的差不多了,后买这些稀罕的是专给明鹭做嫁衣准备的。 嫁衣最繁琐,得提早请裁缝师傅和绣娘来看,怎么也得赶工几个月,成衣后没准儿还得修修改改。 若像太妃和大嫂预计的第二年春就成婚,现在就得开始准备。 “王妃,这是今年祠堂里祭品的名目,请您裁夺。” “相比去年有什么不同?” 那妈妈答道:“除了用的猪不同外,没有变化,今年换成了家腊猪。” 慕欢也没看,将名目交给月蔷说:“去核对下,若只是猪不同就这么预备吧。” 眼看到了午饭工夫,一上午就这么忙过去了。 徐慕欢累的后背发僵,倚着软枕问,“还有几件事儿没回?” 结香往外看了眼,禀道:“还三五个呢,我瞧着一时半会完不了,王妃还是先用午饭吧。” “这样吧,不去花厅了,让小海进来摆饭,我边吃边听。” 王府里一到年节就忙的脚打后脑,偏能帮把手的明鹭又病了,程娘子得照看女儿也来不了。 还有邱惠灵刚完婚不久,徐慕欢怜惜她刚建自己的小家,放她几日假,回家去忙活。 里外里少了两个帮手,一个顶梁的,忙的徐慕欢和月蔷焦头烂额。 话落,小海带着丫头进来摆桌子上菜。 “王妃,今儿的黄酒焖肉用的是庄子里新送来的羊羔肉,梁嫂子还新熏了几样荤菜,说请您尝尝,若还吃得就加进年夜饭的菜单里去。” 慕欢尝了个鹌鹑蛋觉得十分不错,也给月蔷夹了一个。 说起年夜饭,菜单也该出来了,慕欢吩咐结香说:“让管年夜宴席的人先进来回话吧。” 琼芳斋里正回话,阿元突然径直跑进去,扑在徐慕欢怀里。 “我的宝贝儿,你怎么从东府跑回来了?” 慕欢摩挲女儿的后颈问。 前段日子太妃说想孩子,想让阿元去靖熹斋住段日子,正好年节里徐慕欢也忙,将她送去太妃那里也好。 “祖母睡中觉了,我睡不着就跑了回来。” “你一个人跑过来的?” 阿元摇了摇头,一对红宝石耳坠子来回晃荡。 冬天不像天暖时能在园子里跑,养的她胖了些,脸蛋儿愈发圆润。 “伯娘让箬叶和莎草送我回来的。” 阿元过了年都虚岁十一了,半大的姑娘这会子当着下人的面儿,还像个小娃娃般搂着徐慕欢撒娇说话。 “本来伯娘要我在她院子里玩儿,但是鹭姐姐咳嗽,她又怕过了病气给我,就说让箬叶和莎草送我过来一会子,等祖母醒了再带我回去。” “伯娘说母亲忙的很呢。” “可不是,母亲都忙坏了。” 徐慕欢搂着女儿,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箬叶和莎草是谁?” 这两个名字徐慕欢从未听过。 她俩听见王妃问起来,一前一后进来请安。 “回王妃的话,我俩是程娘子新买进来的女使,以后去伺候鹭姑娘的。” 陪嫁的女使不用自小就在身边伺候的人,宁肯从外头现买,可见鹭鹭平日是多不会约束下人,竟一个靠得住的都没有。 跟明鹭一起长大的丫鬟青叶,当初因帮着跟齐王的儿子私下传递,还被程娘子撵了出去。 徐慕欢仔细打量二人,觉得模样过于出挑,性格过于乖觉、伶俐了点。 程娘子到底是出于什么考虑,要选这么两个明鹭不太能镇得住的丫头陪嫁。 且还是‘半路主仆’。 不过此时琼芳斋还有不少婆子、媳妇等着回禀,徐慕欢也没工夫费心思在她俩身上。 她还得先安排了阿元这个小调皮鬼,故跟女儿商量说:“阿元,阿娘让她们陪你去园子里逛逛,然后送你回靖熹斋好不好?” “阿娘实在是忙,等忙过了这阵子,阿娘再陪阿元散心怎么样?” “我不想去园子里,我去找阿爹行嘛?” 俞珩今日也不知有没有客。 徐慕欢吩咐道:“差个人去看看二爷在外书房还是内书房,有没有客,若得闲,派两个知好知歹的丫头送姑娘过去。” 又吩咐结香说:“让她们继续进来。” “王妃,这是今年布置用的灯烛、彩绸的账,还有爆竹炮仗的账。” 慕欢接过来粗略看了一遍,又对月蔷说:“除夕和正月里花灯火烛不断,怕走水值夜守夜的人就要比平日多,今年园子里不用安排的过于花哨,反正也不住人。” “我已经按您的意思裁减掉园子里大部分的灯烛。” “梅园内边好好布置了,正是梅花开的时节,正月里客人又多,少不了带着游园,光秃着可不行。” 月蔷也早想到了这一点,立马回道:“王妃放心,只减了灯烛,彩绸装点增加了,白日看着更喜庆,不耽误游园。” 徐慕欢这才放心的点了下头。 饭也吃的差不多了,小海领人进来撤桌子,却月带着丫头进来伺候漱口洗手。 忙完这一通,都收拾停当了,又怕屋子里有饭味儿,洇霞拿了香炉进来熏熏。 最后见泽漆奉完茶,结香才让樊姐姐进来回话。 “王妃,请您过目礼单,上头的东西都是濮总管做主买的,如果行,这些日子就请相公们写了帖子,陆续送出去。” 年节时都要给宗族里的长辈、世交好友送些不太值钱的贺礼,京中家家如此。 其实这种虚礼实在恼人,都是一堆用不上的东西,王府收的也都丢去库里,过两年拿出来再换个盒子送去别人家。 偶尔也发生笑话,比如某些人家登记不清,一时糊涂把东西又原路送回。 “这些人二爷看过了吗?” 樊姐姐不说话了,心虚的摇了下头。 “是不知道还是二爷没看。” 樊姐姐听月蔷责问,憋出来一句话,“我也不知道王爷看没看。” 徐慕欢将礼单搁在桌上,用指节敲了两下。 “你在这府里也不是第一次做事了,我以为你是来回话的,不是来考我的,明儿中午前要是回不明白,你以后都不用进来了。” 樊姐姐额头已吓出冷汗来,忙拿了东西往外蹽。 “王妃,小山子回话说二爷在内书房呢,还说若是娘子不得闲,将元姑娘送去他那儿也可。” 徐慕欢忙让月蔷拿斗篷和雪帽来。 又嘱咐道:“去找阿爹吧,不过得在晚饭前回靖熹斋伺候祖母,记得了吗?” “女儿记住了。” 月蔷吩咐泽漆、却月还有苓香三人将元姑娘送去内书房二爷那里。 又对箬叶两人说:“你们俩回东府杏林阁吧,不用跟着姑娘伺候了。” 俞珩的内书房除了徐慕欢,外人向来不得擅自靠近。 徐慕欢又不放心,对月蔷说:“你让小山子去靖熹斋内边候着回话,万一太妃醒得早,见姐儿没在,派人去杏林阁扑个空不好。” …… 今日琼芳斋理事直到申时过半才完,累的徐慕欢用完晚饭后便去床上倚歪着。 “要不你褪了衣裳好好躺着。” 俞珩坐过去,在她屁股上打了巴掌说。 “不行,今晚有些要紧的东西送到,我让月蔷去瞧瞧,确保没事了我再歇下。” 慕欢觉得自己只要躺了就能马上睡着。 “什么要紧的东西?” 俞珩也不知道是占便宜还是按摩,在她身上摸摸搜搜的直发痒,被慕欢嫌弃的推了一把。 “我托大姐买的料子,给鹭鹭做嫁衣用的。” 提起明鹭,慕欢想起今天程娘子新买的两个女使。 她与俞珩说:“大嫂也不知怎么想的,买那么好看的两个女使给鹭鹭陪嫁,这不是坐定了给她俩当姨娘的机会么。” “天天眼前这么两个美人儿晃荡,李培云又不是柳下惠,还能不动心?” “月蔷长得也不错啊,我不也没二心。” 俞珩刚才是怕使劲儿捏疼她,所以按摩倒像是占便宜。 这会子手上了点儿劲儿,给她揉后颈,谁想疼的徐慕欢‘哎哟’一声。 “你愿意月蔷还不愿意呢。” “没准儿人俩也不愿意呢。” 俞珩嫌她难伺候,轻了烦重了疼,干脆不管了。 “你说我要不要跟大嫂说说?” “想说你就说呗,你俩平日处的不错,她又听你的劝。” 慕欢打了个哈欠躺下,有点忍不住困意的嘟囔了句,“月蔷怎么还不回来?” 俞珩见慕欢没一会儿就睡着了,脱了她的鞋,悄声去吩咐结香,“月蔷回来不必往虫鸣居来了,有什么事儿明天再回。” 第255章 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一) “小斗儿,把前儿王妃赏的几样猪货、羊杂儿都用油纸包好了。” 杜月蔷用完晚饭也闲不下来,今晚王妃托大姑娘买的料子可能送来,她得听着信儿。 在屋子里干等怪闷的,倒不如去惠灵家坐坐。 正好濮山、濮阳兄弟俩的院子挨着,她既能跟惠灵说话解闷儿,也能提前得到信儿。 月蔷从角门出去后又走了几十步路就到了濮家的两间院子,天蒙蒙黑的,门口已经亮了灯笼。 “邱娘子在家吗?” 她一拍门里头就响起狗叫声,开门的小丫头一见是杜月蔷赶紧往里请。 “娘子,杜姐姐来了。” 听见动静的邱惠灵赶紧迎出来,见月蔷还带着东西,与她客套说:“看你,过来转转还拿什么东西,怪外道的。” “就是一点子下货,我吃喝都在王府里,也用不上,正好都给你带了来。” 屋子里烧得暖,月蔷进来后便挨着火盆旁的凳子坐下,惠灵盛了碗茶给她。 “本来天黑的早,我也不好这个点儿过来打扰。” 月蔷捧了茶吃了两口,又说:“今晚有东西送来,王妃叫我等信儿,我寻思着来你家坐会子,看看你,也省的濮阳叫婆子往里回话了。” 邱惠灵又端了几样干果点心出来给她吃。 她吩咐小黍说:“你去隔壁听信儿,大哥若回来了就说杜姐姐在这边等着他回话呢。” “欸,怎么就你自己,濮山呢?” “大哥叫他跟着去迎崔镖头了,说残雪未化,路滑,天黑不好走,一起去迎迎。” 月蔷见针线笸箩里搁着一个快完工的小孩儿肚兜,忙又惊又喜的问,“你这是怀了吗?” “姐姐别瞎说。” 惠灵抢了过来怪不好意思的。 她跟濮山成婚才多怎日子,这会子就算怀上她也不知道。 “是我嫂嫂,两个多月了,我寻思给孩子做点鞋袜、肚兜。” “怪不得这段日子濮阳嘴都乐的合不上了。” 月蔷抓了把瓜子磕起来。 “准备过年人人忙的脚打后脑,每日他没有一百件事也有几十件事儿操心,居然还有好心情,原来是要当爹了。” 她俩在屋里闲聊没多会子,天黑的也快。 刚才还是蒙蒙黑,这下就全黑了。 只听外院门响,小黍跑进来说:“杜姐姐,濮管家回来了,还抬了个人回来。” 月蔷心里一紧张,生怕是那批料子出了事,又是谁受了伤? 越想心里越怕,生怕年根低下出了人命,当初王府里大爷就是赶夜路掉进冰河里没的。 月蔷一颗不耽搁的往隔壁濮阳家去,惠灵也披了斗篷跟了过去。 杜月蔷一进去,见濮阳正跟两个小子抬着一个长凳,上面驮着一个壮汉。 “慢点慢点!”濮阳指挥着。 长凳上的壮汉像是受了伤。 “出什么岔子了?” 濮阳接过手巾擦了擦额上冒出的汗,说:“没事儿,就是崔镖头赶夜路太着急,不小心从马上跌了下来,崴了脚,我让人去找骨伤大夫来了。” “内批料子我让濮山卸在我家院子里,明儿一早再派人送进府,你点检后安排入库。” 月蔷这才安心的点了点头,又探头瞧了眼受伤的人,只见那壮汉伏在长凳上趴着,看不见脸。 他虎背熊腰、肩宽背圆的,头发又茂盛漆黑,用牛皮革做的冠束好。 月蔷一直在内院行走,与崔护不曾打过交道。 只是听这个名字耳熟,知道他是徐慕和请去和兴源帮忙的人。 “我想起来了,前几个月王妃不是砸伤了脚么,大夫给配的药还有,我去取了来给他用,没准有效呢。” 跌下马的崔护这会子浑身难受。 他感觉腰也不太得劲,但脚肯定是扭到了,拐带着小腿都又涨又疼的。 听见月蔷要给他取药,崔护仍动不了,只弱声说了句,“那就多谢娘子了。” 月蔷腿脚也麻利,取了药再过来时郎中也就刚到了一会儿,正在给崔护检查腰。 “腰没事,就是略微扭了下,这段日子不使力,躺躺就能好,脚就崴的严重了,得包上药养,我再开些汤药搭配着喝,这样康复的更快些。” “大夫,您看这药能给他用吗?” 月蔷将膏药拿给郎中问。 那老头打开来用鼻子闻了闻,十分满意的点着膏药说:“这可是好药” 说罢赶紧将膏药给崔护的脚贴上。 “这里还剩余五贴,都给他用吧。” 郎中又取了两贴给崔护的腰两侧各贴一个,并嘱咐道:“腰上贴一次就行,两日后取下来即可,脚上每日给他贴一贴。” “这膏药哪买的,明儿我去买。” 濮阳见没剩几个,恐用不了几日。 “这是王太医给配的,没处买去呀。” 这么好的外伤药膏,王太医哪会轻易将药方流出去,他每次都是派人送个十几贴过来。 也就是当时王妃脚伤不严重,故还剩下这五六贴。 “要不明日我跟王妃说说,让她再派人去王太医那儿要一些来。” “这怎么好意思” 月蔷知道崔护是徐慕和身边的得力之人,算是自家人,帮一把本没什么。 “那有什么,王妃是最乐善好施的,若是能要来这好膏药免免你的病痛,她会帮忙的。” 崔护艰难的转过头来想跟她道谢。 入眼的竟是个一身丹朱色裙子,披着紫棠色斗篷的娘子,生的明眸娇俏,高挑丰满,口齿伶俐的。 “我先回去,等得了膏药,我让小斗儿给你们送过来。” 天色不早了,月蔷也该回去了,邱惠灵忙跟了出去送她。 …… 翌日早饭后,阿元和澈儿围着慕欢看弟弟,好像慕欢怀里抱着的是个小狗小猫般稀奇。 “阿娘,我跟弟弟长得像吗?” 慕欢不假思索的说:“不太像,螳儿跟澈儿小时候像,你要比他俩好看些。” 阿元听罢得意的晃了晃脑袋。 慕欢高兴时也喜欢做这个动作,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学了去的。 俞珩一见阿元得意时与慕欢如出一辙的动作,就要说一遍‘有其母必有其女’。 慕欢将孩子交给奶娘,吩咐说:“带着元姐儿和两个哥儿去太妃内边吧,外头冷,捂严实了再出门,冻着可不得了。” 早上她跟俞珩去东府给太妃请安,阿元闹着要看明螳,这才跟着过来。 徐慕欢也知道,大过年的太妃怕孤独,多让孩子们在她身边转转,她心情也好。 “过了年就别让阿元去女学了吧。” 刚才抱孩子,徐慕欢身上的衣服磋磨的够呛,结香伺候她换了件海棠红,胸前绣着海棠花的圆领袍,花青色百迭裙。 她脖子本就白皙纤细,挂着一个嵌珍珠坠金锁的项圈儿。 “我瞧着女学也没教什么书,反正澈儿过了年也该启蒙了,请先生进府,让阿元一起上课岂不好?” “你说的有道理” 俞珩正吃橘子,边吐枳边点头同意。 “而且她都十一了,闺学和礼制都该正经学了,请先生在家也方便些。” “芳菲过了年就入宫,舒后让内侍省挑选了教习嬷嬷,在未央宫一起教导她和县主她们。” “舒后还问过我要不要让阿元也一起,她跟芳菲也好作伴。” 俞珩本来听慕欢念叨在点头罢了,一听入宫,忙问道:“入宫做什么?阿元都跟殿下解除婚约了。” 慕欢瞪了眼镜子里的俞珩,说:“哦,你女儿不做王妃,她将来也得做郡主吧,你见过不懂规矩的郡主吗?将来她怎么在宫里、官眷里走动。” 俞珩想想进太子府的三个女孩子就头疼。 她们仨一个早慧老成、一个傲慢倨傲、一个又自命不凡,三个人又都精于算计。 “要不再说吧,我不愿意阿元跟她们一起搅和,她这会子心性不定,跟她们终日混在一起倒长歪了。” 俞珩永远都是这样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就你女儿天真烂漫,别人家的姑娘都勾心斗角?” “我可没这么说”,俞珩挑了下眉,“起码芳菲还是不错的。” 俞珩心中也替太子捏一把汗,这三个姑娘,选一个当娘子就够麻烦的了,竟然三个都塞给了他。 靖太子还是自求多福吧。 徐慕欢脸色有些为难,说:“不只舒后有心思让阿元一起入宫,桂英也来找过我两次。” “说是不放心芳菲,有阿元在,她们姐妹俩是个伴儿。” 俞珩净了手,寻思会子说:“要不你去问问阿元吧,她愿不愿意陪芳菲,她若是觉得稀奇想去,就让她去,她若是想在家里再玩两年,那就回了王娘子。” “也别太逼着她了。” 早学晚学,阿元这样的宗室女都得入宫待一段日子学规矩。 俞珩今日还要会客,故跟慕欢说完话就换了衣裳往外书房去了。 他刚走没一会儿,月蔷就进了来,报信儿道:“姑娘,那批料子我点检过了没问题,全都入库了。” “这是大姐儿给您的信。” 徐慕欢赶紧接过来,欣喜地打开看,脸色却渐渐复杂起来。 “姑娘,出什么事儿了?” “唉”,徐慕欢撂了信叹气说:“大姐怀孕了,加上送信这段日子也该四个多月了吧。” “那是好事呀,姑娘怎么还叹气呢?” 徐慕欢是想起了江映霞,妇人因生产死的身边就有例子。 大姐过了年也三十了,再生产会不会太艰难些。 “你又没生过,哪知道生孩子就是去鬼门关走一遭。” 月蔷还想着要帮崔护求药呢,奉了碗茶过来,说:“昨晚上崔镖头赶夜路落了马,伤的不轻,大夫说之前您用的内个膏药给他用正合适,要不姑娘帮他再跟王太医要一些来?” 徐慕欢忙唤了结香来,让她差人拿银子去王太医家里多要一些。 “伤的严不严重啊?” 有俞璋没命的先例,听见这事儿慕欢就心慌。 “挺严重呢,脚崴坏了,濮阳跟两个小子把他抬家去的。” 慕欢想他是大姐的人,不好怠慢,故吩咐月蔷说:“这段日子让濮阳好好照顾他,他孤身一人遇上这种事也蛮可怜的。” “一个人?” 月蔷昨晚看着崔护怎么也得四十好几了吧。 慕欢点了下头,“他过了今年还不到四十呢,死了两任老婆,连个孩子也没留下,只看着凶神恶煞的罢了,人还是不错的,心眼儿也好。” “那他可挺显老的”,月蔷忍不住打趣道。 “走镖的人难免风吹日晒些。” 主仆俩起身往琼芳斋去,今天仍是有好几件事等着打理。 第255章 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一) 徐慕和号出了喜脉后李继嗣最先松了口气,起码过年她不肯回家这道坎儿算是过了。 “你有了身孕不宜车马颠簸,年前我写了封信回老家,母亲这次不仅不会怨怪你,还会十分高兴。” 慕和见他这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脸上全然没有笑影儿。 且她害喜厉害,有这个剩余的力气倒不如留着去操持商号,而不是跟他赌气用。 见徐慕和不搭理自己,李继嗣讨好地倒了碗温水给她。 慕和害喜最厉害的时候连茶叶的清香味儿都闻不得。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不爽地想揍我” 他仍笑嘻嘻的样子。 “我既害的你身上不舒服,又因回家的事儿气了你一遭,要不你就打我几下出出气。” 徐慕和不是气性大的人。 且气性再大的人在李继嗣这般软磨硬泡的笑脸下也未必能火的起来。 她接了那水杯说:“当日倒不如不去朔州找你,让你跟了那赵家姑娘洞房花烛,也免了我命里这一劫。” 李继嗣见慕和肯与他说话了,得了这个台阶赶紧下。 狗腿地起身去摩挲她的后背,说:“你得这么想,万一那赵姑娘生下来个鼻子眼睛都像我的,你瞧着十分喜欢,该多后悔没与我修成正果呀。” 徐慕和被他这般自恋给气笑了。 “你快去找什么何姑娘、赵姑娘的生一个鼻子眼睛像你的,自己留着稀罕,我肚子里的,我自己留着养。” 今日她戴了一副烧银蓝的耳坠子,与通身紫色的裙裳一搭配,衬得徐慕和白皙、温婉。 这会子她再用娇惯的语气,愈发惹人怜爱起来。 李继嗣虚揽着她说:“那怎么行呢” “我都有你肚子里的这个了,还稀罕什么别人肚子里的。” 慕和有心试他一试,故意作怪地说:“万一这个鼻子眼睛不像你,怕是巴不得要生个像你的才算完。” 李继嗣搂她更紧些,“不像我?像你我就更喜欢了。” “像我?像我岂不是个女儿了,你父母怕是盼着孙子不知多久了,我生个女儿出来,又这把年纪,恐不宜再生育,他们怎么会更喜欢呢。” “过些年你也改了主意,再想要儿子,岂不是要寻一个什么姑娘的,生一两个儿子才行。” 慕和说完这些话,李继嗣只瞪瞪的看着她许久,像个呆子一般。 方才夫妻间玩闹的气氛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 “和娘,咱俩纠纠缠缠的也十年了吧。” “这十年里,我遇到过多少往身上贴的小娘子,她们有本性纯良的,也有不比你逊色的,但我从没有动过心,一直守着你。” “你对我犹豫时,我不敢恼也不敢急,只耐了心等,总算等到你对我敞开心,又多了横生的磨难,可我一刻都不曾退缩和后悔过。” “十年了,整整十年,我要么是单恋,要么是不知结果的傻等,要么是奋不顾身的痴爱,我还会为了一个儿子、女儿就改了我这初衷么。” 慕和被他这番话说的肝肠寸断。 李继嗣不舍得她哭,忙用帕子帮她拭泪。 “都怨你,好好地招我一顿眼泪。” 她嘴上嗔怪着,却又窝进他怀里好一阵感动。 心想‘得了李继嗣十年轰轰烈烈的爱恋,哪怕终有一日注定要分开,那也知足了’。 徐慕和是素来端庄自持的,少见地表露出小女儿姿态,李继嗣自是十分受用。 哄她道:“不哭了” “今儿我让厨房炖了冰糖燕窝,还预备了清淡菜色,你看看喜不喜欢吃。” 慕和因害喜午饭就没怎么吃,趁她这会子心情好,李继嗣想哄她多吃一口。 “也好,我正想吃甜甜的呢。” 夫妻俩牵着手往吃饭的小花厅去了。 …… 徽州内边徐慕和夫妇正沉浸在夫妻恩爱,喜得麟儿的愉悦中,远在京城的俞珩夫妇却在春节里忙碌不堪。 总算熬过了入宫拜岁,开祠祭祖,迎亲会友,徐慕欢才能略略的闲一闲。 “这几场大宴总算是得了,只剩上元夜了。” 徐慕欢倚在虫鸣居的小床上补早饭,早上光顾着伺候太妃,胃里还空着。 月蔷备了加了辣油的馎饦汤、胡麻饼,还有七八样的小菜,四五种熏酱的荤菜,都用一套年年有鱼的蓝釉彩瓷器装着。 这一碗汤吃完,竟发上汗来。 慕欢用手帕撩着风说:“厨房里新来的苏州厨子竟能熬出这么好的辣油来,太难得了。” 小海带侍女进来撤桌子,回道:“她本是川厨,后来苏厨身价高涨,她又苦学了几载,算是技多不压身。” “姑娘,栖霞苑的董妈妈求见。” 本过了回事儿的时辰,月蔷能理的就理了,可她毕竟是栖霞苑的人,又要见王妃,月蔷不敢不回。 这个董妈妈原来是伺候元姑娘梳头的,带着管姑娘的妆奁。 如今府里重立规矩,职责分内都再做划分,这个董妈妈便只管伺候元姑娘梳头,比原来清闲了许多,也不知她今天来所为何事。 “传进来。” 慕欢漱了口仍倚在那。 “给王妃请安。” 董妈妈也上了年纪,是个扔了四十奔五十的人了,徐慕欢忙赐坐。 “大正月里,你来可有要事?” 慕欢边问边喝了口结香奉来的茶,清一清嘴里饭菜的余味。 “王妃,如今栖霞苑可不得了哟!” “内帮女孩子个个不是省油的灯,我是怕她们带坏了鸾姑娘。” 栖霞苑统共有十来个女孩子伺候阿元,几个大丫鬟都是徐慕欢教出来送过去的,难不成离了她的眼就无法无天了。 徐慕欢向来不喜欢这种背地里告状,她更是不听一面之词,故吩咐月蔷说:“让元姑娘和远黛过来。” 误会也好,错误也罢,两相对质,处罚起来也不冤枉人。 一听要请俞明鸾来,董妈妈显然有些怯场。 慕欢忙安抚她说:“那些女孩子们都撺掇姐儿做了什么,一会儿妈妈当面教训就是了。” 因正月里来客拜见的多,太妃怕闹着孩子,便放了明鸾和明澈回西府住,故派人叫她没一会子便过了来。 明鸾也有些少女的模样了,长了个子伸开腰肢,却仍用织锦的发带绾了双丫髻。 一身花青色绣牡丹的裙裳,外头用轻罗裹青霜裁了罩衣,看着翩翩地,像一只蓝色的蝶儿般。 “给母亲请安,董妈妈怎么也在这?” 阿元看了眼她,跑去徐慕欢怀里腻着了。 “姐儿可真是愈发出息了” 慕欢打断她道:“你快些说正事吧。” 她可没工夫听这位妈妈磨牙。 “也没什么,就是昨晚上我要去内房看姐儿睡下没,竟让月棱给说了一通,还不给我开门。” 远黛听罢,忙福了福身子回道:“王妃,昨晚姑娘睡的早,怕妈妈进去再惊醒了姑娘,而且昨晚是月棱、罥烟守夜,也有查上夜的嬷嬷们来走了一趟。” “你不是伺候姑娘安寝的,也不是查夜的,不让你进去本也没什么。” 董妈妈见月蔷都帮着她说话,斜了远黛一眼,悄悄撇了下嘴。 “你们平日总拿各司其职来约束我们,为何大晚上的附白能在内房伺候?她不过是个陪姑娘上学的女使,姑娘都不去上学了她还在房内走动。” “我习惯睡前写字帖,附白是陪我读书的,不留在内房研磨伺候,难道要你去吗?” 见明鸾吱声护着,董妈妈不敢在王妃面前顶撞,只耷拉了头。 “你不可以对妈妈们无礼呛声。” 慕欢略一冷脸做做样子。 “董妈妈,你也拣几样要紧的事儿来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也至于大正月里来回王妃。” 这个董妈妈本就没正经事儿。 她以往走动内房习惯了,今个在姑娘吃的上沾点光,明个在姑娘用的上偷匀着点使。 如今她进不去内房了,瞧着这几个贴身大丫鬟眼馋,想拿出老资格来徐王妃面前说点坏话,让远黛她们受罚,没准儿自己还能获得信任派回内房去。 谁想徐王妃不同于太妃,耳根子硬,根本没给她这个机会。 两相对质下,她能有什么理呢。 “妈妈,栖霞苑有哪些丫头女使不好,你该回我才是,哪里就越过我来劳烦母亲呢。” “我虽年纪小,身边也还有嬷嬷奶母们辅佐,如今你擅自到母亲这来,知道的是你说远黛她们不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告我不知御下的状。” 见鸾姑娘教训自己,董妈妈赶紧起身听着,一声不敢吭。 慕欢看女儿如此厉害,也是想给董妈妈一个台阶下,毕竟对于明鸾来说她也是个妈妈,教训两句就行了。 “好了,事情我都知晓了,你先去吧,我自有决断。” 董妈妈如蒙大赦,溜着边儿赶紧走了。 阿元是最不喜欢这个董妈妈的。 她平日嘴碎爱贪小便宜,这会子还敢来恶人先告状,她还有一肚子的状要告呢。 远黛顺势反应道:“王妃,这个董妈妈想把自己小孙女弄到栖霞苑来当差,每次给姑娘梳头时都要磨叨个不停,我们若敢说她两句,她就说我们翻了天,不尊老。” “以前她管着姑娘的妆奁,那些个胭脂、水粉总要丢一些,问她,她就说以为是姑娘用不了,不要了,她拿去给她儿媳了。” “还有像小芽儿这样的小丫头,哪怕扫个院子这样的粗活儿她也不许,说是太小未经教导,只配伺候她。” 这个董妈妈状也没告成,且如今她也掀不起什么浪来,何苦在念叨这些呢。 徐慕欢安抚远黛说:“不必管她,如今你们自按照新规,做好分内职责,好好伺候就是。” 远黛知道徐王妃最不喜抱怨告状,故只答了个‘是’,便再不多言语。 “母亲,正月十五内天芳菲做东结书社,我也要去。” “书社?你们怎么想起结书社了?” 慕欢摩挲着女儿的后颈问。 “过了年好多人都不去上学了,我们八九个女孩子打算结个书社,以后常在一起读书练字也不寂寞,而且芳菲说,皇后娘娘已经答应了,日后轮到她们做东时,我们还能去宫里起社呢。” “皇后娘娘都同意了,母亲自是不能拦着你去。” 只是今年定好了徐慕欢与俞珩去天官祠请灯,就不能带着阿元了。 让她留下来不说,还要去赴宴,慕欢心里隐隐的不放心,但已决定让月蔷留府里看着她的想法。 “阿元,前些日子王娘子说想让你陪着芳菲入宫住段日子,你可愿意去?” “我不要去”,阿元拒绝道:“她们是去学嫁人的规矩,我又不嫁人才不去呢,宫里肯定没有家里自在,我也不喜欢裹粽子叶。” 她嫌弃深衣拘束,便管深衣叫‘粽叶’。 “家里有两个教规矩的嬷嬷就够了,还要把我扔进嬷嬷堆儿里去,睁眼闭眼的全是规矩,太可怕了。” “你个小猢狲” 慕欢伸手点了下女儿的额头,搂着她说:“不想去就不去吧。” 光说俞珩惯着孩子,其实徐慕欢也就是嘴硬,她才是最下不去手约束阿元的。 第256章 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二) “妈妈,敢问是哪一府的局,叫我去供唱?” 坐在马车里的双银姑娘抱着琵琶,低声问随车伺候的女人。 平常人家来请姑娘赴宴都是派小轿子,今日来接的马车并未见名姓牌子,双银心里摸不准的打鼓。 “姑娘别问了,既是没告诉你那就是不该问。” 双银听罢不敢再多言。 马车又行了好一会子,她悄悄的掀开一点车帘,见已出了皇城,心里更慌起来。 双银心想‘上元佳节,人人都在城里赏灯玩乐,怎会有人在城外荒僻处设宴,莫不是广寒云宫里有人嫉妒她正当红,要害她吧。’ 越想越慌,双银轻抚心口又与随行的妈妈搭话。 “妈妈,天也黑了,灯会快开始了,哪还有人在城外设局宴请呢,莫不是走错了路吧。” 那妈妈安抚她,笑着说:“姑娘别怕,要往山里的天官祠去,慢了也就再行一个时辰,您且忍忍这车马的颠簸。” 天官祠?双银是个机灵人,心下顿时想起天官祠附近不少贵胄达官的别苑。 想必是个厌腻了城中灯会,在山间别苑设局宴乐,找她去献唱的贵人。 双银这会儿才略略地安下心来。 马车在一处名叫北麓的别苑停下。 双银虽也见过世面,但并不知别苑的主人是谁,可一见这别苑的规格和气派就知不是一般的官、富人家。 她又想起出门前妈妈特地借给她身上的这件妆花缎斗篷,还说她自己那身缇花的雪青斗篷寒酸。 这种种联系起来,说明主家恐是个有爵位的人,且还很尊贵。 双银心想‘怪不得今日吴妈妈如此殷勤,她梳妆打扮时几次三番的来关照,又是借她锦,又是借她金,原来是知道主家尊贵,盼着她得了青眼,万一赎身到那高门里做个侍妾、宠姬,也能跟着沾光不是。’ 广寒云宫的鸨母,绰号狐狸精的吴丽菁,果然不做赔本的买卖。 这北麓里头并非富丽堂皇,倒十分古朴恬然。 双银不敢四下窥探,只跟着引路的小厮,由随车妈妈伺候着往里去。 刚进了二门,那小厮将她俩交给了两个提灯的婆子,又往园子里头去了。 直进到最里面也未见豪宴的场面,亦未听见乐班奏的丝竹之音。 双银十三岁起挂牌子,开张也有两载,虽不是冠绝广寒云宫,也风头正劲,到了待价而沽的年纪。 今晚这场面难道是有人相中了她?邀她来不是赴宴取乐,而是私人幽会? 正胡乱猜想,那引路的婆子往前指了一下说:“姑娘自己进去吧。” 双银褪了斗篷交与不能再随身伺候的妈妈,露出一身驼颜色绡纱裹缎衣裙,腰带、领口、裙边均绣着一朵叠着一朵的艳色合欢花,大冷的天领口斜肩而穿,露出里面殷红的诃子和胜雪的肌肤。 素纱小脚裤走起路来从白绫衬裙下微露,偏着一双石榴红缎面弓鞋。 一白一红,一纯一艳的互衬着。 两个婆子只觉她这一褪衣,一阵轻烟似的淡香袭来。 感慨她不愧是广寒云宫的头牌娇娘,媚眼如丝、娇娇滴滴。 双银莲步娉婷而入,暗下狠心,不管这里头是哪个眼比天高的达官显贵,哪怕是天皇老子,今晚也得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 只是双银一进去,绕过门前的素纱屏风,场面出乎意料,让她愣住了。 只见一个形容十分俊朗的男子,衣着常服随意地歪坐着,他甚至没有看一眼自己。 正拿着一根筷子敲着手边的盘子边,像是在打节奏唱喝。 而他全神贯注看着的是一个女子。 这女人神情散朗,斜倚桌几撑着头,伸手指了指那男子,嘲笑他唱的实在难听。 双银打量她,一身打扮与自己相比十分素净。 只是盘了头,配了三尺长的织锦珍珠发带,鬓旁簪了几朵绢做的绣球花,涵烟眉、珍珠额钿、嫩嫩的唇已看不出擦了什么口脂,笑起来有两个极好看的酒窝。 一对剔透的白玉坠子衬得她的元宝耳和鬓角又十分干净、整洁。 也不知是醉颜如此,还是抹了胭脂,从眼睑下蔓延出淡淡的春桃色,令那一双含烟带水的眼睛更雾蒙蒙的。 双银觉得她像是月夜下盛放的月季花,似从发芽起便用酒来浇灌长大的。 不然如何能生的这般馥郁浓香、媚艳撩人,惹得见到她的人都忍不住想采摘了去。 这里除了未尽的酒菜、烛盏、笔墨、香鼎炭火外就只这一男一女两人。 “你不要再献丑了,真正会唱曲的人来了。” 俞珩听罢略略收敛,不似方才那般放浪。 徐慕欢示意来人请坐。 她吩咐过濮阳要请个擅弹琵琶和唱曲的姑娘。 “娘子和我想在这架屏风上画山水,你觉得配什么曲子好就演奏什么吧。” 徐慕欢她酒量太差,俞珩都没怎么灌她,几杯下去她便微醺的头晕起来。 良夜未尽欢,曲词还未唱,怎舍得她醉的睡过去。 所以方才才有了俞珩耍怪唱曲一幕,逗她乐一会子清醒清醒。 俞珩揽着她的纤腰,两人坐在一架低矮的纸屏前,各执一支笔。 其实两人都不精通作画,只是玩闹取乐。 “我要在此处画屋三两间” 她头挨着俞珩的肩说。 “那我就在屋前添一条小河。” “有牛两只,还要有个吹笛的童子。” 慕欢只画了两只牛,听俞珩说童子,便停笔道:“我不会画人物呀。” “我来”,俞珩在一只牛背上添了个童子吹笛。 “河的另一岸是山,山下有良田和耕种的人。” 慕欢爬过他的腿,去另一侧画山,几笔晕出黑黢黢的高山轮廓来。 双银本来心情黯然失落。 应要求奏了一曲寄情山水的临江仙,但见他夫妇二人画起画来,颇有闺帷情趣,曲子骤换成了念奴娇。 “咱俩画成这样能题出什么好诗来。” 慕欢看着画完的屏风,惭愧的笑起来。 “就算你好意思题,我也不好意思让这位姑娘唱呢。” 本来想学人家附庸风雅的,谁想这画画若没些个功夫自然不行。 这会子外头一个丫鬟进来送解酒汤。 “娘子,冰壶珍镇好了。” 慕欢喝了酒燥热的厉害,连里头那层厚的都脱了,只穿了件披风,见了雪镇过的冰壶珍要一口喝尽,却被俞珩拦了下来。 劝她道:“喝一半就好,小心贪凉肚子疼。” 见那男子待她十分温柔,双银略分心,私以为这女子定是个宠妾爱姬,还悻悻的觉得自己被她比了下去。 这一闹,又喝了半碗冰壶珍,徐慕欢的醉意也消了,她与俞珩又坐回席间。 “京中最近流行的长干曲你可会唱?” 既是两人只请她来献唱,故双银不敢卖弄风情,只起身规矩拜道:“长干曲是广寒云宫里的乐师依据长干行这首诗做出来的,奴会唱。” “那你就唱来听听。” 双银又拜道:“娘子不知,长干曲分四部分,青梅竹马、月上柳梢、更深露重、喜结良缘,都唱下来怕是天明也唱不完,娘子不如选一段来听。” “你想听哪一段?” 俞珩正在卷鸭肉薄饼,刚才两人光顾着喝酒,他胃里还空着,随口答道:“都行,我也都没听过。” “哪一段最精彩你就唱哪一段吧。” 双银见这对夫妇不懂风月场中事,亦不知这样的曲子少不了荤词艳诗助兴,多为歌女挑逗听客用的,其实并不适合今日的场景。 故意选了一段清水的青梅竹马来唱。 若是在广寒云宫,第一段都直接跳过去,从月上柳梢的男女幽会开始唱。 开始唱时,两个丫鬟进来将纱屏挪了位置,把双银和慕欢夫妇隔开来。 见屏风后的男女相互依偎着听她弹唱,双银心觉有趣。 入烟花地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客官付钱叫她来不为女色,只为听曲的。 也算不枉她这一手冠绝京城的琵琶了。 “她的手真好看” 慕欢朦朦胧胧的看着弹琵琶的素手,还带着一对雕花银戒指。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名字取得也多情。” “诗圣曾为公孙大娘剑舞赋诗,娘子何不为歌姬的琵琶赋诗一首?” 慕欢斟了半杯酒助兴,起身在屏前踱步,咏道:“烟似月色弥,屏纱罩迷离” “飞歌翩翩徙,曲浪碎礁矶。” “扶醉且试问,何人操弦器?” “但见银约手,芳颜未暇睨。” 俞珩提笔录诗,刚要陪饮一杯,慕欢坐过去拦他说:“你若不和诗一首?就得喝三杯才行。” 他孟浪的揽慕欢入怀,说:“我若和诗,娘子需敬我一杯。” 慕欢即刻斟酒,就手喂了他一杯,“请吧!” “上元贺新岁,寒烟笼月辉。” “汩汩琼浆液,琅琅琵琶追。” “娥儿翻素手,嘈切纷繁回。” “妙音曼曼舞,三月绕梁飞。” “弦歌轻胜酒,沉醉扶将归。” …… 直到夜极深,双银才从北麓别院驱车回来,晚的连广寒云宫都偃乐散席了。 “怎么如此泄气?嫌王府的银子给少了?” 王府?听吴妈妈这么一说,双银摘耳坠的手一顿。 “那是长宁王的别苑?” 这个年纪的王爷,在京中也就长宁府,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长宁王俞珩。 果然名不虚传,是个形容俊朗、玉树临风、不俗不羁的人物。 双银还以为他是哪家风流且纨绔的衙内呢。 “妈妈可知长宁王有个爱姬?” 吴丽菁瞧着双银解钗环,笑语道:“谁不知长宁王妃是头胭脂虎,王爷哪来的爱姬。” 双银突然来了精神般,说:“怕是不敢领进门的外室吧,生的十分娇憨动人,连我都被她比了下去。” 双银有些看笑话地瞥了眼吴丽菁。 “这样的沧海遗珠,妈妈挑人的时候怎么单漏了她,若放在广寒云宫怕是能给您赚下几座金山了。” “说话小心些!” 吴丽菁将借给双银的那对步摇拿帕子包好,抱了斗篷,在她耳边低声呵责道:“那是王妃,你若胡乱嚼舌头,得罪了人家我可保不了你。” 双银听罢心里又惊又失落。 她本是心比天高的,总觉自己原是个落难的官家小姐,又生的这样,琴棋诗画无所不通,一般的官宦要给她赎身她都瞧不上眼,只盼着更显贵的金主。 这一比较起来,她那颗饱胀气焰的心倒有些泄了般。 吴丽菁临去前回头瞥了眼双银,见镜中的她落寞上眉头,心中暗暗自喜。 本来长宁府没给那么多钱,只说请个擅琴歌的姑娘去就行,不挑容貌,只长宁王夫妇自娱自乐罢。 是吴丽菁特地让双银去的。 前段日子双银这小蹄子拒了秦大人替她赎身,吴丽菁十分生气。 吴丽菁也知道双银伺候过两次卓威卓大人的局,被夸了两句她就飘了,自觉除了卓府没人能配得上她。 可吴丽菁可不敢得罪卓府的贾夫人,而且秦大人出手又阔绰,何不一箭双雕。 所以今晚趁机杀杀双银的心气儿,让她明白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个道理。 别以为在广寒云宫里是头牌就是下凡到人间里的仙女了。 殊不知那些个高门豪户里仙女多得是,与人家比她也不过是梁下燕、巢中雀罢了。 第257章 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三) 趁元宵节享乐的不止俞珩夫妇,还有徐慕礼一家。 肖卓还小,怕带出去被炮仗吓着,又恐人多看不住再走失了,故留在家里由奶母带着,只带了肖纯出去。 徐文嗣领着肖纯,抱她登车。 说是舅舅,其实就是大孩子领着个小孩子罢了。 “你看那些船多漂亮。” 在河畔放莲花灯时,慕礼眼馋河上的游客能乘船夜游,却不知那里头有不少花船,上面有船娘助兴。 肖彦松更不知道,听慕礼说也想去划船,便找了一艘岸边正招揽生意的。 “郎君,我这船上有酒有菜,我女儿还会吹笛唱曲。” 揽客的妈妈见有客人,赶紧招呼船娘出来,好让客人瞧瞧。 那打扮浓艳,上来就挽他胳膊的女子唬了肖彦松一跳。 “笛子和曲儿就不用了。” 肖彦松拂去她的拉扯,从怀里掏出些散碎银两交与那妈妈说:“我只租船。” 那妈妈跟女子面面相觑。 “夫君,她们是不肯租借吗?” 慕礼怕肖彦松嘴笨不会说话,便带着孩子跟过来问。 “原来郎君是想带着妻女游河。” 她笑了起来,指着远处几个侯客的船夫和他们的船,说:“往内边去吧,我们这是花船。” 慕礼一听羞得脸通红,扯着肖彦松赶紧走了。 走远了夫妻俩才对视笑了起来。 慕礼低声说:“这事儿都够人家当成笑话讲,笑好几天的。” 徐文嗣是真的晕船,见船租得了,他并未跟着上去,说:“三姐,姐夫,我晕船,恐搅了你们的雅兴,就不上去了。” “哟,那你在附近转转,一会儿我们就回来。” 慕礼想把自己装钱的荷包给徐文嗣,他却没接。 “我带着钱,姐姐留着用吧。” 见船夫撑篙而去,徐文嗣便沿路往南行,接着赏花灯去了。 堤岸两侧的树木全都系挂上了不同的祈愿的东西,香包香袋、各色符贴,花花绿绿的,坠的枯枝微垂。 沿途的茶馆最红火,里头全都坐满了歇脚,买茶解渴的游人。 卖灯的、杂耍的、吹糖人做面具的……令人目不暇接,长街竟一眼望不到头般。 人人都挤着往最大的,彩头最盛的花灯边凑去。 那是一只大肚锦鲤,用亮晶晶、金粼粼的纱和纸糊的,点上烛后像一只会发光的龙鱼,尾还会摆动。 说是若能将许愿的纸鸢投进锦鲤口中,就能心想事成。 路边好几家卖纸鸢的,一文钱两个,游人都快抢起来了,一时间出现‘洛阳纸贵’的场面。 那些不舍得花钱买的人,便拾起地上未投中掉落的纸鸢,也凑热闹的往里投。 徐文嗣花了一文钱只要了一只,托在手心看着那只用最普通的红纸叠成的纸鸢,觉得好笑又可爱。 “诶哟!” 徐文嗣明明是被撞的,撞他一趔趄的人却低低地叫了一声。 那只被他托在掌心的纸鸢也随着他的一趔趄跌落在地,还被踩扁了。 “不好意思,我赔你一个纸鸢。” 踩他的是个女孩子,也就十二三岁,娉娉袅袅的年岁,戴着幂篱,穿着桃粉色的斗篷,不好意思的朝徐文嗣福了下身子赔礼说。 “无碍” 徐文嗣要给她回礼,谁想人太多了,还都是蹦起来投纸鸢的人,他一弯腰撅屁股,就被人又撞了一趔趄。 还是那姑娘身边的一个妈妈伸手拉了把徐文嗣,他才没被撞倒。 见此场景,那姑娘和她的丫鬟具掩嘴笑起来。 “我买了好多纸鸢都没投进去,只剩这一只了,赔给公子吧。” 她身边的丫头把仅剩的一只纸鸢递与徐文嗣。 徐文嗣竟将纸鸢拆开来,重新折纸鸢时将两文钱折进了纸鸢的肚子里,转身朝着不远处的锦鲤一投,轻巧地投进锦鲤的大嘴里去。 “现在请姑娘许个愿吧。” 徐文嗣转身过来,见那姑娘撩起幂篱,张望着投进去的方向,眨着眼睛有些犹豫的问“这样算吗?” 徐文嗣笑了,答:“没说不许这样呀?” 那是一张未经风霜的脸孔,像三月里初放的梨花般纯洁不染纤尘。 柳眉杏目、桃腮樱唇,都在她还带着婴儿肥的圆嘟嘟的小脸儿上完美的嵌着。 听罢,那姑娘也笑了,梨涡浅浅。 她放下轻纱,朝着锦鲤的方向默默地许了个愿。 “姑娘,愿也许了,咱们走吧。” 身边的婆子催促道。 那姑娘又朝徐文嗣福了下身子,道了声多谢。 徐文嗣赶紧还礼,再抬头时,那姑娘已淹没在人海里,不知去向了。 所谓‘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 徐文嗣从锦鲤灯处出来后便往回走,果然如他预料的那般,并没有在这人海里与徐慕礼他们遇上,他又去分别的岸边等。 约是半个时辰后,见肖彦松抱着肖纯和三姐走过来,像是在张望寻他。 “你姐夫说你会在这等,还真是。” “咱们回去吧,纯姐儿都困了。” 肖纯还太小,已经困倦的伏在肖彦松肩上睡着了。 “那只龙鱼真好看。” 慕礼边走边聊着,“可惜没能挤过去投纸鸢。” “要不把纯儿送回去后咱俩再来一趟。” 肖彦松怕慕礼不尽兴,难得陪她出来逛一日。 “太麻烦,算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徐慕礼只要肖彦松有这份心意就够了。 “要不我抱着纯儿去车上等,姐夫陪着姐姐去投纸鸢,那锦鲤灯我去看过了”,徐文嗣接过肖纯劝道。 其实慕礼还是想去投纸鸢的,见徐文嗣抱着肖纯上了马车,笑着与肖彦松说:“那咱俩就快去快回。” 街市太热闹根本过不去马车,故各家马车全都排着队挤在街口这停着。 徐文嗣坐在马车里守着纯儿,忽然听见外头有拌嘴的声音,他掀开一点窗帘往外望。 只见斜前方两家人的小丫头似在拌嘴,因为马车挤住的事儿。 “侍书,不要与人争执,快些处理好就走吧。” 是她,说话的是刚才与自己偶遇的内个姑娘。 徐文嗣多看了几眼,直到她的马车与自己的擦身而过,方才看清那马车上挂着张姓的名牌。 “你可知道那是谁家的车马?” 徐文嗣隔窗问踮脚瞧热闹的车夫。 “一个是户部张百龄张大人家的女眷,一个是太子太师曹光家的女眷。” 徐文嗣放下窗帘怕冷风进来吹着肖纯。 心里暗想‘原来她姓张’,脑海里又浮现那小娘子浅笑的梨涡来。 又无聊的笑了下,心想‘这也算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了’。 第258章 得成比目何辞死 这两日倒春寒,入了夜寒的更甚。 徐慕欢一上床,一双冰凉凉的脚就伸到俞珩的被窝里去,专往他暖烘烘的腿根儿上踩。 俞珩一直在看书,故内房不仅没熄灯,反而多添了两盏,他一只手伸进被窝,焐着她的脚轻轻地摩挲。 “每次来月事都嚷嚷着肚子疼,脚这么凉哪能不难受,明儿找个靠谱的大夫调理调理吧。” “才不呢”,她头枕在俞珩的肩窝里,说:“他们用来调理的方子都猛劲儿的保宫,脚凉医好了,孕也备得了。” 江映霞难产过世这事儿算是在徐慕欢心里留下阴影了。 前些日子在北麓别苑过元宵节,俞珩来了兴致,她还推三阻四的,期间也是扭手扭脚的。 更是不知道听信了谁的偏方,事后着急推开他,拿了个小枕头垫在腰下好一会子,说是能避孕。 “那也不能顾此失彼呀。” 俞珩眼睛从书上挪开,低眉看了枕旁的人,“你若怕,我不碰你就是了。” “我不让你碰,日子久了倒有理出去乱碰别人呢,我不是更顾此失彼么。” 这话说的俞珩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他上来点火气,一下坐了起来,“我在你心里就这么没刚性儿?” 在朔州那会儿,顾及着她的身子,清汤寡水的日子也不是没过过。 孩子都生了三回了,他俞宗璘哪怕有一回因为这点儿床帏内的事儿忍不住,负过她,她夹枪带棒,话里带刺的讲究两句,他也忍了。 慕欢也没想到,就着两句话就戳他肺管子上了,刚才就是一时嘴快,跟他顽笑打趣儿而已。 “今儿起我挪去内书房睡,也让二奶奶瞧瞧我有没有点子刚性儿。” 俞珩还是第一次管慕欢叫二奶奶,说完卷起自己那床被卧,趿拉着鞋往外去。 慕欢当然不能让他走,忙跟着跑下床,小腿儿倒腾地快也比不上他大步流星。 直在房门那儿才截住他,背贴着房门拦着,不让他走。 徐慕欢脑子里一霎空白,心想‘也不能去抢他的被吧’。 俞珩仍冷着脸,瞪着她,也不说话,也没推开她。 今晚结香带着小山子值夜,见两人突然从内房出来,堵在门口还互相瞪着不说话,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气不敢出,心想‘明明刚才还好好的啊’。 徐慕欢追得急,下床连鞋都没来得及趿拉上,这会子正赤脚踩在地上。 她灵机一动找了个台阶。 明明踩着地毯呢,非拿出一副可可怜怜的姿态,又娇声娇气地说:“哎哟,地好凉啊,鞋也没来得及穿,真冰脚,脚本来就凉呢。” 俞珩见她后悔了,还跟出来哄自己,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值得继续赌气。 扔了手里的被子,将她抱起来回内房去了。 小山子年纪小,不经人事,过去把被子抱了起来,刚抬腿儿要送进内房去,就被结香抓了肩膀拉回来。 结香伸出食指点了点里头使了个眼色,悄声说:“不喊你不许进去。” 回了内房后,慕欢双手环着他的颈子,不无娇嗔的说:“二爷官儿升的快,脾气也日渐大了,以后我再不敢得罪,哪日真离了我怎么办?” 她瞥了眼床上仅剩的一床被卧,幽幽地浅叹了口气,“唉,那可就是枕剩衾余了。” 这副又气人又爱人的小模样,俞珩在她那饱满的唇上咬了两口解气。 “你说我舍得离了你么?” “我说?我才不说呢”,她眼睛黑白分明的,白莹莹的齿咬了下下唇。 “我要珩郎说,要珩郎告诉我,舍不舍得就此离了去。” 她都这般撒娇讨欢,俞珩不仅不生气了,毛都被摩挲顺了。 拿额头贴近了她的脸颊、颈窝来回蹭,还亲亲热热地咬着她耳朵,喟叹道:“我的卿卿爱爱、心肝儿宝贝儿……” “叫结香把被子抱进来吧。” “不去,咱俩盖一床。” 俞珩搂着她躺下。 “过阵子我要去户部上任了。” 徐慕欢听罢也没问做什么官儿,只撑起身子,搂了他的脑袋,抚摸着说:“在礼部里磕的满头包还没好完,又送去户部碰壁。” 俞珩被她逗笑了,深觉她这说法十分精确。 之前为了解决中宫之争、太子选妃,陛下将俞珩弄去礼部暂代尚书一职,这次想必又是户部有什么棘手的事儿。 “圈地案不是结了么,还拟了均田律推行,这次又为了什么呀?” “火耗。” 明明只有两个字,俞珩说起来却觉唇齿中千钧重。 “天呐”徐慕欢低低的惊叹道,抱紧了俞珩的腰。 刚才小夫妻间的旖旎被这凉冰冰的两个字给冻的精光。 “宗璘,我有些怕,你总是置身于这样的烦难里,我真的好怕。” 别看回京后日子过的光鲜平静,实际不比那尸山血海安全,甚至更危险,指不定哪日就掉进陷阱,被人算计了去,搞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抚宁公府就是个例子,圈地案中符家本不是罪孽最重的,但卓、家两家为了自保,断臂求生,将符家推了出去。 公府削爵定罪,抄的干干净净,女眷全部充入教坊司,男丁全部流放西北。 “不怕,我留着后路呢。” 俞珩轻轻地拍着慕欢的背安抚她。 “王府到底是宗室,再远也是皇室血亲,与那些公侯府不同,即使我真计不如人,被害的削爵获罪,家眷也不至于受牵连。” “我早在高祖爷爷陵寝那附近买了百亩地,盖了几间房,也能耕种谋生。” “你别再说了”,慕欢去掩他的嘴。 “哪怕明天就让我舍了这些荣华去耕种谋生我也愿意,前头那十年不也这么过来的,我只希望你没事儿。” 她头埋在俞珩的怀里。 “我不要退路,我只要你。” “怎么还哭起来了?” 俞珩笑着,翻身将她托在怀里问。 “我去户部上任,你不祝我旗开得胜反倒怕起来,这可不像我认识的内个气节傲然的小娘子。” “谁稀罕那些虚名。” 慕欢撇了撇嘴,捞着他的衣袖拭了拭泪痕。 “我就只担心你嘛。” 如今的户部尚书是卓威,卓相的长子,内对父子都是心狠手辣、城府极深,专会算计人算计事儿的奸佞之人。 熔银折耗,茶盐铁酒的赋税,户部里的哪桩公务不是实打实地跟钱挂钩。 要与奸佞之人谋他们贪图的钱,无异于与虎谋皮,虎口夺食,是赴汤蹈火的事儿。 俞珩虽不舍得慕欢担惊受怕,但见她这般在意自己,心里十分受用。 “早知你这么怕,就不告诉你了。” 俞珩这次提前告诉慕欢自己要去户部,不是因为心里没底,反之,为了入户部他与陛下等人绸缪了一年。 他是吸取了上次的教训。 上次舒后入主中宫不顺的事儿没告诉她,她就闹了一通儿,害的自己哄了好几天。 慕欢深知自己怕也没用,只叹气道:“唉,自嫁了你,就没一天安心日子,风里来火里去的。” 俞珩笑着看怀里的人,问她道:“嫁我不好么?” “好!可好了,下辈子还嫁给你!” “下辈子么——” 俞珩故意作怪,微蹙眉头瞧着她拉长音儿。 “怎么,你还不愿意啊?” 徐慕欢见他只笑不回答,伸手去掐他的大臂,奈何一掐一把子梆硬的肌肉,寝衣的料子又滑,他再躲,根本没拧到。 “俞珩!” 慕欢对他从未直呼其名过,都是夫君、珩郎的唤,最甚也不过是连姓带字的叫他俞宗璘罢了。 见她像只不禁逗的炸了毛的小兽,俞珩笑着过去搂她在怀。 他寻了慕欢的脸要亲,她也别过脸不让亲。 “干嘛,没掐着人就生气呀?” “那掐吧”,俞珩拿了她的手朝自己身上磕了两下,“再多打我几下。” “谁稀罕掐你。” 慕欢要挣开他,却被他抱的更紧了。 “下辈子,下下辈子我还娶你,明儿我就去买条缰绳来,将咱俩捆一块,从此生生世世都不分开。” 她脸上有了笑影儿,伸手在俞珩耳朵上掐了一把。 “还探花郎呢,说点子情话都是缰绳呀,捆呀的,一点儿都不风雅。” 俞珩将她折成一团儿箍在怀里,咬耳悄悄说:“那娘子喜欢什么,教给我,我全照着办。” 慕欢被他在耳边呵气弄得直痒痒。 如此良夜,半推半就着,香腮半雪半绯红,笑语落鸳帐,且怜且惜,一夜春梦再无话。 第259章 两班辩斗火耗(一) 三月里,小阳春,那日京中落着春雨。 虽落雨却毫无阴冷之感,亦无丁点儿的晦暗阴霾,甚至不少人趁着这春雨,撑伞在外散步游赏。 整个京城鳞次栉比的房屋山峦、阡陌纵横的小巷街道,似乎都在被这场雨涤荡、濯洗,即刻焕然一新。 有关火耗的第一场辩论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在千盏楼进行的。 这第一场辩论并无鸿儒、泰斗出场,不过是几个京中学舍、学馆中的学生,还有几位太学里初崭露头角的典学、助教。 楼外霏霏暖雨,楼内舌战酣畅。 “火耗银最高时高达三钱,甚者四五钱的也有,在我看来火耗的肯綮所在是一个廉字。” 率先发表意见的是鸿鹄学馆的张久安。 他今年不过十七岁,已中了举,今日青巾方帽,生的红口白牙,肤白丝青,全然一个儒学生形象。 “这位学生的话倒有些武断了。” 接话的人临窗倚栏而坐,一身素雅袍子,系幞头,三十多岁,斯文儒雅正喝茶。 他一接话众人目光皆看向他,此人正是太学典学王敏寿。 张久安立身拜道:“请先生赐教。” 王敏寿手托着茶碗,如同授课般慢条斯理地说:“你说肯綮在廉,而朝廷为降低火耗早些年已增养廉银,也容许官银直接流通于市井,几番种种举措,殊不知人心不足蛇吞象,若靠肃贪养廉方能解决火耗高这一症状,恐怕要病入膏肓了。” “且贪腐之事历朝历代杜绝不了,所以解决火耗问题还是在于治。” “学生不明,先生的治是何意思?” 又一十八九岁的少年起身朝王敏寿一拜,此人瘦削清肃,白衣方帽,是广文学舍的儒生。 王敏寿说:“治,东汉《说文解字》里说,是指水像胚胎一样被管理,是治的典范,放在我刚才那句话里,就是要找出管理火耗的规范。” “无治理之规范,反而一味肃贪,岂不是头痛医脚。” 略一冷场,纱屏后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 与王敏寿打扮、气质类似,也是王敏寿的同僚,太学典学孙学思。 他接话道:“若想治必找其根源,溯其源头,火耗的产生是因为朝廷赋税统一征银,归根结底又回到了如何征税上。” 王敏寿与孙学思两人互拜寒暄了两句。 “先生,只是当初减少苛捐杂税,朝廷才改成一律征银,若忌讳火耗又改回去,如此一来政令更改岂不无休止。” 张久安话一出口,便正中孙学思下怀。 他捋须微笑,说:“正如人喝药医病,药却也必伤五脏内腑,火耗不过是赋税的一个弊病罢了,为了这个弊病就绝了律法,岂不是投鼠忌器。” “正如为医病免不了小伤内脏,赋税内夹杂的小弊端不管也罢。” 不等王敏寿反驳孙学思,一个太学生站了出来。 此人湖蓝半壁,二十几岁,比起前两个儒学生倒健壮高大些。 正是王敏寿的学生丛怀安,也是礼部尚书宋衡的妻外甥。 “典学,火耗若真如大人所说是小弊病也就罢了,若为了医病送了命,岂不本末倒置。” 孙学思问,“何出此言呀?” 丛怀安答:“去年苏州献阳县火耗银高达五分,殊不知这样的地方不止一个。” 此语一出在场看热闹的无不讶于火耗之高,窃窃私语。 “以学生看,火耗还是要治。” 孙学思未与他再辨,而是捋须看了眼王敏寿笑道:“看来这位学生是赞同王典学的观点了。” …… 白日千盏楼首次辩火耗场面虽不激烈,却像炮仗一样点燃了京中三教九流对火耗的关注度,尤其是士子学生。 在场听过的人,回去后在茶馆、酒肆继续私下议论。 一些今日未能去的,听了后义愤填膺地发表高见,打算赶上下一场亲自上去辩驳一番。 更有一些学生回到学馆里也专门请教自己的老师。 甚至还有那些好信儿的人纷纷在筛选提名,看哪些鸿儒泰斗适合一起约辩。 俞珩亦十分关注这场首辩的效果。 舌战是否激烈,吵没吵起来不重要,重要在与有没有人关注,故听完下属的汇报,直到天黑他才心情不错的骑马回家去。 俞珩一进门见徐慕欢戴着燕翅帽,男装打扮在喝茶。 “娘子怎么男装打扮?” 殊不知徐慕欢与他前后脚进门,还没来得及换下这身衣裳。 “我今天去千盏楼凑热闹了。” 慕欢挑了下眉毛,一脸心满意足的神色。 俞珩听罢笑了起来,“就没人发现你是一只混进雄鸟堆里的雌鸟?” 俞珩可是听下属说千盏楼最后看热闹的人挤人,不仅没座位,连落脚的地儿都不好找到一方寸。 “我去的早,包了个雅间,坐在那里舒坦坦地听的。” 她仍改不了这个得意就晃脑袋的动作。 “既是雅间儿别人又看不到你,何必女扮男装呢?” 俞珩从头到脚比量了她一下。 “应景儿呀,我扮了男装坐在那,像不像一个处江湖之远仍忧其君的儒生。” 慕欢虽穿了男装,坐立行动仍是小女儿姿态,猛看上去像专演风月话本的那些年纪小又清俊腼腆的小倌人。 偏她生的又不是清瘦细条儿的模样,圆憨的讨人喜欢。 “下一场是什么时候,我还要去听。” 她上了瘾般,拉着俞珩的胳膊问。 这可比那些俗套的话本影戏好看多了。 俞珩在她鼻尖上掐了一把说:“有下一场我一定先告诉你。” “我先去把衣裳换了。” 慕欢说着要往内房去,却被俞珩拉住了肩膀。 她不明所以的回头看了俞珩一眼,“怎么了?” “要不别换了。” 俞珩说着将人抱起来往内房去,语态十分暧昧。 “俞宗璘,你——你个色狼、登徒子!” 徐慕欢又惊又羞,在他怀里又是蹬腿儿又是锤他,奈何又骂不出别的话来,翻来覆去骂的两句反倒助了他的兴般。 “你别这会子这样呀。” 天虽黑了,可酉时刚过半,万一内宅有事儿找她怎么办,叫丫头媳妇知道了多难为情。 慕欢有些羞臊的急了,俞珩更不要脸的朝外头喊了句,“结香,若有人来找王妃,除非火上房的事儿,不然你就说娘子不在,让她去找月蔷。” 结香早就有眼力价儿的出去守着了,虫鸣居里哪还有一个人呢。 她羞的这般没脸,他竟然还低声地笑,恨得慕欢握了拳朝他胸前砸了好几下也不能解恨。 “色鬼、饿鬼、色中饿鬼!” 见自己是逃不了这一遭儿,慕欢一手撑着床,一手摆弄着一边的帽翅,边用脚轻轻蹬他边小声地骂。 他攥住慕欢的脚脖子一扑身,折了她的腿,里头穿的宽松绸袴下露出白嫩嫩的小腿来。 “我这色中饿鬼今日非要将你这专营勾人魂魄的差官收拾一通。” 余下一室婉转欢笑。 …… 云收雨歇,什么男装、女装,抱腹勾着玉板带,裤子栓着腿儿,一股脑儿全都扔在床帐外头的脚踏上乱缠着。 慕欢长及臀腿的发在帐内乱铺了一枕一被,缠着他的手指,顺滑地被俞珩一下一下的梳理着,她的发有股淡淡的桂花香,闻起来清清甜甜的。 俞珩已过而立之年,上唇蓄起了两道胡子,修剪地短短的,整整齐齐的,慕欢最喜欢用指尖去摩挲他那两道微剌的小胡子。 “虽是第一场辩论,但已出两种声音,一种说要治,一种说不治。” 说罢,慕欢撅了下嘴,“我看越往后辩,不同的声音越多。” “陛下正是要听不同的声音。” “那真的会登殿,让他们在御前辩论火耗吗?” 俞珩睁开眼,看了下怀里略显激动的人。 “当然,陛下不止要听这些声音,还要他们讲给朝里诸位大人听,朝会上殿辩论就是最好的办法。” “税本就取之于民,自然要听民声,朝上的官能代表民吗?当然是深处民间的士子才能替民发声。” “当男人真好。” 徐慕欢离了他的怀坐起来,有些失落的说。 “读了书就可以出将入相,天下苍生的疾苦皆在一念之间,我们这些女人,读再多的书,即使跟男人有一样的学问,也只能被关在方方正正的内宅院子里,真是没意思,也不公平。” “别烦恼了。” 俞珩也坐起来,从身后将她裹在怀中,仿佛抱了满怀香脂般软腻,抱了新棉般柔软。 “男人登的再高再远,也还得回到这方寸的宅院里,小意温柔地朝娘子讨点子笑脸罢。” 都是些甜言蜜语,慕欢只睨了他一眼,仍是失落。 “搞得声势浩大,接下来又要如何呢?” “娘子接着看,我若透露倒没意思了。” 说着,在她那颊边亲了下。 “都是你胡闹,我又没吃晚饭,现在又渴的厉害,你去给我倒杯茶来。” 俞珩下床去倒茶,顺带取了两粒丸药来给她服下。 “这是什么?” “你不是怕生孩子么,我专找了个擅妇科的大夫,他给我的,说是里头放了一两味略寒性的药,吃了不太伤身,又能避孕。” 慕欢拿了服下。 “别人可是都盼着多子多福,你倒愿意让我吃这东西。” “别人是别人,咱们不想生就不生呗,你愿意给我生三回,我都谢天谢地了。” 俞珩又给她取了身干净的衣裙。 “而且我对你好像确实也没内个刚性儿。” “我也看出来了,那晚就不该求你,让你去内书房,看你怎么下台阶。” 说罢,夫妻俩相视一笑再无别话。 第260章 群儒辩斗火耗(二) 三月里,小阳春,那日京中落着春雨。 虽落雨却毫无阴冷之感,亦无丁点儿的晦暗阴霾,甚至不少人趁着这春雨,撑伞在外散步游赏。 整个京城鳞次栉比的房屋山峦、阡陌纵横的小巷街道,似乎都在被这场雨涤荡、濯洗,即刻焕然一新。 有关火耗的第一场辩论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在千盏楼进行的。 这第一场辩论并无鸿儒、泰斗出场,不过是几个京中学舍、学馆中的学生,还有几位太学里初崭露头角的典学、助教。 楼外霏霏暖雨,楼内舌战酣畅。 “火耗银最高时高达三钱,甚者四五钱的也有,在我看来火耗的肯綮所在是一个廉字。” 率先发表意见的是鸿鹄学馆的张久安。 他今年不过十七岁,已中了举,今日青巾方帽,生的红口白牙,肤白丝青,全然一个儒学生形象。 “这位学生的话倒有些武断了。” 接话的人临窗倚栏而坐,一身素雅袍子,系幞头,三十多岁,斯文儒雅正喝茶。 他一接话众人目光皆看向他,此人正是太学典学王敏寿。 张久安立身拜道:“请先生赐教。” 王敏寿手托着茶碗,如同授课般慢条斯理地说:“你说肯綮在廉,而朝廷为降低火耗早些年已增养廉银,也容许官银直接流通于市井,几番种种举措,殊不知人心不足蛇吞象,若靠肃贪养廉方能解决火耗高这一症状,恐怕要病入膏肓了。” “且贪腐之事历朝历代杜绝不了,所以解决火耗问题还是在于治。” “学生不明,先生的治是何意思?” 又一十八九岁的少年起身朝王敏寿一拜,此人瘦削清肃,白衣方帽,是广文学舍的儒生。 王敏寿说:“治,东汉《说文解字》里说,是指水像胚胎一样被管理,是治的典范,放在我刚才那句话里,就是要找出管理火耗的规范。” “无治理之规范,反而一味肃贪,岂不是头痛医脚。” 略一冷场,纱屏后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 与王敏寿打扮、气质类似,也是王敏寿的同僚,太学典学孙学思。 他接话道:“若想治必找其根源,溯其源头,火耗的产生是因为朝廷赋税统一征银,归根结底又回到了如何征税上。” 王敏寿与孙学思两人互拜寒暄了两句。 “先生,只是当初减少苛捐杂税,朝廷才改成一律征银,若忌讳火耗又改回去,如此一来政令更改岂不无休止。” 张久安话一出口,便正中孙学思下怀。 他捋须微笑,说:“正如人喝药医病,药却也必伤五脏内腑,火耗不过是赋税的一个弊病罢了,为了这个弊病就绝了律法,岂不是投鼠忌器。” “正如为医病免不了小伤内脏,赋税内夹杂的小弊端不管也罢。” 不等王敏寿反驳孙学思,一个太学生站了出来。 此人湖蓝半壁,二十几岁,比起前两个儒学生倒健壮高大些。 正是王敏寿的学生丛怀安,也是礼部尚书宋衡的妻外甥。 “典学,火耗若真如大人所说是小弊病也就罢了,若为了医病送了命,岂不本末倒置。” 孙学思问,“何出此言呀?” 丛怀安答:“去年苏州献阳县火耗银高达五分,殊不知这样的地方不止一个。” 此语一出在场看热闹的无不讶于火耗之高,窃窃私语。 “以学生看,火耗还是要治。” 孙学思未与他再辨,而是捋须看了眼王敏寿笑道:“看来这位学生是赞同王典学的观点了。” …… 白日千盏楼首次辩火耗场面虽不激烈,却像炮仗一样点燃了京中三教九流对火耗的关注度,尤其是士子学生。 在场听过的人,回去后在茶馆、酒肆继续私下议论。 一些今日未能去的,听了后义愤填膺地发表高见,打算赶上下一场亲自上去辩驳一番。 更有一些学生回到学馆里也专门请教自己的老师。 甚至还有那些好信儿的人纷纷在筛选提名,看哪些鸿儒泰斗适合一起约辩。 俞珩亦十分关注这场首辩的效果。 舌战是否激烈,吵没吵起来不重要,重要在与有没有人关注,故听完下属的汇报,直到天黑他才心情不错的骑马回家去。 俞珩一进门见徐慕欢戴着燕翅帽,男装打扮在喝茶。 “娘子怎么男装打扮?” 殊不知徐慕欢与他前后脚进门,还没来得及换下这身衣裳。 “我今天去千盏楼凑热闹了。” 慕欢挑了下眉毛,一脸心满意足的神色。 俞珩听罢笑了起来,“就没人发现你是一只混进雄鸟堆里的雌鸟?” 俞珩可是听下属说千盏楼最后看热闹的人挤人,不仅没座位,连落脚的地儿都不好找到一方寸。 “我去的早,包了个雅间,坐在那里舒坦坦地听的。” 她仍改不了这个得意就晃脑袋的动作。 “既是雅间儿别人又看不到你,何必女扮男装呢?” 俞珩从头到脚比量了她一下。 “应景儿呀,我扮了男装坐在那,像不像一个处江湖之远仍忧其君的儒生。” 慕欢虽穿了男装,坐立行动仍是小女儿姿态,猛看上去像专演风月话本的那些年纪小又清俊腼腆的小倌人。 偏她生的又不是清瘦细条儿的模样,圆憨的讨人喜欢。 “下一场是什么时候,我还要去听。” 她上了瘾般,拉着俞珩的胳膊问。 这可比那些俗套的话本影戏好看多了。 俞珩在她鼻尖上掐了一把说:“有下一场我一定先告诉你。” “我先去把衣裳换了。” 慕欢说着要往内房去,却被俞珩拉住了肩膀。 她不明所以的回头看了俞珩一眼,“怎么了?” “要不别换了。” 俞珩说着将人抱起来往内房去,语态十分暧昧。 “俞宗璘,你——你个色狼、登徒子!” 徐慕欢又惊又羞,在他怀里又是蹬腿儿又是锤他,奈何又骂不出别的话来,翻来覆去骂的两句反倒助了他的兴般。 “你别这会子这样呀。” 天虽黑了,可酉时刚过半,万一内宅有事儿找她怎么办,叫丫头媳妇知道了多难为情。 慕欢有些羞臊的急了,俞珩更不要脸的朝外头喊了句,“结香,若有人来找王妃,除非火上房的事儿,不然你就说娘子不在,让她去找月蔷。” 结香早就有眼力价儿的出去守着了,虫鸣居里哪还有一个人呢。 她羞的这般没脸,他竟然还低声地笑,恨得慕欢握了拳朝他胸前砸了好几下也不能解恨。 “色鬼、饿鬼、色中饿鬼!” 见自己是逃不了这一遭儿,慕欢一手撑着床,一手摆弄着一边的帽翅,边用脚轻轻蹬他边小声地骂。 他攥住慕欢的脚脖子一扑身,折了她的腿,里头穿的宽松绸袴下露出白嫩嫩的小腿来。 “我这色中饿鬼今日非要将你这专营勾人魂魄的差官收拾一通。” 余下一室婉转欢笑。 …… 云收雨歇,什么男装、女装,抱腹勾着玉板带,裤子栓着腿儿,一股脑儿全都扔在床帐外头的脚踏上乱缠着。 慕欢长及臀腿的发在帐内乱铺了一枕一被,缠着他的手指,顺滑地被俞珩一下一下的梳理着,她的发有股淡淡的桂花香,闻起来清清甜甜的。 俞珩已过而立之年,上唇蓄起了两道胡子,修剪地短短的,整整齐齐的,慕欢最喜欢用指尖去摩挲他那两道微剌的小胡子。 “虽是第一场辩论,但已出两种声音,一种说要治,一种说不治。” 说罢,慕欢撅了下嘴,“我看越往后辩,不同的声音越多。” “陛下正是要听不同的声音。” “那真的会登殿,让他们在御前辩论火耗吗?” 俞珩睁开眼,看了下怀里略显激动的人。 “当然,陛下不止要听这些声音,还要他们讲给朝里诸位大人听,朝会上殿辩论就是最好的办法。” “税本就取之于民,自然要听民声,朝上的官能代表民吗?当然是深处民间的士子才能替民发声。” “当男人真好。” 徐慕欢离了他的怀坐起来,有些失落的说。 “读了书就可以出将入相,天下苍生的疾苦皆在一念之间,我们这些女人,读再多的书,即使跟男人有一样的学问,也只能被关在方方正正的内宅院子里,真是没意思,也不公平。” “别烦恼了。” 俞珩也坐起来,从身后将她裹在怀中,仿佛抱了满怀香脂般软腻,抱了新棉般柔软。 “男人登的再高再远,也还得回到这方寸的宅院里,小意温柔地朝娘子讨点子笑脸罢。” 都是些甜言蜜语,慕欢只睨了他一眼,仍是失落。 “搞得声势浩大,接下来又要如何呢?” “娘子接着看,我若透露倒没意思了。” 说着,在她那颊边亲了下。 “都是你胡闹,我又没吃晚饭,现在又渴的厉害,你去给我倒杯茶来。” 俞珩下床去倒茶,顺带取了两粒丸药来给她服下。 “这是什么?” “你不是怕生孩子么,我专找了个擅妇科的大夫,他给我的,说是里头放了一两味略寒性的药,吃了不太伤身,又能避孕。” 慕欢拿了服下。 “别人可是都盼着多子多福,你倒愿意让我吃这东西。” “别人是别人,咱们不想生就不生呗,你愿意给我生三回,我都谢天谢地了。” 俞珩又给她取了身干净的衣裙。 “而且我对你好像确实也没内个刚性儿。” “我也看出来了,那晚就不该求你,让你去内书房,看你怎么下台阶。” 说罢,夫妻俩相视一笑再无别话。 第261章 群儒辩斗火耗(三) 待夜色笼下,福居剪了剪书房里几盏灯的烛芯子,屋子里瞬间又亮了一点儿。 因为徐文嗣正在夜读,整个过程福居都静悄悄的,仿佛一只在屋子里散步的猫儿般。 书童冬至端了一壶刚烹好的茶进来,将案上那只只剩茶底子的茶碗添满。 徐文嗣夜读经常要持续到三更天,读一夜到天亮的时候也常有。 福居和冬至一直是换班伺候,今天的头半夜归福居,故送了茶壶下去后,冬至就能去下房歪一会儿。 恣意园虽不像北麓别苑建在山里,但也不在城内,周遭不是山林就是小河。 就像福居刚搬过来时打趣的那般,园子颇有几分像神怪志异小说里闹狐狸精的地方,恰巧还有徐文嗣这样一个赶考的书生来应景儿。 不过自住进来,别说狐狸精、鲤鱼精了,连只狐狸崽子都没瞧见过。 院子里的狗因少有人经过都不怎么叫唤。 可今晚,院子里的狗不知怎的竟狂叫起来,叫的正读书的徐文嗣都蹙着眉头撵福居出去问问。 “小爷,管家派人出门瞧了,说是有人走失了,她家人正举着火把遍山找呢,让小爷不必担心。” 徐文嗣听罢安心的点了下头,随即又说:“让管家也派家里的闲杂人帮着找找,今晚还阴天欲雨,天再黑些更不好寻人了。” 福居应下,出去后好一会儿天突然响了个闷雷,惊了书房里的徐文嗣一跳。 随即便是雨落打窗的啪嗒声,听起来这场雨就又急又大。 他穿好披在身上的披风,想出去看看福居怎么还没回来,心里竟莫名烦躁起来。 “小爷,不好了!” 福居撑了把伞慌里慌张跑回来,跟徐文嗣禀报道:“外头那户人家的夫人腿摔断了,动弹不得,雨又下的大,想进来避避,管家不敢擅自作主,让我来请示小爷。” “快请进来,让管家派人骑快马去请个郎中来。” 徐文嗣说着,一时慌张竟忘记撂下手里的书,与福居同撑一把伞往门口去了。 徐文嗣也没想到遭难的那户人家是一个夫人领着两个姑娘,大的内个戴着帷帽,看不清多大年岁,小的内个也就六七岁,还是娃娃。 几个婆子用从恣意园借来的长凳抬着她往里去,后头几个丫鬟跟着。 除此外还有二十几个家丁撑着火把在门外候着,皆因无伞被这山雨浇的浑身湿透。 那夫人摔得挺严重的,躺在长凳上还是哼哼唧唧的喊疼。 徐文嗣见都是女眷不好入内,只让管家的媳妇带着为数不多的妈妈、嬷嬷们进去帮忙。 他自己则站在门口的纱屏外。 没一会子,年纪稍大些的姑娘在两三个婆子的簇拥下出了来,朝徐文嗣福了福身子。 “多谢郎君收留。” 她声音弱弱小小的,听起来却温柔悦耳,音色也还是个不大的小姑娘。 “我是户部张大人的女儿,与母亲和妹妹进山往福禄庵去进香,没想到回来时马车出了意外,母亲摔下车坏了腿。” 说着说着,她应该是又急又怕,再加上心疼母亲,带了些哭意。 但也只是一瞬,便用帕子拭了拭眼泪,忍住了哭腔。 “不必客气”,徐文嗣忙安慰她。 “我已让家仆去请郎中了,先看看伤势,等雨停或是天亮再走也不迟。” 徐文嗣见忙里忙外伺候的人也不少了,且他虽年纪小,倒也是个男子,不适宜一直守在这,便告辞道:“外头还有不少贵府的家丁淋雨,我去吩咐管家安顿好,姑娘请自便。” “这位郎君怎么像在元宵灯会上遇到的内个,就是帮忙姑娘投纸鸢的那位。” 张惠通一心担忧母亲全然没认出一面之缘的徐文嗣,倒是她身边的丫鬟认了出来,见徐文嗣走后小声说了句。 张惠通听罢这才略略撩开帷帽看了眼他的背影。 可惜他俩不过一面之缘,完全记不起了。 “罢了,等日后请爹爹来亲自谢他罢,我带着妹妹也不便宜。” 张府的家丁没用徐文嗣操心,管家将人都让了进来,这会子都在抄手回廊下避雨。 茶房烧了几壶热水给他们一人分了一碗喝下御寒。 徐文嗣刚过来,就见管家带着请来的郎中匆匆往这边赶。 “小爷,大夫来了。” 可能是骑马的缘故,那大夫虽撑了伞,还是身上半干,还一直用袖子拭去脸上的冷雨。 “那快请吧。” 徐文嗣又带着郎中折了回去。 张夫人仍疼的哼哼唧唧的,大夫用木板帮她固定腿骨时她剧痛的喊了一遭儿,竟一下子疼晕过去了。 这可把张小姐吓坏了,吓得她跪倒在地,扑在床边叫娘,还以为张夫人有了性命之忧。 大夫和几个婆子不住劝她,方才略略止住了哭泣。 徐文嗣一直手忙脚乱的,她自报家门时说户部张大人,也没往张百龄头上想,这会子张小姐摘了帷帽,这才认出她就是灯会那天遇到的姑娘。 她哭得梨花带雨,难以支持,两个婆子扶了几次才将她扶起来。 被众人劝解后她也只是勉强的忍住哭声,仍泪如雨下,目光望着母亲满面哀戚,不该如何是好。 “姑娘你、你莫要伤心了,令堂只是疼晕过去而已。” “睡一觉就能醒过来了。” 徐文嗣见她拭泪的帕子方才在被吓到时掉在了地上,忙拿出自己的递给她身边的丫鬟。 她这会子哭得五官都红红肿肿的,本来一张稚气未脱,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儿更幼态了,竟像个遭了天大委屈的小孩子。 她这会子的形容让徐文嗣想起阿元。 上次阿元跟姐夫骑马去山里,半路上手被缰绳磨破皮,搂着姐夫的脖子哭了一通儿,就哭成这一副看着令人心疼的抽抽噎噎的模样来。 其实她比阿元也大不了太多,还只是个小姑娘。 “腿已经固定上了,没有断,只是硌着了骨头,外伤也都是皮肉伤,静养一段日子就能好。” 听罢,张惠通算是松了口气,刚才她心揪着,差点要昏过去了。 大夫忙了这一通额头也起了密密的汗珠,又说:“我写个两个方子,一个去药铺拿膏药外用,一个是口服,每日两次服用,起码用上两个月。” “雨夜出诊费二两银,再加上——” 徐文嗣忙打断大夫的话,说:“请您厅上开方,诊费和其他的我来付。” 一整晚,直到这会儿,张惠通才与徐文嗣对视了一眼。 她眼中满是感激,还带着点怯色,方才她因心急母亲伤势而恸哭,少不了失态举动,希望他能多担待。 “多谢郎君,钱待我回家后一定加倍奉还。” 张惠通朝徐文嗣福了福身子,低声柔和地说。 “这都是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徐文嗣忙还礼。 大夫已看完诊他再不好耽搁在内房,一并退了出去。 行至门口时,徐文嗣听见里头幽幽转醒的张夫人虚弱地唤了声‘惠娘、训娘’,他心里暗忖‘也不知她的闺名是两个中的哪一个’。 第262章 儿孙自有儿孙福 待夜色笼下,福居剪了剪书房里几盏灯的烛芯子,屋子里瞬间又亮了一点儿。 因为徐文嗣正在夜读,整个过程福居都静悄悄的,仿佛一只在屋子里散步的猫儿般。 书童冬至端了一壶刚烹好的茶进来,将案上那只只剩茶底子的茶碗添满。 徐文嗣夜读经常要持续到三更天,读一夜到天亮的时候也常有。 福居和冬至一直是换班伺候,今天的头半夜归福居,故送了茶壶下去后,冬至就能去下房歪一会儿。 恣意园虽不像北麓别苑建在山里,但也不在城内,周遭不是山林就是小河。 就像福居刚搬过来时打趣的那般,园子颇有几分像神怪志异小说里闹狐狸精的地方,恰巧还有徐文嗣这样一个赶考的书生来应景儿。 不过自住进来,别说狐狸精、鲤鱼精了,连只狐狸崽子都没瞧见过。 院子里的狗因少有人经过都不怎么叫唤。 可今晚,院子里的狗不知怎的竟狂叫起来,叫的正读书的徐文嗣都蹙着眉头撵福居出去问问。 “小爷,管家派人出门瞧了,说是有人走失了,她家人正举着火把遍山找呢,让小爷不必担心。” 徐文嗣听罢安心的点了下头,随即又说:“让管家也派家里的闲杂人帮着找找,今晚还阴天欲雨,天再黑些更不好寻人了。” 福居应下,出去后好一会儿天突然响了个闷雷,惊了书房里的徐文嗣一跳。 随即便是雨落打窗的啪嗒声,听起来这场雨就又急又大。 他穿好披在身上的披风,想出去看看福居怎么还没回来,心里竟莫名烦躁起来。 “小爷,不好了!” 福居撑了把伞慌里慌张跑回来,跟徐文嗣禀报道:“外头那户人家的夫人腿摔断了,动弹不得,雨又下的大,想进来避避,管家不敢擅自作主,让我来请示小爷。” “快请进来,让管家派人骑快马去请个郎中来。” 徐文嗣说着,一时慌张竟忘记撂下手里的书,与福居同撑一把伞往门口去了。 徐文嗣也没想到遭难的那户人家是一个夫人领着两个姑娘,大的内个戴着帷帽,看不清多大年岁,小的内个也就六七岁,还是娃娃。 几个婆子用从恣意园借来的长凳抬着她往里去,后头几个丫鬟跟着。 除此外还有二十几个家丁撑着火把在门外候着,皆因无伞被这山雨浇的浑身湿透。 那夫人摔得挺严重的,躺在长凳上还是哼哼唧唧的喊疼。 徐文嗣见都是女眷不好入内,只让管家的媳妇带着为数不多的妈妈、嬷嬷们进去帮忙。 他自己则站在门口的纱屏外。 没一会子,年纪稍大些的姑娘在两三个婆子的簇拥下出了来,朝徐文嗣福了福身子。 “多谢郎君收留。” 她声音弱弱小小的,听起来却温柔悦耳,音色也还是个不大的小姑娘。 “我是户部张大人的女儿,与母亲和妹妹进山往福禄庵去进香,没想到回来时马车出了意外,母亲摔下车坏了腿。” 说着说着,她应该是又急又怕,再加上心疼母亲,带了些哭意。 但也只是一瞬,便用帕子拭了拭眼泪,忍住了哭腔。 “不必客气”,徐文嗣忙安慰她。 “我已让家仆去请郎中了,先看看伤势,等雨停或是天亮再走也不迟。” 徐文嗣见忙里忙外伺候的人也不少了,且他虽年纪小,倒也是个男子,不适宜一直守在这,便告辞道:“外头还有不少贵府的家丁淋雨,我去吩咐管家安顿好,姑娘请自便。” “这位郎君怎么像在元宵灯会上遇到的内个,就是帮忙姑娘投纸鸢的那位。” 张惠通一心担忧母亲全然没认出一面之缘的徐文嗣,倒是她身边的丫鬟认了出来,见徐文嗣走后小声说了句。 张惠通听罢这才略略撩开帷帽看了眼他的背影。 可惜他俩不过一面之缘,完全记不起了。 “罢了,等日后请爹爹来亲自谢他罢,我带着妹妹也不便宜。” 张府的家丁没用徐文嗣操心,管家将人都让了进来,这会子都在抄手回廊下避雨。 茶房烧了几壶热水给他们一人分了一碗喝下御寒。 徐文嗣刚过来,就见管家带着请来的郎中匆匆往这边赶。 “小爷,大夫来了。” 可能是骑马的缘故,那大夫虽撑了伞,还是身上半干,还一直用袖子拭去脸上的冷雨。 “那快请吧。” 徐文嗣又带着郎中折了回去。 张夫人仍疼的哼哼唧唧的,大夫用木板帮她固定腿骨时她剧痛的喊了一遭儿,竟一下子疼晕过去了。 这可把张小姐吓坏了,吓得她跪倒在地,扑在床边叫娘,还以为张夫人有了性命之忧。 大夫和几个婆子不住劝她,方才略略止住了哭泣。 徐文嗣一直手忙脚乱的,她自报家门时说户部张大人,也没往张百龄头上想,这会子张小姐摘了帷帽,这才认出她就是灯会那天遇到的姑娘。 她哭得梨花带雨,难以支持,两个婆子扶了几次才将她扶起来。 被众人劝解后她也只是勉强的忍住哭声,仍泪如雨下,目光望着母亲满面哀戚,不该如何是好。 “姑娘你、你莫要伤心了,令堂只是疼晕过去而已。” “睡一觉就能醒过来了。” 徐文嗣见她拭泪的帕子方才在被吓到时掉在了地上,忙拿出自己的递给她身边的丫鬟。 她这会子哭得五官都红红肿肿的,本来一张稚气未脱,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儿更幼态了,竟像个遭了天大委屈的小孩子。 她这会子的形容让徐文嗣想起阿元。 上次阿元跟姐夫骑马去山里,半路上手被缰绳磨破皮,搂着姐夫的脖子哭了一通儿,就哭成这一副看着令人心疼的抽抽噎噎的模样来。 其实她比阿元也大不了太多,还只是个小姑娘。 “腿已经固定上了,没有断,只是硌着了骨头,外伤也都是皮肉伤,静养一段日子就能好。” 听罢,张惠通算是松了口气,刚才她心揪着,差点要昏过去了。 大夫忙了这一通额头也起了密密的汗珠,又说:“我写个两个方子,一个去药铺拿膏药外用,一个是口服,每日两次服用,起码用上两个月。” “雨夜出诊费二两银,再加上——” 徐文嗣忙打断大夫的话,说:“请您厅上开方,诊费和其他的我来付。” 一整晚,直到这会儿,张惠通才与徐文嗣对视了一眼。 她眼中满是感激,还带着点怯色,方才她因心急母亲伤势而恸哭,少不了失态举动,希望他能多担待。 “多谢郎君,钱待我回家后一定加倍奉还。” 张惠通朝徐文嗣福了福身子,低声柔和地说。 “这都是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徐文嗣忙还礼。 大夫已看完诊他再不好耽搁在内房,一并退了出去。 行至门口时,徐文嗣听见里头幽幽转醒的张夫人虚弱地唤了声‘惠娘、训娘’,他心里暗忖‘也不知她的闺名是两个中的哪一个’。 第263章 巧得姻缘天作合 “最近怎么这么多落马摔伤腿的。” 听月蔷来报张府夫人马车出意外摔坏了腿在恣意园暂留的事情后,徐慕欢嘟囔了一句。 “张夫人马车滑落的地方就是崔先生落马的地方。” 月蔷正伺候徐慕欢打香篆。 今年新供的香种,说是叫云酥香,内侍省按例给了长宁府一些。 太妃不喜用香,且觉得这云酥香的气味略似龙涎香,也不适合寡妇用,故全给了徐慕欢,让她在西府熏熏。 这云酥香是宁州进供的,特别之处在于调香时加了一味极特殊的酥油。 这酥油是花朵之精萃混上蜂蜜等几种香甜之物调和而成的,故燃起来照比龙涎香多几分香腻腻的滋味。 犹如嚼了一口蜜酥后唇齿留下的芳甜,久久回甘。 月蔷用小镊子从装隔香片的锦盒里选了一个拿出来。 继续说道:“那条路是下了官道后入城必经的,因地势缘故本来就窄,去年秋汛时,附近的河涨水,头一遭儿漫到路边去,将路基冲坏了,工部抢着下雪前临时修补上,可没过几日又被压坏了,官府只得说开春地开了冻再好好修一遍。” “偶有天晚赶路的,外乡进城不知道的,岂有不摔的道理。” “昨晚下雨,天黑的早,车夫又着急赶路,大意中马失了蹄。” 慕欢小心地将隔香片放好,袅袅的烟没会子便盘旋而上,馨香也萦绕开来。 “张夫人怎么样了?接回去了吗?” “接回去了。” 月蔷奉茶来,答:“今儿一早张府请了太医过去又看了一遍,我听管家媳妇说,张夫人腿肿的老高,怕是半年下不了地。” “崔镖头怎么样了?” 慕欢喝了两口茶再问。 之前月蔷来回过话,说是崴的不严重,那崔护有些功夫本事在身上,落马时用些轻功护着自己。 既然崴的不重,这伤也养了两三个月了,怎么还没好? 徐慕欢倒不是嫌他,只是担心这伤三个月都没养好,别是大夫误诊了,他们靠武艺吃饭的人,若耽误了,手脚落下毛病可不行。 “他——好的差不多了。” “上个月其实就、就能走动自如了。” 月蔷说话怎么积黏起来了,她可是个最响快的人。 慕欢撂了茶碗,瞧了眼月蔷,只见这丫头不知怎的脸上飞了两团红云去。 嘴角、眉梢都浅浅的含着笑影儿。 像是知道了什么高兴事儿但不好意思往外讲,只能偷偷的笑。 “崔镖头伤好了你怎么这么高兴啊?你这段日子关照他,他给你谢钱银子了呀?” 徐慕欢全然不知月蔷与崔护这两人在这段养伤的日子里竟养出感情来,见月蔷这神态一头雾水的问。 “姑娘,您这不是存心臊我呢么。” 月蔷连带着耳朵根儿和脖子根儿都一起红。 在月蔷心里,徐慕欢是个心明眼亮的。 旁人看不出门道儿的事她能踅摸出一二分,旁人能看出一二分的,没准她猜透一半了,今日怎么没看懂她的心思呢。 “这、你不会是看上了崔镖头吧?” 月蔷这娇羞赧然一笑,不必说,傻子也懂了,徐慕欢还能不懂。 再不懂那可就是装不懂了。 “你真看上他了?” 月蔷见徐慕欢如此激动有些受惊,小声问,“姑娘可是觉得他不好?” 她杜月蔷说话像竹筒倒豆子的人,生平头一遭儿还是如此小声嗡气的,果然姑娘一遇到了心上人就忸怩起来。 “不是不好,我是觉得意外。” 徐慕欢喜从心来,左想右想还是觉得这姻缘来的也太快,太巧了。 她给月蔷寻了一两年的婆家,她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一个没相中。 不是嫌家里的小厮不中看,就是嫌外头说的脾气不好,徐慕欢见惠灵成了亲,心里着急,偶尔催的紧了,她便赌气地不吱声,往下房去躲着,一躲躲一天。 有两次小山子过来悄悄说,月蔷在下房里一边做针线一边抹眼泪儿。 吓得徐慕欢再不敢催她挑夫婿,别夫君没选着,再闹出什么癔症心魔来。 年前她还泄气地说不挑不选了,这辈子不嫁人,转头过了年,她就春心萌动地看上了崔护。 真真是女人心海底针! “什么时候的事儿呀?” 慕欢拉了月蔷的手挨着自己身边坐了。 “你俩怎么就到一块去了?” 月蔷这会儿像只蒸熟了的蟹子,面皮儿绯红燥热。 她低着头,笑意盈盈的说:“就这两个月,他不是扭了脚借住在濮阳家里,姑娘让我好生照顾他,毕竟是大姐儿身边的人,我便听了姑娘的话时时勤照看。” “就发现他这人挺好的,又踏实又没有歪心,还挺会心疼人的。” “元宵灯会内日他知道我要伺候元姑娘出门去书社,猜我一天都没法离身吃东西,天还没亮就托了人给我送了几样小点心包裹进来,还说总饿着对胃不好。” 听罢,慕欢心里觉得真是两情相悦的大喜事儿。 但还是要调侃她两句,问她道:“不嫌他显老?” 月蔷更是羞赧一笑,“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嫌男人丑。” 崔护死了老婆后,这些年大小媒人给他介绍了不少,不是没缘分就是没看上眼儿,风里来雨里去三十好几了仍孤身。 谁能想到他的姻缘在月蔷这儿呢。 “那你要跟他回明州吗?我记得他在明州有家产。” 提起这茬月蔷笑意更浓了,她的脸本生的鲜亮,这会子晕上胭脂色的红霞,全然一副浸在蜜油里的小女儿姿态。 “他跟我提过,可我说不想离开王府,我在这里做的好好地,月银也多,姑娘待我最好不过了,不想撇了这边回明州去,本来我都打算摊牌后就与他撂开手的。” “可他想了两日后又来找我说,若是我实在不愿意回明州去,那他陪我在京城。” “反正他走镖一年里有大半时间安定不得,我在王府里他也放心,将明州的房子租出去,也能贴补这边的开销。” “我见他如此迁就我,方才确认了他待我的一片真心。” 徐慕欢摩挲着月蔷的背,眼里全是泪,心里感动的满溢。 她就知道月蔷这么好的姑娘一定会有个称心如意的归宿,有个疼她爱她,知冷知热的人的。 “你若离开,我还真舍不得,但为了你的终身大事,我又不好自私耽误。” “如今你二人有商有量,还能陪在我身边,真是万幸。” 说着,慕欢落了几滴泪下来。 小姐妹俩正挨着头一起说悄悄话,又是哭又是笑的工夫俞珩就回来了。 一进来就看见两人都眼圈儿红红的,还给彼此擦眼泪,他本来满心乱事,脑袋又嗡的响了一下。 “怎么了这是?” 见俞珩回来了,月蔷福了福身子赶紧退下了。 “东府内边来人欺负你了?” 俞珩蹙眉问道。 “还是你老家出事了?” “乱讲什么。” 徐慕欢被俞珩气的笑了下。 “是月蔷终身大事定了。” 俞珩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坏事就好,他今日再听不得坏消息了。 “郎君怎么了?怎么愁眉难展,可是因为火耗的事情?” 徐慕欢见他兴致不高,眉眼耷拉着,亲自奉了杯茶给他,将他身上的斗篷摘了下来搭在架子上。 慕欢自从知道他去户部忙碌那些劳什子事儿后心就一直忐忑地悬着。 “哦,那倒不是。” 俞珩怕她担忧,却欲言又止的看了慕欢两眼,方才开口说:“瑞康大长公主薨了。” 其实告诉她更担忧,可这事儿瞒也瞒不过去了。 “瑞康大长公主——” 慕欢将这个名字在唇齿中过了两遍,脑子里仍一片空白,她只知道明宪长公主,怎么不知道还有位瑞康大长公主? “你不知道她也不怪你。” 俞珩喝了两口茶说:“他是太宗的妹妹,十六岁就嫁去云南,驸马便是西宁公府的微生公,其实我也只知道这么个人,并不知她长什么样子。” “今日公府报丧的折子递到了,说是大长公主一个月前因病而薨,享年五十有七,公爷十分哀痛,执杖尚难以自持。” 既是没见过面,没感情交集的大长公主薨逝,为何俞珩如此忧心忡忡呢。 慕欢心里暗暗揣测却想不透原因。 徐慕欢也只限于知道西宁公府镇守云南,还是惠帝初年将云南重设宁、益二州,因毗邻南诏,两州屯兵近十万。 后因西北战事紧急,抽调两万云南府兵入朔州,如今尚有八万余。 微生氏的男儿一直从戎,先祖起就陪着高祖皇帝打天下,立国后因战功封邑云南,位列公爵。 按照太妃的说法,西宁公府是最正统的显赫世家。 配大长公主的这位微生公已是第三代,早些年打得南诏再无反抗之力,甘为属国纳贡朝拜,进献美女。 惠帝的后宫曾有一位封号顺平的妃子,就是南诏进献的美人,还是位公主呢,然而必是不得宠爱,注定无子嗣,入京三五年就郁郁而终了。 既是猜不到,慕欢试探的问他,“那瑞康大长公主薨逝可有什么影响?” “对咱俩有影响,对其他人没影响。” “阿元可能要被赐婚了。” 听罢,徐慕欢脑子轰鸣一响,响的左边耳朵都耳鸣起来,她忙伸手捂了下。 云南——云南! 徐慕欢感觉脑子里飘得全是这两个字,从天边飘来,嘈杂的在她脑子里嘶吼。 离京城那么远的地方,如果阿元嫁过去,那便是一生难见一次。 那位瑞康大长公主,从十六岁成婚到五十七岁薨逝,一生都再未踏足过中原,也未见过家人。 “为何公主死了,要赐婚阿元?” 第264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高祖时期群雄逐鹿,兵符都是在各封疆大吏手中,到了高宗时期天下既定,为断后世拥兵自立或出现功高震主之嫌,高宗有了收兵权的念头。” “加派刺史和州牧前往各封地以执督查之责。” 这一点徐慕欢倒是知道的,当初李茂时贬官就是去丰源做刺史,丰源乃端王的封地。 俞珩继续说:“然云南不同,因毗邻南诏征战不断,且微生家又不是宗室亲王,只加派刺史恐震慑不住。” “后来高宗想了个办法,以嘉赏为由,将太宗的幼妹,自己的姑姑瑞康大长公主许配微生公,我朝律例驸马、郡马皆不可掌兵权,这才达到了彻底收回兵权的目的,面子也给足了公府。” “微生公今年也六十了吧,他儿子没有四十岁也三十好几了,要求娶咱们十一岁的女儿?” 这不仅是远嫁,还完全不般配,徐慕欢难以接受的质问。 俞珩忙安抚她,“娘子放心,微生公与大长公主只孕育一儿一女,儿子早逝,留下两个孙子一个孙女,长孙微生愈被册封为世子,常被唤作公子伯安,今年还不到十五岁。” 慕欢略略松了口气。 可又有一事不明,问道:“如今南诏臣服,云南鲜有战事,兵权也缴了,微生公的儿子都未求娶贵女,为何要为孙子求娶呢,难道公府不觉得被压一头吗?” 哪怕是西宁公府,侍奉出降的公主和郡主也如同侍君。 普通人家觉得娶个公主是光耀门楣,成了皇亲国戚了,可对微生家来说,放着公爵的威风不要,偏求个祖宗回来供着,多不划算。 “西宁公府也有自己的打算。” 俞珩说着叹了口气。 “公府远离京城又朝中无人,若再失了与皇家、宗室联姻的机会,恐愈发难知圣意,式微边缘。” “求娶京中贵女,在南诏那里有了足够的面子,又有与京中密切联系的里子,正是为公府前途着想的好棋。” 其实俞珩不太满意这门亲事的肯綮就在此。 微生家完全是为了利益着想,根本不是单纯的联姻成亲。 俞珩不想让阿元的一生都做棋盘上来回挪动的棋子,成为一块金字招牌 若能自在、快乐的活完一生,俞珩宁愿她做梁下燕,也不求她做九天凤。 徐慕欢也明白了,就算宗室里有其他年纪合适的贵女,西宁公府也会执意求娶阿元。 只有她既是宗室女,又有从仕顺遂的父亲。 “那位公子伯安人品如何?” 问罢慕欢叹了口气,心想‘问了也是白问’,一个还不足十五岁的少年,能看出什么来。 “……没什么不好的传闻。” 俞珩艰难的说了句。 离得实在太远了,以至于俞珩都来不及打听,打听到了也未必靠谱,那微生愈遥远的仿佛书本里的抽象人物。 徐慕欢终于忍耐不住地哭出来。 “我的儿,百日里出痘疹捡一条命,怎么躲不过这一劫呢。” 徐慕欢正哭的工夫,阿元领着澈儿从外头进来。 澈儿如今像一只小狗,整日扯着姐姐的手跑来跑去,毕竟小孩子总是爱跟大孩子后头跑,追着人家玩。 要么就缠着徐慕欢问‘弟弟什么时候长大,什么时候能陪他玩。’ “母亲你怎么哭了?” 徐慕欢忙擦干眼泪,怕吓着孩子。 “没事,母亲是高兴的,你月蔷姐姐要嫁人了。” 她不忍将事情告诉给阿元,只能拿月蔷的事儿当借口。 可阿元是极会察言观色的,见父亲眉头不展,根本就不是在聊开心事情的样子。 俞珩拉着女儿在怀里摩挲她的背,和声问她,“今日先生都讲了什么?” “还是《论语》。” 因迁就澈儿启蒙,不得不从头开始。 阿元拿了个果子递给弟弟吃,两人在比谁的第一口咬的大。 看起来澈儿更像她养的小宠物了。 澈儿小,嘴上没把门的,稚气地说:“姐姐上课走神被师父叫起来默书,但她可厉害了,全都默下来,气的先生哼了一声。” 他双手捧着果子吃,吃的脸上都是汁水,甚至还像在夸耀姐姐厉害般。 慕欢忙抱起他,给他擦干净。 听弟弟说秃噜了嘴,正吃果子的阿元瞄了眼父亲。 搂着俞珩的颈子,讨好般地笑着说:“阿爹,我下次再不敢了。” 认错快但坚决不改,下次还犯,像一只难驯服的小猢狲,她自小就这样。 “那你跟阿爹说说,走神的时候在想什么?” 俞珩刮了刮她挺翘的鼻子。 “我在想师父教我的剑法。” 她扭着身子从俞珩怀里挣脱,在地中间比划两下这几日刚学的动作。 其实哪里是什么师父呢,就是王府里一个功夫还过得去的护院,人家晨练,她就追着人家学,像一只三脚猫。 俞珩去内房取了那柄早年他随身携带的匕首出来,正是上头嵌了白玉小狗的那把。 回京后他在御前走动,这些凶器都不能随身带着了。 “这个给你。” “真的给我吗?” 阿元双手接了,十分高兴的扑到俞珩的膝上,眼睛乌溜溜的。 “你得了匕首,以后上课再不许走神。” 俞珩拎了拎她的耳朵。 “有些人犯了错居然还得到奖励了。” 慕欢朝着女儿禁了禁鼻子撇嘴。 “阿爹是给你了,但是匕首锋利,平日不许带在身上,记住了吗?” 阿元听话的点头,“回去后我就交给远黛收起来。” 远黛忙上前把匕首接了过去,说:“小姑奶奶,您还是现在就给我收着吧。” 澈儿眼馋姐姐得了好东西,有点讪讪地问:“阿爹还有吗?我也想要一把。” 夫妻俩被逗的笑起来。 “改日,阿爹得了好的再给澈儿,这把先给姐姐。” 澈儿还在吃果子,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地点了点头,说:“我得了以后也让远黛收着。” 阿元跳过去,用手指划着自己的脸颊,朝澈儿说:“羞羞羞,学人精俞明澈。” 澈儿憨笑着,满手满嘴都黏着果汁就往慕欢怀里钻。 “哎哟,你抹了娘亲一身。” 慕欢嫌弃的直皱眉。 “阿娘,小弟弟醒了吗,我想去看他,想逗他玩。” 自从慕欢让阿元抱过一次明螳后,她就整日惦记内个香软的小婴儿。 “这会儿午睡应该是醒了。” 慕欢有心换身衣裳,将澈儿交给了远黛,吩咐道:“带元姐儿和哥儿去看看二哥儿醒了没。” 远黛刚走两步远,慕欢又叫住她,说:“要是没醒,别把二哥儿吵醒了,先带去东府太妃那里,我一会儿换了衣裳就跟王爷一起过去。” 自从澈儿说话也利索后,他跟阿元就成了太妃的心肝肉。 有几日他俩没过东府去,太妃临睡前也要折腾到西府来一趟,非亲眼见两个孩子睡了才肯走。 连明鹭都偶尔要喝醋的说‘祖母愈发疼弟弟妹妹而冷落我了。’ 慕欢猜测,太妃如此喜欢她生的这三个实在是王府子嗣单薄,这么多年只明鹭孤零零一个小孙女,难免寂寞,陆续男男女女的添了三个,换谁都喜欢不过来。 孩子走远了,徐慕欢方才又忍不住伤心地哭起来。 “若这事儿真的定了,恐怕过些日子阿元要随芳菲和太子府的三位妃嫔入宫。” “她才十一岁,就要跟咱们分别了。” 俞珩过去摩挲慕欢的背,劝她道:“子女大了总是要有他们自己的路要走,不能总拴在我们的身边呀。” “欢欢,你嫁给我,随我去西北那年也才十五岁。” 听罢,慕欢略略止住了哭声。 “是呀,我们姊妹三个,一个嫁的比一个远,再难熬母亲也都挺过来了。” …… 西宁公府求亲的事情当晚舒绾也从俞铮口中得知,她先是叹了口气。 “要不另则宗女呢,长惠王有三个女儿,远嫁一个也不至于太伤心。” “阿元和她弟弟本是好好的双胞胎,没了一个就够难受了,剩的这个还要远嫁,谁能舍得啊。” 俞铮品了口云南供的新茶,说:“朕也不能驳公府的面子,何况瑞康大长公主新丧,本来就该抚慰一二。” “而且长惠王的女儿要么是定亲了,要么是太小,若塞了一个太小的,与世子年岁相差太多,公府的脸面不好看,像是朕在敷衍他们一般。” “看来陛下主意已定。” 舒绾虽体谅俞珩夫妇,可如今不是在安王府了,牵一发而动全身。 连她这个做皇后的都要忍常人不能忍之事。 “明日我让人将璃波殿收拾出来,留给阿元住。” 舒绾有自己的打算,璃波殿是离未央宫最近的一个宫殿,阿元入宫跟着嬷嬷们习规矩时住在那,也方便自己照顾。 “那会子我没女儿,最喜欢她,常留她在安王府住,夜里她怕黑总要搂着我才肯睡。” 舒绾想起从前的事儿,脸上带着笑容。 “一晃儿她都这么大了,有了少女模样,还要定亲了。” “你也太偏心了。” “明明芳菲和敬和她们几个才是儿媳,却偏心的将阿元留在身边额外照顾,你也不怕儿媳们吃醋。” 俞铮是怕舒绾什么都放在心里,闷闷不乐,故打趣她。 又安抚她说:“微生愈是个不错的儿郎,不考虑远嫁的话,世家里挑选适龄的对象,他也是配阿元最佳的人选。” “不止你疼阿元,她从小也是伯父长伯父短的叫朕,我还一门心思想让她当儿媳呢,怎舍得太委屈她。” “那趁着这次入宫就提前封阿元为郡主吧,也当安抚长宁府了。” 按照九翎的规矩,宗室女需到及笄之年方能册封。 就像明鹭,俞璋过世时她未满十三岁,故来不及册封,本来册封个县主、翁主之类的作为安抚也不是不行,可俞璋实在是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也就作罢。 即使像阿元这种很受宠爱的,也只是在将笄之年,提前一两年册封而已,例如敬和县主,一十四岁时由太后提议册封,但也未逾越封个县主而已。 十一岁就册封的还从未有过,属实是给了长宁府很大的面子了。 俞铮听罢点了点头,答应道:“好,明日我让礼部拟封号,册封阿元为郡主。” “太后内边——” 舒绾又担心太后会横加阻拦,或者是借此找俞铮的不痛快,将喜事变成烦心事。 “放心吧,太后对不牵扯到自己利益的事情从来不感兴趣。” 听他这样说自己母亲,舒绾真是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第265章 青藜君(一) “王太医,我这腿不影响日后走路吧?” 这个问题张百龄的夫人张娘子问了好几回了,王太医第一次来看诊时她就问过,好像不放心似的再问几遍。 如今她最关心的不是什么时候能好起来,也不是用什么药,吃什么膳,她最担忧的是万一摔断了,日后不良于行。 身为官眷腿有残疾,不仅有碍形容且无法出门交际,那可是了不得的事儿。 若她真的残了,这府里的妖精们八成要看笑话,把嘴都笑歪。 “娘子放心,骨头没断,虽肿的厉害但养养就好了。” 王太医留了不少膏药,走前叮嘱道:“食补和休养比吃药更重要,这膏药每日两贴不能停。” 送走了太医,屋子里就剩张娘子和女儿惠通。 “你爹爹呢?” 张惠通正接过婢女送来的药,拿着小汤匙轻轻地搅动吹温,听母亲一问手上稍顿了下。 “父亲下了早朝后就没回来。” “这几日父亲忙于公务,疏于关怀,母亲多担待。” 张娘子听罢反倒没那么生气了。 只要张百龄不是团在后宅那几个妖精屋子里就行。 “母亲,午饭我备了红枣猪脚汤,嫩笋炒的野鸡崽子腿肉,蒸了嫩嫩的蛋糕儿,还让厨房用高汤炖了火腿馅儿的馄饨,听起来虽腻,但对身体有益处,您也多吃点。” 张惠通知道母亲心气儿不顺,想借着午饭让她换换心情。 张娘子喝完药长叹了口气。 成婚后三五年她都未能生育,故张百龄以传宗接代为由接连纳了四个妾室,还有三个暂无名分的通房。 她生不出来,那些个妾室肚子倒是正气,一连生了两个庶子,两个庶女。 张娘子与妾室争口袋,又是请名医又是吃药,总算是能生了,但却接连生了三个丫头。 除了只活了十几天便夭折的二丫头,张娘子膝下只张惠通和张雅训两个女儿。 后宅里那些个妾室仍是得意,背地里的风凉话从她生不出来变成她生不出儿子来。 张娘子还是忍不下这口气,这不前几天去福禄庵就是为了拜佛求子的。 她也是倒霉,去拜佛烧香,儿子有没有影儿不说,竟先吃了这么大一个亏。 “宋姨娘没再提要管家的事儿?” 张惠通摇了下头。 “没有,那日被母亲驳回后她没再提,而且这几日父亲心绪不宁的,也没去她那里歇着,她也没机会提。” 张娘子刚摔了腿,宋姨娘便活心眼儿想取而代之。 竟给张百龄吹耳边风,说什么大娘子休养身体,但家里不能乱,她想分忧之类的。 好在张惠通也大了,张娘子直接说让女儿代管家,趁机历练历练她,这才浇灭了宋姨娘野心的小火苗。 但张娘子是知道宋姨娘的,仗着自己生了两个儿子就了不得了。 恐浇灭一遭儿她企图死灰复燃,这才担忧的跟女儿打听,也让惠通留神被宋姨娘趁机夺权。 “惠姐儿,您要的礼备好了,可还点检一遍?” 婢女双儿进来回话时张娘子一愣,忙问道:“什么礼?” “哦,给恣意园送的谢礼。” 她起身,看着丫鬟们摆小炕桌,又亲自给张娘子布菜,端饭。 “我看父亲也没工夫去登门道谢,便备些厚礼送去恣意园,谢谢那位搭救的郎君。” “你都准备了些什么?” 张娘子脸色不大好看的问。 “茶叶、香料还有一方我挑的砚台。” “那方砚是我在库房选的,看着挺贵气的,应该拿得出手。” “不必了”,张娘子听罢吩咐双儿说:“茶叶和香料差人送去,砚台就不必了。” 双儿不敢忤逆张娘子,只犹疑的看了眼张惠通,便退下去了。 “母亲,谢礼是不是太薄了?” 当晚的出诊费还是人家拿的,张惠通料定送银子人家肯定嫌俗不肯要,故特地选了个值钱些的砚台。 “你懂什么。” 张娘子见屋里再没别人,说:“母亲可不是小气,心疼那砚台,你可知道恣意园里住的是谁?” 张惠通怎么会知道,她只跟那位郎君见过两次面而已,正经话都没说上几句。 “长宁王的小舅子,徐王妃的娘家弟弟,叫徐文嗣的。” 张娘子眉头微蹙,喝着碗里的猪脚汤。 “你爹说,内个长宁王将火耗的事情搅的天翻地覆,如今我们再给他小舅子送东西,别人看了还以为我们是巴结王府呢。” “而且你爹是卓计相的下属,长宁王就是在官场上的死对头,咱们跟他们是能离多远离多远。” “若是当天我就知道那园子里住的是他,疼死我,我都不进去。” 被母亲教训了的张惠通,默不作声的点了下头。 “还有,你也给我离他远点儿。” 张娘子用筷子敲了下张惠通面前的小碟子,满嘴警告。 “我听黄嬷嬷说,元宵灯会你也遇着他了,他还给你投了个纸鸢。” 张娘子用眉眼敲打女儿,有些阴阳怪气的。 “你可是订了亲的人,让夫家知道你跟别的男人往来,那是要退婚的。” “到时候别说你娘我,连你妹妹一起吊死算了。” 张娘子哼了一声,十分看不上地说:“而且那徐郎君不过是个小娘养的庶子,跟徐王妃同父异母,他怎么配得上你这样的官家嫡女。” 张娘子因厌恶府里的小娘,故十分瞧不上庶出的孩子。 在她眼中,这些孩子仿佛生来就带着罪过,天生胎里就有恶心一般,实属偏见罢了。 午饭后张娘子歇下了,张惠通心事重重的往自己院子去。 “姑娘,您怎么不进去?坐在这风口里也不穿件披风。” 贴身丫鬟丫丫见张惠通坐在抄手回廊下上发呆,便过去问。 “姑娘,管家将谢礼送去恣意园了。” 丫丫见张惠通没反应,又说了一句,可她仍是没反应。 “姑娘,您怎么不高兴呀。” “我不是不高兴”,张惠通懒懒的起身回房去。 “我只是觉得对徐郎君有些失礼,本来该父亲亲自登门去谢的,如今连稍体面的谢礼都不能送。” “虽说两家不宜往来,可是既有恩情岂有不谢的道理。” “姑娘何不亲自谢他?” “你浑说什么”,张惠通脸颊倏尔绯红。 “我一个女子,父母在世,外有兄长,如何能亲自去谢他,岂不招惹流言蜚语。” “姑娘何不书信一封?” “越说越糊涂了。” 张惠通教训丫丫说:“若是被人看见是我给他传递书信,那我岂不是毁了名节,这比亲自去谢他还不得了。” “姑娘,您何必用真名写呢。” 丫丫笑着说:“文人雅士不是都流行取个笔名代号的,您也取一个。” “书信若被不知详情的人看了去,也自是不知道谁写的,若被知详情的人看了去,内容也不过是道谢的话。” “难道谁还能耻笑女儿感谢救母亲的恩人不成?那他算什么仁孝忠义之辈呢。” 别看丫丫是个小丫鬟,说的倒有些道理。 张惠通活了心思,她让丫丫研磨,执笔写了一封感谢的短信。 “那方帕子还在吗?” 那天她手绢落地脏了,又哭得厉害,徐文嗣便把自己的拿给张惠通用。 “我已经洗好了。” 丫丫从柜子里取了出来,交给张惠通。 张惠通将信折进了那方素帕里,交给丫丫说:“明日你借口出门去,到恣意园亲手交给徐郎君,就说是还帕子的。” …… 前朝因辩斗火耗,闹的张家甚至不敢与长宁王府沾一点边儿,后宫却仍有闲情忙着册封郡主。 “这是礼部拟的几个封号,你看看哪个好。” 俞铮将折子拿给舒绾看。 今日难得家宴,俞成靖和俞成端也在未央宫一起用晚膳。 “恒金郡主、瑶光郡主。” 舒绾看罢,心里对这些封号不中意,好听倒是好听但似乎差点意思。 看出来母亲对这几个封号都不满意,俞成靖进言道:“金乃流动之物,光是闪烁之气,听着都不吉利。” “那依你的想法,什么封号合适?” 俞成靖想了想,答道:“何不叫青鸾?” 舒绾将青鸾二字在口中念了两遍,觉得十分顺意还上口,又贴合明鸾这个名字。 “青鸾不错,不如就这个封号吧。” 俞铮故意问成靖道:“为何选青鸾二字呢?可有解?” “青鸾是神话里西王母钟爱的神鸟,母后的未央宫就是西宫,还是皇后,她又素来偏爱阿元,且青鸾意兆祥瑞,啼叫似凤却又不是凤凰,岂不正是册封郡主的合适封号。” 俞成端十分赞同兄长的解释,点了点头附和说:“这比什么瑶光、金恒那些个俗号好多了。” 既是一家子四个人,三个都喜欢,俞铮哪还有反对的道理。 “靖儿,既是你给阿元选的封号,她的册封礼就由你来主持吧。” 俞铮有私心,他想从各个方面锻炼俞成靖。 储君的课程可不是整日在御书房里读死书,也不是光会忧国忧民,他还要知道六部都做什么,如何做,这样将来治国时遇万事心中都有数。 “小丫头真有福气。” 俞成端说着笑了下。 “十一岁就封郡主,还是太子殿下亲自主持册封典礼。” 俞成端又想起来一件要事,求舒绾说:“母后,过些日子芳菲入宫,让她跟阿元一起住璃波殿吧。” “她俩从小要好,乍来宫里难免寂寞,一处倒也能互相照应。” “本来想让芳菲住长春宫的。” 舒绾与俞铮对了下眼色,笑着说:“长春宫离你的住处近,既是芳菲的意思,跟阿元住一起,我也遂了她的心意吧。” “感情提前培养的再好有什么用。” 俞成端仗着家宴,说话丝毫不顾及,看着成靖说:“兄长不着急成亲,我这个弟弟干着急不也没用,入洞房又赶不到哥哥前头去。” 这话让俞铮又气又笑,用筷子打了俞成端脑瓢一下。 “都当了亲王了还这样口无遮拦。” 气氛一霎又回到了从前,好像他们还在安王府,父子、兄弟间亲密无隙,也无生硬的君臣之礼。 俞成靖虽跟着笑,但心里蛮不是滋味的。 成靖与芳菲两情相悦,佳偶眷侣,而他大婚却是出于诸番利益考量,三个人里没有一个是他喜欢的。 好像当了皇帝意味着拥有天下,也意味着要对等放弃许多。 放弃儿女情长,放弃私欲,要宽容也要忍耐,需博爱也需独尊,没有小家却有国一般的大家…… 第266章 青藜君(二) 王府东西两院加起来有三百余仆从,真遇上这样的花会盛宴,人手还是捉襟见肘,其他房里登不了高台面儿的丫头、婆子也都借去四司六局帮忙。 王府厨司自有两个苏菜厨子、一个川菜厨子,还有两个会做淮扬菜和粤菜的,更不提三四个精通白案的师傅。 即使这样,还另从千盏楼请了两个大厨过来帮衬。 进进出出打杂、切墩的一众下手就更多了。 “青豆儿,把沥好油的鸡皮卷儿端出去摆盘。” 正摘菜的青豆仍坐在小杌子上不动弹,扭头抹搭一眼专管过油的春嫂。 她年纪小,说话还带着稚嫩,冷声冷气地回道:“没看我摘菜呢,一会儿菜蔬局来指使,一会儿厨司来要人,把我劈成两半你们一人拿去一半好了。” “小小个人儿嘴里倒有三言两语,咬群的骡子。” 春嫂将那一笸箩鸡肉卷子往案上一搁,见指使不动她,便让自己女儿小斗儿拿出去。 “嫂子也不用挤兑我,放自己家闺女不用,在那灶台边享清闲,指使我时倒卯足了劲儿,我才不伺候呢。” 青豆人小却仗着是家生子极厉害,一句话不少顶。 “行了行了!” 桂嫂子把蒸好的酥端下来,让春燕送出去摆盘。 劝她俩说:“让管家娘子知道你俩有工夫骂架,谁能吃得了兜着走。” 这会子工夫,外间儿传来一声碎瓷声响,随即是台盘司的妈妈骂小斗儿的动静。 “小王八羔子,你碎了这一个我怎么交代!” 春嫂听女儿被骂赶紧出去。 一撩门帘子,就见那个极贵重的蓝釉彩鲤鱼大盘子已躺在地上碎的不成形。 春嫂将女儿搂在怀里,咬着一点唇边儿,心想‘这要是让她娘俩儿赔,这个月的月钱可就全搭里了’。 “厨房里免不了磕磕碰碰的,妈妈也是没放稳妥。” 那妈妈本就生气,一听春嫂这话,拿手指点着她的鼻子尖儿骂道:“你那嘴里也能吐出人话来,你闺女没长眼碎了盘子,我还没骂,你倒先埋怨起我来了。” 春嫂理亏,也不敢呛声。 “吵嚷什么!” 邵春娥皱着眉头进来,指使小斗儿说:“快把碎瓷收拾起来” 又吩咐那妈妈,“你回台盘司再取预备的来”,看见桌案上搁着摆好盘的酥,吩咐几个上菜的女使说:“还不送去宴上,杵在这看热闹。” “在这打嘴仗,耽误了正经事有的好看,这么吵嚷盘子能复原了不成。” 见再没人敢吱声,春嫂赶紧领着女儿进厨房去了。 “桂姐姐,那盘子不能叫我赔吧?” 春嫂子来的时间短,故悄声问桂嫂子。 “你先别吱声。” 桂嫂子给她使了个眼色。 “宴会完了台盘司要统计碎瓷的数目报给杜月蔷裁夺,徐王妃仁慈,兴许就吩咐杜娘子免了大家的过错。” 两人正嘀咕,茶酒司的丫头醇儿领着两个人进了来。 “桂姐姐,借点子碳给我吧。” “我这里不是蒸就是炸,最费柴碳,姑娘怎么不去梁嫂子内边儿借,她内边专管冷盘和焯水,用不了多少。” 醇儿怏声说:“我都去过一遭了,哪好意思再去一回,也不知是不是外头的小子们懒,要两篓碳两刻钟还没送进来呢。” 桂嫂子也是实在匀不出来。 “好姑娘,你且等等吧,若是想温酒烹水,先拿到厨房来烧,碳是实在没有多余的。” “那我让人送水壶过来,姐姐可千万得给烧上” 醇儿临走前还不忘叮嘱。 “桂嫂子,你要的蜜饯和花我给你要来了。” 桂嫂子要用蜜饯蒸点心和酥,让霜糖去蜜煎局和帐设局要些来,这会子她抱着个大盒子,一笸箩花快步进来。 “把花送去外头摆盘用” 青豆也提着沥完水的菜,送去隔壁厨房韩妈妈那儿,她专管炒、炖,这些菜就是她管菜蔬局要的。 路上刚好碰见栖霞苑的小芽儿,手上捧着一抱彩绸和青纱。 “你往哪去?” 青豆素来羡慕栖霞苑的人,她们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元姑娘赏她们时出手也阔绰。 青豆见小芽儿戴过一个银丝镯子,说是元姑娘不喜欢,赏给她的,惹得青豆十分眼馋。 可惜同样是家生子,喜林给澈哥儿当过奶母,面子大才能把女儿小芽儿送去栖霞苑,她家有什么能耐呢。 “园子里一个香鼎碰倒了,烧坏了纱帐,帐设局的姑姑让我送新的过去。” “我说刚排办局的人怎么急匆匆地往内边跑,原来是急着打扫。” 两人分开时,青豆还朝小芽儿去的方向张望了两眼。 “韩大娘,你的菜来了。” 青豆进去后喊了声。 韩妈妈正在炖水果盅,整个厨房都是甜丝丝的味道,她从案上拿了个没用上的果子给青豆吃。 “你妈呢?” 韩妈妈跟青豆的娘旺儿家的很要好。 “我娘在梁嫂子厨房里帮忙糟东西打下手呢。” 听见外头有脚步声,青豆赶紧把果子藏在袖口里,免得被人看见。 “韩姐姐,汤好了吗?” 来人是蛾翅和五个上菜的女使,厨房一下子拥挤起来,青豆趁机溜边儿跑了出去。 “炖好了” 案上搁着六个白瓷汤碗,里头是山药枸杞红枣鸡汤。 蛾翅走前吩咐道:“太妃有些咳嗽,吃不得甜的,一会儿她的水果炖盅换成燕窝,千万别加冰糖。” 韩妈妈赶紧应下,她掀了门帘喊道:“小燕,赶紧去找香药局的孙妈妈要些燕窝来,就说太妃要吃。” 小燕正在外头打水帮小六子洗果子,厨房里等着做果酱用呢。 听见韩妈妈喊她,她站起身来在围裙上擦了两把手,一溜烟儿往香药局内边去了。 香药局内边像是在打架,小燕进门后脚步一迟,满耳都是孙妈妈在骂人的动静。 “小蹄子,梅花冰片和菊花冰片分不清,毁了我这一炉香,看我不告诉邱娘子罚你!” “你那眼睛被猪油蒙了,脑子被野狗叼了,又瞎又蠢——” 方才菱角过来要一炉梅花香,说是一会儿宴散了姑娘们要换衣裳,提前送去熏熏屋子,还要好几个熏笼,各家备着熏衣服用。 谁想银蝶拿错了冰片,梅花香变成了菊花香。 孙妈妈还追着那银蝶要打,一不留神扑进了刚进院子的小燕怀里。 “你躲开,我不打她今儿是活过不去了。” 她心疼那一炉香几钱银子,就这么霍霍了。 孙妈妈虽有理,但她平日里就是个嘴狠心狠,谁也不愿来香药局与她接触,而且她自恃管着药就拿五做六,主子面前会溜须,仆人面前耍威风。 之前小燕拿钱管孙妈妈要些红糖,她就借口说没有,最后还是托小子去外头买回来的,免不得浪费些给那跑腿小厮的辛苦钱。 “妈妈,我来要些燕窝,你快拿给我,我好走。” “燕窝?哪位主子谁要的?” 孙妈妈正在气头上,邈着眼神儿呛声问。 “怎么主子还分三六九等,那您说说哪位主子能给,哪位就不给了。” 孙妈妈掐着腰呸了一口,“小蹄子,我正生气没地方撒,你还敢来惹我。” “瞧你那泼妇样儿——” 小燕正要跟她斗嘴,结香的妹子苓香过来转圜说:“你随我来,我给你拿。” 苓香在屋里给小燕拿燕窝的工夫,可能是孙妈妈觉得苓香让她下不来台了,在外头叫骂起来。 “小蹄子,专会狗仗人势,我比不得你们家有在王妃面前伺候的厉害人物,敢骑在我头上,只盼着你明儿失了势,脑袋往那王八壳里缩一缩,再不敢在你姑奶奶面前张致。” 小燕听不下去了,要出去回她两句。 苓香知道孙妈妈是个好撒泼的人,越顶着她,她越来劲儿,真闹起来指不定什么模样。 故拉住了小燕劝道:“你快走吧。” …… 按照习惯,刚下了宴的人怕身上有酒菜气,故要换身熏过的衣裳,再回去坐在一处喝茶聊天。 李芳菲随着明鸾一起去栖霞苑更衣。 两人这会子坐在罗汉床上吃茶,等着里头远黛她们熏衣裳。 “我母亲说皇后娘娘同意入宫后我俩一处住了。” 芳菲刚喝了两杯,此时脸颊燥热的绯红起来。 “我其实一点儿都不想入宫”,阿元怏怏的。 “我也不明白为何要这么早的册封我,还要我随你们入宫去学规矩。” “两位姑娘,衣裳熏好了。” 远黛过来请两人去内室。 簪菊和罥烟将纱幔放下,守在外头。 “你还不知道?” 芳菲一怔,“微生家来京求娶宗室贵女,适龄的也就你和敬和县主,奈何县主已配了太子做正妃,就只你了。” “我想册封你就是为了提前定下这门亲事。” “我、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阿元惊得说话磕磕绊绊起来。 “呀,那我是不是说漏嘴了。”芳菲用手掩了下唇。 “这件事儿王妃既是没同你说,没准就是不想告诉你,怕你烦恼呢。” “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也不多,还是成端前两日与我一同去拜见母亲,闲聊时提起的。” 阿元握住芳菲的手,追问她,“微生家我怎么没听过。” 李芳菲自知自己漏了天机,本不想再继续说,奈何阿元缠着她,她便没了定力。 “微生家就是辖宁、益二州的西宁公府呀。” 阿元手垂落下来,眼里立刻蒙了层水雾。 “阿爹和娘亲怎么舍得我去那么远的地方,他们不是很疼我的吗?” 她只穿得了裙子还未来得及套上襦衣,一下跌坐在椅子里,露着石青色绣小桃红的抱腹,少女特有的纤细、幼白的双臂和肩胛没精神的垮着。 “好妹妹,你若哭岂不是我惹的祸。” 芳菲吓得赶紧给她擦眼泪。 远黛怕阿元受风,忙给她披衣裳。 “怎么会是你惹祸”。 她用手背抹了把眼泪,“明明是微生家惹的祸。” 自从芳菲口中知道与微生家结亲的事情后,阿元再无心牡丹宴,任谁来找她斗草、游戏、笑闹,她都没精神。 独坐在紫玉牡丹花丛里的石凳上发呆。 “谁惹你了,像霜打的茄子般?” 偏她换了身偏紫的青莲色衣裙,这形容就更贴切了。 “不要你管。” 她撅着嘴,头也不抬就回了一句,也不管与她说话的人是谁。 “小丫头说话还怪呛人的。” 搭话的人坐过来,阿元噙着满眼的泪看她,是抚远公府的解竹君。 她妹妹解良玉还是阿元在妇好祠女学时的同窗。 “这王府里谁敢给你气受,叫你委屈的独自坐在这里哭。” 解竹君一身温柔的雪青色衣裙,星眸竹腰,发髻上坠着珠花步摇,说话都是温温柔柔的。 那只步摇就像解竹君弱柳扶风的动作般,荡悠起来也是轻缓斯文的。 阿元故意躲在这山石后头的牡丹丛里哭,见有生人来,赶紧擦干了脸上的泪。 远黛她们也找来了,阿元慌忙与解竹君道别后跑开了。 解氏瞧着阿元的背影,坐在那石凳上,心里暗想‘世家女子,外人看着再光鲜,殊不知心里总有难以言说的委屈。’ 第268章 盗玉窃香 王府东西两院加起来有三百余仆从,真遇上这样的花会盛宴,人手还是捉襟见肘,其他房里登不了高台面儿的丫头、婆子也都借去四司六局帮忙。 王府厨司自有两个苏菜厨子、一个川菜厨子,还有两个会做淮扬菜和粤菜的,更不提三四个精通白案的师傅。 即使这样,还另从千盏楼请了两个大厨过来帮衬。 进进出出打杂、切墩的一众下手就更多了。 “青豆儿,把沥好油的鸡皮卷儿端出去摆盘。” 正摘菜的青豆仍坐在小杌子上不动弹,扭头抹搭一眼专管过油的春嫂。 她年纪小,说话还带着稚嫩,冷声冷气地回道:“没看我摘菜呢,一会儿菜蔬局来指使,一会儿厨司来要人,把我劈成两半你们一人拿去一半好了。” “小小个人儿嘴里倒有三言两语,咬群的骡子。” 春嫂将那一笸箩鸡肉卷子往案上一搁,见指使不动她,便让自己女儿小斗儿拿出去。 “嫂子也不用挤兑我,放自己家闺女不用,在那灶台边享清闲,指使我时倒卯足了劲儿,我才不伺候呢。” 青豆人小却仗着是家生子极厉害,一句话不少顶。 “行了行了!” 桂嫂子把蒸好的酥端下来,让春燕送出去摆盘。 劝她俩说:“让管家娘子知道你俩有工夫骂架,谁能吃得了兜着走。” 这会子工夫,外间儿传来一声碎瓷声响,随即是台盘司的妈妈骂小斗儿的动静。 “小王八羔子,你碎了这一个我怎么交代!” 春嫂听女儿被骂赶紧出去。 一撩门帘子,就见那个极贵重的蓝釉彩鲤鱼大盘子已躺在地上碎的不成形。 春嫂将女儿搂在怀里,咬着一点唇边儿,心想‘这要是让她娘俩儿赔,这个月的月钱可就全搭里了’。 “厨房里免不了磕磕碰碰的,妈妈也是没放稳妥。” 那妈妈本就生气,一听春嫂这话,拿手指点着她的鼻子尖儿骂道:“你那嘴里也能吐出人话来,你闺女没长眼碎了盘子,我还没骂,你倒先埋怨起我来了。” 春嫂理亏,也不敢呛声。 “吵嚷什么!” 邵春娥皱着眉头进来,指使小斗儿说:“快把碎瓷收拾起来” 又吩咐那妈妈,“你回台盘司再取预备的来”,看见桌案上搁着摆好盘的酥,吩咐几个上菜的女使说:“还不送去宴上,杵在这看热闹。” “在这打嘴仗,耽误了正经事有的好看,这么吵嚷盘子能复原了不成。” 见再没人敢吱声,春嫂赶紧领着女儿进厨房去了。 “桂姐姐,那盘子不能叫我赔吧?” 春嫂子来的时间短,故悄声问桂嫂子。 “你先别吱声。” 桂嫂子给她使了个眼色。 “宴会完了台盘司要统计碎瓷的数目报给杜月蔷裁夺,徐王妃仁慈,兴许就吩咐杜娘子免了大家的过错。” 两人正嘀咕,茶酒司的丫头醇儿领着两个人进了来。 “桂姐姐,借点子碳给我吧。” “我这里不是蒸就是炸,最费柴碳,姑娘怎么不去梁嫂子内边儿借,她内边专管冷盘和焯水,用不了多少。” 醇儿怏声说:“我都去过一遭了,哪好意思再去一回,也不知是不是外头的小子们懒,要两篓碳两刻钟还没送进来呢。” 桂嫂子也是实在匀不出来。 “好姑娘,你且等等吧,若是想温酒烹水,先拿到厨房来烧,碳是实在没有多余的。” “那我让人送水壶过来,姐姐可千万得给烧上” 醇儿临走前还不忘叮嘱。 “桂嫂子,你要的蜜饯和花我给你要来了。” 桂嫂子要用蜜饯蒸点心和酥,让霜糖去蜜煎局和帐设局要些来,这会子她抱着个大盒子,一笸箩花快步进来。 “把花送去外头摆盘用” 青豆也提着沥完水的菜,送去隔壁厨房韩妈妈那儿,她专管炒、炖,这些菜就是她管菜蔬局要的。 路上刚好碰见栖霞苑的小芽儿,手上捧着一抱彩绸和青纱。 “你往哪去?” 青豆素来羡慕栖霞苑的人,她们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元姑娘赏她们时出手也阔绰。 青豆见小芽儿戴过一个银丝镯子,说是元姑娘不喜欢,赏给她的,惹得青豆十分眼馋。 可惜同样是家生子,喜林给澈哥儿当过奶母,面子大才能把女儿小芽儿送去栖霞苑,她家有什么能耐呢。 “园子里一个香鼎碰倒了,烧坏了纱帐,帐设局的姑姑让我送新的过去。” “我说刚排办局的人怎么急匆匆地往内边跑,原来是急着打扫。” 两人分开时,青豆还朝小芽儿去的方向张望了两眼。 “韩大娘,你的菜来了。” 青豆进去后喊了声。 韩妈妈正在炖水果盅,整个厨房都是甜丝丝的味道,她从案上拿了个没用上的果子给青豆吃。 “你妈呢?” 韩妈妈跟青豆的娘旺儿家的很要好。 “我娘在梁嫂子厨房里帮忙糟东西打下手呢。” 听见外头有脚步声,青豆赶紧把果子藏在袖口里,免得被人看见。 “韩姐姐,汤好了吗?” 来人是蛾翅和五个上菜的女使,厨房一下子拥挤起来,青豆趁机溜边儿跑了出去。 “炖好了” 案上搁着六个白瓷汤碗,里头是山药枸杞红枣鸡汤。 蛾翅走前吩咐道:“太妃有些咳嗽,吃不得甜的,一会儿她的水果炖盅换成燕窝,千万别加冰糖。” 韩妈妈赶紧应下,她掀了门帘喊道:“小燕,赶紧去找香药局的孙妈妈要些燕窝来,就说太妃要吃。” 小燕正在外头打水帮小六子洗果子,厨房里等着做果酱用呢。 听见韩妈妈喊她,她站起身来在围裙上擦了两把手,一溜烟儿往香药局内边去了。 香药局内边像是在打架,小燕进门后脚步一迟,满耳都是孙妈妈在骂人的动静。 “小蹄子,梅花冰片和菊花冰片分不清,毁了我这一炉香,看我不告诉邱娘子罚你!” “你那眼睛被猪油蒙了,脑子被野狗叼了,又瞎又蠢——” 方才菱角过来要一炉梅花香,说是一会儿宴散了姑娘们要换衣裳,提前送去熏熏屋子,还要好几个熏笼,各家备着熏衣服用。 谁想银蝶拿错了冰片,梅花香变成了菊花香。 孙妈妈还追着那银蝶要打,一不留神扑进了刚进院子的小燕怀里。 “你躲开,我不打她今儿是活过不去了。” 她心疼那一炉香几钱银子,就这么霍霍了。 孙妈妈虽有理,但她平日里就是个嘴狠心狠,谁也不愿来香药局与她接触,而且她自恃管着药就拿五做六,主子面前会溜须,仆人面前耍威风。 之前小燕拿钱管孙妈妈要些红糖,她就借口说没有,最后还是托小子去外头买回来的,免不得浪费些给那跑腿小厮的辛苦钱。 “妈妈,我来要些燕窝,你快拿给我,我好走。” “燕窝?哪位主子谁要的?” 孙妈妈正在气头上,邈着眼神儿呛声问。 “怎么主子还分三六九等,那您说说哪位主子能给,哪位就不给了。” 孙妈妈掐着腰呸了一口,“小蹄子,我正生气没地方撒,你还敢来惹我。” “瞧你那泼妇样儿——” 小燕正要跟她斗嘴,结香的妹子苓香过来转圜说:“你随我来,我给你拿。” 苓香在屋里给小燕拿燕窝的工夫,可能是孙妈妈觉得苓香让她下不来台了,在外头叫骂起来。 “小蹄子,专会狗仗人势,我比不得你们家有在王妃面前伺候的厉害人物,敢骑在我头上,只盼着你明儿失了势,脑袋往那王八壳里缩一缩,再不敢在你姑奶奶面前张致。” 小燕听不下去了,要出去回她两句。 苓香知道孙妈妈是个好撒泼的人,越顶着她,她越来劲儿,真闹起来指不定什么模样。 故拉住了小燕劝道:“你快走吧。” …… 按照习惯,刚下了宴的人怕身上有酒菜气,故要换身熏过的衣裳,再回去坐在一处喝茶聊天。 李芳菲随着明鸾一起去栖霞苑更衣。 两人这会子坐在罗汉床上吃茶,等着里头远黛她们熏衣裳。 “我母亲说皇后娘娘同意入宫后我俩一处住了。” 芳菲刚喝了两杯,此时脸颊燥热的绯红起来。 “我其实一点儿都不想入宫”,阿元怏怏的。 “我也不明白为何要这么早的册封我,还要我随你们入宫去学规矩。” “两位姑娘,衣裳熏好了。” 远黛过来请两人去内室。 簪菊和罥烟将纱幔放下,守在外头。 “你还不知道?” 芳菲一怔,“微生家来京求娶宗室贵女,适龄的也就你和敬和县主,奈何县主已配了太子做正妃,就只你了。” “我想册封你就是为了提前定下这门亲事。” “我、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阿元惊得说话磕磕绊绊起来。 “呀,那我是不是说漏嘴了。”芳菲用手掩了下唇。 “这件事儿王妃既是没同你说,没准就是不想告诉你,怕你烦恼呢。” “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也不多,还是成端前两日与我一同去拜见母亲,闲聊时提起的。” 阿元握住芳菲的手,追问她,“微生家我怎么没听过。” 李芳菲自知自己漏了天机,本不想再继续说,奈何阿元缠着她,她便没了定力。 “微生家就是辖宁、益二州的西宁公府呀。” 阿元手垂落下来,眼里立刻蒙了层水雾。 “阿爹和娘亲怎么舍得我去那么远的地方,他们不是很疼我的吗?” 她只穿得了裙子还未来得及套上襦衣,一下跌坐在椅子里,露着石青色绣小桃红的抱腹,少女特有的纤细、幼白的双臂和肩胛没精神的垮着。 “好妹妹,你若哭岂不是我惹的祸。” 芳菲吓得赶紧给她擦眼泪。 远黛怕阿元受风,忙给她披衣裳。 “怎么会是你惹祸”。 她用手背抹了把眼泪,“明明是微生家惹的祸。” 自从芳菲口中知道与微生家结亲的事情后,阿元再无心牡丹宴,任谁来找她斗草、游戏、笑闹,她都没精神。 独坐在紫玉牡丹花丛里的石凳上发呆。 “谁惹你了,像霜打的茄子般?” 偏她换了身偏紫的青莲色衣裙,这形容就更贴切了。 “不要你管。” 她撅着嘴,头也不抬就回了一句,也不管与她说话的人是谁。 “小丫头说话还怪呛人的。” 搭话的人坐过来,阿元噙着满眼的泪看她,是抚远公府的解竹君。 她妹妹解良玉还是阿元在妇好祠女学时的同窗。 “这王府里谁敢给你气受,叫你委屈的独自坐在这里哭。” 解竹君一身温柔的雪青色衣裙,星眸竹腰,发髻上坠着珠花步摇,说话都是温温柔柔的。 那只步摇就像解竹君弱柳扶风的动作般,荡悠起来也是轻缓斯文的。 阿元故意躲在这山石后头的牡丹丛里哭,见有生人来,赶紧擦干了脸上的泪。 远黛她们也找来了,阿元慌忙与解竹君道别后跑开了。 解氏瞧着阿元的背影,坐在那石凳上,心里暗想‘世家女子,外人看着再光鲜,殊不知心里总有难以言说的委屈。’ 第269章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昨儿是你在香药局大放厥词,满口什么狗仗人势,还自称姑奶奶?” 孙妈妈被叫到琼芳斋问话时再无昨日的威风,那坐在上首的徐慕欢她是连看一眼都不敢,只拿眼睛边儿扫了下。 “王妃,那一炉香二三钱银子,被那小蹄子——” 孙妈妈上前两步想解释。 可她素来满口粗话,说溜了时难免管不住嘴,‘小蹄子’三个字竟在徐慕欢面前也溜达出来。 “妈妈上了年纪,自重些吧。” 徐慕欢蹙了下眉头,撂了茶碗,却正眼也没再瞧她。 她也不想听小燕、苓香和孙妈妈这三人各述一遍的罗生门,只问月蔷道:“昨天外客还在,到底什么事儿非吵骂起来?” “回王妃,昨儿小燕奉命去香药局拿燕窝,正巧赶上孙妈妈在打骂把香弄错了的银蝶,两人互呛两句,苓香怕吵嚷起来,便劝开小燕,自己带她去取燕窝,孙妈妈心里仍有气,就用那番话骂了苓香。” 徐慕欢听罢哼笑了一声。 “就这么点子事儿” “你好大的威风,主家设宴的好日子,你心气不顺就要打要骂,还被去旁边院子里换衣服的亲戚小郑娘子听去了。” 孙妈妈还以为是苓香捅到王妃这来的。 一听是被外客听见告了状,吓得脸都白了。 她掇着手,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讨饶的说:“王妃饶我这一回吧,若知道能被旁人听见,打死我我也不敢撒泼。” “这次我若网开一面,往后怎么料理别人?” 孙妈妈见徐王妃是铁心拿她开刀,愁苦着脸垂头不敢再央求。 “银蝶毁了一炉香,罚半月银米。” “小燕在香药局无故以下犯上,罚半月银米。” “至于孙妈妈仍为香药局的掌事,但月例减半三个月,以观后效,若减薪期间再无长进,不知悔改,就此革职撵去庄上。” 徐慕欢处置完,众人欲走,她又单留下孙妈妈,私下教训道:“妈妈是上了年纪的人,本不该我这晚辈来教训,可是妈妈嘴不好,说话不三不四的习惯务必改了,今儿在我面前溜达出来一句,我容你,明儿你在姑娘们面前,太妃、程娘子面前也溜达出口,谁也救不了你了。” 孙妈妈连点了好几下头,方才默默退了下去。 见她走,月蔷撇了下嘴,瞧不上的骂道:“我顶看不上她这样的人,对下刻薄不容,有十分手段去辖制,对上讨好谄媚,跟个哑巴猫儿似的。” “哪是什么烈性人,炮仗性格儿,就是个势利眼罢。” 徐慕欢仍绷着脸,似有更严重的事情要处理。 她给月蔷使了个眼色,“告诉濮阳把人带进来吧。” 月蔷刚要出去,慕欢又叫住她,嘱咐道:“一会儿你让结香她们守在门外,周围一个人都不许有。” 月蔷心领神会的‘哎’了一声,方才出去叫人了。 这片刻没人的空当,徐慕欢歪在椅子里看那搁在月牙桌上袅袅的一炉香发呆。 濮阳和另两个小厮押进来三个五花大绑且塞了口的女人。 那两个小厮出去后月蔷关严了门,屋子里便只他们六个了。 这三个女人被押在柴房一夜,早已发髻杂乱、衣衫脏污、疲困不已。 这三个女人是东府里俞璋留下来的妾室,也是三姊妹,大姐叫葛寒梅、老二叫葛润竹、幺妹叫葛樱儿。 两个大的在入府前一个是千盏楼养的卖唱乐伎,一个则是给姐姐操琴伴奏的。 小妹葛樱儿本不是贱籍。 后来两个姐姐在俞璋那里失宠,便想起葛樱儿也十三岁了,生的楚楚动人,就给俞璋介绍来,花八百两买进府,好像是会跳舞。 这三姐妹自入府便一直在一个院子里住,十分和睦,拧成一股绳来争宠。 听濮阳说,方曼烟入府前,她们三个得宠好一阵子。 如今这三姊妹里年岁最大的也就与徐慕欢相仿,还是有些青春的。 也正是徐慕欢年纪不大,没见识过谁能干出她仨干出来的事儿,才闹心,才不知道怎么办。 昨日府里办牡丹宴,她仨趁着两府正室娘子都去应酬会客,下人们都被调去四司六局帮忙,人少走神,便从后门将一个在大曲里唱男角的武戏小生偷放了进来。 这四个人在万春苑的小暖阁里行银乱野嬉之事。 本来昨日人人忙碌,她仨与那男子苟且也未必会败露。 谁料,一晌贪欢,那男子愣是拖到宴散后才要走,被濮阳撞个正着。 一开始濮阳还以为他是混进府偷东西的,押起来抄检了身体,只翻出一个精致的铜香囊,并无其他。 经采买的邵春娥指认,这香囊属于万春苑。 濮阳不敢瞒着,连夜告诉了月蔷并回禀给了徐慕欢。 先是吓唬那男子,说若是他不招出实话来,就以偷盗罪送去府衙过堂,且那香囊十分值钱,量刑时恐不轻。 又套他话,说是女方已经招认,他嘴硬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 两相逼诱,再加上那男子以唱曲谋生,凭一张俊俏的脸蛋儿赚钱,九翎刑罚里,偷盗和斗殴者都会在脸上行黥刑,他恐日后失了谋生的本钱,这才供出实话来。 将万春苑里葛家三姊妹如何花八十两银召他来白日行奸苟且的事情全都吐了出来。 徐慕欢听罢都惊呆了。 她活了也快三十年了,头一次听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 徐慕欢深知这是家丑。 孀居的妾室花钱召男伎,还是三姐妹一齐,传出去王府别说女眷的脸面,整个家风都得跟着沦丧。 她现在有些后悔,当初俞珩说过要把这些人都打发了,她心里仁慈,愿意留的就没撵走。 如今真是不好收场。 “我已将此事回禀了太妃,除了打死你们三个再没别的办法。” 徐慕欢说出‘打死’两字时心里十分紧张。 她不是没见过死人,也不是没杀过人,可面对这三个女人时她心情复杂。 一听见要被打死,葛家三姐妹呜呜的挣扎,奈何被捆绑着动弹不得。 葛寒梅往前蹭了几下,想蹭上前去说话。 徐慕欢示意月蔷摘去她堵嘴的手巾和勒子。 “徐王妃,千万饶命啊——” “我那小妹子才二十岁,饶过我们这一遭吧。” 徐慕欢也知道,如果不是生计所迫,哪个女子自甘入贱籍去卖唱谋生。 她那小妹妹不卖进王府,也会卖去别人家,少不了被糟践。 “你们三个若是守不住想再嫁,来找我说明就是了,何必做出这样荒唐的事。” “如今为了王府的声誉要打死你们三个,就算你们真的身世可怜,我也帮不上忙。” 葛寒梅见徐慕欢不是个心黑手冷,铁石心肠的人,还有活命的转机,努力匍匐着蹭上前去,伏在她脚边说:“王妃,事关性命,我们三个愿意立字据画押,日后若敢吐露半个字,过堂受通奸的责罚。” “——王妃” 葛寒梅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吧。” “那锦官呢?他日后若是以王府声誉来讹诈。” “他不敢” 葛寒梅说的极为肯定。 “我们与他不过露水情缘,一锤子买卖,一无信物二无证人,且他就是做那个营生的,他敢讹谁。” “你还说他没信物,那铜香囊不是你、你们中谁的。” 葛寒梅冤枉道:“那是他偷的,趁我们姐妹睡熟时偷走的,濮总管已抄检干净,我保证再无它物。” “王妃,我们真是第一次,绝不是惯犯。” 徐慕欢有些心软了,她打算跟太妃求求情,将她们撵出去算了,何必非要她们性命呢。 靖熹斋如今为避太子名讳,改成了清熹斋。 徐慕欢上那门前几级台阶时脚步千钧重。 “事情办好了没有?” 太妃怕程娘子面子上挂不住,没有惊动她,见徐慕欢来了便问。 “母亲,要不将她们撵出去算了,我审过了”,慕欢说起话来不那么侃快,“确实是初犯,也没什么后患,她们仨愿意立字据画押,不会将此事传出去的。” “你住口!” 太妃发起怒来,却也是狠压着嗓子,怕隔墙有耳。 “你是个极精明的人,说出这样的糊涂话来,油蒙了心了。” 徐慕欢也知道通奸是大事,且她们三个又十分过分,传出去王府的名声就彻底完了。 “——母亲,那、那可是三条人命啊。” “不打死她们三个,又不知道牵扯多少人命!” 太妃冷着脸十分坚决。 “你不去心疼王府里清白女眷的声誉被毁,却心疼那三个不知廉耻的贱人。” 太妃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指了下徐慕欢教训道:“我对你本是有改观的,觉得你是个读了不少书又家教不错,万事有决断的人,之前不该小瞧了你,可你这件事儿办的真令人失望又生气。” “我也不用你去,自有堪用的人。” 太妃示意孙嬷嬷上前,耳语地吩咐给她什么话,孙嬷嬷直点头的下去了。 “你现在就去祠堂给我罚跪,什么时候想明白错哪儿,什么时候回去。” 徐慕欢不敢违逆,只起身领罚去了。 第270章 日晚倦梳头 孙嬷嬷领了太妃的吩咐出了清熹斋径直往杏林阁去。 本来太妃顾念着葛家姊妹是俞璋的妾室,出了此等有伤风化的事叫程寻意知道恐脸上挂不住。 可徐慕欢过于仁慈,竟不忍处置,太妃也只能支使程寻意了。 且程寻意的罩门,太妃是一拿捏一个准儿。 孙嬷嬷到了杏林阁之后屏退众人,与程寻意在内房私话,将昨天葛家姊妹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告诉给她。 “程娘子,如今鹭姑娘刚与长陵侯府定亲,家里就出了这样有伤风化的事,若有一张嘴不牢靠,将风散出去,那王府家风不保,鹭姑娘的清誉首当其冲,侯府岂有不打退堂鼓的道理。” 程寻意霎时觉得浑身血脉逆流,发丝倒竖。 也不顾孙嬷嬷是太妃的身边人,就当面骂道:“俞璋这个孽畜,他死了也不叫我们娘俩安生。” 程寻意双拳紧握搁在腿上,双目瞪瞪。 如同一个欲举剑杀人的武士。 “活着时,弄了一群贱人让我们母女日夜不宁,死了后,这些贱人还要用脏事连累我女儿的婚姻。” 孙嬷嬷见她心火盛怒,继续拨火道:“太妃已得了画押的证言,要以通奸罪处决那三个贱人。” “人死了,就没有流言了,人死了即使有风声传出去,也用血洗干净了,对鹭姑娘再无碍。” “她们在哪?” 程寻意怒目如火的问。 “西北处的柴房里关着。” 程寻意毫不犹豫的起身往外去。 她心意已决,势必要勒死她们三个,才能留存王府女眷的声誉。 葛家姊妹从徐慕欢处被带离后还以为有一线生机,老实地在柴房里候着,谁料等来的却是程寻意。 这是个月亮又大又圆的晚上,纵使黑夜也被这明晃晃的月亮照的清清楚楚。 程寻意提裙上阶,站在门口吩咐说:“必安、富安,你们两个带着东西随我进来。” 这两个仆从是祠堂里专管掌刑的,那必安手里还拎着一卷绳子。 柴房的门一开便咯噔咯噔的响,里面又累又乏的四个人,东边一个,西边三个,都被门响声弄精神了。 四人都看见必安手里拎着的绳子,预感不好。 锦官吓得直蹬腿往后躲,将地上连土带柴草屑的蹬起两堆。 葛家三姊妹吓得呜呜直哼唧,头挨着肩抖成一团,像受了惊的羊羔崽子。 程寻意从袖管里取出锦官按了手印的证词,抖平给葛家姊妹看。 “人证、物证俱在,你们三个犯了通奸之罪,京兆府的大人已同意王府以家法处置。” 程寻意示意必安和富安动手。 只见两个矮倭瓜似的强壮男子朝三姊妹去了,逮住其中一只羊羔,用手里的绳子套在脖子上,仿佛没使多大劲儿,她便断了脖子,没了气。 剩下两个吓得尿都溺了一地。 可这两个索命鬼并没手软,而是一个接一个,将三个人全都就地勒死。 必安蹲身试了试颈脉,确保断了气。 程寻意转身看向锦官。 他以为下个轮到自己了,叫的更疯了,可惜嘴被堵上用勒子勒了,只能呜呜的嚎。 程寻意将一荷包银子、铜香囊、画了押的证词一并交给必安。 “将他带到西角门,京兆府衙门的差役已经候着了。” 又额外给了他俩两锭银子算赏钱。 “一会儿回来,找人把她们仨收拾收拾,扔到郊外的乱坟堆里埋了。” 程寻意再出来时,夜还是那样恬然,月还是那样明,整个过程甚至没用上半个时辰。 她完全没有杀人的恐惧和惊惧,反而是卸下包袱般轻松。 ‘再没有什么污糟事能带累明鹭的名声,耽误她嫁人’想到这,程寻意脚步轻快地回杏林阁去了。 …… 程寻意处置葛家三姊妹又快又安静,以至于还在祠堂里罚跪的徐慕欢全然不知。 这会子她双膝又疼又麻,脊背酸疼地都挺不直,因血流不畅,连头都昏昏沉沉起来。 俞珩匆匆赶到祠堂时果然见她在那里跪着,身体伛偻成半个圆,十分难受的样子。 “别跪了,跟我回去。” 俞珩一回家就听月蔷说徐慕欢在祠堂罚跪,他又气又着急,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先跑了过来。 俞珩用力拉她起来往外走,殊不知慕欢双腿麻的厉害,根本使不上力气,双膝往下酸胀疼痛,被他这样拎着,差点扑倒在地上。 俞珩不知道她跪多久,只见她难受地额上出了一层细汗,方知她跪的腿都走不了路,忙蹲身将人抱了起来。 “你怎么回事,让你跪你就跪!” “母亲是长辈,而且我也确实有错。” 俞珩不想听。 他是最知道徐慕欢的,如果母亲真生气了,她也绝对不会忤逆呛声,以下犯上。 既是如此,婆媳之间怎么就不能好商好量地讲道理,非得罚人来祠堂跪着,跪坏了哪里就好。 他也是有女儿的人,最看不得内宅里这些磋磨人的事儿。 “你不用说,一会儿我就过去问问,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要你跪,要是容不下你,明儿趁早咱们一家子都出去,乐得干净!” “你别让我不安生了。” 慕欢怕被别人听了去在太妃面前胡乱传话,又是一番风雨。 忙用手掩了他的嘴说:“回去后我细细跟你讲,你别怨太妃,也先别动怒。” 回了虫鸣居后,俞珩将人搁在罗汉榻上。 他让结香煮了两个鸡蛋来,在她膝盖上轻滚了几遍,又打了冰凉的井水来,拧了两条手巾冷敷。 “去请个外伤大夫来。” “不必了——” 慕欢忙叫住了往外跑的小山子。 “不是很严重,将药箱里治跌打伤的膏药拿来贴两贴就没事了。” “我警告你,膝盖最伤不得,小心日后走不了路,阴天下雨腿疼。” 贴了膏药后慕欢放下裤管,笑着说:“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跪一会子而已,没那么娇惯。” “到底因为什么闹成这样。” 慕欢见这会子屋里没别人,说话便宜,也不打算瞒着俞珩,免得他们母子生嫌隙。 听她讲完,俞珩扶着腿坐那沉默了好一会子,绷着一张青黑的脸。 徐慕欢心里发虚,还以为他也要跟太妃一样朝自己发火呢。 “我也知道她们有错,可是刑不上士大夫,礼不下庶人,她们三个本来就是风月场合出来的人,自懂事起学的都是取悦男子的手段,并不知何为下流何为无耻。” “对待未经教化,少知廉耻之人,用君子、洁妇的道德来要求,未免过于苛责。” “她们错在不想守寡却贪图王府荣华。” “除了活活打死,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撵出去或是交给官府也不是不行。” 俞珩绷着脸不是生慕欢的气,他也是被吓呆了。 在俞珩心里,一直东府是东府,他们一家是他们,两厢井水不犯河水。 怎么会因为内边几个小娘干出的蠢事来怪罪慕欢,而且慕欢不想杀人也无过错,难道还不许人生性良善了。 俞珩缓过震惊的劲儿,忙安抚她说:“你有自己的想法也没什么错。” 慕欢眉头紧蹙,忙摇了好几下头。 有些自责道:“我是有错的,身为王府女眷,应该先为王府声誉着想,尤其我也是有女儿的人,若因为她们真害的明鹭、明鸾皆受毁谤,如何能弥补。” “你不要太自责了” 俞珩摩挲着她的背,轻声劝道:“她们三个从来都代表不了王府里的女孩子。” “这么多年东府也不是头一回出荒唐事儿,早些年更荒唐的也不是没有,谁会把大人的错一股脑地盖在无辜的孩子身上。” 他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在外操劳一天,回家后还要听这些污糟事儿。 慕欢忙让结香和垂珠进来伺候俞珩洗漱更衣。 月蔷伺候徐慕欢解钗环时,小声说:“姑娘,刚才杏林阁的人找我要角门的钥匙。” “我差小山子跟出去看看,说是锦官被移交了官府的差役,富安和必安带着两个小厮,拖了三个人出去,搁在门外的两架板车上。” “都用席子裹着,但囫囵看着拖的像人。” “小山子胆小没敢跟出去,不知道弄哪去了。” 月蔷也是怕徐慕欢害怕,但又得告诉她,期期艾艾地说:“小山子还听管角门的妈妈说,东府勒死了三个,恐怕就是她们仨。” “是孙嬷嬷去处置的吗?” 难道太妃与孙嬷嬷耳语,就是让她去办这件事。 月蔷摇了下头,答道:“是程娘子,有人看见程娘子带着必安他俩拎着绳子进去的。” “是她?” “——是她。” 徐慕欢喃喃了两句,一句略显惊疑,另一句虽淡却笃定。 她换完衣服坐在镜前,用小梳子毫无心思地一下一下打理着发尾。 俞珩也换了寝衣,见她还发呆地坐着,将人抱起来往八步床上送。 天气暖了,锦帐也换成了纱帐,看去便是一层蔓青色叠一层藕荷色,朦朦胧胧地相掩着。 “珩郎,她们死了。” “谁?” 俞珩看了眼枕畔的人。 “她们三个” 俞珩还以为慕欢是害怕了,掀开自己的被子将她拉进被窝,人裹在怀里,摩挲着她的胳膊。 “我可怜她们其实是可怜天底下的女人。” “像我这样命好的,托生在清白人家,命不好的,就托生到穷苦人家,长大了指不定被卖去什么风月场合,被迫成了谁的玩物,还要被骂少廉寡耻。” “即使像我这样托生在清白人家的,再命好些能嫁给你这样知冷知热的郎君,命不济的朝打夕骂、红颜蹉跎,如同花落沟渠,玉陷泥淖。” “一生由命不由己。” 第271章 还君明珠双泪垂 阿元自那日知道未来将远嫁云南,躲去花丛偷偷哭了一场后便心情郁郁。 本来她是想跟父母发一通脾气的。 奈何宴后母亲身体不太好,她哪好意思再耍性子胡闹,只将自己关在栖霞苑生了两日闷气,连澈儿来找她玩她也不想理。 可独处那两日她也想通了,都是微生家的错,如果不是微生家求娶,陛下怎会指婚。 父母再爱自己也不敢违抗圣意,所以要生气也该朝微生家生气才对。 故一早上给太妃请安过后,阿元便去了虫鸣居。 “母亲,病好些了吗?” 徐慕欢本就无大碍,就是操持宴会累着了没精神,躺两日就恢复如初了。 她有心偷闲,想着有程娘子和两个姑娘帮衬,便全都撒手交给她们管去,自己再托懒两日未尝不可。 这会子怕女儿担心,实话说道:“母亲好多了。” 阿元端详着徐慕欢的脸,点着头说:“看脸色母亲是好多了。” 慕欢爱怜的望着她,伸手去捋顺阿元额前的绒发。 “可你怎么看着瘦了呢,是又不肯好好吃饭了吗?” 徐慕欢不知芳菲泄露了天机,也不知阿元这几日的小心思。 阿元话到口边却没说,眸子略一低垂,心想‘算了,既是指婚,就是无可奈何的事儿,提起来闹一场,又要拖累母亲的身体了。’ “可能是我长个子了吧。” 她换了一副笑眯眯的神态。 “舅舅今日来家里了,这会子正在书房同你父亲说话呢,一会子让他带你去买画怎么样?” 徐慕欢惦记着前阵子女儿说喜欢上朱瑾的画,她忙着宴会,俞珩忙于公务,没人带她去买,赶巧徐文嗣来了,正是带她去的好人选。 且外头天气正好,带她出去转转、散闷儿,她也高兴些。 “好呀,我现在就去找舅舅。” 阿元出了虫鸣居,高兴地往书房跑去。 徐文嗣几户不登王府的门,但听闻徐慕欢病了,赶紧来探望,见她确实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徐文嗣虽是舅舅,但就比阿元大五六岁,两人倒是能玩到一起去。 俞珩正跟徐文嗣闲聊,一歪头便看见门口一对双螺髻在探头探脑,头上的珠花折射着阳光在墙壁上晃出五彩斑斓的光斑来,他猜到是阿元跑了出来。 俞珩清了清嗓子说:“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是哪个小人儿在门口偷听,还不现身。” 阿元知道父亲发现了自己,跳进门槛,笑着扑进了俞珩怀里。 “你怎么溜出来了?” 外书房在二门外,用来待外客、男宾,女眷平日非特殊情况是不会来的。 “母亲说舅舅来了,想让舅舅带我去买画。” “你又喜欢上谁的画了?” 俞珩见女儿头上的簪子有些松动了,伸手帮她正了下,顺势兜了把她的下颌。 “朱瑾,生日时芳菲送了我一幅他画的冬日垂钓图,我听说还有一副春日嬉乐图在博画斋,父亲大人也没空带女儿去。” 她说着还撅起嘴来,一只手摆弄着颈子上戴着的金项圈。 “舅舅来了,正好可以带我去。” “可以去,但是得回去让奶娘给穿件披风。” 小孩子性急,听说能去便着急要走,便哼唧着不想再回内院去穿衣服。 “都过了芒种,天气很暖和了,不用穿的。” 俞珩领着她往外走,吩咐跟过来的远黛,说:“你快回去将姐儿的披风和浅露拿来。” 又蹲身跟女儿讲:“你先跟舅舅去马车上等着,远黛拿了东西来再走,听话好不好?” 俞珩将女儿交给徐文嗣,说自己一会儿还要去趟衙门,就拜托他照看孩子。 “姐夫放心,我带阿元去买完画就送回来。” 博画斋离弘文书肆很近,那一条街上全是卖书画、文玩之类的铺子,徐文嗣不痴迷字画,故去书肆时顺带进去逛过两回而已,也只知道是京中买卖字画的商号中较出名的一家。 阿元也不是很喜欢字画,但她有个毛病,什么东西一双一对或是成套的,她都要收集了来。 比如之前太子殿下送过她字帖,她听说这版字帖共有七套,殿下只送了她其中的五套,她便想讲另两个也得了来。 可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后来还是太子殿下听说后,特地找了另两套来送她。 “掌柜,请问有朱瑾的春日嬉乐图吗?” “有是有。” 掌柜面露难色,瞥了眼小二正在装盒的画,拱手说:“但已经卖出去了。” “买画的姑娘正坐在那喝茶呢,郎君迟了一步。” 舅甥二人一齐朝掌柜比划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一身鹅黄色褙子、萃青裙子,挑起帷帽的姑娘坐在那喝茶。 竟然是张小姐,徐文嗣心里扑通一下。 像是熟透的果子从树上跌落,掉进水里激起的声响,又像是幼鹿在林子里贪玩,跃溪时踩踏水花的动静。 “舅舅,要不我们去跟她商量下,看看能不能把画让给我们。” 徐文嗣还有些怔愣,就被阿元拉着往张惠通那边去了。 “姐姐,掌柜说你买了朱瑾的春日嬉乐图,是吗?” 张惠通不认识俞明鸾,但认出了徐文嗣,忙撂了茶碗,起身给他福了福身子。 这会子发怔的徐文嗣才缓过神来,忙还礼。 “令堂身体如何?” “家母恢复的不错。谢郎君惦念。” 她烧饼圆儿的粉面微颔,杏目明眸犹犹豫豫地回望。 “小姐来买画吗?” “嗯,一个、一个挚友的父亲过寿,老人家喜欢字画,我特来选些做寿礼。” 张惠通没说实话。 其实不是什么挚友,是与她定亲的林遥,他父亲林文海要过寿。 张惠通很通书画,故张夫人特让她亲自来挑选,亲家知道了也算是一片情意。 “舅舅你跟这位娘子认识呀。” “——不认识” 徐文嗣怕给张惠通惹来麻烦,忙矢口否认,“只是一面之缘而已。” “那姐姐能把画让给我们吗?” 阿元扥了扥徐文嗣的手,小声地问。 张惠通突然笑了,露出浅浅的梨涡来,看在徐文嗣眼里是那样的楚楚动人。 “姐姐笑什么?” “我笑你叫他舅舅,却叫我姐姐。” 明明是年岁相仿的两个人,竟然叫出两个辈分来。 阿元也笑了,露出两个大大的酒窝来,“我这舅舅年岁是小了点。” 张惠通想起自己还欠徐文嗣一个人情,不好拒绝恩人,故并无迟疑,吩咐了丫鬟说:“那副春日嬉乐图就让给这位姑娘,我们另选一副别的。” “多谢姑娘。” 张惠通怯怯地还礼,再无别话,放下帷帽便离去了。 “舅舅——” 张惠通都走远不见人影了,徐文嗣还朝着人家去的方向愣神,阿元扯了扯他的袖子唤了声。 “舅舅,非礼勿视,你不能这样盯着人家姑娘看。” 阿元到底情窦未开,用手遮着口,小声提醒徐文嗣。 “我、我只是目送她而已。” 徐文嗣造了个大红脸,连同耳朵根儿、脖子根儿都跟着红起来。 …… 从博画斋出来登车后的张惠通一直抱着那装画的盒子,背靠在车厢上,一副怏怏的神色发呆。 “姑娘?” 婢女双儿小声唤了句,见张惠通一双明眸似漾着水般,秀眉微蹙,猜不透她为何突然愁容满面。 “姑娘可是心疼那副画?要不叫车马转回去,咱们多赔些银子不让给他,也不是不行。” “不——” 张惠通回过神,又别过脸去忍住了噙着的泪。 “内位郎君就是雨夜搭救母亲的徐郎君,我让给他是还他人情,份属应该,千万别回去。” ‘怪不得姑娘让的如此侃快’双儿心想着点了点头。 “那姑娘怎么不高兴了?” 张惠通垂眸看了眼怀里装画的盒子,暗暗地叹了口气。 她其实对订了亲的林公子并无感情。 最后一次与林遥见面时张惠通才六岁,如今林遥什么模样,是何性情,与她投不投缘,竟一概不知。 只是两家父亲同朝为官,又曾是同科,长辈们便说他俩是门当户对,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而且自定亲后也一年多了,林遥从未登门找借口探她,连张惠通病了,他也没送过什么慰礼来聊表体贴。 就连张夫人都偶尔埋怨两句林遥不懂情趣。 定了亲的两家走动频繁些也不碍礼数,外人看着也不会说三道四。 张惠通也猜过,恐怕林遥也是难违父母之命才不得不应下亲事,所以对她并不挂念。 方才在画斋时,张惠通忽觉自己已对徐郎君芳心暗动,又联想起自己早已订了亲,不久将嫁为人妇,这才伤感起来。 她又怕双儿乱猜,回禀给母亲,便哄她说:“我是担心再找不到比春日嬉乐图更好的。” “姑娘别担心,好画有的是,不差这一幅。” 张惠通再不言语,望向窗纱外热闹的街市,想起一句诗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可即使她没有定亲,张夫人也是瞧不上徐文嗣的。 张惠通心想‘他们俩真是无缘又无分,何必再自寻烦恼呢’。 第271章 还君明珠双泪垂 阿元自那日知道未来将远嫁云南,躲去花丛偷偷哭了一场后便心情郁郁。 本来她是想跟父母发一通脾气的。 奈何宴后母亲身体不太好,她哪好意思再耍性子胡闹,只将自己关在栖霞苑生了两日闷气,连澈儿来找她玩她也不想理。 可独处那两日她也想通了,都是微生家的错,如果不是微生家求娶,陛下怎会指婚。 父母再爱自己也不敢违抗圣意,所以要生气也该朝微生家生气才对。 故一早上给太妃请安过后,阿元便去了虫鸣居。 “母亲,病好些了吗?” 徐慕欢本就无大碍,就是操持宴会累着了没精神,躺两日就恢复如初了。 她有心偷闲,想着有程娘子和两个姑娘帮衬,便全都撒手交给她们管去,自己再托懒两日未尝不可。 这会子怕女儿担心,实话说道:“母亲好多了。” 阿元端详着徐慕欢的脸,点着头说:“看脸色母亲是好多了。” 慕欢爱怜的望着她,伸手去捋顺阿元额前的绒发。 “可你怎么看着瘦了呢,是又不肯好好吃饭了吗?” 徐慕欢不知芳菲泄露了天机,也不知阿元这几日的小心思。 阿元话到口边却没说,眸子略一低垂,心想‘算了,既是指婚,就是无可奈何的事儿,提起来闹一场,又要拖累母亲的身体了。’ “可能是我长个子了吧。” 她换了一副笑眯眯的神态。 “舅舅今日来家里了,这会子正在书房同你父亲说话呢,一会子让他带你去买画怎么样?” 徐慕欢惦记着前阵子女儿说喜欢上朱瑾的画,她忙着宴会,俞珩忙于公务,没人带她去买,赶巧徐文嗣来了,正是带她去的好人选。 且外头天气正好,带她出去转转、散闷儿,她也高兴些。 “好呀,我现在就去找舅舅。” 阿元出了虫鸣居,高兴地往书房跑去。 徐文嗣几户不登王府的门,但听闻徐慕欢病了,赶紧来探望,见她确实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徐文嗣虽是舅舅,但就比阿元大五六岁,两人倒是能玩到一起去。 俞珩正跟徐文嗣闲聊,一歪头便看见门口一对双螺髻在探头探脑,头上的珠花折射着阳光在墙壁上晃出五彩斑斓的光斑来,他猜到是阿元跑了出来。 俞珩清了清嗓子说:“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是哪个小人儿在门口偷听,还不现身。” 阿元知道父亲发现了自己,跳进门槛,笑着扑进了俞珩怀里。 “你怎么溜出来了?” 外书房在二门外,用来待外客、男宾,女眷平日非特殊情况是不会来的。 “母亲说舅舅来了,想让舅舅带我去买画。” “你又喜欢上谁的画了?” 俞珩见女儿头上的簪子有些松动了,伸手帮她正了下,顺势兜了把她的下颌。 “朱瑾,生日时芳菲送了我一幅他画的冬日垂钓图,我听说还有一副春日嬉乐图在博画斋,父亲大人也没空带女儿去。” 她说着还撅起嘴来,一只手摆弄着颈子上戴着的金项圈。 “舅舅来了,正好可以带我去。” “可以去,但是得回去让奶娘给穿件披风。” 小孩子性急,听说能去便着急要走,便哼唧着不想再回内院去穿衣服。 “都过了芒种,天气很暖和了,不用穿的。” 俞珩领着她往外走,吩咐跟过来的远黛,说:“你快回去将姐儿的披风和浅露拿来。” 又蹲身跟女儿讲:“你先跟舅舅去马车上等着,远黛拿了东西来再走,听话好不好?” 俞珩将女儿交给徐文嗣,说自己一会儿还要去趟衙门,就拜托他照看孩子。 “姐夫放心,我带阿元去买完画就送回来。” 博画斋离弘文书肆很近,那一条街上全是卖书画、文玩之类的铺子,徐文嗣不痴迷字画,故去书肆时顺带进去逛过两回而已,也只知道是京中买卖字画的商号中较出名的一家。 阿元也不是很喜欢字画,但她有个毛病,什么东西一双一对或是成套的,她都要收集了来。 比如之前太子殿下送过她字帖,她听说这版字帖共有七套,殿下只送了她其中的五套,她便想讲另两个也得了来。 可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后来还是太子殿下听说后,特地找了另两套来送她。 “掌柜,请问有朱瑾的春日嬉乐图吗?” “有是有。” 掌柜面露难色,瞥了眼小二正在装盒的画,拱手说:“但已经卖出去了。” “买画的姑娘正坐在那喝茶呢,郎君迟了一步。” 舅甥二人一齐朝掌柜比划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一身鹅黄色褙子、萃青裙子,挑起帷帽的姑娘坐在那喝茶。 竟然是张小姐,徐文嗣心里扑通一下。 像是熟透的果子从树上跌落,掉进水里激起的声响,又像是幼鹿在林子里贪玩,跃溪时踩踏水花的动静。 “舅舅,要不我们去跟她商量下,看看能不能把画让给我们。” 徐文嗣还有些怔愣,就被阿元拉着往张惠通那边去了。 “姐姐,掌柜说你买了朱瑾的春日嬉乐图,是吗?” 张惠通不认识俞明鸾,但认出了徐文嗣,忙撂了茶碗,起身给他福了福身子。 这会子发怔的徐文嗣才缓过神来,忙还礼。 “令堂身体如何?” “家母恢复的不错。谢郎君惦念。” 她烧饼圆儿的粉面微颔,杏目明眸犹犹豫豫地回望。 “小姐来买画吗?” “嗯,一个、一个挚友的父亲过寿,老人家喜欢字画,我特来选些做寿礼。” 张惠通没说实话。 其实不是什么挚友,是与她定亲的林遥,他父亲林文海要过寿。 张惠通很通书画,故张夫人特让她亲自来挑选,亲家知道了也算是一片情意。 “舅舅你跟这位娘子认识呀。” “——不认识” 徐文嗣怕给张惠通惹来麻烦,忙矢口否认,“只是一面之缘而已。” “那姐姐能把画让给我们吗?” 阿元扥了扥徐文嗣的手,小声地问。 张惠通突然笑了,露出浅浅的梨涡来,看在徐文嗣眼里是那样的楚楚动人。 “姐姐笑什么?” “我笑你叫他舅舅,却叫我姐姐。” 明明是年岁相仿的两个人,竟然叫出两个辈分来。 阿元也笑了,露出两个大大的酒窝来,“我这舅舅年岁是小了点。” 张惠通想起自己还欠徐文嗣一个人情,不好拒绝恩人,故并无迟疑,吩咐了丫鬟说:“那副春日嬉乐图就让给这位姑娘,我们另选一副别的。” “多谢姑娘。” 张惠通怯怯地还礼,再无别话,放下帷帽便离去了。 “舅舅——” 张惠通都走远不见人影了,徐文嗣还朝着人家去的方向愣神,阿元扯了扯他的袖子唤了声。 “舅舅,非礼勿视,你不能这样盯着人家姑娘看。” 阿元到底情窦未开,用手遮着口,小声提醒徐文嗣。 “我、我只是目送她而已。” 徐文嗣造了个大红脸,连同耳朵根儿、脖子根儿都跟着红起来。 …… 从博画斋出来登车后的张惠通一直抱着那装画的盒子,背靠在车厢上,一副怏怏的神色发呆。 “姑娘?” 婢女双儿小声唤了句,见张惠通一双明眸似漾着水般,秀眉微蹙,猜不透她为何突然愁容满面。 “姑娘可是心疼那副画?要不叫车马转回去,咱们多赔些银子不让给他,也不是不行。” “不——” 张惠通回过神,又别过脸去忍住了噙着的泪。 “内位郎君就是雨夜搭救母亲的徐郎君,我让给他是还他人情,份属应该,千万别回去。” ‘怪不得姑娘让的如此侃快’双儿心想着点了点头。 “那姑娘怎么不高兴了?” 张惠通垂眸看了眼怀里装画的盒子,暗暗地叹了口气。 她其实对订了亲的林公子并无感情。 最后一次与林遥见面时张惠通才六岁,如今林遥什么模样,是何性情,与她投不投缘,竟一概不知。 只是两家父亲同朝为官,又曾是同科,长辈们便说他俩是门当户对,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而且自定亲后也一年多了,林遥从未登门找借口探她,连张惠通病了,他也没送过什么慰礼来聊表体贴。 就连张夫人都偶尔埋怨两句林遥不懂情趣。 定了亲的两家走动频繁些也不碍礼数,外人看着也不会说三道四。 张惠通也猜过,恐怕林遥也是难违父母之命才不得不应下亲事,所以对她并不挂念。 方才在画斋时,张惠通忽觉自己已对徐郎君芳心暗动,又联想起自己早已订了亲,不久将嫁为人妇,这才伤感起来。 她又怕双儿乱猜,回禀给母亲,便哄她说:“我是担心再找不到比春日嬉乐图更好的。” “姑娘别担心,好画有的是,不差这一幅。” 张惠通再不言语,望向窗纱外热闹的街市,想起一句诗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可即使她没有定亲,张夫人也是瞧不上徐文嗣的。 张惠通心想‘他们俩真是无缘又无分,何必再自寻烦恼呢’。 第272章 一坛子糖醋 “我不跟他过了,我要收拾东西回明州去!” 刚才还伏在床上哭得一抽一啼的人猛地坐起来,用帕子抹了把脸上的泪,殊不知她那一张小瓜子面早就哭花了。 徐慕欢看着妹妹心里五味杂陈,又看看手里内个绣荷包有点子熟悉,但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一点儿线索也想不起来。 她只能挨徐慕礼坐了,劝她说:“你别冲动呀,好歹等他回来,问问这东西是哪个娘子给的。” “哪个女人给的不一样” 讲着讲着她又哭起来,双手捧着帕子捂脸,看的人直心疼。 “万一是误会呢,你这问也不问的。” 慕欢摩挲她的背,生怕哭坏了,给她道恼,“要不我去问他,问问怎么回事,若真是他背着你跟别的混账老婆的留情之物,我就、我就把这东西摔他脸上去,然后咱再不理他。” 徐慕礼像是吐苦水般,边泣边说:“我体谅他早出晚归的不容易,向来公务繁忙,平日里家中大小事都不敢烦他,如今看来,谁知道他忙什么去了,八成出去会小老婆,还留下这不正经的东西,今日叫我翻了出来,还我当他一心一意是个专情人。” “我倒是个傻子,信他往日那些个甜言蜜语。” 越说越来气,越想越来气。 若肖彦松一开始就是个朝秦暮楚、朝三暮四的人,徐慕礼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可他一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架势,多年来海誓山盟一遍遍的说,都以为他是个最专情、痴情的,谁想翻出这劳什子,可不是要把人活活气死。 中屋里正劝着,结香急忙忙进来,福了福身子说:“王妃,王爷请您去一趟内书房,说是肖大人来了。” 徐慕礼这会儿听不得一个肖字,复又扑倒在床上哭起来。 徐慕欢给结香使了使眼色,让她照顾好徐慕礼,自己拿起那个惹祸的绣荷包往外去了。 已是黄昏将入夜,这个时节天长,其实已酉时过半,王府陆续掌灯。 肖彦松这会子也是急的一脑门子汗,用松柏青的帕子抹了两把额头。 俞珩看了肖彦松拿给他的信,上面统共一句话“吾决意去,不必寻”。 读起来倒十分决绝。 “家里的丫鬟说三妹在府上,可在?” 留这封决绝信的人确实在,还在里头哭呢,俞珩点了下头,问道:“妹夫,你干什么事儿了惹的三妹妹气成这样。” “我也不知道啊” 肖彦松无辜又惊慌,一摊手。 “我一早就去衙门里,忙到现在才回来,午饭都没吃。” 俞珩皱起了眉,刚才他回虫鸣居时见着徐慕礼了,哭得呼天抢地,要死要活的,一副过不下去的架势。 正说着,徐慕欢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绣荷包。 这一路脚步声风,热得她直打扇子,一张芙蓉面上秀眉拧着,进门后就打量着肖彦松。 “肖大人可认识此物?” 徐慕欢将绣荷包放在案上。 肖彦松看了两眼答道:“这不是女子用的荷包吗?” “这荷包可不是女人平时用的,上头绣的是鸳鸯戏水,还镌了百年好合、爱久弥新两句话,这是赠情郎时定情、留情用的” “唉呀!” 肖彦松叹了口气,有点急躁地拍腿说:“管它作甚,三妹呢?请她出来我想问问怎么留下这一封信就离家去了。” 肖彦松可是个沉稳的人,连俞珩跟他同窗、同僚这么多年,也未见他沉不住气过。 “不解释清楚,礼儿才不会出来见你” 徐慕欢用扇子点了下那绣荷包。 “这荷包是从你要清洗的衣裳里掉出来的。” “慕礼说这根本不是她的东西,谁知道是哪个女子送你,你藏起来定情的,她这才气的跑我家来,若不是我劝她给你解释的机会,她这会子都驾车出城门回明州了。” “——可、可我也不认识啊!” 肖彦松这回彻底懵了,拿着那绣荷包满脸官司。 “这真不是我的!” “家里头能进内房的就那么几个人,不是慕礼的,也不是丫鬟们的,也不是你的,合着你们家闹贼不丢东西,反而往里送东西啊!” “还专送这种情情爱爱的东西。” 俞珩瞧着肖彦松不像撒谎的样子,他若真是有外室,又怎会对徐慕礼如此上心,急的满头大汗地跑来求见她。 他起身劝两人说:“我觉得这事儿有蹊跷。” “要不这样,今天三妹就留在府上住一晚,妹夫也别着急,今晚呢,娘子劝劝三妹,你呢回去从长计议,如何?” 不这样还能怎样。 肖彦松既说不认识此物,犹如堂上犯人不认赃。 她又不能打板子上夹棍,刑讯逼供,已入僵局呗。 徐慕欢得了俞珩给的台阶,就劲儿下了,说:“就这样吧。” 拿起那绣荷包回虫鸣居去了。 徐慕欢一进院子,小山子便迎上来报信儿,“王妃,月蔷姐姐回来了。” 杜月蔷今日去看宅子了。 自从上次她把要跟崔护成亲的喜事儿跟徐慕欢说了后,慕欢便在京中踅摸合适的房子,想买下来送给她做嫁妆。 这样她跟崔护在京中落脚也便宜。 前些日子寻得了一个不错的,离王府近,又敞亮,价格也合适,慕欢让月蔷今日抽空去看看,若是满意她就付钱成交。 可这会子徐慕欢也没心思听月蔷说宅子的事儿,里头还一个哭的正厉害呢。 “他说这东西不是他的” 慕欢回来后将绣荷包扔在了桌上。 “我瞧着他也不像说假话。” “他那架势十分着急,若是对你有二心、另结新欢,哪会急成那样,巴不得把外头的就劲儿领回来,他急的连官服都没换就骑马跑来了。” 徐慕礼这会子也哭累了,只伏在床上,双目愣愣地发呆。 “是不是你房里丫头的东西,又不敢承认。” “眉生已嫁了人,另两个丫头也到年纪早配了,有这东西有什么不敢认的,又不是绣春囊。” 月蔷换了衣裳奉茶进来,见桌上扔着的绣荷包眼熟,就多看了两眼。 “欸,这东西不是大姐儿的嫁妆吗?” “什么!” 两姐妹异口同声的问。 月蔷被问的一愣,支支吾吾的说:“是大姐儿的嫁妆吧,我记得嫁妆里有一套六个这样的绣荷包,其中一个就是鸳鸯戏水,我还记得夫人说过,这样的东西放嫁妆里不能空着,打包时还往里塞了两枚钱呢。” 月蔷一下子全都记起来,说:“对了,如果记的没错,荷包里应该还绣着一个大胖娃娃。” 徐慕欢赶紧把绣荷包翻了过来,里头果然绣着一个小婴儿。 月蔷笑着说:“是它了,夫人当时就说,这荷包肚子里头有娃娃,讨得就是这个吉利。” “大姐嫁妆里的东西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徐慕礼扶着头懵了,她怎么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大姐送她的。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官司总算是解开了。 “你当时在徽州陪她住了那么久,后来在西川嫁人时嫁妆也是大姐给准备的,说不准这东西就是压箱底,讨吉利时扔进去的。” “也许不知怎么从包裹里滑了出来,落在那脏衣服堆儿里,你就赖上妹夫了。” “那眉生怎么不认识?” “眉生那会子是我的婢女,大姐儿的嫁妆她也没插手,月蔷还在母亲房里伺候,自是认得。” 这回轮到徐慕礼害怕了,她咬着手指尖儿一后背的冷汗。 “这可怎么办呀,怎么收场啊。” 徐慕欢被气笑了,这一对糊涂蛋的夫妻。 “你先别声张,回去跟他道个歉,再讨讨饶,撒娇卖个好儿,他还能真气你不成。” 徐慕欢叫来小山子,让她快去内书房看看肖大人走了没。 没一会儿小山子跑回来,喘着气说:“肖大人没走,王爷留他用晚饭,两人这会子在花厅呢。” 肖彦松心气儿不顺,被俞珩灌了两杯有些醉意,倒也不至于失态。 俞珩让小厮备车马送肖彦松回去,他来时骑的马,怕喝了酒行路不安全。 肖彦松出门时迎了风,这点子酒意倒被吹淡了不少,脚步也稳多了。 只是他没想到,徐慕礼也在车上。 她双目哭得微肿,眼睑像是晕了胭脂般呈晚霞色,不好意思的瞟了肖彦松两眼。 “三妹——” 徐慕礼忙掩了他的嘴,怯怯地说:“回家再解释,现在隔墙有耳。” 一回了家,徐慕礼知道少不了一场闹,怕丫鬟们看着笑话,便将人都撵了出去,上夜的也没留。 “到底怎么回事啊?” 徐慕礼坐在妆镜前拆了斗篷,先是没吭声。 “那东西根本不是我的,我也不知道那是谁的。” 肖彦松这会子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她背后走来走去,又气又急,觉得自己受了诬赖陷害,但他又不善口舌,翻来覆去这两句话嘟囔。 “你到底信不信我?” 他俯身扶着慕礼的肩,扳过她的身子问。 徐慕礼欲言又止的看着肖彦松,平日里的厉害劲儿全没了,蔫的像是个瘟鸡崽子。 “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 “要不是月蔷认出来,我也记不得那东西是大姐嫁妆里的,成婚这么多年了,谁还记得它呀。” “你大姐的?” 肖彦松眉拧的更重了,“你大姐的怎么在咱家?” “可能是我结婚时她备嫁妆,讨吉利塞到哪个包裹里的。” “真是害惨了我!” 肖彦松坐到一旁的椅子里,忙叨出一头汗来,想摸出帕子擦擦,却发现已经脏了。 徐慕礼赶紧上前,拿了自己的帕子帮他拭了拭汗。 肖彦松气怒未消,酒气也上了点头,起身不愿让徐慕礼帮他更衣,解了袍子扔在衣架子上,往内书房去歇着了。 …… 肖彦松赌气在书房里安置,可那床上褥子太薄,硌的他躺不住,翻腾几下就爬起来点灯找书看,心想困极了也就睡了,这一夜先囫囵混过去。 刚点了灯,看了两行不到,书房的门就开了。 徐慕礼拿着烛盏进了来。 她换了衣裳也洗了脸,这会子一身水色衣裙,泪痕和花了的妆也没了。 素净着一张脸,泪洗过的眼睛清亮亮的。 没绾好的头发顺垂着,衬得她一张小瓜子面愈发巴掌大小。 她挨着肖彦松跪坐下来,肖彦松仍赌气的转过身,给她个后背,在那假意看书,实际上一个字都没读进去。 “别生气了,不是说过不生过夜气嘛。” “娘子回去吧” 他淡淡的回了句。 “夫君要夜读,我陪着就是,就像从前那样。” 徐慕礼自知惹恼了他,小意温柔的挽回。 “娘子都撇家去了,一句解释都不听我的,我是哪门子夫君。” “哥哥——” 徐慕礼使出杀手锏,扑着抱住他的腰身撒娇道。 她也是多少年没这么叫过肖彦松了,刚成亲那会子她还总叫呢,更不要提成亲前她也总是肖家哥哥、肖家哥哥的叫。 肖彦松身上一僵。 “我心里极在意你,这才一时糊涂,想你也不是不能纳妾的人,若有杂念犯不上用那劳什子,谅解我这份关心则乱吧。” 肖彦松回头看了她一眼,见那盈盈秋波、款款深情,再加上她诉了这一番衷肠,也就心软了。 “我哭肿了眼很难看吧。” 徐慕礼是故意撩他,来之前她照过镜子,一点不难看,反而哭过后清楚可怜。 “不难看” 肖彦松擎了她的下颌,挪近了案上的烛台,细细的端详了。 “都说灯下赏美人,古人诚我不欺。” 慕礼端着那烛台起身,莲步轻挪了两下。 她本是柳腰削肩膀的苗条身段,配这一身水色裙子更显婀娜体态。 复又缓缓回身,拉扯了他的衣袖说:“哥哥何不回去慢慢赏。” 玉簟银床春梦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檀郎娇女翻云雨,锦帐遮掩无限情。 第273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五月下旬,下了几场绵绵的雨后气温骤升,一入六月,暑天特有的热便显现出威力来。 然而卓府书房内,气氛却寒如隆冬三九。 此时距离京中热议的御殿儒生辩斗火耗已过去一月有余。 “孙学思真是个废物,竟比不过几个学生,他也配在太学里混。” 卓威狂摇着扇子,因气急败坏已有失儒雅风度。 他撩起大袖,露出象牙白的中单袖口,因坐时双腿敞的很开,露出一条穿着月白色绸袴的腿。 另两个立在书房里耷拉着脑袋的官员一个是林文海,还一个是张百龄。 虽然书房里搁着冰鉴,但又热又怕的二人不停地用手帕子抹去额上的汗滴。 面对盛怒的卓威,张百龄和林文海未发一声。 他俩生怕卓威这个爆起的火星子会点燃卓淇这一桶火药,将他二人炸的粉身碎骨。 一直都是卓威在说话,或骂孙学思那几个腐儒是废物,或骂张、林文海两人无能,而卓淇则默然地立在案前练字。 他虽上了年纪,须发花白,但气宇豪不衰颓。 即使夏日炎炎,他素色冰绸的单衫、帽子仍穿戴整齐,腰间的玉板带一丝不苟。 “父亲,要不再安排一场?” 卓威觉得那日殿上输的实在惨,如果再来一回,他一定亲自选最能骂的上殿,一雪前耻。 “火耗归公的方策已出,虽然朝中诸位大人持有不同的看法,但陛下已拿定主意,圣旨可不悔改,圣意更不能违逆。” 卓淇仍施施然,他晾干自己刚写完的字,慢悠悠的答道。 “父亲也赞同火耗归公?” 卓威更沉不住气了。 连林文海和张百龄听了卓淇的话都面面相觑。 一旦火耗归公,设官衙监管铸银之事,无异于关上一扇通往金山银山的捷径。 当初又有多少官员因支持卓淇提出的火耗归私、铸银权私化才投靠和追随卓家。 就算是卓淇捞够了,下面指着火耗发财,还没搂够的官员也不答应。 “我赞不赞同只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陛下心意已决。” 卓淇撂了笔,坐下饮茶。 “陛下在殿上赞许了丛怀安那几个提出火耗归公、肃贪、铸银权公有制的儒生,言辞溢美,我劝诸位大人还是不要此时去触怒龙颜。” 这番话说的张百龄和林文海汗流的更凶了。 卓威已腿骨生刺般欲立。 卓淇忙摆了摆手让他仨稍安勿躁。 “陛下下一步要将火耗归公的法案在两江地区实施,再推广全国,身为臣子,一定要顺圣意,遵上旨。” 卓淇捋须,看着张、林两人吩咐道:“你们要对火耗的相关方策尽心竭力才对。” “要让两江官员领会火耗归公的深意,并传达给百姓,以促成法案的成功实施,这样后续才能推广全国嘛。” 张百龄和林文海好像是明白了。 若两江推行火耗归公的过程不成功,那卓相就有理由进谏阻止新政,陛下也不得不纳谏。 那时火耗归公就算辩赢百场、千场也不得不停下来。 卓淇怕张百龄和林文海听不十分透彻。 他端起茶碗,斜着眼,轻又快地瞥了下二人,只这一眼,卓淇心中的奸、滑、阴、伪淋漓尽现。 “荀子有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陛下宽仁爱民,最在意的不过民意二字。” “百姓对火耗归公的呼声才是陛下最在意的,诸臣之言不过是参考,三五浅薄儒生更是表演,火耗归公、铸银权官府回收这些方策法案最终能否推行,最后还是要看两江的民意。” 卓淇话里揣着的话,这回不仅张、林二人明白了,卓威也明白了,他脸上复又浮现得意神色。 “父亲,明日我便上道折子,请求陛下让张、林两位大人督办两江火耗新政。” 卓淇因卓威这句话有些不悦了。 他少有的露出警告的眼神,吓得卓威立马恭谨的坐好,也不敢再舞那扇子。 “派谁去,遣谁督办,陛下自有圣裁。” “你不过是户部的尚书,也只能将旨意传达给两江的相关官员,督促他们尽职尽责罢了。” 卓淇明白得很,俞珩、吴不知都在,岂轮得上张、林二人靠前? 卓威若不知避嫌,此时还敢上奏,岂不是将私心昭然于天下,给皇帝斥责的由头。 “是,儿子思虑不周。” 卓淇的怒意虽凛,但只一霎就收了,此刻又悠然的捋须。 “两江的官员——” 他嘴里念叨了几遍。 “尤其是江南,自古富庶繁华之地,多少官员挤破头要去。” 林文海听明白卓淇这层话的意思了。 既是油水大的地方,吏部尚书贾璜派官时必谨慎量度,恐十之八九都是追随他或是他的心腹。 林文海忙拜道:“下官明日就去贾府拜见,了解两江官员情况,以便日后辅佐陛下推行新政出力。” 卓淇虽满意地点了点头,但心里不甘地暗暗感慨‘还是不到时候,卓家看似盛势已极,却还是丢不开贾家这条拐棍,不得不说,贾璜这个贾家唯一出息的子弟,已成为贾氏支撑的柱石了。’ “威儿,暑热天气你母亲身体不好,这几日还与我念叨着想盼儿了,你也亲自去接妹妹回家来,陪陪你母亲。” 卓盼是贾璜的夫人,虽不十分受宠,也并非在贾家说一不二,可也是两家的桥梁。 既是大战在即,又到了卓、贾两家互通之时,怎少了卓盼这座桥来发挥用途呢。 “是,儿子明天就去接小妹回家。” …… 卓家的内宅总透露着看不透又解释不清的古怪。 卓威的现任夫人名叫贾玲珑。 她比卓威小二十几岁,嫁进府里三年才刚满二十一岁,是填房娘子。 卓威的第一任娘子是贾玲珑的姐姐,也是贾家的嫡长女贾玉珠。 可惜她寿不长,四年前因恶疾而终。 贾玲珑是庶女,还不是嫡妻抚养大的,本来不可能嫁给卓威做正妻。 但贾玉珠病亡后一来贾家再无适龄未嫁女能联姻,二来她长得不错,又擅逢迎,卓威相中后便定了她。 贾玲珑一进门便得了掌家大权,在她之前是贾玉珠掌家,而在贾玉珠未过门之前是府里一个姓曹的嬷嬷管家,期间卓温娇长大后便接替了曹嬷嬷,直到她嫁出去才卸权。 而卓相的嫡妻、当今太后的妹子——贾合璧,似乎从未管过内宅事。 这是第一件古怪的事。 哪怕是寻常人家,正妻哪怕不受宠爱也不至于如此。 何况贾夫人也并非遭受冷落。 卓家的子女皆由贾夫人所出,除早殇的幼子和二女,身下还有卓威、卓温娇、卓盼。 府里是有两个姨娘,可都是贾夫人娘家带来的婢女,几乎不见卓淇有过宠爱。 这两个姨娘还是贾夫人做主封的。 见过贾夫人年轻时容颜的仆从都说,她是个美丽又风情的女子,毫不逊色于早年艳冠后宫的姐姐贾太后。 难道是因为她痴心于悟道? 贾夫人不喜锦衣霓裳,常着素净道袍,呈坤道打扮,还有个法号叫净尘。 贾玲珑甚至猜过,也许是贾夫人有心出家,却又迫不得已嫁人,所以才如此清心寡欲。 第二件古怪的事儿便是贾夫人的疏离。 贾玲珑来之前就听说贾夫人有洁癖,不轻易叫人进她屋子,也不喜与人交往。 她对待外客、亲戚、夫君冷淡就算了,连自己所出子女也冷淡至极。 不止贾玲珑,连贾玉珠都没见过贾夫人跟卓淇同案而食过。 第三件古怪的事儿便是贾夫人从不离开倦云斋,亦或是不被准许。 她的院子又整洁又漂亮,像一个金笼子,将她这朵冷且艳的水仙圈在里头,无论盛放还是枯萎。 她又像一尊被请进卓府的玉佛,每日被供奉在倦云斋。 这府里的上上下下都恭敬、礼遇她,却每个人与她都仙凡殊途,终究无法亲近。 这些古怪没人能参得透。 偌大的卓府内恐怕也只有卓淇自己明白其中奥秘了。 第274章 (番外)却下水晶帘 贾宜卿虽也享受过万千宠爱在一身的风光,可俞文炎终归短寿,驾崩的早。 她孀居在宁寿宫做太后时也不过三十五六岁,青春虽算不上,可怎么也算不得油尽灯枯、人老珠黄。 那会子俞铠刚登基,一个病弱的少年天子罢了,全仰仗着她这个颇有头脑和手腕的母亲,以及在朝野初现峥嵘的外戚。 贾宜卿尝到了无上权力带来的满足,当然也少不了空虚。 毕竟欲壑难填。 人们总是在拥有遍身绮罗、满头珠翠、山珍海味后开始追求精神上的慰藉,当然这慰藉也不止是学问、名声,还有最为原始的灵魂陪伴。 最开始帮贾宜卿物色男宠的是罗通。 他一个太监能有什么见识,找来的都是一些俊俏的假太监。 可这些假太监就跟宫里那些空有脸蛋儿又没脑子的妃嫔差不多,三夜五夕后就令人生腻。 这些假太监下场好的是成了真太监,下场差的就提前下了地狱。 后来帮贾宜卿物色男宠的变成了她的女儿明宪长公主。 到底长公主比罗通的眼光要强些,男宠从俊俏的假太监变成了俊俏的穷书生、酸门客,说得好听点就是白衣客卿。 这些人懂些经史子集,会些诗词歌赋,除了肉体的和鸣,精神上也能聊以安慰。 可欲壑难填啊。 日子久了,贾宜卿觉得那些白衣客卿也太俗了,入不得她的法眼了。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贾宜卿开始觉得卓淇就很不错。 卓淇是进士出身,虽年近四十,但其儒雅、学问、风度,满朝文武几个能敌得上,更别提那些嘴上毛都没长齐的半大小伙子。 而且他心思沉静,虽是伪君子,可架不住伪装的一副好面孔,颇有清流之士的风采。 最重要的,他们是盟友。 若卓淇为裙下之臣,任由贾宜卿驱使,岂用担心卓家另有二心,将来反客为主。 那日,刚刚立冬罢,十月初的天气,已现冬日的寒威。 贾宜卿第一次夜召卓淇入宫,以商议要事为借口,与他单独见面。 他来了,跪坐在宁寿宫的万寿殿,袍服冠戴,一派严整。 卓淇穿戴的俨然整齐,可殿内却狎昵不羁。 那炉里熏的是蜜梨味的帐中香,最是风情; 那案上摆的是罩了银红色软烟罗的暗灯,却下的是水晶帘,一派红烛昏罗帐的旖旎光景; 来人未着深衣,而是一身卖弄风情的象牙白襦裙,诃子勾勒着她丰盈熟韵的身体。 “太后” 贾宜卿浅笑了下。 “又没有外人,相爷何必如此拘礼。” 卓淇只觉得贾太后语气有些轻浮,略一皱眉但未动声色。 卓淇此刻未曾料到贾宜卿是觊觎自己,他早有耳闻太后在宫里养男宠,心里只猜太后八成内室有男宠在幽会,故这副轻佻打扮,还没来得及梳妆整理。 “我少时听过一个故事” 贾宜卿给自己斟了杯淡酒,一饮而尽。 “说那偷了药的嫦娥在奔月后经常哭泣悔恨,我不解,为何做了神仙还不快乐,还要哭泣呢?” 贾宜卿用装醉的眼神,朦朦胧胧的望向卓淇,打算勾搭他。 可惜卓淇没有看贾宜卿,只是垂眸,规矩的望向桌角。 贾宜卿更甚一步,她手肘交叠放浪地撑在案上,语气更显寂寞地说:“原来那嫦娥离开了心爱的少年,连住的地方都成广寒宫了。” “可见没了爱的人,即使做了长生不老的神仙也孤独、无趣的很,何况我是个凡胎肉体的人。” 卓淇霎时了然,贾宜卿在自荐枕席。 “太后的众多内侍伺候地不尽心吗?” 卓淇虽是个伪君子,但经受三纲五常、孔圣孟仁的教诲,是个十足的儒生,最看重女子气节。 贾宜卿这般轻佻,他是看不上的,反而像贾合璧那般烈性的,倒是正中他下怀。 “唉,知己一个也难求呀。” 贾宜卿又饮了一杯。 卓淇面前那杯酒仍纹丝未动。 “卓相可是我的知己?” 卓淇浅笑,摇头说:“太后,我是您的臣。” 这话拒绝意思很明显了,贾宜卿心里一霎羞愤。 合着她堂堂太后,拥有无上权力的太后,在表达了自己的欣赏之情后,竟遭到了拒绝。 卓淇——他可真不识抬举! 可他们是盟友,不能翻脸。 贾宜卿脸上的冷变作三分嘲意,笑着问,“卓相就没有孤独的时刻?” “我听说卓相与夫人分居日久,难道金屋另藏娇?所以才不会孤独。” 贾宜卿心想‘如果卓淇此时与她哭诉自己不举、不能,或许她还能带着七分同情原谅他方才的拒绝。’ 可卓淇没有,反而在提起合璧时,他温和的脸一霎僵冷。 仿佛层层面具下内个阴鸷阎罗被放了出来。 “我与夫人好着呢,太后若无要事,臣且告退。” “你二人是真好还是假好,我会不知道。” 贾宜卿的冷笑让立在水晶帘前的卓淇住了脚步。 “你那夫人心里就算给俞文炎留有一席之地,也不会给你,为了敷衍你生了阿娇之后,还有房事吗?” “你进的去她的屋子吗?” 也许是因为被拒绝,心生羞愤,贾宜卿故意说了这番羞辱的话来。 也许纯粹因为嫉妒,毕竟贾合璧能引诱得了俞文炎,她却未能引诱得了卓淇。 她不甘心输给妹妹。 卓淇被激怒了。 贾合璧入宫私会俞文炎,还生下两个孩子,这么大的绿帽子卓淇都能忍,是因为卓淇私德有亏在先。 当初是他为了阻止合璧入宫,与贾宜卿合谋用下流手段**了她。 可两人的仇也算结清了吧。 为何他能忍这天底下男人都忍不了的事情,贾合璧就是不肯原谅他的过错。 这根本不公平。 卓淇手攥着那珠帘,心中犹如怒江翻腾。 贾宜卿即使只能看见他挺拔的背,也感觉得到卓淇的盛怒。 “臣在刚刚想明白了,现在就回家去,必须与夫人多生几个,才能打消这莫名的流言。” 卓淇去了,只留下一帘晃动的水晶。 贾宜卿又给自己斟了杯酒,自言自语道:“真是情场失意,朝堂得意” 看来因为得了无边的权势,她注定要失去一些俗世欢爱。 谁让圣人都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呢。 …… “夫人,二更天了,您歇着吧,这经明日再念也不迟。” 婢女静娘来劝坐在小佛堂里诵经的贾合璧。 只见坐在蒲团上的人身着素白缁衣,梳着螺子髻,长白的纱覆住发髻披满纤弱的背。 在外人眼中,即使贾合璧不施粉黛,俗家弟子打扮,却一点都不像姑子。 她纤巧的瓜子面,不点而红的朱唇,不敷胜雪的肤色,云轻柳弱的姿态,反倒像风月小说里那些专化作修道、出家人而大张艳帜的假尼姑。 她手中的木鱼停了,诵了一天的经,此刻十分乏倦,只点了下头说:“那就歇息吧——” 话音刚落,倦云斋的门哐的一声被推开。 主仆惊惧地回头看去,卓淇如同修罗般站在风口处。 “姑、姑爷” 静娘觉得气氛不对,磕磕巴巴地朝卓淇福了下身子。 在府中仆从眼中,相爷是从不强迫娘子的。 虽然也没人知道为何夫人郁郁寡欢,为何他二人夫妻不睦。 “滚出去!” 贾合璧不管卓淇大晚上要来做什么,她都不想见到他,故厉声喝道。 “静娘,你没听到夫人让你滚出去吗?” 卓淇像一只道行高深的妖。 携风卷云而来,在那晦明交接处脱下伪善的人形,露出他豺狼虎豹的禽兽心,修罗恶刹面貌的真身来。 静娘虽是陪嫁,可她也怕卓淇,战战兢兢的望了眼贾合璧。 “姑、姑娘” 静娘一害怕就犯起了磕巴的毛病。 “你想做什么?” 贾合璧强装镇定地质问。 “你我是夫妻,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谁与你是夫妻” 贾合璧厉声道:“你不过是一个对我用尽卑劣手段的小人,我与你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你不承认” 他只是哼笑一声,却道尽奸人得逞后的得意和无耻。 卓淇今晚是被贾宜卿激的怒火上头,不撒出来不行,他隐忍的太久再忍不下了。 他这样一个大奸大恶之人能纵容贾合璧如此这般,也算够意思了。 今晚他必须将这怒意都撒出来,好倒倒空隙,不然下半辈子如何忍。 “你不承认,礼法承认,天下人承认,这些就够了。” “我再说一遍,静娘滚出去!” 静娘被卓淇拎着手臂推出了门外。 也不知是灌进的冷风吹地牙齿打颤,还是这个魔鬼让她畏惧地发抖,贾合璧觉得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卓淇朝她逼近,合璧一步步后退。 在短暂的定神后,合璧记起自己的枕下放着一柄匕首。 那是她有意准备的,她早想过会有卓淇来**这一日。 她即使不能如愿杀了他,也要用自裁来吓一下他,再不让这个恶魔小人得逞,被他玷污了去。 可卓淇再文弱也是男子,贾合璧再决绝也是柔弱女子。 男女力量较量之时,她不仅没能刺伤卓淇,反而自己扑倒在地上,被他反制。 “你想要自戕吗?” 卓淇握着她纤细的腕质问道。 他的手那样冷,带着冬日的寒意和冷风。 “我了断了自己就再不用受你的侮辱!” 两相对峙,一个泪眼含恨,一个冷冰决绝。 “你想了断” 卓淇根本不受这份威胁,他反而笑着点了点头。 他那笑里竟有十全的把握。 “我现在就让威儿过来,你了断了自己,我了断了他。” 合璧眸光霎时一暗。 “你以为我不敢?” “他又不是我的儿子,我留着他就是用来要挟你。” 他微一蹙眉,“既然他再无用处,自然死了干净。” “你不是不在乎他跟宫里的内个野种么,那就都弄死好了!” 果然这个恶魔有看透人心的本领。 贾合璧被激的泪从眼尾跌落。 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无辜的稚子,她之所以对他们冷淡,就是不想卓淇以他二人为质作要挟。 可未曾想早被卓淇看穿了。 “来人——” “不要!” 贾合璧放下手里的匕首。 她如同一片飘落的叶,自知宿命地泄了对峙下去的勇气。 果然是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的计策,可她势单力薄,除此之外还能如何报复呢。 她就当自己是被妖怪捉了去,被吸了精血的人罢。 合璧别过头去闭上眼睛,任由卓淇摆布。 她记起小时候奶妈妈们讲过的一些故事,那些被妖怪捉去了的人会被囚困起来,然后日日奉献精血饲养妖怪,再没办法活着出妖精的洞府。 是了,如今她深陷囹圄,这辈子再别想逃脱。 …… “今晚我会尽量早些回来,回来陪你。” 翌日,晨起离开时,卓淇揽着她耳语。 贾合璧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故他说起情话来也十分生涩,亦不知如何讨好才对。 见她脸上挂着一滴泪,卓淇用食指揩了去,难得她没有躲,甚至又哭了两滴出来,给了他继续拭泪的机会。 卓淇此刻像个要饭的叫花子,那两滴泪像是贾合璧施舍给他的两文钱,他乐得升天般,就像花子觉得自己遇到了大善人,恨不得因那一两文钱就三跪九叩的喊谢谢。 他甚至瞬间觉得心里装下的污糟事儿全都倒空了般,又能装进下辈子所有的不愉快了。 卓淇走后静娘才敢悄声的跑进内房。 “姑娘受委屈了。” 静娘带着哭腔。 合璧没有怪她胆小,这些小丫鬟也都是无辜的人,若卓淇发起怒来,她们也承受不起。 被妖精吸一次阳气跟吸了多次没什么区别,都只是剩个囫囵身的行尸走肉。 贾合璧只能以此来宽慰自己。 第275章 坐看牵牛织女星(一) 火耗归公的圣旨已下,皇帝派刑部的江曳和吏部的吴不知为钦差,与户部的张百龄和林文海同去两江地区监督新政的施行。 一来是担忧新政,二来是忧心吴、江两人曾有过节,恐因私误事。 两桩心事让俞成靖忧思难寐。 这不刚交了五鼓,天才蒙蒙亮,他便起来沿着晓翠湖旁的柳林散步。 再往前去就是未央宫,天亮后他正好去给舒后请安。 “什么声音?” 俞成靖耳力不错,隐约听见有操练的声响。 禁宫之内何人敢放肆地舞刀弄剑。 “回殿下的话,应该是青鸾郡主。” 随行伺候的太监赵德忠笑眯眯地答。 他猫着腰儿,指着柳林遮住的深处说:“郡主在那湖边僻静处习练剑法,等天大亮了,还要在那石头上坐着,看会子书,天天如此,奴们起得早碰见过许多次了。” 赵德忠还说:“郡主还拜了个师父呢。” “哦?哪个高手入了她的青眼?” “大内一个叫沈林的侍卫长,剑术不错,郡主央求着皇后娘娘同意她与那沈林学些功夫。” 俞成靖听罢一扫阴霾地笑了下。 “她这趟倒是没白来,又是拜师学艺,又是读书学规矩。” 赵德忠见太子难得笑脸,想必是爱听这些事儿,故继续讲道:“郡主没课时就泡在集贤宫里,还帮着扫尘晒书,与一众内监宫娥要好的很,郡主斗起虫儿来可厉害了,已经在集贤宫里称了霸。” 集贤宫是宫内藏书之地,里头还有个小书房。 最开始皇子们都是在集贤宫里读书,但因集贤宫紧挨着后宫,外臣出入诸多不便,再后来建了御书房,就都挪到内边去了。 “咱们过去看看热闹。” 俞成靖说罢便越过柳林往湖边去了。 她哪里是操剑,手里就一根一尺长的竹竿儿,倒是练地十分虔诚,连有人靠近了也不知道。 俞成靖拿起石头上扣着的书看了一眼,竟是最近京中流行的“火耗杂论”。 其实是一个秘书郎根据当日御殿辩论整理出来的书,在京中十分畅销,一时到了洛阳纸贵的地步。 没想到她竟爱看这些。 女孩子不都爱看话本、传奇,或者是志怪小说什么的。 “你这剑练的也不怎样,像只三脚猫。” 闻声忽停的俞明鸾转身看过来,竟是俞成靖翘着脚坐在那石头上笑话她。 “不要你管” 她一努嘴儿,明显又羞赧又不悦。 俞成靖记得内天他在泥塘里把她救上来,成端笑话她像泥猴子,她也这副模样。 可见是个自尊心强,又好胜的小娘子。 “郡主还不快给太子殿下请安?” 赵德忠和气地提醒。 若是往日俞成靖也就让她免了这些虚礼罢。 可今日,她刚怼了自己,俞成靖倒想故意气气她,饶有趣味地看着正撅嘴的小丫头如何自处。 “见过殿下。” 她仍兜着嘴,不情不愿地拜了下。 一张婴儿肥未褪的稚气小脸儿,又偏鼓着,像笼屉上刚蒸好还揣着气儿的肉馅包子,恨不得咬一口,指定满口馥郁。 “能屈能伸,一条好汉!” 俞成靖打趣地夸了句。 俞明鸾可笑不出来,她心里已暗做打算,打算明日换个更僻静更隐匿的地方练,省的叫他们发现了笑话自己。 虽然她搞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殿下若无事,臣女告退。” “哎——” 俞成靖也起身,说:“正好我要去未央宫给母后请安,顺路一起走吧。” “还绷着脸,怎么这么爱生气?” 同路时她也不言语。 俞成靖记得她挺爱说爱笑的,自己还送过她字帖,还吃过她给的糖,他们还在离宫射圃,怎么也算老熟人了。 “你跟她们一样笑话我,我再不喜欢你了。” “谁笑话你?” 俞成靖偏头问道。 她个子还小,又低着头,俞成靖只能看见她头顶的两个攥儿,那上头扎着两个宫绦,随她的动作轻摆着。 阿元没回答,只抬头望了眼俞成靖,用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又不能说是他的娘子们,以贾煜为首。 岂不成了背地告状的,那样不好。 可她们总笑话她是武夫家庭出身,不然怎么那么爱去学又脏又累的剑法。 还笑话她的母亲是小家子出来的,不会教导女儿做个大家闺秀,不然怎会放任她读那些没用的、不要紧的书,不敦促她多读读女四书。 “我看女孩子大了,就不爱说笑了。” 俞成靖想伸手去拽她的攥儿,这个角度看去,她像一只头顶着刚刚萌发出犄角的小鹿。 “哼!” 阿元气鼓鼓地用她手里的竿捅了下俞成靖。 “你还是管好你的娘子们吧,不要来打趣我了。” 说罢撒腿便跑开了。 难道是县主她们笑话的? 俞成靖想起她们三个就觉得头又疼起来。 阿元跑回璃波殿时天都亮了,芳菲也正洗漱梳妆,一会子她俩还要去未央宫给皇后请安。 “准备沐浴更衣” 阿元把竹竿儿立在墙角,用袖子抹了把汗对远黛说。 “阿元,今日没课,太后刚派人来宣,说是中午要在御花园的赏春台设宴,太子殿下、仲逸(俞成端字仲逸)他们也会来。” 听罢,阿元抱臂倚在床桅处看着正梳妆的芳菲,簪菊正用一套纱堆的月季花给她梳妆。 “郡主,这是内侍省送来的三套宫花,您想戴哪个?” 三个宫娥捧着盒子过来供她拣择。 “放那吧,我今天不戴花。” “今天要去赴宴的,你也不好好打扮一下。” 夏日里天气热,沐浴时为了省事便不用去暖房内,故芳菲追到屏风前与阿元说话。 “又没人看我,我打扮干嘛” “你打扮是为了给端王看,她们三个打扮是为了给太子看,我反倒嫌弃那些深衣拘束,花朵繁琐,倒不如自在些,去了好好享用一番美味才是正经。” 别看她人小,看得倒是透彻。 李芳菲摇着扇子坐在屏风前的小床上,又说:“那也不可太随意了,太后若是找你麻烦怎么办。” 虽然有舒皇后护着她们,但她们也不好给舒后惹麻烦。 “放心吧,太后正忙着帮她那什么宝贝侄孙女的争宠呢,对于你我这样无挂碍的人,她才懒得多费心思。” …… 赏春台是御花园里地势极高处,春景盛时登台观赏最妙。 如今已是入暑节气,无百花争妍之景致,登上这台便只余林翠叶蓁之貌。 倒不如去那悬云湖上弄个画舫,还能赏赏荷花,听听桨声。 好歹高处多风,这台上倒也算凉爽。 “热死人的天气,也不能去山里避暑。” 敬和打着扇子自言自语道。 她最怕热了,自入了小暑节气,她便吩咐内侍省每日进两鉴冰给她,连皇后为了节省宫内开支都是每日一鉴冰而已。 今年陛下忙于政务,无心去离宫避暑,后宫便自请留下陪着皇帝同甘共苦,所以就都去不成了。 “长公主还在无相寺禅修吧,若是今年能去离宫避暑,县主就能跟殿下见上一面了。” 贾煜自然知道长公主去无相寺不是自愿的,故话里有话的接茬。 敬和瞪了她一眼未有争辩。 如今她孤身在宫内,暂无长公主助力,故收敛了许多锋芒。 换做往日就算是口舌之争,她也是要占上风的。 敬和盼着她们成亲入府呢,到时候贾煜在她手底下做侧妃,看她怎么磋磨这个贱人,以报往日之仇。 舒后陪着太后终于来了,众人皆起身礼迎。 当然今天的主角俞成靖也带着俞成端来了。 两人皆是常服,一个一身竹青,一个一身鸭卵青。 “家宴而已,不必拘束,都快入席吧。” 席位是按照尊卑来设的,太后自然是上首位,舒后东侧设案侍奉。 下首位是太子,端王与太子对坐,阿元在俞成靖一侧的次位,与敬和相对,如此依序排开。 舒绾望去,虽是家宴,似乎每位姑娘的心思、性格都展现在了穿戴上。 县主仍十分张扬,梳着惊鹄髻,配金凤衔珠的头饰,下着石榴红裙子、身披潋滟绡。 这绡纱还是今年织造局新供奉的料子。 贾煜则是好胜,心气儿高,不甘示弱地梳起飞仙髻,孔雀衔金穗的头面十分华丽夺目,一身银朱色裙裳,与县主相比,二人像是花园里斗艳的芍药和牡丹,难分上下,各有风华。 她颈上那串翡翠嵌绿宝石的项链,若是在太阳底下是能耀出万千光芒的。 坐在末位的解节和李芳菲,与敬和、贾煜相比,倒十分朴素了。 解竹君年岁稍长,梳着倭堕髻,只簪了一对玉钗,尽显温柔,芳菲则是在室少女常梳的垂髫分髾髻。 两人都着款式差不多的雪青色裙裳。 这还是内侍省统一给进宫的五位姑娘做的,只她二人今日穿了。 而年纪最小的明鸾,仍梳着稍显稚嫩的双螺髻,既无花朵也无珠翠,用一双蜀锦宫绦绑着,垂在肩上。 她本来就生的白嫩嫩的样子,又穿了身石青色襦裙,俞成靖乍一看去觉得她像一颗茭白。 但又怕她爱生气,说出来又要挨白眼,故只能在心里笑笑作罢。 “陛下后宫不充盈,哀家有多久没见过这么多鲜妍的女孩子了。” 这些鲜妍的女孩子们此时各怀心事。 贾煜跟敬和眼睛都在偷瞄着俞成靖,解节一副淡然自处模样。 李芳菲倒是有些羞赧。 俞成端与她坐个斜对角,可俞成端总朝自己望过来,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阿元的心全在吃得上,今天全是她爱吃的,龙井虾仁、烤四样、莲房鱼包、冷淘荷塘二仙…… 太后见阿元什么心事都没有,纯粹是来赴宴吃饭的,故笑着问她,“青鸾郡主,你在宫里住的这些日子可好啊?” “回太后的话,蒙长辈爱恤,住的十分顺意。” “这是什么菜呀?” 阿元只觉得好吃,但未曾吃过。 “这是佛手鱼翅,你连这都不知道,郡主难道不是西北回来的?” 朔州是俞铮的龙兴之地,太子也在西北长大的,故贾煜在了解太子习惯时自然不会漏掉他的饮食爱好。 听见阿元不识得西北的名菜,便想引起俞成靖的注意,故意卖弄。 “我回京时才六七岁,能记得什么。” “这个你肯定记得” 俞成端打了个岔,让宫娥将一碗西域的奶茶送了过去。 “我还记得当时在安王府,奶娘喂你喝了一碗,然后大哥抱着你,不知道你都三岁了还打奶嗝,吐了他一后背。” 众人听罢皆当成笑话听,笑了起来。 俞成靖还想起一件事来,阿元也是三四岁的时候,晚上跟七八岁的成端一个床睡,后半夜尿炕像发了水一样,她没醒,倒是把成端淹醒了。 三岁的事情阿元更不记得了,她十分害臊地朝俞成靖吐了下舌头。 “今天难得太子和端王都有空闲,御书房的师父们给放了假,不如一会儿宴后,你们去湖上泛舟玩吧。” 太后是有意让太子与贾煜等人多接触。 李芳菲和俞成端跟着借了光。 倒是俞明鸾真成了充数的,掩人耳目的。 第二百七十六章 坐看牵牛织女星(三) 十七岁的俞成靖按照宫规已不能在后宫随意走动,加之他已被侧立为太子,虽未到在宫外立太子府的年纪,但已挪去礼正殿居住,也就是所谓的东宫。 而俞成端则住在毗邻东宫的翊襄宫。 两兄弟在未央宫给舒后请完晚安后往回走,赵德忠和两个小太监在前头提灯引路,后头是随行的宫娥。 “大哥,你怎么满面愁容的?” 俞成端打着扇子问。 他倒是神采奕奕,像是白日的兴奋还没过劲儿,那余韵让俞成端一脸喜滋滋的。 “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俞成靖用掌根揉了揉眉心。 国事、家事都让他心烦意乱。 国事这边,江曳和吴不知尚未有密报传来,仍不知两江的情况;家事便是今日他一个人‘对付’三个女人,岂有不头疼的。 “你还不高兴,那可是坐拥三个大美人的齐人之福啊。” 俞成端扇子遮了口,与俞成靖小声调侃了一句。 “这福气给你如何?” 俞成靖乜他一眼道:“我瞧着芳菲怪孤单的,给她找两个小姐妹也不错。” “我能跟大哥比么。” 俞成端嘿嘿一笑,说:“你可是太子,国之储君,现在和将来都注定拥有三千佳丽、六宫粉黛,我就是一个闲散的逍遥王爷,芳菲爱吃醋,脾气又差,母亲又偏向她,我若得罪了,她没事儿就来告状,我还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那你倒不如趁早换个脾气好的,不吃醋拈酸的,将来也不耽误坐享齐人之福。” “我可听说丰源素来出美女,高挑婀娜那一种。” “罢了罢了” 俞成端摆了摆手,说:“我这人心小,胸怀窄,搁了她就放不下别人。” “而且芳菲多好看,比任何人都强,拿她换别人我才不舍得,不愿意呢。” 俞成端是个极清俊...... 第276章坐看牵牛织女星三(第1/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的小郎君,与俞成靖内种明亮、桀骜的俊朗少年迥乎不同。 又因容貌随了舒绾,颇有些女相,尤其是与剑眉隆准、薄唇凤眸,气质清凌的俞成靖一比,更显肤白唇红,精致温润,笑起来眼睛也是弯弯的。 这会子眼睛更是笑成两道月牙状,像只心满意足正惬笑的小狐狸。 俞成靖用手指点他两下,眸中含笑,似在笑话他情种一个,十分没出息。 再往前去就是青竹林了,林中有条白鹅卵石铺的小路,这会子影影绰绰地看着有亮光和人影。 “谁在那边?” 赵德忠喊了一声。 “太子殿下、端王殿下。” 吴嬷嬷忙出来请安,面露难色的回答:“青鸾郡主和李姑娘在此处捉萤火虫,惊扰了殿下。” 话音刚落,竹林里跑出两个姑娘来,一高一矮、一红一蓝,各提了一个‘萤火虫灯笼’。 “你们两个可真会玩,抓了这么多。” 俞成端迎上去,去拿芳菲的灯来看。 “我更厉害,还捉了两只草虫!” 阿元得意的解下腰间用柳条儿编成的小笼子显摆。 亏她托生成了人,不然长了尾巴,这会子肯定要翘到天上去。 她又是扑萤火又是逮草虫,累的满头大汗,额发汗湿地伏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俞成靖拿出自己的帕子,躬身给她擦了擦汗。 “我怎么每次碰见你都是脏兮兮的模样。” “明天我要把这个萤火虫灯笼送给皇后娘娘,你说她会喜欢吗?” “明天它们就死了。” 俞成端这一说,阿元原本乐呵呵的表情瞬间凝固了,像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为什么?” 她搂着灯笼难以置信地说:“它们不会像鱼儿那样吗?钓上来养在水缸里就可以好好地活着。” “当然不会” 俞成端摇头道...... 第276章坐看牵牛织女星三(第2/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反正我之前捉的,第二天就都死了。” 阿元丧气地垂下头,然后撕开纱糊的灯笼,将里头的萤火虫都放出去了。 “哎,你白白抓了一气,怎么都放了?” “既然不能活,还不如让他们在这里自由自在地飞。” 她两只手卷着两条垂下的发带,撅着嘴。 “回去吧” 她头上的两个攥儿实在可爱,俞成靖忍不住伸手拍了拍阿元的后脑勺。 “你跟萤火虫玩了好一会儿,也该回去睡觉了。” “我送你们回去吧。” 芳菲略一羞涩,与俞成端说:“不必了,你们刚从未央宫内边过来,何必再折返回去呢,怪折腾的。” “不折腾” 俞成端见了芳菲就走不动路,说着便拿过小太监手里的灯笼,与李芳菲并肩而行。 阿元哪里懂这些,见芳菲走了,下意识要追上去,反被俞成靖拽住了头上的一条绦带。 “哎呀!” 她像只被掐住后脖梗的小猫,再不得动弹。 “我领着你,别乱跑。” 俞成靖是不想让阿元去打扰难得有机会接触的那一对好人儿,故牵了她的手在后头慢慢地跟着。 两人一起走了好几步路,俞成靖才发现阿元脚上就剩了一只鞋。 “诶?你另一只鞋呢?” “可能是刚才扑流萤的时候掉了。” 她和芳菲玩的太疯,鞋掉了都没察觉出来,可能落在草丛里了。 “我背着你吧” 俞成靖看她脚上只薄薄的一层罗袜,说罢蹲身将她背了起来。 吴嬷嬷觉得不妥当。 一来俞成靖是太子,哪好背人驮物,二来男女有别,虽说青鸾郡主也才十一岁,一副情窦未开的天真模样,可到底男女七岁就不同席了呀。 她忙制止道:“殿下,要不还是让宫女背着郡主吧。” “她才多大...... 第276章坐看牵牛织女星三(第3/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还是个小丫头,不妨事。” 俞成靖想起从前在朔州,阿元还是个小娃娃时他就背过不止一次,她傻乐时涎水还流了他一脖颈。 阿元伸手捂住俞成靖的眼睛,笑着说:“靖哥哥,现在我做你的眼睛,你要听我指挥。” 阿元开始胡闹,乱指挥俞成靖走路,太子竟也愿意纵容她。 吴嬷嬷见他二人这样,尤其是青鸾郡主,只知傻玩,丝毫未意识到男女之别,也不好再说别的。 “靖哥哥,你知道怎么用手抓住天上的星星吗?” 阿元抬头望见漫天繁星问道。 “——不知道” 俞成靖想了想,还在合计她想说的是不是流星、陨落的天石之类的。 “首先你要望着天上的星星,让星星映在你的眼睛里”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用一只手捂住自己一只眼,“然后这样用手扣住,就抓到啦。” “你啊,这是做了捞月的猴子。” 走在前头的俞成端听见了,转过身来嘲笑她。 “他又笑话我,靖哥哥快带我去揍内个讨厌鬼。” 见俞成靖背着阿元真过来追自己,成端绕着芳菲来回地躲,还不忘继续气她说:“泥猴子抓不到。” 阿元将自己剩下的一只鞋也脱下来,朝成端扔过去。 成端怕芳菲中招,忙挺身挡了一下,那只鞋朝着他的脸拍去,这下逗得俞成靖大笑起来。 “让你招惹她,挨了一鞋吧。” 芳菲还从未见俞成靖笑得这般开心过。 他的齿又白又整齐,原本清凌萧肃的模样褪去,有了十七岁少年该有的面貌。 “看我不把你两个小尾巴都扥下来!” 俞成端装模作样地撸了把袖子,吓得阿元在俞成靖背上尖叫一声。 “靖哥哥快跑,讨厌鬼要来追我了!” 这次换成俞成靖绕着李芳菲躲。 阿元倒...... 第276章坐看牵牛织女星三(第4/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是聪明,看准时机猛地从背后推了芳菲一把,她一趔趄便跌进了张手要抓阿元发带的俞成端怀里。 成端怕她跌了,伸手扶了她双臂一下,却又像被蜜蜂蛰了般赶紧缩回手。 两人木头人一般直僵僵的对着,却又不好意思看向彼此。 这还是他俩第一次肢体触碰,羞得李芳菲脸热的能烧开水。 “俞明鸾,你才是讨厌鬼呢!” 芳菲羞得不知如何是好,骂了她一句,拔腿便往璃波殿的方向跑去。 俞成端见她侍女也没带,灯也没一盏,忙提了盏灯不放心地追了去。 “她害羞了吗?” 阿元伏在俞成靖的背上,咯咯地笑起来,十分得意。 就是再不懂男女之情,也能看出芳菲不好意思了。 “对,她害臊了。” “那我们赢了吗?” 阿元搂着俞成靖的脖子又问。 “当然赢了,他俩都落荒而逃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欢有馀 “哟,哪来的呀,真好看” 徐慕欢见女儿跑进来时身上多了件锦绣云肩,缀着八宝流苏、五彩宝石,十分华贵。 她也有一件好的,还是在西域时买的,不过与阿元身上这件一比倒逊色几分。 “祖母给我的。” 这不是过八月十五,阿元想家,想回王府,便去未央宫求舒后放她归家几日,等过了中秋节再回宫去。 舒后怜惜她年幼,哪里会不许,便作主将她送还王府小住五日。 反正适逢佳节也没什么课,过了中秋再回宫也不迟。 “刚才去给祖母请安,她说我穿这件袍子只挂金锁太素净了些,便让孙嬷嬷找了这件云肩来给我穿。” “那你有没有谢过祖母?” “当然有” 阿元接了结香奉来的茶说:“我还答应祖母这几日都去清熹斋陪她安寝呢。” “阿元,除了你,贾煜她们也归家了吗?” 她摇了摇头说:“只有我和芳菲去求皇后娘娘了。” “芳菲说怕王娘子逢佳节孤独,想回去请安,不过县主去求太后了,求太后让长公主从无相寺回公主府,她还保证长公主在公主府闭门不出。” “母亲,长公主是犯什么错了吗?” 徐慕欢摇了下头,她倒真不知内情。 “那太后准许了吗?” 阿元的头摇地像拨浪鼓般,“太后还呵责敬和了呢。” “说她已为准太子妃,竟然毫不在意大局只为一己之情,逢中秋团圆节只想着娘家母亲,不思在宫中孝敬长辈,让她回宫去思过。” 太后可真是无情,敬和县主也是她的外孙女,长公主是她的亲生女儿。 可见人伦常情于她来说不如权势重要。 “还是皇后娘娘替敬和求情,说她思母心切,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我瞧着太后像不高兴了” 阿...... 第277章欢有馀(第1/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元撅了撅嘴说:“不过她也只不悦而已,没有斥责皇后,最后还是免了县主的思过之罚。” “那你呢?” 徐慕欢挑眉看着女儿问,“你在宫里有没有被呵责过呢,比如闯祸什么的。” 阿元挠了挠自己的额角一笑,有点撒娇地说:“可是谁向母亲告了我的小状不成?” “宫里的吴嬷嬷可是说了,你呢学琴学得快,写字写的好,默书也得了先生的夸奖。” 阿元一听全是夸她的话,顿时安心了不少,笑得眼睛弯弯。 心想吴嬷嬷这个‘老瓶子’倒也不坏,虽然平时严厉些,倒也没有告小状。 “但是——” 徐慕欢突然一转话锋,又说:“也说你最不听话,爱顶嘴,心眼儿多、花样儿多。” 刚才阿元在心里将吴嬷嬷重塑起来的好人形象一下子掀翻了,她果然还是内个‘瓶嬷嬷’。 “鸾鸾,母亲不是不喜欢你练剑、顽笑、骑猎,只是你在宫里终究不如在家,需收敛些,尽量不与内侍们冲突。” “在宫里你是郡主,虽然没人敢为难你,可是若只得一个虚名压人,谁能真心服你呢?” “嬷嬷们只会认为你是个狂妄的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 “你得先学会如何成为一个郡主,然后成为一个文武双全、知礼知义的真正的郡主,无需疾言厉色,无需颐指气使,别人也会真的敬畏你,体谅你。” 慕欢朝女儿招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揽着她问,“鸾鸾,你告诉母亲,你当真不喜欢宫里的那些课吗?” “你若真心不喜欢,母亲替你去求皇后娘娘,放你回来。” “——也不是” 阿元想了好一会子,方才笑着说:“学琴也挺有意思的,集贤宫里的书比王府里多得多了,什么都能找到,课也比女学里讲得好,嬷嬷们教规矩倒是枯燥了点,但我...... 第277章欢有馀(第2/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可以跟芳菲住在一起,有时还能见到靖哥哥和端哥哥。” “欸?” 徐慕欢听到这乜了女儿一眼,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下。 “母亲不是说过,要称呼太子殿下,端王殿下,你们都长大了,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哥哥长哥哥短的。” “尤其是两位殿下已经指婚,再叫哥哥未免轻浮。” “好吧”,阿元点了下头,“女儿以后再不叫就是了。” “母亲,阿爹怎么还不回来,人家好不容易出宫归家,他也不回来见见,还有澈儿的内个先生怎么那么古板,大过节的就不能早些放学。” 听女儿这一番抱怨,徐慕欢笑了起来。 附和着一起吐槽说:“是呀,你父亲怎么还不回来,还要一起去东府吃团圆饭呢,还有夫子真没人情味儿。” “我说我耳朵怎么发热,原来是你们一大一小在念叨我们爷俩儿。” 俞珩抱着明澈迈进中屋的门。 澈儿一见姐姐,高兴的扑过去,与阿元玩闹在一处。 俞珩今日束着金冠,穿了身织锦绛紫袍、小朝靴。 徐慕欢犹爱他这身打扮,看着就英姿勃发,潇洒俊朗不减当年。 他进了门先去洗手,又像老鹰拎小鸡一样,抓着明澈的后脖领,也拎过去洗手。 “过来,阿爹端详端详。” 俞珩拍拍女儿的背说:“我看你都吃胖了,可见没一丁点儿不适应,也没想家。” “就是想家,想阿爹才胖了呢。” “还有这道理?” 俞珩撇嘴,想听这小丫头怎么编出一套哄人的话来。 “我一想家就伤心,一伤心就多加餐饭来排解,然后就长肉了嘛,可见这多了的肉,都是对阿爹的思念呢。” 阿元最会这一套,也不知跟谁学的,听得徐慕欢哭笑不得。 “你呀!” 俞珩伸手去捏女儿的脸蛋...... 第277章欢有馀(第3/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儿。 阿元小时候圆圆的脸十分像徐慕欢,这会子长大了些,伸开了腰身,愈发有了俞珩的精神、模样。 “你特地去家学里接澈儿回来的?” 俞珩喝了口茶,笑了下说:“你的宝贝儿子被夫子留堂了。” “我若不去领,他还留在那儿呢。” 澈儿刚好洗了手和脸,慢吞吞地走过来,慕欢抱起他坐在自己腿上,问道:“为什么呀?怎么被先生留堂了呢?” “我默书,没默下来” 他才虚年六岁,还未变声,小声小气时竟像个女孩子。 “没关系,多诵几遍就会了。” 徐慕欢想着大过节的,别让孩子不高兴,难得阿元也回来了,让他们姐弟一处好好玩。 “还有你” 徐慕欢拿眼睛抹搭下俞珩,说:“别好的时候就是你的宝贝儿子、宝贝女儿,坏的时候就是我的,还分你的、我的了。” “子不教都是父之过。” “好好好,我之过”,俞珩见女儿回来高兴,自进了门嘴就合不拢地笑。 “你也换身衣裳,咱们赶快去东府吧。” 中秋节好歹也得过去陪太妃多坐坐,然后陪顿饭,再陪着赏月乐一乐才算孝顺。 徐慕欢打发了奶母带着阿元和澈儿先去栖霞苑换衣裳。 她亲自过去帮俞珩换衣裳。 “阿嗣呢,不是让你也请他来一起过节的吗?” “叫了,叫了两三起儿也没来,我想他是不是烦王府里规矩多,嫌拘束,就让三妹妹叫他去肖家,元宵节不就在她家过的。” 徐慕欢让结香和垂珠熨好了一套苍色半臂,正挂在衣架上。 太妃年纪大了,又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不喜俭节,故徐慕欢特地替俞珩换了羊脂白的玉冠,给这身衣裳配了玉板带,挂了玉佩等物。 “晚宴后赏月时你安排了什么消遣?” ...... 第277章欢有馀(第4/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太妃和鹭鹭不是都喜欢看皮影戏么,我请了一家,多准备了几台。” “你就算是不爱听,也多坐坐,让长辈看着高兴。” 慕欢帮他正了下领子,叮嘱道。 俞珩是不好丝竹管弦、美人嬉舞的,若跟他舞文弄墨、吟诗对弈、比试剑法,他倒更有兴致些。 “不能早回来点儿吗?我还想赏月呢,就咱俩。” 俞珩有些孟浪地伸手拨了下慕欢的耳坠子,亲昵地附身与她说话。 “别闹” 慕欢觉得他说话时近的气儿都呵在自己耳朵边了。 “我倒是想陪郎君赏一夜呢,就怕明儿几位大人非请去衙门里议事,你起不来床,或是去了再哈欠连天,叫御史台知道,定参你个——” 徐慕欢转了下眼睛给他想罪名安。 “参你个耽于闺房之乐、放纵过度。” “我这甜头没尝到一星半点儿,你这罪名倒先给我定好了,我若放过你,岂不白让你消遣我一遭儿。” 俞珩说着更猛浪些,伸手去搂她的腰。 “真别闹了!” 徐慕欢知道他不是没分寸的人,故笑着一挣俞珩也就松开来。 衣裳换完夫妇俩再无别话,一同往外去了。 第二百八十章 粉渍脂痕污宝光 萧欢卿是卓盼新献给贾太后的男宠,很擅推拿。 之前也有个擅推拿的,但因跟贾明淑私通已被处死,贾太后为此还气了好几日。 卓盼为讨好、逢迎贾宜卿,特地选了一个更俊美,手艺更好的送进宫来,这个爱称欢郎的今年十七岁了,状若妇人貌,十指纤纤。 这会子正跪在脚踏上给贾宜卿按摩小腿。 “江西死了人,陛下龙颜大怒,要让太子主审,想必过阵子就要离京了。” 刘宽将贾太后安寝前一贯喝的安神汤端来,伺候她服下。 “太子妃才刚入宫几个月,感情还没培养好殿下就要离京,少则数月,多着半年。” 刘宽不愧是贾宜卿身边的头号爪牙,瞬间领会其意,阴险狡诈一笑,说:“殿下还不知县主的好处,怎能走呢。” “奴婢听说,内侍省的尚衣局给县主做了新衣裳。” “哀家有一套华美的珍珠头面吧?正好给敬和配新衣服,让太子离宫前记住太子妃的华美才是。” 俞明宪以为将敬和送上太子妃的位置就高枕无忧了? 贾宜卿有的是手段让敬和在太子那里失宠、遭厌。 她太了解敬和这个空有小聪明没什么大智慧的小丫头了,老道的俞明宪不在身边辅佐,有得是亏给她吃。 到时候即使太子不好废掉她,也只会厌恶、无视她。 就让敬和抱着太子妃的空位做黄粱美梦去吧。 “嘶!” 太后突然蹙了下眉,与欢郎说了句轻些。 欢郎努嘴儿一笑,“这处穴位若疼,说明太后身体需调理,卑下替太后多按几日,痛感就能减缓。” “真的吗?” 到底是俊美少年,让人看着喜欢,贾宜卿伸手托了他的下颌细端详。 “难道太后是疑心卑下为了常得召见编出来的嘛?” “惯会撒娇” ...... 第280章粉渍脂痕污宝光(第1/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贾宜卿用指尖描摹着欢郎的鼻骨和下颌,像是玩赏他生来精致的脸。 除了欢郎,颌骨、鼻子生得这般好看的人,贾宜卿也只见过俞珩而已。 连卓淇年轻时也比不上。 想起俞珩,贾太后问刘宽道:“俞珩的内宅真就针戳不进,水泼不进?” 贾太后不止一次想往俞珩身边放眼线,就像往长公主府里安插那样,但一直没能成。 “向家想送女入府攀附富贵的事儿都成了京中的笑谈了,十三王爷确实是个坐怀不乱的人。” “是不是内个向姑娘手段不太行啊?” 俞珩是俞铮的信臣,若在他身边能安插眼线,对于贾太后来说简直是如虎添翼。 “之前奴婢在广寒云宫安排过几个,趁官员们在那儿做局时接近过十三王爷,但未能成,那几个可是要手段有手段,要样貌有样貌的人。” 贾太后对刘宽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冷声说:“再去试” 卓淇是个静水深潭的人,但卓威不是,贾宜卿可以往卓威身边安插眼线,同样能将监视卓府的动向。 可俞珩这么重要的角色,若毫无办法,岂不危险。 “阿鸾可传回什么要紧的消息?她去伺候卓威时间也不短了吧。” 刘嬷嬷答:“一月有余,但并没传回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让她卖些气力,别那么快失宠也别暴露,要不然哀家还得再往卓家送人。” 刘宽得意一笑,说:“以阿鸾的姿色和这两年太后对她的栽培,想必不会辜负太后的。” 阿鸾,京中曾有两个女孩子叫阿鸾,一个是长宁王府的俞明鸾,另一个则是抚宁公府的符雁鸾。 十一岁的俞明鸾荣封郡主,可十一岁时的符雁鸾却因国公府被抄,只能没入掖廷为奴。 为奴就是符雁鸾的结局吗? 似乎等待她的还有更悲惨的—— 《...... 第280章粉渍脂痕污宝光(第2/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列女传》中有一则叫魏节乳母,故事很简单,说是魏节的乳母为了保护魏节,挡下箭矢而亡,甚至感动了君王,将魏节乳母供奉起来,还封赏了这位乳母的亲人。 那天贾太后召见符雁鸾时重提了这个故事。 “牺牲你一人之躯,为还活在世上的亲人谋得恩赏,你若也学魏公子的乳母,那就是有节义的女子。” 在国公府做姑娘时,符雁鸾读的第一本书就是《列女传》。 她不止一次被告诉,要做一个视名节重于性命,视礼法纲常重于性命的女子。 可为何真到了国公府陷落时,亲人都劝她,要她去学孽嬖传中的女人,去做不知廉耻的事情呢。 难道就为了太后口中提到的恩赏吗? 有了恩赏,弟弟能免于流放,肩负起传宗接代的责任。 母亲和妹妹们能离开掖廷,免受苦役的折磨。 而这一切的代价不过是要她牺牲尊严,去逢迎、取悦男人而已。 可见什么女四书、贞女节妇都是狗屁。 他们要的始终都是一个肯牺牲的好傻子。 荣华尊位还在时,他们要你做个烈女节妇,不惜用你的血和死亡给门楣增光。 荣华尊位不在时,他们要你做个下贱胚子,不惜踩踏你的尊严,蹂躏你的骨气,只为能活,能得钱帛。 “去给卓威做妾室而已,多少女人求之不得呢。” “若算起来,你父亲也是妾室庶出,你去做妾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如今国公府被抄了,你就是庶民,给计相做妾那是高攀。” 母亲越是口若悬河地说这些话,符雁鸾越是洫脉逆行,卓威可是年纪能做她父亲的人。 她竟伸手给了母亲一耳光。 “你死吧,为了什么气节、什么贞烈,现在就一头碰死吧!” 符雁鸾永远记得母亲捂着被打红的脸颊,眼含恨意...... 第280章粉渍脂痕污宝光(第3/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地朝她吼时的样子。 “你一头碰死容易,我们也都活不长久了,都死在这掖廷里,只剩你弟弟被施以宫刑去做太监!” “好不容易太后觉得你还有点子用处,你还不知好歹起来。” “都没指望你就满意了!” 后来,符雁鸾也说不好她是死了还是没死。 她确实没有一头碰死在掖廷,以保全她的气节,还接受了太后的邀请,用了两年时间去学跳舞、唱歌之类,学会如何取悦男人,讨好男人,然后在她十三岁那年被送给卓威做了妾。 妾只是好听的说法,不如唤作家伎。 但她也死了,至少国公府的贵女阿鸾是死了。 这副躯壳里只住着一个贱胚子,那骄傲、清高的灵魂早就去了。 那天,卓威派轿子来接符雁鸾去广寒云宫赴局侍宴,他在那儿设局宴请门客、同僚和好友,众人听说卓威最近纳了一房妾室是没落的世家女,自要见识一番国公府养出来的女儿是个什么风采。 她便像一个器物、玩意儿,被卓威喜滋滋地‘拿出去’展示展示 “卖花——” “好看的茉莉、玉兰、水仙,快来买花——” 她坐在一颤一颤的轿子里,听见外头有少女的叫卖声。 符雁鸾掀开窗帘望了眼,想起几年前她还在妇好祠女学读书时,与俞明鸾曾经辩过‘女子能不能抛头露面行商’。 从前她说女子行商是不合礼法、不守妇德的事情。 如今她出卖的是她自己。 “素约小腰身,不奈伤春。疏梅影下晚妆新,袅袅娉娉何样似,一缕轻云” 符雁鸾被领进去时歌姬正奏琵琶,唱艳曲。 卓威朝她招手,符雁鸾便莲步轻挪翩翩而去,跪坐在卓威身边、怀中,颔首浅笑问安。 卓威已酒酣兴高,浪荡地摘下雁鸾的斗篷抛向对席的宾客,那绯红的斗篷...... 第280章粉渍脂痕污宝光(第4/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便像一方盖头,遮住了一张油腻的脸,油腻脸的主人正搂着一个歌姬欲行苟且。 “爱妾快舞上一曲,现现你的小腰身!” 卓威说着去掐她的腰。 雁鸾心觉恶心,却只敢借口痒稍稍一躲,反倒尽显羞涩,奉命起身跳舞去了。 可怜金玉质,终陷泥淖中…… 第二百八十一章 秋月夜 礼正殿内,俞成靖正与曹光和几位洗马谈江西的案子,皇帝命太子为钦差去江西,身边谋士自少不了一番绸缪献计,这时一个太监进来禀报,“殿下,敬和县主求见。” 曹光反应得快,心想即将长久分别,小夫妻自要道别一番,故忙起身拜道:“臣等告退。” 俞成靖虽不喜欢敬和与贾煜,但他对二人还是很客气的,未曾有过横眉冷对的时候。 敬和县主确实是来送俞成靖的。 她换了新衣裳,戴了太后赏赐的南珠头面,领着五六个宫娥,带了一堆东西过来。 一进来,她头上的珠翠头饰就迎着下午的秋阳烈日晃得俞成靖睁不开眼睛。 不过敬和素来打扮华贵夺目,俞成靖也习惯了。 “殿下要去江西,那样山高水远的地方,一定羁旅劳顿,我备了些寻常东西叫长随带着,路上使也方便。” 听敬和这样体贴,俞成靖心里还是十分舒悦的。 “多谢县主思虑周全。” “客气什么,你我又不是外人。” 敬和县主见俞成靖像是心情不错,很受用她这番温柔、殷勤,便将自己准备的东西给他一一介绍,想更显体贴些。 “这是一盒上好的龙涎香,出门所住居所尽是茅檐草舍,有了这香倒能祛除异味,宁心顺气。” 她又打开那香盒,指着里头一对铜香囊。 “也别使外头的香鼎,未必干净。” 敬和又指着一个宫娥抱着的一个大包裹说:“这里是新的褥子被子,殿下可千万别使别人的,说不准是脏的、臭的,还有跳蚤、臭虫,也未必是好绸缎做的。” 原来她准备的就是这些东西,俞成靖心里有些失望。 南林村的村民被酷吏贪官逼得交不起赋税,甚至有整户自绝的。 她居然还在这里说什么香、什么缎子。 “还有这些是...... 第281章秋月夜(第1/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为殿下备的糖果蜜饯,骑马坐车颠簸,吃一些能开胃的。” 敬和殷勤地给俞成靖看她准备的东西,少不了来回走动,她头上的珠翠说不准哪下对准了太阳,来来回回地晃俞成靖的眼睛。 晃得俞成靖来回的偏头去躲。 终于他是不耐烦了,打断了敬和说:“好了,你将东西都搁在那儿吧。” 刚才还好好地,怎么突然就绷了脸呢? 敬和猜不透俞成靖为什么生气了。 敬和还有话没说完呢,她示意随行的宫娥将东西都放下,退出去,就剩她与俞成靖两人。 “我还有两句话要叮嘱殿下呢。” 她大着胆子绕过书案,走到俞成靖身边。 “也不知西南出不出美人,我今日特地打扮一番,殿下可要记住妾的容颜,不要见异思迁了才好。” 俞成靖眉头微蹙,抬头看了眼敬和。 心想死了那么多人,案子难办非常,谋私的官员层层设阻,他能有心猎艳? 不过俞成靖是个静水流深的人,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即使他心中对敬和失望、厌烦,也绝不会朝她发火。 他只是舒开轻蹙的眉头说:“我去的是江西,江西不在西南。” 敬和哪知道江西在何处,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离宫。 她以为江西是西南部呢。 见敬和咬着下唇,一脸窘迫的神情,俞成靖只觉得她蠢,不想听她再唠叨 却也只和气的说:“我还有外臣要见,县主先回吧,这些东西我收下了。” 敬和不敢打扰他做正事,只能悻悻地告辞。 皇帝曾提醒过俞成靖,如今诸多势力林立,切忌妄动感情,轻易表达喜恶,对待內帷要雨露均沾,更要暗中蓄力直至羽翼丰满。 …… 晚膳后俞成靖往未央宫去请安,远行前要去跟舒后辞别。 一进未央宫,就见院子当中...... 第281章秋月夜(第2/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竖着一捆长长的甘蔗,不知何意。 俞成靖绕着甘蔗转圈看了好几眼,进去后还问道:“母后何故在宫内立甘蔗?” 舒绾笑了下,朝藏在珠帘后的阿元招了招手。 “还不是她,她说什么掂过碌蔗,竖了甘蔗寓意旗开得胜,能替你讨一个诸事顺利的好彩头。” 一同跟出来的还有李芳菲,她跟阿元也是过来请安的,两人向俞成靖见了礼。 “八成是你杜撰的吧。” 俞成靖扥了把她头上扎着的宫绦,“或许是你想吃甜甜的甘蔗了,骗了母后买来。” “真的有这个彩头” 阿元笃定地说:“以前女学里有个广东来的同窗,她说她们内边就有这个彩头,殿下若不信,可以寻个广东籍的人问问便知。” “好,你既说有,那我便收了你这彩头,回头这些甘蔗捣了糖水再分给你些。” 阿元一听有糖水喝,自然高兴,忙给他回了个万福礼。 “阿元谢殿下赏。” 阿元和芳菲见太子来了必是临行前跟舒后有话说,她二人在这里也不方便,所以请了安便先告退。 “往日你都哥哥、哥哥地唤,怎么这次回来后就改口叫殿下了?” 出了未央宫后,芳菲问她。 这几日连俞成端她也只称殿下了。 “我母亲说不叫我乱喊人,说都是定了亲的人了,再叫哥哥未免听着不雅。” 芳菲略一笑,说:“我还以为你是怕太子那三个妃子吃醋,所以不叫了呢。” “那你吃醋吗” 阿元用手摆弄着头上的宫绦,“我也叫过端王殿下端哥哥的呀。” “你总打趣我” 芳菲脸上一羞涩。 两人坐在抄手回廊下赏看璃波殿院子里的海棠树。 这璃波殿得名就是源自这一院子的海棠,说是到了海棠花落时,遍地海棠花瓣,那花瓣看着就...... 第281章秋月夜(第3/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像打碎了无数琉璃般,这些‘琉璃的碎片’被风一吹便成了海浪波涛了。 “唉!我真羡慕他们。” 阿元撑头叹了口气。 “谁?太子妃她们吗?”芳菲听她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不解地问。 “她们有什么好羡慕的,我们不是一样的么,我羡慕的是托生为男子。” 她倚在横阑上,望着天上的月亮,说:“内年开春闱,阿爹带我去送舅舅赶考,我坐在马车里看着一个个秀才排队验身,准备考试,心里竟十分羡慕。” “为何我们跟他们一样读书、作诗、写文章,但是他们就能一朝登科,治国经世,而我们只能锁在这深闺里,嫁人后也不过是换了地方继续锁起来。” 芳菲被阿元这个说法给问住了,她倒从没想过。 难道自古以来不都是男人就是男人,要去治世安邦,女人就是女人,要去婚嫁生子的吗? “我有时在想,若当初活下来的是弟弟就好了。” “他与我是一母同胞,若他活着也能去读书入仕,投笔从戎,好过把这条命浪费在一个女儿身上要好些,也能完成我的这些理想了。” “你也不要自寻烦恼”,芳菲劝她道。 既是不能成的事,何必钻牛角尖儿去想呢。 其实阿元是见俞成靖去江西查案,便又勾起了心里这想法。 “谁说女子就百无一用呢。” 吴嬷嬷和安嬷嬷不知何时过来,还带了披风,给阿元和李芳菲穿上。 吴嬷嬷接住阿元的话说:“郡主方才遗憾的虽不无道理,但即使身为女儿身建功立业有限,却仍不可妄自菲薄才对。” “郡主嫁人后身为人妻,有责辅佐匡正夫君的言行,教养内宅之责,这些哪一样不是重任、大计呢。” “古往今来,多少男子因无好妻,未能安内室而败尽家业,尽毁前程,又有多少夫因得好...... 第281章秋月夜(第4/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妻而如虎添翼。” “不提历代辅助明君的贤后,霍乱朝纲的妖后,就算是郡主家中,若无当家主母主事,恐上下老幼的吃穿住行都难以保全,做立功扬名的大事自然风光,但内宅主妇这样沉静地贡献,其劳苦也不该被忽视、轻视。” 吴嬷嬷的这番话着实令阿元受教。 她忙起身,朝吴嬷嬷一大拜。 “今日听嬷嬷一言,才知书都白读了。” 吴嬷嬷一番话倒有不肯自甘轻贱的智慧。 “老奴不敢受,夜也凉了,郡主和李姑娘洗漱安寝吧,明日还要去集贤宫上课呢。” 第二百八十一章 秋月夜 天色已晚,宁寿宫内殿并未燃起那满满一架子的烛台,只留有数盏,故曈昽不清。 刘宽行至珠帘处听见欢郎在里头伺候,她稍一停顿,并未立即进入。 又隐隐约约地听见欢郎说:“做事的都是废物不成,令您忧心地头痛。” 晚膳前罗通来回禀,说敬和县主今日并未因穿戴奢靡的事情被太子斥责,未能如太后所愿,故太后朝罗通发了脾气,还斥责了罗通办事不利。 “太子跟他老子倒有几分像,不是个好拿捏的人,惯常的小伎俩没办法让他翻船。” 太后叹了口气,当年她也在俞铮身上费了不少心思,可惜都未能奏效。 这才将他发落去朔州,谁想俞铮命中自有定数,不仅没死在西北,反而龙兴而归。 “启禀太后,人带来了。” 刘宽说的是将要安插到俞珩身边的细作,给长宁王下的饵。 前几次放饵,俞珩理都未理,更别提咬钩,故这次太后决定亲自把关选人,务必一举成功。 贾宜卿起身下床,往外殿去,而欢郎则乖巧地掩好锦帐在里面候着。 刘宽取了件披风给贾宜卿穿好,将细作岫岚领了进来。 来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身着宫装,体态玲珑却丰盈,眼是一双桃花眼,娇怯语还羞,唇是一点樱桃色,红软唾含香,态生娇楚,明媚亲和。 尚未近身则暗香盈怀,未曾言语便观之可亲。 贾太后打量岫岚几眼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是见过徐王妃的,虽然那会子徐氏已是花信之年,但风流不减、清楚可人,初见时便想起汪崇华的母亲马氏与她诉苦时说的那般‘小狐狸精是个色冠京都,有勾魂摄魄本领的上品人物。’ 俞珩整日对着徐氏这样一个美人,胃口早就养刁...... 第282章色字头上一把刀一(第1/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了。 鱼饵若是不够香、不甚诱惑,他这只金龟怎么肯咬呢。 “光貌美怕是不够。” 太后冷笑了下,摇着头说:“十三是探花出身,读书人么,就是喜欢内些妖妖趫趫,舞文弄墨,爱感春悲秋的。” 刘宽忙回道:“她本籍杭州,原是个乡绅家的庶女,八九岁上家道中落被卖去姚家院做小瘦马学艺,诗书绘画都通,还会吹笛子,擅舞蹈,十四岁时被罗通买进京,养在宫外的宅子里教导,只等有一日替太后效力。” “饵备好了,金龟如何?” 太后饮了口茶问。 “禀太后,因火耗的事忙,陛下时常召见长宁王等几位大臣,他们在奉天殿旁的朝房日夜侍奉多日了。” “人多了恐不方便。” 太后听说不止俞珩,台谏的肖彦松、刑部的桓耽,还有玄鼉卫的人出没。 “太后放心,内侍省已给几位大人单独安排的馆阁,一来办公清静,二来方便休息。” “既然万事具备,那就放饵吧。” 太后起身朝岫岚走去,伸手托起她的下颌,嘴角噙笑,俯视道:“你如今还是这样一副舍身的姿态,等你去见过那位俞大人,没准儿还得感激哀家给你这个机会。” 太后说完便进了内殿,只留下刘嬷嬷冷眼看着岫岚吩咐道:“明日起你到怀义阁奉茶。” “清楚自己的任务吗?” “奴婢清楚” 岫岚叩首道:“接近长宁王,让他喜欢上我,最好能带我回府,然后潜伏在他身边刺探情报。” 见过太后的翌日,岫岚便前往怀义阁当差。 怀义阁是奉天殿旁边几个朝房中的一个,平日下朝后被皇帝留下来另有公务的大人们会在那里办公,或是用膳,候着传召。 在...... 第282章色字头上一把刀一(第2/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见到俞珩前,岫岚以为太后昨晚说的感激一定是给她机会攀上王爷这样的贵胄。 可在见到俞珩后,岫岚似乎霎时明白这话蕴含的深意。 他不止是个身居高位的贵胄,还是个少见的美男子。 同样的官服,穿在一般官员身上,要么是内种腰像水缸的五短身量,要么是文弱过分的瘦竹竿子,且因常年伏案而微驼背颈。 可那紫色的官服穿在他身上,却挺拔玉立,肩背挺阔,修腰长腿。 这样一副好身板却又不像那些五大三粗的武将,项上顶着粗糙的头颅,挂着满脸横肉。 他生的矜贵,俊眉星眸、玉色肌肤。 女娲是有多偏爱他,才给他捏了这般恰到好处的鼻骨和下颌。 他坐在案前写字,指修长、腕有力,却又与冷若冰霜、简啬孤峭、不食人间烟火的美男们不同。 他是彬彬有礼的淡泊,斯斯文文的清雅,翩翩君子的谦和。 “傻愣傻愣地” 上茶出来后,与岫岚同行的宫娥用肘拐了下她,低神取笑道。 “那位就是俞大人吗?长宁王?” 岫岚怕自己认错了人。 “不是他还有谁。” 宫娥不知岫岚的身份,以为她是新派来当差的,与她耳语道:“正是令京中男子皆效仿反系幞头的俞郎君,我们私底下给他取了个诨号叫玉郎。” “反系幞头?” 岫岚一直被秘密训练,除了阴谋诡道不谙烟火俗世,故并不知这些八卦绯闻。 “这你都不知道” 那宫娥挑了下眉,说:“俞郎君有次赴宴被灌了酒,出门前怕失仪便重整幞头,谁想因酒醉倒将幞头系反了,就这么骑马过市,可第二日不少郎君故意将幞头反系,就为了效仿俞郎君这份不羁潇洒呢。”#b...... 第282章色字头上一把刀一(第3/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br#  “若如姐姐所言,俞郎君倒是人见人爱了。” “爱有什么用” 那宫娥撇了下嘴说:“我们也就是一睹容颜,饱个眼福罢了。” “先不说长宁王位高权重,是我们攀附不起的大人物,单说他是个坐怀不乱的真君子,谁又能贴的上去呢。” “这世间还有柳下惠吗?” 岫岚倒不信这话,“他又不是神仙佛陀,还能六根清净不成,长宁王不也娶妻生子了。” “而且传闻长宁王不纳妾是因他正妻悍妒,他有些惧内罢。” 那宫娥一努嘴儿,又瞧岫岚生的十分美丽,便试探地问她说:“你莫不是对王爷动了春心吧?不然怎么说这话。” “姐姐可别乱讲” 岫岚将盛着空杯的托盘搁在案上。 “我可没这样想过,不过是不信有什么真君子而已。” 那宫娥打量着岫岚,将手搭在她肩上,不无讥诮的劝道:“不管你想没想过,我都劝你一句,像长宁王这样身份的人,男的女的啥样的没领略过,贴成了固然是好事,若贴不成,活成宫里的笑话也还过得下去,若触犯了宫规,小命可就没了。” 可惜岫岚跟这些普通的宫女不同。 她之所以出现在怀义阁,就是为了贴上俞珩,完成潜伏任务的。 “岫岚谢姐姐提醒。” 她只淡淡地回了句,再未多搭理。 第二百八十三章 色字头上一把刀(二) 文章正在审核中,请稍后重试。 第二百八十五章 色字头上一把刀(四) “宗璘,你在翻什么?” 徐慕欢看着明澈和明螳睡下后才放心从雍肃院回虫鸣居,可一进门就见俞珩在中屋翻找东西。 “我在找香。” 俞珩方才叫来月蔷,让她把柜子里放的香都找出来,内室的大桌上已经堆了五六样。 “这都深秋了,你要香做什么?” 见俞珩坐在那儿挨个盒子打开来蹙着眉头嗅,徐慕欢完全看不懂。 就算是夏日他也不爱带香囊,也就是在随身带的荷包上做个夹层,往里放些散香而已,且他用香也不挑剔,熏衣裳的香还是徐慕欢做主选的。 “这些味道都不是。” 俞珩将那些香都嗅了一遍,像是自言自语地嘟囔。 “你说明白了,我们也好帮你一起找呀。” 一时间这么多香都打开来,散出味道,熏得慕欢掩了掩鼻息。 “我今日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香气,但又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在哪里闻过,想找到这种香味。” “男人身上的?还是女人身上的?” 俞珩听慕欢如此一问,回过神笑道:“看你,吃什么干醋嘛。” “谁吃醋了” 她才懒得吃这种闲醋呢。 “男女身上用的香素来不同,你说清了才好分辨呀,若是香鼎里放着熏屋子的,那就另有说法了。” “原来这样啊” 月蔷见桌上的香都不是俞珩要的,赶紧都阖上放回去。 “是个女人,不是内种远远就能闻到,很刺鼻的内种,反而近了些暗暗的、淡淡的。” 俞珩边说边回想着那气味儿。 “是么,那闻起来什么感觉啊?” 刚才徐慕欢确实没吃醋,不过这会子听他形容起来,又是女子,又是近身,还什么盈盈、淡淡的,倒有些醋意了。 “不是花香,不是草木清香,更不是果子内种甜香。” 俞...... 第283章色字头上一把刀二(第1/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珩探身,鼻端贴近了慕欢,沿她肩头顺着颈窝、、耳侧、香腮一路嗅了嗅。 “哎呀好痒。” 徐慕欢用手挡他躲了下,却被俞珩抓住了手。 “与娘子身上的香也不同。” “也许是女子的体香呢,既是女人想必惯用脂粉,或是熏染衣裳,在混杂了自身的气息,就成了独一无二的体香了。” 慕欢仍有些醋意,抽回了自己的手,有些淡淡地说。 “你今日不是得陛下召见入宫去了,哪里见得一个浑身异香的女子,还如此念念不忘的。” “就是在宫里遇到的,怀义阁奉茶的宫娥。” 慕欢觉得俞珩对这香气如此钻营,甚至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不像是闲来寻趣或是春情萌动。 “前几日奉茶的宫娥都没有这种香气,但今日来的内个宫娥,她奉茶、奉膳时我便闻到了,这种香有点熟,但又不常见。” “她不过是一个宫娥而已,为何用的香不常见呢。” 俞珩似在喃喃自语。 他这样一说,徐慕欢也觉得蹊跷了,“就算她生性爱精致,一个宫娥能得的香也有限。” “若她身上的香是宫里贵人赏的,是上品货色,也逃不过宫内香药局采办的那些种类。” “你若寻那香有用处,不如去想办法去香药局找找这阵子宫内用香的名录。” 慕欢的这个提议真是好。 俞珩面露喜色,还略带央求地说:“欢欢,不如你进宫去求求舒后吧,我一个外臣如何能见香药局尚宫,还管人家要香料名录。” “舒后执掌六宫,要一份香料名录太简单不过的事情。” 她努了下嘴儿,娇怪道:“你都不跟我说明缘由,就驱使我为你鞍前马后?” “为什么对一个小宫女用的香如此感兴趣呢?” 俞珩刚才是脑子淤滞住了,都忘给她讲缘由。 “...... 第283章色字头上一把刀二(第2/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觉得她识字。” 俞珩神色一凛,朝慕欢挑了眉,又说:“按宫规,前殿朝房里当值的宫女太监都是不识字的,就怕看见什么机密的折子、公文传扬出去。” “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若是想隐瞒自己识字,混在朝房里盗看机密,自是十分小心的,岂会一下子露出马脚?” “莫不是你最近因为火耗新政和江西的案子而过于紧张,疑神疑鬼了吧。” “直觉”,俞珩绷着脸回想今日那个宫女进来时的动作、神色。 “她进来奉茶时我案上铺了公文和折子,不识字的宫女太监眼睛是不会乱瞟的,因为瞟了也看不懂,但她眼神下意识地看了。” “还有午膳时,她将粥菜拿出来放在案上,那会儿案上有铺开的公文、案卷和册子,十分的混杂,我下意识地想把这三类分开摞好摆在案头,她帮忙归置时并没有弄错。” “这三种样式也不同吧,或许她是按样子来分的。” 对于慕欢的反问,俞珩仍摇头,说:“案卷和册子都是蓝色封面,为何她能分清且无误地归好类?” 先不说俞珩的直觉是否准,这两件事若有疑点,查清是很必要的。 这个新政正推行,太子出京以身涉险,命案未破的节点,怀义阁却出现一个可疑的人,恐目的不纯。 “那你可不要打草惊蛇呀。” 慕欢一下紧张起来。 “所以呀,我才想从她身上那种少见的香气入手来查她的身份。” “明日我想办法求见舒后,弄来香料名录帮你筛查。” 俞珩忙起来,做戏地给她做了一揖,说:“有劳娘子。” “不过娘子,你方才吃醋了吗?” 原来他发现了,慕欢晃了晃头,矢口否认道:“吃什么醋啊?夫君什么意思我可没听懂。” “就刚才我说那女子身上香的时候”#b...... 第283章色字头上一把刀二(第3/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br#俞珩给她抛了个眼风。 “这种干醋谁稀罕吃” 慕欢躲开他虚揽着的手臂,要往中屋去卸妆要休息,走了两步还不忘回头逞口舌之快,说:“谁内个年纪时还不是不熏不染便自带体香啊,我才懒得跟一个丫头片子一较高下呢,你若爱她,便爱你的去。” “我只说了一句,你倒有十句来顶我。” 还没出内室的门,便被俞珩截了去,一把抱起来。 他那喘着热气儿的鼻子又像狗又像猫,在慕欢的脖子窝儿来回的黏蹭。 “我闻着娘子这会子也好香。” “你快放下我吧,结香备好了浴盆等我呢” 今儿是徐慕欢沐浴的日子,浴房里已经暖过了,再不过去水好冷了。 “咱俩一起洗,多久没一起洗过了。” 俞珩抱着她往下房去,下房那有个暗门,进去后原本是个暖阁,后改成一间浴房。 “你羞不羞,你就不怕台谏院知道了参你” 她说着伸指在俞珩的鼻子尖儿上点了下。 “参你没有为官执宰的威仪。” “闺房之内,难道就没有比同盆而浴更亲密的事情吗?” 俞珩略一得意,与她耳语道:“台谏院要敢参我,我就把肖大人给她娘子洗脚,唐大人为她爱妻画眉,程大人惧内,何大人给家中爱妾画小像的事儿全都抖出去。” 好个内卫司,都探听了些什么正经和不正经的来。 “各位大人真是各个风雅,各有情趣呀。” 徐慕欢实在忍不住地笑起来。 第二百八十六章 案中有案(一) “王爷,经过属下查证,广寒云宫这种胭脂来自一家叫赛貂蝉的胭脂铺。” 程风将两盒胭脂同时打开给俞珩嗅闻。 一盒是从双银房里带回来的,一盒是他在胭脂铺买的。 “这气味略差一些,胭脂膏子浓稠也不一样。” 程风又禀道:“胭脂铺的掌柜说,广寒云宫确实从他的铺子采买胭脂,气味、浓稠不同的原因属下也查到了,是广寒云宫在胭脂里混入了一种香水。” “香水?” 程风点头,说:“说是往里添了合香时用的内种香水,来增加胭脂的香气,其实是一种极凉性的香萃取的,女子经常使用会影响受孕,甚至会影响月事,毕竟是风月场合嘛。” “每次从胭脂铺采买回胭脂后,广寒云宫都会再次往里混入凉香,再分发下去。” “这样的办法一般的青楼都会用,我听胭脂铺的掌柜说,这种配方从南到北的青楼都在用。” “也算是公开的秘密了。” 俞珩听罢心里一惊,难道内个宫娥也是青楼出身? 他随即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 也可能是这个特务组织怕这些细作怀有身孕,故意寻来这样加了凉香的胭脂给她们用,防止她们怀有身孕的。 毕竟一个细作坏了潜伏对象的孩子,很可能会变节,背叛组织。 “王爷?” 程风见俞珩若有所思,好一会子不说话,试着唤了一声。 “程风,我再加派几个人手给你” 俞珩起身绕过桌案,拍了下他的肩膀,“去查这种特殊的凉香哪里可以买到,除了平乐坊里那几个青楼外还卖到哪去。” “属下领命!” 程风刚要走,俞珩叫住了他,扔给他一个银色的签。 “这趟差办得不错,去领赏银,下桩若办的也好,再赏!” 玄鼉卫的规矩,除了月银,办成...... 第285章色字头上一把刀四(第1/6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趟差额外有赏银,也绝了那些进玄鼉卫后就混日子的念头。 “属下一定竭尽全力。” “等等!” 俞珩扭头给了他一个眼色,程风立刻明白了,再拜道:“属下明白,隐蔽行事,勿打草惊蛇。” …… 玄鼉卫不打草,岫岚这条潜伏在怀义阁的美人蛇便未受惊慌地继续执行任务。 “大人冷了吧,喝杯热茶暖暖身吧。” 朝房都在西边一侧,夕照阳,不比东边的暖阁里暖和,更别提在这深秋的时节里,宫里尚未到点火盆的时候,长时间蜷坐在朝房难免阴冷。 俞珩只点了下头并未言语。 这个岫岚每日都要准备好几碗茶,但俞珩也就能喝个一两碗,怕喝多了出恭麻烦。 尤其是这几日降温,更冷。 “大人每日笔耕不辍,还是歇歇,喝杯茶暖身吧,看您的手都有些僵了呢。” 一个不识字的宫娥居然还知道笔耕不辍? 俞珩却也没有戳穿她,只撂了笔,将手藏在宽袖里取暖。 岫岚是有些着急了。 茶添了好几碗都冷掉未动,她准备的那一包药都快用完了,再不喝恐事不能成。 “大人可是嫌奴婢烹的茶不够好?” 岫岚作委屈状,瘪了下嘴儿,一副小女儿姿态。 “大人觉得哪里不好可以提点岫岚,岫岚一定改。” 她略略抬眉眼,仍是清楚可怜的样子,巴巴地望着俞珩,“也好过奴婢烹一杯却又冷一杯。” “哦,我不是很爱喝茶,不干你的事。” 俞珩是想看她能耍出什么花招来,故与她搭话。 “原来是这样啊,那大人喜欢什么,岫岚去弄来,能侍奉大人一场可是岫岚的福分呢。” “你这丫头倒会哄人” 俞珩此刻有点恨自己不太解风情,不是弄风月的高手。 他跟徐慕欢在一...... 第285章色字头上一把刀四(第2/6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起时,大多也是徐慕欢掌控气氛的暧昧,故这会子不知道说些什么挑逗的话能有效地展现自己上钩了。 “若岫岚哄得大人宽些心,就将这碗茶喝了吧。” 就这工夫,桓耽进了怀义阁,一副情绪激昂的架势。 俞珩怕岫岚听了什么要紧的事儿,接过茶忙撵她下去,却也没喝,只撂在案上。 他起身迎桓耽进来。 “王爷,这是吏部弹劾吴、江二人的折子” “这不是胡闹么,案子尚未审核清楚,吏部、大理寺均未定案,他们就开始着急搅浑水,挨个弹劾,这让身在江南的两位钦差如何自处啊。” “中书居然还把这样无理的折子送到圣上面前裁度,我看就该驳回,免的将江西、江南搞得人心惶惶。” “桓大人稍安勿躁,喝杯茶消消气。” 俞珩回身将那碗茶端给了桓耽。 待岫岚再进来时,见茶碗已经空了。 她心里似有万鼓齐捶般忐忑地打量着仍说话的两个男人,猜不准那碗茶到底被谁喝了去。 “茶碗空了怎么还不快去再奉一碗来。” 俞珩还是撵岫岚走。 他这会子哪里知道那茶里有催情药,只一心怕岫岚是在故意偷听机密。 “奴婢这就去” 岫岚出了怀义阁后额上急出一层细密的汗来。 她咬着指尖心里一直在默默地哀求老天‘千万得是俞珩喝了那碗下了药的茶’。 可老天爷这会子突然开眼了,不帮坏人帮好人了。 桓耽被俞珩劝回忠义阁后,没一会子,今日与桓耽在一处公务的秘书郎突然尖叫着跑了出去。 “桓大人,你真是有辱斯文,你竟敢在宫内失仪!” 秘书郎左蟠用宽袖遮着面,闭着眼,全然惊慌失措。 俞珩离忠义阁最近,且耳力好,听见左蟠的喊叫声忙跑了过去。 只见桓耽...... 第285章色字头上一把刀四(第3/6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敞怀,喘气,面含春桃色。 见有人来了,左蟠猫在俞珩后头跟进去,却仍以袖遮面,告状般指着说:“方才桓大人扯住下官的袖子,还摸下官的手,还扑过来欲抱住下官的腰——” “简直是有辱斯文!” 左蟠一拂袖子,还有更龌蹉的行为他不好意思讲出口。 左蟠这个人生的白皙秀美,官中多笑话他有妇人貌。 他又不知桓耽被下了药,只当这个老东西好男色,趁这独处时试图唐突他占便宜,故又羞又愤,恨不得马上去皇帝面前告状,讨回个公道。 忠义阁内确实有些凌乱,除了衣衫不整的桓耽,还有砚台纸笔被扫落在地。 “左大人,桓大人似乎被下了药。” 桓耽毕竟上了年纪,足足比俞珩大了二十岁,这药强壮男子用了是一番效果,老人却受不住,这会子喘息起来十分艰难,撕开前襟相比也是潮热的难受。 左蟠一听微微却下袖子,看了眼桓耽。 果然他此刻倒气困难,不像方才那般饿虎扑食状。 这会子众人听见骚乱都围了过来,肖彦松忙叫小太监进来,抬起桓耽送去太医院。 在茶房门口悄悄看着这一切的岫岚无望地心想‘她暴露了,别说自己,恐怕连弟弟和母亲都活不成了。’ …… 俞珩很晚才一副打败仗的模样回了虫鸣居。 徐慕欢也没睡,自从知道宫里有个细作后她便日日心神不宁,今日都到了宫禁时分俞珩还不回来,她岂能不担心。 一会儿披了衣服起来张望,冷了又窝回床上坐着等。 “宗璘,怎么了?” 见他垂头丧气地进门,慕欢忙却了丫鬟自己替他宽衣。 “今日多亏了桓大人,他替我挡了一劫。” 慕欢心里咯噔一下,替他摘腰带时差点戳了自己的手指。 “你坐下我自己来吧。”#...... 第285章色字头上一把刀四(第4/6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俞珩自己脱了官服搭在衣架上,洗了把脸说:“今日内个细作竟想给我下催情的药物,那碗茶误被桓大人喝下,他上了年纪,药性又烈,若不是及时送去了太医院,说不定命都丢了。” “她想做什么?” 慕欢听罢这三言两语,心惊的直抓自己的衣摆。 “这个细作应该是这几日勾搭我不成,拿捏我为官爱惜名声,在宫里与宫女私通又是重罪,若是事成必能逼我就范,或是潜伏到王府,或是胁迫我做其他的。” “可惜她消失了。” 他们手忙脚乱地救了桓耽之后,俞珩再莫回头去找那个叫岫岚的宫女,却发现她早就没了踪影。 说不定此时已被灭了口。 “到底是谁?手段如此阴险龌蹉。” 徐慕欢隐隐觉得俞珩跟新政耗在一起早晚会出事,卓、贾两家多少人视他为眼中钉呢。 今儿一个细作,明日恐来个杀手,全是明枪暗箭。 俞珩坐在罗汉床上,安抚地拍着慕欢的后背说:“放心吧,之前是我低估了他们,今日长了记性,得了教训,日后一定会多加小心,娘子千万别为我担忧。” “珩郎” 这是他们之间最暧昧、亲昵的称呼,在徐慕欢心里这两个字甚至比亲亲、卿卿还要倾情。 她抚上俞珩的脸,细细地望着他。 “我什么都可以没有,都可以失去,包括这王妃的尊位、王府的生活,还有那一大堆虚妄的尊荣,可我不能没有你,你不能没命,知道吗?” “我保证我会小心。” 夫妻俩牵手往内室去。 她问道:“桓大人伤情如何?要不明日咱俩去探探吧。” “虽险幸好没伤及性命。” 俞珩叹了口气,“恐怕明日要探的不止桓大人,还有左大人,他今日也受了大惊。” “这细作到底下了多少药,怎么左...... 第285章色字头上一把刀四(第5/6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郎君也中招了?” “桓大人喝了带药的茶,左大人是跟桓大人一处公务的秘书郎,你说他轻薄的是谁?” 慕欢霎时明白,咬了下下唇。 “唉,这分明是两个人替你挡了劫。” “那宫娥消失了,你还能查出来她的背景和底细吗?” 两人躺下后,慕欢小声地问。 俞珩素来嘴严,枕边风都是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半字不吐,这是多年来他做特务工作养成的习惯。 故只说了两句‘放心’再没提其他。 慕欢也知他的脾气,也不再深问,只帮他掖了掖杯子就躺下睡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案中有案(二) 因白日入宫,徐慕欢回府时天都黑了,俞珩还等着她一起用晚饭。 “今天可见到闺女了?” “见了”,慕欢怏怏地搅着碗里的粥,说:“个子长高了不少,娘娘还说冬至时就放她回家来住,年后再回去。” “看你这副神色,今日的事情办的并不顺利。” 敬和这事儿倒也不必刻意瞒着俞珩,可徐慕欢懒得讲这些勾心斗角的事,说完还怪心寒的,只回了句,“确实不顺利。” “娘子的事儿不顺利,我的事儿倒有了进展。” “怎么说?” 慕欢听他话里有话,便多问了一句。 “玄鼉卫顺着凉香的线索摸到了平乐坊里的一户人家,明着看是普通人家,邻居都以为是见不得人的暗娼,实际是秘密培养女细作的地方,内个给我下药后来消失的宫女很可能就是那儿培养出来的。” 徐慕欢翻着眼,眨了两下,说:“这么重要的事儿与我说,郎君肯定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吧。” “娘子果然冰雪聪明” 看他这狗腿的样子,慕欢撇了下嘴,“我能帮你做什么?” “内个地方我也派人去盯了几日了,不敢打草惊蛇,扮成算命的道婆、讨饭的乞丐、卖花的小贩,可想了诸多办法都未能混进去,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我还真发现了个绝佳的机会。” “娘子可还记得阿元在妇好祠女学读书时有个同学,抚宁公府的符雁鸾?” 慕欢神色肃严地点了点头。 “她不是没入掖廷为奴了么。” 抚宁公府败了后,符雁鸾父亲那一支罪过严重,成年男子被流放,女人和孩子都充入掖廷。 俞珩声音压得更低,“她昨日半夜出入了那户人家,我一查才知她入卓府给卓威做妾不久,想必她跟那个宫女一样,都是女细作,只不过她的任务是监视卓威,内个宫女的...... 第287章案中有案二(第1/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任务是勾引我入王府做妾。” “你想让我去劝符雁鸾,让她跳反,为你所用,查清这个组织的底细?” 徐慕欢一猜即中。 见俞珩点了下头,慕欢有些犹豫,这个任务太难了,她一点把握都没有。 “娘子莫怕,我会谋定好计策,不会让娘子为难。” 俞珩平素最不愿的就是将家人牵扯进公事,可这次他是没招数了。 “腊月十三是卓威的寿辰,为了敛财收礼每年他都大办寿宴,娘子趁拜寿时去见符雁鸾,然后劝降她。” “符雁鸾既是妾室,这样的场合必不能出来应酬,我如何有机会见她,再者,往年卓威寿辰我们虽送过寿礼,但不曾露面,突然去了,岂不惹他们格外注意?” 慕欢心思缜密,听她一问,俞珩忙解释道:“我这里有绘好的卓府简图,这个位置就是符雁鸾的院子,娘子宴中想办法脱身私下去见她。” “至于去贺寿这件事我也想好了,先安排濮阳找机会跟卓府的管家或是下人闹些别扭,阵仗大些,娘子再以赔礼的名义去,卓家疑心就会降低。” 徐慕欢大略看了眼俞珩展开的图,阖上后沉思了会儿。 俞珩见她眉头紧蹙,担心她是不想去却又不好拒绝自己,便改口道:“娘子若是觉得没有把握,我再另择人选也不耽误。” “你多心了” 慕欢将图折好,锁进柜子里,说:“我是在想雁鸾那孩子,她就比阿元大个两三岁吧。” “咱们的女儿在宫里读书、习剑,今日我去见她,已然生的亭亭玉立,可人的模样,可雁鸾却给那卓威做妾,年纪比她父亲都老,真是令人难过、惋惜。” “我记得雁鸾是个极骄傲的女孩子,斯文懂礼、温婉端庄,是个地地道道的大家闺秀,别看是庶出,京中不少高门都相中她,想央媒求娶,奈何世事无常,明明她...... 第287章案中有案二(第2/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没做错任何事,惩罚却殃其身。” 俞珩听罢也默了好一会子。 慕欢不提这些感慨,他也想不到,他到底是个男人,比不得女人间能共情共哀。 “若她愿意跳反,郎君可否给她一条出路?” “那是自然”,俞珩忙答道。 就算不是出于惋惜,出于利益交换,俞珩也会答应符雁鸾提出的需求。 …… 当然,也不是所有女人都对女子能表达同情,比如此刻知道敬和县主被迫出宫的贾煜,她就很高兴,高兴自己的对手被挤兑的毫无反击之力。 “她以为她是县主,是长公主的女儿,殿下的表妹就高我一等了,还要看谁有手段。” “太子妃之位本来就是我的,她得位不正,能得意几时。” 贾煜带进宫的贴身侍女苹苹和桃桃正为她解钗环,见贾煜一副解气的模样,苹苹不忘提醒道:“姑娘可别忘了夫人今日的叮嘱,敬和县主虽暂时离宫,仍大意不得,要先博得太后、皇后的喜欢,太子回宫后,也不能让解氏占了宠爱。” “内个老女人” 贾煜对镜骂了句,镜中玉容虽娇,却阴沉着、恹恹着。 苹苹是卓盼挑选的人,自幼伺候贾煜,是个极聪慧有城府的,话锋里听出贾煜有轻敌的意思,忙劝道:“解氏虽比殿下大两岁,可也才十九岁,风华正盛,夫人怕殿下正是喜欢她那柔和、宽容的姿态、成熟的风韵,她若得宠幸,赶在姑娘前头有了孕,生下长子可就遭了。” 贾煜知道当初解氏被提名为太子妃就是太子的意思,想必殿下是中意她的。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 贾煜脸色愈发难看,“殿下去江西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即使有十颗故宠争位的心,也无处可施。” “姑娘,现在正是出手的时机呢。” 苹苹挨近贾煜的耳边,劝道:“殿下...... 第287章案中有案二(第3/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若在宫内,姑娘与解氏相争,难免给殿下留下坏印象,那解氏可是个谨慎小心的人,不似县主小女孩儿脾气,好对付,趁现在弄得她倒台,待殿下回来,只剩姑娘一个侧妃,不宠您宠谁呢,至于县主出宫,解氏倒台,殿下想算在您头上也不能够,毕竟后宫里上有太后,中间有皇后不是,有多少算计也是长辈们的手段。” 贾煜从首饰盒里选了个大颗的火油钻戒指,赏给了苹苹。 “你若真有好计策,替我将解氏扳倒,更好的赏赐在后头呢。” 贾煜对婢女出手向来大方,卓盼自小就教育贾煜,女人对待身边的奴婢要像男子对待他们的门客那般,要任用也要制衡,要听取也要有自己的判断,要恩赏也要威严。 第二百八十九章 针尖对麦芒 “归梓姑娘,这是大爷送来的头面、衣裳,你赶紧伺候雁娘沐浴,早些更换上,别耽误过去伺候,大爷发起怒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归梓接过一盒子东西,目送林妈妈出去。 她将盒子打开来,里头是一套紫鸾雀谱纹的绡纱衣裙,轻薄到提起来也没有几两重,映着烛台,甚至能透着朦朦胧胧的光,另有一套紫色宝石头面,一双手镯、一对脚环具挂着铃铛。 归梓晃了下,像是隔壁院儿吴小娘养的那只狮子狗脖子上戴的铃铛响起的动静。 盒子里头还有件用珠玉、金银链子编成的抱腹,半点绸缎布料都没有,漂亮是漂亮,可看着也能想到,这东西穿在身上不那么舒适,除了好看啥也遮不上。 归梓将衣裙和首饰都小心地摆在了床上,转身往小暖阁去,看看符雁鸾是不是已经洗好了。 今晚卓威仍让她过去伺候,得赶在卓威回房前将符雁鸾送过去,前段日子那个薛小娘就是捯饬地慢,去晚了,惹怒了卓威,自此失宠,再没被召过去伺候。 归梓可不是为了符雁鸾着想,她是罗通的心腹,派来监视符雁鸾的。 她进去时符雁鸾已经从浴桶里出来,身上裹着一层毛巾,肩上披着一层毛巾,仍冷的有些发抖。 归梓怕她生病,忙给她披了厚斗篷,这里的女人一旦生病就不能侍寝,有碍固宠,归梓的另一个责任便是督促符雁鸾使劲解数留住卓威的宠爱。 若符雁鸾短时间内失宠,没有利用的价值,归梓也会跟着遭殃,受到责罚。 “小娘梳妆打扮吧,衣裳头面已经送来了。” 坐在妆镜前,符雁鸾拆开包头的头巾,一头如瀑的乌发柔顺地散落下来,归梓开始手脚麻利地给她梳发髻,傅粉,抹胭脂,画面靥,贴珍珠。 屋里头熏着浓浓的香,如雾般缭绕、弥漫,即使这香如此馥...... 第288章案中有案三(第1/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郁,胭脂的香味儿仍隐约能嗅到。 她自来卓府宠爱不衰,可就是不见怀孕,甚至例假也渐渐时来时不来的,小腹偶尔绞痛难耐,符雁鸾心里也猜到那香味儿特殊的胭脂有问题,可既是归梓给她用的,她就不能反抗,必定是罗通安排的。 上了这条贼船,她就不再有左右自己人生的能力了。 头梳好后归梓伺候雁鸾更衣,那触感滑凉的料子冰的人一哆嗦。 别的料子都能被人的体温捂热,偏这冰绡纱,总也捂不热,凉丝丝的能沁到骨缝里去。 在九翎,冰绡纱是罩在衣裙外穿的,即使炎热的夏日也是穿彩罗为主,哪会有人单穿这半透的绡纱,看着也不雅观,可卓威此人有怪癖,偏爱肌肤上佳的女子单穿绡纱。 他说过‘女人最美的衣裳便是肌肤,胜过所有绫罗绸缎’,故不论严寒酷暑,都命内宅女人一身蝉翼薄纱侍寝。 而且他为每个爱妾都选了个颜色,隔壁院的吴小娘雪肌透粉,状若桃花,卓威便给她挑了红色,符雁鸾肌肤是冷白色,卓威说她适合紫色,故每次侍寝,吴小娘着红,符雁鸾着紫。 已到冬至时节,天气寒到穿貂裘棉衣都嫌冷,卓威为了娱乐自己,仍让她们穿这样轻薄的劳什子,可见根本没把她们当人看,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 符雁鸾想起自己昨天晚上去大宅见母亲和弟弟,母亲正给弟弟做煖耳,说是怕天冷,冻坏弟弟的一双耳朵,可母亲都不曾记挂着她,给她也做一副。 即使母亲知道她为讨好卓威,冬日仍要穿这样薄的衣裙,冷成这样,也只会劝她忍,毕竟她忍一忍,母亲和弟弟就能锦衣玉食。 每去见他们,符雁鸾的心就冻实一分。 母亲和弟弟像啖她肉,喝她血,还要敲骨吸髓的兽,全然沉浸在安乐的日子里,不思她所受的屈辱,不体恤她处境不易,甚至...... 第288章案中有案三(第2/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每每还要劝她身在卓府是享福,是享天大的福分。 到了卓威的院子,符雁鸾收起脑海里翻涌的思绪。 她虽未迟到,但今晚一同侍寝的周小娘和冯小娘已经到了,皆候在那等着卓威来,周小娘歌喉婉转,符雁鸾擅跳舞,她二人不止一次同侍。 这个冯小娘是新入府的,已经是卓威第九房名正言顺的妾室,听闻是苏州漕运使花重金买来孝敬的,唤作小青,因她才十二岁,如春芽般稚嫩,脸上那层绒毛还未褪净,卓威说她穿翠青最配,所以下人们都唤她青娘。 本来乌大人一共献了四个女孩子,那三个都未入卓威的眼,除了冯小青都送给自己的门客了。 符雁鸾看着冯小青稚纯娟秀的脸,暗暗地想‘这府里女人就像水一般源源不断,她总是要失宠的,卓府失宠的妾室、丫头都会被卓威送给门客忠仆、朋友同僚,等她被转手送人,对太后再无利用价值,她还能活吗?’ 到那时,她这受罪的日子就到头了吧。 符雁鸾想到这突然浅笑了下,心里解恨的想‘若她完了,母亲和弟弟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到那时,他们仨一处成了鬼,再不必自己身在地狱,眼看着他俩在人间享福而气恨了。 …… 世间的父母并非都不爱自己的孩子,此时与雁鸾年纪相仿的明鸾还在与母亲撒娇。 “快请大夫来。” 刚才阿元打了个喷嚏,徐慕欢心惊的很,生怕她受了风寒,不禁唠叨说:“我说不许你脱了斗篷,你偏不听,这下好,都打喷嚏了,要是发烧了怎么办呀。” 方才阿元在院子里练剑,脱了厚斗篷,徐慕欢怎么劝她她都不听话。 “就打了个喷嚏而已,喝碗姜汤就好了,母亲不用担心我,我现在身体好的很。” 徐慕欢不放心,仍是让远黛把大夫请来,又吩咐垂珠去熬姜汤来...... 第288章案中有案三(第3/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 “母亲,芳菲来癸水了,我什么时候能来?” 出宫前几日,芳菲连着两日都说自己的肚子疼,不爱起来,阿元还以为她嫌早上冷,不想去上课,谁料突然有一日她就来了癸水,蹭地被子、褥子上哪哪都是血迹。 伺候她俩的嬷嬷赶紧找了太医过来,请了平安脉,说是到了年纪,来了癸水,抓了些益母草和红糖煮水来喝。 “你应该也快了吧” 徐慕欢搂着女儿说:“芳菲过了今年也十三了,你比她小一岁,也差不多要来了。” “嬷嬷说来了癸水就是大人了,是这样吗?” 阿元仰头,看着慕欢的脸问。 “你们都还小呢。” 阿元的脸蛋儿令人看着就喜欢,慕欢低头亲了下她的额头,搂她愈发紧了。 “母亲,我来了癸水就要嫁到云南去了吗?” 每次提到远嫁,徐慕欢都心里咯噔一下,脸颊贴着女儿的额头说:“不会的,母亲和父亲商量了,让你晚一些嫁过去。” “那微生家能同意吗?” “管他同不同意,咱们不放人,他们还敢来抢不成。” 又过了会子,垂珠端了姜汤进来,徐慕欢看着女儿喝下,又催问道:“大夫怎么还没请过来?” 常请来瞧病的崔大夫就离王府隔着两条街远,算算也该来了。 垂珠忙答道:“小厮出门前碰到了王爷送客出门,听说郡主身上不爽利,让赶紧去请王太医过来,怕崔大夫不牢靠。” 正回话的工夫,俞珩快步进了栖霞苑,忙坐在床边,摸了把阿元的额头,见并没有发烧方才松了口气。 “谁刚走呀?” “哦,刑部的桓大人。” 近来不断有太子的密报从江西发回,为了配合查案,俞珩与桓耽多有往来。 “她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俞珩用手心摩挲着女儿...... 第288章案中有案三(第4/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的头顶,眉头紧锁地问。 “没大事儿,刚穿着单衣在外头练剑,回来后打了个喷嚏,我怕她着凉,想让大夫来开些散热祛风的方子。” “明儿给她做套薄棉的短打,练剑的时候穿,那些毛料的衫裙沉。” 俞珩盯着女儿努了下嘴,警告道:“以后再不许这样,真高烧不退脑子就烧坏了。” 夫妇俩候着太医开了方子,等着阿元服下后方才离开栖霞苑。 第二百九十章 心如已灰之木 腊月十三那日,按照往年的情形,卓府照例给长宁王府发请柬,但王府照例不来,选一份不厚不薄的寿礼派管家濮阳送来,递上贺帖就算了事,但今年徐慕欢来了。 明着是为了前几日两家下人发生的不愉快赔罪来的,实则意在符雁鸾。 “给王妃请安——” 她一进门,贾玲珑要给徐慕欢请安,可刚一拜就被扶了起来。 “这大好的日子妹妹可别多礼呀。” 慕欢拉着她的手极亲和热络,又说:“前几日我府上的车夫与贵府的马车有刮蹭,还当街吵了几句,回去后我是好好地训斥了他们,本来我面薄,今日不好意思来,还是王爷教训我说,往年不来也就罢了,今年出了这样的事是肯定要来的,不然卓大人真要怪我王府不知礼数了,不晓得天高地厚了。” 贾玲珑因是填房又无所出,多不受卓家人待见。 至于贾家内边,当姑娘时她是庶出,府中內帷争斗狠,姊妹多不睦,如今她成了卓威的娘子,贾家人更不愿意跟她走得近,生怕得一个趋炎附势,巴结向上的名声。 徐慕欢当众拉着她客套,又是与她姊妹相称,贾玲珑一时觉得面上有光。 虽然长宁府是卓府的对家,可对手越是尊重,就越有面子。 “王妃哪里的话,下人们不懂事,难道我还不懂事,怎么也不会把这过错扣在王爷和王妃头上。” 贾玲珑引着徐慕欢进了正厅,原本轻松的氛围一瞬被打破,正厅里的妇人们皆默默地上下打量,冷眼瞧着乍来的人。 徐慕欢怕自己孤身一人尴尬,邀了裴翠云与她同来,可即便如此,仍是尴尬的不得了,尤其是汪崇华也在。 卓盼一脸不嫌事儿大的模样,想将自己挨着汪崇华的位置让给徐慕欢。 “卓姐姐坐吧,我加个凳子就是了。” 贾玲珑将徐慕欢让...... 第289章针尖对麦芒(第1/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到副位,徐、汪二人都是宗妇王妃,地位高,要坐在上首位,自己紧挨着副位加了个凳子,反正她迎来送往也坐不踏实。 “要不还是我让让位吧” 汪崇华撂了茶碗笑着说:“哪有主人家加凳子的道理。” “齐王妃,您可不能让啊,按辈分您是长宁王妃的婶婶,真让了,传出去,还不得说徐王妃仗势争位呀!” 卓盼加缸又拱火的接话。 “徐王妃好争好抢也不是第一次了,京中也没人敢议论吧。” 汪崇华继续阴阳怪气,外加拿旧事嘲讽。 陪慕欢来的裴翠云可看出来这是个修罗场了,要她嗓门亮地骂街还行,这种绵里藏针,骂人不吐脏字儿的场面她还真帮不上慕欢的忙,只心里干着急。 裴翠云正愁慕欢如何能下得来台时,却见徐慕欢并未生气,也未脸红。 她只慢悠悠地说:“怎么不议论啊,内些人什么热闹不瞧,什么热闹不凑,所以婶婶更不能把位置让给我,不然旧事好不容易没人重提了,明儿外头又要开始传别的新鲜话把儿,说我争强好胜,说婶婶懦弱,连个位置也守不住。” 徐慕欢的反驳让话锋瞬间激烈起来。 因徐慕欢与舒后交好,且长宁王位高权重,厅内一般的官眷不敢轻易插嘴。 只汪崇华、卓盼、贾宝珠一伙,徐慕欢以一敌三,贾玲珑在中间儿看似为难,插不上话,实则在瞧热闹。 若是卓盼她们占了便宜固然好,贾玲珑与她们是一气的,若是卓盼她们败了,贾玲珑也乐得,谁让她跟贾宝珠素来看不起她,给她软钉子碰。 “我这个人确实命不好,什么也守不住。” 汪崇华睨了眼徐慕欢,虚笑着说:“我看鸾郡主跟我一样命不好,都托生在王府封了郡主了,还要往云南那天高水远的地方嫁,可怜你夫妇二人眼珠子似的捧着,要我说...... 第289章针尖对麦芒(第2/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你也是懦弱,怎么不去宫里求求皇后,换个别的宗女去联姻。” “好歹你徐王妃也是舒后眼前的红人啊。” “我怎么不想,可微生公府总得能在宗室里挑到其他合适的人选吧,我猜女胎到了各府女眷肚子里头,都像婶婶似得,站不住也生不下来。” 既然汪崇华先不地道地扯上孩子,那就别怪她专挑心窝子下刀。 果然这句话一出口,汪崇华脸色白起来,紧咬着牙关。 见卓盼还要帮腔,徐慕欢先发制人,边笑边看着她说:“好歹我那女儿嫁去也是做正妻的,若是眼高手低,做了个侧室,我就更心窄了。” 不比汪崇华,她们都是有儿女的人,卓盼也不敢再在这个话题上言语刻薄,只得咽了这口气。 “鹭姑娘明年要成婚了吧?” 贾宝珠再来挑衅,“我听说鹭姑娘跟齐王府的俞瑞有过一段,怎么就棒打鸳鸯了呢。” 这样有碍声誉的事儿汪崇华也往外宣扬,徐慕欢心里默默恨她,斜眼剜了她一下。 “难不成是嫌俞瑞比不得李培云能袭爵?” “怎么能呢” 汪崇华帮腔道:“当年徐王妃可是隔着长惠王望着十三爷,要这么比,那会子十三是次子袭不了爵。” “还得是婶婶了解我,这桩亲事本就是我做媒,齐王府也有意,谁想八字不合呀,亲事便作罢,哪曾想与那长陵侯的世子合上了,还特别旺。” “宝珠,你肯定特别懂运气这码事儿,玲珑不就是命好,你俩就差两岁,她做了卓夫人了,你呢,挑来挑去,挑的女婿也不如人家卓大人半分,要是你当初再坚持个一年半载,按顺序、年纪,轮也轮到你嫁来卓家呀,不得不信命的。” 当初,卓家姐妹相争续弦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徐慕欢也有所耳闻。 贾宝珠被噎的脸通红,接着喝茶再不去理徐慕...... 第289章针尖对麦芒(第3/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欢。 修罗场内斗到此刻被一个进来回话的丫头打断。 “夫人,宴已备得,请诸位贵人移步宴厅。” 贾玲珑忙起来张罗众人入席,这一番口舌之争意犹未尽的暂停了。 出去时裴翠云与慕欢私语道:“你可真厉害,平日还说我东家长西家短,我看你才是家家内宅的脏事都知道的门清儿,阴阳怪气张嘴就来。” “她们三个都没骂过你一个。” “互揭短的打嘴仗算什么能耐,都不够丢人的,要不是她们先起头,我才懒得接茬呢。” 慕欢与裴翠云耳语道:“一会儿你帮我挡着点儿,灌她们酒,我要去卓家内院偷偷办点私事儿。” “放心去吧,我帮你缠住她们。” 徐慕欢不胜酒力,今日特地请千碗不醉的裴翠云来助阵,她怕自己被灌下两杯就醉了,没法脱身去私会符雁鸾。 第二百九十一章 身如不系之舟 案子进展顺利,俞珩早早家去,一进屋便看见徐慕欢正带着丫鬟们收拾东西,将一套耀州窑的剔红荷塘双鸳餐具往箱子里搁。 “这是谁送的礼呀?” 俞珩斟了两杯茶,拿给慕欢一杯。 “这是我给裴姐姐备的谢礼,她帮了我这样一个大忙,又快过年了,我知道她最喜欢这些,故选了一套好的送她。” 慕欢接了俞珩的茶答道。 俞珩一笑,说:“阿元不是快过生日了,我还以为是谁送给咱家姑娘的寿礼。” “你不提生日我差点忘了一件事。” 徐慕欢见东西装好了,让垂珠叫两个小厮进来,抬到库房去,明儿一早再派人送到程宅。 “微生家特地派人进京给阿元送寿礼,昨天你不在家,我接待的,这两日你也抽出些空闲来,款待下公爷的使者。” 公府虽不如王府爵位高,可微生公辈分高且是驸马,他的使者王府也不好怠慢。 两家是定了亲的,人家不远千里来送礼,王府男主人不招待,岂不傲慢之嫌。 人都退下后,慕欢想打听符雁鸾的事儿,问俞珩说:“她去茶楼见你了吗?” 不止见了面,连案子都结了。 俞珩点了下头。 “那胁迫她的组织到底什么来头?” 徐慕欢这段日子思来想去也不懂,谁有这样通天的本领,竟能网罗这么多品貌出众的女子为己所用,甚至不乏戴罪的官眷,逼着她们牺牲色相,将她们安插在朝中官员的内宅,规模甚至可比拟皇帝的玄鼉卫。 “你想知道?” “我能知道么?” 徐慕欢还真挺好奇的,想当个故事来听。 “那宅子由罗通直接掌管。” 罗通不过是个总管太监,想必他也不过是太后的走狗,终究是贾太后为了摆布,监视朝中官员,建了这个组织,干出这些勾当。#...... 第291章身如不系之舟(第1/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外人看来卓贾两家姻亲相缠、利益相绕,一条藤上的葫芦般,结果呢,卓家另有虎狼之心,贾家也早备了后手,甚至派细作监视。” 慕欢冷笑了声摇头道:“真是狼狈为奸,却又各怀鬼胎。” “那名册找到了吗?” “找到了,按符雁鸾提供的线索,玄鼉卫突袭了平乐坊的宅子和罗通的在宫外的宅院,最后在罗通私宅的密室里找到了所有名册。” 五六个箱子,里面满满当当装的全是名册,从京中到各地,位置从高到低,一些无官有爵如齐王之类的也赫然在册,监视范围之广,时间长达十年之久,甚至名册上有些官员已经退休,有些人已经过世。 除此之外,甚至还发现了一些官员被要挟之下写的投诚书,当年太后送去西北安王府的两个姬妾也都是这个组织培养出来的。 幸好皇上不耽女色,也步步谨慎,不然安王府早就漏成筛子了,更别提入京继位。 “名册上的这些人娘子明日务必去东府找个由头逐出去。” 徐慕欢接了俞珩给的名单,心里了然这些女子应该是当初安插到俞璋身边的人,好在他夫妻俩从西北回来后便东西两府分住,避免了不少眼线监视。 “离开那鬼地方,她有什么打算?” 徐慕欢记得符家没剩什么人了,也不知道雁鸾和她母亲、弟弟想逃到哪去。 俞珩脸上神色为难,默了会子说:“符雁鸾想进王府。” “这有什么,我收拾出一处院子给她一家住。” “若是你觉得不妥,在外头,给她一家买个小的,大隐于市也好。” 徐慕欢了解俞珩,符雁鸾在他眼里不过是个比阿元大不了多少的孩子,怎会有歪心。 “她提出个条件,要入府给阿元做女使,日后随阿元嫁去云南微生家。” 慕欢听罢也不觉有什么,兴许是...... 第291章身如不系之舟(第2/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符雁鸾过惯了高门大户里的富贵日子,不愿下半辈子做个清苦的庶民,但俞珩始终忧虑的神色让她觉得不安心。 “宗璘,你是觉得雁鸾在那地方浸淫许久,不放心她在阿元身边是吗?” 为人父母涉及子女时总是自私的。 “她也是被逼无奈,且本性不坏,就算将来随嫁,也未必会破坏女儿的姻缘。” 俞珩本不想将平乐坊一案的一些血腥内情告诉给徐慕欢,但涉及到阿元,慕欢是母亲,她就有权利知晓。 “符雁鸾的母亲和弟弟都死了,可你知道她母亲和弟弟怎么死的吗?” 徐慕欢记得当初俞珩承诺符雁鸾要保证她和她家人的安危,惊讶之余摇了下头。 “她协助玄鼉卫突袭平乐坊内天,罗通豢养的杀手将关押的人质、宅子里的细作全都灭了口,以免透露出更多秘密。” “那符家母子是没来得及救出来吗?” 俞珩目光凛寒,望向徐慕欢,“符雁鸾根本没打算救。” “为避免解救人质打草惊蛇,破坏整个行动,我与符雁鸾约定好,她先去解救符家母子,成功后便发信号,玄鼉卫随即行动,如果到了行动时辰,她未发信号,我安排在接应地点的两个亲信会同时摸进宅子解救她们。” “她明明发了信号,可行动结束后符家母子却死了。” “会不会是中途发生了意外?” 慕欢不太相信符雁鸾会故意放弃母亲和弟弟的性命,她陷身险境受屈辱不就是为了保护家人么。 “也许她将人救了出来,去接应地点中途发生了意外?” “接应地点的两个人迟迟未等到符雁鸾,很不放心,前往关押人质的宅院,发现符雁鸾正站在门外不远处一棵树的黑影里,宅院的门锁着,里面是看守人质的杀手们在行凶,痛苦的喊声,妇孺的求救声充耳可闻。” “你说她...... 第291章身如不系之舟(第3/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么狠的人,我即使肯收留,又怎么能放心将她放在女儿身边呢。” 俞珩有些激动。 明知母亲和弟弟可能被杀害,明明能救,她却没有救,反而站在门外听他们被杀害的求救声,如果不是俞珩亲口说出来,徐慕欢绝不敢信。 绝不敢信世上会有如此冷情冷性的人。 符雁鸾如果只想进王府,有个安身之处也好说,可随嫁去云南,天知道她有什么企图,云南天高水远,她这般狠毒的人若途中萌生李代桃僵、鸠占鹊巢的心思,那就是给阿元身边放了一个祸害。 俞珩心里是越想越害怕。 “先让她入府,安抚好她,反正阿元过了年又要回宫去,与她接触不多,过几年阿元快出嫁时,我再另谋计策安置她。” “她说我毁约的小人也好,说我是伪君子也罢,就是不能让她随嫁。” 俞珩是爱女心切以至往最坏处想,符雁鸾就算是再狠毒,她也不敢谋害郡主取而代之去做国公府的媳妇,还能有不露馅的。 “她过几日就入府时,我去见见她。” 徐慕欢只觉这件事恐另有内情。 “你也离她远些” 俞珩眼睛瞪起来,“你这个人心软,别让她利用了。” 徐慕欢倒也不是同情心泛滥。 “内天我去劝降,我见到的内个符雁鸾是个已经绝望无助到极点的小姑娘,我能看得出她是为了亲人硬生生地挨着那些罪,我去问清了,也别白白地冤枉她。” 夫妻俩听见有脚步声传来,也快到晚饭的点儿,想必是阿元领着弟弟过来了,忙住了这个话题。 果然没一会子两个小人儿就进了来。 “你又不戴风帽” 见阿元的风帽在奶妈妈手里拿着,徐慕欢便捂着她一双微凉的耳朵柔声责怪。 “反正离得近嘛。” 她坐在脚踏上,枕在慕欢的腿上撒娇...... 第291章身如不系之舟(第4/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 “在太妃那里吃过饭了吗?” 东府开饭早,徐慕欢这边经常要等俞珩回来,比内边要晚上半个时辰。 “我听月蔷姐姐说今天要吃汤浴丸子、鸡米海参,就留着肚子呢。” “我也不想吃米饭,想喝冬至那几日厨房做的烧腊粥。” 太妃时有吃素,阿元吃饭又挑剔,故经常跑回来开小灶。 徐慕欢宠爱地捏了下女儿的鼻子,忙唤小海道:“准备烧腊粥,再加两道姑娘爱吃的点心,见风消和金丝油塔。” “阿元,微生公府送来的礼物你喜欢吗?” 阿元却一愣,扬头看着徐慕欢问,“母亲,什么礼物?我怎么不知道,他家是来下聘礼要把我带走了吗?” “傻丫头!” 俞珩伸手在她额上弹了下,“是寿礼,想要聘礼还早着呢。” 阿元拊着心窝,松了口气的样子。 她撅了下嘴说:“谁稀罕微生家的东西。” “家里忙,我还没来得及拆箱给她看,太妃看过礼单后倒是挺满意的,一会儿吃晚饭,咱们一起拆开看看。” 听说要拆礼物,明澈倒高兴了,拍着巴掌说:“好哟,要看姐姐的聘礼咯。” “傻小子!” 阿元学俞珩,在明澈的额上也弹了下,“那是寿礼,姐姐嫁出去了看谁陪你玩。” 第二百九十三章 缇萦救父 “阿鸾,你看着清瘦了许多。” 符袁氏一见女儿便拉着她坐下,“这处伤是怎么来的?” 符雁鸾脖子上有一处被阿史都格虐待时留下的鞭痕,在领缘处清晰可见。 再坚强的人一遇到亲人也格外脆弱,何况是母亲,符雁鸾泪如雨下,又怕哭出声来,掩住嘴。 她那一对一双的泪花没一会儿就打湿了手里的手帕。 符雁鸾知道这次见面时间不会太长,没时间哭哭啼啼,故强咽下委屈,抹了把泪,与母亲耳语,将自己准备投靠长宁王,另谋出路的事情说清楚。 符袁氏听罢神色复杂。 符雁鸾忙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外头还有罗通的杀手在监视,不可大声说话,以免走漏风声。 符雁鸾假意哭泣,与母亲搂抱着,外头看上去就像是母女俩在抱头痛哭,实际是为了方便说悄悄话。 “那长宁王靠得住么?” 符袁氏在公府里时就追随卓贾两家,对贾太后的威仪无比信任,而且抚宁公府落败还不是俞珩查圈地占田。 一个是权势依旧的旧主,一个是害的她家破人亡的宿敌,符袁氏对长宁王仍心有顾虑。 “母亲,为了女儿搏一次吧。” 符雁鸾又哭起来,她解开自己的襦衣,将身上的伤痕给符袁氏看,方才她没有说是怕母亲心疼自己。 “我再也忍不了了,那简直就是地狱、魔窟,吃人的狼窝,女儿自去就没有一日不受侮辱的,如今更变本加厉。” 符雁鸾想起昨晚阿史都格虐待的情景就心如刀绞,甚至恨地将唇都咬出血丝来,哭诉道:“因为我是符家的女儿,公府出身,卓威变本加厉的羞辱我,先不谈贞洁,女儿连人的尊严都没有。” 符袁氏见雁鸾哭自己也哭,满目满脸的哀戚,反反复复哭嚎着说:“你的命怎么就这么不好啊!” “...... 第292章番外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第1/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母亲,我们投靠长宁王吧,结果再差也就是一个死,好过女儿在那地方受罪呀。” “我们可以向长宁王要些钱,他承诺保我们的安危,然后逃到老家去,或者找个偏僻的地方过耕织的日子,哪怕此举未能成,我们娘仨死了,也是死在一处,到另一世也做个自由清白的鬼,女儿再受不起折磨了。” 符雁鸾伏在符袁氏身上又哭起来,可哭了好一会子,她却没有得到符袁氏的回答。 她敛起哭泣,抬头看向母亲,只见符袁氏仍是复杂的神色,眉头紧锁。 “母亲,您怎么不说话了?” “弟弟呢?难道他出事了?” 符袁氏听见雁鸾问起雁翔方缓过神来,答道:“弟弟今天没来,我没让他来。” “现在有人照顾我们,前几天我用一大笔钱贿赂了罗通,给你弟弟找了个童养媳,她叫惠儿,人机灵又手脚麻利,都是她在伺候我和你弟弟,你也知道,母亲本就不善劳作,在掖廷那两年还伤了身体,是腿也不好腰也不好,得有个人来帮衬。” 符袁氏并不接符雁鸾提起的投靠长宁王的话头,只絮絮叨叨地说自己跟雁翔的事情。 “阿鸾,你再忍忍,我去求过罗通了,罗通说他给咱们求过太后,太后念着旧情呢。” “还说再过个三年两载就放我和你弟弟出去,你呢也不用当细作了,只在卓家当姨娘就行,忍过这三年两载,咱们的日子就有盼头了。” “你刚才说想找个偏僻地方安家,可你弟弟还小啊,也种不了地,我也不会纺织刺绣,日子怎么过呢,而且你也坏了贞洁,不是黄花闺女了,恐找不到好人家嫁过去。” 符袁氏将符雁鸾的衣服整理好,竟笑了下朝她说:“要我说,还是再忍忍,等三年两载后就有好日子了。” 符袁氏的句句话就像是诛心的刀,一下下剜在心窝里,疼得符...... 第292章番外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第2/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雁鸾说不出话来,疼得她如坠地狱。 她一把握住符袁氏的手,质问道:“你没有看见我身上的伤吗?三年两载,我还能不能活过三两个月。” 符雁鸾冷笑一声,“你看这里有哪个人能活着出去。” 符袁氏生怕符雁鸾惊动外头的看守,忙捂了下女儿的嘴,又起身透过暗窗往外瞧了眼,才折返回来说:“你小声些,别惊动了他们。” “这样,你回去后再搞些钱来,我拿去贿赂罗通,探探口风,然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母亲是不舍得放弃现在安稳的日子对吗?” 人吃得好穿得暖是瞒不住的,符袁氏一扫在掖廷里苦役劳作时留下的疲惫和虚弱之态。 “罗通还给弟弟找了个娘子,如今母亲可以享福了,还盼着弟弟接续香火,就再不管我的死活。” 符袁氏被说到了痛处,脸上有些难为情,但她还是反驳道:“阿鸾,谁在掖廷内个鬼地方呆上两年会不怕的,你说你受够了,我也受够了。” “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去当姨娘呢,你看你穿的、戴的,哪一样不好,你说的那些苦处,没准生个孩子就解决了,当初我也是生了你弟弟才在符家有地位的。” 符袁氏哄着符雁鸾,握了她的手揉搓,劝道:“你已经是卓威的人了,给人做过妾谁还愿意聘你当妻,与其给别人当妾不如给卓威当妾,忍忍吧。” 符袁氏的手明明是温热的,可却像一块寒冰,透过手心,直直冰到符雁鸾的心窝里去。 她霎时对无情无义的母亲再无眷恋。 符雁鸾心中暗暗笃定——她要为自己活,不能为这两个白眼狼了断自己仅有的活路。 他们不过是伏在自己身上的蛆虫,榨干她最后的血肉就会抛弃的蛆虫。 但符雁鸾没有翻脸,怕惊动符袁氏告发自己,她只抽回了自己的手,镇定地说:“我...... 第292章番外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第3/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会好好考虑的,考虑母亲说的话。” “这就对了” 符袁氏一脸欣喜,摩挲着符雁鸾的背,虚情假意地说:“阿鸾啊,母亲怎能不心疼你呢,可做女人就是苦,就得往肚子里咽,这都是命,都是你的债,来世托生个男人就好了。” 符袁氏伏在雁鸾的耳边,继续劝道:“你在卓家受宠时要多攒钱,藏钱,失宠后能傍身,母亲在公府里十几年的经验,不会坑你的,而且你才十三岁,年纪小所以伺候男人才力不从心,等大一大就没那么辛苦了,盛宠的日子在后头。” “你是公府养出的千金,这可是别的女人没有的本钱。” 不管符袁氏怎么说,符雁鸾都知道,她只是在为自己好。 …… 内天,玄鼉卫围剿的那天,符雁鸾就站在门外的不远处,默默地听着宅子里凄惨的哭喊声。 她知道纷杂的叫声里面也包含着母亲和弟弟的求救声,还有内个惠儿,但她的心早就死了,被母亲的无情扼杀了。 一个满身蛆虫的人,抖净了蛆虫站起来,裹好伤,重振精神。 如果她能看见鬼该多好,与此刻变成鬼的母亲见面,符雁鸾很想对她说:“你说的,这都是女人该咽下的苦,这辈子完了,来世去托生成男人吧。” 至于她,她不想死,而且她还要活的像个人,不是玩物。 第二百九十四章 作茧自缚 “今晚咱俩一起看出戏吧。” 俞珩破了案子后难得清闲,连着两三日都早早回家来,故用了晚饭后徐慕欢拉着他要一同看皮影戏。 俞珩也知难得能抽出空陪她,阿元又归家来,阖府上下热闹热闹也好,一口答应道:“好呀,我让小厮出去请一班来。” “不用,我已经请好了,而且今晚上只我俩看。” 徐慕欢亲自给俞珩披上斗篷,说:“咱俩去园子里的升平楼怎么样,我让结香提前去把屋子暖好。” 俞珩未多想,权当是这些日子冷落了慕欢,她觉得孤单了,想夫妻俩独处,登时心里一甜,握了她的手说:“既然娘子有心,今晚就只我俩好好看一场戏,没有旁人打扰。” 两人牵着手从虫鸣居的后门出去,往园子里去,只带了一个小山子在前头提灯。 “欢欢,今天准备的什么戏呀?” 见夜临且四下无人,又在深宅內帷之中,俞珩伸手揽着慕欢,亲昵地问道。 “缇萦救父。” 俞珩一怔,他还以为是采桑女、墙头马上之类的风月戏,怎么选了个缇萦救父呢。 夫妻俩看缇萦救父未免有些煞情趣吧。 “欢欢,这出戏也不新,怎么想起看了?莫不如选个新鲜的。” “这就是新编的” 徐慕欢朝他眨了眨眼,说:“我保证跟你看过的不一样。” 两人到升平楼时,排办局已将升平楼洒扫了一遍,备了张置了熏笼的罗汉床,蜜煎局也备了几样零嘴儿,烫好的酒,戏台也搭好了。 其余人都退了下去,只留结香和小山子在梢间里伺候。 缇萦救父是老剧目了,朝廷为了宣扬孝道,隔几年就会在重阳节那日找数家皮影戏的戏班,在市集、庙会等人多的地方演出。 故事也简单易懂,说的是汉时一个叫淳于意的人,此人生了五女并...... 第293章缇萦救父(第1/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无男嗣,他犯了案后要被押解入京受肉刑,淳于意便边哭边说‘人若不生儿子,有朝一日出了事都不能上书陈事,生女儿是没用的。’ 淳于意的女儿缇萦十分孝顺,一路随着押解的队伍上京,并给皇帝进言求情,说愿意替父受刑,想救父亲。 皇帝自然是被缇萦的大孝感动,不仅免了淳于意的刑罚,而且还废除了肉刑。 可是这出俞珩倒背如流的戏,演着演着却变了样,从缇萦为救父上京后开始与之前看过的完全不同了。 皇帝没有免除淳于意的刑罚,而是该为杖刑、鞭笞还有苦役,其父淳于意怕年老难以承受,便请求官府由自己的小女儿缇萦来替罚,于是淳于缇萦被当街责罚到遍体鳞伤,几乎丧命。 戏演到这时,俞珩看了眼身旁的徐慕欢,小声问道:“欢欢,这是缇萦救父吗?” “你先往下看嘛。” 徐慕欢示意他这出戏还没有演完呢。 可接下来的戏更是离谱,缇萦受了重刑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缇萦代父受完刑罚后居然还被父母和姐妹们所嫌弃,姐妹们嫌她当众被鞭笞,有辱贞洁,不愿与她多往来,父亲嫌她抛头露面,有辱门风,家中更是不愿意拿出钱来医治。 于是伤重的缇萦不被准许进家门,又无钱可医,只能病死在家门前。 可即使代父受刑,重伤而逝,缇萦仍得不到家人的怜悯,在她死后家人商量着将缇萦从族谱里剔除姓名,薄葬在荒野间。 “这是谁改编的戏,如此薄情寡义。” 俞珩面色阴沉不悦,“这根本不是孝道,这是在杀人。” 他被这出冷漠无情到极点的戏弄得心烦意乱,连赏都不想赏,满脑子都是内个可怜的,被家族利用后又被抛弃的可怜女孩子。 戏班拿到剧本后也犹豫了好一阵子,本不想演,但是徐王妃非让唱,他们也不...... 第293章缇萦救父(第2/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敢拒绝,只能将缇萦救父给改成这样,故一见长宁王沉了脸,整个戏班都战战兢兢的。 “结香,取些银钱来赏给他们。” 俞珩不是暴戾的人,故并未发怒,在戏班领赏退下后,他方才与慕欢说:“你还赏他们,戏改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听说爱看悲情戏的人多,如今的戏班为了吸引看客,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这是我改的。” 俞珩眉心拧紧看向徐慕欢,哑了好一会子才质问道:“你怎么能想出这么残忍的故事来。” “这故事可不是我编的,是刚发生的,我只不过借着缇萦救父这个套子,糅杂进去戏说了而已。” “这出戏里的缇萦就是符雁鸾。” 俞珩终于明白徐慕欢的用意了,只是他对这个回答怔了一怔。 只听徐慕欢解释道:“我劝符雁鸾后她就想方设法去见了她母亲符袁氏,可是符袁氏贪恋富足,不愿意隐居乡里辛苦耕种,更怕王爷靠不住,再回掖廷去受苦,竟完全不顾符雁鸾的安危,一意孤行,让女儿继续在卓府这样的火坑里忍受。” “甚至符袁氏还要侮辱雁鸾未能守住贞节,即使离开卓家也没人肯娶她,只会拖累家人。” “珩郎那日说符雁鸾心思狠毒,可她不狠毒,被母亲告发,被罗通杀害,那她与今晚戏中内个凄惨而死的缇萦有何区别,不过是个助纣为虐的蠢人罢了。” “符雁鸾身上的伤假不了,我已审过罗通派到她身边的婢女归梓,雁鸾确实在卓府受到了百般折磨,卓威对妾室能有什么怜爱呢,他连填房的正妻贾玲珑都不敬重。” 说到此处,徐慕欢声有哽咽。 “若是我们的阿元也受她这样的罪,我倒宁愿一起死了,做鬼也好过放在那不人不鬼的地方活着。” 俞珩万万没想到世上还有符袁氏这样的母亲,符雁鸾是...... 第293章缇萦救父(第3/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的亲生女儿,也能如此无情。 “别难过了,好在她日后不会再遭那些罪了,往后在府里你多照顾照顾她就是。” 俞珩拿出手帕给徐慕欢拭泪,劝她道。 “那她为何非要随嫁阿元去云南呢?” 俞珩还是没想通,“她留在府里,你我也不会薄待她。” “我问过她缘由了” 慕欢眼圈又红了几分,“她说,自己在卓威手里被蹂躏这一遭,哪有男人不嫌她的,恐再难有好姻缘,她这辈子实在不想再嫁男人,再受苦,阿元生性善良,又是郡主,若一辈子跟着阿元为奴为婢,至少能得个清白的结局。” “她还说若是我们不愿意,想去福禄庵出家。” 不过十三岁的女孩子,竟能说出这样可怜的话来。 徐慕欢不禁想起在朔州时,那些因战乱流离的少女们,若不是为了活命,为得一个安身之处,为能有口饭吃,哪个愿意贱卖自己给人做妾做奴。 “不难过了——” 俞珩揽她入怀,摩挲着徐慕欢的手臂安抚道:“我会想办法妥善安置她,不用她给阿元为奴为婢地求安稳,也不用她出家,这本是我与她的交换条件。” 听见俞珩这么说,徐慕欢总算是放心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朱颜那有年年好 “鸾郡主,今日的宴是我操持的,你觉得可还过得去?” 贾煜可不是想讨好俞明鸾,她是想在舒绾面前表现一番。 如今准太子妃敬和县主被打发去无相寺养病,其实就是冷落在宫外,她若能处处露锋芒,让皇后满意,没准儿这准太子妃的位置就没敬和县主什么事儿了。 俞明鸾自从知道害人的‘柴胡醋’和‘番泻叶茶’事件后就对贾煜警惕起来,她愈发这样笑对自己,阿元心里越没底。 “原来是这样呀,那就有劳姐姐了。” 贾煜掩嘴轻笑,故意说道:“看郡主客气的,郡主是太子的殿下的表妹,我身为殿下的内人,自然要待妹妹如血亲姊妹。” 贾煜故意说这番话来彰显自己有身为正室,能睦亲会友的才能。 可是她到底太年少,城府也不够深,还急功近利地想表现自己,所言所做看在皇后和徐王妃眼里过于矫揉造作。 舒绾因‘柴胡醋’和‘番泻叶茶’事件就不喜贾煜城府深,这段日子她又这样虚浮造作,竟生出厌恶之感来,倒不是不喜欢机灵聪慧的。 只觉得敬和县主虽骄傲清高些,但不是个阴毒的人,比起贾煜的确更适合做太子妃。 位列中宫的人若阴毒,先不提能不能容下六宫妃嫔,首先就不能母仪天下。 “殿下在江西夙夜查案,难以抽身,我代殿下送份好礼给郡主。” 贾煜说罢示意宫女呈上来两份重礼,一个是象牙箸,另一个是蜀锦制成的鸾图霞帔。 “这也太贵重了!” 小声惊叹的不是阿元,而是看热闹的李芳菲。 贾煜既是想代太子送礼,自然大手笔,她花这么大本钱也是想给皇后看,看自己出手慷慨,不小家子气。 贾煜展现自己的同时还不忘贬损解节,问道:“不知解姐姐给郡主备了什么寿礼?” “...... 第295章朱颜那有年年好(第1/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准备的自然不能与妹妹的相比。” 解节略有些难为情,拿出一方研,一方墨来,说:“听闻妹妹在宫里时在集贤宫一呆就是一整天,勤奋好学,所以选了这墨和砚,虽不是珍宝,倒也比集贤宫里的好些,妹妹日后使起来也便宜。” 阿元看得出这是个修罗场,她是外人不好贬谁捧谁,便让婢女将两人的礼物一起收了,谢道:“谢两位姐姐的寿礼。” 忙借着李芳菲打岔道:“她们都送我寿礼,怎么只你不出声。” “我准备的寿礼自然要压轴” 被贾煜出尽风头,冷场的宴会总算被阿元和芳菲岔开了,方才显露些轻松的气氛出来。 贾煜志得意满地归座,觉得自己压得解竹君黯淡无光,心里十分得意。 …… 幽蓝轩的寿宴结束后,解节从未央宫回长秋殿。 本来太子的三位准妃都被安置在东宫,但因端王早就住在了翊襄宫,不好让他搬走,敬和县主选了永宁宫,长春宫被贾煜占了,除去俞成靖住的寝宫、读书议事的宫室外,再无合适的寝殿,皇后便将解节安排到稍远一点的长秋殿。 长秋殿本是个挺美的地方,可惜这长秋二字莫名让人想起秋日的寂寥、草木的凋萎枯败,对于后宫女子来说十分不吉利,变成了不受待见的地方。 后宫的女人没人求长秋寓意的千秋万岁,只求春朝热闹,夏日热烈,轰轰烈烈地走一遭才好。 “她这个人愈发蹬鼻子上脸了。” 回了内殿后,婢女梵娘褪下解竹君的斗篷,一肚子气地抱怨贾煜。 “看她那副抖毛下蛋的样子,哼!” 梵娘冷哼了一声。 “屎壳郎趴在鞭梢上,只知腾云驾雾不知死在眼前。” “怎么教你的?” 解竹君眼神稍怨地看着梵娘,随即那怨气消了,竟爬上一层浅淡的宠溺来,“你...... 第295章朱颜那有年年好(第2/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盼着我与她争太子的宠啊?” “我——” 梵娘将那斗篷一折,搭在手臂上,怄气似的一扭答,说:“我什么时候盼着了,就是看不惯她欺负姑娘。” “我知道你心疼我” 解竹君伸手捏了下梵娘的脸颊,说:“她做的倒行逆施的事儿越多,败的越快。” “密信发出去了吗?” 梵娘一本正经的点头,应道:“顺利发出去了。” 解节的密信倒也不是别的,不过是后宫的事,将贾煜如何联手太后设计赶走敬和县主的事儿述地一清二楚,密信也没发给别人,就是在江西的太子。 解节从为了公府前途与太子联盟那日起就是太子的亲信,藏在后宫里的眼线。 她清楚自己的价值不是宫斗争宠,而是做一条匍匐隐秘的蛇,要么暗中窥视,要么得到盟友的指令一击即中。 “姑娘,殿下他不会反悔吧。” 梵娘有些担忧的样子,“他眼里能容得下沙子吗?” “你放心!” 解节安抚地摩挲着梵娘的背说,“有我在呢。” 梵娘听罢,缓缓地坐在床边,发整整齐齐的梳上去挽了两个朝天髻,低头便露出一截嫩白似小孩子般的颈子来,点了下头。 “我去把苓桂术甘汤端来吧,喝了好歇下。” 前几日太医来请脉,说是解竹君有点脾虚水肿,故开了些汤药调理。 但经过敬和县主的事儿,梵娘谁也不信任,生怕贾煜借此机会谋害解竹君,故每次都自己去熬药,亲手端了来,看着解竹君喝下才安心。 梵娘是解氏从家里带来的贴身丫鬟,本来亲近伺候也没什么,可她似乎太掐尖儿了,似乎解氏眼前除了她谁都不许靠近,让长秋宫里伺候的小丫头们十分反感,不近主子怎么得赏赐呢。 而且解氏将来是太子的侧妃,还会是后宫妃嫔,这会子得她...... 第295章朱颜那有年年好(第3/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的青眼,长秋宫的小丫头们也能混个亲信当当,万一解氏得宠,跟着‘鸡犬升天’。 所以这些挨不着解氏的小丫头们记恨着梵娘呢,背地里总嚼她的舌头,时间长了还要阴阳怪气。 “咱们都靠边吧,人家的贴身丫鬟来了,谁还敢上前伺候呀。” 厨房里守着火的宫娥们语带蔑视。 “要我看坐夜的也早早回去睡吧,反正贴身丫头每晚都同床共枕地伺候着,那轮得上外头的端茶递水呀。” 但梵娘跟没听见一样,解竹君交代过她不许与宫人发生口舌争吵,所以她忍。 见梵娘也不理睬,那些宫娥不讨没趣,挤眉弄眼地都走了。 梵娘刚开始听她们阴阳怪气也生气,偶尔还要拌两句嘴,但日子久了,她知道姑娘是她一个人的,瞧不上这些宫娥,心里得意起来,也安心下来,故懒得与宫娥们斗嘴争口袋。 第二百九十六章 冤孽偿清好散场 “王妃十分忙吧?” 吴涯本不想来,但她不来找徐慕欢又不知道该找谁商量。 “可忙呢,操持过年祭祖,带着郡主进宫赴生日宴,准备小爷春闱一应事项,这些还都是小事呢,眼看着东府里鹭姑娘要大婚,这才是头等的大事。” 月蔷掩嘴笑了下,道:“连王爷都说王妃像是挂了六国相印。” 吴涯干笑了下,坐在琼芳斋等徐慕欢来。 月蔷看出吴涯定是有事,脸色难看不说,还一脸官司,连却月给她上茶,她都没听见般地出神。 月蔷刚想打发人去看看徐慕欢来了没有,是不是有事儿绊住了脚,徐慕欢便进了来。 “娘子雅量,我被琐事绊住了,来迟一步。” 见吴涯面有戚色,徐慕欢忙敛了笑容,示意月蔷等人都退下,留她二人细细说来。 吴涯未语泪先流,边用帕子拭泪边说道:“我哥怕是要出事。” “吴大人不是陪着太子在江西吗?” 徐慕欢听罢心里一紧,忙问道,“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吴涯摇头,继续说:“前几日我母亲派人来曹家接我家去,说有要事商量,竟是我老家的一个表兄多占了三亩地,今年春又到了重丈量土地的时候,被官差查了出来,可他犯了罪要罚要关都罢,偏偏被台谏院盯上了,参了我哥一本,非得说我哥约束亲属不利,纵亲欺压百姓,这么大的罪名。” 也不是吴涯大惊小怪,三亩地听着虽不多,可自从均田律颁布后朝廷对耕地分配管理得十分严格。 公府都能因为占地被查抄,一个吏部官员的亲属多占地很可能被连带受罪。 “若我哥真是纵亲犯罪也就罢了,可那表兄素少往来,我哥又往江西去了,属实冤枉。” “参你哥的是谁?可有过节,如果纯粹是私仇泄愤那倒好办,而且既是未涉案也不怕...... 第296章冤孽偿清好散场(第1/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查,我三妹夫是台谏院的,会帮忙盯着这件案子是否秉公办理,而且薛翎的二哥薛朗不是在刑部么。” 吴涯半晌没说话,面目惊忧愁惧,答道:“参我哥的是梁衡梁大人,与江曳是同乡好友,昨天我去江家想见薛娘子,经她的关系与梁大人当面陈情,可她避而未见。” 吴涯一把握住了徐慕欢的手。 “你说是不是江家还在气映霞的事情,故意利用这件事想、想害我哥。” “怎么会呢,江曳不是跟你哥一起去了江西么,你是不是太紧张胡思乱想了?” 徐慕欢虽嘴上这样说,但心里也不敢笃定就不是江曳设计的。 “徐娘子,看在你我交情的份上,让王爷从中问问吧,若真是江家记恨,我们赔罪,可也不能用这事儿冤枉好人啊。” 吴涯就差给徐慕欢跪下了。 “你快别这样”,慕欢尽力安抚她,劝道:“等宗璘回来,我就跟他说这件事。” 其实朝中的事,连吴涯都知道了,俞珩能不知道么,他若想插手不用徐慕欢说也会插手,可是为抚吴涯的惊魂,只能先这么说。 虽有敷衍之嫌,却是权宜之计。 好劝歹劝,徐慕欢才将吴涯送走,已过了饭点儿,怪不得她都饿得心慌了。 一进屋,谁想俞珩正在烹茶,坐着等她呢。 “人送走了?” “走了” “你答应她什么了?” 徐慕欢脱了袄子搭在衣架上,摇头说:“怎么可能,我什么时候应过谁的情儿,让你为难了。” 她心里倒觉得对不住吴涯,毕竟是亲如姊妹的好友。 “清官难断家务事,陛下得多为难呀,本来火耗的事情就够圣上操心的。” 慕欢看了眼俞珩,又问“到底是不是江曳呀?” “是” 俞珩肯定的回答道,毫无犹豫。 徐慕欢换了件蜜合...... 第296章冤孽偿清好散场(第2/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色小袄,正捋袖子,被俞珩这干脆的回答惊住了。 “这么说你知道这事儿吴不知是无辜的?” 俞珩总算抬了头,笑着说:“你刚才也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也不能说吴不知是无辜的。” 这个人,做官做的,愈发长了说话时云遮雾绕的能耐。 徐慕欢本来就烦,心里满当当地装着事儿,吴涯又来哭闹一通费她好半天心神劝解,回来后俞珩还偏说半句留半句的。 她不猜,她也不听了,使手猛地一推,那穿衣镜转了好几圈方才立住。 “你爱说不说,我要先吃饭了。” “欸,我一直等你呢。” 俞珩忙起身打背后搂住她。 “等我什么?等着跟我说官司,还是等着陪我吃饭?”徐慕欢脸上忍不住有了笑影。 “都是,吃饭时我详细地讲给你。” 徐慕欢不是个骄奢的人,从不因俞珩的官位提升就由俭入奢,这么多年一直还是老样子,只他二人吃家常饭时也就三五个菜,最奢侈的莫过于俞珩爱吃羊肉,顿顿少不了。 吃饭时,俞珩将吴、江两家爆发的恩怨,细细地讲道:“江娘子过世也有段日子了,不少媒婆去吴家说亲,吴家长辈就打算踅摸个合适的给吴不知续弦。” “吴不知虽然不愿意这么快续弦,倒也没一口回绝,毕竟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他又忙公务无暇顾及,又不能总依赖吴涯。” “不知怎的风声就传到江家去了,江曳怕继母对孩子不体贴,想将映霞身下留的女儿都接到江家去,过继给江家养,随他吴家怎么续弦,想要孩子再生养就是。” “可吴不知能同意吗?肯定不同意,吴家长辈也不同意,好不容易和缓的两家就又闹崩了。” “本以为他二人出公差在外能缓和下,好好商谈,谁想江曳打算借着这次吴不知表兄犯事儿的时机将吴家一军,...... 第296章冤孽偿清好散场(第3/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密信一封还带着证据给了他的同乡梁衡,参吴不知来施压。” “娘子说这事儿外人能管么?”俞珩挑了下眉眼问道。 “娘子在上京素来有铁面无私的名声,吴涯能敢来求你,走门路,就是知道这事儿里裹着私仇没有公案,不怕人过问。” “郎君觉得这桩案子怎么解决最好?” 俞珩哼笑了一声,答:“不论吴江两家将来是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还是化干戈为玉帛,终须偿清冤孽,方能散场。” “要我看,这事儿你我管不了,连陛下也不能管,非得皇后娘娘出面才行。” 听慕欢这样一说,俞珩赞同的不得了,附和地说:“现在连陛下都等着两家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然后请中宫出马摆平。” “舒后也得为难呢” 徐慕欢叹了口气,“不过活人不能与死人争,娘娘还得是念着江妹妹来定夺。” 想起江映霞,徐慕欢心里难过起来,喃喃地说:“那只老猫元宵节前大概是知道自己寿数将尽,钻洞出去后再没回来,月蔷让小厮在附近找了好几天也没找见,它肯定是去陪江妹妹了。” “怎么这么爱哭了?” 俞珩忙撂了筷子给她拭泪。 “前儿为了符雁鸾哭得跟泪人儿似的,今天又为猫哭,也不怕伤神伤身。” “我哭我的,不要你管”,徐慕欢顶他一句。 “我怎能不管,女人嫁了人之后天天哭,要么是嫁错了人,要么是——” 慕欢止了泪,问道:“要么怎样?” “要么是她郎君不会哄。” “娘子哭了,不是因我气哭的,我若是没哄好,这不是显得我怪没能耐的。” 徐慕欢被逗笑了,知道他是故意打岔。 第二百九十八章 生于末世运偏消 元宵节后两日,俞明鸾便又回宫去了,太妃和慕欢夫妇虽不舍得,但规矩不敢违,且能让她时常回王府转转已是舒皇后的大恩德,怎敢再有抱怨。 正月十七那日有风俗是用长面条拴住桌子腿,寓意拴住子女,长宁府虽缠了几圈,却还是未能拴住两位姑娘。 一个再过一二月就要嫁去长陵邑,一个再过三五载就要嫁去云南 其实一起入宫的女孩子们也只俞明鸾常回家,如贾煜、芳菲她们则很少回去。 贾煜自幼算是养在太后身边的,贾家人也盼着她将精力都用在经营宫内人事上,卓夫人进宫给太后请安也算是与她母女一叙了。 至于芳菲,李父远在玄州,母亲和离后居外祖家,外祖家里又是大舅母当家,虽舅舅、舅母慈爱,她也不好总去叨扰。 再则她多往王家去,恐有流言说三道四,说她与李家不亲,有妹妹香雪、弟弟晟儿替她绕膝尽孝,也稍慰愧疚。 “这个送你。” 明鸾将一根錾刻喜鹊衔珍珠的银簪送与李芳菲。 “母亲得了一对儿,说你一个我一个,戴上了旁人看见也显得我俩亲密。” 年前,王娘子带了几枚戒指进宫来,里头只有一对是翠色碧玺的,留给芳菲和明鸾戴,其余海纹石或是绛纹石的,让芳菲或赠人或赏赐时使用。 故这次送簪子,一来算是人情往来,二来王、徐两位娘子素有深交,互赠东西再寻常不过。 芳菲最喜欢这些钗环珠宝,得了簪子后忙坐在镜前让明鸾帮她簪上。 “你猜现在谁在我家里?” 芳菲扭头看着明鸾,心里却茫然,问了句“谁呀?” “雁鸾,抚宁公府的符雁鸾。” 芳菲也是吃了一小惊的模样。 “她?国公府被抄了后她不是没入掖廷...... 第297章煎心日日复年年(第1/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了吗?她家也没个人能拿出钱来能赎她一家子出去,怎么去你家里了?” 俞明鸾也不知道。 她问过母亲,也只是说符雁鸾脱了奴籍,日后都在王府里借住了。 “我还以为她嫁人了呢。” 芳菲说罢拉着明鸾坐下,也给她簪簪子。 “坊间有流言,说什么侯门艳质同蒲柳,公府千金似下流,就是指齐王妃和符雁鸾,我以为她是被谁赎身去做妻妾了呢。” 在妇好祠女学时她们虽是同窗,但符雁鸾与解良玉和卓家的媺姻、徽娖交好,与李芳菲、冯月嫦交情一般。 符家败了后更是失了音讯往来。 “下个月是解姐姐的生日吧?你打算送她些什么?” 俞明鸾不知解竹君喜好,一时毫无头绪,故问芳菲道。 “你回家了不知道内情,解姐姐的生日不办了。” 芳菲撇了下嘴,挨那罗汉床上坐了,说:“不管谁组织给她办生日,请众姊妹来吃酒庆祝,她哪有不还席的道理,可她哪来的富余钱呢。” “你是办过生日的,怎不知道,办一次俭省的也少不得填进去百十两银子,更别提像你前阵子那般大操大办的。” “再拿我比,李家虽底子薄,但好歹母亲能帮衬些,昨儿托人进来送戒指,今儿打点太监宫女,明儿再拿一包银子填补额外的开销,圈地案时,解家人为了赦罪缴了多少罚款,家底都掏空了,哪还能给解姐姐钱,她的吃穿用度俱是宫里的份例。” “娘娘也体谅她,只说你那生日是赶上春节,一并热闹热闹也无妨,眼下后宫不宜再大操大办,只在她生日那日例行赏赐就罢了。” “原来这样呀” 明鸾听罢点了下头,“我竟不知道这些事。” “我以为她素来朴素节俭只是性情淡薄罢了,还有这么多内情。...... 第297章煎心日日复年年(第2/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 俞明鸾自然不懂,她是以郡主的身份入宫,食禄月例本就比旁人要强许多,更不提长宁府给她暗中打点的。 许是提起了解节,芳菲打开了话匣子,少不了要与明鸾讲一通她不在宫里的这些时日所发生的是是非非来。 “初一的宫宴上,太后给贾煜要权,说眼看着今年中秋之后就是小公主三岁的诞辰,不比往年随意庆一庆,要上玉牒宗谱,礼部和钦天监要拟名请择,少不了庆典,如今敬和县主染恙在宫外休息,没人辅佐皇后娘娘不行。” “太后推举贾煜协理后宫,还说她年少经事少,让她尽快上手学习。” “娘娘不好反驳太后,只能同意,如今她成了狐假虎威的猴子了,人模人样地协理后宫诸事。” “管她呢!” 俞明鸾反劝芳菲道:“那权柄我们本也不稀罕,她还敢给你我脸色看不成。” “也只这一二年你我不得不混在宫里,到了年纪回家待嫁,你嫁去丰源做王妃,即使厌烦她的为人,却也眼不见心不烦。” “我还不知这个道理么。” 芳菲抱不平地说:“我是看不惯她捡软柿子捏。” “她拿捏谁了?” 阿元忙挨着芳菲坐过去问。 “长秋殿呗。” “尽在吃穿用度上克扣,正月里的这段日子,贾煜专遣了些狗眼看人低的太监去揩油水,说过年用度大,份例提前用光了,要什么只能添钱再买,解氏不得不补些银钱,可过两日又没了,再来要。” “若是不给,就汤不如水、饭不如糠的,那一斗碳白天用了夜里就没得使,才刚立春,长秋殿白日就停炭火了。” “若不是长秋殿的丫头梵娘拿着做好的针线,打好的络子来求我,帮她们带出去换些钱,我怎会知道这里头的事。” “我与解姐姐...... 第297章煎心日日复年年(第3/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的月例是一样的,我的丫头、婆子比长秋殿的还要多,月例尚且够用,她竟捉襟见肘,还不是贾煜搞得鬼,之前娘娘未用她协理时何曾出现过此类事情。” 都是心思单纯的小姑娘,还未长出淡漠的一颗心。 故听芳菲说罢,俞明鸾亦抱不平,讲理道:“哪怕从前月例也不够用,是娘娘仁爱私底下添补的,贾煜也该学着娘娘的作风才对,怎能如此苛刻。” “搞不懂她为何要做么做,刁难人与她有什么好处。” “难道她是恶胎托生,天生害人的心?” 芳菲听她此言,笑着打趣了句,“长宁王府没有内宅之争,养得你不食人间烟火了?” “自然是为了争位争宠呀。” “她已经迫使县主离宫,再打压解氏畏惧畏缩,等殿下回来,就是她一个人的了。” 俞明鸾努嘴,丧声道:“我就是这辈子不碰男人,不嫁男人,也不要像她内样,竟钻营害人的手段。” 芳菲听她这气话忽然笑了,与她贴近,耳语道:“好鸾鸾,若那微生公子是个眼里只有你的人还好,若他娶回来三房五妾,尽是些钻营手段的女子,只怕你不想害人,别人也想拿捏你呢。” 李芳菲倒也不是在说风凉话。 她母亲王娘子就是例子,本不想与那些妾室搅乱到一处去,她们却得了这份宽容妄图爬到主母的头上去作威作福。 “那、那他也不是好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找回来的女人都是害人精,他也是个负心汉、色中饿鬼、睁眼的瞎子……” 一向说话爽利的俞明鸾磕绊了好几下,总算想起好几个骂人的词儿。 芳菲嬉笑起来。 “可怜可怜,可怜那微生公子与你尚未见面,就背负了许多骂名了。” 两人笑闹一番后,仰躺在榻上。#b...... 第297章煎心日日复年年(第4/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br#也许是提起了未来的婆家,芳菲记起俞明鹭的婚礼就在眼前,故问道:“你大姐姐出嫁时谁去送嫁呀?” “你父亲自然出不了京,他父亲又没了,也没个兄弟,偏你弟弟还小。” 芳菲其实也是在为自己的将来忧思。 她与俞明鹭的情况差不多,虽有父亲,可在外任上,亲弟弟晟儿比俞明澈大不了多少,舅舅、祖父、外租具做官无法离京,也只能在宗族里选一个。 可李家实在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人,在王家挑又怕祖父那边不同意。 “我听母亲说,程娘子打算让鹭姐姐的娘舅去,不过我不认识程家的人,也不知选了谁。” “欸,你舅舅去年秋中了举,今年得参加会考吧。” 陛下有心整饬吏治,眼看着两江的案子牵扯大批官员下台,故去年加了一科秋闱,加了一科春闱,想抓紧遴选优秀学子提拔为官。 徐文嗣就是在去年秋闱中的举,再赶上今年正常开恩科的春闱,就可以去参加会试了。 “他今岁几何?” “我舅舅长我五岁,今年十七了,还未及弱冠呢。” 芳菲翻了个身,撑头看着明鸾问道:“就没人榜下捉婿?” 京中官宦人家婚配早,像徐文嗣这个年岁的官宦子弟早就婚配完了,更别提勋爵人家。 正月里时,有亲友来串门,还打算给今年才五六岁的俞明澈说亲呢。 但徐文嗣身份特殊,俞珩虽跟徐慕欢提过要不要踅摸人家,却被徐慕欢拒绝,只说他功名未定,不宜早婚,且徐乔夫还在世,父亲尚未言媒妁之事,她这个异母姐姐也不好独断作主。 “这是京城,一个举子能入谁的眼呢,恐怕得等到金榜题名时才有人去捉我舅舅这只金龟呢。” 第二百九十九章 肝胆楚越 二月二,九翎的春耕节,皇帝率王臣城郊籍田,皇后率命妇官眷纺织桑蚕。 是日又到了春耕节,舒皇后在完礼后宣召潜邸旧人于未央宫的中和殿设宴叙旧。 说是叙旧,但意在解决吴、江两家的恩怨,虽未明讲,但众人心里都有谱,席上吴涯、薛翎都不如以往活泼,闷声不说话。 “徐娘子,近来可有什么新鲜事儿?” 酒已闷闷地过了三巡后,舒绾特地挑了个通透的人来接话头儿,若是递给老实的缪爽,恐就进行不下去了。 “这宫墙像是密不透风的棉花团子,塞住了我的耳朵,日子过的寡淡无趣,倒盼着你们进宫来,能说说外头的新鲜事儿。” “你姐姐徐安人怀孕,去年也能没来给本宫请安,她做生意,走南闯北地故事也多,比你们讲的家长里短倒更有趣些。” 徐慕欢忙笑着接道:“是呀,我们如今也困在四方方的宅院里,只知道些家长里短的事儿了。” “不过近来京中真有一件新鲜事儿恐怕娘娘还不知道呢。” 她继续说道:“林、张两家的婚事吹了。” “哪个林张?” “就是户部侍郎林文海、张百龄两位大人。” “如今他二人犯了法,陛下着刑部调查,被免了官,林家的少爷急急忙忙退了张家千金的亲事,闹得街头巷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听罢,舒绾满意地点了下头,心想徐慕欢果然聪慧,她总是能在自己抛出砖之后紧跟上一块玉。 “按道理说两家大人坏了事倒也不影响子女,怎么反倒趁着家乱的节骨眼儿闹出退亲的事情呢?” 慕欢叹气,饮了口茶,说:“这林家也忒无情些。” “林家的少爷中了举,前途大着呢,那张小姐家败后哪里还配得上他呢,巴望着...... 第299章肝胆楚越(第1/6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与大家子结亲,日后束修,谋前程都有个助力。” “全然不顾及往日交情,闹得颜面难看,只可怜那张小姐家败这重打击还没完,又落了个退亲的难堪。” 舒绾看着默不作声的吴涯与薛翎,故意说道:“我记得林、张两家是世交,大人们又都在户部做过官,亲密得很,竟落得一个肝胆楚越的结果。” “提起林、张两家,我就想起咱们在西北那些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连江妹妹也不在了。” 舒绾想起江映霞,落下几颗泪来。 “我还记得隋大安的内个娘子,叫伍丽娟,去年中秋节你们入宫请安,王娘子说她染疾猝然过世,也就四十几岁吧。” 王桂英附和地点了几下头。 “内会子她做了多少错事啊,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可恶呢。” “依仗着她郎君是军需采购的官员便中饱私囊,克扣各位娘子采买的银钱,当时甚至不把我这个安王妃放在眼里,我也不得不私下遣家丁去边城额外采买。” “现在想起来都恨得牙根痒痒,更别提当年了,我记得当初王娘子和裴娘子还劝我要杀杀她的威风。” 裴翠云和王桂英听罢相视一笑。 “可我终究是没有针对过伍丽娟。” “哪怕是成了中宫皇后,我也没想过找她报当年之仇,反倒是伍氏,这些年惧怕本宫会裁治她,谓惶惶不可终日的。” 缪爽听到这,说:“娘娘宅心仁厚,不与她计较,反倒她小人度君子之腹了。” “倒也不是我宽宏” 舒绾叹了口气,“她做的那些事儿我都记着,也厌恶,更不打算原谅她,当年我没有为难她,不是畏惧她,而是审时度势。” “当年西北局势多紧张啊,北凉战事紧,天天都有细作渗透进来。” “若是不能保证后方安定...... 第299章肝胆楚越(第2/6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谁知道会给陛下添多少乱子,毕竟小不忍则乱大谋。” “如今不去与伍氏清算,也是审时度势。” 舒绾目光来回地打量吴涯和薛翎,继续道:“均田律,火耗新政,哪一个不是难推行的,我虽不干前朝事,可也明白这些道理,若是为了一己之私在后方勾心斗角,岂不要坏了大局。” “在西北时,诸位娘子都知局势凶险,回京后怎么就不知局势仍然凶险呢?” 薛翎知道舒绾这些话是说给她听的,心里却仍有不服,拿映霞与伍丽娟比,她们与映霞的感情岂是伍丽娟这样一个无关痛痒的人能比的。 江映霞因吴家照顾不周,被害死了,难道他们就要忍气吞声,全然不在乎,仍与吴家一团和气吗? 若是江曳真这样,薛翎倒看不起江曳了。 统共剩的这一个妹子都不在乎,还指望他心里在乎谁,算什么重情义。 但薛翎不敢犯天颜,只微微别着头沉默。 舒绾倒不是想拿话教训江家不够审时度势,训斥江家在这样的当口为难吴家,让潜邸旧部自杀自灭,她只是想劝江家放吴家一马。 故舒绾要先给江家足够的恩惠抚慰,再当众给吴家一些亏吃。 如此一来私仇便解,两家撂开手,往后各走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 “本宫已经与陛下商量过了,在江妹妹周年时追封她与吴不知的长女为乡君,封号怀淑,及笄前在江家抚养,成年后归还吴家,将次女过继给江家,由薛娘子抚养。” 两家争孩子,那就一家一个,再偏心江家些算弥补。 江家担心继母苛待前室儿女,那就给个封号,乡君虽不是高位份,但皇上敕封的皇亲,任谁也不敢不敬。 薛翎和吴涯都没想到会有如此隆恩,赶忙起身谢恩。 薛翎立马推辞道:“娘娘,...... 第299章肝胆楚越(第3/6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亡妹映霞何德何能荫及稚女,乡君之封恕不敢受。” “薛娘子,映霞英年早逝不止江家、吴家难过,本宫和陛下也难过,我视她为亲妹妹,她的女儿敕封乡君也算聊表本宫的哀思,你就不必推却了。” 舒绾这一番话倒惹得在场众人眼圈儿都红了起来。 虽然吴、江两家重修旧好是不能得了,但至少这份厚赏可以让江曳将恨放下来,不必百般做法非要与吴不知报这份私仇。 俞铮要对抗卓、贾两族,自己的上下牙就不能龃龉。 …… 中和殿宴散了后,徐慕欢和王桂英没有立刻离宫,而是去璃波殿坐了会子,去看了看各自的女儿。 “我听说你祖母来找你办事儿了?” 王桂英也不避讳徐娘子母女,直接问李芳菲。 芳菲不好对母亲撒谎,只得点头说:“初二我出宫给祖母请安,她提起二房的表叔李先仁,问王爷往封地去了后能不能给他安排个一官半职,也不嫌大小,有口饭吃就行。” 王桂英脸色难看的很,又问道:“你怎么答的?” 芳菲支支吾吾地说:“我不好立刻回绝祖母,只说有空问问王爷,若能便能,若不能便罢。” “你还打算真问呀” 芳菲见母亲不悦,咬了下唇答道:“敷衍长辈是不是不太好呀。” “榆木脑袋” 王桂英气地点了下芳菲的头,还要徐慕欢评评理,“你看看,像不像她内个犯轴的亲爹。” “生那么大气做什么” 徐慕欢忙拉了芳菲在怀里,怕王桂英把女儿吓坏了。 “芳菲答得多得体呀,若能安排一个无关痛痒的小吏做做,倒也不算剥了长辈的面子,又不损害自身,已是万全之策了。” 王桂英哼了一声,“我做了他李家十几年的儿媳妇,我还不知道...... 第299章肝胆楚越(第4/6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李家那几房烂泥。” “内个不长眼,想调戏你的畜生李先义先不提,剩下的也都是斗鸡走狗之辈,放去丰源,哪怕是个小吏,有芳菲这么个王妃亲戚,不狂三作四都怪了。” “这十几年里,李家攀着姻亲的关系,求王家多少次替他们安排人,我爹和哥哥哪一次不是硬着头皮打点。” “我这辈子也就罢了,芳菲还想走我的老路不成?” 王桂英是心疼女儿,好不容易去丰源做个太平王妃,因亲戚惹上事儿多不值得。 “你不用说,过些日子我想办法同你祖母说,问问他李家是不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算计着攀上亲王贵胄以后,就能像刘海戏金蟾,步步钓钱了,做他的春秋大梦。” 王桂英家世显赫,当姑娘时家中还受偏爱,别说在李家,就算是在王家也从没受过窝囊气。 婆婆立规矩,姑嫂背后磋磨人,这些事儿找都不敢找到她头上,当年李家催生儿子,也只敢背地里写信给李茂时。 所以只她敢说出这一番话来。 “母亲,要不还是我去吧。” 芳菲深知王娘子的爆炭性格,怕两家起冲突,面子岂不更难看。 “就是就是,芳菲也大了,婚后就是王妃了,主母娘子不得自己料理一应大小事,还能再由你这个娘家母亲操持?” 徐慕欢帮腔,替李芳菲解释。 王桂英倒觉得有些道理,说:“你自己能解决最好,可别一时心软留下祸患来。” “女儿知道了。” “母亲,妹妹怎么没一同进宫来?” 芳菲有心转移话题,故问起李香雪。 “她今日跟着你二舅母去靖安侯家中做客了,就没能跟着来。” “靖安侯家有什么喜事儿吗?” 徐慕欢与贺孟瑛交好,怎么没听说她家有什么新鲜事。#b...... 第299章肝胆楚越(第5/6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br#“靖安侯夫人的娘家是清河崔氏,崔家有位小郎君跟香雪年纪般配,我跟侯夫人都有心结这门亲。” 李香雪跟俞明鸾年纪相仿,按京中一惯地规矩,早到了定亲的年纪。 之所以拖到如今,还是王桂英心高,之前选的人家都不中意,到底这个清河崔家更体面些,虽然远了些。 “清河崔氏的长子是不是跟长惠王府的嫡长女恭纯县主成了亲啊?” 徐慕欢记得崔家出过一位榜眼,高中时才二十三岁,当时尚未婚配,陛下做主赐婚,让他娶了恭纯县主。 “这次相亲的就是崔员外郎的幼弟,十四了,刚中的秀才,也走科举的路子。” “果真是良缘。” 两人正聊的起劲儿,俞明鸾从外头跑了进来,虽然安嬷嬷不满青鸾郡主如此外放,有失礼仪,可徐王妃还在,她也不好插嘴管教。 “什么良缘?还有谁要成亲了吗?” 王桂英一把将阿元搂在怀里,哎呦地叫了两声,“你可真是越长越出息了,真真的小美人胚子!” “你去哪了?在宫里也没头苍蝇似的,我看你是忘了进宫干嘛的。” 徐慕欢伸手捏了下女儿的小鼻子。 “我去集贤宫了嘛,因听母亲来了,兴地什么都顾不得了,飞奔着跑回来。” 明鸾笑地眉眼弯弯,可爱的紧,徐慕欢哪里真心恼她,转念又亲亲热热地与她说起话来。 第三百章 香雾空蒙月转廊 “一路风尘,累坏了吧。” 进屋后月蔷用毛掸子给崔护前后扫了遍,他往徽州一来一回三个多月,自是思念积累在心,所谓小别胜新婚。 “我挑的,眼光也不大好,你别嫌弃。” 崔护上京路上买了一副打现成的银镯子,上头雕着并蒂莲花。 月蔷忙撂了手里的掸子,戴在腕上,崔护盯着她脸好一阵端详,夸道:“真好看。” “胡乱说,镯子戴在腕上,你盯着我脸看,能看出好赖呀。” 月蔷拉着他坐在床上,炕桌上早已摆好了饭菜给他接风。 “我说你长得好看,没说镯子,人好看戴什么都好看。” 月蔷和月芙是佟夫人一众丫鬟里容貌、性格儿都掐尖儿的人物,更不提月蔷这几年跟着徐慕欢在王府里学得多了,愈发出落。 月蔷被夸得心满意足,给他布了两下菜,说:“我特地去于记酱号定的酱菜和卤味,快尝尝味道正不正。” 崔护是练家子,有把子力气,口味也重些,素爱吃酱菜,月蔷厨艺不佳,做了几回味道都差强人意,也就只能外头买些像样的菜,自己再做几道小菜充数。 “要我看,这芥菜火腿最好吃。” 崔护知道只这道菜是月蔷做的,才故意这么说。 “那你多吃两口”,月蔷笑得合不拢嘴,两颊绯红。 “对了,大小姐过得怎样?这次有没有带信过来?我出府回家前二姑娘还念着让我向你讨信呢,唠叨了三四遍明儿千万别忘了给她捎去。” “有,在我包袱里,那孩子好的很,徐娘子——” 听崔护语气犹豫,月蔷忙住了筷子问,“她怎么了?” 月蔷记得听稳婆说过,妇人产后也并非能完全脱险,若是染上月子病也有丧命的,可不是闹着玩地。 ...... 第300章香雾空蒙月转廊(第1/6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没什么,就是她婆婆,从苏州送了两个丫鬟过去,有些姿色还会管家,我瞧着不是一般使唤丫头。” 只要不是送命的事儿都好说,听到这月蔷才松了口气,反问道:“你的意思是,这两个丫头莫不是大小姐的婆婆送去的通房?” “我瞧着像。” 不过崔护很少能进内院,也只取书信那一回打了个照面,但他是有些阅历的人,故只这一面便觉得这两个丫头不一般。 “大小姐怎么说?” 纳妾收房这事儿主要看主母娘子,像徐王妃就容不下,如果王爷收了房,那就是天捅破的大事。 可放在东府程娘子那里,又算不得什么。 “她头婚跟姓赵的姑爷就因妾室吃了不少亏,想必是不喜欢的,如今二婚跟李姑爷,若再一房一房的收,怕是也长久不了。” “你这一说我倒担心大小姐因这事儿上火伤身体。” 崔护想了想徐慕和的态度,摇了下头说:“徐娘子这几年脾性改了不少,不轻易能看出喜怒来,我也说不好。” …… 崔护确实没看走眼,那两个丫头确实是李夫人特地送来伺候李继嗣的。 李夫人不觉有甚,在她眼里,女人有了身子或者生产坐月子,都是不便伺候丈夫的,纳两房妾或是收几个通房男主人用起来也便宜。 李夫人甚至是好心,特地选了两个家生子,又贤良又不要尖儿,只一心当姨娘,不给徐慕和添乱。 可徐慕和根本受不了这份好意。 自这两个婆母钦定的‘姨娘’来,她就没给过李继嗣好脸色。 越寻思自己还得受分丈夫的气,心里就越觉得窝囊,再加上她生产后脾气较之前难缠些,冷言冷语也是有的,不过是不愿撕破脸,没直接跟李继嗣诉苦罢了。 “少爷您回来啦。” 艳...... 第300章香雾空蒙月转廊(第2/6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雪忙上前去伺候李继嗣脱披风,又给翠荷使了个眼色,让她倒茶过来。 “少爷您快歇歇吧。” 李继嗣褪了披风也没坐,也没喝茶,径直进了内房去看徐慕和跟儿子。 艳雪和翠荷不好跟进去,都失望地在中屋候着不肯走,她俩自来这里就没什么进展,李继嗣别说收房了,连碰都没碰过她俩,甚至也不像从前那样有说有笑,待她俩亲密。 反倒像个上了年纪,不近女色的老爷,多看她俩一眼都不曾。 翠荷私底下问过艳雪,少爷是不是惧内,徐娘子不点头,他就不敢提收房。 可艳雪不甘心,她从懂事起就盼着给李继嗣做妾,怎能接受竹篮打水一场空,便非要耗在这,还劝翠荷说“没准儿过阵子少爷就转了性情,念及她俩的好处,就算徐娘子不愿意收房,也挡不住少爷愿意。” 又说“哪个男人没七情六欲,徐娘子不便伺候,早晚轮得上她俩。” 所以她二人就像是望夫石,日日在主屋晃荡,在李继嗣眼前晃荡,巴望着被收房那一天快点来。 可这一等四个月都过去了,李继嗣还是不咸不淡,不理不睬的。 再说李继嗣,一进去就高抬脚轻落步,生怕吵醒孩子,见徐慕和侧身抱着宝儿,边拍边轻声哼着曲儿,奶娘则立在一旁守着。 宝儿这名字是徐慕和取得,叫起来既顺口又随了两个姐姐,李家给拟了大名,说是大了些再叫,自然也不跟她抢着取小名了。 “睡下啦?” 李继嗣悄声搭在床边坐下,拿手轻抚她的背问。 “喝完奶就睡下了。” 徐慕和也只答了一句,眼睛仍望着孩子,眼皮都没抬。 “吃完饭了吗?” 徐慕和把孩子交给奶娘,抱去隔壁睡觉,说:“还没吃,喜儿和可儿下学晚,我想等她俩...... 第300章香雾空蒙月转廊(第3/6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起吃。” “我也没吃,一会儿咱们一起吃。” “要不我让艳雪和翠荷先伺候你吃吧,今天是习字课,可儿总被留堂,恐好晚才能过来,别饿坏了你。” 刚才抱孩子拍奶嗝,徐慕和怕弄脏衣服就脱了外头的比甲,这会子又换上。 “不用,我也等她俩回来。” 徐慕和对镜看了眼,见自己头发稍乱,便拔了一根簪子,用小木梳顺了顺那缕头发,刚想再挽上去,李继嗣便从身后搂住了她,亲昵地贴着她耳侧,闻着那缕发的桂花香气。 几个月了,两个人都和尚尼姑似地吃素,他这一抱也让徐慕和的心也毫无章法地跳起来。 “大白天的这是做什么,外头还有人呢。” 她口中拒绝,身体却任他搂着。 “就抱一会儿——” 李继嗣搂得愈发紧了,勒着她丰盈的胸脯,起伏都困难些。 “正经夫妻俩,还怕谁看见不成,难道要将我告去衙门里,治我一个罪过不成。” 李继嗣越发孟浪,头黏糊在她的颈窝里,沿着她的领缘亲,像是小猫在努力地钻地缝儿。 徐慕和差点被他这热情烧得失去理智,一时清醒过来,挣开他的怀抱,对镜将头发再盘好,幽幽地说:“你不在乎,我在乎,别人也就罢了,她俩是要给你做妾的,让她俩听见,还以为我是故意示威,在这事儿上我可没有好胜的心。” 她挣脱,李继嗣也没恼,以为她是怕喜儿可儿突然回来,堵在屋里不好意思,就坐下来到杯茶喝定定神。 可听见她又说这番话,李继嗣倒愣了。 “她俩谁是?谁要给我做妾?” 李继嗣看了眼外头,问道:“你说艳雪和翠荷?” “对呀” 徐慕和坐在床上,她往里多坐了些,沿着床沿儿只悬了两条小腿...... 第300章香雾空蒙月转廊(第4/6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在那儿晃来晃去,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 “你觉不出来呀。” “母亲信里只说你生产,坐月子身边得有可靠的人,我寻思月棠也确实年纪小,可没想过要你说的内些呀。” 李继嗣过去,蹲下身来,矮徐慕和许多,故两人一仰一俯地对视。 “你这阵子对我冷淡就因为这事儿?” “还能因为什么” 反正都说开了,徐慕和也不怕他嫌弃自己好妒忌,直言道:“我怀着孕多辛苦,费了心血生下来,月子里又遭了那么多罪,还弄两个漂亮丫头搁眼前晃悠,一会儿对你嘘寒问暖的,一会儿暗送秋波,你说我能高兴么。” “那你直说嘛,我打发她俩出去不就完了,还至于跟我生闷气。” “这几个月你搞得我都小心翼翼地,猜不透哪惹着你了,先是猜你是不是因为三家铺子亏损的事儿生气,再猜你是不是着急给姐儿寻合适的先生,结果全都没猜对。” “谁信你呀” 慕和撇了下嘴,“你又不是情窦初开,又不是没打风月场里走过。” “我发誓啊,从前都是胡闹,而且都是别人来讨好我哄几个钱,我只猜过你一个人的心思,只陪过你一个人的小心。” 这话倒是真,徐慕和再自持也被这甜言蜜语哄得挑了挑嘴角,总算是笑了。 “一会儿我找蓝妈进来,把她俩调到别处去,她俩要是不愿意,我就派人送她俩回苏州去。” “这回高兴了?” 徐慕和当然满意,她俯身在李继嗣的耳边儿悄声说:“我得了一小瓶子香水儿,叫满庭芳,等夜临了,我俩一起闻闻是不是真那么香。” “怎么闻啊?” 李继嗣起身,抱着她的腰往床上扑,惹得徐慕和咯咯地笑起来。 中屋里候着的两人方才只能模模糊糊地...... 第300章香雾空蒙月转廊(第5/6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听见里头在说话,这会子又传出笑声来,如此暧昧。 翠荷瞥了眼艳雪,失望地扭头出去了。 她不等了,再等就成了傻子痴儿,就算是傻子痴儿也能看出来少爷跟少奶奶好成了一个人,任是谁也别想插到他俩中间去。 艳雪也叹了口气,可怜她当初跟准少奶奶陆小眉相处得不错,以为是算定了退路,却没曾想到底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第三百零一章 各自须寻各自门 李继嗣既已表明没有收房的打算,徐慕和便有心将翠荷、艳雪二人早些打发走。 艳雪看着是个心高且执拗的性格儿,拖久了恐生出后患来,故翌日,徐慕和便让月棠去请官媒来家中取庚帖。 月棠领着媒婆进来时正巧宝哥儿睡觉,徐慕和脱不开身,月棠便领那婆子往厢房去坐坐,吃杯好茶。 “月棠,这位妈妈是谁呀?怎么没见过?” 艳雪隔窗远远看见月棠领人进来,还是个媒婆的打扮,便心生犹疑忙过了来确认。 还不等月棠答话,那婆子见艳雪是个好模样,年纪正好,说给谁家都能多得几个媒谢钱。 故赶紧起身朝她迎来,拉着她转圈打量,啧啧好几声,连珠炮似的问“姑娘多大了?哪里人呀?家生子还是外头买来的?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 艳雪是个爱掉小脸子的人,因不想另配他人,故不愿意媒婆相看,一把甩开了她的手。 月棠见媒婆冲撞了人,忙上前去解围,搀扶了那婆子坐回去,与艳雪说:“姐姐,这位是卢妈妈,衙门给挂了腰牌的官媒婆,东家说家里的丫头、小子们都到了年纪了,也该请个人来保媒拉纤。” “——是么”,艳雪脸色讪讪、冷冷的,又问道:“哪个东家?少东家还是徐娘子呀?” “姐姐怎么糊涂了,自然是徐娘子,这内宅有大娘子当家,外头的爷儿们怎么好管内事呢。” “何况是给丫头们配人的事儿”,月棠笑着一摊手。 艳雪虚声哼了下,转头便往外走。 月棠不知她要去何处,也没有拦,她只觉得艳雪今日脾气不对,像是谁惹恼了她,生了大气般,故小声嘟囔了一句“谁惹她了,气都撒在我身上。” 月棠年龄小,那媒婆可是个见广了世面的,眯着眼儿,拿半张...... 第301章各自须寻各自门(第1/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嘴说:“丫头,她这是不愿意出去,八成看上你家老爷还是少爷,想留下做小。” 再说艳雪,从厢房出来后,穿过垂花门便往外客厅去,她知道李继嗣今天没有走,请了何掌柜来家中谈生意。 近了客厅后,她沿着抄手回廊放轻脚步,怕客人还没走被她惊扰。 她探了探头见李继嗣的小厮兴儿倚着栏杆打瞌睡,过去后从背后拍了他一下,悄声问,“少爷还在跟客人谈事情吗?” 兴儿一见是艳雪,还以为是徐娘子让她来的,笑着答:“刚送走,少爷一个人儿在里头呢。” 正是好时机,艳雪一咬唇,挑了门帘进去。 李继嗣正在写书信,刚跟何掌柜谈好的事儿要叮嘱外地商号的掌柜去办,艳雪一进来便打断了他。 “你怎么到这来了?可是娘子有事让你来的?” 李继嗣住了笔问。 艳雪未语泪先流,又一下跪在地上。 她本来生得好看,这略略一哭,眼皮儿、鼻尖儿泛起绯色,竟是雨打棠花之态。 “少爷为何嫌我,要把我撵出去?” 又边啜泣,边嗔中含娇地哀怨道:“我伺候您这么多年,您去西川时带着我,如今老太太、太太又让我来徽州伺候,莫非是徐娘子不容我?跟少爷说要撵我?” 艳雪的意思李继嗣心里明镜儿,可他既不想收房,便直接告诉她道:“不是撵你出去,是昨天我跟徐娘子说你跟翠荷几个丫头都到了年纪,家里没有合适的,莫不如请媒婆来。” “你虽不是家生子,但五岁就到李家来,且一直伺候我,既有这份主仆之情,我自不会亏待你。” “此番你成亲,我跟徐娘子也会帮你办的风光体面,不亚于当年的翠莲,你看如何?” 艳雪听罢,只觉李继嗣话中无情,更哭起来。 “我...... 第301章各自须寻各自门(第2/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没翠莲姐姐内个福分,只求在少爷身边留一辈子,这次老太太和太太让我来也少不了这个意思,徐娘子若嫌我,不愿给我个名份,我也不争,通房还是丫头,我只求在少爷身边就好。” “艳雪,我已经跟徐娘子成亲,夫妻间可以相互扶持,不需要你再贴身照顾我了,而且这家里也不缺丫头。” 李继嗣念她是个姑娘家家,又有多年情分,不好把话说得难堪。 “你方才所言,我权当作是你不舍得主仆间十几年的情意,你也看开些,听大娘子的,去吧。” ‘这形势硬赖是赖不上了,莫不如先争取留下来,往后再软磨硬泡。’ ‘且那徐娘子比少爷要年长几岁,过几年有了春秋自然就失了恩爱,她也不是没机会’,如此一想,艳雪忙改口道:“那我也不出去,我就做个使唤丫头,少爷也不肯成全么。” 李继嗣本是年少便在生意场上杀伐决断惯了的人,也素知心软办不成大事,拖沓不是好儿郎,既打定了不要艳雪,自然不会留她在内宅里搅和。 留下这么一个人无异于在徐慕和心里埋刺,影响他夫妻俩的感情。 故李继嗣说道:“你若舍不得离开李家,我安排人送你回苏州老家去,让你去伺候老太太和太太。” 艳雪没想到李继嗣如此无情,不仅不要她,连看她都不愿意。 “少爷——” 艳雪还想说什么,李继嗣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又明言道:“你知道我是什么脾气,我不愿意的事儿就是不愿意,软磨硬泡也不成。” “你来的时间短,还不知道徐娘子的脾气,她不是能凑合的人,眼里不揉一点儿沙子。” “何必伤了自己的尊严,有碍自己的体面呢。” 话已至此,艳雪再没心气儿,也知道不管什么算计,都是打水漂,只能激起暂...... 第301章各自须寻各自门(第3/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时的涟漪罢了。 故万念俱灰地起身,说:“我愿意回苏州去,去伺候太太、老太太。” 李继嗣见她总算想开了,点了下头答应她道:“过几日莫掌柜他们要回苏州平账,你就跟着商队一起走吧,这几天也不必在内房操劳伺候,打点好行李为主。” 艳雪步履沉重地往外退,直到出门前她最后看了眼李继嗣,眷恋不舍且无奈地转身去了。 李继嗣利落地打发了艳雪后,写完书信便进了内院,而徐慕和刚将宝儿哄睡着,打算换身衣裳要出门去。 宝儿这小子,哄他睡觉没半个时辰不成。 这阵子还添了专爱抓人衣襟儿的毛病,偏手又有劲儿,喜姐儿本来是最爱抱弟弟的,这阵子都心疼衣裳不敢近他身了。 “去哪儿?” 怕吵醒孩子,慕和绕过屏风,拉着他的手往中屋去说话。 “兴字号几个掌柜从玄州回来,我在鸿宾楼定了桌酒给他们接风,你要是没事儿就与我一同去吧。” “我就不去了,你出去请客,我在家陪两个姐儿吃饭。” 这两个丫头从明州接来还不到一年,与这个后爹并不亲近,好在李继嗣会哄,也不算生疏,难得有闲暇,想多增进增进感情。 “对了,我让月棠领了媒婆进来,刚抄了庚帖出去了,独不见艳雪,她是躲起来了还是出门了?” 徐慕和对镜又理了遍钗环,说:“要不你差两个小厮出去找找,她心高气性大,别一时想不开出了事可不好。” 月棠把媒婆说艳雪八成想做妾的话都告诉给了徐慕和,故惹出这份担心来。 “哦,我刚进来时碰见了她,她说想回苏州老家去,我已经应允了,让她这几日不必来伺候,收拾好行李跟莫掌柜他们一道走。” 徐慕和虽疑好好地怎么突然就要走,却也没再...... 第301章各自须寻各自门(第4/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问,只说:“也好,我让翠荷帮她拾掇,再拿几十两银子给她做路费。” “对了,还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 徐慕和方才欣悦的脸色敛了起来,道:“上个月,房老爷的娘子潘氏来探过我,我瞧着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是看中了喜儿。” “房老爷是个禀生秀才,家里也算是书香门第了,本不应该跟我们这样的人家相交,偏看中了喜儿。” “我这阵子在女眷中打听潘娘子家的哥儿,倒没什么不好的话。” “但——” 徐慕和眉心一蹙,不无谨慎地说:“但女眷们终究出去交际得少,难免片面,你帮着多打听打听。” 给孩子定亲,这可是大事,李继嗣既做了人家的后爹,那也是爹,自然得进行。 故满口答应道:“这你放心,交给我,我去查查那小子的底细。” 第三百零二章 移祸江东(一) 徐慕和夫妇在徽州的日子过得恩爱弥深暂不多述,京城的皇宫里又起了宗大风波。 是日早上,吴、安两位嬷嬷正领着宫娥、妈妈们伺候俞明鸾和李芳菲梳洗打扮,可还没梳完头,仪教司的掌事姑姑夏安人就带着一大帮嬷嬷、妈妈们进来。 纵使吴、安两人在宫内几十年,也未曾见过几次这样的阵仗。 明鸾和芳菲虽然心里都有点怕,但见夏安人身边是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昼暖,稍稍心安。 “给郡主请安。” 夏安人虽上了年纪,但未敢擅自免礼。 “安人请免礼。” 明鸾自沉身心,问道:“不知安人一早匆匆到璃波殿来所为何事?” “惊扰郡主鸾驾。” 夏安人面带笑意先道了个歉,只是她那笑意过于官方,宫里有些身份的宫娥、嬷嬷都是这副神情,看不出吉凶来。 “老奴奉皇后之命,彻查凉香一案。” “凉香?凉香是什么?” 两位姑娘都还小,懂得也少,故夏安人所查之物,两人一知半解,似乎只听懂查得是一种香。 “回郡主,香本无害,只是放了凉药的香便有碍女子怀孕,若女子怀孕接触了凉香,极易滑胎,此物恶毒至极。” 听罢,俞明鸾与李芳菲面面相觑。 二人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又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移到妆台上搁着的一盒盒胭脂水粉上。 夏安人继续说:“如果郡主准许,老奴想拿走璃波殿里所有的胭脂水粉和香料香草。” 俞明鸾方才还忐忑地不行,这会子心也静了下来。 她自持地说:“拿走可以,但我要知道缘故,毕竟璃波殿上下,不管是李姑娘还是嬷嬷、丫头,都没有用凉药害人的理由,为何出了这样害人的东西,一大早要先来搜璃波殿呢?” 璃波殿里没有外人,除...... 第302章移祸江东一(第1/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了安、吴两位嬷嬷,和她二人带的六个小宫女外,就是李芳菲和俞明鸾从宫外带进来的丫头了,剩余的七八个粗使丫头和太监都进不得内殿,更不要说接触香这种贴身用的东西了。 方才夏安人说‘凉香案’,大事故才称得上案子。 俞明鸾心里打量‘就这么让她们把东西拿走,万一有人故意栽赃璃波殿,她身为一宫之主,岂不是吃了个闷头哑巴亏’。 昼暖一见俞明鸾十分谨慎,忙上前半步解释道:“郡主不必担心,只因璃波殿离未央宫最近,我们领了命出来后便先来了,各宫都要去呢。” “既然有皇后娘娘的谕旨,各位请便吧。” 话毕,俞明鸾与芳菲站在一旁,看着几个宫娥将璃波殿‘搜刮’一空,甚至连衣柜里防虫用的樟脑都拿走了。 一大早出了这么个插曲,俞明鸾与芳菲皆心神不宁,往集贤宫去的路上,两人忍不住窃窃讨论。 “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包天,敢这样动手脚。” “这个人究竟为什么呢?” 李芳菲想不通,妨碍女子生育的凉香怎会出现在宫里,毕竟如今的后宫也没什么使得上凉香的地方。 陛下后宫不丰,除了中宫皇后,妃嫔俱无召幸。 若是想害皇后,那也忒傻了,毕竟皇后的年纪和身子很难再有孕,且娘娘已有两位皇子一个公主,太子之位且定,是否再育子嗣也无关紧要。 若是用在太子的妃嫔身上,这更可笑,太子都不在宫内,更无召幸一说。 “还能为什么,未雨绸缪呗。” 芳菲虽不解,但她知道明鸾这话说的是解氏和贾氏二妃,“殿下远在天边,怎么绸缪呀。” “就是没回来才要先下手为强呢。” “等殿下回来再下手那可就迟了,毕竟太子妃嫔滑胎,少不了要...... 第302章移祸江东一(第2/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内外上下问责,凉药这东西太医院一查一个准儿,倒不如这会子下手,谁都没防备还绵里藏针。” “若真怀不上,谁又能想到身体早被凉香作践出了病,就算能查验出,那会子再查,真凶连点影子都没了。” 俞明鸾这番话倒解释的通。 “那她也傻” 芳菲故意隐去了贾煜的名字,以她指代。 “她如今协助皇后管理六宫,各宫份例出问题第一个就怀疑她。” “倒也不傻” 明鸾沉着脸说:“今日娘娘不派人来,你我还未察觉香粉香料里有古怪呢。” 芳菲只觉脊背生寒,抚着心口说:“幸好!幸好你我平日都不用那些东西,不然跟着受了荼毒也说不准。” 芳菲一抿唇更悄声说:“我看她是番泻叶茶和柴胡醋的事儿得手后得意了,又使凉香往香粉里掺,故技重施。” 俞明鸾耷拉着头,怏怏地说:“唉!我都想托个借口回家去了。” “你可别”,芳菲挽住明鸾的手臂说:“你走了,丢下我一个人多害怕呀。” “虽然我是个置身局外的人,但难免受牵连,你若在,还能彼此照应些。” 明鸾不禁抱怨道:“太子怎么还不立府成婚,她们愿意斗都去太子府的窝里斗去,可别城门失火殃及你我这两条毫无干系的池鱼。” “准太子妃还在宫外软禁,怎么大婚呢?” 两人对视一眼,更觉这水深不可测了。 内里多方势力角逐,形成的一个个漩涡恐将这一潭水里的鱼都搅进去,谁也别想明哲保身。 若说芳菲和明鸾只是怕,舒绾则是又气又怕。 自昨晚解节带着凉香来找她,舒绾查了一晚一早,直到中午都没用膳,还在听夏安人和昼暖回禀情况。 “娘娘,一共搜出了十几盒带有凉香的香粉,俱是宫中常见的七香嫩容...... 第302章移祸江东一(第3/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粉,从盒子来看是同批采买的,大多数在宫娥们手里使用,其中只三盒在解太妃、肃嫔和长秋殿解氏手里。” 各宫贵人常使不惯宫里发放的份例,如胭脂水粉、茶饭吃食,手头宽裕的常自己花银钱买好的来使。 再将这些份例当作赏赐,给身边的嬷嬷或是跑腿办事的丫鬟,而上了年纪的嬷嬷也时常将得来的不值钱的赏赐再转手送给自己带的丫头、徒弟。 故有问题的香粉集中在宫女手里也并不意外。 至于解太妃、肃嫔都跟解竹君一样,是手头并不宽裕的人,故使的都是宫里发的份例。 “太医院和香药司怎么说?” 舒绾扶额,闭目问道。 “太医院院正已经给解氏请过脉,说解氏严重月经不调,极可能跟凉香有关,香药司还在查这批七香嫩容粉的来源。” “谁主持查?” 舒绾乜了眼夏安人,如今贾煜协理六宫,难道要她自己查自己么? “奴婢亲自查。” 昼暖和露冷是俞铮当年就安插在宫里的眼线,嘉辰宫时也是护着舒绾,她二人是最信得过的。 故听见昼暖揽下此事,舒绾才算略略安心。 今日翻出来的凉香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瞎子都看得出是冲解节去的,除了贾煜还能有谁。 舒绾在心里冷哼了一下,对贾煜这份歹毒嗤之以鼻。 她心想‘这姑娘好狠的心,好歹毒的手腕,下药弄走敬和还不肯罢休,还要将对手一一置于死地。’ 若真让她做太子妃,将来成了皇后,且不说她能不能容下妃嫔,她能不能善待俞成靖都未可知。 舒绾不许这样歹毒的人再妄为下去,她暂时解决不了贾煜,那就得有效地遏制她的狂妄。 虽然凉香案尚未水落石出,还不知贾煜如何设了这一计,甚至没有证据就是贾煜布的局,可舒绾已...... 第302章移祸江东一(第4/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经单方面认定贾煜就是凶手,她迫不及待地谋划如何将敬和尽快接回来。 第三百零四章 彩云易散琉璃脆 二月二十六,贾煜生日,也是桃花开得正盛的时节,太后做主给她张罗寿宴,酒席就摆在晓春堂那里。 本来太后寻思解节的生日草草作罢,贾煜也不宜大操大办,但宫内正闹凉香案,人人自危,无人有心思赏春,正好借生日这个由头摆宴冲一冲,也算是缓和气氛。 “青鸾郡主,你的姐姐也快出嫁了吧?” 皇后忽提起俞明鹭来,明鸾吃不准什么意思,宫内几乎就没怎么提起过她,为何偏在今日这个众人皆在的时候提? 她心里快速地思量,自沉身心,起来拜答道:“回娘娘的话,李家请期四月十五来亲迎。” “你们长宁府人丁单薄,好歹这些年你母亲添了你们姐弟几个才热闹起来,以往太妃就守着明鹭这个小孙女儿,她如今嫁人了,太妃心里肯定不好受,所谓人伦常情。” 明鸾似乎听明白皇后娘娘这一套话的深意来。 她在品味一霎后,笑着说道:“都说隔辈亲才最亲,太妃对我们这些孙儿孙女都疼爱得不得了,每每臣女回府去,太妃都要搂着我睡呢。” “太后也是做祖母的人,想必最能体会这种感情了。” 见明鸾将球踢给了太后,舒皇后满意地点了下头。 太后的亲孙女除了舒后生的三公主外也就是敬和县主了,且这么多年一直膝下承欢。 眼见舒皇后与青鸾郡主一唱一和的,贾宜卿心里也有了数。 怕是凉香案让舒皇后恼火,觉得贾煜过于张狂,想接敬和县主回来压压她的气焰,可烫山芋既扔了过来,也不能不接,不然也显得她这个做祖母的过于无情了。 故贾宜卿借俞明鸾的话儿,叹气道:“是啊,也不知敬和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臣妾前几日派嬷嬷去探了县主的病,据太医说已经好利索了。” “只是...... 第303章移祸江东二(第1/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一个青春少女,在那佛寺庵堂之中,难免寂寞些,不如往日在宫里,跟着姐妹们,在太后眼前自由自在。” 舒绾借劲儿把想将敬和县主接回来的想法一股脑说了出来。 “既是好利索了,不如就接敬和回宫吧,宫里的饮食起居比外头到底好些,而且太子一个月前从江西启程,预计中秋节前后能抵京,今年中秋阖家圆圆满满岂不好?” 贾煜这会子听舒皇后挑明了,才知道她要接敬和县主回宫的意思。 她忙望了眼上座的太后,盼着太后能阻挠舒皇后的想法。 毕竟当初作计就是为了阻碍太子与县主相好,给她获宠留有时间,如今太子回来,县主再回宫,那不是白白做了这两计。 太后确实是支持撵走敬和县主的,但此一时彼一时,贾煜没有请示太后就搞出凉香这码事,惹得舒皇后大为不悦,简直是一招下下策。 如此一来,短时间内贾煜根本不可能在太子那里得宠爱。 贾宜卿应道:“皇后说得有道理,既是病好了,就接回宫吧。” “既是今日没有外人,哀家还有桩事要与你说。” 贾宜卿妥协了接敬和县主回宫,可也不想吃亏。 “卓家有两个女儿不错,一个叫徽娖,一个叫媺姻,年纪都是十四五岁,出落得花朵一般,哀家想都接进宫来调理,等到太子立府,一并过去伺候,既保子嗣兴旺,又能让你我这做祖母和母亲的安心。” 太后的一番话让在场的众人各怀心思。 舒绾是没料到太后会这么快塞新人进来。 她难道不怕这二人分贾煜的宠爱么,而且还是卓姓人,若是贾家姑娘也就罢了。 贾煜吃惊于太后不仅不帮她,甚至还塞新人进来一并打压她,一时想不通可也不敢发问,只将手里的绢帕快揉烂了...... 第303章移祸江东二(第2/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 至于俞明鸾和李芳菲则私下悄悄地对了个眼色,皆心想光是做太子内宅就这么多女人,将来登基,指不定有多少,都说自古帝王皆三宫六院,果然不假呢。 唯独解节看不出什么情绪来,表情只淡淡的。 旁人只当她是暗暗心伤不好表达出来,以免被说她好嫉妒。 舒绾没理由回绝太后,祖母给孙儿纳妾是天经地义,故应道:“既是太后看中的人,自然错不了,那臣妾就让礼部依礼接回县主,也召卓氏二女入宫。” 听了舒绾的话,贾宜卿面露悦色,与众人举杯饮了一巡酒。 其实贾宜卿此番接卓氏女儿入宫也是身不由己,因贾璜牵头参了卓威的人,卓家十分不高兴,卓威借势提出要送自己两个女儿入宫给太子做姬妾。 本来卓家无意与贾家女儿作对,也知道太后一心想让皇嗣有贾家血脉。 但这次前朝上贾家帮着皇帝对付卓家,那也就别怪卓家往后宫送人,从贾家女儿那里分宠。 谋局如下棋,一子布错,势必迎来接连的损失,太后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哎哟,这桃花可真美呀!” 恰巧一阵风吹过,将桃林的花瓣吹刮如雪般漫舞,李芳菲见席上的人都闷闷地,故刻意转开话题。 俞明鸾会意,附和说:“这么美的景致可别辜负了,要不咱们也学外头的郎君们,在席上以诗助酒兴如何?” “难得春景,又有美酒,只是太后和皇后别笑话我们才疏学浅才好。” 解节难得说话,众人便都看向贾煜。 只见她实在笑不出来,又不敢拂了众人的意,配合着斟一杯酒,等着联句作诗。 …… 宴罢,贾煜回长春宫后再忍不住,伏在枕上大哭了一通儿,只觉今日自己被所有人欺负了,委屈不已。 抹了两把眼泪,吩咐婢女桃桃说...... 第303章移祸江东二(第3/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明儿让小太监送信儿出去,让母亲赶紧进宫来,我是摸不透太后的意思了,如今她们都拴在一根绳上欺负我一个。” 桃桃与苹苹对了个眼色,弱弱地答道:“姑娘,前天苹苹觉得局势对姑娘不利,让小太监送信出去请夫人找机会进宫来请安,可被挡了回来,说是皇后娘娘吩咐的,这段日子无懿旨宣召任何人不许进宫。” “什么意思?皇后这是笃定了凉香的事儿是我做的,怕母亲进宫来给我出谋划策?” 贾煜一听这话当下更急了。 “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害了解氏,就凭那十几盒嫩容粉?那东西哪里买不得,被换了也未可知。” “我就是有心要害解节,也不至于出这么下策的手段,且我协理后宫,想害她至于弄出十几盒香粉来,单给她下药悄无声息地害,好不好。” 贾煜确实将苹苹的话听进去了,想先对解节下手为强,可她另有妙计。 谁知道嫩容粉是谁搞出来的,诬赖在她身上。 “我看,是解节想害我,故意弄一盒子掺了凉香的粉,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贾煜又哭起来。 她一头倒在枕头上,抽抽噎噎地说:“我去跟太后解释,太后就是不信我,还责备我行事鲁莽,老天爷若开眼,就把真相揭出来,看看是不是我用凉香害那解氏。” 贾太后之所以不信贾煜的话,实在是凉香的确伤了解节的身体。 按照太医的说法,已经到了不只月经不调的地步,日后能不能坐得稳胎都成问题,调理也调理不好的成都。 太后和皇后都无法相信解节为了诬赖贾煜会做出这么伤身的举动来。 那可是关乎她日后能不能怀孕生产,关乎后宫女子的根本,代价未免太大了。 本来太后对解节也是存疑的,但太医的脉案一出来,太后也笃定解节是被害了,这宫里除了...... 第303章移祸江东二(第4/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贾煜有理由有能力害她,还有谁呢。 故贾太后也对此事信了八九成,剩下那一二成也只是恨贾煜不够精明,能使出这样自己脱不了干系的手段来。 第三百零五章 亲兄弟明算账 文章正在审核中,请稍后重试。 第三百零七章 事败休云贵 “中了!中了!” 杜月蔷边道喜边疾步进了中屋,福了福身子,喜笑颜开道:“今年因是加试,故取士略少些,只取了五十二人,咱家小爷也在内,这会子已经奉诏入宫去殿试了。” 入了殿试即使排最末等也是个进士,坐着等信儿等到心都焦了的姊妹总算松了口气。 “月蔷,你派人去买些礼物备着,等放了榜,好孝敬书院里的先生。” “还有——放了榜后赶快书信一封给明州报喜,顺带把你打算的那门婚事一并与父亲说了。” 徐慕礼高兴地起身在地中间儿来回来去的踱步。 “瞧你高兴的。” 徐慕欢故意说她道:“又不是你一母所生的亲弟弟。” “人家高中了,围着他张罗盘算的人海了去了,还轮得上你么,他有爹有娘,轮也轮不到咱们这前室所生的姊妹操心。” “倒不如不要沾这个光,免得人家说咱们攀高枝。” 徐慕礼最知道徐慕欢,她惯会使小性子,爱做清高的姿态来。 故笑着拍她的肩膀说:“你呀,刀子嘴豆腐心,这会子知道避险了,早干什么去了,莫不如他上京来投奔时就拿大棒子打了他去,这三年五载倒省钱省心了。” “是钱也赔上了,房子也给住了,帮忙请名师献束脩,这会子说这话真没趣儿。” 徐慕欢撇了下嘴,喝了口茶说:“我做我的,他中他的,我做了是为了心安,他中了只管高官厚禄去,与我有什么相干,放炮仗、写贺信这些事儿谁爱去谁去。” 徐慕礼知道徐慕欢始终不肯原谅徐乔夫,也不愿意跟他有书信往来。 “好好好,这些俗务交给我们去做,我去放炮仗,让二姐夫修书信,谁让当初父亲托付的人是二姐夫呢,所谓‘冤有头债有主’。” 慕欢扑哧一声笑了。 “他跟妹夫不是去...... 第306章晨摇玉佩趋金殿(第1/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城外钓鱼踏春去了么,肯定是为了避嫌,等放了榜,他俩指定就回来了。” 徐慕礼复又坐下,却月来给她斟茶,她也没心思喝,只来回念叨着,“这殿试几天能完呀” “你还是耐心等吧,殿试完还要三五日才能放榜呢。” 殿试后的这三五日最难捱,不止考生的家属焦急,连等信儿的考生们也急,街面上一会儿传今儿放榜,一会儿传明儿肯定放榜,有些人家干脆日日去衙门前候着,省得去晚了,人山人海的挤不进去看名次。 连长宁府的太妃都好信儿的跟徐慕欢打听她弟弟考的如何,今年应试什么题目,少不了又把十几年前俞珩高中的事情叨登出来。 这日,徐慕欢早上去清熹斋给太妃请安,还没伺候完早饭,濮阳家的并着邱惠灵跑进来回禀道:“恭喜王妃,贺喜王妃,刚才恣意园的管事快马过来,说是一大早衙门的信使就敲锣打鼓地上门,徐家小爷中了头榜第三名,喜登科!” 饶是徐慕欢也松了口气,嗳了一声。 太妃也跟着高兴,忙吩咐青蔓取一包金银馃子出来,让徐慕欢一并带了去。 又吩咐她说:“你也别在我这伺候了,我这有你大嫂子呢,这么大的喜事儿有得忙,二郎还没回城,且去操持吧。” 程寻意望了眼疾步出去的徐慕欢,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她也不是嫉妒,只觉心酸,毕竟她与自己是一样的,娘家没什么助力,可如今徐家出了个探花,长了脸,而程家结得全是歪瓜。 再说徐慕欢从清熹斋回西府去换衣裳,怕一会儿有人登门来道喜,又吩咐月蔷道:“告诉濮阳吩咐下头的门子小厮,谁的贺礼都不许收,全都回绝了,这本不是王府的喜事儿,二爷又不在家,难免有人借机钻营。” “你派个人赶紧去五官街那边把喜讯告诉给三姑娘,也免得劳动她再差人去...... 第306章晨摇玉佩趋金殿(第2/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看榜。” “从我私房钱里取出二百两银子来,并着太妃赏的金银馃子,送到恣意园去,交给小爷和管家,这会子少不了打赏应酬,他手里的银子够打点几处的。” “——还有,派小厮去哨探着点二爷,怕是也快回府了。” 月蔷忙不迭应了几声才走出门,结香、垂珠伺候徐慕欢换了身喜庆些的裙裳。 …… 放榜后,皇帝传旨召两榜及第的进士候在奉天殿外御街下,另传一甲上殿。 按例,最后这一轮殿试,皇帝会当面问头榜的三人几个问题,答得好说不定会当殿派官。 见登殿的三人分别是三十一岁的状元,二十二岁的榜眼,一十八岁的探花郎,俞铮不禁感慨道:“今年的一甲都很年轻啊。” “徐闻(字文嗣),朕读了你的文章,本来要点你做状元的,可一看你的履历,才虚年十八啊,竟敢在文章中阔谈辽东,顿时甚觉狂妄,故做主将你从第一名拿到第三名,你可有不服?” 徐文嗣跪拜道:“学生的文章能上达天听已是荣幸之至,不敢有不服。” 俞铮让他起来回话,问道:“你去过辽东吗?” “臣未尝去过。” “那你就敢妄谈辽东?” 徐文嗣心中如起惊雷,但丈夫胸中有惊雷,面如常色,故他尽量调节自己的紧张情绪。 “你在文章里还说辽东如散沙耳,说新罗是国小而不处卑,百济是力少而不畏强,高句丽更是无礼而辱大邻,皆贪愎儿拙交者。” 因俞铮语气严肃,且高句丽已成九翎新患,故这一问,连殿上诸位大人都捏了把汗,也替这个还未及弱冠的孩子捏了把汗。 卓威更是瞥了眼徐文嗣,心想‘他是俞珩的小舅子,若当殿失态或是答不出来,他定要借机参一本,落井下石才好。’ 徐文嗣平息了几秒心身,拜答道:“学...... 第306章晨摇玉佩趋金殿(第3/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生的父亲酷爱藏书,家中关于辽东的书籍颇丰,且认识一个常年往来辽东经商的邻人,所学所闻也算是知晓些。” 这会子,徐文嗣紧张的心情已消了一大半了,故更加沉得住气道:“辽东虽有新罗、百济、渤海等国,但用诸部来形容更贴切,如有莫佛之称的安氏八部也不过是靺鞨部族的首领,更不提契丹、肃慎、室韦、扶余之流。” “安氏八部?” 俞铮稍有疑虑,宋衡便解释道:“安氏八部是阿史答部名字的另一种译法。” 俞铮点了点头,让他继续说下去。 “这些部族或是新罗百济等小国都依照眼色行事,如墙头乱倒之草,我朝皇帝以仁爱治世,政令宽仁,然辽东诸部蛮而不通、智昏少识、不解圣意,傲慢地试探着倒向高句丽妄图抗衡,正应韩非子所言。” “如此乌合之众,应如吴起猎敌,士贪于得而离其将,乘乖猎散,设伏投机,其将可取,诸部贪利或因恩怨叛离高句丽,趁其势寡,精兵良草伏击之,必胜。” 俞铮听罢甚遂心意,大笑起来,说:“虽纸上谈兵,但也有些章法道理。” 徐文嗣不知这笑是好是坏,吓得忙跪下不再再言。 “英雄出少年,果然少年者,心勇敢,才思敏捷。” 称赞后,俞铮下旨道:“你对辽东的所学所闻还算多,但朕想让你继续学,去礼部吧,鸿胪寺丞有个空缺,专应对辽东诸国、诸部。” 徐文嗣此时已是大汗淋漓,吓得是腿软身颤,好在没忘一大拜,叩谢天恩。 第三百一十章 (番外)谁能过情关 广寒云宫里的女孩子们就像是春天里,雨后发芽的笋,一茬又一茬,越是鲜嫩就越值钱。 吴娘子与这里的大多数女孩子不同,她既不是落了罪的官眷,亦不是沦落了的声名在外的才女。 她七岁上亲爹病逝,随亲娘逃难至京中。 本想投靠亲戚,可亲戚偏靠不住,她母亲有了再嫁自保的念头,趁年轻还有些姿色,卖身给一个小商人做妾。 她便成了带不得的拖油瓶,被亲娘四处的踅摸地方,打算卖个好价钱。 也许是天不绝她,牙婆王干娘也做绡娘的生意,绡娘正是广寒云宫的妈妈,见她嘴巧爱笑、乖精、年纪小便要买回去养。 吴娘子还记得她的身价银是二十两,大户人家买小丫头也就是这几个钱,王干娘抽三成,剩下的七成给了她亲娘。 就这样,她进了广寒云宫——内个温柔乡、妖精窝、销金窟、英雄冢。 这里不缺绝色美人,那些王孙公子今儿夸她像张太华,明儿说你像周娥皇。 这里更不少才女佳人,有堪比曹植能七步成诗的,也有不亚于蔡文姬能弹琴作曲的,更不提博古通今、出口成章之辈。 吴娘子最初跟着绡娘做小丫鬟,围着她忙前忙后的伺候,在筵席酒局上端茶递水。 因她不怯场,机灵且聪颖,每每答话接物招人喜爱,不少客人愿意挑逗她几句活络气氛,竟比一些女清客还出彩。 后来越大越出落,绡娘才决定请乐伎来教她唱曲儿,跳舞,请先生来教她读书,认字儿。 十二岁那年,她正式挂了牌子,绡娘给她取了个花名叫菁菁,爱称菁娘。 可因她善舞,爱画妩媚的长娥眉,抹浓妆,一个工部的小官说她妩媚风流,其状若妖冶的妲己,‘小妲己’的名号便流传开来。 也许是绰号小妲己,难免联想到狐狸精...... 第310章番外谁能过情关(第1/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自此以讹传讹,也就成了吴丽菁。 菁菁二字也并未高明到哪里去,她反将自己的花名改成了更顺口的吴丽菁,任人去叫去传。 其实她从前也没名字,家里人只叫她大姐儿罢了。 “前几日绡娘说有个五品的将军想梳拢你,纳你入门做妾,你怎么不答应呢?” 宝娘倚窗而坐,用小木梳慢悠悠地打理自己的发尾,问吴丽菁道。 她眼睛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街面。 已是黄昏,再有半个时辰就要开门营业了,楼下几个伙计正架梯子,将门前的一串串灯笼都点亮。 “他肯出一万银子,绡娘待你跟自己女儿似的,还说这些年你也给她赚了不少钱,一万两虽不多,也点头同意了,怎么反倒你不愿意?” “风月场里,再红的小娘子也就红在一个‘小’字上,你如今才十六岁,青春正盛自然不觉察,等你到了二十六岁,三十六岁怎么办?也不想想往后的日子,还是趁早离了这里,从良才是正道。” 宝娘比吴丽菁大两岁,两人一起学艺,这么多年关系一直不错,所以才用这一番话劝她。 “我倒也不是像妈妈说得那样,因为眼界高不愿意,我是不打算离开这里了。” “就算将来离开这里,我也是攒够了钱,年老了,自己赎了身,寻个幽僻处隐居起来,干干净净地终老在那山水间。” 宝娘惊了一下,盯着她问,“你是个贼精的人,怎么说这糊涂话,哪有人愿意在这火坑里呆一辈子的?” “这迎来送往的日子你还没过够?” “——这如猴子一般被人戏耍顽笑的日子还忍得下去?” 宝娘说罢,心力交瘁地扶额。 吴丽菁冷笑了一声。 “火坑?姐姐说窗里边是火坑,依我看,对于咱们这样的女人,窗里窗外都是火坑。...... 第310章番外谁能过情关(第2/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 “我自七岁被绡娘买进来,见过多少姐姐从良,她们都得了善终了吗?” 宝娘被她问得哑口无言,暗暗垂眸,叹了口气。 “你还记得周娘子吧,跟绡娘年纪上下的那位,赎身出去本以为有个好归宿,打算本本分分给人做妾,偏三十几岁时老爷死了,被家里的大太太撵了出去。” “偏又不长记性,爱动感情,又被一个贫嘴贫舌的小白脸子哄了,搭伙过了一二载,小白脸子跟她身边的年轻丫头勾搭到一处,偷了她的钱跑了。” “可算还有绡娘这么个老姐妹,一路乞讨上京来求救,讨了个打杂洗碗的营生安身过活。” 吴丽菁越说眼里的光越冷,像是看透了这炎凉的世态。 “不说远的,就说眼前的万姐姐,咱们都看着呢。” 吴丽菁唇角一挑,非讥诮非嘲讽,流露出无尽感慨来。 “赎她出去的内个来京经商的豪公子是怎么对她的,因惧内给她置了个外宅,开始还去看她几次,后来就托辞妻悍不敢违,实际上呢,他老婆凶悍也没耽误他继续纳妾买丫头呀。” “万姐姐还想不开呢,为了这样一个男人竟然以绝食做要挟,生生将自己饿死、病死。” “还有晴娘,自轻自贱,拿自己攒的三万两私房钱赎身,跟内个穷举子走了。” “哪知天底下负心薄幸的读书人海了去,他高中后,为自己的前途聘了良家女儿为妻,这也罢,人财两空而已,可这畜生居然反手将晴娘卖到勾栏院去,换了几十银子做归乡的路费。” 宝娘听完这些,绝望的闭目靠在窗棂上,泪濡湿她的眼睫,再无话。 “还有你内个何公子” 吴丽菁扭过头来说道:“听他哄你呢,说什么父命不敢违,让你再忍忍,你都忍了多少年了。” “他若是个爷们儿,当初你被发卖...... 第310章番外谁能过情关(第3/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时就该凑了钱来赎你,何必眼睁睁看你沦落到这个地方来。” “他一个大家公子,没三五个朋友、旧交?几百两银子凑不出来?谁信呢!” 宝娘拭了拭泪,让吴丽菁别说了。 可吴丽菁压根儿没打算停,起身坐过去说:“他当初哄你,是因为还没得到你,你背着绡娘把囫囵的身子给了他,怎么样,这两年他来几回?赶明儿成了亲,就再不会来了。” 宝娘已是泣不成声。 她心里怎会不明白被骗那何公子骗了,不然也不会终日郁郁寡欢。 吴丽菁揽了宝娘在怀里,摩挲着她的背劝道:“我觉得绡娘说得对,这世上还是有好男人的,可怎么都会能让咱们遇上呢,大多都是脏心烂肺,想着骗咱们的坏人,所以一定要擦亮了眼睛。” “从迈进那道门起,咱们在他们眼里就已是落进泥坑里的花朵,再长不回枝头去了。” “可枝头的花有枝头的活法儿,咱们也有咱们的活法儿。” “身不由己,陷身泥淖,一定不能自轻自贱,任人摆布践踏,要自尊自爱些,哪怕随着泥土和风,骨化肉销地去了,不也是落得个干净。” 第三百一十一章 钗环身惹紫炉香 徐文嗣和张惠通的风月官司了了,徐慕欢也算解决一桩心事。 虽然没能如愿跟靖安侯府结亲,她也是尽了力,既成全了一对有情人,又能保住徐文嗣的前途。 至于前路如何,还得靠他小夫妻二人去绸缪。 眼看就到端午节,因端午又是女儿节,连出嫁的女儿都会被准许回娘家去转转,故舒后恩准俞明鸾和李芳菲出宫归家小住几日,以解人伦相思。 阿元一回府自然先去给太妃请安。 天气日渐炎热,太妃不愿意车马劳顿去山里的别苑避暑,便挪到园子里去,寻个风凉且靠水的居所住上几个月。 除了跟进去伺候的程娘子,还有俞明澈。 自从明鹭嫁人后,东府愈发冷清了,太妃便让明澈挪到东府去,留在自己身边养。 徐慕欢不愿意,怕老人太娇惯孩子,澈哥儿正是启蒙读书的年纪,但又不好马上拒绝。 俞珩倒是提过自己去跟太妃说澈儿的事情,被徐慕欢拦了下来,说是让澈儿住上几个月也无妨,到时她再找别的借口把孩子领回来。 太妃住在临风楼和观风台处,进去前徐慕欢已让人重新收拾一遍。 除了跟进去的八九个丫头,五六个婆子,还另派了几个在太妃跟前伺候过的媳妇,统共不到二十个人。 “我本来想让你跟我一处安寝,可念着你娘比我更想你,就不霸占你了。” 太妃歪在罗汉床上笑着说。 程娘子坐在一边儿正给她打扇,徐慕欢接过邵春娥奉来的茶,奉与太妃。 “春娥,将璎珞拿来。” 邵氏取来一个首饰盒,太妃笑盈盈地打开来。 她也不怕热,招手让阿元坐过去,搂在怀里,将一个挂着璎珞的金项圈套在她脖子上。 那璎珞不同寻常,玉珠为君,宝石碎为臣,太妃拨动那珠子,竟可以...... 第311章钗环身惹紫炉香(第1/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转动起来。 阿元十分喜欢地说:“呀,真是又巧致又好看。” “这叫招瑞转厄珠。” 太妃讲道:“京中最时兴的样式,我老了,看头面首饰的眼光未免古板些,故不爱送你们小辈这类东西,但这个彩头好,又在佛前开过光,就送与你戴着玩吧。” “谢谢祖母” 阿元福了福身子还不够,扑进太妃怀里蹭了她好几下。 “这个好东西我要给鹭姐姐留着,等她回门时送给她戴。” 程娘子一听,登时笑得合不拢嘴,摩挲着阿元的后脑勺说:“这个是你的,你鹭姐姐的已经托人送去长陵邑了。” 阿元其实心里料到姐姐明鹭也有一个。 这么巧致的东西,两个孙女却只做一个,未免太偏心了,若真一个也不会当程娘子面儿,大张旗鼓地给,岂不是让人寒心。 阿元故意说给明鹭留着,是想让程娘子也开开心。 让她知道这家里老的小的都记挂着明鹭呢。 “那我给她留的纱大娘也一起捎去了吗?” 那几尺纱是内造的,好东西,宫里给贵人们裁夏衣用的。 阿元心想自己的衣服有几箱子,穿也穿不完,就只做了两三套,剩余的料子分成两份,一份留给明鹭做寿礼,一份留给薄静宜。 “送去了,难为你想着她。” 娘儿们说笑一阵之后,徐慕欢便带想明鸾走。 却又不好说下午要领她去程家赴局,便只借口说:“太妃与你玩笑好一阵子也累了,又快到睡中觉的点儿,快跪了安随我出去吧。” 娘俩出了园子便回了虫鸣居,徐慕欢吩咐结香备浴桶,她俩一起洗了,省得费两遍事。 徐慕欢给阿元褪了衣裙,两人一同坐进浴桶里。 阿元双臂架在浴桶上,温滑的水一浸身体,她便舒了口气,双脚不老...... 第311章钗环身惹紫炉香(第2/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实地直蹬水,崩了徐慕欢一脸。 慕欢闭着眼,伸手乱抓一通,总算抓得了她的腿,将人扭在怀里呵她的痒,才算将这小皮猴子制服了。 “娘亲饶命呀——” 慕欢一松劲儿,她便像一尾鱼挣脱出去,伏在浴桶沿儿上浮水玩。 “我看你入宫后都学坏了” 慕欢拿帕子拭净脸上的水,乜了阿元一眼。 “回家来,还拿那些虚话哄你大娘,太妃什么时候偏心你,只给你这些好东西,不管鹭姑娘了?” 她哄得了程娘子,哄不了自己,精得跟小狐狸似的。 “我说完,大娘也高兴不是。” 阿元努着嘴儿狡辩,“而且我心里也真挂记着姐姐呢,她大婚时我在宫里,都未能去送嫁。” “小孩子家家,本是懵懂的年纪,偏学会这些世俗的人情。” 阿元仍不服,“我看是只许大人放火,不许小孩子点灯。” “好啊,你辩来我听听,听听你有什么歪理。” 慕欢拉她过来,用水瓢舀水给她冲洗头发。 “人情,人之常情,是人都懂,不管大小,难道只大人该懂事理,小孩子就可以不懂了?若小孩子真不懂规矩,活该被骂作孽的畜生。” “而且我讨大娘欢心,也不是谄媚阿谀,不过是晚辈哄长辈,有什么要紧的。” “依了孝经里的教导,母亲反倒又怪罪起我了。” 徐慕欢被她逗笑了,扶着她的双肩说:“好好好,如今母亲错怪你了。” 可又怕她入了歧途,不禁要说教几句,道:“不过元儿你也要明白,人贵在真实,有些虚情是为了面子上过得去罢,做人可不能只靠这些。” “母亲知道你在宫里不好过,规矩多,人情也多,可即使环境如此,还是要守得住本真,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 母女俩沐浴后,坐在内房晾头...... 第311章钗环身惹紫炉香(第3/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发,结香和垂珠搬了案子来,置香鼎,一会儿熏发用。 阿元这会子只穿了件抱腹,下着衬裙,正抱膝坐在八步床上,任由徐娘子给她打理略潮的头发。 “让人望着点儿,姑娘衣服没穿好,猛地进来人不规矩。” 阿元伸手去摸徐娘子垂下的发,刚涂过发油的发,还带着苓香草的香气,她羡慕地问,“什么时候,我的头发也能跟阿娘一样长?” 见头发干的差不多了,慕欢让垂珠擎了香炉,她亲自执梳,给她梳头熏发。 “芳菲前些日子得的什么病?” “太医说着了凉,我看是累着了,没什么大碍。” 结香将徐娘子常用的胭脂盒子拿来,取了些点在阿元的脸上,给她涂抹开来。 “殿下去探她了吗?” 阿元朝徐娘子使了个眼色,仰头附耳说:“几乎每天都找借口来璃波殿。” “真的呀” 慕欢一挑眉,有意试探阿元是不是春心萌动,也懂些男女之情了。 “他俩都做些什么?” “嗯——” 阿元翻着眼睛想了想,“就说话儿,送东西” 她复又伏在慕欢的耳边说:“芳菲还送了殿下一个香袋儿,她自己做的,背着我偷偷做,其实我都看见了,上头绣着麒麟驾云,男子常用的花样子。” 阿元掩嘴嘻嘻一笑,“可能是怕我看见,害羞吧。” “你呢?你就没做个香袋荷包?” 阿元一努嘴儿,“我不爱女红,而且我身边几个姐姐针线都很好,想要内些东西,也轮不上我动针线。” 慕欢不是操心阿元的女红活计,而是盼她守着一对小情人,能解些风情,也绣个荷包什么的,将来给微生公子也好呀。 小丫头虽嘴硬,但悄悄绯红的脸,显然被徐慕欢看出端倪来。 她怎么不懂呢,分明是在嘴硬,装作不懂,顾左右...... 第311章钗环身惹紫炉香(第4/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而言他。 “唉”,徐娘子也故意叹气。 “那将来你就只能用远黛她们做的荷包香袋送给自己的情郎咯。” 阿元再绷不住,头埋进徐娘子怀里,又是害羞又是撒娇。 “母亲也给爹爹做过那些东西吗?” 发熏好了,因阿元还不用盘复杂的发髻,故没有搽头油。 “当然” 徐慕欢先给她穿好衣裳,带去中屋梳头。 “也不是说郎君们配的一应东西都得是娘子做,娘子又不是绣娘,偶尔做一两个送了,收得人也觉亲热呀。” 慕欢见小女儿鼓着腮,一副若有所思的架势,想问她是不是在考虑给微生愈做些什么,但又怕她害羞,便忍住了没问。 倒是阿元,默想了会子,说:“我还是见了他再说吧,还要看他是不是讨我喜欢。” 第三百一十一章 钗环身惹紫炉香 程家今日设宴因是程仁虎四十八岁的生日,他有了些春秋,再加上今年添了孙儿,才这样喜气洋洋地操办。 程仁虎出身低微,除了与潜邸旧部有结交,原京中那些体面人家都瞧不上他,故今日请来捧场的除了同僚就是旧友,像肖家、孟家等,都是冲着与裴翠云的私交而来。 裴翠云领着她儿媳妇里里外外的张罗,又要迎接女宾的轿马,还得操心茶果点心。 “太太,徐王妃和郡主马上到门口了。” 丫头一来禀,裴翠云忙撂了她媳妇在里头待客,自己亲自出来迎。 “桂英想摸花牌,就等你凑局,在里头都坐得烦了。” 除了却月和附白带着贺礼去登帐,其他四个丫头、两个媳妇都随着徐慕欢进了内院。 “裴娘子,芳菲她们来了吗?” 裴翠云微躬下身子,笑着与明鸾说:“都来了,芳菲姊妹、淑怀乡君、静宜,还有你姨妈家的妹妹纯儿,都在亭子内边斗草斗花,瞎子摸人呢。” 明鸾一听心都飞了,拉着徐娘子的手央求着要过去。 徐慕欢本打算让她进去给诸位娘子请个安,尤其是慕礼也在。 但一想她有郡主的封诰在身,进去了大家碍于她的身份又不敢受,没准还要伺候她上座,故答应道:“那就去吧。” 又吩咐远黛,“你们四个都跟去,小孩子玩得兴起就什么都不顾了,好歹别磕了碰了。” 远黛和附白带着另两个丫头得了令赶紧追着去了。 “哎——” 裴翠云挎着徐娘子的手,站在厅外头往里努了下嘴儿,悄声说:“冯家三娘子也来了。” “靖安侯府的三娘子?” 徐慕欢心里一画魂儿,寻思她跟程家哪有什么交情,与裴翠云也就是说过几回话地点头之交罢了。 若愿意给面子,封份贺礼送来就行,哪还...... 第312章共沐恩波凤池上(第1/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用亲自来赴宴呢。 “她来我也怪意外的”,裴翠云看地明白,说道:“八成为你来的,你不是跟贺娘子好么。” “这阵子冯家兄弟仨打官司,在京中闹得沸反盈天,我猜她今天借机来找你,想让你从中说和。” 徐慕欢撇了下嘴,摊手道:“衙门里的老爷们都断不明白的案子,我倒有那个能耐,又不是高悬明镜的大青天。” 两人嘁嘁喳喳几句,便往厅里去。 果然徐慕欢一进去,干坐在那儿好不尴尬的冯家三娘子眼睛都亮了一下。 还不等王桂英她們说话,三娘子忙迎了过来,又是请安,又是拉着徐慕欢坐下,给她斟茶奉茶,内边等着徐慕欢来摸牌的几位娘子都没抢上槽,皆一头雾水地看她一个人表演。 “王妃近来可大安呀,自从分了家,我从侯府里搬出去,多怎日子没见您了。” 徐慕欢也不好太驳面子,喝了口茶,与她笑笑。 “娘子近来可去探过我那大嫂贺娘子?” “哦,不曾去,近来我府里事忙”,见她往贺孟瑛身上引,慕欢心知也逃不过这一劫。 “我那大嫂子也忙呢”,三娘子脸上一哂,捏着嘴说:“忙着告我和老二媳妇呢。” “您说说,老太太尸骨未寒,她这个做大嫂子的,分家时第一件事儿就是拉兄弟俩上公堂,谁听谁不笑掉大牙。” “您与她往日素有交情,如今还是姻亲了,也该劝劝她。” 三娘子摇着扇子,皮笑肉不笑地,说话时恨得直咬后槽牙。 “都是勋贵人家,有头有脸的,何必为了点子钱让人嚼舌头,别说外人,您这个做亲戚的脸上也没光彩。” 三娘子说了这一车话,徐慕欢也未打断她,直抱着扇子缓缓地摇。 听她说完没话了,徐慕欢方才慢悠悠地说:“贺娘子虽是个看上去不好对付的人物,...... 第312章共沐恩波凤池上(第2/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但端庄、识大体的名声在外。” “你家老太太活着时也是她当家,口里都是夸她的话,京中女眷里也没她一句不是。” “如今闹起来,必有个缘故。” 三娘子抢白道:“这缘故不就是钱闹得,大房已经袭了爵,多给弟弟们几百两银子原也没什么,何苦来鱼和熊掌皆要占了去。” “谁家大房这般没谦让的!” 徐慕欢见她语气不忿,今日又是程家的好日子,何苦在人家斗嘴,丢人不说还搅乱。 故笑着说:“我一个外人,知道什么原委,娘子既有理,进了衙门讲给大人们听去,自有分辨。” “且你也说了,家事闹起来岂有不丢人的,亏了今儿你是对我一个人说,若被其他娘子听了去,误会你故意在背后嚼你大嫂坏话就不好了。” 徐慕欢若有似无地斜了下眼睛,示意她里间坐着喝茶的,原该聊天的娘子们都静默无声听着呢。 慕欢将茶盏撂在桌上,乜了她一眼说:“有理讲理,没理认亏。” 三娘子手里绞着帕子,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走之前小声地丧气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家里还是讲理的地方了。” 三娘子一走,裴翠云探头出来,掩嘴一笑,说:“我猜得准吧,她就是来堵你的。” 里间儿牌桌都摆好了,王桂英盘腿坐在罗汉床里头,手拨弄着盒子里的钱,不无埋怨地说:“烦死了,就等你来打牌呢,被她截住耽误了这么长的工夫。” “是是是,她耽误你发财了!” 徐慕欢挨椅子坐了,见薛翎和芝兰仍不上桌,便嘲笑她二人道:“你俩也是,多少年了还学不会,就这几张牌有什么难的。” “学它干嘛” 芝兰笑着回道:“我俩既记不住牌,手气又不行,天生不是内块料,学会了还不是上赶着送钱。” “欸,我有件正经事...... 第312章共沐恩波凤池上(第3/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儿,你们帮我斟酌了”,裴翠云边摸牌边说道。 “前两天,老程一个旧部下的娘子进京来拜访,我只当她来叙旧便接待了,谁想她抬了几箱子宝贝来,要孝敬我俩。” “这哪里是孝敬,这是要命么。” 裴翠云用长尾甲挠了挠头。 “内年放利,宫里降旨来申斥,我就吓个半死。” “若是别人,说点好听的话回绝就罢了,这个是老程的老下属了,当年的感情都还记得呢,人家也没求你干什么,就这么回绝,岂不寒人心,有点忘情忘义了。” 裴翠云不专心,第一把就给王桂英点了一炮,让她胡了个满贯。 “你们说咋办?能既不伤感情,也不惹祸。” 王桂英收了钱,说:“无福消受的东西须得敬献给消受得起的人去受用。” 裴翠云听不懂,懵懂地看了看另外几人。 “他既是程大人的老部将,那肯定在潜邸时也是给王爷效过力的。” 徐慕欢点她道:“不如写了请安折子,并着这些东西敬献给陛下,就说西北旧部无不感念陛下的昔日情谊,只是他人微官轻,到不了御前去,只能借由程将军这个老上司转达。” 芝兰剥了一小碟瓜子仁儿拿给慕欢,说:“这倒是个正经主意,陛下和舒后是最念旧情的,在西北的旧部大多没跟着上京来,如今他有心进京来拜见孝敬,听了岂不高兴。” “那老程什么时候进请安的折子合适呢?” 程仁虎虽是禁军将领,但一年到头见皇帝次数有限,消息也不灵通,自然拿捏不好时机。 朝中事多,龙颜不悦时递上去,岂不好事办砸了。 王桂英又自摸了一把。 慕欢边给钱边说:“我看过些日子就是好时机,河南春天时报了旱,说是接连两个多月不下雨,又是修渠引水,又是求雨祈福,前几日地方官来报,说...... 第312章共沐恩波凤池上(第4/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是终于下雨了,夏禾也种上了,陛下高兴得紧,还说今年要起驾去离宫避暑呢。” “等到龙驾启程后,程将军在离宫侍奉时,趁龙颜欣悦私下敬献,岂不妙?” 裴翠云听罢,心里一高兴打错了牌,又给王桂英点了一炮。 吴涯一扔牌说:“裴姐姐,你快专心些吧,这一圈还没下来,都给桂英点了两炮了。” “欸,薛娘子干嘛去了?” 因王桂英对着门坐,能注意到谁进出。 “哦,不放心孩子,说去亭子内边坐坐,看着她们玩儿。” 亭子内边各家都派了好几个女使、媳妇去伺候,更不提程家的下人还好几个,哪还有不放心的。 只是吴家的两个孩子放在薛翎膝下养,她终究比养亲生的更精心些,丁点错处也不敢出。 第三百一十二章 共沐恩波凤池上 文章正在审核中,请稍后重试。 第三百一十四章 不作皱眉事 应无切齿人 打花牌,赌牌九,这些都是徐慕欢在朔州时学的。 那里冬天冷且长,雪又厚,女眷里通文墨者也不多,故聚在一起消遣时多是这些玩意儿。 当日她也觉得俗,但怕自己不会这些,日渐与她们疏远了,便特地学了来,连芝兰都不会,更别提刘媛和慕礼了。 故这边花牌打得热闹,肖芝兰便陪着徐慕礼和刘媛在碧纱橱里聊天,喝茶,等着一会儿开席。 “几个月了?” 芝兰见慕礼已显怀便问。 “快六个月了,大夫说让我多走走,也好生,我偏也闲不住,今日就来凑热闹了。” 听见慕礼说话声,徐慕欢想起前几日送到她家里的几个婆子丫头来,便扭头问道:“那几个人你还使得惯?若是不合心意,我重新挑几个送去。” “她们都很好,你别忙了。” 慕礼打扇说:“只是郎君觉得家里人太多些,我们家不如王府里规矩多,人口多,下人多了倒不清静。” 肖彦松是肖芝兰的亲哥哥,在场的人于这些家事上不好多嘴,但只她什么都能说。 故劝徐慕礼道:“别听他的,我还不知道他,甩手掌柜似的,如今你怀了身子,比往日要更精心些对待,更别提生出来后,没人手谁来伺候呢。” “外头临时找来的哪比家里的体贴。” “指望他?那就更指望不上了,不说公务忙不忙,他是能洗尿布还是能哄睡觉?” “他若是再嘴碎念叨,我先上门去骂他,责备他不知道心疼人。” 刘媛见她姑嫂二人关系好,便笑着附和道:“肖娘子虽是向着你,可说得也有道理。” 又帮着肖彦松说了几句话,道:“不过肖大人这人就是爱惜官声而已,我们做了十几年邻居了,他倒也不是不知心疼人。” 徐慕礼掩嘴笑了下说:“我知道他爱惜官声,故...... 第313章人不风流枉少年(第1/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说完后也没跟他辩驳,但前天作了个法儿治他。” “你快讲来” 芝兰与徐家姊妹自小的情分,小时候什么气不淘。 听罢,一脸兴致地问。 慕礼忍不住一笑,说:“我故意放丫鬟、婆子們一整天什么也不干,晚上他回来时,饭也没做好,茶也没沏,水壶里都是空的,屋子也没熏,还堆了纯儿和卓儿换下来的脏衣服。” “他一下就懵了,慌张地问我怎么回事。” “我便躺在床上,扶着肚子说‘你不是嫌人多么,姐姐送来的人都叫我送回去了,本就事多,又添了我这么个大着肚子的要格外照顾,人手就不够用了呗’。” “我看他憋了半天没说出话来,半晌才坐那,说‘他前两天想得不够周到,让我要么把人都请回来,要么花钱买几个,也别这么乱着’。” 肖芝兰听罢大笑起来。 “还得是你,专治他这些迂腐的毛病,只一招就让他哑口无言了。” 碧纱厨外头打牌的人也都听见了。 吴涯乜了眼慕欢,感慨道:“你家姊妹都颇具驭夫之术。” “眼光好罢了” 徐慕欢得意的晃了两下头,“挑得郎君脾气都好。” “若真是四五六不懂的畜生,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骂你一顿呢。” 薛翎打外头回来,热得喝了一大盏子水,站在慕欢后头,边看她的牌边问。 “你弟弟怎么回事儿?不是派了礼部的官,怎么又派到辽东郡去了?” “还不是因为在广寒云宫出头夺花魁,被台谏院参了好几本,若是别人也就罢了,陛下爱才不舍得惩戒,可偏偏是宗璘的小舅子,不纳谏有偏私之嫌疑,只能贬去辽东了。” 徐慕欢叹了口气,说:“这个结果已经是皇恩浩荡了,宗璘说殿上内个气氛,恨不得把徐文嗣吃了才解他们的气。” “没...... 第313章人不风流枉少年(第2/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被参到将他从那榜上撸下去也就不错了。” “地方偏僻辛苦些,倒也还有个一官半职,前途还没绝。” “再说,他得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也算够本了。” 徐慕欢也是自己给自己宽心。 好好的礼部留不得,辽东郡那是什么个地方,又冷又偏,恐怕在明州的父亲和彭小娘知道此事,不被他气死也气个半死。 “他俩的事儿还真够荡气回肠的,跟话本儿里的故事似的。” 慕欢听罢吴涯的话,挑眉瞟了她一眼,三分自嘲地说:“有什么稀奇的,你又不是没见过。” 徐文嗣的事儿一出来,俞珩一句埋怨都没有,反而忙前忙后帮他张罗善后,想必是联想到当年他与慕欢也干出过类似出格儿的事。 自己尚不能权衡,如何劝别人三思。 这句自嘲倒是逗得众人都笑起来。 薛翎更是推了她两把,笑她道:“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 正说笑,裴翠云的儿媳妇进来了,请安道:“母亲,席备好了,请诸位娘子入席。” 众人听罢也就撂了牌,散了,各自收了钱匣子,吩咐丫头们进来更衣穿鞋,准备入席。 程家的席结束后晚上还有一出皮影戏,可戏刚演上,月蔷便过来,与徐慕欢耳语报信儿,说:“姑娘,彭氏上京来了,这会子在恣意园呢。” 徐慕欢一惊,猛地转头看月蔷。 “彭月薇?” “是她,她得了您写给老爷的第二封家书,知道小爷被参,改派辽东郡去,便启程上京来。” “管家不认识她,也不敢得罪,不知如何是好,忙差人过来禀报请示。” 徐慕欢白了一眼,不悦地问,“她自己来的?” “彭氏的哥哥租了马车带她来的,这会子兄妹俩都在恣意园呢。” “想必老爷许她来是因为知道小爷要去辽东,路远且...... 第313章人不风流枉少年(第3/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长,怕日后难相见。” 慕欢心想‘虽是如此,一个妾室出远门,父亲也太纵容她了。’ 徐慕欢鼻子里轻哼了一生,冷冷地说:“不用管她,我也不去见她,她与我何干,让阿嗣自己去应付,如今也是为官作宰,有了家室的人,你也不许告诉姑爷。” 月蔷得了吩咐,默默点头退了回去。 说是这么说,可彭氏乍到让徐慕欢再没心情看这出戏,满心、满脑子都乱哄哄的。 不过她也好奇,彭月薇那么个泼皮破落户,见到了害她宝贝儿子被贬的张惠通会是个什么形状。 娇客儿媳遇刁娘,不比这出《踏谣娘》好看得多。 第三百一十五章 棒打鸳鸯 虽徐慕欢不想搭理彭月薇,可人不寻事,事寻人。 程家宴请翌日,徐慕欢接到了一张拜贴,上头是慕欢父亲徐乔夫的名号。 “谁送来的?” 她当时正在梳妆更衣,瞧了眼拜帖,戴耳环的手滞了下问道。 人来客至回话的事儿归濮阳家的管。 她上前两步回道:“外头小厮说是个四十来岁的郎君,姓彭,问他底细也只回答,是徐老爷的家里人彭氏,想求见王妃请安的。” 门子知道拜帖上的徐乔夫是徐王妃的亲爹,虽疑虑但不敢耽搁,故递了进来。 徐慕欢一听彭氏二字,面带三分冷笑,与杜月蔷说:“我不理她,她反倒找上门来了。” 徐慕欢今日盘起头,戴了顶冠子,月蔷挑了一条二尺长的织锦大红发带给她系上。 “姑娘若懒得理她,我去打发她走,若她敢犯赖,我自有话怼她。” 徐慕欢将帖子扔在桌上,说:“怎么也是个长辈,我若不见,错便在我了。” 又吩咐濮阳家的,“先领她到相宜院去,我这边完了就过去会她。” 见人都退下去,月蔷方才撇了下嘴,小声抱怨地说:“也不是奴婢踩低捧高,背后嚼人,她有长辈的体面么。” “当年对和姑娘还有太太做尽了丧良心的事儿。” 慕欢选了身鱼肚白的裙子,虹蓝色的纱罗衣裳,因天热不想穿褙子,又挑了个品月色的披帛半披半搭。 “那咱们更应该见她了。” 慕欢坐下挑眉一笑。 “之前她是怎么对我的,如今又是怎么对我的,若两厢云泥之别,她便证明自己是个踩低捧高的小人罢了。” “都不用咱们拿话呲打她,她自己就现在咱们眼里。” 主仆俩相视一笑,再无别话。 …… 再说彭月薇,她被领进王府内宅后顿觉战战...... 第314章不作皱眉事应无切齿人(第1/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兢兢地,一步不敢错,对领她进来的濮阳家的也是恭敬有加。 长宁府毕竟是王府,虽中间没落了几辈,但祖上光耀过,这府邸的阔气程度在京中也是上得了榜的。 故彭月薇只觉自己进了天宫宝殿般。 明明从一个小门进去的,门里的路竟像街面般宽敞,门里的房子、院子不知有多少,俨然有序,光是门就记不住进了几道。 虽觉壮观,她也不敢四下张望,盯着人家的后脚跟一路进去。 “娘子坐吧” 濮阳家的示意她落座。 彭月薇怯怯地挨着床,坐了一点子边沿。 她刚坐下,竹柏又进来奉茶,洇红奉点心,彭氏欠欠起身道谢。 见这出入的丫头媳妇都齐整不俗,比小户人家的小姐都强。 “娘子请用些茶点吧。” 彭氏怕闹出笑话,未敢动小几上的吃食,本来天就热,她一紧张便出了一身的汗。 这屋子里候着的媳妇,两个伺候的丫鬟皆不闻一声,站有站相,彭氏更是拘谨地连扇子也不好意思多摇动。 好歹徐慕欢没让她多等,坐了一盏茶的工夫,一个小丫头进来禀道:“姜姐姐,王妃来了。” 彭氏忙站了起来,斜眼往外头探了下,见门口立着的两个小丫头挑起门帘,杜月蔷跟着徐慕欢进了来。 屋里更静了,所有人皆微颔首朝她福了福身子。 彭氏也忙学着她们的模样,朝徐慕欢接连做了两个万福礼。 “姨娘请坐。”慕欢打着扇说。 彭月薇最后一次见徐慕欢时她刚及笄之年,如今也三十多岁了,相貌有了不小的变化。 她自小容貌出挑,如今美貌不减,更添贵妇人的韵致,如神妃仙子般有神彩。 就连杜月蔷也好大的变化。 “姑娘,我此番上京是来谢你和王爷帮衬文嗣的,若不是你和王爷这些年扶住他...... 第314章不作皱眉事应无切齿人(第2/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吃,扶住他住,还搭束脩的钱,他哪里有今日呢,幸而中了探花,金榜题名,算没辜负你和王爷的一番栽培。” 杜月蔷见彭氏文绉绉起来,扭过头暗暗一撇嘴。 彭氏知道自己不够徐慕欢嫌弃的,但她来是为了徐文嗣的事,为了儿子不说不行。 故陪笑着说:“姑娘,文嗣怎么突然被派去辽东了?陛下不是赏识他,让他留京做官么。” “你既昨晚就到了恣意园,文嗣没把前因后果告诉你?” 彭氏尴尬地点了两下头,“那倒是说了,因为惠娘的缘故。” 她用帕子拭了拭汗鼻尖上的汗,又说:“我听老爷说,姑爷现在京中做一品大员,何不给文嗣求求情,辽东那地方山高水远,冬天气候又坏,不能留京,哪怕换个地方呢。” “我知道”,她脸上讪讪的。 “姑娘今日肯见我一面,就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好大的气量了,我本也没脸来,更不合规矩,可老爷做官离不得明州,只能我来。” “文嗣是徐家的骨血,姑娘的亲弟弟,老爷都这把年纪了,若他有个好歹——” “姨娘不该说这些话”,徐慕欢打断她道。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他如今入仕为官,无论陛下是留他在御前还是派去辽东历练,都是圣意、皇恩,万万不敢挑挑拣拣。” “而且姨娘同我说这番话不觉得可笑么。” 她喝了口茶,冷笑一声,说:“我家王爷也是探花出身,从当年的七品参军到如今户部的一品大员,在西北任上近十年,还是刀口舔血,头别在腰上的武将,更别提像三妹夫那样的文官,在西川的蛮荒之地任劳任怨十余年。” “从入仕那一天起,他就不只是你的儿子,徐家的骨血,还是君之臣,朝廷之臣。” “忠孝不能两全,他若是个丈夫,应以为国尽忠为先。...... 第314章不作皱眉事应无切齿人(第3/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 “姨娘不必跟我婆婆妈妈地说这些话,他若真不堪大任,就去找陛下辞官,从此退隐乡野,奉养父母,做一个孝子也能美名流传。” 彭氏来之前就不抱希望,连徐乔夫也劝她不要触这个霉头。 可她是母亲啊,但凡有点子希望总要试试的。 听罢徐慕欢这一番训斥,她半点话也没有了。 “那王爷在辽东可有什么旧交故友,能帮衬帮衬也好。” 彭氏眼泪已下来,忙拭了去,说:“文嗣才十七八,到底年轻些,怕他压不住阵。” “姨娘也说了,辽东千里之遥,王爷怎会有旧交。” “不过谁又不是少年入仕呢,都这么浮浮沉沉过来的。” 徐慕欢瞧她再没什么像样的话,问道:“姨娘还有事吗?” 彭月薇忙将自己的带来的两个盒子捧了出来。 “这是老爷抄的几部绝版书,说姑娘肯定喜欢,让我捎了来,里头还有我自己做得几样针线,不成样子。” 徐慕欢盯着她那两个盒子良久,吩咐竹柏道:“接了送去虫鸣居,交给结香收起来。” 她起身看了眼濮阳家的,说:“你代我送姨娘出去吧。” “姑娘何故要她东西呢。” 出了相宜院,月蔷嫌弃地说,“倒不如让她原样拿回去,不然她以为过去的事儿就这么翻篇儿了呢。” “听听她今天说得话,她以为做官是街边早点摊儿,嫌这个饼小,一说话,人家就能给换个大的呢。” “亏她也跟了老爷这么多年,好的没学到,跑官儿谋差倒学个现成儿。” 徐慕欢摇着扇子,咬牙说:“我着实烦她。” “当初挤兑母亲敢闹着要立平妻,还想插手大姐的婚事谋好处,更不提她鼓动父亲抛弃妻女。” “可我今天给她面子只因为她是个可怜的母亲。” “这么一个坏事...... 第314章不作皱眉事应无切齿人(第4/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做尽,掐尖儿要强的人,为了儿子作尽小伏地,舔脸上门,明知达不成的事儿,还是来求情。” 月蔷还没孩子,她不懂这份苦心,反问道:“姑娘是被她感动了?” “不,只因我也是个母亲,共情了而已。” 第三百一十六章 吾与梁公孰美 “娘子呢?” 俞珩回房第一件事就是换衣裳。 初夏的天气,他骑马回来的,后背都被汗濡湿了,等不得结香过来伺候他,先摘了腰带松快松快。 “娘子在抱厦里看书呢”,说着拧了个帕子给俞珩擦汗。 “看的什么书?” 结香一愣,王爷什么时候管过王妃看什么书了。 “不知道,奴婢认字不多。” 结香怕这么说,俞珩觉得她不够机灵,故又多了句嘴,“好像是字帖,早上娘子让小海给她裁了许多纸,像是要练字。” 俞珩听罢浓眉一沉,不见高兴,将手里的帕子扔进水盆进内房去了。 这两天徐慕欢就跟着了魔一般,迷上一个叫梁子期的人的字帖。 昨晚上俞珩不信邪,翻了翻内几本‘无牙字帖’,也没觉得哪里写得好。 别说蔡邕、王羲之之类的大家,恐怕连他都比不上。 结果他这么一说,徐慕欢还不愿意听了,直言他这是嫉妒。 气得俞珩趁徐慕欢睡着后,将她枕头下压着的那本字帖扔到帐外的脚踏上去,起夜时还故意拿那本字帖盖夜壶。 徐慕欢果然在练字,身边研磨的垂珠困得眯瞪眼儿。 反倒是犯困的垂珠一见俞珩进来吓一跳,那练字的人仍头不抬眼不睁,沉浸在笔墨中。 俞珩摆手示意她出去,跪坐在案旁,拿起一摞子她上午练的字翻看。 “你回来啦,用过膳了吗?” 慕欢欣悦地瞥了他一眼问。 “你用过了吗?” 俞珩把那一摞子纸放回案上,反问道。 “我早上吃得多,中午不觉得饿,寻思等你晚上回来一起吃晚饭。” “是么?” 俞珩坐在席上一挑眉,“你确定不是茶饭不思?而是等我回来?” 徐慕欢被说中了心事,左手摆弄着笔杆上...... 第316章吾与梁公孰美(第1/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的挂绳,讪讪一笑。 “至于么,就着两笔字还让你废寝忘食的。” 俞珩不无嫉妒地撇了下嘴,“赶明儿我写个斗方,你贴起来看,跟他这水平也不相上下。” “那怎么能一样呢” 徐慕欢拿起字帖说:“他独创了一种字体风格,写出来的字十分娟秀,不信你看。” “这个捺我已经连了大半天了,也不得神韵。” 俞珩不正心地瞥了两眼慕欢拿给他看的那一页,仍不肯苟同地说:“这——丝毫不潇洒,规整地跟刻板印刷出来的一样,有什么意思,失去了书法的飘逸、灵动。” 这个人说话怎么酸溜溜地,徐慕欢收回了书,不看他继续练字。 “你不喜欢就算了,干嘛贬低人家呢,书法本就是百家各有所长呀。” 俞珩兜了下嘴,小声嘀咕道:“这种字一看就是内种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只会花诗柳词的文弱书生写的,而且还毫无个性,从笔锋就能看出来。” “确实很文弱。” 徐慕欢停笔略一沉思,“还有些多愁善感,有点骚客的风采。” “你、你还跟他会过面?” 俞珩霎时声音高三度,指着那字帖问。 “对呀,端午节时千盏楼请这位梁公子办了场书友会,当场写了几幅字,我跟慕礼都喜欢他的字,所以就去凑热闹了,这几本字帖就是在书友会上买的。” “子期是他的别号,原来他因无人赏识困顿过一阵子,故这几版字帖叫‘无牙集’。” “如今这几版字帖到了洛阳纸贵的地步,已遍地是伯牙了。” “不过这个梁公子的确字如其人,字儿娟秀周正,人也是个端方君子形容。” 徐慕欢简直成了这个梁子期的拥趸,讲述时一脸仰慕,全然没注意到俞珩已经烦恼地开始抖腿,双目瞪着她瞧。 “啊——” “字...... 第316章吾与梁公孰美(第2/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如其人”,俞珩阴阳怪气地说:“看来娘子不只是倾慕他的书法,恐怕还有他的形容吧。” “郎君怎么把人说得如此轻浮。” 慕欢乜着他说:“没见过真人之前,我就慕其才华了呀。” 这话听在俞珩耳中更不得了了。 还不如说因为那小白脸子长得好看,毕竟论容貌,俞珩还是有自信的,但‘慕其才华’,这就有点‘心悦君’的意思了。 “这、书法好也不能说才华好吧。” 俞珩挺了挺腰板,心想,他可是高中过甲榜的探花郎,当年也是风光无两。 他这才堪堪算以才华闻名的风流之士吧。 “这个梁子期还擅填词,还懂音律,能亲自唱词。” 慕欢一想起那日他在千盏楼反手弹琵琶唱词的场面,就悸动不已。 看她这副样子,俞珩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妒火,暗暗想到‘还说男人花心,遇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娘子就移情别恋,女人不也一样,遇见一个风流少年就心旌摇曳。’ 俞珩清了清嗓子,终于忍不住问她道:“娘子觉得我与那梁子期在气度和才华上谁更胜一筹?” 慕欢撂了笔,叼了点子下唇,笑道:“郎君这是在攀比吗?” “不管别人,我只问在娘子心里,我与他相比如何。” 他不会是吃醋吧,慕欢心里才反过味儿来。 “那怎么比呀,也不公允呀,毕竟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她说罢脸上一羞赧。 “是么?” 俞珩虚虚地揽着她,又问“才华先不提,难道为夫的相貌也胜得不公允?” 俞珩平素最烦别人用‘俊俏、其人如锦’之类的词形容他,总觉得把他比成一个以色侍人的小白脸子。 今日为了跟梁子期比美,他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慕欢伸手揪了把他唇上两道小胡子,娇嗔道:“都一把...... 第316章吾与梁公孰美(第3/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年纪了,非要跟人家二十四五的少年比。” “偏要比——” “我还没老,就拢不住娘子的心了?” 他倾身在慕欢耳边暧昧地低语,手掌拊上她的心窝处。 满怀的杜蘅馨香,还有他的玉指,让徐慕欢酥了半边身,没骨气地依附进他怀里。 “谁叫你忙地成天不在家,我找点子事消磨时间,你还要吃醋。” 她跨坐在俞珩腿上,七情上来也不管还是白天,褪了半边外衫,任他轻薄,纠缠。 “到底我让娘子寂寞了?还是娘子到了年纪?” 徐慕欢略一清明,捧着她的头问,“到了年纪是什么意思?”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就知道他没好话,慕欢又气又笑,照他胸前捶了好几下。 俞珩笑着握了她的拳,将人抱起来往八步床去,夫妻敦伦再无别话。 第三百一十八章 暖沙卧鸳鸯 是日,清早起便下起绵绵的雨,天也阴沉沉,徐慕欢身上懒,便借口说自己不爽利,睡到天大亮才起来。 “下完这场雨,天气要更热了。” 慕欢坐在罗汉床前,拿着小梳子边打理发梢边赏雨。 那窗前种的一丛丛花草,被雨这么一洗,红的绿的格外娇嫩。 “过阵子,郡主伴驾去离宫,提前将她用得上、玩得着的都准备出来,避暑的行宫不比宫里嬷嬷丫头多,恐怕到时候也只远黛一个人能跟她去伺候。” 垂珠做了个万福礼,应话道:“昨儿杜娘子也这么吩咐的,远黛姐姐已经预备着了。” 徐慕欢听罢点了下头,心想月蔷真是愈发周到了。 “王妃,王爷去上朝前吩咐我说,若您醒了一定得看看他今早写得东西。” 慕欢将手里的发一甩到身后,起身跟着结香去抱厦的小书房。 只见案上放着一张写好的斗方,字倒极好,可惜诗却歪得很,云:“三更辗转五更起,挑灯研墨润笔忙。不学匡衡与祖逖,才较梁郎谁短长。” 慕欢坐在案前笑了好一会子,倒看得几个洒扫的小丫头发愣。 她提笔蘸墨,也回了一首诗,道:“自诩风流郎,实则一坛醋。梁郎误翻坛,酸气冲天露。都言妇多嫉,丈夫亦善妒。” 并嘱咐结香道:“别收起来,就和这斗方并排搁着。” “那用提醒王爷来看吗?” 慕欢边用白绢将桌面遮住,边笑道:“不用,你不提醒他,他一回来也保准巴巴地跑来看。” 主仆俩正说笑,邱惠灵和杜月蔷从外头进来,收了伞,用帕子掸了掸裙子上的水,在中屋等着回话。 两人见徐慕欢出来,一齐做了个万福礼,听她问是否有要紧的事,惠灵先回道:“接了张齐王府的喜帖,说下月初五齐王的幼子大婚,请王妃去吃喜酒...... 第317章人若无心不发达(第1/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再没其他要紧事了。” “齐王是长辈,是一定得去的,选什么礼需先跟太妃和王爷商量,喜帖先放我这吧。” 徐慕欢又看向月蔷,她忙答道:“香药局的孙妈妈今早被郡主呵斥了。” “因为什么?” 孙妈妈是上了年纪的人,又伺候过太妃,明鸾年纪还小,虽是郡主也不会轻易给她脸色看,一定事出有因。 “孙妈妈老毛病又犯了,今早因香的事儿揪住了银蝶又打又骂,动静太大,冲撞了在附近散步的郡主。” “冲撞?她可说郡主什么了?” 明鸾还小,恶仆欺主的事儿也不是不可能。 当初邱氏也敢弄权给徐慕欢钉子碰。 “那倒没有,她就是再没遮拦,这个分寸也还是有的,给她十个八个胆子也不敢顶撞郡主。” 徐慕欢稍默了会子,像是在揣度什么,又问道:“那郡主如何处置她的?” 月蔷答道:“郡主制止了打人的孙妈妈,并将奴婢叫去裁决此事,奴婢未敢自专,特来请示王妃。” “按家规处置就行,只是体面不能少,是拿了钱归家去养老,还是去庄上谋份别的差事,由她自己选吧。” 按家规,动用私刑,以下犯上的不敬之罪都需严惩,更何况孙妈妈有前科在身。 徐慕欢看了眼身旁的结香,吩咐她说:“你跟着惠灵去库里看看是不是有个琉璃缸,鸾姑娘说想在屋里养荷花,如果有,明儿雨停了,着人抬过去给她用。” 见结香走了,慕欢又问月蔷,“大清早还下着雨,郡主好端端去内边做什么?谁引她去的?” “是小芽儿,她给郡主说野鸭子雨天凫水,郡主想看,远黛也拦不住。” “她们都是家生子吧。” 徐慕欢冷哼了一声。 “苓香的妈老周媳妇和小芽儿的妈喜林关系可好着呢。” 月蔷被...... 第317章人若无心不发达(第2/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叫去后心里也画魂儿,只是没确准的事儿,她不敢从中挑拨。 “姑娘的意思是苓香想取而代之,故意设了这个局。” 苓香可是香药局的副手,平日里名声也极好,尤其跟孙妈妈相比,只要孙妈妈一倒台,无疑就是她上位。 “倒也不重要” 徐慕欢捧了茶碗说:“孙妈妈已如一道破墙、一个破鼓,万人推,千人等着锤,有今天是迟早的事。” “她如此有心机,掌香药局能行么?” 月蔷担忧地问了句。 毕竟掌管四司六局的人都是在主子面前走动的,而且苓香也太年轻了。 “府里这些嬷嬷、妈妈们哪个是好对付的。” 徐慕欢轻蔑一笑,“她小小年纪就能摆弄得了孙妈妈这样不好相与的人物,也是有些能耐的,既然她觉得时机已成熟,那就给她一个机会。” “有道是草若无心不发芽,人若无心不发达。” “她如此有上进心,看着也不错,我便成全她,她若行自然在那位置上能长久,若不行,四司六局谁又是吃干饭的。” 反正这个孙妈妈徐慕欢也不喜欢,出了事她也不想管。 “苓香的姐姐结香是您的贴身丫鬟,孙妈妈万一闹到太妃那里,会不会生出风波牵扯您?” 月蔷倒不想管别人怎么争,只是别牵连到自家利益。 “太妃如今不大愿意管事了,尤其是我将府里的老人儿换得七七八八之后。” “她若真愿意管,横竖还有鸾鸾呢,小姑娘在祖母面前撒个娇儿,比老婆子说十车话都顶用。” 杜月蔷领了命刚走,小山子便回禀说张惠通和符雁鸾来了。 张惠通那日跟着月蔷回来后也没回恣意园去。 一来,徐慕欢怕他二人年少,身边也无长辈,到底没个分寸,日夜耳鬓厮磨、干柴列侯,若有风流韵事传扬出去,于徐文嗣...... 第317章人若无心不发达(第3/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无益处。 二来,徐文嗣明年春启程去辽东郡,若这会子同房,张惠通再怀了身孕,如何能跟着过去。 故先将人扣在府里,等徐文嗣赴任再归还,对两人都好。 可张惠通身份毕竟尴尬,悄悄进府后,徐慕欢便安排她跟符雁鸾住在一处,她二人倒也是个伴儿。 “刚碰见邱娘子,她说王妃身上不爽利,我俩便来探探。” 请安赐坐后,张惠通说道。 “天气差,膝盖疼的老毛病就犯了,并无大碍。” 张、符二人接了垂珠奉来的茶,问道:“王妃腿上怎会有旧伤呢?” “哦,抵御马贼作战时膝盖磕在地上,朔州天气又冷,落下病根,不过这几年不怎么犯了。” 其实不止如此,俞珩重伤昏迷卧床时,徐慕欢照顾他或久站或跪下,本来已养好的伤才成了病根。 只是这根本的缘由徐慕欢从未与人提起过,怕俞珩心里不好受。 “可有什么症状?” “疼得使不上力,不过好生调理后也只酸胀而已。” 张惠通记挂着她母亲腿上也有旧伤。 自她被赎出来还没家去看过,只徐文嗣让小厮捎去过信函而已,可也偷偷摸摸地,再不敢多往来,怕给徐文嗣惹来是非。 毕竟她父亲张百龄还未押解回京,尚未定罪,到时候还不知要起多大风波。 “惠娘,辽东亦是苦寒之地,你去后要多保重自己。” 张惠通忙回神,笑着答:“谢王妃惦记着,惠娘一定照顾好徐郎君和自己。” “王妃,我还有件事想求您。” 张惠通怯怯地说:“我的小妹妹训娘,我想带着她一起去辽东,在郎君跟前当个小丫头也比留在京中强。” “我怕我舅舅、舅母再活动将她卖掉的心思。” 到底是亲姊妹,自然牵挂着。 慕欢只说:“你跟文嗣的...... 第317章人若无心不发达(第4/5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事情,自己商量着来就好,我虽是姐姐,可也不该多插手。” 徐文嗣自然是无不答应大,张惠通只怕徐慕欢严苛,不肯同意。 听她如此通情达理,是个宽宏之人,忙跪下拜谢。 慕欢示意符雁鸾将她搀起来,说:“我也从你这么大过来的,也是少年成夫妻,独立门户过日子,只会更体谅你的难处,怎会为难你呢。” 当初她跟俞珩刚去朔州,若不是舒后跟陛下帮衬,还不知有多难。 推己及人,徐慕欢乐得多帮张惠通一把。 第三百一十九章 潮 五月十五,陛下带着舒后起驾前往离宫避暑,伴驾随行的除了慈航公主、端王,还有青鸾郡主、敬和县主,李芳菲和解竹君随驾侍奉。 太后上了些年纪嫌颠簸,舒后便将贾煜留下,一则伺候太后,二则协助太后打理宫中一应大事小情。 虽天已入伏,可在比宫中自由百倍的离宫内,无人不觉得放松。 是日一早,太阳还未升全,蒙蒙亮时,端王便约上明鸾和芳菲在附近猎场骑马射圃。 “累死个人,不玩了。” 李芳菲勒住马,微蹙着眉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已经被缰绳磨得泛红微肿。 成端和明鸾正赛马,正在兴头上,因听到芳菲喊累,俞成端便想调转马头。 故减了速喊道:“阿元,太阳也升起来了,怪晒的,要不回去吧。” 她好胜心强,与胯下的小红马卯足了劲儿往前冲,听见俞成端叫她时已领先一箭之地,却不得不悻悻地回来,嘴里还嘟囔着,“这还不到辰时呢,哪里就热了,你就顺着她,惯着她吧。” 俞成端被说中了心思,朝她害羞地一吐舌做鬼脸。 “你们两个也不嫌累,射完圃还有气力赛两轮马。” 芳菲牵着马站在有阴凉的树荫下说。 她因出了一身黏汗有些不耐烦起来。 “我的端王妃,我看你是在深宫里养得娇气了,刚才射圃就没中几箭,这会儿骑马也有没精神头。” “难道你出来就不是为了射圃骑马,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意有所指地乜了眼俞成端。 一听王妃二字,尤其是俞成端也在呢,李芳菲本来热得绯红的脸颊更甚起来,气得她要将明鸾拉下马来。 “端王哥哥,你的好王妃恼羞成怒,要拉了我去挨鞭子呢,快救救我!” 俞成端也下了马,哄着芳菲说:“好妹妹别理她...... 第318章暖沙卧鸳鸯(第1/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歇歇吧。” “这里怪热的,我不要。” 芳菲自己的帕子已经用脏了,翻出了俞成端的帕子抹了把脸。 这旷野,太阳已经晒得土地起了温度,连树上的知了也有一句没一句地唱起来。 “咱们往内边去吧,远远看着像有个亭子。” 俞明鸾坐在马上朝芳菲指得方向望了眼,说:“好像是驾风别馆旁边的落鹤亭,解姐姐住得地方,咱们向她讨杯茶吃怎么样。” 说罢,三人一同驾马朝落鹤亭奔去。 “欸,这会子还早呢,也许解姐姐刚起来还没梳洗整齐,咱们贸然进去多无礼呀。” 将马拴好后,芳菲给明鸾递了个眼色,示意俞成端是个男子,不宜随意进出驾风别馆。 明鸾瞬间了然。 可又不好将俞成端一个人留在亭子里干坐着。 “不如我一个人进去吧,你——” 她故意推了把李芳菲,将她推得一趔趄,正好歪在俞成端怀里,然后笑着跑开,说:“你这个王妃就陪着王爷在亭子里坐坐吧。” “这个坏丫头,看她回来我不撕她的嘴。” 芳菲绞着胸前一缕头发,气得又咬牙又跺脚,指着她喊。 俞明鸾一进别馆,只碰见一个扫院子的丫头,问她道:“解姑娘起了吗?” 离宫不比宫里,走一步都有好几个人伺候,这偏僻的驾风别馆常年可能也只一两个丫头、太监打理。 那丫头见礼道:“参见郡主,奴婢见梵娘端水进去伺候,想必是醒了,奴婢去通禀一声吧。” 明鸾起了玩心,想从那纱窗根儿底下突然冒出来,吓她主仆一大跳。 故笑着说道:“不必跟着,我自己进去就行。” 说罢,明鸾蹑手蹑脚地溜着抄手游廊的墙根儿往前蹭,她蹲在纱窗底下,悄悄探了下头,只露一双眼睛往里望,可一个人...... 第318章暖沙卧鸳鸯(第2/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也没有,妆镜台那也没人。 这大热天,难道醒了还赖床不成。 她又屏住声息往前蹭,已经到了卧室的纱窗前。 她仍是悄悄地探头,可就这一眼让俞明鸾像上了老鼠夹的耗子般,刷地一下被击中,五脏六腑都打得稀碎,她猛地缩回头,瘫坐在墙根那儿不知所措。 明鸾看见梵娘背对着纱窗站着,只着抱腹和裤子,没穿外衫,正用帕子给解竹君擦脸。 而解竹君的手正抚摸着她的薄背和纤腰,还有屁股。 明鸾虽然只懂一点点男女之事,但也看得出那抚摸过于暧昧了。 她嗡嗡直响得脑子里似乎有个声音在劝她说:“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那只是小姐妹在亲热,就像你跟芳菲同床同枕睡觉时在床帏里打闹。” 惊魂未定,只听见里头两人对话道:“那东西别搁在枕头底下。” 梵娘答:“那我放进包袱里吧。” “再用拿出来用多不方便呀,藏起来就是了。” “那就不用了呗” 梵娘用娇嗔的语调,小声地回了句。 “你舍得我?好娇娇,你真舍得我?” 明鸾赶紧回了心神,心知自己听了不该听的,得赶紧想辙脱身。 若被里头的人知道自己听了墙根儿,知道了她俩这私情密爱,那还了得,非惹祸上身害了自己。 故俞明鸾悄悄地蹭了回去,蹭到廊外,故意又笑着跑过来,弄出很大的声响。 “解姐姐……” 主仆二人这次终于有了防备,却不无惊慌地给俞明鸾请安。 “郡主,您——怎么一大早来我这了呢?” “我们俩正在洗漱,仪容不整的。” 解竹君全然没想到一大早有人会来这,她来离宫后特地挑了个较偏僻的地方住,就是为了避人耳目。 “我跟端王还有芳菲天没亮就去猎场骑马。” ...... 第318章暖沙卧鸳鸯(第3/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明鸾尽可能让自己泰然处之,却还是心跳得突突地。 “你看我热得脸红脖子红,口干舌燥,正好在落鹤亭歇脚,想与你讨些茶喝。” 方才骑马热得红早已褪去,此时到脖子根儿的红其实是又惊又紧张得缘故。 “本来我们仨想一起进来,但王爷也在,怕太早你还没起,就派我来讨茶喝咯,他俩还在外头亭子里等呢。” 解竹君已经缓过神来,淡定地吩咐仍处紧张中得梵娘说:“你快去准备茶,送到落鹤亭里伺候。” 明鸾忙起身,拉着解竹君,说:“那我也先去了,我嫌屋子里热,闷得坐不住,姐姐若是梳洗完也来跟我们说话吧。” “那也好,一会儿我就去。” 解竹君将人送了出去,一回身,见梵娘捧着茶壶站在那儿,脸色都吓白了。 “她会不会听见什么?” 就在俞明鸾进来前,她俩正在亲昵。 解竹君稍瞬沉默,答:“应该不会,郡主年纪才十二三岁,还小,在内方面应该没那么敏感,就算全听见也未必能懂。” 她怕梵娘露怯,将茶壶接了过来,叫了外头的丫头进来,吩咐她代梵娘去落鹤亭伺候。 “别怕,你我能得老天成全,即使日子短,还有何憾?” 梵娘跪坐着,头伏在解竹君的膝上,还未来得及梳起来得长发,蜿蜒其膝上、脚边的地上。 “是啊,我这辈子无憾了。” 解竹君抚着她的头,不无欣慰也不无愁绪地微微笑着。 若得与卿朝与暮,何必长久共白头。 第三百二十一章 花靥斗春娇 已是十月,入了酉时天便蒙蒙黑了,宫里派黄门内侍来传皇帝口谕召俞珩马上入宫。 徐慕欢心里没底,给他换官服时嘟囔了一句,“这个时辰召你入宫,恐有大事。” 太子已经押解张百龄和林文海等一应罪臣入京一月有余,已着刑部、大理寺、吏部三司会审,自然用不上俞珩。 慈航公主的册封典礼也在礼部、太常寺的操持下圆满结束。 因实在猜不到夜召俞珩所为何事,只能问他道:“你心里可有谱?” 俞珩也不是神算诸葛,摇了下头表示猜不到,笑着安慰她说:“放心吧,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往日可以这么说” 慕欢给他系腰带时撇了下嘴,“现今三司会审呢,牵扯进去多少人了,光是上计吏就抓进去六个待审,死牢里还押着两个定罪的。” “魑魅魍魉存人间,任是君子也难安。” 又唤了结香去看看外头马匹和灯笼备好了没有。 “天黑,慢些骑马。” 看他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慕欢倚门又不放心地叮嘱了句。 可徐慕欢的话俞珩是没听进去,他一路快马加鞭,那传口谕的小黄门紧赶慢赶才算没落下,到宫门口时累得抱着马脖子一出溜才下来。 这个时辰被召见的不止俞珩一个,还有肖彦松、宋衡和工部尚书朱周。 他们四个似乎跟三司会审的案子可以说是毫无关系,而且他们四个似乎也没什么关联,俞珩心里一画魂儿,干脆也就不想了。 四人进御书房时俞铮正在用膳,却简朴到案上只搁了一碟子糖酥饼,一碗热汤,满头官司的形容。 奏章分成四五类摞在案上,堆得如同小山般。 见他四人进来,俞铮先叫宋衡上前,问道:“人选可有了?” 宋衡从袖中取出的一卷试卷呈了上去,禀道:“历年考...... 第320章夕奉天书拜琐闱(第1/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题中凡有关水利的落卷臣与工部几位侍郎都重阅了一遍,共筛选出十二人。” 俞铮忙接了过来,边看边与工部的朱尚书说:“这十二个举子朕都交与你,就近分配州郡,协助水监的官员前往四郡所辖的十六州兴修水渠。” 除了河北,今年还有四郡,共十六州都报了大旱,开义仓放粮救济只是暂时的,终究是还要修水渠,避免再旱。 俞铮拿起手边一道折子,与肖彦松说:“种植冬麦和代田法是爱卿和曹卿所献,由你二人负责去各郡县推行。” “朕赐你符节” 俞铮摆手让马春将符节拿过来。 “尤其是冬麦,务必要在南方诸地都种植上。” 肖彦松当初就是因在西川任上因农事考绩优异擢选上来的,虽然这些年不是在大理寺就是在台谏院,但俞铮一直没忘他的所长。 “你们尽快出发,不要耽搁。” 俞铮指了指肖彦松和朱周。 待他二人退下后,又吩咐道:“宋卿,如今修渠,农事推行新策,少不了这两方面的人才,明年加开一科,武科也加开,另着各郡县察举人才选送。” “朕会让中书省草诏下旨,你先去吧。” 俞铮让黄春也出去,赐坐俞珩与他密谈。 在西北军中有大威望的人除了俞珩也只王昕、李翀了,连王勇都次之。 王昕老了,李翀身在幽州,如果出兵吐谷浑,俞珩是最佳人选,所以俞铮才会召他觐见。 “吐谷浑的慕容寿佛替他儿子求娶九翎贵女为妃的事儿你怎么看?” 俞珩几瞬思考,答道:“半月前陛下曾与臣等议过此事,当时不行啊并没有否定卓相所提议的擢选宗室贵女赐婚一策。” “是啊,修水渠,垦农,改税,朕欲与民休养。” 但俞铮心里对吐谷浑很不满。 俞珩劝道:“陛下是圣君...... 第320章夕奉天书拜琐闱(第2/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因凉州连年征战体谅百姓疾苦,如今西北安宁不过三五年,休养生息之策体现陛下之仁。” “宗正寺已经挑了个人选,齐王的孙女,礼部提议封为义成郡主嫁去吐谷浑。” “虽不是朕的女儿,可是人家爹妈的女儿,好好地长到十五六岁,要送去番邦。” 俞珩听罢忙跪下拜道:“臣等无能。” “朕有时在想,如果宗正寺选得是悉檀,朕会不会同意。” 俞珩仍未起身,“陛下,区区吐谷浑,番邦小国,岂能配得上九翎的龙嗣公主。” “朕为君父” 俞铮起身,目光锐利。 “万民皆为朕的子女,悉檀是,义成郡主难道不是?” 俞珩揣度到俞铮对和亲之策的不满,忙改口道:“若陛下意觉吐谷浑对九翎不敬,臣愿为先锋前卒替陛下征讨。” 俞铮看着案上搁着的小山一般的奏折,都是关于改税的,一旦对吐谷浑兴兵,反对改税的人会马上跳出来。 均田律刚推行不过三年,还不算成功,火耗新法更是只在两江试行。 正是国库不丰盈,天灾犹存之际,这时候打仗,苦得还不是百姓。 俞铮面对俞珩的请战,沉默了好一会儿。 “陛下,臣也有个女儿,臣视她为掌上明珠,恨不得捧在手里,含在嘴里,造条链子拴在腕上,当知道她将来要嫁去云南的西宁公府时,臣很不舍得,三月寝不能安枕,食不觉有味。” “但她是郡主啊,食民之供养,无需耕作纺织,无忧无虑,该到她为万民做些事的时候了,难道要逃避吗?” 俞珩坚决地谏道:“陛下,改税刻不容缓,均田和火耗新法必须有效推行。” “此乃万民之计耳,非个人私情的代价能比拟。” “就算留待后世看今朝,也不会因义成郡主和亲而对陛下有所非议,只会颂扬陛下的仁...... 第320章夕奉天书拜琐闱(第3/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爱和隐忍。” …… 俞珩出宫时发现肖彦松还没走,一直在宫门口等他。。 两人并辔而行时,肖彦松道:“俞兄,我恐怕马上就要奉旨持节启程,三妹有孕在身,望你和王妃多照料。” “本来我想托付给我妹妹芝兰的,但一想她也怀着身孕,不宜操劳,就只能——” “你看你这个人”,俞珩指着他点了点。 “就算你不说,慕欢也得把三妹接到府里来照顾,而且就算你托付给肖娘子,以慕欢的性格,她能放心,能同意么。” 说罢,俞珩又叮嘱肖彦松说:“这次你奉旨出京,任重道远,恐不是数月、一年半载能回来的,务必珍重。” 肖彦松点了点头,说:“农事向来不是一朝一夕能见成果的,当初在西川,冬麦从试种到改良再到推广,用了五六载。” “这次可是全国,难度可想而知。” “你打算如何做?” 肖彦松答道:“我打算先去农耕意愿较好地一些郡县推行,再在随行的官吏里培养些可用之人,将他们派到其他郡县,哪里出问题了,我再去赶去沟通解决。” 俞珩突然想起来有几个州县的官员与他私交还不错,如果写一些引荐信,或许能更加配合。 但他又深知肖彦松的为人,没有与他提起,只心里作了打算。 两人行至路口,该分别了,具下马。 肖彦松再拜道:“家里的事就拜托拜托了。” 俞珩回拜道:“肖兄放心,我定当全力以赴,只盼你功成而回,保重保重。” 肖彦松驾马而去,俞珩望着他隐入夜色好一会子复又上马往家赶。 第三百二十二章 君不见长门闭阿娇 “太子哥哥请用茶。” 俞成靖正全神贯注地看卷宗,敬和县主什么时候来的他并未察觉。 他忙起身接了,拜谢道:“妹妹请坐,今日姑妈进宫,妹妹怎么没一同去宁寿宫?” 趁俞令光转身的工夫,俞成靖展开案上的白绢,将桌面遮挡上。 她嫣然微笑,说:“过几日,太后和皇后要召义成郡主入宫赐宴并恩赏她,我拟了礼单请两宫过目,皇后娘娘说,这件事你我商量着来就行,所以我便过来了。” 敬和县主稍显羞赧。 方才在宁寿宫,皇后说这番话时,倒像是长辈让小夫妻俩作主给亲戚送贺礼般。 俞成靖接过礼单浏览两遍,阖上后说:“没什么不妥,辛苦县主操持了。” 自从被太后和贾煜联手迫害出宫过一次,俞令光就谨慎起来。 她含情脉脉地望了两眼俞成靖,复垂眸浮现一丝忧伤,道:“殿下瘦多了,也黑了,想必是风餐露宿劳碌的。” “自入京以来还日夜操劳案子,一定要多保养身体才好。” “有劳妹妹担心了。” 俞令光今日特地画了‘啼妆’,即八字愁眉,珍珠粉在眼睑点了泪滴状的面靥,未施铅朱,只下唇点了些淡淡的口脂。 任谁看去都是楚楚可怜,满怀愁绪的形容。 可俞成靖就跟天生长了铁石心肠般,不为所动。 虽温和有礼,一脸无波无澜,俞令光有点失落又不好表现出来。 “原来县主在这。” 两人循声看去,见贾煜走了进来,福了福身算是请安。 “若知道县主在,妾就不来了。” “殿下公务辛劳,难得回宫来,想必与县主有一肚子话要说,妾再来,岂有不遭嫌的。” 俞令光想起长公主的教导,不许她与贾煜相争,她已坐稳太子妃之位,越是相让,越是不言...... 第321章花靥斗春娇(第1/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不语,越能让贾煜显得急功近利。 “怎么会呢” 俞令光浅浅一笑,“我倒是愿意与煜儿一同来,省得这会儿我来,一会儿你再来,搅和殿下不能干正经事。” 俞成靖见气氛微妙,自顾自饮茶不接话。 见敬和县主一副大度贤良模样,贾煜挑唇冷冷一笑。 “妾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特地邀了新入宫的两位姐姐,一同来给殿下请安。” “她们呀,连殿下的模样都还没见过呢” 贾煜故作撒娇状,朝俞成靖撅嘴儿。 “殿下要是不嫌她们唐突,何不让她们进来请安?要不两位姐姐该怨怪妾身食言了。” 贾煜仍是浓妆艳抹,打扮得十分风流娇俏,配上这一套说辞,倒有些宠妃美姬的姿态了。 俞成靖心想‘真是各有各的招数’。 县主刚弄一套温婉识大体,以求怜爱的上计,贾煜这就来了个撒娇卖乖,讨巧求爱的下计,外头还两个送上门的美妾候着。 这就是天下男人都想要的齐人之福么? 俞成靖只觉尴尬地浑身不自在,像是陷进了妖精府、盘丝洞,搞不好就会落得个精尽人亡、丧命温柔乡的下场。 “既是来了,那就进来吧。” 谁曾想,这下进来的不止卓氏二女,还有俞成端、李芳菲和解竹君。 俞成端是借口给太子请安,实则想约芳菲出来,但芳菲不好意思与他独处,心想给太子请安拉上解竹君也能掩人耳目。 他三人刚到门口就碰见太子宣卓氏二女进去,便一同跟进来了。 “你们怎么都在呀?” 俞成端傻愣愣地看了一圈,笑着说:“除了阿元,人倒是整齐。” “郡主呢?” 众人落座后俞令光问道。 “这倒问住我了”。 芳菲喝了口茶,说:“郡主很少午睡,我一醒她就不见人影...... 第321章花靥斗春娇(第2/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了。” “郡主还小,自然贪玩些。” 解竹君笑着接了句。 “解姐姐,你有个妹妹,跟青鸾郡主差不多大的内个,听说还没议亲呐?” 说者有心,听者会意。 “煜妹妹说得可是良玉?” 解竹君答道:“自入宫以来我也未归过家,还真不太清楚族中几个姊妹的婚姻。” “我这个做长姐的还不如煜妹妹有心,真是惭愧。” 俞令光没忍住,略含哂意一笑,并未接话。 贾煜早就听到风声,说是解家还要送女入东宫,八成就是这个到了年纪还迟迟没有婚配的解琰,小字叫良玉的。 “唉,我若也有个未婚配的妹妹就好咯” 贾煜装腔作势地叹气道:“若能得殿下的青眼,一并擢选入东宫,跟我也是个伴呀,就像媺姻和徽娖两位姐姐这样。” 既提到二人,众人方才大方地打量起她俩。 皆身量高挑苗条,一个杏眼桃腮,俏丽喜庆,一个雨打梨花似的,小家碧玉风范,都是美人坯子。 虽容貌不相像,但动作神态一致地如同双生子般,一打眼就十分占翘。 一个十七一个十八,与俞成靖年纪相仿,都是适合生养的年纪。 这一屋子太子的妃妾,俞成端和李芳菲大气不敢出,半句话不敢插嘴,见她们唇枪舌战又觉得好笑。 俞成靖不嫌事大,反问卓氏二女道:“你俩如今在何处住呢?” 二人一同起身,媺姻答:“妾身和妹妹住在长春宫的和鸣阁里。” 这一问,众妃脸色更精彩了。 都以为太子是惦记上了二女,打算去宠幸呢。 “殿下都没关心过煜儿住在何处。” 贾煜毫不掩饰地吃醋,还娇滴滴地撅嘴。 “因为我知道煜儿住在长春宫。” 俞成靖笑着回了句。 “殿下既知道,怎么从...... 第321章花靥斗春娇(第3/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不来?” 贾煜语气暧昧地慢下来,“——坐坐,喝杯茶什么的也好。” “好,以后常去。” 县主乜了眼太子,不无醋意地问,“殿下答应常去,不知是去看煜妹妹,还是这两位姐姐呢?” “若是看煜儿,从前可没见殿下常去。” 对于这毫不避讳、突如其来的争宠吃醋,俞成端算是长见识了,借着喝茶作掩护,朝芳菲使了个眼色。 俞成靖将这红粉之战引得适可而止,笑着说:“从前你们也没请过我去呀。” “如今请了,我便去。” 解竹君十分淡然,像是解围,说:“看来,错都在我们这,主既不约,客如何而至呢。” 众人一笑,酸溜溜的味道也就散了,气氛看似恢复如初。 只是,太子似乎看上了卓氏二女这件事儿倒记在了贾煜心里,回长春宫后她看二人怎么都不顺眼,立刻派了靠得住的嬷嬷和丫鬟去贴身伺候,免得太子什么时候去和鸣阁她都不知道。 “姐姐,贾氏这么爱吃醋,往后日子恐怕不好过。” 媺姻冷笑一声,安抚妹妹道:“怕她呢,咱俩就算是侍妾,那也是卓家人,若得殿下宠爱,将来谁看谁脸色还不一定呢。” 第三百二十三章 人心不足蛇吞象 六月里,徐慕和给在京城的两个妹妹寄过一次信后就再没腾出工夫来好好写一封信,实在是因生意忙,分身乏术。 徐慕和几次打算将和兴源的生意裁撤些,可都没倒开空儿绸缪。 眼看进了十二月,更是最忙的时节,既要会见各号大掌柜,又得主持察审账目,想想就头疼。 李继嗣进屋时可儿正跟宝哥儿的奶娘坐在熏笼边玩翻绳,可儿膝上还蜷着一只猫。 “你姐姐呢?” 李继嗣问可儿道。 “她去查门都落锁了没。” 慕和和李继嗣都忙生意,家里上下就都交给喜儿打理,年纪轻轻地就接过了担子。 “你怎么跟着去?” 可儿与喜儿相差不足两岁,也是个快议亲的大姑娘了。 平素徐慕和总说她也该跟姐姐学如何打理家事,偏这二丫头就是不喜欢操这些闲心,与她姐姐完全两个性格儿。 “外头冷,我不想去。” 可儿撅嘴儿,继续跟奶娘翻绳。 “月棠,还有饭吗?” “姑爷想吃什么,我这就让厨房做去。” 月棠接过他褪下的斗篷。 “随便吃一口,暖和的就行。” 他从奶娘膝上将宝儿抱了起来,亲香了好几下,亲得宝儿直躲他。 “你不是见金、玉两号的掌柜们去了,怎么饭也没吃?” 听见他要吃的,正在灯下看账簿的徐慕和抬头问了句。 “别提了” 李继嗣亲了两下宝儿,说:“他们都要打起来了,陛下不是令义成郡主和亲吐谷浑么,嫁妆里有几匹岑岚烟雨纱,都盼着多赚钱,谁愿意承接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儿。” “平时一年才织出五匹左右,只进贡宫里的贵人们,现在要求半年赶出五匹。” 徐慕和扒拉着算盘哼笑了一声,说:“他们也是看人下菜碟。” ...... 第323章人心不足蛇吞象(第1/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义成郡主是去和亲的,若换成太后皇上,他们巴不得接下来,盼着能跟内官套近乎呢。” “要我看,与其归你归我的,不如一家一半,都赶工。” 李继嗣笑道:“我也这么想得,可你都猜不到,他们打起来是为了那一匹,谁负责三谁负责二的问题。” “像不像朝三暮四里的那群猴子。” 徐慕和听罢都被气笑了。 月棠端了热茶和热汤面进来,边摆碗筷边说:“姑爷真有福,厨房的妈妈正要做碗面片汤给自己吃,还没熟我就去了。” 月棠接过宝儿到里屋去做针线,好让李继嗣吃饭。 这工夫喜儿查夜也回来了,搓着手进门,闻见香油味儿时使劲儿嗅了两下鼻子,又给李继嗣请了个安。 “妈,有京城来的信。” 可儿一听跳得老高,嚷着“给我,快给我,我给你们念。” “看你兴儿的,一点点姑娘的样子都没有。” 慕和嘴上虽责怪,还是把信给了可儿,让奶娘擎着烛台给她照亮。 “实维岁末,遥祝大安。三妹今诞麟儿,弄璋之喜兮。浩然汤沐加荣——” 李继嗣忙示意可儿打住,央告道:“快把信给你妈,让她看完给我们讲讲上头说了啥事儿,你二姨说话文绉绉的太费脑子。” 慕和接过来细细看了,讲道:“慕礼生了个男孩儿。” “三妹夫奉旨公务外出,不知几载能归,三妹如今在王府住着。” “再就是问咱们喜儿的亲事可定下了?男方情况,怎么一直没回信呢。” 可儿听完马上插嘴问道:“妈,王府什么样呀?我也想去看看。” 慕和摩挲着可儿的背,说:“等你有机会进京,可以去给姨妈请安,到时候就能看见了。” “我什么时候能去京城呀” 可儿摆弄着发梢撅嘴儿嘟囔道。 ...... 第323章人心不足蛇吞象(第2/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慕和有话要跟李继嗣私下说,故对喜儿道:“天色也不早了,和奶娘带弟弟妹妹回屋去睡觉吧。” 月棠将卧室的床也铺好了,给李继嗣沏了碗普洱茶,将空碗捡完就下去。 “今日得了慕欢的来信我方才想起一件事来,前些天前徽州商会会长曹大侑的娘子翁氏来找过我。” “她知道咱家跟王府的关系,故找我来说加税的事儿。” 李继嗣也听闻过小道消息,说是朝廷欲对商户加税,提高到全年收入的一半,而且明确限制户籍。 只要是生意人家一律入商籍,子女随其父母,也就意味着不能科考入仕,也不可以持有耕田。 “她来找你干嘛?” 两人进了卧室,吹了灯,躺在床上说话。 “她知道王爷如今在户部做官,想让咱们搭桥,让王爷上奏折反对对商户加税。” 李继嗣思忖着说:“曹大侑跟户部的林文海交好,如今这棵大树倒了,他就忙着抱其他的大腿了。” 慕和枕着李继嗣的胳膊,与他耳语道:“你猜她开了什么价?” 李继嗣歪头看了眼慕和,表示猜不到。 “五万金,黄金!我拒了她,她马上喊价八万,说愿用全部身价与长宁王共富贵。” 慕和笑道:“吓得我赶紧将她撵走了,只说王爷瞧不起咱家,在内边说不上话。” 说罢还不忘感慨道:“他家怎么那么有钱啊?” “曹、翁两家的钱,翁氏是独生女,翁老爷招了曹大侑上门,生的长子姓翁,嫁妆就二十万银子,而且翁、曹家三代经商,家底本就厚。” “更别提这几年跟林大人眉来眼去,赚海了。” “林文海一倒,曹大侑马上进京四处疏通,到底没躲过去,花了十万银子给自己买了条命,不用流放了,只挨鞭笞八十下。” 李继嗣一撇嘴,摇头说:“不过半条命...... 第323章人心不足蛇吞象(第3/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也没了,只能瘫在床上,如今他儿子主持家里的买卖。” “国库缺银子,皇上缺银子,干嘛非要拧着来。” 徐慕和想不通。 “按照曹家的收入,即使真缴一半的税,也是富贵已极。” “这世上有嫌银子多的么。” 慕和突然扳着李继嗣的脸,叮嘱道:“内个商会会长的缺你可别动心啊,如今多事之秋,少出头少冒尖儿,命都没了还拿什么赚钱。” “放心吧放心吧” 李继嗣被她捏疼了,忙不迭答应道。 “别人家咱们不管,你如今还不是商籍,若是这个政令下来,你想如何?” 慕和想了想说:“那就入了商籍呗,反正你是商籍,宝儿将来也逃不过去,有得必有失吧。” “要不咱俩把商铺都卖了,回老家买点田过日子不也挺好。” 徐慕和噗呲笑了,点了下他的头。 “你就那么肯定宝儿将来是读书的材料?毁了李家几辈子的心血,再搭上和兴源,万一他不是内块料,那还不气得吐了血。” “要不咱俩多生几个。” 李继嗣突袭地抱住徐慕和,翻身骑了上去。 “总有一个能成器,光宗耀祖。” 慕和笑闹着,边挣扎边说道:“当初说得好听,心疼我就只生这一个,倒先反了悔。” “不生不生,娘子也得先救了我的急呀。” 李继嗣连哄带欺负,总算是得了手。 正应了一首《诉衷情》——红烛罗帐一重重,更深露也浓。鸳枕并头嬉语,春情几多浓。 柳眉斜,娇眼乜,意无穷。良宵不负,朝朝暮暮,誓与君共。 一夜再无别话。 第三百二十三章 人心不足蛇吞象 六月里,徐慕和给在京城的两个妹妹寄过一次信后就再没腾出工夫来好好写一封信,实在是因生意忙,分身乏术。 徐慕和几次打算将和兴源的生意裁撤些,可都没倒开空儿绸缪。 眼看进了十二月,更是最忙的时节,既要会见各号大掌柜,又得主持察审账目,想想就头疼。 李继嗣进屋时可儿正跟宝哥儿的奶娘坐在熏笼边玩翻绳,可儿膝上还蜷着一只猫。 “你姐姐呢?” 李继嗣问可儿道。 “她去查门都落锁了没。” 慕和和李继嗣都忙生意,家里上下就都交给喜儿打理,年纪轻轻地就接过了担子。 “你怎么跟着去?” 可儿与喜儿相差不足两岁,也是个快议亲的大姑娘了。 平素徐慕和总说她也该跟姐姐学如何打理家事,偏这二丫头就是不喜欢操这些闲心,与她姐姐完全两个性格儿。 “外头冷,我不想去。” 可儿撅嘴儿,继续跟奶娘翻绳。 “月棠,还有饭吗?” “姑爷想吃什么,我这就让厨房做去。” 月棠接过他褪下的斗篷。 “随便吃一口,暖和的就行。” 他从奶娘膝上将宝儿抱了起来,亲香了好几下,亲得宝儿直躲他。 “你不是见金、玉两号的掌柜们去了,怎么饭也没吃?” 听见他要吃的,正在灯下看账簿的徐慕和抬头问了句。 “别提了” 李继嗣亲了两下宝儿,说:“他们都要打起来了,陛下不是令义成郡主和亲吐谷浑么,嫁妆里有几匹岑岚烟雨纱,都盼着多赚钱,谁愿意承接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儿。” “平时一年才织出五匹左右,只进贡宫里的贵人们,现在要求半年赶出五匹。” 徐慕和扒拉着算盘哼笑了一声,说:“他们也是看人下菜碟。” ...... 第323章人心不足蛇吞象(第1/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义成郡主是去和亲的,若换成太后皇上,他们巴不得接下来,盼着能跟内官套近乎呢。” “要我看,与其归你归我的,不如一家一半,都赶工。” 李继嗣笑道:“我也这么想得,可你都猜不到,他们打起来是为了那一匹,谁负责三谁负责二的问题。” “像不像朝三暮四里的那群猴子。” 徐慕和听罢都被气笑了。 月棠端了热茶和热汤面进来,边摆碗筷边说:“姑爷真有福,厨房的妈妈正要做碗面片汤给自己吃,还没熟我就去了。” 月棠接过宝儿到里屋去做针线,好让李继嗣吃饭。 这工夫喜儿查夜也回来了,搓着手进门,闻见香油味儿时使劲儿嗅了两下鼻子,又给李继嗣请了个安。 “妈,有京城来的信。” 可儿一听跳得老高,嚷着“给我,快给我,我给你们念。” “看你兴儿的,一点点姑娘的样子都没有。” 慕和嘴上虽责怪,还是把信给了可儿,让奶娘擎着烛台给她照亮。 “实维岁末,遥祝大安。三妹今诞麟儿,弄璋之喜兮。浩然汤沐加荣——” 李继嗣忙示意可儿打住,央告道:“快把信给你妈,让她看完给我们讲讲上头说了啥事儿,你二姨说话文绉绉的太费脑子。” 慕和接过来细细看了,讲道:“慕礼生了个男孩儿。” “三妹夫奉旨公务外出,不知几载能归,三妹如今在王府住着。” “再就是问咱们喜儿的亲事可定下了?男方情况,怎么一直没回信呢。” 可儿听完马上插嘴问道:“妈,王府什么样呀?我也想去看看。” 慕和摩挲着可儿的背,说:“等你有机会进京,可以去给姨妈请安,到时候就能看见了。” “我什么时候能去京城呀” 可儿摆弄着发梢撅嘴儿嘟囔道。 ...... 第323章人心不足蛇吞象(第2/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慕和有话要跟李继嗣私下说,故对喜儿道:“天色也不早了,和奶娘带弟弟妹妹回屋去睡觉吧。” 月棠将卧室的床也铺好了,给李继嗣沏了碗普洱茶,将空碗捡完就下去。 “今日得了慕欢的来信我方才想起一件事来,前些天前徽州商会会长曹大侑的娘子翁氏来找过我。” “她知道咱家跟王府的关系,故找我来说加税的事儿。” 李继嗣也听闻过小道消息,说是朝廷欲对商户加税,提高到全年收入的一半,而且明确限制户籍。 只要是生意人家一律入商籍,子女随其父母,也就意味着不能科考入仕,也不可以持有耕田。 “她来找你干嘛?” 两人进了卧室,吹了灯,躺在床上说话。 “她知道王爷如今在户部做官,想让咱们搭桥,让王爷上奏折反对对商户加税。” 李继嗣思忖着说:“曹大侑跟户部的林文海交好,如今这棵大树倒了,他就忙着抱其他的大腿了。” 慕和枕着李继嗣的胳膊,与他耳语道:“你猜她开了什么价?” 李继嗣歪头看了眼慕和,表示猜不到。 “五万金,黄金!我拒了她,她马上喊价八万,说愿用全部身价与长宁王共富贵。” 慕和笑道:“吓得我赶紧将她撵走了,只说王爷瞧不起咱家,在内边说不上话。” 说罢还不忘感慨道:“他家怎么那么有钱啊?” “曹、翁两家的钱,翁氏是独生女,翁老爷招了曹大侑上门,生的长子姓翁,嫁妆就二十万银子,而且翁、曹家三代经商,家底本就厚。” “更别提这几年跟林大人眉来眼去,赚海了。” “林文海一倒,曹大侑马上进京四处疏通,到底没躲过去,花了十万银子给自己买了条命,不用流放了,只挨鞭笞八十下。” 李继嗣一撇嘴,摇头说:“不过半条命...... 第323章人心不足蛇吞象(第3/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也没了,只能瘫在床上,如今他儿子主持家里的买卖。” “国库缺银子,皇上缺银子,干嘛非要拧着来。” 徐慕和想不通。 “按照曹家的收入,即使真缴一半的税,也是富贵已极。” “这世上有嫌银子多的么。” 慕和突然扳着李继嗣的脸,叮嘱道:“内个商会会长的缺你可别动心啊,如今多事之秋,少出头少冒尖儿,命都没了还拿什么赚钱。” “放心吧放心吧” 李继嗣被她捏疼了,忙不迭答应道。 “别人家咱们不管,你如今还不是商籍,若是这个政令下来,你想如何?” 慕和想了想说:“那就入了商籍呗,反正你是商籍,宝儿将来也逃不过去,有得必有失吧。” “要不咱俩把商铺都卖了,回老家买点田过日子不也挺好。” 徐慕和噗呲笑了,点了下他的头。 “你就那么肯定宝儿将来是读书的材料?毁了李家几辈子的心血,再搭上和兴源,万一他不是内块料,那还不气得吐了血。” “要不咱俩多生几个。” 李继嗣突袭地抱住徐慕和,翻身骑了上去。 “总有一个能成器,光宗耀祖。” 慕和笑闹着,边挣扎边说道:“当初说得好听,心疼我就只生这一个,倒先反了悔。” “不生不生,娘子也得先救了我的急呀。” 李继嗣连哄带欺负,总算是得了手。 正应了一首《诉衷情》——红烛罗帐一重重,更深露也浓。鸳枕并头嬉语,春情几多浓。 柳眉斜,娇眼乜,意无穷。良宵不负,朝朝暮暮,誓与君共。 一夜再无别话。 第三百二十四章 气 收到京中来信的第三日,徐慕和抽空写了封回信,刚用蜡印封号,还没来得及差人送去邮寄,赵喜儿未来的婆母潘娘子便登门。 “娘子今日怎么有空来?” 徐慕欢忙吩咐春儿上茶点。 潘娘子今日神色不对,落座后讪讪地喝了口茶说:“徐娘子,我与你有私密话要讲。” 徐慕和见她一本正经,必有要事,忙请她去内室说话,并吩咐婢女春儿在外头候着,不许别人进来打扰。 两人进了内室,潘娘子既小声又严肃地说:“这几日我听到风声,说是将来凡做买卖的人家都得入商籍,这是真的么?” 她旋即尴尬一笑道:“我寻思娘子家在京城有名门望族的亲戚,还有封诰在身,消息肯定比我灵通。” “这——” 徐慕和心里一画魂儿,想她如何知道这事儿?而且还特地上门来问。 “我一个远在天边的妇人,哪知道皇帝怎么想,朝廷怎么做。” “娘子怎没打听打听?” 潘娘子神色语气都有些急了。 “这可是大事,如果真入了商籍,势必影响子女,还有家产和赋税。” 徐慕和了然她的来意了。 她叹了口气说:“是啊,若是照旧准允脱籍倒好说,喜儿出嫁前我花些银子按例给她脱了,若是不能,倒也影响你家。” “只是你家哥儿还打算科举入仕?” “我记得娘子与我讲过,说是哥儿打算经营家里的田产祖产,一心耕种了。” 房子升不是个读书的材料,也没长及第的脑袋,别人十三四岁中秀才,他都十九了还没中。 人又极为憨厚老实,不善言辞。 房老爷算是有点子人脉,带他去见过几个私塾名望、学政大人,都未得青睐。 后来家里也想通的,不打算在他身上费工夫,开始盼着他弟弟成龙...... 第324章气(第1/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成凤,并将祖产和几亩田地交由他经营打理。 潘娘子一脸难色,嗳了一声,说道:“我也不瞒你了。” “我寻思他没有为官作宰的命数,将来由岳家帮衬着,到衙门里捐个小吏也体面不是。” “可如今生了这变故,万一喜姐儿入了商籍,子升受牵连怎么办。” “再说将来他俩的孩子,房家的孙子读不了书怎么办?” 徐慕和听罢,心想‘怪不得看上她家呢,原来是盼着借重岳家有钱,有人脉,能助他进衙门里吃公家饭。’ 如今没利可图,算盘没打响,就后悔了。 不过徐慕和也知婚姻不能勉强,勉强必没好结果。 只庆幸老天开眼,两家没着急下聘,不然还有损了喜儿的名声。 “潘娘子,要我说就算了吧,好在这条路没走远,此时掉头于两家都没损失,咱们两家婚姻不成仁义在。” “当初你来家里,说是相中喜儿这孩子,我竟信了,如今另有说法,那就算了吧。” 潘氏似乎还有算计,口气突然转变了些,说:“我当然真心喜欢喜姐儿了。” “这事儿要我说也有缓和余地。” 潘氏出主意说:“我听老爷说,娘子的舅父是正经读书人,把喜儿过继给他家,那不就成了。” “且娘子的妹夫又是王爷又是大官的,帮外甥女脱个籍还不小事一桩,只要能保证喜儿将来不受牵累,那这亲事——” 徐慕和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她说:“潘娘子,我也够好脾性的了,你何必得寸进尺呢。” “咱们好聚好散,日后好相见,你当我女儿非你家不嫁?” “当初你上门来日日夸喜儿,说她相貌好、人品好、性格好,什么出身家庭皆不介意,我这才愿意与你往来议亲,如今你一改嘴脸,还妄图指手画脚我家的事,也太放肆无礼了。”#br...... 第324章气(第2/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r#“你快走吧,日后也休要再来了。” 被徐慕和下了逐客令的潘氏显然不忿。 “徐娘子,你怎么是个糊涂人,我这不是来帮你出主意的。” 徐慕和不想听她狡辩,忙叫了春儿进来送客。 她心里气得不行,忙起身出去将写好未寄的信给烧了。 徐慕和背着门站,不知喜儿何时来的。 赵喜儿看着那封正烧着的信,问道:“妈,我听说潘娘子上门来,为何事呀?” 慕和招招手让女儿过来,搂她在怀里,摩挲着她的背说:“喜儿,妈不喜欢房家,咱们不结这门亲了,再另寻一门怎么样?” “为何呀?不是商量着要下聘了吗?” 喜儿不知里头的事儿,故问道。 “怕你受欺负,这几回走动,妈觉得他家不好相与。” 喜儿给徐慕和倒了碗茶,揣测着问,“是不是嫌我呀?” 徐慕和怕女儿敏感多心,拉着她说:“咱们有什么好被嫌,本本分分得做人,一老本实得做事,若是嫌你,也是他们瞎狗眼,你不要胡思乱想给自己添心结。” “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房子升这样的男人一抓一把。” 徐慕和是个素来温和宽宏的人,尤其是做生意后,更是气量大,很少与人不睦。 今日她脸上带愠色,语气严厉,喜儿也能猜到潘娘子今日肯定是说了些嫌自己出身或是没亲爹扶住之类的话。 “女儿还小呢,母亲既不喜欢房家,亲事慢慢再议也可。” “倒不必与那等不相干的人置气,保养身子为重。” 见女儿反过来安慰自己,徐慕和心里一酸,搂她在怀里摩挲。 “我的喜儿是最好的姑娘,懂事乖巧、通情达理、聪明能干,所以老天爷才开眼,不叫你往那火坑里跳。” …… 今日潘氏来找麻烦的事,晚上徐慕和就跟李继...... 第324章气(第3/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嗣说了。 “明儿我就让月棠去库房把往日房家送来的年节礼物都收拾出来,退回去,省得在外头说咱家闲话。” 徐慕和还没消气,坐在妆镜前拆头发卸妆,镜子映出一张绷起的脸。 “你当初也偏信她一面之词,那等自视清高的人家看上咱们,能是只因为喜欢喜儿么。” “我当初也提醒你了,你受了她花言巧语还怪我多心呢,说那潘氏几次上门来很有诚意。” 徐慕和扭头瞪了一眼坐床边洗脚的李继嗣,说:“你不给我道恼儿,反倒说这话让我心窄。” “好好好,不提了,反正也翻篇了。” 慕和过去帮他解腰带。 李继嗣问她说:“户籍这事儿她怎么能听见风声?谁告诉她的呢?” “能不能是翁氏,她在你这碰了一鼻子灰,气不过,故意让潘氏这个即将结亲的亲家上门来施压。” “寻思你徐娘子是活财神,不为金银所动,总心疼女儿吧。” 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 慕和说:“可我也不能为了结门亲事就劝王爷上奏折反对改税和改户籍吧,太瞧得起他房家了。” 李继嗣见她没懂,又提醒道:“没准儿是想揪咱家小辫子呢。” “只要咱家在户籍这事儿上走关系,徇私情,他们就来要挟,到时候不想跟他们拴在一根绳上也不行了。” 李继嗣果然聪明过人,又嗅觉敏锐,徐慕和听罢脸色一沉,心觉十分有理。 “你这一说倒通了” “往后咱们可得谨小慎微,一旦着了他们的道儿,后果不堪设想。” 第三百二十五章 两宫龃龉 不止徐慕和一家愁子女的婚姻,连宫里的皇后也免不了。 这日,适逢长公主和卓盼进宫请安,贾太后便与舒皇后说:“靖儿回京也两三个月了,哀家想,也该挑个良辰吉日,让他大婚,立府。” “母亲,倒也不急,陛下说等靖儿行冠礼后再出宫立府、大婚。” “糊涂。” 太后脸色微愠,“子嗣不旺,国必不兴。” “皇帝二十七才得了太子,膝下也只二子一女,又不肯纳妃”。 太后叹了口气,道:“也不提这些旧事了,毕竟皇帝登基时已是不惑之年。” “可靖儿身为太子,就要尽可能的绵延子嗣,弥补陛下子嗣不丰的局面,以巩固社稷,安稳国祚。” “你夫妇既是父母,又是帝后,难道还不懂这个道理?” 舒绾忙起身听她训话。 “太子都十九了,诸妃也进宫两载,是时候大婚了。” 俞明宪虽然也想让县主赶紧大婚,坐稳太子妃位,但她到底跟舒绾跟亲近。 忙笑着起身,扶舒绾归座,缓和气氛道:“母后也是做娘的人,怎么忘了子女在父母眼里永远长不大,所以帝后才会不着急。” “您可得顾及着身体,健健康康地等着抱重孙子不是。” 太后听罢脸上有了笑影,“哀家已经让钦天监去挑吉日了,再擢选些良家子一同入府。” “堂堂太子,仅一妻二妃、两个侍妾,这怎么够看,还不如京中一个小官内宅充盈,没点子皇家气派,当年昭皇帝七十二嫔御,惠帝做太子时也是四妃九嫔。” 还要往太子身边塞人,卓盼和长公主皆沉默了。 太后又说:“也不要叫礼部去擢选,选姬妾而已,何必大张旗鼓,搞得跟封妃一样,就让内侍省在官眷、良家里挑选些品貌好、才情好的就行了。” 太后问舒绾道:“...... 第325章两宫龃龉(第1/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你是皇后,也是婆婆,觉得如何?” 祖母给孙子选妃,舒绾无理由拒绝,只能顺她意答道:“母亲想得周全。” 身为储君,太子妻妾成群是必然,这一点无论是卓盼还是俞明宪都早有准备,可旧人尚未得幸就来新人是个棘手的事。 二人势必要在姬妾人选上绸缪一番,尽可能地保全自家利益。 故这会子看似气氛平和,实则两人心中已开始盘算。 “开春后宫殿也该修缮一番了。” 涉及银子,舒绾耳朵一立,仍和气笑着问:“母后,宁寿宫可是哪处住着不舒适?” 宁寿宫已被贾宜卿建的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真不知她还有哪点不如意。 “宁寿宫自然不必修缮。” 贾宜卿喝了口茶继续说:“长门宫、嘉辰宫还有清宁宫,这三宫既破旧又衰败,哪还有皇家气象。” “母后,儿臣也翻过内侍省往年的账,当年修缮璃波殿就花费二百万银子,这三宫加起来,就算是简单地修缮,也少不了五六百万银。” “今年太子还要举行大婚典礼,立太子府,又是一大笔开销,未免太奢靡了。” 舒绾反对修缮宫殿立刻惹得贾宜卿不悦。 她冷着脸,问道:“怎么?我朝连宫殿也修不起,太子婚礼也办不起了么。” 贾太后的这番刁难不是没缘由的。 俞铮在前朝又是火耗又是闹着改税,卓淇和不少大臣都到她这里来诉苦,表达不满。 她要修三宫就是想告诉俞铮,别以为国库富裕到银子没处花了,不征赋税,下边人没钱孝敬,日子能好过么。 “母后,陛下登基时免了三十年添税,五年的赋,朝廷轻税薄役也是与民休息。” “可西北、西南、辽东、南越等地养兵还不是要钱的。” 在西北二十年,舒绾最明白这些账,又说道:“...... 第325章两宫龃龉(第2/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五六百万银子拿到西北去,到将士们手里也就几两碎银罢了,若这点子银钱都没了,如何能养得住人呢。” 贾宜卿冷哼一声,“陛下要做仁君是社稷之幸,可为帝王也要遵章法,行事有尺度,不能胡乱凭性子来,今儿高兴就免了赋税,明儿高兴就大赦天下,那还不乱套了。” “他颁均田律,又火耗归公,如今又动了改赋税律的念头,我看他是借与民休息为名,实则急功冒进。” 事关前朝,连长公主都不敢再插嘴,只沉默地听着太后训斥。 可舒绾并没有被太后这番说辞镇吓住,于她来讲,有些事可以退一步,有些事就是不能退。 故回答道:“陛下初登大宝,按例赦天下,免赋税,都是依照祖宗的章法行事。” “均田律颁布后不少流民重获田地,为能让他们安心耕作,恢复民力,减赋税是必不可少的。” “国库不丰盈,自然要开源节流,开源就是火耗和改税了,后宫自然也要节流。” “太子的婚礼既不能推迟,也不能简办,那就只能将修缮三宫往后推迟。” 贾宜卿愠色未消分毫,警告道:“皇后身为中宫,竟在哀家面前公然干政,你可还将我放在眼里?” “身为皇后,面对前朝之事,竟有失公允地支持其中一方,岂不知因你的草率决定会酿成大祸。” 气氛紧张到俞明宪已经大气不敢出,卓盼也微微颔首,神情肃严。 舒绾仍不怕她,太后既抬出皇后的身份来,她自有道理去应答。 “儿臣忝居中宫为后,也是陛下的妻子,有匡正夫君、支持夫君的职责,陛下忧民察政之际,若儿臣只顾沽名钓誉,贪图虚名,何为贤良?何为德行?如何母仪天下以为表率。” 贾宜卿全然被顶得下不来台,瞪着舒绾质问道:“你是在讽刺哀家么。” “儿臣怎敢...... 第325章两宫龃龉(第3/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讽刺母后。” 舒绾忙起身拜道:“儿臣只是怕母后误解,若儿臣这番想法有何处不周全,还盼母后教训。” “教训”,贾太后冷哼一声。 “我教训得了你?我说一句你有百句等着诡辩。” “用中宫的地位,皇后的凤仪来压哀家,谁敢教训你呢。” 舒绾再拜道:“儿臣实在是怕自己愚孝愚忠害了太后的圣明才说了这番话,若有不敬请太后宽宏。” “你去吧”,太后冷冰冰地乜了舒绾一眼。 “我教不了你也说不过你,若是不依你还要背上一个没气量的罪名。” 舒绾也不想再逗留与她拌嘴,故就劲儿下台阶,跪安后离了宁寿宫。 贾宜卿被当众顶嘴后显然有些下不来台。 她以为舒绾出身低微,是个登不得台面的医女,随便几句祖制孝道就能拿捏住她,才与她对垒。 谁想她外头软里头硬,一口咬下去竟硌疼了自己。 舒绾走了后,卓盼忙给太后找补颜面。 “皇后就是这冲动的性格儿,与谁说话都这样冲,之前在嘉辰宫连皇帝都敢给脸子看。” 俞明宪也接茬,忙说:“是呀是呀,就是嘴冷脸冷的人,想必她做王妃时在朔州那荒蛮地界狂放惯了,学不会京中世家贵妇的待人接物的礼仪,母后也别怪她。” 这干巴巴地几句话并不会让太后消气,她也不打算放任俞铮改税。 一旦加高税,负担不起,茶、酒之类在卓贾两家手里的捞钱生意还不得典卖给朝廷,这可比火耗、田地更要命。 第三百二十七章 摽有梅 绛雪轩一直空着无人住,昭帝时期好像有个杨美人在此处住过,不过她未有生育,昭帝驾崩后她就去慈悲庵里当姑子了。 惠帝时期因符皇后喜欢这片梅苑,便没有赏给其他妃嫔住。 符氏薨后,继后解氏不喜欢梅花,这里便再度冷清起来。 每每来此,都令人不禁感慨‘人面不知何处去,寒梅依旧料峭中’。 因梅花盛放,有心赏梅的就不止他们仨,太后也来了,自然少不了皇后、县主她们随行伺候着,故这梅园一时十分热闹起来。 “青鸾郡主,你这是去哪了?靴子上都沾了雪。” 明鸾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新下的雪黏,一路从长秋殿过来,靴子自然沾湿了。 她忙给太后和皇后恭敬地请了个安,答敬和县主的话道:“这里离长秋殿近,我顺路去看了解姐姐。” 太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顺着话茬说道:“看看,连郡主都知道时常去瞧瞧她们,太子倒好,先前去江西小一年,如今回来了又忙案子,不常回宫来,都将她们冷落了。” “可怜这几个宫中待年的女孩子,明明到了摽梅之年,却无人欣赏,还不如这绛雪轩里的梅花。” 明鸾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她不提解竹君,也引不出太后这一番教训来。 故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舒皇后忙牵了她,吩咐安嬷嬷,说:“郡主的靴子沾湿了,久了恐凉着脚底,快带她回璃波殿换一双,再煮碗姜汤给她驱驱寒。” 太后乜了眼舒绾,虽算不上教训,但也有怨气地说:“哀家的话你要听进去,须时常规劝太子,子嗣正经是社稷大事。” “让他不要像惠帝那样无后,不然社稷江山如何千秋万代呢?都传给自己弟弟不成?” “哀家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东宫待年的人太子都不喜欢,所以才不去与她们亲近。” 舒绾见打岔没能打过去,只得硬着头皮说:“怎么会呢,这些人都是太后和朝廷千挑万选的良家子。” “太子年少,对男女情爱还未通,有些懵懂,立府后朝夕相处,自然就亲近了。” “罢。” 太后摇了下头,无奈地笑着说:“咱们也只能往他身边送人,又不能逼他喜欢谁,宠幸谁,但愿立府后太子真能像皇后说的那般才好。” 太后像是忆起了往事般,赏着这些开得恣意的梅花,说:“与哀家一同入宫的杨氏曾经就住在这里。” “她长得很漂亮,肤色白,爱穿红,入宫那年才十六岁,昭帝开始时也很喜欢她,才将这绛雪轩赏给她住。” “可空有美貌是无用的,再美的花赏久了也觉平淡,毫无新意,她偏又爱伤春悲秋、敏感多愁,这样的性格儿让她日渐憔悴,也坐不住胎。” 此话听得敬和县主与贾煜皆各怀心事,垂眸沉思。 “宫里的女人,不为皇帝,不为娘家,至少该为自己后半辈子好过一点儿,留下个一儿半女,也有个靠。” 太后素日说话都是为自己好,为贾家好,可今日这番话倒是真为她们好。 贾宜卿住下脚步去看宫娥、内监们拿小剪子折梅枝,要带去寿安宫插瓶赏玩。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吩咐道:“阿宽,给几个慈悲庵赏些七宝五味粥吧。” “今冬冷,再赏些炭火给她们。” 行在最后的芳菲悄声地问,“慈悲庵在哪儿?” 俞成端略略别过头,答道:“按祖制,皇陵旁都修有慈悲庵一座,大行皇帝身后留下的未有生育的妃嫔都安置在那儿出家守陵。” “那小解妃怎么能留在宫里呢?” “我跟太子在鄢陵守陵时听说,是因为解皇后在自愿生殉惠帝前求过太后,希望留下妹妹小解太妃。” “太后感念她生殉贞烈,便同意了。” 又是去尼姑庵守活寡,又是生殉,李芳菲吓得脸色都有些白了。 “那鄢陵的慈悲庵里也有很多出家的宫人吗?” 俞成端摇了下头,说:“不知道,那地方不许外人擅入,我也只是听说,并没进去过。” 芳菲愈发觉得那地方哪里是什么尼姑庵,分明就是活死人墓。 “真惨——” “真可怕——” 芳菲抚着心口喃喃两句。 俞成端笑了下,暗暗牵了下她的手,说:“你怕什么,你嫁给我做王妃正妻,即使没有生育,将来也是以嫡母之尊做太妃的。” “而且只宫人才会如此。” 芳菲抽回手,瞪了孟浪地俞成端一眼,虽他二人走在后面,可他也太大胆了。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们呢?宫里难道养不起她们不成?” “我也是听守陵的太监讲的,说是高祖晚年入宫的一个妃嫔,未有生育,在太宗朝竟然勾结亲王祸乱后宫,还欲图谋反。” “太宗平叛后便定下这个规矩,除皇后外,未有生育的妃嫔和良家子都得出家。” 芳菲低低地叹了口气,道:“真可怜,她一个人犯了错,自此所有的女人都要跟着遭殃。” 芳菲突然觉得贾煜那么急慌慌地想吸引太子的注意力也没那么可恶了。 为了保命,换做她,指不定比贾煜她们还心急呢。 “太后,回宫吧,天气冷,站久了恐着凉。” 见太后游园的兴致未尽,舒绾上前劝道。 “快传午膳了吧?” 太后折了两朵梅花给贾煜和令光戴上,看了眼天,问道。 “是该传午膳了。” 贾宜卿看着两个花朵似的姑娘,点了点头说:“回宫传膳吧。” 平整的雪地上留下许多脚印,被踩得乱乱的,李芳菲回头望了眼方才还热闹的梅园,此时就只剩下三两个守着梅园的宫娥,立在那里恭送太后一行人。 不知为何,芳菲心里油然而生极大的悲凉。 这宫里到底迎来送走多少如花的容颜,又见证了多少被毁灭了的青春。 在这里,似乎争宠是不被准许的,不争是注定灭亡的,无野心要被蹂躏,有野心要被唾弃。 “妆成多自惜,梦好却成悲。不及杨花意,春来到处飞。” 芳菲喃喃着,她想起迷楼里侯夫人的诗来。 大抵只有真正体味过深宫寂寞的人,才会咏出这些无奈的字句。 “妹妹说什么?” 芳菲声音太小了,近乎呓语,俞成端没听清,故悄声地问她。 芳菲只摇头,再未言语。 第三百二十九章 外宅(二) 这个年大抵是长宁府最热闹的一个了。 明鹭回王府省亲,还有姑爷李培云及长陵侯夫人一起来府里小住几日,明鸾也被皇后恩准放出了宫,送归家待嫁,还有带着孩子客居的徐慕礼母子。 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儿聚在一起,三天两头的摆宴、还席,累得徐慕欢恨不得将来年的精气神都借来使使。 过了十五上元节,她总算能松口气,歇歇乏。 这日,得了闲空儿,徐慕欢便来菡萏别馆坐坐。 她见笸箩里搁着一件没做完的盼哥儿的小衣裳,便捡起来,边与慕礼聊天边顺手缝了起来。 坐了没一会子,程寻意领着明鹭也来了。 “这段日子忙着过节,也没能来看看亲家妹妹,今日特地带着明鹭来给你请安呢。” 肖彦松圣眷正盛,连太妃都不敢慢待,何况是程寻意。 “亲戚里道的,免了这些虚礼吧。” 程寻意忙请她二人床上坐,拉着明鹭客套了几句。 “欸?我记得你有两个陪嫁丫头叫箬叶和莎草的,怎么没见她俩跟着来?” 徐慕欢见这些日子跟着明鹭伺候的丫头眼生,便问了句。 “哦,她俩被我婆母要去放在房里伺候,婶婶见得那两个是婆婆又分派的。” 明鹭从奶娘怀里抱过盼哥儿来,夸了两句,又在怀里哄了会子。 徐慕欢与程寻意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两人俱是颇有深意地一笑。 明鹭不无抱怨地说:“唉,虽然这两个伺候的十分尽心,可终究是婆母房里的人,难免拘谨,我和郎君还得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 “母亲、婶婶在笑什么?” 明鹭不明就里地问了句。 “我们笑,到底是你婆母聪明,想得周到。” 明鹭更不懂了,她怎么觉得这两个丫头就是婆母的下马威呢。 程寻意喝了口茶,讪讪一笑,说:“我是百密一疏,只顾选聪明、伶俐的,去了侯府好歹能扶助她,却忽视这两人太出挑了,又是半路买进来的,不比自小贴身伺候的丫头忠心。” “鹭鹭这孩子心眼实,没那么多智谋,真有个歪心,岂是她能防的住的,姑爷又年轻没算计。” 程寻意看了眼女儿,提醒着说:“你婆婆也是看她两个不妥当,故收到自己身边去调理。” “如今你房里的丫鬟都是你婆婆的人,不可随便染指,想收房需先请示长辈,这可是护着你呢。” “而且我看她俩规规矩矩、粗粗笨笨的,正合适。” 明鹭听罢,这才明白过来这份深意。 徐慕欢顺势问明鹭道:“那府里的亲戚可都还好相与?” 明鹭略一深沉,答道:“暂时倒也没什么难事儿,可亲戚属实多,公爹那辈儿就五房兄弟,还没分家。” 慕礼听罢都感慨一句“家族可真够大的。” “可不” 明鹭抱着怀里的暖手炉,微微蹙眉说:“三天两头走动的亲戚,琐碎的家事,看着婆母操持这一家子我都头疼,更不提以后要我操持了。” 程寻意打岔教育女儿说:“你也太贪图安逸了,大家族里的当家媳妇哪个不这样。” “你祖母,我,还有你婶婶,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你当是在家当姑娘呢,不操心柴米油盐、金银田地,每日琴棋书画只顾乐去。” 徐慕欢忙转圜,劝道:“鹭鹭还小呢,刚嫁过去不到一年,族里的亲戚恐还认不全,等看得久了,熟悉了,也就没那么怯场了。” “就是嘛”,明鹭努着嘴儿娇嗔一句,还像未嫁时那般撒娇。 “正像婶婶说得,女儿还在学呢,母亲又训我。” 她似诉苦,跟徐慕欢说:“前两日我来了癸水,懒得动弹,只两顿饭没去伺候婆母,母亲就唠叨我,在家里也没顿顿不落地伺候太妃呀,况且婆婆也没不高兴。” “早知给人家当媳妇这样委屈,我就多在府里留几年了。” 程寻意被女儿这番埋怨气笑了,摩挲她的背,说:“我哪里是撵你去伺候。” “我是看你自从回王府省亲,便日日长在我房里,怕你婆婆孤单,让你过去陪她说话,竟被你编排成这样子了。” 正闲拉家常,月蔷进了来,见坐了一屋子人。 她先是转了下眼睛,又福了福身子,说:“王妃,请您去点一点给徐小爷准备的东西。” 徐文嗣的行李都打点的差不多了,月蔷这样撒谎,慕欢便心知她是故意推脱,肯定有其他的事叫自己出去。 故起身道:“嫂子慢坐,我去看一眼。” 程寻意与徐慕礼不熟,见徐慕欢要走,也不想多坐,随便找了个借口带着女儿回东府去了。 主仆出了园子往虫鸣居去。 月蔷小声的与徐慕欢汇报说:“姑娘叫我查的事儿,我查清楚了。” 慕欢摆手示意她先别说,怕隔墙有耳,直到进了内房,只剩她二人时,方才问月蔷道:“你派谁去查的?靠谱吗?” “姑娘放心,我怕家里的小厮嘴不严,特地叫我家里的一个小子去打听的。” 徐慕欢点了下头,冷着脸说:“什么情况?” “说是半个月前住进去的,小娘子大概十四五岁,她母亲四十来岁,再没有别人,院子里的婆子丫头都是后买的,就伺候她俩。” “姓什么可没打听到,那院子里的婆子丫头嘴严着呢。” “还打听到——” 月蔷有些期期艾艾的。 徐慕欢挑眉看了一眼,面无悦色地说:“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有什么不好跟我说的。” “那房契上写的是小娘子的名字。” 徐慕欢一口气从心口窝堵到嗓子眼儿,堵得她半天没说出话来。 “还有呢?” 她绷紧的脸白一阵儿红一阵的,咬着牙挤出一句话来。 “再没了……” “那小娘子长得好不好看?” 问罢,徐慕欢都觉得自己多余。 不好看俞珩能看上么,还花了三百两在外头给她置了个院子,连房契都给了人家,就算是长得一般,十岁五岁的年纪,至少也青春年少吧。 好一个俞宗璘,怪不得最近白天晚上得不回家,以为他是公务繁忙呢。 平素整日说想女儿,如今女儿归家来了,也没见他多在家留留,原来是在外头又养了个‘女儿’。 若不是她好奇外头送来的账单里有一笔记述不详的三百两银子到底花在哪儿,还翻不出这座金屋呢。 徐慕欢觉得心一酸,眼泪没绷住便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忙用手帕拭了去,又捂了下口鼻,不想让自己哭出声响来。 “姑娘,咱不跟他们置气,咱不理他们。” 月蔷不知怎么宽慰好了,只得上前去摩挲她的背。 “姑娘,接下来怎么办呀?” 月蔷虽嘴硬,却一点主意都没有,自她陪嫁过来,就没想过这事儿。 慕欢收了哭声,平复会子后舒了口长气,说:“能怎么办,人也养起来了,宅子也送了,可能再过些日子人就领进府了。” “姑娘,您还真打算让她进府呀?” “你刚才不也说了,不理他们——” 慕欢喟叹一声,又吩咐道:“这件事你知我知,就这样吧。” “可、可王爷也太不尊重您了,想纳妾还不提前跟您商量,居然还置外宅。” 大家族里妾室的人选需得正妻点头,好得看看人品,怎么能这样偷偷摸摸地,难不成怕不同意,闹起来,想妾室怀了身孕,先斩后奏不成。 “他不是给我面子了么” “如今亲家母、三妹都在,领进来我脸上也不好看,想必是要等到府里平静下来再跟我说。” 慕欢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揉碎了,眼中一片意冷心灰。 第三百三十一章 风马牛三不相及 天刚撒黑,徐慕欢正看着俞明澈写字帖,明鸾则坐在对位读书。 小丫头最近对有关西南的书籍很上心,自己去书肆买书时买了许多类似西南地理志、西南部族风俗志、古滇国遗史的书回来。 慕欢想打趣她‘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又怕她害臊,所以装作没看见。 “母亲,黥面不是刑罚吗?为什么会有人以此为美呢?” 明鸾看得正投入,双肘撑在桌上,双手交叠托着下颌,微蹙眉心地问。 “你说的是刺面吧,每种文化中对美的认知不同,应以包容的心态去对待,这才是天朝上国子民的气度。” “我们在西域时,也遇到过一些人身毒商人,在手上绘画做装饰,不是很美么。” 明鸾又问道:“母亲,那西南土语什么样呀?” 徐慕欢也不知道,只能摇头说:“母亲也没听过,不过你薄叔叔是西南人,或许他知道一些,等你去拜访时可以请教他一下。” 明鸾听罢眼睛一亮,笑着说:“对呀,而且自我入宫后与静宜姐妹好久没见了。” 慕欢摩挲着女儿的背,说:“那过几日,你预备薄礼登门拜访下。” 澈儿写字慢,这两页字帖还没有写完,但天已经黑了,慕欢怕他坏了眼睛,便收了纸笔,叫来乳母先带他回去休息,等明日天亮了再完成。 “你回去后也早些休息,不要晚上看书。” 慕欢亲自给他俩穿戴斗篷和风帽,又叮嘱明鸾道:“明天还得随侯夫人去靖安侯府赴宴。” “母亲,我也想要一只拂林犬” 明鸾记得冯月嫦得了一只,上元灯会时就带着出去玩,可讨人喜欢了,她也想要。 “爹爹答应过我的,都好几日了怎么还没买回来。” 提起俞珩,慕欢心里堵得难受,心想‘如今这家里,他眼里心里还能有谁呢’。 却仍不动声色,笑着对女儿说:“他可能忘记了。” “阿娘明日让濮阳出去看看有没有狗市卖拂林犬的,买一只回来给你,好不好?” 明鸾雀跃起来,临走前还不忘絮叨地叮嘱道:“阿娘,一定跟濮管家说,我要间色毛的,月嫦那只是雪白雪白的,如果我的也是白的,分不出来可怎么办。” “好,阿娘记下了。” 孩子们回去了,徐慕欢站在廊下,双手捂了脸,站了好一会子才进屋去。 结香感觉王妃情绪不对劲儿,今日虫鸣居里闷闷地,连杜娘子脸上都没笑影儿,故吩咐附白去将小书房收拾停当,自己带着小山子铺完床就赶紧下去了。 徐慕欢放空自己坐在那儿,看着蜡泪一滴滴地淌下来,慢慢地凝固在烛台上。 怪不得那么多诗人都爱写蜡炬,原来悲伤时看这东西着实能勾起感慨来。 蜡炬也似人,红浆为血泪。 涓涓斑驳痕,难逃终成灰。 正想得头疼,忽闻外头有脚步声,小山子喊道:“王爷回来了。” 慕欢忙敛起哀色,若无其事地起身,想找点活儿假装忙起来,不用去迎他。 可结香早把屋子收拾停当。 她慌乱之下走到妆台前,将装钗环的一个首饰盒扣在桌上,叮叮当当散了一桌子,心不在焉地摆弄起来。 “你眼睛怎么肿了?” 俞珩接了结香递过来的帕子,边擦手边凑过来盯着慕欢的脸问。 “哦,白天在慕礼那儿做会子针线,可能累着了。” 他一挨过来,慕欢嗅见他身上淡淡的杜蘅香气,那还是自己替他选的佩香,但此刻慕欢只觉得反胃。 她胡乱抓了两把,把首饰塞进盒子里,躲着他进内房去了。 “房里也不缺针线好的人,累自己做什么。” 俞珩也跟了进去。 他本以为慕欢会帮他更衣,谁想她头也没回,径直上床躺着去了。 见她情绪有点冷淡,俞珩也没多心,以为是这段日子府里事杂,令她心烦,便叫了结香进来伺候。 俞珩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与枕边人絮叨着,“阿元让我给她买只狗,忘得死死的,刚路过栖霞苑才忽地记起来,奶娘说她睡下了,我便没进去瞧她。” “亏了睡下,不然我进去,肯定要念叨我忘了买狗这件事儿。” 慕欢背对着他,闭目答道:“明天我让濮阳去狗市看看,买一只回来,你不必费心了。” “她要的是拂林犬,西域的品种,说是看冯家有一只,可千万别买错了。” “千盼万盼,错买了回来,她又要闹了。” 俞珩翻过身,将头埋在慕欢背上,搂着她说。 他温热的鼻息透过寝衣,如同蚁虫般渐渐爬满慕欢的背,让她觉得不自在,想抗拒。 但她不想表现很大的反应,只借口说有要紧的东西忘记收起来了,略略一挣,拂开俞珩的胳膊起身下床,摸着黑往中屋去了。 “什么东西?喊结香去收拾不就行了。” 大寒夜,灯也不点,没披衣服就起来,俞珩怕她冻着,再绊倒了,忙连声把在下房值夜的结香叫起来掌灯,自己披上衣服也跟了出去。 “掌灯做什么,月亮这么大。” 慕欢吹熄了烛台,她不想让俞珩看清自己的表情。 “怎么了欢欢?” 俞珩从身后用衣裳将慕欢裹住,小声地问。 他觉得慕欢今晚有点不对劲儿。 慕欢方才假装收东西,这会子双手紧紧地攥着柜门的把手,如同面壁一般额头贴着柜门,而且固执地不肯回头。 “有什么不顺心的,也讲给我听听。” 虽没听见哭音儿,可俞珩感觉她是哭了,遂揽着她的肩膀,温柔耐心地追问,“同你妹妹拌嘴了?还是东府里谁给你气受了?还是明鸾同你顶嘴了?” “你跟我说说,心里也好受些。” 慕欢缓缓地回过身,搂住俞珩的腰,将头埋在他宽阔、温暖又好闻的怀里。 她的心,一霎间,像是一条被波浪带远了的小舟,终于回到了港湾,又似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终于结束了漂泊落回地面。 她是爱俞珩的。 她莫名其妙地后悔,自己为什么聪明地察觉到外头那套宅子,还有那个女人。 不然她就能蒙在鼓里,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如常般毫无顾及地爱俞珩。 可她知道了,她就没法视而不见,没办法无视心结。 “我没事,回去歇息吧。” 她勉强地笑了下,离开俞珩的怀抱,回内房去了。 第三百三十二章 赏心乐事谁家院 杜月蔷听了徐慕欢这几番话,见她这几日属实一副云也淡风也轻的样子,便知晓她是真不想理会,也不想卷进那明刀暗箭的内宅之争中。 既然正室对外宅都不予理会,她不过是个陪房丫头,岂有拨火撺掇的道理。 一时心里的气焰也都尽数消散。 慕欢的棋盘已落定数子,她兴致正好,不想提心烦的人和事,便换了话题与月蔷聊些其他的。 “我记得年前内侍省按例送了些绢花来。” 她一提月蔷就想起来了,答道:“一共两套十二支,十二种花样,您和郡主各两套。” “拿出一套给鹭姑娘送去,另一套给惠通和雁鸾吧。” 月蔷取了钥匙去开首饰柜,笑着说:“姑娘送晚啦,郡主已经送了鹭姑娘一套,奴婢还劝她留着自己戴呢。” “咱们郡主是个仗义疏财的游侠性格儿,从宫里回来时细软没剩下几样,远黛说都送宫里的姑娘、嬷嬷们了。” 慕欢莞尔一笑,笑女儿在宫里住久了,也懂了不少人情世故。 “姑娘,可有信捎给大姑娘?过几日老崔要往徽州去,昨晚上还提醒我,若是这府里有捎带的,一并拿给他就是了。” 慕欢忽地想起什么似的,“我有几张药方子想叫崔先生给捎去,都是专治小儿病症的。” “前几日请来给盼哥儿请脉的太医留下的,我抄了几份。” 慕欢翻出来一个厚厚的信风。 这工夫,小山子领着太妃身边的丫头青蔓进来,她请了安说:“今儿是文昌帝君圣诞,太妃吃斋,请王妃不必过府伺候了。” 自从知道外宅一事,徐慕欢便屡屡借口过府伺候太妃,不愿同俞珩同桌用饭。 好在这段日子王爷也忙,不管是忙公务还是忙新欢,总之没在家吃过几顿。 可今日他休沐,偏又闲在家,若不张罗晚饭,倒像是故意躲着他了。 月蔷偷瞄了眼徐慕欢,见她一霎怅然,又坐回棋盘前捻子说:“让厨房预备晚饭吧,小海去问问王爷在不在家用饭。” “姑娘,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彭小娘在徐家闹地最欢那几年,月蔷在佟夫人房里伺候时见过她在床上一坐坐一夜地睡不着觉。 王爷和王妃之前感情那么好,突然来了这挫折,她该多窝心。 慕欢眼眶一酸,但硬生生地忍住了泪意,说:“慢慢也就淡了。” “慢慢地,夫妻间的感情淡下来,也就没那么难受了,我想王爷先在外头安置了她,没有直接领进来,就这个打算,怕冷不丁地我接受不了。” “我们也沾了人家的光不是,锦衣玉食不都是他带来的,只要他能尊重我,还记挂着孩子,不多求他什么呢。” “我也不能太贪婪,既要又要,我容不下妾室的话传出去也不占理。” 徐慕欢还宽慰月蔷道:“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我这个人,不管多大的坎儿都能扛过去。” “王妃——” 没会子小海回来了,有点战战兢兢地回道:“王爷说他不吃,说要……饿死。” “那也别让王爷真饿死呀” 徐慕欢反倒笑了,“王爷若出去吃便罢,若没出去,单预备些他爱吃的送去内书房。” 小海有点扭捏,不动弹。 “王妃,我怕他,王爷今儿气不顺,逮着谁呲打谁。” “要不让结香姐姐去吧。” 小海心想,结香是王妃身边的人,总在内房伺候可能还好些。 殊不知昨晚结香也被呵斥了,今早都没敢上前,还是慕欢自己伺候俞珩洗漱。 见自己的丫头都怕他,慕欢心里凉半截儿。 结香也就罢了,小海和月蔷都是从西北带回来的,拿她俩撒气,她这个做主母的多没面子。 慕欢默默地落棋,对小海说:“请郡主去吧,王爷不中意家里的人,也不至于给闺女脸色看。” 好好地一顿饭用得味如嚼蜡,慕欢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 明鸾一个劲儿的问‘为什么阿爹不来一起吃’,徐慕欢也只能用公务繁忙做借口糊弄。 可这样的借口一次两次还推得过去,用多了,别说明鸾,就连澈儿这样六七岁的孩子恐怕也能看出些端倪。 “王妃,王爷刚才吩咐婆子开角门,说是有两位女客登门,吩咐我来请娘子去见见。” “天都黑了,谁呀?” 明鸾正喝女儿茶,随口反问。 倒是把邱惠灵问住了,“这——” “我也不认识,一老一小,老的四十来岁,小的看着比郡主大些,因是王爷吩咐领进来的,我也不敢多问,赶紧带去琼芳斋了。” 徐慕欢料到是养在外头的小娘子母女,年岁都对得上。 看来真像月蔷白日里说得那样,气急就摊牌了,连夜把人领进来。 慕欢仍笑着对明鸾说:“阿元,你陪着两个弟弟,母亲去会客。” 她并没有叫丫头跟着,反而是叮嘱结香和几个奶母看好屋里的哥儿和姐儿,不叫他们乱跑。 慕欢记得自己小时候总调皮地逃过奶娘的看管,悄悄跑去丘山堂,然后就撞见爹娘为彭小娘拌嘴,还有母亲一声声的叹息。 她不想让明鸾也经历这些。 …… 徐慕欢一进去,里头侯着的两人便起来请安。 “请坐吧,无需多礼。” 她打量了一眼那小姑娘,姿容虽不十分出众,却乌发如云、形容舒展,有几分聪灵的精气神。 一看就是有教养的良家姑娘。 只是徐慕欢隐隐觉得小姑娘的母亲有些面善,但又记不起在哪见过这位娘子。 “在那儿住得可还习惯?” “婆子下人伺候得还周全吧?” 那娘子忙答道:“多亏了王爷,不然我这女儿——” 她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忙用袖子拭泪,她闺女也跟着哭。 慕欢想她们也是可怜人,肯定是遭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不然当妈的也不会乐意让十四五岁的女儿给三十六七岁的人做小妾,哪怕这个人是俞珩呢。 遂起身,掏出自己的帕子递与她擦泪。 “你且在外头再住几日。” 慕欢拉着那姑娘的手,和气地说:“等我回了太妃再接你进来,可巧今日我吩咐人收拾了一间院子出来,就留给你日后住吧。” 林映洁没听懂徐慕欢的话,她紧张地看了眼包娘子。 包氏忙推辞道:“不不不,我们怎好进王府来叨扰,再说王爷赏了宅子,就是我们娘俩天大的造化了。” 慕欢也一懵,她俩今晚过府来难道不是为了摊牌?还是这母女两个是怕被辖制拿捏,所以才推辞? 徐慕欢倒觉得她俩多虑了。 这么个小姑娘,比明鸾大不了多少,怎么好祸害她呢。 “话是这么说,可住在外头终究对王爷的名声不好,看着也不雅。” “早日定个名分,与你们也有益处。” 包氏这下听懂了,敢情王妃是错认了映洁是长宁王的外室,忙摆着手解释道:“王妃,我是罪臣林文海的娘子,这是我女儿映洁,抄家时阖府上下发卖的发卖,流放的流放。” “我娘家拿不出那么多钱免罪赎人,便只救了她哥哥,我也被卖去瓜州为奴。” “林文海动了点小心眼儿,威胁卓威收留映洁,就肯替他隐瞒些案情,免受牵连,谁想卓家出尔反尔,没多久就把映洁送给了一个渤海国的蛮人。” “那番人简直禽兽一般”,包氏咬着唇哭诉起来。 “好在太子和王爷英明,将映洁救了出来,也把我赎买回来,还送了个院子给我母女住。” 包氏竹筒倒豆般地将前后都串了起来。 慕欢心下也明白了。 俞珩这阵子是帮太子在刑部审案子,他本就供职户部,张、林二犯原是户部的官,他去协助也是分内之事。 想必是撬不开林文海的嘴,才想起他的家小来,救出林文海的老婆和女儿,让林文海反了卓威的水。 只是徐慕欢现在对着她母女二人十分尴尬。 “那我是误会你们了……” 包氏也是个擅恭维的人,忙陪笑说:“这事儿不怪王妃,好端端买了个宅子,里头住进去妙龄的姑娘,任谁家大娘子都得误会是郎君在外头养了小的。” 包氏为官眷时就听闻徐王妃有悍妒的名声,不然堂堂位高权重的王爷,后院能光秃秃的? 京中的爷们儿里能做到的寥寥几人罢了,掰着手指头都能数清。 她心想,肯定是徐王妃在家里闹,王爷顶不住,才趁夜让她娘俩来亲自解释。 夫纲不振,真是夫纲不振。 “——既是没别的事,那我吩咐车夫送你们回去吧,别误了宵禁。” 徐慕欢叫来却月送客,自己脸红心慌,逃跑似的回了虫鸣居。 第三百三十三章 春蒐(一) 岁入三月,天气暖中微寒,桃花李花开得正艳,皇帝率文武百官往上林禁苑春蒐。 因为一些很少入京的勋爵人家也来了,比如送女选妃的东吴澹台氏,新嫁归宁的长陵侯府,所以今年的春蒐比往年要热闹许多。 “阿娘,明天我穿这身怎么样?” 明鸾说着在地中间转了个圈儿。 只见她一身宝蓝色骑装配白绫散腿裤子,裤脚都掖在小马靴里,头上还顶着一个颇有游牧风格的蓝色玛瑙冠,织锦的缎带在下颌下系成一个大大的结。 “踏星流如今也长大了,明天我要骑着它,再带上我的小稍弓,威风凛凛地去猎一只鹿回来,阿娘晚上等着吃炙鹿肉吧。” 踏星流是明鸾给小红马取的名字。 因马儿是枣红色的,像是流星划过天空时拖着的檀红色尾巴,又盼它疾驰如流星般飞快。 小稍弓也是特制的,她八岁时俞珩送她的生日礼物,弓臂手握处缠了棉、毡和帛共三层,既轻巧又拉得开,还不磨手。 看她这副雀跃的样子,还要猎鹿呢,自己就像极了一头犄角刚刚萌发,呆愣愣又莽撞撞的小鹿。 “你阿爹答应带你去了吗?” 春蒐虽然也有官中女眷随行,但少有骑射了得的能参与打猎,大多是趁着春光正好摆摆裙幄宴,凑一个踏春的趣味。 “为什么不带我去呢?” 明鸾轻皱起眉头挨过去坐下。 “在妇好祠女学里我是骑射御术最好的学生,而且如今我也长大了,可以驾驭踏星流了。” “可是打猎很危险呀,万一遇上熊、老虎、群狼,你怎么应对呢。” 慕欢刮了下女儿的小鼻子,说:“而且你虽然长大了些,可终究比不过那些武官侍卫,肯定要掉队的。” 明鸾撅着嘴,对徐慕欢的这副说辞表示不服气。 “阿元,明天女眷都去甘泉宫赴皇后娘娘设的裙幄宴,你不去多不好呀。” “芳菲、静宜她们都不去打猎——” 徐慕欢正劝,外头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她,俞珩回来了。 明鸾忙起身迎过去,亲昵地挽着俞珩的胳膊,脸上的五官却仍愁成一团。 “阿爹,明天我真不能跟您一起去打猎吗?” “阿爹你说嘛,你说呀!” 俞珩当然不想带她去,但依明鸾的性格儿,恐怕接下来几个月都不会开心了,再上火生出病来,得不偿失。 俞珩瞟了眼徐慕欢,想让她帮自己解围。 可徐慕欢才不管,她平日说过多少次了,不叫俞珩那么娇惯孩子,他偏不听,也该让他当当严父了。 “阿爹你带我去嘛,我要去,我也要去狩猎,为什么不能带我去呢……” 俞珩不回答,还神色为难,明鸾便不停地摇着他的胳膊纠缠。 “明天跟着娘亲和弟弟去参加裙幄宴多好呀。” “我不要” 明鸾脆生生地拒绝。 “采花斗草,曲水流觞,缠得跟只粽子一样一坐坐一天,又热又没趣。” 见女儿态度坚决,俞珩朝徐慕欢暗使眼色,意思让她赶紧帮腔。 “我不管,昨晚睡前说好的,她要是吵着要去打猎归,你来说服她。” 慕欢迤迤然地喝茶,心想‘昨晚上自己提醒过他了,他说自有办法的’。 俞珩的办法就是没办法,故憋出一句来,“那我可带她去打猎了啊。” 明鸾一听俞珩松口,高兴得直蹦。 徐慕欢见女儿太外放了,忙皱着眉拉她在身边坐下,“给你个筋斗云,你都要翻上天了。” 又不忘斜了眼俞珩,提醒道:“也是昨晚说好的,如果你劝不成她,带她去狩猎,你负责看好她,磕了碰了摔坏了,不光我没法活了,回府后太妃也得唠叨你。” 明鸾抱着徐慕欢,像一只小狗亲昵地蹭她,又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雀儿,说:“娘亲放心,明天去上林苑后女儿一定乖乖的。” “我指定不乱跑,不去深林里,听随从侍卫的话,不会受伤让阿爹担心。” “女儿就是想去见识见识上林苑中天子率群臣出猎的恢宏气象罢了。” 她就是会哄人,嘴也甜。 徐慕欢喜欢地拧了拧她的脸蛋儿,心里下意识地想‘如果小二还活着,他跟阿元一般大,也会跟姐姐一样缠着要去上林春蒐吧。’ 翌日的裙幄宴并未因阿元的缺席而有失热闹,反而是徐慕欢入京以来所赴宴会里出席人物最全的一次。 因宴上的次序受身份限制,徐慕欢不得不跟汪崇华、长惠王太妃毗邻而坐。 她只盼着快点宴毕,待到皇后赐浴的环节就能跟熟悉的人亲近亲近。 不过宴上虽拘束,可倒也能将坐在对位的郡王妃夏氏和县主澹台镜端详个仔细。 夏氏与一般的贵妇无二,除了穿着打扮尽显江东之地的南风,倒是澹台镜颇有看头。 她今年至少十八九岁,生得玲珑白皙,不论五官还是身量都颇有江南女子的纤巧,但她那细眉眼虽看起来温婉可也没那么惊艳,非得细细端详了才能品味出柔美来。 她容貌温婉,气质却全然不,又与俞令光那种霸道、骄蛮有所不同。 乍一见就给人颐指气使之感,清清冷冷地睥睨着他人,十分不合群。 …… 约莫两个时辰,宴总算是散了。 舒后赐众人在甘泉宫沐浴,关系交好的少不了凑在一处更衣、解簪环,王桂英自然和徐慕欢、裴翠云摽在一起。 “我看那位澹台县主的年纪好像跟解竹君差不多。” 徐慕欢和王桂英刚用过醒头香,正坐在小床上梳头发。 妆镜前用帼巾包头发的裴翠云忙转过头来比了一个虚声的手势,指了指隔壁,示意她俩隔墙有耳。 徐、王二人方才想起隔壁一侧是芝兰同缪爽、慕礼,另一边则是澹台家的女眷。 解竹君比太子虚长两岁,徐慕欢听得出王桂英的画外音,暗示澹台镜年纪略过了婚配的年纪。 毕竟勋贵人家定亲早,虽澹台氏地处东吴,可也不至于等到女儿十八九才开始议婚。 慕欢压低嗓音说:“我听宗璘说,这位澹台县主之前定过亲,可还没过门男方就得时疫病死了,只能再择佳婿。” “她既是县主,地位尊贵不好下嫁,但勋贵人家大多定亲早,能与她门当户对的不是太小就是太大。” “且她父亲澹台郡王毕竟是封疆大吏,在江东拥兵二三万,陛下也不容她随意择婿,便让她给太子做侧妃。” “一来太子妃是敬和县主,她为侧妃也不委屈,二来她与太子年岁也相当,算是良配了。” “还有——” 徐慕欢一挑眉,说:“太子是储君,澹台家的女儿入宫为妃那可是恩典。” 裴翠云心有疑问,凑过来问道:“这个澹台家有什么大功德得以封郡王,你内个亲家微生氏不也是封疆大吏,拥兵比这个姓澹台的还多呢,怎么才是个公爵?” 这点王桂英倒是知道,“澹台氏祖上是前朝的降臣,所以封了世袭罔替的异姓郡王。” “我看着那位县主不太好相与的样子。” 裴翠云一副‘我识人很多,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的架势。 “家里娇惯大的女孩儿都这样,包括我家阿元,哪个是好缠的呢,看着骄傲些,其实就是小女孩心性儿。” 三人拾掇好了往外走,路过澹台家女眷屋子的窗根前,本不知她们还在,碰巧听见里头在议论。 “听说今天没出席的青鸾郡主伴驾狩猎去了。” “一个郡主,未出阁的女儿混在男人堆儿里,肯定是个爱出风头的,得亏她不是太子的妃嫔。” 听到这几句话,三人脚步俱是一滞。 裴、王二人不约而同地都看向徐慕欢。 只见慕欢白了一眼,走远了几步方才说:“我还替她解围呢,人家背地里就嚼我们,裴娘子眼光真准,是个不好相与且没教养的。” 温泉的水温高,这会子芙蓉池蒸腾起雾来,笼得如同仙境般。 “你们仨真慢,又讲悄悄话了吧。” 慕礼没用帼巾,只盘起头发再用昭君套裹上,这会子松了些,肖芝兰正给她整理,见她仨来了,笑着打趣了句。 慕欢一把将没防备的芝兰推进水中,笑她在水中扑腾了好几下。 芝兰站在池中朝她撩水,一时兴起,竟没注意撩中了随后到来的澹台家母女。 “县主这件心衣真漂亮呀。” 因慕欢是王妃,地位要比郡王妃夏氏高,故说话时也只坐在那,扭头看她说。 女子春日聚会修褉不同平常在家沐浴,要下着褻裤或是纱袴,上着心衣或是抹肚。 “肖娘子你可别泼脏了它,若脏了,人家怎么出风头呢。” 慕欢很少逞口舌之快,但澹台镜先污蔑阿元的,非得酸回去解这口气不可。 母女俩俱是一愣,也许因为与长宁王妃并无过节,对她突来的冷语感到错愕,也许是方才刚私下说青鸾郡主出风头,这会子心虚。 徐慕欢说罢滑进芙蓉池中与芝兰继续撩水闹起来,不再理会她俩。 见此,夏氏有些尴尬地带着女儿往一旁去了。 “她怎么得罪你了,非要阴阳怪气她一句。” 池中,芝兰附耳问道。 “她活该就是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春蒐(二) 甘泉宫里俢褉正惬意,上林苑这边狩猎也正酣畅。 不过俞明鸾正如徐王妃说得那般,她虽骑术不错,可终究年纪小也比不过那些武官将领,没一会儿就掉下队来。 几个随从侍卫护着她在猎兔子,猎雀儿玩,既没有往林子深处钻,自然也猎不到鹿。 “哈哈,好一个威风凛凛的郡主,等我去长宁府时告诉大家你连深林都不敢进,看你怎么做小霸王。” 俞成端带着几个侍卫从林深出过来,他收获颇丰,几个侍卫的马上都驮着猎物,有鹿还有野鸡、大鸟。 看他趾高气昂的样子,明鸾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我听父王的话才不乱跑的。” 俞成端驱马走近,做了个鬼脸儿打趣她说:“有些人还是听父亲话的小宝宝,还没长大。” “俞成端,你还是这么讨人厌!” 明鸾想起那次自己掉进泥塘里时他也笑话她像个泥猴子。 “你喊我两句好哥哥怎么样,我就把我猎到的这只鹿送你。” 俞成端向来贫嘴,爱跟俞明鸾拌嘴,打嘴架,自然不放过打趣她的这个机会。 明鸾脑子一转,乜着俞成端说:“好啊,等会儿我们去见芳菲时我就喊你好哥哥,我还要告诉她是你让我私下这样叫你的。” 俞成端眯着眼睛指了指明鸾。 “好你个阴险的小姑娘”,说着用马鞭开玩笑地抽了下她胯下的踏星流。 谁知踏星流竟受了惊,扬起前蹄嘶鸣一声,若不是明鸾骑术好,肯定要被掀翻下去,随后马儿猛地往前冲,明鸾死命地抻着缰绳,直到奔出林子后几百米,踏星流才被她安抚好,停了下来。 “你没事吧?” 随后赶到的俞成端吓得脸都白了,忙下马过来扶着她下来。 “当然没事了” 明鸾傲娇地拂开他的手,掩饰她惊魂未甫的心神。 她抚弄着踏星流的脸,既是安抚马也是安抚自己。 “吓死我了”,俞成端看她确实无大碍,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不无抱怨地说:“你这是什么马呀,性子这么烈,打一下都不行,十三叔也不替你选一匹温驯的。” 明鸾垫脚,双手捂住踏星流的马耳朵,反驳道:“不许你这样说它,哪匹马突然被抽肯定都要受惊的。” “你手怎么了?我看看。” 她去捂马耳朵抬手的一瞬,俞成端看见她手上有血痕。 “没怎么——” 明鸾把手背过身后去。 其实是刚才勒缰绳太用力磨出的血痕,她怕俞成端笑话自己娇气,不想给他抓住小辫子。 “快给我看看” 俞成端将她的手抻出来,见双掌上磨出好几道伤来。 “我马上送你回去洗净伤口上药,你怎么还遮掩,这样硬挺着不处理,感染了怎么办?” “谁要你婆婆妈妈的” 明鸾还是嘴硬,想要抽回手却被俞成端扯住了。 她有手伤不适合再骑马,俞成端将踏星流交给侍卫牵着,拉她上了自己的马背,临走前吩咐道:“留下两个人,陛下回程后若问起我和郡主,就说郡主受了轻伤,我带她先回去了。” “其余人带着猎物跟我走。” 俞成端直接带着明鸾往啸风小轩去,李芳菲住在那儿,这会子想必甘泉宫的局也散了。 一来此处离得近,芳菲可以帮忙处理明鸾的伤口,二来俞成端打算将猎物送给芳菲,不必刻意再来一趟。 李芳菲在甘泉宫沐浴时被水雾蒸得两颊发热,散了局后没有跟王娘子一同去徐王妃处作客,而是独自回啸风小轩来,这会子正坐在附近的亭子里纳凉。 远远地见俞成端载着明鸾打马过来,又将她从马上抱下来。 两人皆是风尘仆仆的模样,身后还乌泱泱地跟着几个侍卫。 “她手受伤了,给她包扎一下吧。” “那快进去吧”,芳菲走在前头,听见后头被俞成端拽着的明鸾说:“你别牵着我跟牵条狗似的行不行,我又不会跑走。” “谁让你走路慢吞吞的。” 明鸾还嘴道:“我要是有你这么高的个子,腿跟你一样长,我比你走得还快,还大步流星呢。” “所以你怎么这么矮?” 俞成端嘲笑她,“十三叔个子高,徐王妃也不算矮,你怎么像个土豆秧子。” 明鸾另一只手握起拳朝俞成端后背猛砸了两下,瞪他说:“我母妃说后长个个子才会高呢,你懂个屁。” 俞成端听她竟然说‘屁’,扭头瞪了她一眼。 明鸾自觉失言,忙掩了下嘴,却又不服气地朝他吐了吐舌头。 “簪菊打些温水来,佩紫将药箱取来,再准备剪刀和干净的帕子。” 芳菲亲自给她包扎,可再小心,擦拭和上药时难免触碰到伤口,疼得明鸾嘶嘶吸气。 “知道疼了吧” 俞成端有意欺负人,伸手戳了下明鸾的脑袋。 “还不是怨你,谁让你招惹踏星流害我受伤,若是父王再不许我狩猎,我饶不了你。” “芳菲,我猎了好多东西,都送你。” 俞成端看她低着头,专心给明鸾包扎,讨好地小声说。 “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吧” 她语气淡淡的,又不同往日因羞怯而故作冷淡的模样。 “为什么,你不是最爱吃炙鹿肉么,我废了好大心思去猎了一只来。” 李芳菲还是不说话,也不看俞成端。 “谁惹你不高兴了?我去帮你出气。” “你躲开些,碍事了。” 芳菲要给明鸾的另一只手上药,故推了他一把,微蹙眉头说。 李芳菲绷着脸,俞成端也关了话匣子,闷闷地在一旁坐立难安,盯着打量她的脸色。 “包好了,回去后还是传太医看看吧,别觉得伤轻就忽视了。” 明鸾握了握被缠起来的两只手,笑着说:“像不像大白鹅长了蹼的掌?” “受伤了还开玩笑,也不嫌疼。” 芳菲朝她一紧鼻子。 “我先回去了”,明鸾想留他二人说会子话,故起身要走。 “忙什么,多坐一会儿嘛。” 芳菲也跟着起来留她,竟看也不看俞成端一眼地忽略他。 “放心,我慢慢散步回去。” 明鸾在暗示李芳菲。 毕竟在徐王妃处作客的王娘子见明鸾回去肯定要告辞回啸风小轩来,他俩岂不没了独处的时间。 “佩紫,你送郡主回驻云阁去,小心伺候着。” 见明鸾没带丫头,芳菲忙唤了人随行,又转过头来送客道:“殿下也请回去吧。” “我——” 俞成端支支吾吾地不肯走,见这会儿没别人在,问她道:“你怎么不肯要我的东西呢?” “多谢殿下记挂,兴头上还将东西都送来。” 芳菲坐回小床上,还是一副赌气地样子。 “我刚来怎么就得罪你了,好歹说清楚,我也知道错在哪儿。” 芳菲咬了咬唇,心里纠结好一会子才说:“阿元如今也大了,也是许了人家的大姑娘,你也定了亲事,为什么与她拉拉扯扯,还让她坐在你马背上,又抱她下马。” “我知道你俩是有过婚约的,若是你还喜欢她,趁早——” “我没有” 俞成端打断她的话,“我只当她是小妹妹。” “——我倒也不是吃阿元的醋,她对你倒不在乎”,芳菲缴得手里的帕子稀烂。 “只是怕明儿再来一个妹妹、姐姐的,殿下又不注意男女之别,让人家误会,惹上桃花债怎么办。” 她知道自己这醋吃得有点干,可是她见俞成端对别的女孩子殷勤、亲昵,心里就不好受。 即使对方是俞明鸾,她心里也不是滋味。 “我以后再不了,不让别的女人上我的马,也不牵她们抱她们,连看都不看她们。” “谁要你说这些有的没的。” 芳菲有些害羞了,别过身去抹眼泪。 俞成端见她哭了,忙起身凑过去递帕子给她。 芳菲不要他的帕子,倒也没凶他,只撒娇似得又扭过身些躲着他。 “我起个誓,保证日后只喜欢李芳菲,若有二心,就像、就像那头鹿,数箭穿心而死。” 芳菲一惊,转过身来朝他缓缓地摇了下头,拿起他的手去摸木头炕桌。 民间有俗,说了不吉利的话后摸木头,便有不应验、不作数的意思 “别这样说,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她对上俞成端的眼睛,四目稍瞬不逝,“不管你怎样,我都希望你好好地。” 第三百三十五章 春蒐(三) 误入蓬山顶上来,娇艳芍药恣意开。 此身得似偷香蝶,游戏花丛日几回。 此乃一首巫山云雨之会的诗,用在听风水榭里的这对男女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好标致的小娘子” 正系汗巾子的解五娘听到倚在窗边消汗的澹台庭臣感慨了一句,忙起身张望了一眼。 她襦衣还没整理好,坦怀露出半边胭脂红的抱腹,抹了把自己散乱的鬓发又坐回贵妃榻上一笑,翘着脚,那白领裙底露出一点子水红色的绣花鞋尖儿来,边拿手帕子撩风边说:“她你可就别想了。” “她是谁?” “反正不是像我这样任君采撷的人。” 澹台庭臣阖了窗,转身攥住解五娘的手腕,“什么矜贵人物,你倒说来听听。” 解五娘被他攥疼了,娥眉微蹙,答道:“青鸾郡主” 听罢,澹台庭臣似无奈地吐了口气,啧啧两声道:“原以为她是个黄毛丫头,竟是个绝代佳人,真是便宜了微生子安。” 解五娘倚靠在窗棂上,像一条没有脊梁的美人蛇,小瓜子面香汗微微,散鬓垂发。 明明是个刚过及笄之年的小娘子,却娥眉描长,檀口施朱,既风情又浪荡。 她指尖挑着一缕胸前的垂发,慵慵懒懒地说:“她比我小两岁,正是娉娉袅袅十三余的豆蔻之年。” “整理好头发就去吧。” “怎么?见了那下凡的嫦娥,就嫌我这人间美妾不够滋味了?” 听他撵自己,解五娘扭着莲步过去,攀在他肩上如一株妖娆有毒的藤蔓。 “我已经向你父亲要了你做侧室,你如此爱吃醋,回江东后我家里还有三五房神妃仙子,你可怎么处呢?” 澹台庭臣揽了她的水蛇腰,暧昧提醒。 “那我不跟你去了。” 解五娘也不生气,娇滴滴地努嘴儿,歪在贵妃榻上说。 “不跟我你还能跟谁?” 解家已经将两个嫡女解竹君和解良玉送进太子府,又借着东吴郡王入京的时机将庶女五娘,唤作解琼台的,送进澹台家做侧室。 也算是为解家将来留一条后路。 澹台庭臣第一次随父入解府作客时,解琼台便故意引诱了他。 时至今日,她与澹台庭臣已行了数次敦伦之礼,可也算不得偷情,毕竟解家有意纵容。 解琼台能此次来离宫,也是解公爷嘱托解竹君想办法叫她来的,为方便与澹台庭臣私通。 “去哪儿不是给人做妾” “我给别人做妾,倒还自在些。” 解琼台倒看得开,说是让她去做侧室,那不过是澹台家给抚远公府的一个面子。 澹台庭臣的老婆蔡氏出身荆襄蔡家,江东的名门望族,其父是江东的水师都督,还是朝廷委任的刺史,谁敢与她争宠。 “美人儿,我是怕你被别人看见,快去吧。” 澹台庭臣哄她道。 “你还怕被人看见?你谎称病了不去狩猎,而是与我在这厮混,陛下不过是顾及颜面不想追究罢了,真当纸能包住火?” “我也算狩猎了” 澹台庭臣鼻梁贴着她的耳朵,耳语道:“难道不是御了你这匹胭脂马。” “去你的” 解琼台推了他一把,拢了拢头发便离开了。 话说俞明鸾故意绕了远路回驻云阁,路过听风水榭时见此处风景好,便在假山处寻了个石头略坐了坐。 “给郡主请安” 忽听见有人说话,唬了她和佩紫两人一跳,从假山后头绕出来现身的人正朝她作揖。 “平身” 明鸾见是个陌生男子,往后退了两步说。 “你是谁?为何在这里?” “在下澹台庭臣,东吴郡王世子,在此处赏景游览,不料冲撞了郡主。” 澹台庭臣抬头细细端详了面前的佳人,虽身量未成,年纪尚小,实在是个不掩倾国倾城色的美人胚子。 他不仅暗暗感慨‘同是武将,长宁王能生出这般天仙,蔡大彬却只能生出母夜叉’。 且又胡思乱想到‘那微生愈不过是个公子,能得此天仙为妻,他明明是个更尊贵的郡王世子,却只能娶母夜叉’。 实在不公,属实意难平。 若能得她为妻,还要什么解五娘,更别提家里那三五个庸脂俗粉,只爱她一个还爱不过来。 “陛下今日上林出猎,为何你没有伴驾随侍?” 澹台庭臣收了思绪,忙撒谎道:“我这几日抱恙,恐不胜鞍马劳顿,坏了陛下的兴致。” “世子抱恙不在床上养着,竟在离宫里游荡?” 如此肤浅的谎言,俞明鸾一下捅破。 心里却又后悔,素不相识何必让他下不来台呢。 “世子回去将养着吧,别再受了风,我也要回去了。” 明鸾觉得此处幽僻,只带着一个丫头与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站在一起似乎不妥。 不知为何,这个澹台世子虽然没做什么逾矩的事儿,也不曾失礼,可他脸上的笑意、语气、动作都让明鸾有些莫名地紧张。 故赶忙告辞去了。 明鸾到驻云阁时王娘子已经走了,想必是明鸾绕了远路才没和她碰上。 见女儿两只手都包扎起来,徐慕欢心疼得什么似的,少不了折腾太医来一趟才肯放心。 “弟弟呢?” “在甘泉宫玩了大半日累乏了,回来后就睡下了,到现在还没醒呢。” 徐慕欢正在做樗面馄饨,明鸾因手受伤了无法帮忙,只能坐在一旁看着。 自打俞明鸾记事儿起,每年春夏必吃这东西,其实就是将味道难闻还有点怪的樗根倒出汁水来,再和上面包成馄饨。 说是樗根汁水可以防痢疾,不拉肚子,因气味难闻喝又喝不下,只能做成各种吃的。 馄饨包好后,徐慕欢净了手,吩咐结香送去厨房煮。 因屋子被樗根熏得味道难闻,徐慕欢叫远黛取香炉来,又捧了盛香的匣子。 “母亲不是爱伽阑木,怎么不燃它?”见徐慕欢选了零陵香,明鸾问道。 女子常用的头油脂粉里常用这味香,故很少有单独燃此香的。 “你不是读过香谱,那你说这平平无奇的零陵香有何好处?” 慕欢盖上牡丹纹的香鼎,反问女儿。 “可以止疠,治恶气、下气。” “没白读,还记得些”,慕欢笑着说:“春天万籁复苏,最易发时疫,熏些零陵香,吃些樗面馄饨可防病健身。” “过几日我将它们做成丸药,让远黛每天嘱咐你用酒服下两丸,这比熏效果更好。” 与舒绾深交这么多年,医术全无长进,常用的药理药膳徐慕欢倒还知道些。 “今天芳菲和二殿下吵架了” 明鸾捧着茶碗尝了口今年的新茶,又改口说:“应该说芳菲吃干醋才对。” 徐慕欢看着女儿饶有兴趣地听着。 “打猎时我与二殿下碰上,因我手上受了伤不便骑马,他便载我去了啸风小轩,芳菲见殿下又是扶我又是关心的,难免有些吃醋。” “想必我走后他俩肯定要叽歪一阵子才能和好呢。” “母亲叮嘱过你的,两位殿下都已定了亲,你也是大姑娘了,凡是注意分寸” 慕欢听罢女儿的话免不了要再啰嗦一遍。 “好在你和芳菲亲密无间,知道彼此的心事,且都定了亲,不然岂有不误会的。” “好在你和殿下是同宗兄妹,虽是小宗,除了芳菲小女孩儿心性,外人也不会往歪了想。” 提起这桩公案明鸾很是不解,问道:“母亲,我与殿下既是同宗,为何当初还定亲呢?如果不是芳菲和二殿下两情相悦,如您说的,岂不是要同宗兄妹成亲了?” 也难怪明鸾疑惑,当年与长辈们的旧事她和俞珩都没提起过。 如今明鸾也大了,懂事了,知道些旧事也无妨。 故解释道:“当初你父亲和你祖父有点误会,也是为王府的前途考虑,在你父亲去朔州后,他就被从族谱上除名了,定亲时名义上并不是同宗。” “而且虽是小宗,可长宁府祖上是高祖的弟弟,到你已传五代,也出了服,远房联姻倒也算是亲上加亲了。” “只是后来诸事云起,本来借口都想好了,就说既定了亲便不能毁,仍成全你俩。” “可半路芳菲杀了出来,礼部就以归宗后同宗不可成婚为由作罢了。” “为什么同宗不能结亲呢?”明鸾想不通。 “比如我和两位殿下的亲缘要比敬和县主远得多,她都能嫁表哥,我怎么不可以呢?” 为什么这样做徐慕欢也解释不了。 她思忖后,说:“这都是礼法规定的,自古以来便如此。” “我记得你大姨之前嫁的内个夫家赵氏,他少时定过一门亲,那姑娘也姓赵,本是同姓不同宗,虽忌讳些倒也过得去。” “可后来查族谱才发现,原来祖上是联过宗的,族中长辈非说算远房亲戚,只能退婚作罢,后聘了你大姨。” “这样算来,那两家不过是联宗,并没有血缘呢。” 母女俩正闲聊,结香送帖子进来。 “太子约了明日在上林苑的草地上打马球和捶丸。” 明鸾看过后撇了下嘴,歪在软枕上说:“我能不能以伤为借口推脱不去。” “那怎么行” 慕欢劝女儿道:“本就是来春游踏青的,太子办马球会你不去,多不恭敬呀。” “去坐一会子,觉得无趣了再以手伤为由提前离席。” 明鸾托腮,努嘴儿道:“那些莺莺燕燕都是冲着太子去的,明儿哪是打马球啊,分明就是看欢郎,我手受伤了又没法下场,去了也是干坐着。” “倒不如在窝在这里看书睡觉。” 馄炖煮好端了上来,慕欢边喂女儿吃饭边说:“好啦,别抱怨了。” “不是还有月嫦和明鹭么,你跟她们坐一处就是了。” “结香,去看看澈哥儿醒了没,醒了叫过来吃晚饭。” 明鸾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刚回来时母亲猜我碰见谁了?” “澹台家的世子,叫澹台庭臣的内个。” 提起澹台家就想起澹台镜那张刻薄的嘴,徐慕欢没有好印象,故淡淡地说:“离他们家人远一点儿。” 明鸾很少见母亲直白地对哪一个人表现出喜恶。 甚至还教育过她人不可貌相,不可片面识人之类的话。 “不过内个澹台世子蛮怪的,看着有点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虽然澹台家入京没多久,但是俞珩消息灵通,故慕欢也知道那位世子有些荒唐好色,是类似俞璋和汪崇安之流。 而且解家‘投其所好’送庶女给世子做妾的事儿也在官眷内起了风声。 “那你就离他更远一点儿。” 慕欢叮嘱女儿道。 “母亲,如果我也怕微生公子怎么办?” “就是一见他就不自在的内种怕。” 慕欢明白女儿说得意思,若一个女人不喜欢一个男人,那被他亲近时,就会产生内种类似怕的感觉。 “你会有自己的郡主府,你不喜欢他就可以不召见他。” 明鸾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心里暗暗地想‘希望微生公子能讨人喜欢罢。’ 第三百三十六章 春蒐(四) 对于不会打马球的人来说,马球会是无趣的,远远地坐在看台上瞧不太清楚,且球场又晒又有风,也不是个喝茶聊天的好去处。 对于会打马球却打不了的人来说,那就是心烦了,看着干着急,坐着技痒难忍、坐立难安,比如俞明鸾。 李芳菲正在场上打球,她那队落后几分,眼看着有望进一球,明鸾也跟着紧张。 奈何马一跑远在看台上就看不太清,她便跟其他看热闹的人一样围了过去,伸长脖子焦急地张望。 “阿元快过来,那边怪晒的。” 俞明鹭唤了声妹妹。 大家闺秀在家里、私下里不管怎么骄纵妄为、狂三作四的,可在场面上,尤其是这种男女都有的盛会,必须慎言端庄、慎行守礼。 所以看见明鸾跑出去看热闹,明鹭忙喊她回来。 “这糖渍的梅儿不错,酸酸甜甜的,你也尝一颗。” 明鸾拿梅子时,明鹭的婆母贺夫人见她手上带伤,忙关怀地问:“郡主的手怎么伤了?” “哦,昨儿跟陛下出猎时被缰绳磨破了皮,不碍事。” “怪道你今天没下场,老老实实地坐在这” 明鹭笑着打趣妹妹。 贺夫人本就性子随和,对亲家的孩子更是宽容,“小姑娘都贪玩,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闲不下来。” “姐姐,母亲说让我们去放风筝。” 明澈这会子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妈妈,手里拿了一只燕子风筝。 “肯定是你想放风筝,缠得母亲不耐烦了,她才让你来找我玩儿,对不对?” 明鸾将弟弟搂在怀里,耸了耸鼻子说。 “咱们去内边儿吧” 明鸾张望了一圈,朝远处一指。 为打马球,草场围起来好大一块,另一侧开阔处被许多玩捶丸的人占了去,他们要放风筝也只能在林子边那块空地上了。 “诶呦,那边僻静些,多带些婆子丫头去吧。” 贺夫人不放心,忙把自己家的两个丫头、一个嬷嬷都叫来跟着去。 明鸾不擅放风筝,澈儿还小跑得也不够快,今天风又没那么大,故姐弟俩忙活好半天,那风筝也没放多高,且飞一会儿就要掉下来,一头扎在地上。 “太热了,晒得脸都出油了。” 见风筝又一次跌落,明鸾叫打伞的丫头过来,自己猛摇几下扇子。 她不想玩了。 “咱们去那里坐着歇会儿吧,我记得林中有条溪,拧个湿帕子来凉快凉快。” 明鸾一指林边的石头说。 姐弟俩挨石头坐了,李家的丫鬟殷儿、坠儿进林中找水。 见弟弟也热得满头汗,脸上抹得像花猫儿一般,明鸾忙用扇子打风。 没一会儿,殷儿她们便回来,说:“郡主好记性,真有一条溪,可干净了。” “姐姐我也想去看小溪。” 擦脸降温后,明澈也恢复些体力,又贪玩好奇地缠着要去看小溪。 “不行,林子里有蛇怎么办,咬了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明鸾微蹙眉。 “就看一眼就回来。” 见弟弟还闹着要去,明鸾也是宠他,故说道:“那就看一眼,不许下水,不许赖在那不走。” 那条溪倒也不在林深处,走了会子便能看见。 不过水边到底凉快些,一行人站了会子,方才晒出的汗就全消了。 姐弟俩刚要走,林深处两个骑着马的人过来,竟是澹台庭臣带着他的小厮。 他身着白色暗纹锦袍,足蹬马靴,胯下一匹高大的黑马,悠哉悠哉的模样。 澹台世子长得还不错,但明鸾莫名想疏远这个人,那种感觉就像你知道他是个妖,即使修成了人形,可还是忍不住怕他妖的本质。 “郡主,咱们又见面了” 他下马拜见,看了眼明澈,说:“想必这位就是郡主的弟弟,长宁王世子了。” “世子怎么没去打马球?” 明鸾觉得他真奇怪。 别人狩猎,他鬼鬼祟祟地游园,别人打马球,他神出鬼没地躲在深林中。 “我已经打了两局,听说林中有溪水,特地过来盥洗降温。” 澹台庭臣边说边打量着俞明鸾,打量她那条石榴裙、胭脂红的窄袖襦衣、红绡披风。 这明媚浓丽的颜色衬得她凝脂似雪的肌肤愈发浓白,整个人像新剥的荔枝,又甜又可口。 “我们要回去了,告辞。” 明鸾牵着弟弟往回走,却被澹台庭臣驾马拦住了去路。 “步行回去难免劳顿,我让小厮把马让给郡主吧。” “不必”,明鸾拒绝道:“我手上有伤不便骑马,反正也不远,散着步就回去了。” “这午时太阳高悬,晒坏了岂不让人心疼,要不我替郡主执辔。” 明鸾是未嫁在室女,岂能让他一个大男人执辔。 见他语出轻浮之言,明鸾沉了沉脸。 这澹台家据江东几代,又天高皇帝远地不受拘束,澹台庭臣又是世子,早就妄为惯了。 换做别的小娘子被他看上,早就想法霸占了去,他是顾忌着长宁王才不敢妄动。 明鸾没有羞赧畏缩,而是冷笑道:“我弟弟年幼,我恐他累着,不如让他骑上马,世子替他执辔如何?” 男人给女人牵马执辔有调戏之意,男人给男人牵马,无非子替父,臣替君,奴给主子,表示臣服、恭敬。 虽一个是王世子,一个是郡王世子,但仍含折辱之意。 澹台庭臣听罢脸色一黑,如同吃了颗苍蝇。 “为何世子愿为我执辔却不情愿给我弟弟执辔呢?” 明鸾冷下脸,拿出郡主的身份来质问他。 “难道方才世子要替我执辔时心中并不恭敬,而是有意调戏?” 澹台庭臣被训斥后有些慌了。 他以为俞明鸾是个小姑娘,被调戏后肯定羞怯惊慌,不知所措。 可她年纪虽小,威仪却不减,万一告到皇后那去,以一个不敬的罪过可不得了。 澹台世子忙下了马,作揖道:“郡主误会了,我怎敢对您不敬,只是一时——”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期期艾艾的模样。 “罢了” 俞明鸾也不想跟澹台家撕破脸,“世子只不过是随性不羁,我就不怪罪了,你快去罢。” 放完风筝,明鸾将弟弟送回徐慕欢处。 徐王妃正与几个熟识的娘子坐在一起,她们嫌有外人在拘束,说话也不便宜。 因长公主也来了,就坐在徐慕欢旁边,出于礼数,明鸾便过去请个安。 “解五娘怎么也来了?” 俞令光张望了一眼,说话并不避讳明鸾。 “她姐姐解竹君去求皇后娘娘,想让自己妹子一同来,娘娘就同意了。” 长公主轻摇罗扇。 “她能不珍惜出来的日子么,日后做了妾就不能出去交际了。” “不是侧妃吗?跟妾还是有区别的。” 长公主一哂笑,说:“他一个世子哪来的侧妃,除了正妻就是妾室。” “等郡王没了,世子袭了爵位,不就能做侧妃了。” 长公主笑得更开心了,拿下颌指了下场上打马球的澹台郡王,说:“你看这老当益壮、马踏飞燕的架势,不得再活个几十年,抢先占位也不是这么个占法呀。” 俞令光似笑非笑地说:“方才她离席那么久,也不见人影,不知干嘛去了” “能干什么,解家许她来还不是为了讨好逢迎某人,内点苟且的事儿,早就风言风语了。” 明鸾想起方才自己在林子里遇到澹台庭臣,突然醍醐灌顶般,心想‘怪不得他在那,没准儿是跟解琼台幽会去了’。 又暗自庆幸没撞见,她还带着明澈,不然该多尴尬。 长公主哂笑着摇了下头,“舍一个小庶女跟郡王家交好,也不亏。” “那也太下贱了” 俞令光撇了下嘴,“庶女也是公府里的庶女,算半个金枝玉叶吧,就这么送人糟践。” “成王败寇” 长公主哼了一声,“侯府里的嫡女不照样送到王府去做填房。” 明鸾知道长公主说的是齐王妃。 “县主,太子下场打马球了。” 婢女丹砂语气雀跃。 “有什么好看的”,俞令光白了一眼。 “像只开屏的孔雀、抖毛的公鸡,招摇地给那群母的、雌的杂毛野鸡看。” 俞令光在跟太子置气,自从知道大婚后还有那么多美女要送进府她就吃醋。 “放肆!” 长公主低低地训斥了女儿一句。 “他是太子,即使现在没有,将来也少不了三宫六院,你这样无容人的雅量,将来如何统御六宫,母仪天下?” “还对自己的郎君出言不逊,毫无敬意。” 俞令光不服气,回嘴道:“他纳了这么多姬妾,对我尊重么?” “我看嫁给他也没什么意思,让给贾煜算了,她不是爱争么,就让她跟那群杂毛鸡争去吧。” “住口!” 长公主这会儿才忌讳地看了眼明鸾,给女儿使眼色。 “气话也不许这样讲。” 明鸾忙起身拜别。 “姑姑,我先过去了,也坐了好久,母亲该寻我了。” 见再没旁人,长公主才低声训女儿,“你做太子妃难道是为了跟她们争风吃醋的?” “那点脑子别都用在男男女女的破事上。” 俞令光酸意不减,顶嘴道:“没有那点破事儿生得出孩子么。” 生不出自己的孩子,如何成为贾太后那样权倾朝野的女人。 她要是手里有二十万西北藩兵,干脆推倒皇帝自己登基算了,还嫁什么太子,谁还不姓俞,谁身上不是淌着高祖皇帝的血脉。 “弄那么多莺莺燕燕在府里,他就长一双眼睛,哪有闲暇看我。” “你也太易灰心了” 长公主莞尔一笑,“彼时战国七雄并立,秦偏处一隅却不败东进的志向,终一统六国,六雄比她们如何?” “女儿明白了” 俞令光目光一凛,心想‘霸业不是那么好成的’。 第三百三十七章 万户捣衣声(一) 外面对解家送女给澹台家的事多有闲话,解家人自己也不是不知道。 故马球会散了后,回到棠霞轩只剩姐妹二人时,解竹君叮嘱解阙(小字琼台)说:“世子是个放纵无度的人,你虽身不由己,也该收敛些。” “我们不在乎旁人,可郡王、王妃听闻风言,他们不会责怪自己儿子,只会说你挑唆勾引。” “日后你进了澹台家的门,主母本就不善,婆母再对你心有芥蒂,日子如何好过呢?” 解竹君是同情五娘的。 虽总有人贬低她是庶女出身,可解家并不刻意分别嫡庶,都是至亲骨肉。 且解阙的母亲郑姨娘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在解家做姨娘二十几年,生了一子二女,从未做过令上下不耻的事情。 在解竹君眼里解阙和一母同胞的妹妹解琰没什么区别。 况且她本可以许配个良人,可偏摊上解家时运不济、家计艰难的时候,家中女儿都被像棋子一样送出去联姻。 解阙叹了口气,说:“我除了不敢得罪世子,也是想现在就生米做成熟饭。” 她将驱蚊虫的印子香搁在香鼎里,再送到架子床里的条几上。 “他那老婆那么厉害,我现在怀不上,到他家后就更难怀上,我总得生个一男半女给自己留条活路吧。” “而且我若现在怀上,还可以用孕中不宜颠簸为由不跟他们回去,等孩子生下来,养大些再去郡王府认宗。” 解竹君听了妹妹的话顿觉她思量深远。 其实比起解良玉,五娘更聪慧过人,更适合进宫。 可母亲都是偏爱自己所出的子女,有进宫的机会她是一定先给良玉,而不是琼台。 “也别光聊我,你怎么样?” 解琼台拆了一半头发,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用小梳子打理,闲闲地问。 “你都二十多了,自从定给太子殿下,一次都未曾侍奉过,这对你来说没有好处的。” “眼下又送了这么多妙龄佳人来,太子若不是对你另有宠眷,日后你怎么办呀?” 解节的事情琼台一无所知。 她就不知道解节与婢女梵娘的事情,也不知道解节是太子眼线的事情。 见解节垂眸不语,琼台耳语问她道:“太子是不是不行?” “谁传出去的闲话?” 解节又觉好笑又疑惑。 “没人传,我猜的。” 她眯着眼看那烛台,用揣度的语气说:“他不喜欢敬和县主,厌恶贾煜,所以不去碰她们,他也可以不喜欢你,不要你,但他都近弱冠的年纪,没听说身边有宠姬美妾,久居东宫也不急着出来立府。” “我猜他内方面有问题也不为过吧。” “不拿世子这种风流无度的人比,寻常男子到了他这个年纪,甚至不到他这个年龄,除了穷得叮当响娶不到娘子的人,哪个不思慕少艾。” 解竹君替俞成靖辩解了一句,“殿下可能是太忙了。” “张、林二人的贪腐案审了好几个月,之前又去江西大半年,哪有工夫花心思在女人身上。” 这话说得可不靠谱。 解阙哼笑一声道:“他可是太子殿下,只要他愿意,连郡王的县主都上赶着送来做侧妃,什么女人需要他费工夫。” “只管享用就是了。” “也许是在长辈眼皮子底下不敢呢。” 解竹君略有深意得朝妹妹使了个眼色,“身居东宫,怕耽于女色惹长辈说他没有太子的仪礼。” “立府大婚后,他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宠谁爱谁,毕竟子嗣对于储君来说是最要紧的事儿。” 显然这个理由算是略略说服了解阙。 姊妹俩正说话,梵娘引了一个人进来,是青鸾郡主身边的侍女远黛。 “解姑娘,这是郡主从旺记买的糖渍杨梅,让我来给您送一些。” 解节起身亲自接了过来,“这可难得,难为郡主挂记着我,改日我亲自去谢她。” 她们身居行宫,离城中有近一日的路程,肯定是特地差人去买的。 她又命梵娘道:“快倒碗茶来,请远黛姑娘歇歇脚。” “不劳姐姐了”,远黛笑着说:“我还得给别人送,就不耽搁了。” 解阙爱吃这些,打开盒子先捡了一个尝尝。 “还得是旺记铺子的东西好吃,他家就以糖渍杨梅和霜糖枣泥糕最出名。” “这个青鸾郡主对姐姐倒挺不错的。” 解阙记得前几日自己跟澹台庭臣在听风水榭处幽会,还远远地看见过她。 解节捡了三四颗杨梅放在杯盖里拿给梵娘吃。 “郡主和李姑娘在宫里时对我多有照顾。” “她跟一般王公贵族家养大的女孩子不同,没那么多门第偏见,也不踩低捧高,而且比起宫里的其他女人,她对男女之爱很淡薄,对脂粉钗环等俗物亦不热衷。” “她是个女公子。” 解阙听说过侠女、才女、闺秀,这女公子是什么意思,故问道:“何解?” “她虽性格侠爽,但并非放浪形骸之辈,宫规礼仪学得很好,连太后也未曾挑剔过她。” “她虽有才华,但不耽于诗书琴画,擅六艺、剑道也擅闺学,颇有君子雅仪,这就是为何我说她是个女公子。” 解阙听罢吃吃一笑,说:“我瞧她也就十三四岁,真如姐姐说得这般吗?” “你还别不信” 解竹君又说:“在宫里时大部分人忙着逢迎两宫娘娘,背地里连斗米都要争,只有她有心情在集贤宫里修书,也不觉寂寞。” “她能流利地写一手公文体,不逊色于衙门里的刀笔吏,连集贤宫里出入的博士都说郡主敏而好学又有定力。” 解竹君流露出一丝欣赏神色,“有时我在想,徐王妃肯定是个不俗的人物,才能养出这样的女儿。” “才情不知道,郡主的相貌倒是没辜负徐王妃。” 解阙将澹台庭臣如何垂涎郡主美貌的事情学了一遍。 “可惜了” 解阙摇了下头,“可惜是个女人,不然长宁府后继有人了。” “倒也未必,她是要嫁去西宁公府的,那是个要统管众多部族的地方,又有邻国需震慑,或许她能施展才情,困在普通的内宅里才是可惜呢。” 不知道是不是解家姊妹背后聊她,俞明鸾连打了两个喷嚏。 正陪着明澈练字帖的徐慕欢不敢怠慢地过去摸了摸女儿的额头。 “觉得难受吗?是不是沐浴时着凉了?” 见母亲要唤结香请太医来,明鸾忙止住了她,说:“只是鼻子痒痒,我好得不得了,母亲不必担心。” “母亲,吐谷浑的使者怎么还没到京迎娶义成郡主?” 算一算也迟到一个月了吧。 “路途遥远,也许是耽搁了。” 徐慕欢说得没有底气,虽说迎娶和亲的郡主时使者要带上厚礼,可赴天子之约再怎么也不敢迟到,这已经是大不敬了。 “母亲,您说如果对吐谷浑出兵,陛下会派父亲去吗?” 女儿的话问到徐慕欢的心坎上。 这几日她知道吐谷浑使者迟到入京一事后就有九翎将出兵的预感。 如若真的出兵讨伐,陛下会不会派俞珩去,徐慕欢在心里盘算了几个人选,俞珩竟是最合适的。 “母亲,你在担忧吗?” 慕欢勉强一笑,摩挲着女儿的后背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母亲确实有些担忧,可这也是你父亲份内之事。” “你怎么突然问起吐谷浑的事情,谁说给你的吗?” 慕欢好奇女儿是从何处听到吐谷浑的事情,她尚且是从俞珩那里得知一二。 “没人”,明鸾摇了下头。 “昨天看书时在案上发现一部兵书,想必是父亲的书没有放好,翻了几页发现讲得都是高原作战的兵法,女儿便联想到了吐谷浑。” 第三百三十八章 万户捣衣声(二) 母女俩正聊到吐谷浑,一个丫鬟进来回话道:“王妃,方才王爷身边一个小厮说,王爷被陛下召去,恐一时半刻回不来。” 话毕,母女俩相视一眼,心中俱有揣中时局之感。 见女儿要说话,徐慕欢给了个眼色制止了她。 “阿元,国之大事自有相公大夫们给陛下谏议绸缪,你我不过是闺阁之人,侥幸揣中一二也是管中窥豹罢了,对不专之事过多评论就是妄议。” 徐慕欢与俞珩成亲多年,跟随他从一个七品帐下参军到位极人臣的王爵,经历过不知多少比此刻还紧张的局面。 越是这样的局势,作为家眷就越要沉得住气。 况且行宫不比王府,难免隔墙有耳,随口一句话被有心人听了去,或许就成了污蔑的借口。 “母亲,那我们两个焚香下棋吧”,明鸾提议道。 既然尚不知陛下召见所谓何事,不如摆一盘棋,既能消磨时间又能静下心来。 “也好” 徐慕欢叫来结香备棋盘、香鼎。 几盘棋下来,天都黑透了俞珩也没回来。 徐慕欢让奶母带着姐弟俩先回去歇息,自己却全然无睡意,只守着一局残棋,坐在那发呆盯着宫灯瞧。 “王妃,奴婢伺候您卸妆吧。” “什么时辰了?” 结香看了眼香鼎里的印子香,烧得只剩下一半。 这个印子香烧完需半个时辰,刚打了亥时的梆子时她换得,故答道:“应该亥时二刻了。” “要不您先歇了吧,奴婢按您的吩咐已派小厮出去哨探着王爷的行踪了。” “奴婢提前备好热水、点心伺候着,您也别跟着熬了,明早起来眼底发青可怎么是好。” 她不是操心结香伺候不周全,她是想知道是不是真要派俞珩出兵吐谷浑。 主仆正说话儿,丫头进来禀道:“王妃,小厮跑回来说王爷正往回赶。” 约莫过了两刻钟,俞珩进了驻云阁,先叫结香她们都下去,一个上夜的丫头都叫没留下。 慕欢知道他这是有话要讲,恐怕就是出兵的密事。 “今晚同你讲的事儿一个旁人也不必提起,包括孩子们。” 接过热帕子,他郑重地说。 “陛下今晚除了召见我,兵部的几位大人也在场,连王尚书也在。” 王昕因上了年纪并没有参加上林春蒐,是得了口谕快马赶来行宫的。 “吐谷浑未能按时入京迎娶郡主不是意外,而是慕容氏对义成郡主不满意。” 慕欢大惊,瞪着眼说:“陛下能赐婚就是给了天恩,慕容寿佛怎敢傲慢无礼,竟对郡主也敢指点,简直是大不敬。” 俞珩冷哼一声。 “朔州钟太守呈的奏报今日刚抵京,说是几日前吐谷浑派了小股部队袭扰了平宁、会宁二郡,陛下已决意出兵,想以我为河西道行军大总管。” “你有个心理准备。” 他说着双手捧了慕欢的脸,四目相对。 “我不说,阿元也已经猜到了。” 慕欢手里还拿着刚解下来的腰带。 “说是发现书案上有一部你忘了收起来的兵书,翻开里头都是高原作战,她就猜到了吐谷浑,还先试探着问我吐谷浑迎亲的使者怎么还没到。” 俞珩深深地点了下头。 “旨意未下不能有丝毫风声走漏,一定要叮嘱女儿。” “放心吧,今天我就叮嘱过她,明日我再讲一遍,阿元是个知分寸的人。” 慕欢给他宽衣,换寝衣。 “我想不通,吐谷浑年前还来求亲,怎么就突然翻脸?” 慕欢叹了口气说:“陛下仁慈,不忍百姓加赋税出兵,想与民休息,竟得此背叛。” 夫妻俩吹了灯躺下,仍无困意,挨着枕头说话。 “收复凉州时,北凉有个王爷败逃到吐谷浑去了,这个人无兵无人的,当时朝廷一心经营西域就忽视了他,谁想他的母族是吐谷浑天柱王的妹妹。” “之前劫掠往来西域的商队吐谷浑也有份儿,如今被我朝收复,他们心有不甘。” “再加上陛下对吐蕃宽容,经常召见使者,吐谷浑的天柱王便心生逆反。” 徐慕欢并不太在乎这些人之间的恩怨,她只关心俞珩。 故有些忧愁地说:“吐谷浑和凉州、西域地貌、民风、气候可能截然不同,你以往虽是常胜将军,可此番征战一定要小心为上。” “兵法谋略我自是不懂,郎君身边也不缺能人谋士,且郎君学富五车自能应对,调用的还是西北的兵,这些令我略略安心,只是担忧征战辛苦,气候恶劣——” 俞珩将人揽入怀中,摩挲她的背。 “为了娘子和孩子,我也会照顾好自己的。” 慕欢从颈上摘下一个贴身戴着的金指环,欠身给他戴上。 “这是你送我的金指环,之前我将它送去无相寺的佛前镇了七七四十九日,祈求神佛佑你我夫妻长相守,如今你戴上。” “好” 俞珩吻了下她的额,承诺道:“我会戴着它回来,并将它亲手还给你。”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他俩都爱王昌龄,初遇时题的是王龙标的名句,心意相许那晚也是将少伯的诗题于灯上,想来冥冥之中皆有定数。 只乞天公怜,莫劳夫妻燕分飞。 …… 本来热闹的春蒐,以皇帝对吐谷浑盛怒发兵收场。 一时间,九翎上至朝廷下至乡野都在对檄文内容,调兵多少兵,征用多少民夫,押运粮草,开国库拨银子的事议论纷纷。 可对于徐慕欢来说这是一个多事之春。 先是俞珩,从离宫回来后没几日,他便奉旨赶往朔州调兵、练兵。 然后是徐文嗣,接到了吏部下达的委任令后,四月末时带着张惠通从京中出发往辽东赴任。 一个是挚爱的丈夫,一个是血缘至亲的弟弟。 一个身赴凶险的战场,一个远赴天边不知何日能再相见。 更糟的是,刚进五月中旬,俞明澈便出了痘,而且传染给了弟弟俞明螳。 阖府上下都在静观徐慕欢这位当家主母何时会崩溃。 “太妃,徐王妃来了。” 青蔓通禀时,太妃正坐在罗汉床上念经,程寻意也在,她跟往常一样,都会伺候到太妃歇下了才回杏林阁去。 “给母亲、嫂嫂请安。” “弟妹快坐”,程寻意扶起徐慕欢,接过丫头奉来的茶,亲自拿给她。 “看看,这阵子操持叔叔和你娘家弟弟的事儿都累瘦了一圈儿。” “刚才我跟母亲还说呢,西府里出了这样的大事儿,你竟还瞒着我们。” “我这个人就算再挑不起事来,帮不上忙,好歹也能操持操持家里上下,替你分分忧。” 程寻意指的是两个孩子出痘的事情。 下午太医进府确诊是水痘后,徐慕欢便立即吩咐明鸾的奶母收拾一番,将明鸾领进园子里去住,并封了朴园的正门。 本来慕欢是想让慕礼带着几个孩子都搬去恣意园避痘,但凡领兵在外的将领,其家眷不得随意出府,且门外都有禁军把守。 徐慕欢不敢违背朝廷的条律,只能想出封园子的办法。 她自己搬去雍肃院,亲自照顾两个出痘的孩子。 若不是晚饭徐慕欢没过来伺候,太妃多问了一句,还不知道两个孩子出痘的事。 太妃听罢赶忙沐浴更衣,晚饭也没用就去小佛堂祈福,天黑回来后也还在念经。 “太医说虽出了痘,但也不是很险,只是明螳太小,恐遭些罪。” “我怕丫头婆子们夸大其词,惹母亲和嫂嫂过于担心,便想亲自来回,可下午忙活明鸾搬进园子的事儿,就耽搁了些,这会子才来请安。” 太妃念完了这遍经方才停了下来。 “鸾鸾出过痘了吗?要不让她来东府吧,我照顾她。” “母亲放心,她出过了”,徐慕欢答道。 “可我想小心些总是好的,且我妹妹在园子里住,有姨娘照顾,陪着,也不会出差错。” 既是已经搬进去了,再挪出来也折腾,恐还惹得徐三娘子多心,太妃心里盘算着点了下头。 “家里的事你要是忙不过来就跟你大嫂说,让她去打理。” 太妃说着指了下程寻意。 “我已经吩咐杜月蔷和邱惠灵每日将府里的事儿回禀给明鸾,她年纪毕竟还小,若是有拿捏不好的,我也吩咐她来东府跟太妃和嫂子商量。” 太妃和程寻意都以为会看到徐氏一张哭哭啼啼的脸,起码是焦虑不安,极其忧虑的。 毕竟孩子生病,丈夫出兵在外不在身边,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得靠她,还有数不清的琐碎事。 但徐慕欢却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她依旧整洁大方,神态自若,拘谨多礼。 “难为你经历这些,还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太妃从未对徐慕欢说过一句赞扬或体谅的话。 因为太妃真得不喜欢她,不喜欢这个当初拐走自己儿子,出身低微,以美貌侍人的女人。 但今晚,太妃看着她,看着她这份美丽之下承受如此多重担时仍坚强的样子,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 太妃自始至终想要的儿媳,就是能辅佐丈夫,临危不乱,能担起王府这个担子的当家主母。 只不过从前,她迷信大家族养出来的贵女才具备这些资质。 “没什么,儿媳习惯了,能受得住这些。” 慕欢不想多坐,她心里挂记着孩子,故起身跪安。 她并不是逞强,故意以高傲的姿态给旁人看。 而是自从跟俞珩相识相恋一路走到今日,已经没有什么难处对于徐慕欢来说是司空见怪,无法承受的。 离别可怕吗? 她自十六岁成婚后就离开了故乡,离开母亲和姊妹,到一个偏远、贫瘠且战争不断的地方去。 疾病可怕吗? 因为疾病,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那年她还不到二十岁。 独自承受可怕吗? 生产时她差点送命,没有人能替她承受丝毫; 马匪来犯时全城的男人都去打仗了,她要学会射箭、骑马,没有退路的迎敌。 俞珩重伤时她也是一个人,没有长辈的扶助,家人的安慰,只有身下的稚儿。 人们都只爱看风光的一面,看她如何寒微到显贵,看她如何春风又得意。 殊不知背后过得一道道坎儿,哪一道不是咬碎了牙在坚持。 徐慕欢从未渴望得到任何人的认可,太妃也好,程寻意也罢,亲戚朋友都算上。 因为她最了解自己到底挺过来多少苦难。 第三百三十九章 不祥之兆 六月二十是敬和县主俞令光的生日,往年都要大操大办,但今年因朝廷出兵吐谷浑,国库钱粮破费,长公主不想因过个生日给女儿招来奢靡不俭的罪名。 虽然宴席不办了,但登门贺寿的人却丝毫没少。 一部分是素有交情的亲戚朋友,如之前在宫里待年的几位姑娘。 另一部分就是上赶着结交的,比如日后要进太子府的几位姑娘,毕竟将来要在内帷、太子妃的御下过活。 也有甚是骄矜没有来的,比如澹台郡主和贾煜。 “太好了,我以为今日见不到你了呢。” 芳菲一见明鸾便拉着她的手亲近起来。 太子大婚后,她与端王也快成婚,然后便要去封地,恐怕一年能回京一趟,与小姐妹见面的日子愈发少,故芳菲才如此珍惜。 “妹妹这个春天个子窜高了不少,如今与我差不多,再过阵子就要超过我了。” 明鸾发育慢些,个子长得晚,癸水也得也晚些。 但过了这个生日后总算显现出少女的风姿来,褪去了过多的稚嫩和幼态,仅余的些许青涩倒为她的将笄之年凭添许多风情。 “听说王府门前挂了避痘用的大红尺头,我母亲吩咐婆子去问候,才知道你两个弟弟都见喜出痘了,如今可痊愈了?” 明鸾接过丫头手里的茶,答道:“已经痊愈有些日子了。” “本来我是出不来的,可母亲特地请示皇后娘娘,才许我代长宁府来长公主府给县主贺寿。” 长宁王带兵讨伐吐谷浑,府里的家眷未经请示不得擅自离府。 今日除了贺寿,内侍省将嫁衣和凤冠也送来请俞令光试穿,哪里不合身、不合心意,还有时间着各司局修改,故一帮女孩子围着她看嫁衣和凤冠。 屋子里还有不少供她择选的珠钗首饰,一时间场面好不热闹。 “你们两个又躲在一边开小会。” 冯月嫦飘了过来,拉着明鸾说:“你俩看见凤冠了吗?尚宫姑姑说上面嵌了几百颗宝石珍珠呢。” “璀璨得都晃了我的眼。” 月嫦悄声地打趣了一句,“也不知咱们端王妃的凤冠长什么样?” 这话羞得芳菲一扭头不想理她。 明鸾看着隐在一众凤钗珠翠里无人欣赏的佛牌,说:“这个真好看。” “这是水晶佛牌吗?” 月嫦和芳菲都觉得平平无奇,而且较于新娘子佩戴的霞帔凤冠等物,过于素净了些。 “这是玉佛牌” 明鸾喜玉,也算见过佳品,讲道:“剔透到如水晶般的冰种玉,还如此莹润,上面的观音多端庄柔美啊,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观音相了。” 听见有人如此称赞那佛牌,俞令光略略哂笑地说:“你也太少见多怪了,不过是一对玉佛牌罢。” “我瞧着不够精致,真不知怎么搭配才好,嵌在项圈上显笨拙,当禁步也太不庄重。” 也许是今日众人都围着俞令光颂赞,令她过于骄傲了。 如同被赞美得开了屏的孔雀,傲慢地抖着自己鲜亮的尾屏。 “瞎闹!” 长公主突然不顾及外人在场怼了俞令光一句。 一时不仅敬和县主愣了,众人也都静了下来。 长公主又假惺惺地笑着说:“都要成亲了,也改不了小女孩儿爱赌气,耍性子的脾气。” “你是看青鸾郡主说这对佛牌好看,就偏要唱反调,刚才不还跟我说一眼就相中了这佛牌,说它们好看的么。” 俞令光不曾夸过这对佛牌。 如此多璀璨夺目的珍宝,她怎么可能钟爱如此素净的物件。 但见母亲如此激动,俞令光也只勉强笑了下,顺着她说:“女儿故意跟郡主妹妹赌气,开玩笑呢。” “这些都是太后和皇后精心预备的,每一样都好,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只是长公主的脸色仍黑着,俞令光愈发不明就里。 气氛冷了下来,众人也都悻悻的,没一会子便接二连三地找借口告辞。 分别前,明鸾还惴惴不安地问芳菲,“我是不是惹祸了?” “我瞧长公主脸色都变了。” 芳菲不解地摇了下头,“那对佛牌有什么寓意吗?” “为何敬和县主一说不喜欢它们,长公主就跟炸了毛的猫一般,还编出那样的谎来遮掩。” 明鸾撇了下嘴,说:“罢了,反正祸都惹了,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 送走了贺寿的人,杨尚宫也去花厅用膳歇息,只剩母女俩时长公主才拉着仍一头雾水的县主教训道:“那对佛牌上的观音是送子观音。” “太宗与文明皇后合卺时佩戴的祥瑞之物,代代相传,太后特地请出来,留给你和太子大婚之夜时讨一个吉利,祝祷能像太宗和文明皇后那样多子多福。” 素来有人择玉,玉选主的说法。 俞令光公然说自己没看上那对玉佛牌,简直是不祥之兆。 这一屋子的姑娘们不知深浅也就罢了,可杨尚宫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儿,她若是把话传回去,被贾家拿住话柄,故意扬起风言风语来,对俞令光可是灭顶之灾。 长公主一解释,俞令光也知事态严重,有了忧畏不安的神色。 她试图找补道:“那也不能说明什么,青鸾郡主还喜欢那对佛牌呢,难道她是玉的有缘人不成,她有当太子妃,当皇后的命数不成。” “你就庆幸今日说喜欢那对玉佛牌的人是青鸾郡主吧。” 长公主咬牙切齿地。 “若换成贾煜或是解节,有你受的。” “不要以为你是准太子妃就可以掉以轻心,只要一日不成婚,这变数就一日不消减。” 长公主又问丹砂道:“太子送了什么寿礼来?” 一大早,太子便打发了东宫的一个小内官来送寿礼,自己却没来,只说公务和课业繁忙不便抽身。 “太子送了支极好看的钗。” 丹砂忙打开锦盒奉了过去,里头躺了一支嵌了宝石的金钗。 美则美矣,跟往年没什么两样。 长公主看罢却叹了口气,心想‘两股钗视为合,单只钗视为离’。 虽说如今女子戴钗不忌讳单股或是两股,可终究是不吉利。 不知怎的,长公主心里总觉得这桩婚事里充斥着种种不祥的预兆。 第三百四十章 理家事 时入盛夏,有闲钱的人家都喜好在房内燃些香来驱驱暑闷的热气和蚊虫。 明鸾自从避痘挪进园子后便一直没挪出去,因她住的蒸岚榭与菡萏别馆挨的近,所以日日点卯般的往姨妈徐慕礼处去。 这日给太妃请安后又过了来,一进门就闻见一股甜丝丝的味道。 “炖了水果盅吧,我可有口福了。” 明鸾边嗅了两下鼻子边说。 “大热天谁在屋子里炖东西呀,是眉生刚燃了炉木犀香,满屋子甜丝丝的桂花味儿。” 慕礼起身牵她往罗汉床上坐。 明鸾见罗汉床上的插屏里换了新画,便问道:“这可是小舅妈画的?” “是啊,她动身去辽东前送我的。” 明鸾欣赏了几眼,说:“她送我几副兰草的,我瞧着没这个芙蓉好看。” 提起张惠通,徐慕礼叹了口气说:“我和你娘本想做一张八步床给她做嫁妆,奈何那东西也搬不走,只好折了银子叫她带着,到内边找工匠做一张。” “后来我一想,小夫妻俩用钱的地方多,她恐怕舍不得用钱去打床。” 九翎的女子若有一张八步床做嫁妆是极体面的事情,太后便送了俞令光和贾煜一人一张三进的。 正闲聊,香药局的人来送东西,明鸾坐在里头,不知来人是谁,只隔着卷帘听见两人在外屋说话。 “眉生姐姐,这是下个月用的香。” 菡萏别馆不使王府的份例,使的用的都是徐慕礼差遣人出去买。 但如今王府出入有限制,便只能使府里的东西了。 “苏合香只两块吗?” 眉生记得自己跟香药局的苓香多要了些,夏天驱三虫用它最好。 “这个月苏合香不好买,等下个月——” 不等银蝶说完,只见栖霞苑的大丫鬟远黛打帘出来,说:“郡主叫你进去问话。” 银蝶心虚,腿登时有点软,却也不敢违背,只灰溜溜地跟了进去。 俞明鸾方才坐在里头已经听见苏合香的事儿了,摇着扇子问她道:“苏合香到了夏天是不好买,可库房里有余剩,我已经吩咐苓香都拿出来使,怎么还不够用呢?” 眉生怕因自己生出事来,忙转圜说:“也不是什么大事,若没有下个月再送也不耽搁。” 徐慕礼倒一声也没吱,一副不打算大事化了的架势。 她虽是客人,不该斤斤计较,但明鸾是她亲外甥女儿,如今她当家,遇上份例出差错这种事儿,就该历练她如何解决,而不是帮着丫头打马虎眼。 “姐姐这话说得糊涂,就算是姨妈说算了,这事儿今天也不能糊弄过去。” 明鸾正色道:“叫苓香和邱娘子来问话。” 一时间氛围闲适的菡萏别馆里鸦雀无声,只有外头树上的蝉在没眼色地扯嗓子叫。 没一会儿苓香和邱惠灵前后脚来了,两人因赶路急得额上微汗,进门后恭谨地给上坐的二人作了个万福礼。 “我记得库里还余十几块苏合香,加上本月采买的,怎么送到菡萏别馆来时就剩两块了?” 苓香讪讪一笑,答道:“东府里程娘子多要去了些,说是给鹭姑娘带在路上用。” “所以你是先给鹭姑娘拿了香,剩余的再给各房派发?” 苓香当然知道这么做不符合府里的规矩。 按规矩,应该先给府里各房发够份例,剩余的都给鹭姑娘带走,若不这么做,非得提前请示郡主才行。 “奴婢寻思鹭姑娘是远客,便自作主张办了,请郡主责罚。” 苓香忙跪了下来请罪道。 “香药局掌事徇私违规,该如何处理?” 邱惠灵答道:“徇私当革除掌事一职。” “革了她的职后有谁适合接任这个位置?”俞明鸾再问道。 “香药局副职是蕙香,上半年考绩优秀被提拔的共有三人,附白、洇霞和濮阳家的,这四人都是合适的人选。” “让蕙香暂代香药局管事,待这件事我回了母亲,仔细考量四人后再做定夺。” 明鸾吩咐道:“你们都先退下吧。” 事情处理完,人都去了后,眉生奉茶劝道:“郡主何必严惩她呢,此事若不往徇私上说,只治她一个未经请示、擅作主张的罪过,倒也顶多罚两个月的银米罢了。” “姐姐不知,换做旁人也罢,这个苓香素来圆滑。” 因眉生曾做过徐慕欢的陪房丫鬟,故明鸾一直以姐姐相称,格外尊敬些。 “她以权谋己利不是一回两回,拿她开刀方能杀鸡儆猴呢。” “别人都瞧着苓香来做事,恐怕这新规坚持不了多久又完了,所以才要严惩她。” 眉生听罢,笑着夸赞道:“我的郡主,您真是聪慧过人,当家才多久呀,就把这些人什么样都摸透了,还使出一招擒贼先擒王呢。” “别人我还真不敢讲,但苓香过于擅结交才名声在外。” 明鸾叹了口气说:“她内个前任孙妈妈,因为十分霸道与她对比之大,当初人人都厌恶孙妈妈去结交她,她因此尝了甜头,做了掌事后也改不掉这个毛病。” “弄这些厚此薄彼、小恩小惠的勾当来,如今连亲戚也敢得罪了。” “也算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吧。” 其实细追究邱惠灵也不是没责任。 如今杜娘子身孕的月份大了,府里都由她撑着,她可能顾及着苓香的姐姐结香是徐王妃身边的人,便对苓香有所纵容。 或者担心明鸾暂管家事,没有徐王妃的魄力,年纪又小,恐不愿大动人事、干戈,故先憋着不说。 可不管哪一种,对于管家娘子来说都是失职。 可她毕竟没有大错处,明鸾也不想太苛待,算是得过且过吧。 …… 晚饭时,徐慕欢已经知道了香药局的事儿,要跟明鸾商议继任的人选。 “你提议附白?” 这倒是出乎徐慕欢的意料,附白做过明鸾的伴读,还以为她会让附白陪嫁去云南。 “附白是栖霞苑的人,又在母亲身边伺候过,能力不错,入府年头也久,能担得起这一职责。” “你怎么不让她陪嫁呢?” 徐慕欢反问道,“她与你说过不想去吗?” 明鸾摇了摇头,说:“她确实是个陪房的好人选,识字、识大体,与我又有主仆情份,人品也端正,可她心气太高了。” “父亲是不愿纳妾的,这才绝了附白做姨娘的野心,若当陪房未免太不安分。” “我若先将她配了人再陪房,岂不生出怨怼,那还能上下一心了么。” “念她跟我这些年,让她有个体面的位置,也是全了主仆之义了。” 附白跟着明鸾时间长,徐慕欢竟都不知道这些。 想她原是获罪被发卖了的官家小姐,算是姿容出挑,有些傲气和野心也很正常。 “既是如此,那就让她接管香药局吧。” 经此事,徐慕欢发现女儿没她和俞珩想象得或是期待中的那般‘无欲无求’。 毕竟,她若是想冷淡微生愈,选一个愿意当姨娘的陪房丫头是必要的。 看来明鸾对未来的婚姻还是有打算的,她也谋划过与那位素未谋面的微生公子如何恩爱地过完一生。 第三百四十一章 即景联句 这一日正逢八月十五,因俞珩领兵在外,且尚未有捷报传来,王府没有庆祝的心情,故只在太妃的清熹斋无戏也无酒地吃了顿饭就散了。 这边厢散了后,徐慕欢带着几个孩子往园子里的菡萏别馆去坐坐。 虽逢诸事云起之秋,有亲姊妹陪着也能聊以慰藉。 明鸾与肖纯在院子里置了香案要拜月娘,案上还搁了笔墨,一会儿要在鹅黄缎子上写心愿,然后焚了,向嫦娥仙子许愿。 因天没黑透,嫌月亮还不够亮,小姐妹俩则金童玉女似的坐在蒲团上,边聊悄悄话边等着天再黑些。 明澈和肖卓则弄了个鸡毛毽子在旁边踢着玩,一个不小心就将毽子踢到案上或是姐妹俩的身上去,少不了被明鸾追着一顿打。 因要看明鸾她俩拜月,慕欢和慕礼则打开了窗户,又怕秋夜凉,吩咐了奶母们将明螳和盼哥儿抱去内房玩。 徐慕礼正用小挖勺掏核桃瓤,看着小姐俩的侧脸,笑着问:“你看她俩像不像我们?” “以前我们当姑娘的时候,八月十五都会在家里设香案,拜月娘。” 慕欢一笑,说:“我还记得那年你才五岁,许愿要嫦娥仙子帮你盯着些未来的夫君,要他上进些,长大后金榜题名载来娶你。” 她合掌念了一句‘仙子慈悲’,又打趣道:“可见仙子真听进去你这五岁小童的话了。” “谁知道呢” 慕礼托腮望着天上的圆月,说:“也许身居寒宫的嫦娥仙子热衷于成全有缘之人吧。” 院子里正惬意地聊闲话,只见濮阳家的带着一个提灯的婢女缓缓地从暗处走来,手里还捧着个比手掌大一些的盒子。 她先朝着徐氏姊妹拜了拜,又给明鸾福了福身子,说:“太子殿下刚派了个小黄门来,给郡主送样东西。” “什么东西?人谢过了吗?” 因濮阳家的离明鸾近,她起身拿过盒子,又随口问道。 “谢过了,已让小厮留他吃了碗茶,给了跑腿的谢银。” “什么东西他可没说,奴婢们也不敢看。” 明鸾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耳坠,头端是一颗象牙白的珍珠,串着水滴形檀红色玉石,状如流星划过。 还附了一张字条,上书‘此物名曰流星飒沓,吾记元妹有骏马名踏星流,故将此物赠之’。 “殿下好端端地怎么大过节送东西来?”徐慕欢问女儿道。 “前些日子他不是过寿么,我送了一整套朱瑾的画给他,也许是还礼吧。” 慕欢知晓她惯有收藏的癖好,连字帖都要按序买齐了留着,怎么舍得将那整套的宝贝画都送给太子殿下。 “哟,你也舍得,那一套春夏秋冬的画不是你费了好大心思集齐的?” “本来我也舍不得” 明鸾一叹气。 “我听芳菲说,殿下怕旁人讨好他,有什么喜好都不敢表露,他听闻芳菲手里有一幅朱瑾的画,背地里与端王提起一次,说想看看,可惜这画芳菲送给了我。” “我想自己平素里爱什么就能无拘无束地得什么,太子却不能,不如将画送给殿下,也算成人之美。” 明鸾边说边将耳环戴上,还取出随身带的小圆镜子左右照了照。 明鸾又道:“本来我打算留两副的。” “可转念一想,我与殿下都对着两副残缺的画,岂不两边遗憾,倒不如成全一人。” 秋夜来得快,这会子天已如墨染,圆月高悬,漫天撒星。 小姐俩将写好的求神签焚化,跪在香案前拜了月,方才同两个弟弟一起回了房。 “我们即景联句吧,既是赏月,干坐着岂不无趣”,明鸾提议道。 慕礼正要看看这一阵子肖纯在王府家学里的长进呢,故附和道:“这主意好,不知怎么个联法。” “也别太难了,就用一先韵可好?” “至于惩罚嘛”,明鸾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思量,“这会子螃蟹正好,大家又都爱吃蟹,就罚一顿螃蟹宴。” 慕欢搂了盼哥儿在怀里,说:“那就让弟弟给咱们起一句吧。” “遥望天上月——” “似璧如镜圆,皎洁掩星辉”,慕欢说罢一指女儿。 “仙宫首婵娟,脉脉溢流光。” 肖纯接道:“寂寂笼寒烟,不比金乌骄。” “其韵何翩翩,谦立柳梢后。” “云遮羞怯颜,时缺时满盈”,慕欢接了这句后没有按序让明鸾说,而是指了肖纯,令她紧张地一激灵,却也接上了两句——如盆也如弦,涟涟美人目。 肖纯未敢指长辈,只用手肘碰了下明鸾,示意她接续。 “滢滢若秋泉”,明鸾笑着望向徐慕礼,道:“夜赏幽谷芳。” “天幕独翩跹,聆听金闺怨”,慕礼歪身坐过去,给明鸾使了个眼色,两人将肖纯夹在中间与她轮战。 肖纯知觉被她二人欺负,哭笑不得地对道:“静观游子眠。” 明鸾马上又抛出一句“闻儿夜哭啼” “——伴旅孤行船。” “身负相思意” “千里传情缘”,重压之下肖纯反倒文思更快。 “无字鸿雁书”,徐慕礼和明鸾仍你一句我一句得不肯下阵。 “——星河红叶笺” 肖纯终于是受不了了,望向看热闹的徐慕欢求救道:“姨妈救我,母亲和姐姐欺负我呢。” 慕欢维护肖纯道:“你们俩真是胡闹,专挑年幼的欺负” 慕礼掩嘴笑起来,联到此也该做个了结了,故一指慕欢说:“千古如一瞬”。 “岿真法自然。” 联句后口干舌燥的,斟了一圈茶歇了会子,明澈和肖卓那边也誊好了方才她们联的句。 慕礼数了数对明鸾说:“这次属纯儿的多,属你母亲的少。” 慕欢听罢,笑着点了点徐慕礼,与女儿说:“看你姨妈多聪明,看似欺负纯儿,实际上是让我落了个第来请这顿螃蟹宴。” 进了戌时,慕欢才从菡萏别馆出来回虫鸣居。 肖纯和明鸾未玩尽兴,今晚非要在一张床上睡,慕欢也只能答应她留在园子里住。 澈儿也困了,困得直揉眼睛,出了门也不肯走一步,奶娘勉强地背着他,没一会子他便伏在奶娘的背上睡着了。 可徐慕欢却毫无睡意,她十分思念俞珩,更忧心前方的战事。 她坐在虫鸣居抱厦里的贵妃榻上,仍望着那孤零零的月亮,心里暗暗地向月神祝祷,祝祷俞珩能得胜而归。 所谓——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第三百四十二章 拒谏饰非 中秋后一个月光景,是日,明鸾往菡萏别馆来给姨妈请安。 徐慕礼见随行的丫鬟婆子带了不少东西来,边往里让外甥女,边打趣着说:“元儿这可是将提前备好的嫁妆都拿来让姨妈过过目?” “姨妈惯会取笑人。” 明鸾叫捧衣的丫鬟上前来,说:“眼看要下雪了,昨晚母亲叮嘱我别忘给弟弟妹妹们提前送御寒的冬衣来。” “如今府里进出不便,想让裁缝做两件新的是不能了,这几件袄还是内侍省的司衣监做的,从未上过身,全新的,正好给纯儿妹妹穿。” “这几床被是家里手巧的丫头们赶做的,我瞧着手艺还行。” 徐慕礼是个节俭的人,对这些东西不太上心,有便好,向来不挑新旧,“衣裳你自己留着穿吧,纯儿还有几件呢。” 明鸾笑着答:“纯儿妹妹正长个儿,怎能没有新衣服呢,我记得妹妹爱穿蓝,特地找出来的。” 徐慕礼欣慰地摩挲了把明鸾的背,“好孩子,难为你还记得她爱什么。” 明鸾见小笸箩里放着一个快绣完的肚兜,大小一看便是小孩子的,夸赞道:“这针线活儿真不错。” “眉生绣的,她跟月蔷要好,约莫着她也快生产了,赶了好几日呢。” 徐慕礼略略叹了口气,“可惜咱们都出不去,也不知她具体什么个情况。” “姨妈也想三姨夫了吧?连我都想他了呢。” 明鸾将肚兜叠好放回笸箩里,笑着说:“他给我做的竹书签我还留着呢。” 可不是十分想念么,一晃肖彦松也离家一年了,之前还能收到一两封家书,如今打起仗来,书信也不许通了。 “姨夫今冬能回来吗?” 听明鸾问起,徐慕礼摇了下头,神色不无黯然地说:“进了八月就是播种冬麦最好的节气,他肯定要在江南地区游巡,怎么可能回来。” “这一茬茬的庄稼一年年地种,真不知何时是归期。” 俞珩那边还有个准头,仗打完就班师还朝,可肖彦松这边却真真是‘君问归期未有期’了。 明鸾怕她因伤心而伤身,忙挨过去劝道:“姨妈也别太忧思,过阵子能通书信了,在信里问问姨夫就是了。” 给肖纯送完冬衣又坐了一会子,明鸾便起身要出园子去。 徐慕礼自然要留她用晚饭的。 明鸾却推辞道:“我也想留在姨妈这儿吃饭呢,但一早太妃差了姑姑来,吩咐我晚饭去清熹斋伺候,就得改日叨扰了。” 既是太妃叫孙女过去吃饭,徐慕礼便不多留了,拉着她的手直送到门口。 “上次你说眉生煲的排骨冬瓜汤好喝,本想留你,让她再做来,既是这样,就让她煲好了送到栖霞苑去,你睡前喝些暖暖胃也好。” 明鸾离了菡萏别馆,从虫鸣居附近的小仪门出了园子,刚绕过画屏便被一个候在那儿的人拦住了去路。 “苓香?你藏在这做什么?吓了郡主一跳。” 远黛见她垂头跪着,俯身要将她扶起来。 苓香抹着泪不肯起来,边哭边说:“郡主,您让我留在香药局吧,我不想走。” 几个月前,因徇私一事苓香被免了职,未做新安排前她一直留在香药局,如今府里给她派了新去处,就不能再多留了。 可这新去处是园子里蒸岚榭,做司洒扫的女使,苓香心里不愿意,故特地来堵明鸾,想向她求情。 她在香药局经营数年,上上下下都对她印象不错。 一旦离开香药局,心血白费了是一回事,新地方哪能有旧地方如鱼得水呢。 “你在府里也不是一两日了,也是个老人儿了,不知派遣差事也是按规矩的?” 远黛略带埋怨得提醒她,又附身将人搀了起来。 边给她拭泪边劝道:“你在这里候着郡主讨人情,我劝你倒不如回去用心做事,这才是最有益处的。” 远黛比苓香还晚进府两年,苓香在香药局做‘二当家’时远黛还是徐王妃手里的二等女使。 可凭着说话、做事谨慎小心,忠心不二,如今郡主身边除了她再没更出挑的人了,甚至连进宫也带着她。 苓香是个取巧取惯了的人,好不容易登高一步,再跌下来岂能甘心。 她更是不愿往园子里,那等清水衙门去当闲差。 “郡主,我愿意在香药局做个调香女使,粗活累活都行,就是别让我进园子。” 苓香听不进远黛的话,仍与明鸾央求着要留下。 明鸾不想站在冷风与她纠缠,故明白了当地说道:“免了你的职另安排去处是附和规矩的。” “你在这里求我,是想让我为你坏了规矩吗?” 苓香突然哑口。 她其实是抱有侥幸的,因结香在徐王妃身边伺候的原因,她与栖霞苑多有走动,觉得处得不错,或许鸾郡主能看在以往的情份上留她在香药局。 “我今日不理会你的求情不是不肯网开一面,而是你几次三番犯错,迷途不知返。” “之前你为了一己之私拿好处买通小芽儿,引我去惩罚孙妈妈,这我没追究,毕竟孙妈妈有错在先,也该她受处罚。” “可小芽儿因此事被我撵出去时你怎么没替她求情呢?甚至都没帮帮她。” 明鸾这一质问,让苓香不止哑了口,还红了脸。 她本以为此事没人知道,只私底下给了小芽儿些好处。 看小芽儿年纪小,哄着说过阵子风波平息了,再想办法让她进香药局,在自己手底下当差,过好日子。 可苓香怎会让一个拿捏自己把柄的人再进府呢,故几个月了还是不提不念的。 后来她听说好像是远黛作保,让小芽儿去园子里的什么地方当差去了,苓香便更不提不念,还暗自庆幸地松了口气。 今日看来,恐怕是郡主过后心软了,让远黛去帮得小芽儿。 “从这两件事来看,你为了自己谁都肯算计,我又如何信你?” “这倒也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你连主家也敢算计,若你当日挪用栖霞苑的香也罢,可你却侥幸姨妈客居,缺什么短什么必不好意思张口为由,故意短菡萏别馆的东西卖自己的人情。” “苍天开了眼,偏被我撞见。” 明鸾重话也说尽了,只淡淡地撂下一句,“你去吧,进园子后好好当差。” 第三百四十三章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一) 王府内虽行动暂且受限,但日子过得平静,这里不多述,徐家的另两个姊妹倒有许多故事要讲。 也是中秋过后一个月光景,徐慕和收到从明州来的家书。 本以为是佟夫人写来报平安的,拆开后发现是两封,另一封慕宜特写给她报喜的。 算算年纪,徐慕宜过了今年也整二十五了,虽值花信,桃夭李艳之年,可毕竟过了初婚嫁娶的年纪。 佟夫人信里但凡提起她,便说她这些年颇有看破红尘的意思,一点儿也不思嫁娶,还真去女学里谋了个差事做。 佟夫人虽觉得不大成样子,也知晓邻居街坊难免背地里说闲话,但毕竟是小闺女,她又是个极宠爱孩子的人,便装聋作哑,不去干涉她。 久而久之,几个长姐便也跟佟夫人一样的心思,再不想她嫁人的事儿。 突然得知她‘动了凡心’,徐慕和自然要讶异的,随即是好奇,忽又生出几分怕来。 怕她涉世不深,是个木头脑袋,被什么花言巧语的登徒子骗了可不好。 失财失色都是小事儿,若伤了心一蹶不振,倒不如做个‘不动凡念’的石头好。 徐慕和正捧信思忖时,月棠便携了一沓子拜帖掀帘子进来。 “姐姐,这些是近几日您不在时,来家里下的拜帖。” 徐慕和忙敛了心思,将两封信随意折了折掖在枕头下,她打算等晚上李继嗣回来,与她说说慕宜的事儿。 接过月棠手里的帖子,她翻看了几眼,都不是熟识或重要的人。 无非就是来路过此处做生意,闻名拜访的,有想见她,也有想见李继嗣的。 故将想见李继嗣的那几张捡出来一并掖在枕头下,另几张复又交给月棠,吩咐道:“让程掌柜代我会一会吧。” “姐姐,名帖和书信还是一并锁起来吧。” 月棠略犹豫了一下说道。 在枕头下掖东西是徐慕和的习惯,这几年事儿多、繁杂,她记性愈发不好,想着什么要与李继嗣商量,可能转头就忘了。 搁在枕头下,睡前摸出来,就能记得与他提一嘴。 反正这内房也没什么外人能进来,进来的人也少有知道她这习惯的,谁会好端端地往人家枕头被褥地下摸呢。 “你对我说话可从来不支支吾吾的。” 月棠只一瞬的犹豫便被徐慕和捕捉了去,笑着反问她。 月棠没答,反像做贼似的,掀帘子往外看了两眼,朝外头一个小丫头子招手,召唤她过来。 “你在大门口坐着顽儿,别离开,不管谁来都往里召唤一声儿,娘子要试新衣裳,明白了么?” 那丫头也就七八岁,正抱着个比她头还大两圈儿的枯萎得不成样子的向日葵,应下后坐在门口的小杌子上,膝头搁了篾条笸箩,继续专心剥籽儿。 见月棠如此小心,徐慕和也谨慎起来,拉着她往床里坐。 “姐姐,昨天您名章忘了带,叫我回来取,进内房后我发现艳雪姐姐居然在呢。” “我记得小福子早上把床铺好来着,可我进来时她非嘟嘟囔囔地抱怨说小福子连枕头被褥都摆不正,得亏她往里扫一眼才看见。” 徐慕和听罢觉得确实可疑。 艳雪是李家的大丫鬟,即使贴身伺候李继嗣时也从不管铺床洒扫之类的事儿。 按她的性格,若真抓着小福子干不好活儿,肯定要揪着进来骂一顿,看着小福子重新铺好。 而且自打李继嗣断了她当姨娘的路之后,艳雪赌气好几个月,别说内房,连跟前儿也不来伺候了。 徐慕和本以为她是彻底死了心,如她所说,过年后,天气好些,就赶路回老家去。 谁想最近又起来了。 不是找台阶来房里殷勤伺候,就是闲不住地找借口往外头跑。 跟从前围着李继嗣转,拿自己当半个主子时还不一样,跟谁都客客气气,有说有聊的。 月棠又说:“我突然想起来姐姐总爱把东西往枕头底下掖,她会不会是在那摸什么要紧的呢?” “要我看,防人之心不可无,日后还是将能锁的都锁起来吧。” “这屋里金的银的她拿去姐姐倒也不在乎,可若是什么书信、印鉴、凭证文书拿了去,谁知她要干什么。” 还有一件事儿月棠也觉得奇怪。 “七八天前吧,她忽地戴了对翡翠镯子,这么长一截水头”,月棠伸手比划说。 “我肯定从前没见她戴过,不然这么好的东西,我肯定是过目不忘的。” 月棠抚着心口道:“我问她哪来的?怎不见之前戴呢。” “她藏藏掖掖地,说是在苏州老家时老太太赏她的,因为太贵重就没舍得戴。” 月棠怎么回味这几句话都觉得不对劲儿。 “老太太就算当初有心封她姨娘,也未必给这么好的翡翠。” “而且她刚来家里时,巴高望上时不戴,这会子不当姨娘了,反倒拿出来戴上了,讲不通呀。” 毕竟艳雪和翠荷刚来家里时的心气儿可是把自己当准姨娘的。 若真有老太太给的‘尚方宝剑’,怎会不拿出来显示显示身份,给正室娘子施压呢。 “姐姐,她毕竟因为姨娘的事儿对你介怀。” 月棠思量再三,还是说了句艳雪的坏话。 虽然她知道一同当差,最忌讳的就是说同僚坏话,还容易惹得主家厌恶人品。 可徐慕和对她恩重如山,于她有益处的话月棠不得不说。 有些话不说出来就隔着一层窗户纸,比如‘艳雪不是一条心’,徐慕和再宽宏也是有亲有疏。 况且她在这商场里混这么多年,靠得还真就是个谨慎小心,故不仅没有觉得月棠杯弓蛇影,反而立刻警觉起来。 “一会儿咱俩把文书信件等紧要的东西都搁在钱库里锁好,挑几样不重要的书信搁在枕头底下。” “明日起你就佯装出去,再从后门悄悄地回来,暗中窥着这屋子,看她如何行事。” 月棠问道:“姐姐何不将她快快送走,以绝后患。” 徐慕和眼芒中忽露三分狡猾,说:“那咱们就再别想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如今她稍露出一点子狐狸尾巴,咱们就放好套子等她钻。” “所谓管窥一斑而不能知全豹。” 里头正说话,就听外头小丫头笑着与谁说话,朝里报信儿说:“艳雪姐姐来了。” 俩人儿忙迎了出去,见她抱着一盆开得极好的白海棠,摇摇扭扭地进来。 “娘子和月棠姑娘在呢呀。” 她讪讪一笑。 “我做的那件新衣裳好了,月棠正好也没事儿,让她陪我换上试试。” “哪来的花儿呀?” 艳雪笑着把花儿给了月棠,立在下首答:“我刚从外头回来,门口碰见一个小厮,说是少爷买的白海棠,叫送家来,我怕那些丫头、嬷嬷们裤子、鞋子脏,污糟了擦干净的地,就接了特地送过来。” “既是这么着,我就先退下了。” 徐慕和见她作了揖要走,故意不设防地在艳雪背后唤了声月棠,说:“别忘把章子和我刚拆的那两封信搁进大柜里去。” 慕和余光瞥见艳雪的脚步似乎一滞,随即又如常地出去了。 徐慕和倚在椅子里,望着门口仍剥葵花籽的小丫头心想“不管这丫头图谋什么,真相都会像葵花籽一样,层层剥开,早晚现形。” …… 晚上李继嗣回来,洗脚时摆弄那几张名帖就着烛台看了看。 见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便撂在桌上,寻思明日派个手底下的掌柜见见就罢。 “晚饭时你说要跟我讲什么事儿来着?”李继嗣问道。 “跟四妹妹有关,我本来想在吃饭时说,但因为是成亲的事,怕喜儿听见多心,那孩子心事重,议亲又不顺,就咽了回去。” 李继嗣也没料到徐慕宜突然改了性儿,以为是官府又刁难她到年纪不行嫁娶,上家来增缴罚银呢。 故宽慰徐慕和说:“几个钱的事儿,既然四妹妹下定主意,咱们认罚就是。” “若怕惊扰岳母大人,就让崔先生辛苦去趟明州,先预付个十载二十载的,免得总登门去要,里头外头看着都不好。” 听他说得坦然,徐慕和倒笑了,调侃道:“你这做姐夫的倒比我这做姐姐的还会惯她。” “我这做姐夫的肯定插手不了小姨子的婚事,还不是顺着你这做长姐的心情办事。” 李继嗣一进被窝就越界地将烫得暖烘烘的脚伸到慕和的被子里去搅和。 “你拿脚趾头夹我干嘛” 慕和被他夹疼了,将手里的信拍到李继嗣怀里,嗔怪一句。 “你看看吧,你这小姨子倒也体谅你,生怕你破财。” 李继嗣不爱看文绉绉的书信,翻身边往慕和被窝里摸边说:“大晚上看了眼睛疼,你给我讲讲就是。” “四妹信上说她要嫁人了。” “啊?” 李继嗣怔了半晌,懵头懵脑地来了句,“——为了省那几个钱?” “你浑说什么呢!” 慕和被他气乐了。 “谁知道怎么回事呢,字儿咕咕唧唧写了几篇子,就是不讲怎么就想通成亲了,只说新郎姓谈名茂,字子为,是个落了地的穷举子,家里长辈早就没了,亲友也没几个,与她年纪相仿,如今在粮道上做个什么小吏。” “算是有个正经营生,还与文嗣早年有些交情。” 李继嗣听罢连着哦了两声。 “那什么时候成亲?岳母年事已高,不如你回去帮衬帮衬。” “她说不打算大办,只请些个媒婆、族老来证,去官府登个记就完,反正婚后也是住在家里。” 徐慕和思忖着说:“早些年四妹妹惦记着母亲不愿意离家,想招个入赘的男子,二妹也给踅摸了一圈儿,没有可心的人物。” “虽信上没明说,可我觉得这个谈子为应该是同意入赘的,反正他也没个老子娘在世了,人又穷。” 一个粮道的小吏,每月能得几个钱的俸禄。 “我只是怕慕宜被骗,这年头因招郎入室惹祸的,也大有人在。” “万一是个觊觎美色钱财的贼人,惯会花言巧语,过上几年日子便跑了,或者大发兽性,虐待岳母妻小的也不是没有,那可怎么得了呢。” 徐慕和的担心不无道理。 江湖上靠吃软饭的小白脸骗子也不少,看中的往往都是这种家中有些资财,寡母弱女的门户。 “我想你朋友广些,替我打听打听这个谈子为的底细。” “一来二妹夫在外出兵,三妹夫奉旨外出,他俩虽是官场中人,却都暂时指望不上,二来此人虽与徐文嗣有交情,可老五毕竟年岁太小,看人不牢靠,他又去了辽东,书信一来一往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李继嗣连连点头,问道:“不知他在哪一处粮道做小吏?” “信上说是京兆府。” 他立刻应下说:“我认得几个在京做买卖的粮商,他们是惯混衙门的人,别说一个小吏,连门子都底儿清的很。” 慕和听罢,这才略略安心些。 心里念了好几遍‘神佛保佑’,祈求即将与慕宜婚嫁的男人是个良人。 第三百四十四章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二) 又过了三五日,徐慕和托得两件事儿中,谈子为的底细尚未有音讯,倒是月棠那边先得了些眉目。 “姐姐,艳——” 月棠刚说出半个字儿,慕和便摇头给她使眼色,意思不叫她提起艳雪的名字。 纸包不住火,水能渗过土,保不齐被谁偶然听见。 若不提名字,即使听见她二人的话,也不知说得是谁,更不知给谁通风报信去。 月棠会意,与徐娘子耳语道:“这几日我佯装出门,复又折返回来,暗中瞄着正屋,果然见她偷来两三次。” “第一回借口查小福子活儿干得好不好,翻了一通儿枕头被卧,没能得什么就走了。” “第二回趁着看门的小丫头打瞌睡溜进屋子里翻柜子,没锁的那几个柜子里头没什么要紧的,又走了。” “第三回是有备而来,不知从哪里得了一个厉害关窍,能开这屋里所有的锁,不出您所料,得了好几封您拿来作钓饵的书信,藏在怀里去了。” 徐氏反问道:“那你见她出去会什么人了没?” 月棠摇了下头,皱着眉头说:“也是奇怪,没见她会什么人,说出去买东西,还真只买了东西就回来了。” “买的什么?在哪家商号?” 月棠答:“附近叫江南春的胭脂铺子,我也总去买东西。” 徐慕和把江南春几个字在口中默念了几遍,忽地记起这家铺子的背景来。 江南春原是曹大侑娘子翁氏嫁妆里的一间小铺面,全名叫翁记江南春,现任掌柜马斗金的老婆是翁氏的陪房。 那铺子不大,东西也不贵,生意不坏,但也好不了哪去。 这样规模的铺面城里没有几十家也有十几家。 若不是有些个中曲折,徐慕和也不会单单记得这家小铺面的底细。 当初翁老东家病逝,城里打了一桩大官司,为争翁和仁身后留下的财产和地产。 翁和仁身下无子,族中觉得应该收回遗产,不能送给旁姓外婿,然翁氏手里有遗嘱,是翁老爷生前写的,要把财产、地产都留给自己的独苗爱女。 这官司热火朝天地打了一年有余,弄得人尽皆知,从县衙闹到府衙。 翁氏甚至已做好上京告状的准备。 最后府台大人判决翁家的宅子和一部分地产是祖产,需收归宗族。 买卖、店铺是翁和仁经商所得,另一部分地产是后来购置的,应按翁和仁个人意愿留给翁氏。 因这场官司,翁氏与娘家亲戚闹得很不愉快。 她后来又担心亲戚们记恨,因此冷落翁和仁在宗祠里的灵牌,祖坟里的坟茔,便想踅摸一个可靠的人,专司翁和仁的供奉,正好就选中了马斗金。 一来马斗金的老婆是她的陪房妈妈,对翁氏效忠自不必说,二来马斗金在祠堂里是个小管事,事事方便。 为了谢马家,翁氏便把江南春暗中给了他家,甚至名字也没改,只将招牌上的翁记二字抹了去。 徐慕和心里暗忖着‘如果艳雪是受翁氏指使来盗取什么,这倒也说得通’。 毕竟上次潘娘子来退喜姐儿的亲,八成就是翁氏唆使的。 一计不成再来一计。 艳雪不识字,把那几封作‘钓饵’的寻常书信当宝贝拿走了,那她要盗的文书到底是什么呢? 徐慕和想破头也想不通。 那些个房契、地契的交接手续十分复杂,没有官府的公证,少一个公证人都做不得数,拿去了也是废纸。 曹家虽元气大伤,倒也不至于堕落到,靠偷看和兴源商号的往来书信撬取商业机密。 既然想不通,那就沉住气,观敌下一步棋。 徐慕和打定主意后,吩咐月棠说:“如今她在明,我们在暗,暂时猜不准她算计什么,就静观其变吧。” …… 白日里徐慕和刚得了月棠的情报,晚上就有一位稀客登门。 此客稀罕到徐、李二人无不意外。 徐慕和下意识以为是赵明廷的内个孩子出什么事了,赵梦如求救无门只得半夜求到她这儿来。 毕竟是前夫的孩子,李继嗣恐吃醋,不乐意。 反正他已经躺下了,便说自己去会一会,看看什么事儿,打发了就回来。 但李继嗣不放心她孤身去会赵梦如,他觉得赵梦如那女人面相就不是个省油的灯,非穿上衣服要跟着去。 夫妇俩一进客厅就见赵梦如戴着风帽,披着斗篷,打扮得像个夜行者般。 “啊,你怎么来了?” “快,我有关你安危的大事儿要说,找个能说话的地方。” 慕和虽茫然,但还是点了点头,带着赵梦如往后院内房去。 “你夫妇俩得罪什么人了,有人要做局治你们俩呢!” 赵梦如又急又怕,说罢咬着干涩的唇来回打量他夫妇俩,只见一个面色更懵,一个则是面色凝重。 “谁?治我俩什么罪?” 李继嗣心急地反问道。 “我也不知道背后这个人谁是。” “就昨天晚上,赵家族里有两个亲戚,一个叫赵忠勤,一个叫赵宾的来找我,说他们已查证,当初赵家有不少东西在和离时被娘子给偷走了,现在预备打官司,状子已经找文书先生在写了。” “我早年在赵家长房做过妾,让我到时候上堂作证,许了我一堆好处。” 徐慕和当年在赵家是长房嫡长媳,虽然嫁过去的日子不长,可大小年节、祭祀都少不了她,怎么记不得有这两个人。 “这两个姓赵的什么来头,我怎么全然不记得?” 赵梦如是赵家人,亲戚里道自然比徐慕和知道得多。 她冷哼一声,说:“赵家人是真死绝了,连他们俩都敢说自己姓赵,能代表赵家宗族了。” “那老的赵忠勤还算是个亲戚,从范的内个‘忠’字来讲,算是赵明廷的堂叔公,但也不知是哪一房的小老婆生的儿子的小老婆的孩子。” 她嘴快,再带点地方口音,饶是李继嗣这么精灵的人,听起来也如绕口令般。 “听不太懂吧?” 她讽意十足地调唇一笑。 “听不懂就对了,说明是个八竿子才能打得着的亲戚。” “至于内个赵宾,八竿子都打不着,名字都不是按族谱家谱取的,是哪个有脸面的同姓仆从家的孩子都有可能。” 徐慕和心想,这两个人想必是听说她发迹了,又穷地没活路,想通过赵梦如传话,讹几个钱花花,也不是没可能。 可赵梦如接下来的话却让徐慕和心头一紧。 “他俩不光要讹钱,还问我记不记得你和赵明廷是什么时候和离的?” 赵梦如绷着脸说:“我好奇他二人为何打听此事,所以就将大致日子对他二人说了。” “谁想,他二人却非说我记得内个日子是错的,说当初我早被休出门去,不知内情。” “还说你当初只是负气回娘家,尚未和离,不然赵家那时还未败落,怎么可能把孩子给你抚养,后来你回徽州来,就是为了办和离,可赵明廷死在外头了,你便不再提起。” 赵梦如拍着胸口说:“我是不可能记错的,我虽然被撵了出去,可赵明廷来找我就没断过,什么事儿我不知道。” “你俩和离的当天晚上,他就来我这喝了一顿大酒,提起你要挟他,非得带走两个姐儿的事儿,我记得清清楚楚。” 赵梦如也是个精滑的人,说:“不过我未与他们硬争。” “只顺着他们的话附和,只说我自己被休后的事情都记不太清了,他俩便心满意足地走了,还不忘说了好几句‘少不了我的好处’。” 李继嗣听不懂这话里话外的厉害,因他是个男人。 徐慕和听罢一瞬就懂了,这俩人不止要讹钱,还要坏她名节。 如果当初自己只是赌气回娘家,没跟赵明廷和离,那她与李继嗣之后的诸般往来就是有婚内私通之嫌。 一对清清白白的夫妻,倒被污蔑成奸夫淫妇了。 其心可恶!其心险恶! “你和赵明廷和离的文书可还保存完好?” 赵梦如关切地问道,又说:“当初赵明廷死了,要债的来家又是搬又是抢,奴仆们还小偷小摸,内个贼杀的姨娘走时还偷了不少东西去,赵明廷的内份和离书早就不见踪影了。” 赵梦如想不通地嘀咕着“就算赵家的那份丢了,你的还在,他俩怎么敢去这么诬告呢。” “上堂一对质不就水落石出了,真是两个傻子。” 徐慕和醍醐灌顶般地明白艳雪三番五次来内房盗取什么了,就是和离书。 内两个姓赵的迟迟没递状子,就是在等艳雪成事。 他俩还特地去试探赵梦如,看她知不知晓内情。 “和娘别怕” 李继嗣见徐慕和忽地脸色煞白,抚着徐慕和的背安慰道。 慕和未将艳雪的事儿告诉给李继嗣,故他还不知这其中的利害。 徐慕和如今不敢信任何人。 她既不接赵梦如问和离书是否保存完好的茬,也没提有家贼可能要盗和离书的事儿。 只忍住眼泪,拉着她的手说:“谢谢你,深夜来给我报信儿。” “你也太客气了” 赵梦如笑道:“我不过是得了你的恩德,回报罢了。” “你能不计前嫌地把赵家的房子买回来给我一条出路,就比那些四处攀亲讹钱的人强百倍,我拉扯着孩子沦落街头时也没见他们认我是个亲戚。” “如今我也算不愁吃喝了,讹那几个钱,还怕现世报呢。” 第三百四十五章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三) 夫妻俩送走赵梦如后掩了门。 不等李继嗣说话,徐慕和却先他一步把近几日艳雪进内房偷盗的事儿一五一十的都讲了。 李继嗣听罢有些埋怨徐慕和瞒他这些。 “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能瞒着我呢?” “我是没想到这丫头竟卷进这么大的事儿里去”。 慕和也冤枉。 “谁也没开天眼,未卜先知,我以为她就是小女孩儿心性,心觉得委屈了,背地里阴我报仇。” “本想抓着实打实的把柄了再叫你来一起处置,免得我跟个不能容人的醋汁子拧出来的老婆似的。” 这会子徐慕和是半点算计也没了,脑子里又空又乱。 俩人坐在帐子里,她凭几托腮,愣愣地看着蜡烛盘上的星点火苗发呆。 她知道李继嗣是个脑子灵,又一贯精滑的人,比自己有城府得多,便依赖地问了句,“你说现下怎么办才好?” “先把孩子送走” 李继嗣又讲道:“这事儿小不了了,把孩子送到明州姥姥家去,你我也就没什么顾忌了。” “你那两个妹子一个是王妃,一个是官夫人,一般人不敢登门去得罪岳母大人,比送苏州老家强。” 万事先想退路,李继嗣一贯的作风。 徐慕和同意地点了点头,说:“月蔷生产,崔先生回京尚未回来,就让陈品和月蓉一家子带他们回明州去,他们几个都是稳妥的。” “月棠和周凡得留下来支应,如今我身边就数他俩最可靠了。” 李继嗣又嘱咐道:“也别让岳母担忧,你只跟喜儿说四姨新婚,咱俩回不去,让他们代为庆贺,再则姥娘没见过宝哥儿,如今长大了些,抱回去看看。” 慕和应道:“放心吧,喜姐儿那我来安抚。” 徐慕和心里翻来覆去地合计潘娘子退亲,翁氏拜码头两件事儿,近日又有艳雪盗书,赵家讹诈,看似冲着他俩来的,实则另有目的。 “我觉得最近的事儿都不是冲你我来的。” “可如今王爷和肖大人都不在京,我们两个明知有算计却又参破不得。” “即使写了书信,找了牢靠的人去送,也到不了二妹、三妹手中,老五又去了辽东,可除了他们谁又能为别人的事儿尽心尽力呢。” 慕和心中觖望,觉得他二人像两枚盘上被围剿的棋子,岌岌可危却又自救不得。 这句话倒提醒了李继嗣,他忽地想起吴不知和江曳来。 当初他俩伴驾太子去两江地区查案子,因自己与俞珩是连襟,故与他俩有过不少往来,帮了不少忙。 “这二人对两位妹夫倒是无害,可能愿意卷入这事儿么?” 徐慕和有所顾虑地问。 李继嗣劝道:“你方才也说不是冲着我俩来的。” “咱俩成婚这些年,哥儿都两三岁了,怎么才想起要搞我俩一个通奸的罪过。” “你想想,翁氏的投名状都递到长宁府门前了,她是为了区区商会会长的位置么。” “户籍的事儿她先一步知道,挑唆潘娘子来逼你就范,那会子她怎么不设计诬陷我俩私通?证明还没到撕破脸皮的份上,不过背地里阴一阴,解解气。” “如今指不定有什么破釜沉舟的大事,譬如曹家名下承揽的那些个铜矿、茶山,那才是他家的根本。” 李家当年背靠解氏,能承揽织江南造局的买卖,故李继嗣懂得这里头的道道。 曹家受卓氏、贾氏驱使卖命,就如肉铺里案前操刀的伙计,看似守着一案子的肉,不过是个看摊子的。 可光是铜矿、茶山这两宗切来割去的肥肉,姓曹的伙计两手就沾满了油。 如今来了人,不叫摆这肉摊了,背后的老板没出来,先叫伙计暗着使一使绊子。 既是暗地里,那就从身边人下手。 王妃、郡主他们是不敢轻易动的,他两夫妻这抛头露面做买卖的,每日跟钱跟人打交道,倒处处有下绊子的落脚地。 也许先头那投名状都是假的,想他们既是连襟,那就连在一起,一同拖下水。 毕竟都不干净了才好办事。 可徐慕和想都没想就拒了翁氏,他们就恼了,想搞出让他俩身败名裂的大丑事来。 李继嗣剪烛研磨,伺候徐慕和落笔成信。 二人用词十分谨慎,每一句都斟酌再三,直到鸡啼报晓方才完成,再用蜡戳封好。 “若是崔先生在就好了” 徐慕和感慨了一句,“倒不是不放心周凡的人品,是想着崔先生武艺高强,更保靠些。”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慕和心想他说得也有道理,古来谋事不乏百密无一疏者,然天数不定,万事难成。 徐慕和夫妇给京中吏部的吴大人寄了密信后且需等上几日,期间除了焦灼等候外,还要给秘密出发前往明州的一行人打点行装,不再赘述。 倒是京中有了更新鲜的事儿。 是日,过了午时,本该散朝回家的程仁虎还是不见人影。 裴翠云见识短,只一门儿担忧程仁虎这老东西又犯旧毛病,恐怕到那些个乐坊酒肆中找小娘子取乐去了。 故叫丫鬟喊来小厮,刚要吩咐,人就回来了。 “你这是被谁打劫了?” 只见老程手里的笏板也折了,帽翅、腰带也拽歪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裴翠云忙迎上去,叫丫鬟和小厮扶进去坐着。 她仔细一端详,不仅如此,老程头发也散了几缕,腮下蓄起来的胡子都薅秃了。 “是哪个混账犊子,敢光天白日袭击朝廷命官,太没王法了!” 老程摆了摆手,说:“别提了,今日朝上打起来了。” 裴翠云眉头皱地更深,袖管中反复叉着两手,一点儿也不信地看着程仁虎。 “朝堂上还能打架?谁这么厉害,能把你一个武将给掏成这样?” 程仁虎武艺虽不如俞珩、李翀高强,可有两膀子力气,当年在战场上几个人飞扑过来都按不住他。 就凭那些个肩手不能挑提,其中一大半走起路都颤颤巍巍的进士老爷们? 程仁虎喝下两盏茶,说:“都吵了好几日了,今日终于打起来了。” “散朝后陛下一走,他们就动起手来,这帮人是真不斯文啊,那礼部侍郎跟吏部侍郎抱着摔将在地,滚成一团,简直如两小儿斗殴。” 不知为何,从程仁虎嘴里听到‘不斯文’三个字,裴翠云掩着嘴直想笑。 “论打架你们这些武将出身的好歹占些优势,瞧你被人掏成这副鬼样子。” 老程边摆手边摇头,说:“我们潜邸出来的几个没打,打起来的是台谏院和户部尚书为首的两拨人,我们还帮着拉架,你看我这些胡子都是卓威薅掉的。” “计相是真胖真虚啊”,程仁虎边说边学。 “她也不知道被谁照肚子来了一杵子,往后一仰就要倒,直接仰我怀里了。” “好家伙,他两只手四下抓挠,挣扎要起来,谁想抓了我两腮的胡子了,这给我疼的。” “我这一疼,妈呀地叫唤,光护着胡子了,手里的笏板跌落在地,一下就摔折了。” 程仁虎又叹气又心疼,“你说说倒不倒霉吧。” “因为什么啊?” 裴翠云还是不懂,都位居尚书了,居然还像田间争地头一般。 “——我给你讲你也不懂。” 程仁虎瞅着她卡了几秒,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裴翠云才不吃他这套,反讽道:“你少来,别是你也不懂,说不明白吧。” 程仁虎也不怕她大嘴巴,朝上打架这事儿恐怕早就传遍京中了。 故讲道:“礼部的宋大人和台谏院联名上了折子,请陛下收回盐、铁、茶、酒的经营,收归国有,户部、吏部都说这是与民争利,容易降低税收之类的一堆理由。” “你说这地头大不大?” 看见程仁虎那乌溜溜的掩在须眉茂盛间的眼睛朝自己挑了两下,裴翠云深深点了下头。 这地头真大,怪不得打得头破血流。 裴翠云只觉心里通通地跳,不免嘱咐程仁虎说:“你也别大意了,如今朝中革新的事情多。” “前阵子街头巷尾议论户籍的事儿,这阵子又这样,偏偏西边的仗还没打完呢。” 她边嘟囔着乱死了,边叫丫鬟去请郎中来,记挂着给程仁虎看看腿脚。 “告诉小厮去千盏楼买个脆皮肘子来,切一盘子给我补补。” 程仁虎苦出身,市面上猪肉比羊肉便宜得多,未发达时他只买得起猪,如今发达了口味也没改,最爱的还是烤得酥酥的猪肘子。 “知道了” 裴翠云此时心里有事儿,敷衍地答应一声。 她合计着王府如今进不去,没办法跟徐慕欢讲朝中打架的事儿,不如去找王桂英。 “要火候老一点的。” 程仁虎又喊了一句。 裴翠云嫌他啰嗦,回头顶他道:“千盏楼的肘子十只有九只被你买来,一见程家的人去就知道是买肘子的,还用你叮嘱,人家早就挑最肥烤得最焦的给你。” 见裴翠云要出门,程仁虎怕她出去扯老婆舌。 “你往哪去,徐娘子家可去不得,人家男人带兵在外打仗。” “我去王家,瞧瞧桂英妹子去。” 程仁虎知道她管不住嘴的性格,转念一想跟王桂英聊聊也不怕什么,便再不言语随她去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误人二字是功名(一) 王桂英住在王宅的单独院落中,消息没那么灵通。 但因今日天气好,便有心要逛园子,顺路往王勇娘子的房中去坐坐,姑嫂间闲聊也能蹉跎时间。 她二人之间关系极好,一向无话不谈,韦氏便将朝中斗殴一事与王桂英说了。 “兄长无大碍吧?” 桂英关切的问了句。 “他自然没事了。” 韦娘子浅笑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从来就只有看热闹的份儿。” 韦氏此言可不是讽刺王家,实在是王家前后忠良之名,后有从龙之功。 这样的忠臣良佐身份,在朝中必不结党,怎么会与人争斗。 王桂英思忖半晌后说:“看来吐谷浑一战必是有大捷传来了。” “小妹为何做此揣测?”韦氏不解。 “你想呀,不说近的,往前推一年,吐谷浑不真心请求联姻那会儿,朝中多少大事都姑且暂放。” “更不提陛下发旨意令长宁王率兵出征时,只言战事不言其他。” “如今不仅重提设立劝农司的事,而且还上朝议商、税之事,可见战事渐艾,陛下已能分出心来。” 韦氏听罢觉得这番见识十分有理。 “可怎么一点风声也没有呢?” “你哥好歹也在兵部做官。” 桂英打趣道:“怕是兄长嘴严的紧,对嫂子也半分不肯透露呢。” 这会子进来一个媳妇,拜道:“姑娘院子里的一个丫头刚过来回话,说是程将军府上的裴夫人求见。” 韦氏是京兆大姓的闺秀出身,虽性情随和宽仁,但还是有些骄矜在身的。 她不喜裴氏,嫌她粗俗聒噪,听完这媳妇的话对桂英说:“你既有客来访,我就不非留你用午饭了。” 桂英了然,相辞后回自己的院子去会客。 她是不总登门的,嫌王桂英归宗后家中女眷太多,她不是当家娘子,不便宜,故总去寻徐慕欢。 不过今日裴翠云为何而来,王桂英也猜得六七分,大概就是早朝上官员殴斗一事。 程仁虎虽是武举出身,但没怎么读过书,只武力充沛,从低阶官吏熬上来,倚靠从龙之功才成了京官。 夫妇二人内外皆无助力,全靠着谨小慎微的经营和敏锐嗅觉。 不过裴翠云可不是故作姿态之辈,端着架子拿五做六,她一见王桂英便侃快地将自己的忧虑倾诉出来,问她的见解。 “姐姐,你也太易受惊了,别人打架,又不干你的事儿。” 话虽如此,裴翠云还是扶腮叹气。 “我这不是心里没底么,也没见过这样的阵势。” 桂英思量后笑言:“没准儿日后多着呢,这才哪到哪。” “你说话也云山雾罩起来。” 裴翠云没明白。 “当初火耗的事儿出了多少人命,下马了多少官吏,如今涉及商、税,风浪只会更大。” 裴翠云喃喃地说:“我们该怎么办?该做什么提防?” “程、裴两家可有什么亲戚生意做的比较大?” 裴翠云脑子里过了一遍,摇头说:“并没有,吴不知出事那回,老程特地给他哥写了信,叫他本份老实地守着田产、房子过日子,要懂得知足,免得惹大祸累及全族。” “他哥老实巴交的,又不懂经营,怎会碰像样的生意。” “正是这话。” 桂英安抚道:“你更无需担忧了。” “依我看,要担心的人应该是徐娘子才对,她大姐,尤其是她大姐夫,那可是家族累世经商的巨贾。” 裴翠云心一惊,忙说:“可徐家大姐可是有封诰在身的。” 王桂英一哂,道:“哪个巨商富贾不是塑了金身的,不然怎么一帮官老爷们为他们在朝上打架呢。” “按你所言,徐家岂不是危了?” 桂英脸色略沉,不无担忧地说:“徐安人冰雪聪明,她夫家行事进退得当,我想应该能审时度势,但愿、但愿能平安渡过这次风浪。” 比起外头的人忐忑惴惴,长宁王府里却因不闻风声而显得过于平静。 亦不知危机正像涨潮的海浪扑滩,一点点地侵蚀而来。 “王妃,一早有个外乡人趁着府里早上送菜的时机,在角门出找我,还拿出一封蜡戳的信,说是王妃娘家姐姐有紧急事送来的。” 进来回话的濮阳家的神色不安。 王爷领兵在外时期,王妃三令五申不许与外界往来,这也是朝廷律例。 凡外出者或往来书信都需经圣上恩准。 无旨擅自外出,与人私下联络,或是传递文书,那可都是大罪。 “你怎么做的?” 徐慕欢浑身紧绷起来。 “王妃教导多次了,我没敢信他,他硬要塞给我的信我也不敢收,只说自己不敢擅自做主,须回禀主家定夺。” 徐慕欢略略安心,却也只是略略。 “母亲,要不要写一封奏请,见一见这个来送信的人?” 俞明鸾见她眉头紧锁,问道。 “来的人是何口音?” 濮阳家的被徐慕欢问住了,摇了下头,回道:“我听不出来,不过肯定是外乡人。” 徐慕欢心里盘算一阵,忙将邱惠灵叫了进来,又吩咐她将两府人丁、仆妇,不管老小都召集起来,将不能私自引荐外人,私自传递书信等规矩再训话一遍。 “告诉他们,这不仅是违了家法,更是违了国法,是掉头丧命的死罪。” “还有即刻起,角门凡开闭皆由你在场调度,一个杂人不许私自做主。” 徐慕欢语气严厉,濮阳家的听罢直后怕,又庆幸她方才没有脑子一热就犯了大忌。 两位娘子退下后,俞明鸾问道:“母亲难道就不担心大姨?” “万一真出什么要紧事了呢。” 徐慕欢神色未舒展,说:“你太不了解姨妈了,她知道我与你三姨妈困在府中不能知外事,见外人,是绝不会在这个时候犯大忌讳,派一个面生的人偷偷摸摸地找到府上来。” “这是陷自己的妹妹于不利。” “即使她真的有大麻烦,月蔷和崔镖头的家就在京中,她要联络也是选牢靠的人。” “更断然不会用落人口实的密信,托牢靠的人捎口信才对。” 怪不得母亲一直神色紧张,明鸾听完这番分析,汗毛倒竖起来。 “是有人故意要害咱们。” “那是谁呢?” 徐慕欢也猜不准,她茫然地说:“不管这个人是谁,要用何种计策害我们,都应该与朝中局势、战势有关系。” “你父亲出征也近一年,算算也该有个结果了,只是消息闭塞,我们不知道罢。” “不过”,慕欢话风一转,“不管情势如何,我们都不能在这样关键的当口守不住自己。” “女儿明白”,明鸾应道:“所谓功亏一篑就是这个道理。” 第三百四十七章 误人二字是功名(二) 朝中大臣殴斗三日后,吏部尚书贾璜以请安为由去往宁寿宫拜见太后贾宜卿。 显然,两个人神色都不欣悦。 殿内正在烹油茶,配上数种香料后捶打而成的油茶让殿内弥漫着微苦的味道,正如此刻压抑的气氛。 “从我们失了皇位起,就没有一件事是顺意的。” 贾宜卿撂了茶碗,喟叹地说。 贾璜从未见过太后有过挫败的神情,他忙起身,叩拜请罪。 “我让卓淇设计,务必将徐安人和她的夫家李氏裹挟进商、税改一事中去,他办不成,又让他设计握些长宁府的把柄,他也做不到。” 贾太后的语气愈发沉重。 “长宁府的内眷做事实属滴水不漏,徐安人也谨慎非常,就是稳坐钓鱼台,不肯入瓮。” 贾璜难得替卓淇开脱了几句。 “长宁王的捷报已传回,陛下已准允他班师回朝。” “吐谷浑平定,届时陛下的所有精力都会转移到商、税之事上,我们手里仍无半分筹码,如何赢得这一局。” “这是天意么?” “天意在暗示我是时候激流勇退了。” 太后这时候不能退,贾璜惶恐地抬起头。 他心想‘于私,太子大婚不久,敬和县主已为太子妃,此时太后若退,长公主势必与他一较高下,他还没有把握能斗得赢长公主。’ ‘于公,此时无太后坐镇,卓、贾两家若有内斗嫌隙,岂不是渔翁得利。’ “太后,您不能退。” 贾璜提着一口气进言道:“此时您若退,贾家能凭借国戚的身份偏安自保,卓家呢?” “陛下最恨的就是弄权的卓淇。” “他一旦身处绝境,鱼死网破之时难免会将陈年旧事都翻腾出来,那时……” 贾宜卿仿佛被戳中了死穴,忙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让贾璜闭了嘴。 “业障——” “都是业障——” 太后更显疲惫。 一时陷入进退维谷的僵局,贾宜卿也倍感无力,再问贾璜道:“煜儿内边有进展吗?” 与前朝的形势汹涌相比,太子府要平波无澜的多。 “陛下将商税改的事儿交给太子主持,殿下忙起来就不常回府。” “不是已经圆房了么。” 太后记得舒皇后来禀过,说是太子与太子妃大婚翌日的晚上就圆了房,一月后与贾煜、澹台镜分别圆了房,并未亲疏有别的对待。 “哦,那倒是。” 贾璜本以为俞令光不能容人,太子府妃嫔侍妾又众多,大婚后势必会闹起来。 贾煜可以趁机发难太子妃,激她做出格的事情,动摇她的地位。 可县主有长公主坐镇,竟事事周全。 不仅没有嫉妒,连太子临幸侧妃还是太子妃主动提出来的。 府内上下平静,以至于贾煜都不敢造次生事。 “但大婚还不足三月,殿下又专心于学习和公务,煜儿也没什么好消息。” 好消息便指怀育龙嗣。 对于龙嗣,贾璜的压力简直要比太子还大。 他得太后偏爱,在外戚一族中比俞明宪占有优势,可一旦太子妃诞育龙嗣,而贾煜未能,太后信爱的天平很可能就会倒向长公主。 “那就让煜儿努力一点。” “我已经失去了孝顺的儿子,现在都是不孝的孽障在与我作对。” 太后想起七王爷便心生哀伤,连神色都凄怆起来。 “与其被不听话的人惹得日日不痛快,倒不如有一个年纪小,又好摆布的。” “叮嘱卓盼,既然长公主能给太子妃坐镇,她这个为娘的就该替侧妃破阵。” 贾宜卿的话直白又危险地显露她的心思,除了贾璜她是断然不会与旁人说这些话的。 “太子主持改革之事,都任用了哪些朝臣?” 贾璜回道:“除了潜邸出身的几个旧部外,还传了解道宗入京,入太子府为詹事。” 太后记起大郎解道安年初擢升为户部侍郎,解二郎如今又成了太子的近侍。 她不无厌恶地说:“皇帝如此恩宠解氏,是在告诉百官他不计前嫌。” 毕竟抚宁、抚远两公府都是太后的弃子。 “我不喜欢抚远公府”,太后吐露厌恶之情。 “解氏转投于陛下,我不恼怒怪罪,但他成了皇帝手中利器,反过来伤我族人,岂不是背叛我。” “太子有心培植解氏为他自己的臂膀,那就让他作茧自缚吧。” 贾璜领太后上意,心想‘解二郎性情暴戾,易冲动行事,此番回京正值气盛,且他本就有纨绔的不良习气,因他给太子府招致些污点并不难。’ 贾璜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桩极重要的事情还没禀。 “太后,臣也是刚听闻,西宁公府的公子微生愈殁了。” 太后一怔,半天都不敢信。 “赐婚青鸾郡主的郡马微生愈?确准吗?” 贾璜点头,回道:“陛下已经着礼部降旨安抚西宁公府。” “怎么突然就没了。” 西宁公曾上表皇帝,想让自己的嫡长孙微生愈以郡马都尉的身份随长宁王出征吐谷浑。 实则是想让世子攒些军功,好歹有点资历在身,袭爵后既能压得住西南诸将,也能在岳家有些体面。 “不是说郡马骁勇过人,竟战死了。” “好像是卸甲风,一病不起,三五日就身亡了。” 贾璜叹息一声,道:“微生家也不知触犯了什么,子嗣怎都如此脆弱,都寿数不长。” “那青鸾郡主的婚事就吹了。” 太后突然又嗅到了新机会的气息。 “不过陛下好像有意促成联姻,微生愈没了,他还一个弟弟叫微生寿,与郡主年纪也相仿,尚未说亲,此次陛下降旨安抚外还立即册封微生寿为世子。” “哪有许了哥哥还许弟弟的。” 太后一哂而笑。 “长宁王愿意吃这个亏,那些最爱维护纲礼伦常的大臣们也不能同意这种事情。” 贾璜听懂太后是想破这门联姻,但卓贾两家里已没有适龄且未婚配的男子能结这门亲事。 况且就算是结亲,长宁府也不会因为一门婚姻,就转投效忠太后。 “哀家听说吐蕃不是也来求娶公主了么。” “宗族里适龄和亲的女孩子不多。” 太后语气渐显邪恶,“卓相费了半天劲也没能让长宁府陷于困境,原来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你别露面,让卓淇去办,吐蕃的使者也该知道我们有这样一位郡主。” 贾璜听明白了,太后想用青鸾郡主和亲一事摆长宁府一道。 第三百四十八章 (番外)祝女配梁郎 京中尔虞我诈、波澜频起等事先不细述,且说赵喜儿姐弟被送还明州避祸后见到的小姨夫谈子为。 此位谈子为,正是数年前徐小妹化名李兆廷与之通信的那位知音笔友。 可他二人不是有缘无分,怎又忽然玉成其美了? 这还要从谈子为屡试不中说起—— 资助谈子为读书束修的员外,他女儿一直身子弱,后来想着成亲能冲冲喜,说不定就好了,谁料婚后第二载那小姐病的更甚,竟死了。 再加上员外见谈子为接连两次落第,哪里还有耐性。 谈子为只能辞别入赘的妻家,他靠着仅存的一点儿资财上京参加了第三次科考,却仍是不中。 这次,谈子为一蹶不振。 尤其是当他听闻徐文嗣高中后更是无颜再执着于科考。 心想一个小他数岁的少年能高中探花,一定是因为自己资质平平,无登科的命数,再执着下去也毫无结果。 他身无一文、心境迷茫、郁郁寡欢,只能在京中继续逗留些时日,靠替人抄书,代写书信等活计筹些回老家的盘缠。 也正是此时,一位曾读过他文章的官员将谈子为推荐给了用人心切的肖彦松,令他谋得一个小吏的营生。 虽然这份差事并不美,又苦,也看不到什么前途,还需风尘仆仆地赶往徽地,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地方去劝农。 但于一个穷途末路、前途迷茫的人来说,似乎是件好事。 而且谈子为根本也想不到,正是这份苦差成全了他后半生中最大的一桩美事。 谈子为得知自己被派往徽地后立刻想起了住在明州的笔友李兆廷。 他立刻给李兆廷手书一封信,言述自己的遭遇,并希望自己到徽地后能与他一聚。 聊慰两人多年相闻却不相见的思念。 收到书信后的徐慕宜反倒忧愁起来。 她在书塾中静坐良久,不发一语,耳边只有机杼的笃笃声,那是顾先生在窗下纺织。 “见还是不见?” 慕宜心境并不澎湃。 这么多年,她已全然心死,已接受自己只能以一个男子的身份与谈子为联络。 可现在横在他们中间的桎梏彻底解除了。 没有道德的束缚,也没有家庭的阻碍,慕宜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谈子为想要的是一个君子好友,还是一个红颜知己。” 慕宜在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 如果谈子为想要的只是一个性情相投的朋友,自己是女人这件事恐怕要令他失望了。 慕宜再不能以李兆廷的身份与他交往。 顾先生抬了好几下眼,都看见慕宜在那忧愁,便问道:“你怎么呆如木石地坐在那。” “他要见我,已经启程,不日将到徽地,因正好明州有公务,他要顺路来探我。” 慕宜是顾先生的学生,也是忘年交,如今是书塾里的同事,她知道慕宜与谈子为的事情。 “他来了,你应该去见他。” 顾先生手中仍纺织着,又说:“你与他相交十载,虽然身份是假的,但情是真的,若再以各种理由推脱不见,倒显虚伪,令人心寒。” “我记得你说过,他的发妻病故许久,如今单身又离了妻家,你也云英未嫁。” “还有什么阻碍让你不见呢?” 徐慕宜讷讷地说:“若他知道我不是李兆廷,只是一个女人,会不会失望。” “失望又怎样?” 顾先生笑了起来,笑迷在情局中的痴女儿没了洒脱。 “也不过是失去他罢了。” “慕宜,没遇到他你就一定会嫁人了吗?” “你不过是遇不到值得托付的人,才不是为了守着他。” “他若看轻你女人的身份,配做你的知己么。” “届时你失去的也不过是一个不配做你知己,又不值得你托付的人,结果坏不到哪里去。” “结果若好,也免了你隐瞒身份的辛苦。” …… 等谈子为人到明州,抽出空来会友时,已是残冬初春时节。 他依约到了城内一家茶楼,在二楼开了一个雅间,等了差不多有半柱香的工夫,门响人来。 谈子为面带笑容一转身,刚要作揖相拜,谁料来者是个戴幂篱的女子,身旁还跟着两个婆子、一个丫头服侍着。 他下意识地以为,来人是这间茶馆里其他客人请来陪局的女相公,不慎走错了门。 谈子为虽没吃过猪肉却也见过猪跑。 知道那等有钱人出来吃饭、喝茶时,局中多会请些清客。 这些女子有出身书寓、教坊的小家碧玉,看起来与良家别无二致。 他登时拘谨起来,眼也不敢抬,拜道:“姑娘怕是走错了门。” “足下可姓谈?单讳茂,字子为。” 谈子为心中诧异,快速打量了一眼来人。 虽隔着幂篱不见容颜,但身形、声音完全陌生,根本不谙熟。 “正是、在下。” “足下可在等一位姓李的郎君,唤兆廷的?” “姑娘怎知道的这么多?”谈子为反问道。 徐慕宜撑开幂篱,朝他福了下身子,还了一礼,答:“谈兄,我便是化名兆廷的那位李郎君。” 谈子为脑子空白,心悸非常,四肢微麻,好半天都无法接受面前的事实。 “他怎么是个女的呢?他怎么能是个女的呢?” 这句话在他恢复思考后一直盘桓着。 “——这莫非是李兄的玩笑吧?” 谈子为半天憋出这样一句话来。 他记得李兆廷是个不拘小节、诙谐开朗的人。 或许是他玩性大发,故意托这位姑娘来,然后再突然推门进来,笑他一副被惊吓后窘迫的样子也说不准。 “你很失望?” “不是不是——” 谈子为忙否认。 只是他本以为来者是个丑陋残疾的男子,却不料是个花容月貌的姑娘。 无异于从娘肚子里抱出来时是个哥儿,养着养着,突然有一天一脱裤子,竟变成个姐儿,换谁都要吓够呛。 “李姑娘” “我姓徐” “徐姑娘——” 谈子为局促起来,他本来准备了一匣子的话要讲,现在都被一把锁给锁死了。 “你怎么默了?” 见他砸吧两下嘴没发出声来,慕宜问。 谈子为突然地笑了,无奈苦笑,又像被逗笑。 答道:“我乱了阵脚,姑娘莫怪。” “你大可以把我当成李兆廷就是了,你连他貌丑类禽兽都不怕,却怕他是个女人,难道女人比禽兽还可怕不成?” “不是不是” 谈子为忙摇手否认道:“我本来要去李兄家中拜见令堂,还打算与李兄同游之类的,现在没了算计。” 深交的朋友间互拜家长是极亲厚礼貌的行为,但男女就不行了。 他脸色缓缓绯红。 其实他不敢说全,他还打算与李兆廷同榻抵足而眠,秉烛夜谈诗书等等至交好友会做的事情。 “明日午后去赏梅怎么样?” “我信中说过,我们这有一个道观,观中红梅是明州一绝,你不想去看吗?” 突得邀约的谈子为一怔,既羞涩又雀跃。 慕宜将幂篱遮下,又说:“如果你还是紧张,就当这纱帘后的人是面目狰狞的李兆廷。” 谈子为作揖道:“徐姑娘,那明日不见不散。” 第三百四十九章 (番外)前世今生 对于徐慕宜与谈子为相会一事,佟夫人是知晓的,但佟夫人并未太放在心上。 一则,她以为二人不过是当年年少荒唐才做出此等痴事。 如今都不再是少男少女了,相见后算是了却因果、心事,此情必由浓转淡。 二则,慕宜性别暴露,两人必不能再如从前般毫无顾忌地通书信,也许交情由深转浅,慢慢地也就断了。 可形势出乎佟夫人所料,二人相会后感情竟日益弥深。 原来频则月余,疏则一年半载的书信,因两人距离近了,变成几日一封。 甚至凡逢七夕、端午,或上元、清明,谈子为一有假期便驱快马来明州与慕宜相会。 两人孤男寡女,这般频繁接触,佟夫人再不能坐视不理,任由其发展。 毕竟自她与徐乔夫和离后,一直带着女儿独居,平白生出口舌是非可不好。 故佟夫人将女儿唤至身前,耐性儿问道:“我听杏儿说,前日你又得了一封书信,可是谈子为,谈郎君寄来的?” 慕宜点了下头,回道:“信上只说重阳节他有假,想来明州转转,问我是否能去青云观相会。” 徐慕宜又怕佟夫人多心,以为谈子为是什么轻薄浪子,解释说:“上元节时我与他都在观中许了愿,这次是去还愿。” “而且观在山脚,顺便登高作诗也应重阳的景儿。” 佟夫人是养了四个女儿的人,深知女儿不比儿郎,心思最敏感,若一味强压制,狠约束,久了恐添心病、愁绪。 有多少楼台闺阁,好端端十几岁上就没了,都是郁结于心闹的。 不乏被家里人强行订了亲,自己又不满意,郁郁而终的,也有被囚于斗室高墙内,发癔症疯疯傻傻的。 “哦,我听说谈郎君如今在衙门里谋了一个劝农吏的营生。” “既是如此,好好地佳节,怎不与同僚朋友相会,明州虽也不远,可毕竟车马劳顿啊。” 徐慕宜不知道母亲是何意。 是不想让她去与谈子为相会?还是觉得他二人见面过于频繁呢? 她性格不似慕欢、慕礼那般畅快,跟徐慕和的沉稳话少也不大一样,她是好把事儿往肚子里存,嘴上又闷。 故这会子手里往死揉绞那帕子,垂着头露出一截雪颈,也不吱声。 佟夫人怎能不了解自己个儿的闺女,也不再难为她,只问道:“宜儿,你二人都见了四五六面了,还没谈婚论嫁么?” 慕宜一听讶异地微张口,羞得忙用帕子掩住半边脸,咬着指甲尖儿不知怎地好了。 即使是跟亲妈在内房里唠私房话,还是太羞人了些。 “你也不是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子了。” 佟夫人斟茶笑道:“挺了这么多年,相看了那么多郎君,都拖着不肯嫁,母亲知道你心里有人,而且有的不就是这位谈郎君么。” “如今因缘际会,他先室早亡,又来到徽地为官,你二人又见了面,难道还为了只做朋友?” 慕宜默了好一会子,才幽幽地说:“我俩倒两情相悦。” “只是我的心事还未曾与他提起。” “女儿虽沉浸情爱,但也没昏了头”,慕宜看向上了年纪的佟夫人,说:“我怎能撇下母亲离家呢。” 佟夫人心里百感交集,又觉得自己拖累了慕宜,揽她在怀里说:“你可真是个傻子,就为了守着我,难道误了自己一辈子不成。” “若真这样,你让母亲如何安心地活着呢。” “所以我有心招他入赘——” 慕宜望向佟夫人,说:“可我又不敢跟他说。” “当初他家贫,不得已入赘,每每在书信中言尽其中酸楚和卑微小心。” “我既知这些,如今又要他入赘,岂不是又伤了他一次。” “他当初入赘时还是个学生,身边人大多清苦贫贱,不会耻笑于他,可今日他也有个正经营生,知他入赘,岂有不背地笑话的,恐怕更令他为难。” 佟夫人摩挲女儿的背,安抚道:“你也是一根筋,难道非招他入赘就无其他尽孝之法?” 慕宜不解,目带疑惑。 佟夫人道:“招婿入赘的人家除了要求居在女方家,多是为了生子延嗣的,咱家又不稀罕延嗣。” “婚后你以侍母孝敬为由仍不离家,谈子为本就无高堂要侍奉,外人又如何取笑呢。” “若怕人口舌,那就在他就职地方置一房子,是你二人的居所,你偶尔去住住,既免了他两地奔波劳苦,也不耽误侍奉我。” 慕宜心情豁然开朗,羞赧又满意地点了点头。 “可母亲还没见过他呢,怎么就同意了?” 慕宜记得当初三个姐姐成婚时,母亲对女婿们可是思量又思量,即使姐夫们都很好,她还是百般担忧。 对谈子为怎么就这么侃快,难不成背地里偷偷调查了他? 佟夫人粲然一笑,说:“你那二姐夫一看就是个人中龙凤,且他背景复杂,我们这样的小门小户与他结亲,自然要谨慎十分,忌讳昏了头脑。” “你三姐夫就更是了,两家恩恩怨怨的,我就怕不是良配。” “你大姐夫么,我只是担心你大姐姐再次所托非人。” “可你我有什么担忧的呢”,佟夫人揽着女儿,亲昵地说:“他既不是高门,也不是权贵,又是你中意的人。” “即使将来后悔了,我们只怪自己走了眼,剜疮割脓弃了他就是,不伤根基。” “那过些日,重阳节时,我与他提提。” 慕宜愈发羞赧,脸颊升绯云。 “按照你的心意来办吧。” 佟夫人这会子心里已暗暗地考虑着办喜事的一应流程了,脸上满是笑容。 …… 是日,重阳佳节,徐慕宜应约到了青云观。 每次相约,谈子为都会先一步到,故徐慕宜来时便见他在一隅静等。 每每望其身影,徐慕宜便记起自己曾在那间书肆对面的茶楼窥他许久时的情景。 “等许久了吧。” 谈子为闻声转身,见慕宜娉娉婷婷立在那,还撑了一柄纸伞,身旁跟着两个小丫鬟。 这个季节骄阳尤烈,且不乏落叶落花,撑伞既能遮秋阳,又能遮挡残叶败花散落身上。 她妆扮一贯素雅,用色清淡。 今日穿了件白罗织的披风,内着藕荷色裙子,襦衣偏月白色,码着衣领延伸地绣着几支瘦金桂。 “没有许久。” 慕宜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柄收起的纸伞,问道:“既带了伞,怎么没撑起来?站在这日头底下干晒着。” “伞是给姑娘带的。” 谈子为记得慕宜说过她不喜秋晒,来时特地买了柄女子用的小伞。 “上头绘着花草,我撑起来过于风流些。” 谈子为见慕宜笑了,自己亦挠了挠头,笑着说:“你不喜欢秋晒,肯定要带伞出来的,我多此一举了。” 慕宜拿过来,撑开些,缓缓转着,瞧那上头绘的花草,说:“很漂亮呢。” “姑娘喜欢就留着吧,虽不是什么好东西。” 慕宜将伞收起来交给丫鬟,说:“我二人此时立在桥上,你又带了柄伞给我,倒像是话本《白蛇记》里的故事了。” 她掩笑说道:“一会儿出了观,你该请我喝杯雄黄酒,免得人妖殊途。” “古人说志不同道不合,割席断交,我想若志趣相投,是人是妖也不可分离。”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心意一瞬了然。 两人缓步下桥,顺着一处小路往半山腰去,那里建有一座亭子,内塑了尊梨山圣母的半卧石像,香火亦盛。 今日因是重阳,有登高的习俗,故去烧香的人较平日更多些。 “徐姑娘,我能否登门拜见令堂?” 徐慕宜心里正思忖着不知如何提起亲事,谁料谈子为先说了出来。 她既松了口气,心却又一霎提到嗓子眼儿。 这一落一升,悸动得徐慕宜一颗心怦怦乱跳。 谈子为又说:“我不是风流不羁之人,不惯结红颜知己,屡屡约姑娘出来相会,实有倾慕之心。” “我与你通信十载,早就视你为知己,那日一会,如金风逢玉露,再难抽身。” “如果姑娘无意于我,日后再不敢叨扰。” “子为寒酸卑微,深知欲求姑娘实乃高攀,姑娘若不愿意,也请不吝拒绝,但也不要因子为的唐突冒撞而气恼。” 她实在是太紧张了,一时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谈子为表白后望她脸色,虽见欣喜,却未闻‘同意’二字。 他也只能僵愣着等回答,心想‘哪怕只是点个头也好呢’。 “那你——” 慕宜好一会子方才期期艾艾地答道:“那你千万别忘了央媒一同上门。” “是”,谈子为深作一揖,欣快答道。 再往前去便是上山的小径了,人流渐丰,两人挨着肩没在人群中,都沉浸在这表白后的喜悦里默不作一声,颇有寂静欢喜之感。 宁愿相守在人间,不愿飞作天上仙。 第三百五十章 守正待机 话说俞珩大破吐谷浑后,在玉阳关接了圣旨,卸了兵符后准备班师回朝。 长宁府上下本该因俞珩得胜还朝,立了战功而欣喜,却因朝廷近来选人和往吐蕃和亲一事瞬间忐忑起来。 而且有风言说,吐蕃赞普欲求长宁王之女明鸾郡主。 太妃本来听闻微生愈因卸甲风病死,赐婚吹了,明鸾不必远嫁西南,有了祸兮福所倚之感。 谁料一夕之间竟悲中又生悲。 她上了年纪,这样的打击之下,立马上了场火,当晚牙便肿了起来。 “这可怎么办”,太妃因肿了牙,说话有些不利索。 她扶着一侧腮不住地,悲哀地嘟囔道:“珩儿刚到甘州,还要几个月的行程才能入京,恐怕那时已经定了鸾鸾去和亲,无力回天了。” 程寻意也频频叹气,阿元虽不是亲生女儿,好歹也在眼前看了这么多年。 想着想着竟落下泪来,说:“叔叔若是在朝,他有这样大的功勋,必不敢有人强迫郡主去和亲,可如今他不在,恐有小人趁机劝谏陛下答应和亲。” “偏咱们家的亲戚里也没个能上书,能在陛下面前说话的。” “弟妹的娘家妹夫偏也不在京中。” 听罢,太妃顿时更心窄,牙更疼,忍不住轻声哎呦了两下。 “徐娘子呢?”太妃突然想起孩子的亲娘来。 她们急得哀病如此,怎么不见徐慕欢的踪影,好歹过来一齐想想办法。 她不是与王桂英往来甚密,若是王家能帮着朝上说说话,也是有个助力。 “娘子在西府起卦。” 太妃一听气也不是,怒也不是。 只跟程寻意不无抱怨地说:“这会子光起卦有什么用哦,老天爷难救自救之人。” “马上将她找来,就我说找她。” 太妃接过程娘子冰的一个新帕子,捂在微肿的腮上,吩咐丫鬟道。 丫鬟也知轻重缓急,忙跑着去请人,没多久,徐慕欢便进了清熹斋。 她虽面色凝重,但仍是稳坐钓鱼台的态势,至少比起太妃和程娘子要稳重得多。 太妃一见她,心里有一万句话要说,可第一句还是问:“卦象如何?” 虽说不可全信,但还是要信的,何况太妃还拜佛信道。 “第六十四卦,上卦离火,下卦坎水,火上水下,水不能克火,未济。” 听她一说,程寻意一振,欣喜道:“这是吉兆啊,火水未济卦,有望克难。” 徐慕欢接过婢女奉来的茶,说:“三日前我以命妇身份上表奏陛下,然后沐浴斋戒,今日起卦卜明鸾是否会入蕃和亲,得此结果,希望能如愿。” “上表?” 太妃与程娘子相视一眼,“所上何事?” 她二人还以为徐慕欢听闻此消息后一定窝在房中以泪洗面,惶恐不知如何,竟不知她已经有所行动。 “吐谷浑毁诺在先,生反叛之心故意失约迎亲,辜负皇恩。” “如今大败于我军,降为藩属,其主不过藩臣耳,不宜让宗室郡主以子婿之礼结之。” 程娘子听罢懵了,寻思一会儿问道:“你不给鸾鸾求情,为何说吐谷浑的事情。” “和亲吐谷浑的人不是义成郡主吗?” 太妃也不懂,故与程寻意一起盯着徐慕欢,等着听她解释。 “我在上表前去见过义成郡主,她很同意我这个想法,并会一同上表陛下陈述自己不宜和亲吐谷浑,并自愿和亲吐蕃。” “只求陛下是无用处的,和亲一事如今已定,不过是人还待定。” “在待定前给陛下推荐一个最合适的人选,才能有效地解决问题。” “而且王爷刚刚平叛吐谷浑,若王府一味表述不愿和亲,恐有居功索恩的意思,朝中难保不会有人趁机参王爷的。” 太妃一听其中利害,连连点头。 “那你是如何说服义成郡主的?” 她好不容易能逃脱和亲吐谷浑这一劫,怎会再自愿跳火坑呢。 还不等徐慕欢细说,只见明鸾从屏风后跑了出来。 屋里的人都沉浸在解决和亲一事上,全然没注意到她何时在那背地里偷听。 “我不要义成郡主替我去和亲!” 明鸾昂着头说:“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宁愿和亲异国,背井离乡,也不愿做拉人挡灾祸这样无耻的行为。” “母亲教导我君子不可为小人戚戚之事,所以女儿这就去齐王府见义成郡主。” “告诉她,不管母亲许给她多少好处,怎样威胁她,她都不该,也不能替我去和亲。” 说罢,明鸾一溜烟儿的跑了出去。 “快,快把人截住。” 太妃说话也不利索地吩咐左右去拦俞明鸾,一时间心都要急碎了。 “让她去吧。” 徐慕欢反而淡定地吩咐道。 明鸾从清熹斋跑出来后直奔马厩,跨上踏星流,一溜烟地往齐王府奔去。 明鸾与义成郡主并不熟识,虽然都为宗室女,但俞宝卷是齐王次之的二女儿,齐王次子本就碌碌无名,也无承袭爵位的可能,宗室内人微言轻,他的女儿便更不为人所注意。 如果不是非要挑选一个人去和亲,恐怕她这辈子也成不了郡主。 明鸾第一次注意到她,还是在她册封为郡主的典礼上。 那年她一十六岁,因家里的忽视尚未订亲,便天降一个大祸到她头上。 所以,当仆从来报青鸾郡主求见时,俞宝卷有些诧异,但还是请她进来了。 来者气势汹汹,一见她便提起不要替人和亲之类的话。 俞宝卷请她坐下,叫侍女奉茶来。 “你还喝得下去茶,你要吃大亏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吐蕃是什么地方。” “我不管她们是怎么哄骗你的,但你不能听信,不能替我去和亲。” 见她年纪虽小,倒是一身侠骨。 换做别人,有人愿意替自己遭罪,高兴还来不及呢。 俞宝卷嘴角含笑地说道:“是我请徐王妃来家里,共商和亲一事,也是我自己想去吐蕃的。” “你疯了吗?” 俞明鸾不理解,完全不理解。 “好不容易和亲一事出现转机,你很可能不必去吐谷浑了,为何还主动请求去吐蕃呢?” “青鸾郡主,你可知我朝尚公主、郡主者需为列侯以上。” 俞明鸾点了下头,“知道啊,无爵着不得尚乡君、县主,凡非列侯者,不可尚宗室贵女及公主。” 俞宝卷又说:“陛下已封我为郡主,若不去和亲,谁能娶我呢?” “刨除同宗不能婚嫁,列侯以上人家就那些,同龄适婚者更屈指可数,我还能嫁得出去么。” 俞明鸾寻思一番,确实是这个情况。 “那你不要出嫁就是了,不嫁也比去那天高路远的异国番邦要好吧。” 俞宝卷又是一笑,这次倒凭添了些许无奈在里头。 “我不是你,不是所有女孩子都有底气不嫁人的。” “我父亲没有封妻荫子的才能,等到祖父过世,大伯袭了爵位,这个家一定会分,我父亲有五个儿女,自顾不暇,且他向来不曾看重我。” “即使他供养得起我,也碍于颜面不会供养。” “我这个郡主只有其名,并无其实,我只有和亲才能实现我的价值,那日我与徐王妃也是这样说的。” “而且也是我求她,让她上表劝阻陛下不要将我和亲去吐谷浑,我担心只我一人上表人微言轻,不足以成事。” 明鸾疑问道:“为何不愿去吐谷浑呢?” “我听说吐谷浑的新任可汗软弱无能,无服众的才能,恐怕不能长久,我嫁去日子恐不会好过。” “相比之下不如和亲吐蕃,既然赞普愿以子婿名分联姻,必不敢失礼于我。” 明鸾未想到俞宝卷仅年长自己几岁,竟如此的睿智通达,虑事谨慎。 与她比起来,自己简直是个莽撞又自以为是的小丫头。 “那你真的想好了吗?” 明鸾轻轻握住她的手问。 俞宝卷点头,反问道:“你呢,青鸾郡主,你想好自己的前途了吗?” 被她这一问,明鸾内心一刹清明。 微生愈死了,长宁王府与微生家的姻亲算是完蛋了。 她的婚事悬而未决,越早做出决定越好,不然越拖越是夜长梦多。 俞明鸾从齐王府回家后,悻悻地往虫鸣居去,打算给母亲赔罪。 都是因为她太急躁,话也不听别人讲完,结果误会母亲行事阴险不磊落,还冲撞了太妃和伯娘。 一进门,结香做了一个虚声的手势,原来徐慕欢正在卜卦呢。 明鸾蹑手蹑脚的过去,她是读过《易经》的,虽不十分通,但还是能看懂已出的卦象。 “水天需” 母女二人面面相视后,明鸾问道:“母亲这一卦卜的是何事?” 徐慕欢眉头紧蹙,诧异和不解的神色萦绕在她的脸上。 “你的婚事。” 徐慕欢也想尽快给明鸾定一门亲事,免得总有人用她做文章,三天两头掐王府的脖子,可是怎么卜出需卦来。 这可不是什么上上佳的大吉,倒也不是坏卦。 徐慕欢口里喃喃地念叨,“天运转不息,威力无穷,浮浮沉沉全凭己力……” “母亲,需卦意味着守正待机,那就是还得等。” 卜卦前徐慕欢心里想着几个合适的结亲人选,都是她和俞珩从前谈论过,且心觉不错的。 若明鸾的正缘不在其中,徐慕欢想象不到会有什么天降人物出现,来娶走他们的宝贝女儿。 天意是让明鸾等,可等下去情势恐不明朗。 徐慕欢突然有些无助地揽明鸾入怀,也急切地希望俞珩能赶紧回来。 第三百五十一章 碧霞元君 四月十六,端亲王与兵部尚书英国公王昕的外孙女大婚。 五月初三,陛下赐婚吐谷浑牙合偈郡王与朔州刺史次女傅氏。 六月初五,义成郡主将在使者团的亲迎下,远赴吐蕃和亲。 一场场接连而来的婚事,短暂地冲淡了朝中原本针锋相对的气氛。 朝中的大臣们焦头烂额地忙仪式,在野的士林忙着作诗陈词,忙着高谈阔论,而百姓们则目不暇接地看热闹。 看端王妃的嫁妆彩礼,聊牙合偈为什么娶不到郡主,只能娶刺史的女儿。 不过,热闹都是别人的,俞明鸾有的只是冷清。 徐王妃怕夜长梦多,等不及俞珩回京,便入宫与皇后商议,以长宁王杀生太多为由,替父祈福的名义,准许俞明鸾带发出家修行。 舒皇后感念其孝心,特降懿旨,将离宫中的碧霞殿赐与俞明鸾清修。 殿内供奉女娲娘娘神像,并赐明鸾碧霞元君的法号。 “真可惜,青鸾郡主与姐姐素来亲厚,情同姊妹,竟不能亲自送嫁。” 李香雪仍满是遗憾地说。 今日,端王夫妇去太子府做客,宴罢后顺路往王家小坐,探望王桂英。 因内宅里都是自家人,王桂英毫不避讳地说:“送不送嫁有什么要紧的,终身大事最紧要。” 舅母韦氏听罢连连点头,说:“不过郡主也是将笄之年,何不赶紧另定一门亲,出家修行虽是良策,也只能解一时之急,终究不能解决根本。” “长宁王此次出征又立新功,再加上王府的地位和圣眷,什么样的王孙公子得不到。” 其实因为王桂英与徐王妃交好的缘故,甚至有些盼着与长宁府结亲的人家还在韦氏这探过口风。 “长留侯的嫡子就很不错,赵国公的嫡长孙虽比郡主年幼两岁,可也很般配啊。” “不过到底是别人家的孩子,咱们也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罢了。” 王桂英不想提太后从中作梗,故意刁难长宁府的种种。 故也没跟韦氏提太后竟意图让贾璜的嫡子推了订好的婚姻,去求娶郡主一事。 只说:“也许是微生公子刚没了,郡主也无心结亲。” “虽是指婚,两个孩子没相处过,没感情,可到底伤心。” 提起一条英年早亡的生命,所有人都一瞬的沉默。 李芳菲转移话题,说:“今年夏天我能伴驾去离宫避暑,应该就能同阿元见面了。” “皇后娘娘真是疼你和姐夫呢,都不舍得让你俩去就藩。” 香雪其实十分羡慕姐姐芳菲。 她与端王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就藩后还可以不必侍奉亲长,十分自由。 不像自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罢了,嫁过去后还要面对公婆、姑嫂,真是姐妹不同命。 韦氏没听出香雪语气里的羡慕,反倒似笑非笑地打趣芳菲,说:“你跟端王若是能快快怀上,生下个宁馨儿,舒皇后舍不得与孙儿分开,更不会让你俩离京了。” 芳菲霎时脸颊绯红,颔首陈颈,再不好意思接茬。 “欸,太子和太子妃大婚也半年多了,没听说有动静。” 王桂英八卦地看了眼女儿,问:“你听到什么风声了么?侧妃和孺人选侍们也没动静儿么?” 芳菲摇了下头,眼中尽是机关地说:“宫里倒有流言蜚语了,说长公主见太子妃还没怀上十分心急,弄了不少偏方给太子妃,但没什么作用。” 韦氏一撇嘴说道:“太子妃没怀上,其他人不也没有么,未必是太子妃的问题。” “太子忙着在鸿胪寺里建四夷馆,招揽一堆一堆擅长番夷语言的人,还有不少胡人、渤海人,听说陛下还让一个柔然人进太子府做了属官。” 这些事儿,韦氏也是听王勇说起的。 “整日跟那帮子蛮夷搞在一起,修什么地理志,哪有心思放在妃嫔身上。” “太子也已弱冠,本来成婚就晚,再不诞育子嗣,恐朝中大臣要上表上疏表达恐慌了。” 芳菲毕竟多在宫里走动,知道的更多些。 她有些犹豫,支吾地替俞成靖辩解道:“也许是殿下不喜欢她们。” 韦氏是大家闺秀出身,对于男女情爱的理解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合乎礼义伦常’。 故听芳菲说起喜欢二字,竟像听了笑话般笑起来。 “什么事儿能比子嗣重要,殿下可不是草民白丁,有社稷皇位要继承的,没有子嗣地位不稳,这可是大忌。” “不过那十几个美人确实够让人头疼的。” 李芳菲又说道:“太子妃和贾侧妃斗富的事儿连太后和皇后都惊动了。” “太子妃得了一串翡翠项链,贾侧妃就要一斛珍珠去镶发冠,我若是太子,一回家看他二人如此庸俗,也没什么心情,还不如去修书呢。” 韦氏呲笑了一声,说:“贾煜也是,看着伶伶俐俐的,也不大聪明。” “太子妃怎么闹,好歹是正妃,地位又尊贵,将来不管谁生下个一儿半女,她都可以以嫡母的身份抚养。” “贾煜呢,她得罪太子有什么好处,若她不争气,贾家迟早放弃她另扶持新人。” 此时,芳菲心里竟生出一丝庆幸之感,暗想‘多亏当年自己阴差阳错与俞成端相许,没有嫁给太子为妃’。 不然,这些令人窒息的重担、期盼,就都要加在她身上了。 芳菲又想起明鸾,想她清清净净地在离宫的内个世外桃源住着,不为凡情俗爱所困扰。 也许这就是徐王妃为什么不着急为爱女许配人家的缘故吧。 “姐姐,你怎么出神了?” 香雪见芳菲半天愣在那没眨眼,摸了下她的手问。 “时候也不早了,我想该回宫了。” 芳菲唤来婢女,让她去外书房看看,提醒下饭后就一直在跟王勇下棋的俞成端。 “姐姐,我也想去离宫避暑,你就跟娘娘讨个情儿,也带着我一起去吧。” 香雪缠着芳菲说。 这倒也有先例,当年解竹君就带了自己的妹妹解琼台在身边,皇后娘娘也许了。 “你都是定亲了的人,哪好出门,被婆家知道必退了回去。” 芳菲宠爱的在妹妹额上点了下,顽笑地说。 “我还不愿意嫁过去呢。” 香雪撅了下嘴,“什么好人家,规矩毛病一堆一堆的。” 芳菲听她小女孩儿心性儿,也没往心里去,只笑着劝道:“那样的大家族,别人都是抬了几十万的嫁妆巴望呢,你反倒瞧不上。” “我还真瞧不上”,香雪嘀咕了一句。 “大过年的,送来女四书和家训来做年礼,婚前就开始教训我,婚后不知怎么立规矩呢。” 见香雪没好脸色,王桂英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了。 毕竟这门亲是她作主定的。 韦氏这会儿也闭严了嘴,一句话没有。 “我会跟娘娘提的,若娘娘同意,今年夏天你就跟我一起去离宫吧,我俩也是个伴儿,而且你也能散散心。” “谢谢姐姐,不,是谢谢王妃!” 见香雪暂时抛却忧愁,又露笑颜,芳菲也宽慰许多。 心想‘在家当姑娘的日子能怎么快乐就怎么快乐吧,将来嫁了人,还不知有多少烦心事儿’。 第三百五十二章 庭芳寂寥无人赏 虽外人对太子府的内宅多有议论,编排想象出争宠内斗的故事来,事实上府内却十分平静。 倒也不是太子妃御下有方,也不是诸位太子嫔、孺人不够争气,实在是太子不耽于男女之情,无处施展。 诸位妃嫔入府这小半年来也算看明白了,太子虽正当年,却不风流多情。 整日不是与一帮仕林鸿儒混在一处沉迷修书,就是与各路朝臣摽在一起忙公务。 且他又喜好微服出访,稍有空闲便携带三五侍卫随从、近臣幕僚,往附近的县郡游访,一走就是小半月不见人。 可算回府来,进了内宅,身为储君也忌讳丝竹之乐,宴饮之欢。 又因新婚,不好冷落正妻,多在太子妃处歇息,连两个侧妃处都去得不多。 也难怪太子妃与侧妃贾氏沉迷斗富,日子实在是无聊得很,不得不给自己找乐子罢了。 不过自从被皇后训斥后,俞令光跟贾煜就收敛了许多,转为暗暗地较劲儿。 太子妃如今也不叫俞令光了,未出嫁以前,她以母亲是长公主,身份尊贵为由,特地随了母姓。 如今嫁给太子做正妃,自然要避讳同宗同姓。 在宗正寺和礼部的要求下,她便更为父姓,唤作李令光。 “药煎好了”,婢女奉来掌心大的银碗,内盛汤药。 “周姑姑说,这药得趁热喝,凉了恐药效变弱。” 李令光正在贴珍珠花钿,跪侍的婢女手执镊子,将粘了鱼胶的米粒大的珍珠一颗颗贴在她的额间,贴出水仙的样式来。 “端出去倒了” 李令光怕花钿贴歪了,头一下也不敢动,只嘴上冷冷地吩咐道。 “不,你端去喂给玉奴喝,她不是叫春了么,看看那小狸子喝完药能不能多下两个崽子。” 对于太子妃带有讥讽的吩咐,婢女不知如何是好,仍端着碗垂头站在那,也不敢走。 花钿贴好,李令光对镜欣赏,感慨道:“不愧是最时兴的,就是比原来只用朱笔描画出来的花钿要美。” 侍奉李令光梳妆的女官唤作冬官,尤擅妆容发饰、衣着搭配。 自侍奉太子妃以来,才短短半载,甚至比陪房的周姑姑还得太子妃的信任。 冬官见李令光心情不错,劝道:“太子妃不如将那药喝了吧,好歹是长公主花重金求得的偏方,喝下也算是尽了孝道。” 李令光示意婢女将装着耳环的几个首饰盒打开,对镜比对着哪一副更配自己的珍珠钿。 “我又没病,喝什么药。” 奉药的侍女答道:“回禀太子妃,这药不是治病的,周姑姑说是调理身体的。” 一丝不悦跃上李令光的脸。 她凭几,呛声说:“我都跟母亲和周姑姑讲过了,他们与其花千金求这些药给我调理身体,不如再花几个钱,弄点药来给殿下服用。” “或者多弄点百子千孙图(春宫)给他看看也行啊。” 李令光不是第一次暗地里嘲讽太子不解风情了。 冬官甚至背地里还听太子妃讲过更难听的话。 说就算是根木头,还知道起点子毛刺儿,刺痒刺痒人呢,太子就像块铁疙瘩,就算搂在怀里都嫌冷冰冰、硬邦邦,毫无意趣可言。 冬官见太子妃生气了,忙使了个眼色给奉药的婢女,让她赶紧退下,别不识趣地杵在那。 终究这千金求来的药,李令光一口都没喝。 “我是不会唱歌儿又不会跳舞,也不大通文墨,更不屑于取悦迎合男人,怎么其他人也都不上进呢。” 李令光边说边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 “大婚前我还以为那些妖精手眼通天,想着日后如何治她们,原来白担心一场。” “卓家姐妹妖妖乔乔地,太子嫌俗,瞧不上也罢,我瞧着薛家姐妹进退得宜,且擅歌舞,怎么也不受太子待见呢?” “他不喜欢澹台宝鉴那样纤弱的冷美人,可也不乏温柔和顺的,竟也没见宠爱。” “这半年来,我瞧着不止我懒得伺候殿下,其他人也都泄了气了。” 冬官擅长用胭脂水粉、珠花翡翠取悦女人,但她不懂男人,回想了一圈儿府里的女人们,真真环肥燕瘦,各有风采。 她只懵懵懂懂地说:“难道殿下好男风?” “殿下身边总是围着一堆一堆的属官,个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都是少年英才呢。” 李令光眉头紧锁,心想‘若真如此,那她们可真是押错宝了。’ 可旋即一转念头,回想他二人为数不多的同房,虽冷淡敷衍,倒也不像是有问题的。 况且除了她自己,太子也临幸过内宅的其他姬妾。 “算了,反正有人比我更心急。” 李令光叹了口气说:“再过一年半载,府里的女人们肚子再没动静,即使太后、皇后不说,朝臣们也要担心的。” 话说到这儿,李令光突然想起来俞成靖今日入宫去了,眼看天已擦黑,怎么还没回来。 以往他不回家来,会提前派人知会她一声,好歹说个去处。 “翠墨,去问问太子回府了没有?” 翠墨应下后刚回身要出去打探,周姑姑便从从容容进了来,说:“不必去了,太子方才已遣人进来传话给我。” “殿下往离宫去了,待到太子妃随侍圣驾时再团聚。” “去离宫?提前去做什么?” 周姑姑摇头表示不知,余光乜了下冬官。 冬官知道周姑姑不喜欢她,又惧于周姑姑的地位,忙起身,有些灰溜溜的样子退了下去。 “也许是验收九成宫吧”,李令光揣测道。 年初,天暖后,陛下令工部对九成宫稍做修缮,眼看还有半个多月就到了离宫避暑的时间,提前让太子去瞧瞧工程进度,验收结果,也是自然。 “长公主也不是逼您,那药不喜欢喝就算了吧,反正喝了也没什么作用。” 见周姑姑话锋转到自己身上,李令光只默默听训,她毕竟是母亲派来的年长又有地位的女官。 “长公主也知道太子妃与殿下感情基础浅,兴趣爱好也不尽相同。” “可谁家,哪对夫妻不是如此呢,都是婚后慢慢培养起感情的,太子妃也不要自暴自弃才好。” 李令光也心觉委屈,总不能让她剃头挑子一头热啊。 周姑姑安抚道:“长公主也知道不能全怨太子妃,殿下不周全的地方更多。” “长公主这几日会常进宫去给皇后请安,让娘娘多多劝说殿下。” 李令光心里总算是舒坦点儿了,也和颜悦色起来,与周姑姑说:“辛苦母亲和你费心了。” …… 替子女婚姻操心的长辈不止长公主一家,自从俞明鸾在碧霞殿出家后,太妃三天两头的将徐慕欢折腾到东府去埋怨一通。 “我想了这些天,想破头也想不通,你是怎么做出这么个决定的。” 明鸾今年也十四了,这会子出家最少耽误个一年二载的,岂不是白白耽误了青春。 “我跟你讲过,赵国公府的老夫人很喜欢鸾鸾,我私下里合过八字,两个孩子很适合。” 太妃越说越气,觉得徐慕欢的自作主张打乱了她的谋划。 “而且我也说过,二郎不在家,这么大的事儿你怎敢擅作主张呢。” 这段日子,这些埋怨的话,太妃不知讲了多少回,徐慕欢一直是左耳进右耳出。 慕欢是念着太妃身为奶奶,心疼小孙女才会这般,也不言语,不想顶撞她。 但今日她说自己擅作主张,徐慕欢就不爱听了,非得辩白辩白不可。 女儿是她的亲女儿,她反倒没权力管,只她老子有资格管似的。 “我问过鸾鸾,她无心跟赵国公府的公子结亲”,徐慕欢冷冰冰地答道。 “孩子好不容易脱离了一桩赐婚,难道要再逼她随意选个人嫁了,我是她的生身母亲,做不出这等事来。” 太妃被怼地更生气了。 这番话似乎在说她这个奶奶是后的,根本不关心小孙女。 “自古婚姻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年纪还小,不懂其中利害,你是过来人了,难道也由着她胡闹任性。” 徐慕欢不觉得出家这个权宜之计是胡闹,反而乱中择婿才是胡闹。 当初她大姐徐慕和就是这样,为了躲尤长志这么个祸害,选了赵明廷,结果是离了虎穴又进狼窝。 “她这个年纪是该谈婚论嫁了,所以才应该听取她的意见。” “阿元刚遭了不幸,又受了场惊吓,现在全无嫁人的心情,只想静静,这有什么错。” “我是她的母亲,暂时是她唯一的依靠,尤其是她父亲不在京,心觉无援的情况下,难道逼她接受一个新夫婿才是对的么。” “内个赵国公府远在山东,我们甚至都不够了解,凭着两个孩子的八字就定姻亲,能靠谱哪里去。” 太妃对徐慕欢是太了解了,这么多年她也没能摆布得了这个儿媳妇。 故听她这一番呛白自己的话,太妃虽生气,却也在意料之中。 程寻意见气氛愈发紧张,一贯不多言的她赶紧从中缓和。 “我们都是为了阿元好,弟妹你这样说就是寒人心了。” 太妃也反唇还击道:“你将女儿扔在离宫里也放心?” 这一下倒是戳中了徐慕欢的心窝。 离宫在山里,偏僻的很,离京又有段距离,阿元身边只带着远黛和月棱,其余伺候的都是宫女,也不知合不合她的心意,周不周到。 “我跟皇后娘娘商议好了,等过几个月王爷回京,局面也稳定了,就在朴园里建个小观,将她接回来,在家里清修。” “左右她再捱几个月就是了。” 说着,徐慕欢落下泪来,这几个月对她来说也是煎熬。 太妃见她如此伤心,也不忍再往她身上撒气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猎杀长宁王府 与女儿分离的焦虑,被太妃埋怨的委屈,以及丈夫不在身边的无助,都未能让身处危境中的徐慕欢慌乱阵脚。 她清楚的感知到,有一股势力正四下埋伏,试图围猎长宁王府。 一旦她定力不够,露出怯懦的情绪,对手就会掐住这软肋要害,像拖走一头败兽般,将长宁王府拖入陷阱。 是日一早,徐慕欢再次应舒皇后召见,入未央宫请安。 “昨日早朝,以贾璜和御史台李温恪为首的数名官员,联名参了你弟弟徐闻和你妹夫肖彦松。” “参徐闻不娶正妻,反纳贱籍女子入门,以妾代妻,混淆妻妾秩序,有违律例,败坏德行。” “参肖彦松任人唯亲,以权谋私。” 参徐文嗣的罪状,慕欢心里有数,但怎么将以权谋私这样的罪状扣到肖彦松的头上去了。 “你有个小妹妹刚成亲吧?” 徐慕欢点了点头,答道:“四妹慕宜刚成婚不久,郎君姓谈,只是一个地方小吏,难道有什么关系吗?” 因俞珩领兵外出,慕欢被困在王府里信息不畅通,直到上个月才知道这桩亲事。 但一个地方小吏而已,连个不入流的芝麻官都不是,而且谈子为出身贫寒,这怎能算结党呢。 舒绾眉心微蹙,双肩微沉,说:“御史台的意思是,谈子为三试而不中,能进劝农司为吏全因肖彦松以权谋私。” “而且举荐谈子为的人是礼部的蔡无厄,又参肖、蔡二人结党营私。” 对手真是不打无准备的仗,徐慕欢心想着,右眼狠狠地跳了两下。 右眼跳,有祸至。 看来不止是大祸将至,而是数祸接连而至。 猎杀长宁王府的人已经露出完全的面目了,就是唯太后马首是瞻的贾家、卓家。 “不止朝中的明枪,昨天太妃在埋怨我让阿元出家修道时无意间透露,赵国公府似乎私下向她表达过想娶阿元的意愿。” 舒绾一听,登时脸上浮现后怕的神色。 “之前太后有意让阿元嫁进贾家,看似咄咄逼人,其实都是迷惑的手段,这个赵国公府才是真实意图,她以为你会慌中乱择。” 徐慕欢也庆幸自己做决定够果断。 不然太妃以长辈的身份与赵国公府暗中过小定,再想悔婚可就正中敌人的下怀了。 徐慕欢咬牙切齿地说道:“这枚暗箭比起针对我大姐的那枚,丝毫不输其阴险。” 徐慕和被算计陷害的遭遇,吴不知在长宁王府一解除禁令后,便通过吴涯告知给了徐慕欢。 “娘娘,看来长宁王府要成为靶子了,太后一党不满新税法的箭都射了过来。” 长宁王府确实是最好的靶子。 首先俞珩是皇帝的左膀右臂,而且有姻亲关系的徐慕和、李继嗣二人是商人。 如果能俞珩能被私利私情困住手脚,无异于砍掉了陛下的一只臂膀。 若俞珩再因私利私情带头背刺,掣肘陛下,那户籍和新税两个法案都将受极大的影响。 “恐怕接下来针对宗璘还会有更严重的弹劾。” “我也是随军十载的人,不是没见过针对将士军纪方面对元帅进行弹劾的事情。” 徐慕欢也是直白地说给舒绾听。 “宗璘深得陛下厚爱,从朔州时帐下效力,一直到从龙入京,他是陛下的信臣、宠臣。” “为报陛下的知遇之恩,他也始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太后想要的,始终都是孤立陛下,从而让外戚和效忠于她的权臣控制朝野内外。” “现在用离间计无疑是最好的时机。” 徐慕欢的一番话与昨晚俞铮同自己讲的几乎相同,所以舒绾握住了她的手。 “这就是陛下今日让我宣召你入宫的原因。” “我们认识十几年了,陛下与十三不止君臣之情,还有兄弟之义。” 舒绾说着,眼中竟蓄起泪来。 “我知道,当年茂时未能封爵反而被贬一事,令潜邸不少旧部觉得寒心。” “可陛下要安抚英国公,又要经营辽东,这无疑是最两全的决定。” “茂时离京的前一夜,陛下密召他入宫送行,我也在场,那情景就像许多年前送他去宁远郡上任一样,我知道陛下的心从未变过,他是个长情的人。” “现在矛头指向了十三——” 舒绾因落泪不止,哽咽了一下。 “你不要担忧。” “不管面对怎样的离间,陛下都不会更改对十三的信任。” 徐慕欢被舒绾这番话感动的涕泗横流,但她也没有昏了头。 她必须要替俞珩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 故忙起身,跪了下来,舒绾亦起身对着她蹲下身去。 徐慕欢用近乎虔诚的语气说:“宗璘遇陛下时不过是微末之人,为小人佞臣所陷害,郁郁不得志,陛下不嫌他卑鄙,以昭烈帝待忠武侯之礼,厚待之,恩遇之,他才能封妻荫子。” “如今,他有机会受陛下驱驰,能够鞍前马后报知遇之恩。” “不管是要他进,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或是要他退,荣华利禄有何不可抛呢。” “若真的能像李将军那样,对陛下哪怕还有微毫的用处,都不胜受恩感激。” 徐慕欢本想借着舒绾,将长宁王府的忠心转达给俞铮,没想到俞铮此时就在未央宫内,坐在耳房内,而且将徐慕欢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俞铮显然对徐王妃的聪慧和警觉很满意,但心中也有一丝的触动。 她太谨慎了,小心翼翼到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俞铮也能理解。 俞珩已经是亲王,封妻荫子,又加封了诸多显赫官职,不管是利禄还是名望,都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次大破吐谷浑,再立新功,已到了赏无可赏的地步。 越是站在顶点的人,越怕跌落。 徐王妃在皇后突然召见下,能如此流畅地表达出长宁王府带有战战兢兢的忠心,就意味着,这种情绪在他夫妻心里夙夜萦绕。 俞铮也心酸自己的信臣竟被太后一党构陷到如此谨小慎微的地步。 一时间,对俞珩夫妇萌生出更多的怜爱来。 …… 徐慕欢的情绪不仅感染了俞铮,也让本来就心软的舒绾十分窝心。 送走了徐慕欢后,舒绾与俞铮说道:“前朝的事情我不管,但是阿元的事情必须妥善处理好。” “阿元是他夫妇的心肝儿,我们也亲女儿似地看她长大,在我心里她跟悉檀是一样的。” “不管有什么理由,还是什么难处,都别再让她受委屈了。” “你不是打算在上林苑冬狩么,不如借此机会,将有爵位人家的未婚少年都召见来,让阿元选一选,她看中哪个就是哪个吧。” 俞铮倒不反对这么做,但也有担心,问:“如果她一个也相不中呢?” “那就从一些清流士子里选,破除规矩指婚,对长宁王府来说也是一种恩赏。” 俞铮点了下头,表示准允。 “靖儿怎么又被支走了?” 太后直接降懿旨到太子府,将太子支去了离宫。 若不是昨日长公主入宫来找她抱怨,舒绾还不知道此事。 “朝中针对十三屡屡有本参奏,太后怕太子在朝中帮十三说话,就故意找了个差事将他支走了。” 提起此事来,俞铮也烦。 “靖儿跟府中诸妃本就没有感情基础,平日里再繁忙,能耗在府里的时间就少,再这么隔三差五的打扰,真是后果堪忧。” “就像长公主说的,一天到晚不着面,府里放多少女人能有用?” “以子嗣的名目紧追着靖儿大婚,婚后又故意搅乱,若一直未有诞育,岂不是又生攻讦的把柄。” 于皇家而言,子嗣是最重要的事。 俞铮神色郑重地说:“这次离宫避暑,让太子府的妃嫔多去一些,长时间相处下来,总有几个能培养出感情的。” “几个?” 舒绾觉得俞铮太乐观了。 “我看能有一个两个就不错了。” 俞成靖是个心思深沉的人,舒绾这个做母亲的,也不是每次都能猜中他的心思。 比如舒绾就始终搞不懂,俞成靖为什么不喜欢她们。 不管他爱的是容貌还是才学,或是看中性情和品质,府中十几个女孩子,难道就没有一个投缘的? 每次跟成端和芳菲一对比,他就显得十分孤独。 虽说帝王都须是薄情的,不能当情种,有爱也应该是圣爱,不该是纯粹的男女之爱。 可哪怕是居高临下的宠爱呢,有就比没有好,至少没那么孤独。 第三百五十四章 孽海思凡 往年去离宫避暑都是在女儿节后,但今年因朝中几个大典的吉日都在五六月,所以六月下旬,天气已经十分热了才动身。 又因吐谷浑一仗大捷,皇帝高兴,伴驾去离宫去的人也就比往年多。 甚至一些边缘的宗亲勋爵,往常没机会侍驾的,这次也得了皇恩赐沐离宫。 不过对于太子来说,并没有清闲下来,他又领了个新任务。 皇帝准备今冬于上林苑冬狩,还召了不少封疆大吏入京。 远道而来的像西宁公府、长留侯府、东桓郡王府,近一些的如赵国公府、平阳伯府、长陵侯府。 皇家活动准备起来本就繁琐,再加上这么多人要招待,着实艰难。 而这个重担,皇帝又交给了太子主持。 好在礼部尚书宋衡是经验丰富的老臣,又是太子的心腹,分担去不少压力。 是日,根据各驿站的信报,赵国公及家眷比预期提前了两个月,马上就要入京。 俞成靖一早就请了宋尚书来议事。 若是换做旁人,倒也不必这么谨慎小心,可赵国公府便不同了。 呼延氏祖上是一个归顺到九翎的柔然小部落首领,原本封地在河北府,故为赵国公。 后来,柔然的一个新任可汗竟派遣刺客去刺杀赵国公,虽未能成,但也吓坏了赵国公。 那会儿正值惠帝时期,朝廷还在凉州用兵,无暇顾及柔然,太后便做主将赵国公的封地迁到了山东,离柔然更远一些。 因此,呼延氏唯贾太后马首是瞻。 自当今天子登基,呼延家作为太后的信臣,再未被召入过京中。 而这次呼延家早早地赶来,难免不令人怀疑是为了入京交际,少不了向太后和贾璜等人献诚,跟朝中有影响力的人物走动。 再者,太子和宋衡都确定,呼延氏还想与长宁府联姻,迎娶青鸾郡主。 靠着裙带关系飞黄腾达,呼延氏可是轻车熟路。 先不提呼延氏祖上迎娶过公主,单说上任赵国公呼延宙,为向太后表忠心甚至废正妻居侧室,迎娶太后新寡的堂妹。 此等行径一度激起朝野上下的不满,甚至呼延宙还被弹劾丢了官。 不过因为太后的缘故,并未影响到呼延宙与后妻贾氏的儿子呼延琮继承爵位。 呼延家也许是不甘于只当一个闲散勋贵,也许是恐惧新帝,也许是太后企图瓦解功臣党。 不管怎样,呼延家又抡起了三板斧,打算再次联姻,靠贵妻的裙带再度走上巅峰。 这一号人物进京,住在哪,派哪些人去招待,侍奉,都必须有谋划。 两人议了一上午,留了午饭后,太子亲自送宋衡离开。 然后他便往驾风别馆去,有事要交代给解节办。 呼延氏入京肯定会拜见长公主,而长公主总是进出太子府会见太子妃。 解节是内宅女眷,更容易探听到一些消息。 驾风别馆很是偏僻,建造时,此地就有一两处矮丘,工匠顺应自然,接着矮丘的走势又建了几处假山。 别处都是栽花种草,偏此地广植竹林。 倒也不是说幽静的景致不好,可惜此地正处风口,风啸起来恍如鹤鸣。 所以将本来‘幽篁里’这个名字换成了驾风别馆,亭改成了落鹤亭。 那些假山中的幽径因风多、僻冷,鲜有人去,久而久之便荒凉下来。 可俞成靖往这边来时,远远望去,落鹤亭里竟坐着一个人。 夏日饭后的中午,各处都昏昏欲睡的,她跑这么远来坐在那绣花,而且偶尔抬头四下张望,看着就是在望风。 “别惊动她”,太子止住身后的随从说。 趁着这个小婢女还没发现他们,俞成靖给近侍卢小嘉一个眼色,让他悄声潜过去制住内个婢女。 俞成靖猜测八成是哪对野鸳鸯在此幽会,让她望风。 正好抓个现行,以正宫规。 耳力好的人,脚步也轻,卢小嘉直至站到那婢女的背后时,她都无知无觉。 见卢小嘉得手,俞成靖快步跟过去,他没想到这个婢女竟是远黛,青鸾郡主的贴身丫鬟。 俞明鸾在宫里待年时就是远黛贴身侍奉,所以俞成靖对她有印象。 远黛被制住,又被捂住了嘴,惊吓时慌张地眼神往下一瞟。 俞成靖一刹会意,站到远黛刚才坐的位置,低头顺着假山的山壁看下去,果然有一个人坐在那,还无知无识地正看书呢。 他心想,什么书要青天白日下躲起来看,好奇心驱使他要去弄个究竟。 此时,俞明鸾还不知她的哨卫已经被拔掉,等到她发觉,俞成靖已经立在她的身侧了。 明鸾像只被吓到的猫,一弹地站起来,双手立刻背过身后,将书藏起来。 就这一瞬,俞成靖知道自己见到了世上最美的东西。 不论什么宝石美玉、珍珠猫眼儿,哪怕是明月星辰,一切俗的,不俗的东西,都比不过她这一双眼睛。 怪道她在碧霞观里供奉女娲娘娘。 一定是女娲使了瑶池里的圣水,鬼斧神工造出了它们。 “——阿元” 俞成靖认出远黛时就知道底下坐着的人是明鸾,可此刻,他还是低低地唤了声她的乳名。 两年多未见,她已经完全出落成大姑娘了,将最后一些孩童的稚涩都褪净。 一张淹淹润润的小鹅子面,一副侧侧清寒的眉眼,娇美里带着叛逆。 浓白的肌肤,往甜了说是剥了壳的新荔,往香了说是粉蒸肉。 不同于纤弱的美人,她高挑但圆润、健康。 诃子和襦衣裹贴出她丰盈袅娜的身段。 鸡血红的玉佛牌坠在她的胸前,像是在两捧新雪上压出了一道浅痕。 明鸾幼年时也是美的,可这感觉就如同园中打着骨朵儿的牡丹花,被花萼包裹着,只露出一点点红来。 你也预料得到它盛开来必定是光艳动天下的。 可当它真开了,完全绽放开来,你会惊叹它的颜色比你想象的还要浓郁,气息还要馥芳,姿态还要国色天香。 会被它那绝代的芳华惊艳得无以言表。 “——太子殿下” 她明显吓坏了,小脸儿唬得发白。 唇齿颤了两下也没说出声,只做了个口型。 两人一个惊吓,一个惊讶,相对好一会儿才都缓过劲儿来。 “你藏了什么?” 俞成靖先发制人,和声问她。 “不要你管,反正与你不相干。” 情急之时逼出了她小霸王的本来面目,回顶了一句。 你霸道,那我也霸道。 俞成靖趁其不意,一把夺过她藏在身后的书。 明鸾要去抢,扑了两下没拿到,然后那书就被仰仗自己个子高的俞成靖伸手举得高高地。 她踮脚够了两下,气恨地骂他,“你讨厌!” 俞成靖微笑着仰头去看书名,原来是莺莺传。 “莺莺传已经不时兴了,如今京中最火的话本叫思凡,讲一个小尼姑六根不净,思凡下山的故事。” 俞成靖故意用思凡来戏谑,笑她是个思春的小道姑。 她气鼓鼓地别过头,冷言冷语地呛道:“我困在这,哪知道时兴什么。” 俞成靖本来是想开玩笑,谁想却戳到了她的伤心处。 小霸王抽抽搭搭地哭了,眼泪一颗颗挂在她的颊和唇边。 传说,海中鲛人泣泪成珠。 俞成靖读书时只觉那是胡诌,没有谁的泪能如珍珠那样美。 可如果是这样一双眼睛流出一滴滴泪来,雨打梨花怎配拟,鲛人泣珠堪堪不负。 可她没有嘤嘤地哭起来没完,方才似乎只是委屈而已,抽搭几下后便止住了。 她又勇了起来,倔强地,微微仰着头瞪了眼俞成靖,猛地推了把他。 将正心虚的俞成靖推得微微一趔趄,然后便跑走了,还故意在他鞋上狠狠踩上一脚。 还是老样子,当初在上林苑比赛射圃,宁肯输掉也不要别人故意让她。 今日久别重逢,见她女大十八变,有了牡丹般倾城国色,其实还是一朵满是刺的玫瑰花儿。 …… 被太子撞见看话本儿的事可把远黛吓得不轻。 毕竟郡主名义上正在出家修行,传出去那还得了。 回到碧霞观后,远黛忐忑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要不咱们把事儿跟王妃汇报了吧。” 远黛是丫头,出了压不住的事情,第一反应就是禀告给主母。 可明鸾觉得那是下策。 她突然想起俞成靖生气时板起脸孔的样子,确实挺吓人的。 还有他平素老气横秋、一本正经的模样,心里愈发隐隐不安起来。 继而又后悔刚才自己实在太莽撞了,要是跑走前不踩他那一脚就好了。 没准儿就是那一脚惹恼了他呢。 这犹豫的工夫,外头进来个宫娥,禀道:“郡主,方才皇后差人来传口谕,今晚太子妃在清泉宫设宴,请您也赴宴。” “王妃呢,也去吗?” 那宫娥摇头,“奴婢不知。” 娘娘的谕她不敢驳,满怀心事地应道:“我知道了。” “哎”,她叫住那宫女,吩咐道:“去母亲那问问,她今晚去不去赴宴。” 她盯着宫娥的背影,怏怏地说:“如果晚宴后我还没想出解决的办法来,再跟母亲认错也不迟。” 第三百五十五章 齐人之恼 清泉宫的这场晚宴其实是舒皇后授意太子妃办的,特地请了些家中有适婚少年的人来参加。 虽然见不到男方,却能相看主母好不好相处。 明鸾不知道哪位母亲对应哪位郎君,但徐王妃知晓,倒也算是一场相亲宴。 可郡主毕竟还在出家,不宜大张旗鼓。 舒绾就令太子妃做东攒局,太子和众妃妾一并出席,当然也少不了端王夫妇一并来混淆视听。 明鸾毕竟是尊贵的郡主,不像那些被化出家的小门户女孩儿,需整日缁衣道袍的。 除了重要的场合和日子,她还是以常服为主,只是比在王府时稍稍素净些。 既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宴会上的人都忙着各怀心思。 皇后和徐王妃一心交际,太子和众妃妾忙着招待,只有明鸾在挖空心思企图找个时机,想私下里求求太子放过她看话本儿的事情。 所以在这觥筹交错,三五成聚的热闹场合,明鸾一个人伏案托腮,盯着俞成靖低眉耷眼的。 酒菜她都咽不下,谁来搭讪,她也心不在焉。 只有李芳菲看她没精神,摸过来说两句话。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惹大祸了。” 明鸾耳语说:“我偷偷看话本儿被太子撞见,赃物还在他手里呢。” 芳菲心一惊,那话本是自己借给明鸾的,万一查起来怎么是好。 “要不你往俞成端身上赖,就说是他的,是他教你不学好,他放浪惯了,太子应该不会家丑外扬。” 明鸾摇头,“那太子肯定要把书还给端王,还要教训弟弟几句,岂不露了馅。” “而且他肯定会笑话我的,我不要。” “那你怎么办呀?” 芳菲也开始苦着脸。 “我想一会儿再找机会去求求他。” …… 终于,太子妃似乎是不小心,将杯子里的酒洒到了太子的衣袍上,他起身跟皇后请示要去后殿更衣。 太子妃也跟着过去了。 明鸾觉得是个好时机。 虽然太子妃也在,但自己跟李令光没什么过节,也许还能帮着打个哈哈呢。 她借口解手,悄悄地跟去了后殿。 “给解道安升官,让解道宗在太子府谋差事,还将解道衡举荐到刑部去,抬举她解良娣一家子。” “而我不过是要安排一个人,你就推三阻四,老大地不愿意。” “如此下我脸面,倒不如把太子妃的位置让给解良娣好了。” 明鸾没想到尾随进来后撞见两口子在吵架。 她觉得时机不对,正欲遁走,伺候太子更衣的丫鬟们鱼贯而入,逼得她不得不就近躲进一个大柜里。 心想等她们都进去了,放下帘子,自己就赶紧溜走。 可太子听烦了太子妃的抱怨,想赶紧逃,心急给自己更衣的婢女怎么这么慢。 一边从内殿往外走,一边自己解衣裳,太子妃也不甘心地追着他出来。 太子试图平心静气地解释道:“解道安升官是吏部考绩的结果,道衡去刑部,道宗进太子府都是正经的举荐和筛选。” “长公主举荐的人,曾有过罢官的记录,朝廷对起复的官员是有要求的。” 明鸾觉得吵架的声音反而清晰了。 她微微欠了一点子缝儿,偷看了下,只见他俩正站在离柜子不远处,出去就会被得个正着。 只得不敢吭声地继续猫在柜子里。 因进来侍奉的婢女都是太子妃的身边人,所以二人说话并未避讳。 “这些不过是借口。” “解竹君的内个妹妹,唤作良玉的,之前说是要送进府来,被母亲拦了一道,你不高兴了对不对?” 俞成靖蹙眉瞪了眼李令光,真是服了她的想象力。 她仍滔滔不绝,“所以你补偿解家,打压长公主府。” “大婚前就有传言说你相中了解竹君,如今她身子被贾煜搞废了,生不得孩子,你就要接他妹妹来。” “殿下这么深情,不如把我们都撵走。” “给大解氏、小解氏腾地方!” 太子终于忍不了了,尽力压着自己的怒意,语气呵责地回怼道:“你是疯了吗?胡言乱语个没完。” 李令光自幼在长公主府娇养惯了,何曾听到过这样的呵责。 何况又在气头上。 她愈发狂言道:“给澹台家做小的解琼台惯会使狐媚伎俩,八成解家女儿都会,不然迷得你五迷三道的。” “我是不会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所以入不了你的眼。” 太子换好衣服要走,却被李令光堵住。 她梗着脖子,用近乎嚣张的口气说:“殿下不要太忘恩负义。” “当年你们安王府偏处西北时,若不是我母亲在宫里做内应传递消息,能如此轻松地赢么。” “若不是我母亲在太后面前给你们说好话,你们能有好日子过。” “想过河拆桥了?” 俞成靖要比李令光高许多,他垂眸看着她,眼中霎时生出一撇蔑视。 “你被立为太子妃时这笔账就勾了。” “当初安王府许给长公主的就只有这些。” “想要更多,有本事才行。” 那是兼具警告和挑衅的口气,音色阴鸷且冷冰,躲在柜子里的明鸾从未听过太子以这样的口吻说话。 她印象里的俞成靖要么是十四岁的英朗少年,要么是端方内敛的储君。 而此刻,从这音色里,她窥听到了一个无情罗刹。 李令光毕竟是个气度浅,沉不住气的少女,顿觉折辱至极。 她抬手将熏笼里的香灰扬到了俞成靖身上,负气而去。 婢女们见衣裳又脏了,想要替他再换件新的,俞成靖抬手示意她们留下衣服都出去。 他孤独地坐在椅子里,想缓缓心情。 俞成靖自成皇储以来就谨遵喜怒不形于色,算计不表于态。 刚才他也是气急了,不然是不会说出如此直白的话来。 他也想权衡安抚,可太子妃实在是又蠢又难缠还跋扈,又全然不是个知己。 大婚还不满一年,就有疲惫难捱之感。 外面彻底安静下来,柜子里的明鸾又欠了一点子缝儿,想看看是不是可以走了,结果见太子还坐在那。 可她没想到这次竟惊动了俞成靖。 在这绝对的安静中,他警觉地注意到了柜子里藏了人。 谁能混进内殿来? 俞成靖怕对方是刺客,自己不是对手,便佯装自己要离开,然后引蛇出洞。 没想到‘毒蛇’没有,倒是从柜子里蹑手蹑脚地跳出来一只小兔。 月桂色织锦的褙子,雪色的裙子,月白色的抹肚上还绣着双兔卧眠,一对儿双螺髻,可不就是一只小兔子。 俞成靖又吓了她一跳。 若不是被捂了嘴,明鸾的惊呼声肯定能引来护卫。 两个人咫尺之间,明鸾甚至能闻见刚熏染完的他衣服上的淡淡的香气。 俞成靖低头盯着她看,看她在那里懊丧、无奈、后怕又羞愧的样子,欲言又止的沉默。 “谁让你躲在这偷听的?” “没有偷听——”,明鸾忙不迭地否认。 “我想来求你,别把我偷看话本的事情说出去,然后就撞见你们在,谈话。” 明鸾没有说吵架两个字。 “你不会是故意想用我跟太子妃吵架的事情要挟我吧。” 明鸾可不想被冤枉,反驳道““我怎么知道你们两个会吵架,我又不是大罗神仙。” “放心吧”,俞成靖说:“我知道话本儿不是你的。” “这样,你把话本的主人告诉我,我保证不说出去,而且主犯有罪,你就没罪了。” 明鸾浑身都颤栗起来,同时心里也在疑惑俞成靖是怎么知道话本不是她的呢? 其实俞成靖以为她会撒谎,随口指一个人,把错推到别人身上。 “话本儿就是我的。” 她愈发一派就义的架势。 “不过我知道错了”,她又扭过头来求情。 俞成靖又诈她,故作要走的样子,说:“既然你不肯招出话本的主人,我现在就出去告诉给母后,正好徐王妃也在。” 她情急之下拉扯俞成靖的袖子,愈说愈小声地讨饶。 “我保证下次不看了,太子殿下你饶过我吧。” “我替你抄三百遍经文,焚给女娲娘娘,焚给西王母和各路观音,求求你饶饶我,行不行?” “好,七月十八王母圣诞,三百遍经文来换我手里的话本。” 明鸾终于松了口气,脆声说了句“一言为定”就跑了。 虽然欺负人不是厚道的行径,但俞成靖终于换了副好心情往前殿去了。 第三百五十六章 至亲至疏夫妻 碧霞观中,明鸾为了三百遍经文埋头苦耕,隔着一页纱屏,则传来涩滞的琴音。 即使不大通琴的人也能听出来,操琴者指法不够灵活,且又嫌琴弦伤手。 “真难听,还是别弹了吧。” 明鸾微微蹙眉劝道。 芳菲无聊得很,俞成端赴局去了,她便来找明鸾消磨时间。 谁想明鸾忙着抄经文,根本没工夫理她。 远黛进来请安道:“郡主,该用晚膳了,是摆在饭厅还是摆在这。” 芳菲作主说:“摆在外边亭子里。” 她过去抽走明鸾的笔,“你写了俩时辰没动地方,该用膳了,咱们去外头的亭子里散散闷儿吧。” 明鸾心想,反正也不差这一顿饭的工夫,便拿了扇子同她出去。 “我听殿下说,呼延公子是个不错的人。” 今日俞成端就是去赴赵国公的宴请,所以芳菲聊起了呼延家。 “你可不是个爱保媒的人”,明鸾打量了芳菲一眼,觉得她奇怪。 “何况你也不是不知呼延家的背景。” 跟太后牵扯深的人家,长宁王府怎么可能同意联姻。 王府同意,陛下也不会愿意。 正是如此芳菲才觉得惋惜,叹气说:“若不是这层原由,他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你又与他不熟,怎会知道他的好赖?” 明鸾更听不懂这话了。 “就算是端殿下告诉你的,他也不过是与那呼延公子有过几面之缘,人心隔肚皮嘛。” 芳菲解释道:“他长得一表人才,殿下还说他文采也不错,斯斯文文的,不是纨绔内一类。” “看得出国公府确实好好地培养了这个儿子。” 明鸾虽年轻,可看得透彻。 “越是培养得好才跟我越没缘分呢。” “若他是个窝囊废,惹事精,绣花的枕头一包草,没准儿还有点缘分。” 她不无羡慕的拍了下芳菲的手背,“不是谁都像你这么有福气。” 芳菲又试探着问:“那微生寿呢,就是微生愈的弟弟。” 明鸾有点苦夏,食欲不太好,用小勺子搅动碗里的汤水,苦笑一下,说:“我跟他就更是不可能。” “若你真相中了他,流言蜚语倒也不重要。” “指婚时你们还小,甚至没见过面呢,反正是两府联姻,哥哥换成弟弟倒也没什么。” 明鸾摇头,并不赞同她这个说法。 “陛下同意两府联姻时我父亲还没平定吐谷浑,他在军中一呼百应也是不怕的,因为功再高也高不过陛下去。” “现在就另当别论了。” “西宁公府掌重兵,联姻的亲家又军功赫赫,至少在陛下眼里,这就不是好姻缘。” 芳菲听罢默默地点头,她倒忽略了这一点。 饭毕,宫娥奉了女儿茶和凉水湃了一日的甜瓜来。 日渐西落,余晖也没那么热了。 “一会儿我送你回去吧,坐了一天也想散散步。” 芳菲住得离碧霞观远,随口道:“不如我今晚住在你这吧,出宫后我俩再没一起住过。” “我们俩在璃波殿一起住的日子可真好。” 明鸾与她顽笑道:“那可不行,殿下回来后发现你不在,肯定四下找寻,万一再恼我藏匿你,可就大事不好了。” 芳菲心思敏感,忽地问她,“元儿——你会不会记恨我?” “如果不是我横插一杠,如今是你跟殿下琴瑟和鸣,我想你俩也是很合得来的。” 其实芳菲一直对这件事心有愧疚。 “你别胡思乱想。” 明鸾用扇子拍了下她的后背,笑着说:“我可是为了玉成好事才心甘情愿地解除婚约。” “婚事都是长辈们定的,你辜负的顶多是长辈,我那会子还小,对他还没有男女之情呢。” “我也不会要一个心里装着别的女人的男人。” 芳菲还是解不开这个结,懊恼地说:“可是我明知你们两个有婚约,就不应该去招惹他。” 明鸾颇有机缘地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感情这种事神仙也挡不住,就像陛下、皇后还有卓氏女。” “人可不是泥巴,一捏就能捏成一块。” 芳菲喃喃地说:“不管怎样,我都是抢了你的。” “其实你也放弃了成为太子妃的机会。” 她忽然又开玩笑,说:“唉,太子殿下不该欺负我,他应该欺负你抄经才对,我跟他都是被撇下的内个嘛。” 明鸾怕她继续拧着劲儿胡思乱想,起身说:“我送你回去吧,你又住得远,我怕回来时天太晚了。” …… 两人出门时天已蒙蒙黑,远黛和月棱怕回来时全黑了,提前提了灯。 路还没走一半,经过一个小水塘时,明鸾远远地指着说:“你看有人放灯。” “今天什么日子啊?” “七月十五,中元节,也是佛家的盂兰盆节。” 因为七月十八是王母圣诞,也是跟太子约定好的日子,所以明鸾数着日子呢。 两人顺着亮光过去后才发现是两个小丫鬟在放灯。 抄写了经文的纸船放一点子蜡烛在上边就成了船灯。 其中一个小丫头还被吓得将手里的纸船跌落在地上好几个。 “宫中不许私祭,离宫里也不行。” 芳菲好心提醒她们俩。 “我们是太子府里澹台良娣身边的宫女,是她要我俩来放灯的。” 这两个宫女不是澹台镜的贴身人,为了保命,情急之下立刻报出了家门。 “你们速速离开吧。” 芳菲懒得管这种事,何况还是妯娌的私事。 两个丫头也是粗心,赃物没拾起来就跑了。 若是明天被哪个好事的捡去了,不依不饶地查起来,又是一场风波。 明鸾拿过那纸船,看了看,嘟囔了一句,“这上头怎么是超度的经文呢。” 明鸾虽不是个合格的道姑,可在碧霞观里无聊时,各宗派的书籍她都读了些,也能记个大概。 芳菲同明鸾耳语一句,“她小产了。” “澹台宝鉴怀上时太医就说胎相不好,恐坐不住,所以皇后不叫宣扬,结果还不到两个月呢,就掉了。” 原来是这样,晚宴时她的脸色确实不太好。 澹台镜是地道的江南女子形容,玲珑娇小,纤弱苗条,细细的眉眼儿,温婉得像画上的女子。 而且她心气还高,不喜言辞爱思虑,思多便伤身。 芳菲担忧地说:“太子府里也就澹台宝鉴和解姐姐还算合太子的意,不过澹台宝鉴官话不大好,吴语重。” “可她身子差,也太瘦了,感觉好像一阵烟,风一吹就要散。” “这孩子也就是掉了,要不凭她的体格儿,生的时候也得要去半条命。” 明鸾挑眉,小声问她,“既然不叫宣扬,你怎么知道的。” “说起来可就有意思了。” 芳菲略一撇嘴儿。 “本来大家都不知道,但皇后寻思澹台镜(小字宝鉴)在太子府里,离得远顾及不到,得叫太子妃知情,多多关照。” “后来她小产了,太子妃居然还借机作了个文章。” “你还记得我们在宫里待年的时候,解姐姐因为凉香伤身的事情么?” 明鸾点了点头,这么大的事她可不会忘。 “当时虽没有证据是贾煜做的,但很多线索表明是贾煜设计的。” “太子妃不是最恨贾煜么,就故意说,是有人害得澹台镜小产。” “她也不查别人,专派了十几个厉害的嬷嬷妈妈,将贾煜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 “贾煜是什么人物,肯忍气吞声?登时就杀到太子妃处,要讲理。” “太子妃早就留了解节在自己房里,等人杀到,当着矮子面儿骂撮子,阴阳怪气起来。” “贾煜吃了亏能跟谁诉呢,太后是不管她了,看她一直不得宠,已经送了贾春晖进府,太子就更别提了。” “她也知道这里头心最软的就是皇后娘娘,便进宫去哭,说太子妃因为嫉妒经常苛待她们,我这才知道澹台镜小产的事。” 明鸾知道皇后也不太喜欢贾煜,觉得她行事狠毒,反问道:“那娘娘信她一家之言?” “太子妃确实跋扈了些。” 芳菲扯了下嘴角,给明鸾一个意会的眼色。 “解家跟澹台家有姻亲,所以平素解竹君跟澹台镜来往挺多的。” “太子妃不知是吃醋澹台镜有孕,还是不喜欢太子看重解家,对她俩也不太亲近。” “她不敢呲打澹台镜,毕竟郡王府不好得罪,她就去欺负解节,难听的话可说了不少。” “贾煜出头去告状,皇后真问责起来,谁还能替太子妃说好话呢。” 明鸾想起内天,她撞见太子和太子妃吵架,李令光确实嘴上挂刀,句句见血。 提起太子府的内帷,明鸾忽然想起宴上见到的其余几位妃妾。 她跟芳菲没什么可避讳的,直言说:“其实后进府的看着倒不如早年进府的那几位。” 明鸾倒也不是以貌取人,实在是官眷中把她们吹得过于天花乱坠了。 说什么薛家姐妹堪比飞燕合德。 还说有一位姓李,闺名唤作窕儿的承徽简直是花蕊夫人在世。 又夸赞曹太傅的幼女有林下之风,何登仙、钟惠风皆是闺房之秀。 那晚一见,真人并没有传言中的神乎其神。 明鸾在宫里见过卓家的姐妹花,薛家姊妹单从容貌上就逊色许多,反倒衬得卓家姐妹更像飞燕合德。 李窕儿也并没有十分清婉美丽,她只是迎合了文人骚客奇怪的偏好。 她大概从小就被饿得很瘦,追求乖巧犹有不及,倒显得唯唯诺诺。 不管谁,问她什么话,都是‘嗯、好、是’,三个字儿来回答,不言不语的。 相比天生纤弱,心思敏感的澹台镜,有点东施效颦了。 至于曹文姝,明鸾在闺中与她有过接触,在一起起过社,虽有诗才,倒也不至于比拟谢道韫。 何、钟二位良媛不知为何非要给冠上闺房之秀的名号,气质上也稍稍逊色,也许是尤为贤德的缘故吧。 芳菲道破天机,“后进府的这几位,都是长公主和太后两方斗法的结果。” “哪里是选贤举能,巴不得太子越不喜欢才越好呢。” “偏偏好看的,像贾昭训、贾良娣,太子不敢喜欢,卓家姐妹更没戏,有个叫顾道怜的奉仪倒还好,可惜出身太低了。” 明鸾不解地问:“出身低又怎样?” “她出身低就不配被喜欢了吗?” 芳菲一使眼色,解释道:“你怎么糊涂呢,她出身低,在府里讨生活时难免要攀个高枝儿,就攀到太子妃那一枝儿上了。” 恐怕可怜的顾娘子被太子妃带累得失宠了。 芳菲又说:“其实太子也挺不容易的” “他背负享尽齐人之福的名声,实则是给他一个竹篮子去打水” “但凡他有不满,朝中的言官、在野的文人就会骂他好色,没有君德,满府美姬娇妾竟不满足。” “实则镜中花、水中月罢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 好风凭借力(一) 七月十八,俞明鸾早早地起来收拾整齐,将抄录好的三百份经文重数了一遍,封匣交与远黛,并嘱咐她亲自送到清泉宫去。 谁想远黛刚出去没会子工夫,徐慕欢就来了,只是着一身素服。 她脸上没什么笑模样,担忧地与明鸾道:“长惠王府的老太妃殁了,母亲得去吊丧,恐怕得一阵子,你在这里好好地。” 徐慕欢十分不舍得女儿,可太妃年纪大了,程娘子又是寡妇,都不好出去交际,只能自己赶回去。 “母亲放心。” 因是王母圣诞,所以明鸾穿了水田衣,梳了妙常冠。 眼看她一脸乖巧,徐慕欢更窝心。 心里既不舍又心疼,竟落下两滴泪来。 “母亲,皇后娘娘在,您还有什么可担心阿元的呢,而且芳菲也能常来陪我消遣。” 这话属实令徐慕欢宽慰不少,她拭去眼泪,想叫远黛来叮嘱两句,人却不在。 明鸾马上打掩护地解释说:“远黛被我打发去清泉宫了,前些日子我向太子妃借了东西。” 徐慕欢没多心,既是远黛不在,便叫来了月棱。 不过是将从早到晚,从吃到睡,种种琐碎小事又絮叨一遍,归根结底还是要照顾好郡主。 又不忘叮嘱说:“你们都是在我身边伺候过的,知好知歹的人,郡主任性时一定规劝着些,不能放任她。” “若是实在劝不住了,也该告诉给嬷嬷和奶妈们,万万不可帮着瞒。” 徐慕欢知道女儿的秉性,应该是不能吃亏的,就怕惹出什么祸来,成了众矢之的。 送走王妃后,明鸾也静不下心来诵经作课,只盼着远黛赶紧回来。 可远黛没盼回来,倒是盼来个小黄门,他也带着个蜡封好的匣子。 “太子殿下吩咐我来交给青鸾郡主一样东西,说是要我眼看着郡主亲自接下,不可转交他人之手。” 既是如此,看门的妈妈也不敢得罪,便领了进去。 可即使有太子的命令,哪能叫他见真佛。 在碧霞殿里仍隔了一处纱帘,只月棱出来接了匣子,拆了封,再捧进去给俞明鸾。 她欠了点子缝儿,见里面果然放得是那本莺莺传。 “辛苦你了,月棱,替我给些谢钱。” 明鸾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小的不敢要。” “太子殿下差遣小的跑个腿儿,哪敢领赏。” 月棱接过宫娥递来的一个鹅黄缎子的荷包,里头有二两银子,赏给那小黄门。 “你收下吧” 明鸾只说:“今日是王母圣诞,就算是我做功德,散给你的,殿下若怪你,你这样回就是了。” 钱送上门没有不要的,那小黄门乐呵呵地接了。 明鸾又问道:“我一早派去清泉宫给殿下送东西的女使不见回来,你可见着她了?” 明鸾以为是太子验了经文才派这个小黄门来。 她心里狐疑着,为何殿下不直接将匣子给了远黛,偏又另派一个人来。 那小黄门被问蒙了,只摇头说:“并没见着郡主的女使。” “郡主若是有什么东西要面交给殿下怕是不能够了,殿下昨晚就离开了离宫。” “离开前只吩咐小的翌日一早将匣子送来,不可延误。” 她还奇怪,远黛怎么走路这样快了,算算时间也走不到清泉宫才对。 原来殿下只是开个玩笑,没想真要挟自己。 那小黄门退下后没会子,远黛一头汗的进来。 她带着哭腔说:“郡主,我没见到殿下,太子妃说殿下昨晚就走了。” “这可怎么办,他莫不是把这事儿忘了吧。” 明鸾给远黛使了个眼色,让她看桌上的匣子。 然后便欣欣然地起身,吩咐宫娥侍奉自己去王母像前诵经作课了。 …… 话说回徐王妃,从离宫出来后便直奔长惠王府吊丧。 两家毕竟都是宗室,亲戚虽远,往来也不多,可好歹是同姓。 论来论去,俞北玄还比俞珩的辈分高,所以她不光是来走个过场,得正经陪上个十天半月才算不失礼数。 徐慕欢甫一下车,长宁王府派来的人就迎了上来。 “王妃,太妃交代说您不必担心家内边,她已经让程娘子安排之后路祭的大小事情,您只顾着这边就行。” 徐慕欢因车马劳顿一身疲惫,脸上淡淡地说:“知道了。” 又问那为首的婆子,“吊丧的慰礼濮总管安排了没有?” “备下了,已经送去门房登了礼账。” 那婆子答完,见徐慕欢再无别话,追着问了句,“太妃还让我问问郡主的事情,王妃白天在这边操劳乏累,晚上回府后就不必过去请安了。” 这番话虽说得满是体恤之情又带着婆婆的硬气。 可其实是太妃心急,又怕不能及时知晓明鸾的境况。 徐慕欢不是那等日日在眼跟前伺候的顺从儿媳,在家时也不过是每隔三五日去东府坐上半日。 有时借口或忙或病,干脆让嬷嬷过去代请个安,问问太妃的身体,算是全了面子。 她此番去离宫也个把月了,应该交际了不少,也许会有好消息。 这段日子若是以吊丧为由不过去伺候,太妃就难以知晓详情。 徐慕欢还在为太妃私下里跟赵国公府交往的事儿不悦,怕说实话后太妃跟着瞎忙活。 她只模棱两可地回那婆子说:“郡主好得很,在皇后娘娘驾前尽孝,太妃不必太操心,多保养自己为重。” 徐慕欢是想告诉太妃,明鸾的婚事,有皇后在,连她这个母亲都做不了主,太妃也不必自作主张。 …… 长宁府的慰礼虽到得早,但人却来得晚,徐慕欢到场时,该来的人早就到齐了。 一身孝的长惠王妃贾氏,身边还陪着一个从未见过的上了年纪的娘子。 “婶婶节哀。” 徐慕欢与那女人稍一对视,便客气地安慰贾氏两句。 “劳动你了,这么远还来奔丧。” “这位就是我娘家姑母,赵国公夫人。” 偏这厅上能将隔壁灵堂里和尚道士们诵经作法时嗡嗡嚷嚷的声响听得一清二楚。 徐慕欢一听这个名号就觉得的晦气,心里安安嘀咕着‘什么鬼使神差的见面’。 这会子一个媳妇急急忙忙地跑进来,与贾王妃耳语了几句,她脸色立马成了不悦和烦躁。 贾氏便与赵国公夫人说:“姑母替我多招待徐王妃,我去去就来。” 徐慕欢这会子还不知道贾王妃是真有急事儿,还以为她是故意遁走,让赵国公夫人跟自己套近乎。 “倒也不必劳烦夫人。” 慕欢淡淡地,却没失礼,只说:“你我都是客人。” 赵国公夫人年长徐慕欢许多,也是个矜贵人,见她对自己不热情,便也讪讪地没往前凑,只坐回了原位,离徐慕欢远远地。 王府的一个管事娘子,见王妃撂下客人匆忙出去,忙上前来福了福身子说:“请徐王妃移驾去灵堂祭拜。” 徐慕欢虽与长惠王府走动不多,可内里的情况却知道的详细。 毕竟,长惠王府内宅里的这点儿恩怨,京中但凡消息灵通点儿的人,都知道些个。 灵堂里守灵的是长惠王的独子俞珺。 俞珺既不是继妃贾氏生的,也不是先室所出,他的生母是王府里一个身份低微的妾室。 因他生下来就被抱走,那位娘子思子成疾,得了失心疯,时好时坏的,一直被关在后宅里看管起来。 俞北玄的正妃身体不好,自己都缠绵病榻,又如何能教养孩子。 于是,俞珺名义上是王妃在养,其实一直在太妃身边。 后来,王妃病逝,太后看准时机又做了门亲,将自己堂弟的女儿贾银瑗给了俞北玄做填房。 可俞北玄上了年纪,身体也不大好,与贾王妃成婚多年后也没能再生下个一儿半女,只得又将俞珺记到了贾氏的名下。 可记来记去,俞珺的亲妈终究还活着。 换了两任王妃,俞珺却是太妃养大的。 如此一来,俞珺只与太妃相依为命。 而且因俞珺的生母时常发疯,跑出去惹祸,贾银瑗少不了要责骂呲打看管的人,那些下人便将气撒在病人身上。 这些俞珺都看在眼里,并将仇都记到了贾银瑗身上,觉得是继母苛待了自己的生母。 俞珺越大越觉得自己母亲可怜,越想好好奉养自己的生母。 可他名义上终究是贾氏的儿子,不可能奉养亲妈。 俞珺也知,即使亲妈不疯,他一个妾室的儿子,也只能认正妃做娘。 可他只不过是想母子相认,恢复生母的名分,别总关起来遭罪,怎么就不许呢。 贾银瑗也觉得自己冤枉,她好歹是明媒正娶的王妃,对于一个出身卑微的疯子,没害死她就已经仁至义尽了。 长惠王素来病恹恹的,不是能活长久的人,王府早就是俞珺当家。 太妃在时还能压着些他,如今殁了,也没人能管得了俞珺。 不过俞珺因没有母族的助力,贾王妃娘家又势大,这么多年他与继母也只是心不和,但面上过得去,只暗暗地较劲儿罢了。 叩拜敬香后,徐慕欢宽慰了俞珺几句,叫他不要太过悲伤,免得伤身。 俞珺拜了三拜还礼,说:“多谢嫂子。” 他本温和的语气,忽地转成冷硬的声音,与身后立着的女人说:“你陪嫂子去厅上用些茶点。” 俞珺的娘子,也是贾银瑗的内侄女,因姓贾而不得他喜欢。 传闻说,俞珺本来不想娶她,是贾银瑗怕将来摆布不了俞珺,使了手段硬强迫他娶的。 除了这种不得不一起出席的场合,平素俞珺是理都不愿理这位娘子。 徐慕欢见他忽变的态度,倒觉得传闻有几分真。 “不必了。” 徐慕欢拉着贾娘子的手,说:“都是同宗亲戚,我不帮着忙活已是失礼,怎能还劳动你们陪着,快别在意我了。” 祭拜的人多,贾娘子也不再坚持,送徐慕欢离了灵堂便回去了。 第三百五十八章 好风凭借力(二) 按规矩,太妃可以停灵四十九日,可因正值盛夏,贾银瑗便提议停灵三十五日便下葬。 俞珺与祖母感情最深,怎么肯降等,自然与贾银瑗争执起来。 按理,府内正办丧事,亲友外人每日来往,母子二人吵嚷起来极失体面。 可贾银瑗觉得俞珺太不像话了,太妃刚没,殡还没出呢,他就开始在府里称王称霸,不服管了。 俞珺也有自己的道理,他觉得贾银瑗太不敬,人才刚没,连礼数也不肯周全。 家事本就断不清,何况是继母与养子间斗法,亲友们也只背地里劝劝,谁也不好出头。 可没想到因为几车冰,这场斗法竟如抱薪救火,一下子烧了起来。 八月十六那天,刚过完中秋节,一大清早长惠府就来人了,说是贾王妃要当堂触棺,亲戚里道的都过去劝劝。 徐慕欢听完也发懵,寻思两府也不熟悉,请她去劝什么。 但毕竟是关乎生死的大事,找上门也不好回绝,只说知道了,忙更衣驱车,去看看什么个情况。 到了王府徐慕欢才明白,贾银瑗这是恨不得把能找来的人都找来了。 乌泱泱地坐了一厅堂的人。 不光是亲戚,不少不沾亲的,但与他家有往来的也都给哄来了。 只见贾银瑗哭得要死要活,搂着太妃的棺材,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时不时地用头磕得棺材板嘭嘭响。 徐慕欢不明就里,不好走也没上前。 她看见贺孟瑛也在,便与她寻了个犄角旮旯,两人坐了看这场戏。 “苍天在上,我贾银瑗但凡有一丁点不孝不敬的心思,就叫老天爷降雷劈死我吧!” 贾家人和府里的丫头婆子们拉着她劝,但仍劝止不住。 徐慕欢低低地问了句,“俞珺呢。” 贺孟瑛一抬下巴,说:“那不挤在里头,弯着腰拉贾氏起来的内个。” 徐慕欢这才看见他,因都穿着宽大的孝服,也分辨不太清。 “是谁造谣我,说我心疼几个冰钱便要提前给太妃下葬。” 贾银瑗倒浑身的劲儿,俞珺半天都拽不起她来,这会儿她一耸便推开了所有人。 她起来后也不哭了,转着圈一指众人。 “你们大车小车,一趟趟地往王府里送冰,是不是也这么以为的。” 见没人作声,她朝着那棺材边扑边喊道:“我今天就一头撞死,用血来洗刷我的冤屈。” 她这一扑,坐在前边的人都去拦她,她自然没有撞死。 闹了半天,齐王坐不住了。 他是长辈,又年纪最长,不得不站起来说:“贾娘子,大家送冰进府可没有恶意。” “夏日里给办丧事儿的人家送冰,这是常情也是惯例,你怎么能多心呢。” 不少人都附和着齐王,帮着劝。 “你想停三十五日是心疼老太太的遗体腐坏了还不能入土为安。” “没有人说你因为心疼钱。” “大家都是明事理的人,不会造内个谣。” 贾银瑗一哭二闹三触棺,这一场闹下来,终于听到她想听的了。 所以她也不死了,起身坐到正位上去,看着俞珺说:“哥儿,亲戚朋友们都在,话也说开了。” “我做母亲的不在乎外头的流言蜚语,就在乎你怎么想。” “今天当着所有亲友的面儿,你说,你到底怎么想母亲的。” “你要是信我不孝不敬太妃,我今天就一头碰死。” 俞珺被架在那了。 在众人的注视下,良久,他终于朝贾银瑗跪下来,头却不肯低,面无表情地回答:“王妃是心疼祖母。” 俞珺仍不肯称呼她为母亲,只叫她王妃。 “好——好啊!” 贾银瑗解气地喊了两声,咬着后槽牙,又说:“为了证明你这番话的真心,按三十五日给太妃下葬。” 听到这儿,徐慕欢与贺孟瑛对视了一眼,多少话都隐在这一个眼神里头。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贾氏可真是个狠角色’。 只是这会子,徐慕欢还不知道,贾家女人的手腕即将耍到她头上。 当然,贾家的女人也没想到,她们能欺负没城府的俞珺,不代表就能欺负得了所有人,尤其是在内宅里修炼成精了的女人们。 …… 长惠王府的太妃出殡后,徐慕欢本想再回离宫去,却接到了俞珩还有月余路程就能进京的消息。 如此一来她便走不了了。 虽然俞珩入京后必先入宫面圣,一时半刻回不了家,但这是最为关键和危险的时候。 多少言官御史恨不得长出八双眼睛盯着看,吃毛求疵,鸡蛋里都能给你挑出骨头来。 再者,俞珩离家也小两年时间,四季常服,日常使用,一惯佩戴也都得找出来,收拾整齐妥贴。 放手让下人去操持,万一逾矩或者超规制了,在这风头上就会被放大罪过。 还有,过阵子他恐怕就得一天三顿宴,更少不了谢恩和还席,得确保账上有足够支使的银钱。 总之,林林总总,大小事宜将接踵而来,徐慕欢哪还走得了。 也正是没走,徐慕欢才又成功挡了一桩大祸。 话说这日,杜月蔷领了一个丫头进来。 那小丫头最多超不过十岁,穿着粗淡的衣裳,瑟缩怕人,不像是在三门里头走动的人。 “你给王妃学学外头听到的话。” 她绞着手扭扭捏捏地不肯说。 杜月蔷急了,喊道:“刚才不是说得挺好,怎么一见王妃就成了锯嘴的葫芦。” 徐慕欢见她年纪太小,可能是害怕,起身走过去,挨她坐在罗汉床上。 “你听了什么事儿,告诉我,若是说得全,我给你赏钱。” 也许是因为钱,也许是徐慕欢声音和蔼好听,小丫头终于开口了。 “我在外头听了个歌儿,学来唱着玩儿,杜娘子听见后就把我领进来了。” 徐慕欢把桌上一个梨拿给她,哄她说:“什么样的歌儿?你唱给我听听。” 小丫头声音小小地说:“女床之山,有鸟名鸾,西去不得,劳燕分飞,东山有枝,锵锵和鸣。” 徐慕欢听罢默了会子,喊结香拿一串钱来,送这孩子出去。 杜月蔷等人走后,说:“姑娘,这阵子外头忽然传起了这个歌谣。” “我让小厮出去打听,小孩们哪里说得清,只说是个卖拨浪鼓的教给他们的。” “不光如此,近几日咱们家出去采买的婆子回来也说,其他府里当差的人明里暗里地拿话恭喜咱们,说咱家大小姐莫不是要大喜了。” “没想到,这歌谣今日都唱到咱们府里来了,指不定外头啊,已经满城风雨了。” 徐慕欢也没想到这个赵国公府如此有心机,表面上自诩清高,背地里手段做得足。 真是长添灯草满添油,早有准备。 这歌谣虽不十分显而易见,却藏着玄机。 世人皆知郡主封号青鸾,就是鸾鸟的意思。 先头赐婚西宁公府,结局落个个劳燕分飞。 东山有枝——掉过来就是山东。 而且赵国公府的府邸原来叫东山郡王府,因东山郡王那一脉绝了嗣,败落后那府邸就赏给了呼延家。 赵国公府既能散布出这些,自然也少不了买通一帮子闲散文人四处歪曲解读。 如此下去,谣言演变成了舆论,等其他愿意与长宁府结亲的人家一进京,听见了,还以为木已成舟,秦晋已结,为时已晚。 到那时,长宁王府受此舆论胁迫,真成了七尺汉子六尺门,不得不低头。 真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的好手段。 怪不得他家提前两个月就进京来。 “姑娘,咱们怎么破他这个法儿?” 徐慕欢先是生气,后是恨,连气带恨搞得她脑子一团乱麻。 月蔷这么一问她,她也就慢慢静下来。 “咱们不能让谣言继续发酵下去,真搞得沸反盈天时,传到宫里,到皇上耳朵里,太后八成要用此作文章了。” “谣言既起来了,也不会说没就没。” “要么咱家大庭广众下辟谣,张榜公告,根本就没说要和赵国公府结亲。” 月蔷觉得这公开辟谣的法子不好,简直是自损一千伤敌八百。 毕竟人家赵国公府都是偷摸摸做的,而且只是造声势。 人家只要不承认,不理会,不还是把长宁府晾在一边。 而且,姑娘家的亲事大张旗鼓地说也不好听,郡主日后如何在外交际呢。 “要么——” 见徐王妃还有招数,月蔷更凑近几分去听。 “要么就用一个更热闹的事儿去压住一个一般热闹的事儿。” “外头内些三人成虎、三告投杼,帮着传谣的都是好事之人,他们根本不是真关心郡主的婚嫁,他们就是想看热闹罢了。” “一旦有更热闹,争议更多的事闹出来,他们早就把婚丧嫁娶这点子小事儿忘干净了。” “这谣言就变成了死谣,成不了气候了。” 可是眼下那有什么一点就炸,一燎就着的大事儿呢,月蔷想不出来。 “怎么没有”,徐慕欢给月蔷使了个眼色。 “长惠王府太妃出殡的事儿不是刚闹完,那可是把满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请去看戏了。” “你觉得这出戏唱完了吗?” 月蔷被点拨后会心一笑。 “整好,贾王妃跟赵国公夫人是姑侄,他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才好。” 慕欢掩扇一笑,说:“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姑娘,道理我懂了,咱们该用什么法儿还治呢?” 月蔷附耳过去,只听徐王妃吩咐道:“你去给我找两个擅写戏文、话本儿的来,不要那种正正经经的老学究,越野的越好。” “还要把京中听众多,数一数二的说书人找几个来。” “濮阳不便宜,他脸太熟了,请崔镖头去会会外头那些唱曲班子里的老板,不要红的。” “要内种没什么钱的,搭过野台子,惯于跑江湖的” “过阵子有曲儿请他们唱。” 第三百五十九章 好风凭借力(三) 话说徐慕欢又是偷偷地请写书的,说书的,又是背地里请唱戏的,不消三日,一部新作——惠娘冤,横空出世。 就在京中东西两个最热闹的集市,一伙外地入京搭台唱曲赚钱的野台班,一伙儿傀儡戏班,当然也是外地来谋生的,都唱起了惠娘冤,而且连唱三日。 因为是谁也没听过的新戏,而且还在集市上搭台,能不要钱,蹭着听。 白拣乐子谁不要,看热闹的人乌泱泱,一传十十传百。 三日后,京中贫民百姓都看罢,热度也起来了,书肆茶馆开始凑热闹地跟着讲惠娘冤。 书肆茶馆都是一帮子有闲有钱的文人喜欢去的地方,他们也是最爱议论的一伙人,故事又在他们中蔓延开来。 再过几日,几版话本也印出来了,开始往各家流入。 那些足不出户的女人和孩子也都接触到了。 最后一些红遍京城的傀儡戏班,曲班才开始唱,不过这次是唱到朱门绣户里去。 不消半月,京中最红、议论最多的就是惠娘冤,甚至压过了一众风月戏文。 这时候的京城,谁还关心一个郡主模棱两可的婚事。 他们只关心一个出身低微,贤惠善良,而且还心灵手巧,貌美如花,受尽迫害的叫惠娘的女人。 她为了几两救命钱,不得已卖身进大户人家做妾室。 好容易得了个儿子,她又善良地献给了当家大娘子。 奈何当家主母暴病离世,另一个妾室被扶正,这是个工于谗媚,狠辣刻薄,妖冶妒忌的角色。 她甚至还有一个唯命是从,帮凶的侄女当儿媳妇,两人屡屡合力想要治死惠娘。 惠娘被迫害疯癫,最后凄凉地死在了冬夜的柴房里。 地府里的判官见惠娘善良又可怜,冤屈太大无法投胎,准许她托梦与儿子相认。 由此,惠娘才得以与儿子梦中相认。 谁想二十年间,惠娘的孩子竟被养母谗言欺骗,竟不知生身母亲在世时受此等迫害。 最后,他向上天祈愿,王母娘娘也被感动,准许惠娘还魂复生,吩咐雷公降雷,劈死了作恶之人。 一个事事如意,金尊玉贵的郡主,她的婚事能比得过惠娘么。 毕竟郡主没几个,惠娘可遍地都是。 再加上,徐慕欢找来编故事的人都不是正经的学究,故事虽苦情,但人物却五花八门。 尤其是反派的许多情节又轻浮又丑态毕露,唱起来还十分热闹。 虽然是戏,但故事却照着长惠王府里头的事儿编的,十分里头八分真。 这次都无需找人费力去解读,只需找几个人稍稍提一下,看客们就自愿往长惠王府上头引了。 而且越相视,他们就越疯狂地议论。 …… 这日,徐慕欢过东府给太妃请安,没想到连太妃和程娘子都听过惠娘冤的故事了。 只是她俩没想到,推波助澜的人正是徐慕欢。 “青萍跟我说,前天长惠王府门外有人闹事,她也是路过那门前时听别人说的。” 青萍已经嫁人了,他男人是一间小当铺的掌柜,她也就不在这府里当差了。 偶尔程娘子要她过来帮个闲,说个话,也能得些个外快。 所以,寡居的程娘子外界信息的来源就是青萍。 “谁敢去王府门前闹事啊。” 徐慕欢早就知道了,只装作不清楚的样子。 “那府里不是有个疯了的人,她娘家人来闹了。” 程娘子慢悠悠地说:“这些日子不是流行什么惠娘冤么,知道她在那里过得不好,想把她接回娘家去。” “大概是怕遭报应,或者被周遭人指指点点得受不了了。” “不然十几二十年了,也没见来要人。” 徐慕欢接话道:“哦,那也算俞珺的舅舅了。” “既是病了,娘家非想接回去就接吧。” “我瞧着王府里的人倒也不想管着一个疯子。” 太妃也对这个话题饶有兴趣,瞧着程娘子,等她继续说呢。 “俞珺不同意啊,好歹是生母,那孩子孝顺,说她是正经纳入门的良妾,既没有过错怎能说接走就接走。” “娘家人也不同意关着她,俞珺就说要把她接到自己院子里去照顾,以庶母之礼相待。” 徐慕欢慢摇扇子道:“这话没错,但凡有规矩的人家,正经良妾入门后,子女都是以庶母之礼对待。” 就算是长宁东府,那样一帮来历不明的女人,徐慕欢也没慢待过她们。 程娘子话里有话地说:“长惠王是不管这些事儿的,太妃过世他免不了哀伤一场,身体更弱了,床都下不得。” “家里除了俞珺还有贾王妃当家,好像她是不愿意的。” “我瞧着事情要闹大,若是她娘家真去衙门里告,也许能告赢呢。” “到时候闹上公堂,贾王妃若不许,岂不落了个刻薄的名声。” 太妃对程娘子这番话很是赞同,点了下头说:“那府里当年都要绝嗣了,还不是这个女人生了个孩子,也算是于王府有功。” “贾氏是填房,无所出,白白捡了个儿子还要苛待生母,这名声可不好。” 徐慕欢听到这,觉得俞珺的舅舅不会无端地就上门来强硬地要人。 肯定是跟俞珺串通好了,要将贾银瑗一军。 正好乘着惠娘冤的这股东风,舆论于他有利。 那位疯娘子不就是一个现世的惠娘,谁能不同情。 当日她在太妃出殡的事情上逼着俞珺当众给她下跪、认错,也怪不得俞珺憋着一口恶气与她斗法。 …… 从东府出来后,徐慕欢吩咐月蔷道:“让濮阳找个靠谱的小厮去查一查,俞珺有没有养外宅。” “他家里我是知道的,他跟贾娘子仇人一般,贾氏管内宅管的严,几个妾室都是贾娘子的陪嫁丫头。” “俞珺都二十来岁了,我不信他就没个相好的。” 月蔷不明白,反问道:“姑娘,查这事儿做什么呀。” 徐慕欢似笑非笑,“他都二十来岁的人了,也没个一儿半女,我这个做嫂子的,给俞珺送个妾室不过分吧。” “贾家人把那作恶的手伸到我女儿头上,我就不能让她们消停过日子。” 她不管什么贾夫人、贾王妃、贾娘子,哪怕是贾太后,只要想坑她女儿,那就走着瞧。 贾家不是想好风凭借力,扶摇上青云么。 想得这么美,怎么不去上西天呢。 第三百六十章 当归 俞珩没用上一个月便到了京郊,只是过家门而不入,星夜兼程往离宫去面圣了,在皇帝身边留了近半月方才进城。 太子奉旨主持迎接俞珩等一众将领凯旋的大典仪式,礼都全了方才回王府。 俞珩到家那日,陛下的赏赐也来了,太妃亦率家眷品服大妆出来接旨。 到家后,俞珩自然得先去东府给太妃请安。 用了接风宴后徐慕欢因要照看孩子,操持家事,便先行回西院。 俞珩留下来伺候太妃晚饭,陪她说话,一陪就陪到日渐西沉,天蒙蒙黑了,他才回自己院子去。 “欸,把那几棵参给珩哥儿一并带回去,想着想着倒忘了。” 太妃复又坐起来,让门外伺候的妈妈把刚走的俞珩叫回来。 “他出兵一趟不知耗费多少心血,这几棵品相好的参给他用正好。” 太妃絮絮叨叨地说着,让程娘子赶快将装参的锦盒从柜里拿出来。 外头的妈妈没一会子进来回话,说:“王爷走得急,去叫的时候已经出了二门,看不见背影了。” 程娘子听罢也不急着去取参了,想回身去扶太妃躺好。 谁知太妃脸上顿时浮现些许不高兴的神色来,小声嘟囔道:“白眼狼,恨不得小跑回去,那院子里头有什么精勾着他的魂儿了。” “他对老娘怎么没这个精神头儿。” 程娘子被这突如其来的醋劲儿逗得微微笑。 给太妃披了件袄,劝道:“他夫妻俩素来恩爱,好不容易团聚,急着回去也是常情。” “二弟又是武将,走路本就快,也是他们追不上。” “再说,二弟在您这陪了一天,身体乏了,也该回去了。” 太妃当然不会故意把俞珩再折腾回来,但她又极幼稚地吩咐那妈妈说:“你把参送到西院去,就说我给王爷的,让他留着保养身体,然后你再来回我话。” 程娘子见太妃就这么坐着等回话,不肯躺下,她也走不了。 坐了得有三刻钟的工夫,程寻意都有些困了,那妈妈终于进来回话了。 “太妃,东西送过去了,王爷已经更衣躺下,不便出来,王妃接过去的,我叮嘱了她参的用处。” 那妈妈顿了下,又说:“她眼圈儿红红的,只说知道了,没再说其他的。” 程寻意打发那妈妈下去,劝太妃躺下安寝。 只见太妃边躺边抱怨说:“眼圈儿红红的,有什么好哭的,我最烦撒娇卖乖内一套。” “她跟咱们说起话来都是嘁哩喀嚓的,再没人比她铁齿铜牙,顶嘴的时候倒没见过她眼圈红红的。” “到了她男人面前,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像是谁稀罕熊她一样。” 太妃对徐慕欢不是天然厌恶,而是她经受的教育使然。 京中的大家闺秀,尤其是世家中,哪个不是落落大方,端庄雍容,没有在夫君面前擦眼抹泪的,那是不得体的行为。 她们崇尚坚强的女人要跟男只一样有气节,泪不轻弹,宁折不弯,宁玉碎不瓦全。 所以卓温娇被废时一滴泪都没流,静静地在冷宫自尽。 程寻意还是帮着徐慕欢说话,“徐娘子在咱们面前也哭过。” “她一个人顶了这么多压力,换个人早就垮了,乱了。” “如今丈夫回来,诉诉衷肠倒也不碍什么。” 太妃仍是犟,“内些事儿她都解决妥当了,还哭个什么”。 程娘子怕她窝气,也不敢呛,只说:“太妃您睡吧,别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了,二弟安安全全得胜还朝比什么都强。” 程寻意落完帐子,带着自己的女使回杏林阁去了。 …… 徐慕欢也是真哭,那妈妈也没屈她。 好不容易有个人能毫无顾及地倾诉,她总得发泄下吧。 她不管大家闺秀什么样,小家碧玉什么样,她自己就是这个样子。 当然俞珩也很吃这一套。 他要想请尊佛爷供在家里,不哭不笑不说话,那他就不娶徐慕欢了。 他吃这一套并非觉得自己是慕欢的天和地,也不是因为一个有本事的美人儿在自己面前撒娇就很优越。 他只是喜欢一个真的人,一个能表达出七情六欲的人。 慕欢的才情见识是小家碧玉不具备的,性格又是大家闺秀不可能有的,所以慕欢在他眼里才是最特别的。 “眼圈儿鼻尖儿都哭红了,顺顺气,别哭坏咯。” 俞珩摩挲她的后背哄道。 哭了这一通儿,心里着实好受不少。 她也收了眼泪,下床去投了个帕子洗把脸。 “见过女儿了吗?自从得了你的消息,我就再没过去,心里一直放不下她。” “今年离宫里的人杂,我是真担心。” 她说着,坐回床上去,在床头的螺钿小柜里取了香脂膏子来擦。 提起女儿,俞珩叹了口气,说:“她看着倒还好,在碧霞宫里养得白白净净的,什么也不缺,都长成大姑娘了。” “就是我看着窝心,不好受。” “我听说今年冬狩时要给她重新择婿,也不知该喜该忧。” “其实——” 徐慕欢语气迟疑,她很少在俞珩面前还欲言又止的。 “有什么话跟我还不能讲。” 俞珩揽过她的肩,笑着说。 “我去给她求了个签,我怕自己在家卜卦不准,就偷偷跑去无相寺给她求了个签。” 俞珩看她神情有点怪,是一种介乎于激动、自责又将信将疑的复杂表情,便追问道:“什么结果?” “签文我锁起来了,谁也没给谁看,连阿元都不知道。” “签文是什么呀?” 俞珩看她铺垫这么久有点怕了,追问道。 慕欢犹犹豫豫地,一句一句说:“玉影绰立侍丹墀,绽蕊宫花拂面枝。雉尾扇开朝日出,柘黄衫对梓童时。” 俞珩也愣了,心想这前三句讲得都是侍奉帝王和君主。 柘黄衫也是帝王服制,至于梓童更指皇后。 怎么会求出这样一道签来呢? 慕欢极小声地说:“当日求签,正值朝中有人提议送阿元去吐蕃,若说君主也就那赞普还挨点边。” “难道那真是她本该有的姻缘,被我阻断了?” 俞珩不全信这些,他忙改口道:“一道签而已,难道因为几句话就让女儿去和亲。” “若真是命该如此,你拦也拦不住,既然拦住了就不是。” 俞珩被这签文搞得心烦意乱,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你也不要胡思乱想,再过阵子冬狩就开始了,咱们好好挑选,选个合她心意的,还管什么签不签。” 他既这么说,慕欢也不再深究,吹了灯两人躺下。 虽然是两床被,慕欢还是感觉到俞珩在搓脚,便问他,“你不是刚洗过,怎么还痒,别是被虫子咬了。” “不是,冻疮留下的病根儿,在大营里时痒得都睡不着觉。” 慕欢听罢一激灵坐起来,“快给我看看。” “都好了,军医开了泡脚方子,现在就是偶尔痒一下。” 俞珩边说边掀自己的被窝,拿着她的手,摸了下自己完好的脚。 “明天我再请个高明点儿的太医来看看吧,这种病最难缠,大意不得。” 灯都熄了,黑漆漆地,除了摸出一双囫囵的脚,什么也看不清。 “好好好。” 俞珩答应着,拿自己的被给她盖。 “诶,我被子呢。” 慕欢反手去摸,以为是夜黑他看不见。 “我的不就是你的。” 俞珩手臂有力气,能开五六石的弓,揽腰抱她就像抱个枕头那样简单,轻巧地抱到他睡得那一侧去。 他身体暖烘烘的,慕欢伸手抱了他的腰,感觉到一双粗糙的脚在被子里摩挲她的脚和小腿。 就像是用一方软缎子擦着磨刀石。 “你要实在难受我帮你挠挠,好解痒痒,你只管安心睡。” 慕欢以为他难受,心疼得不行。 “欢欢,我心里痒。” 他瓮声瓮气地咬着她耳朵说。 “好啊你,我心疼你,你倒装病来骗我”,慕欢曲起腿来,拿膝盖蹬他。 “小别胜新婚,娘子今晚还不送我一套洞房四样宝。” 风月话本里常说的洞房四样宝,即腰酸、腿软、步绵、气虚,都是些荤至极的话。 虽然是老夫老妻,可慕欢仍听不得这些话。 她立马生气地别过头去,不让他亲,双掌抵着往外挣。 “营里的和尚们穷开心时说的荤话,你讲给我听,我成了什么人了。” 军中不许带女人,所以一帮子和尚,无聊时难免要开些荤腔痛快痛快嘴。 俞珩出身矜贵,从小也不会说这些,但毕竟在营里久了,也难免学会一两句。 “我错了娘子,好欢欢,饶过我这一次。” 俞珩忙不迭道歉。 “下次我若再说,你就拿巴掌打我的嘴”,说着,便拿她的手往自己脸上叩。 她一抽手,嘴角微微扬了下,“谁稀罕”。 俞珩见她有了笑模样,又与她泛起腻来,用凉凉的鼻梁骨,抵着她的脖子窝亲。 “下次——下次再说,我就天天给你上这四样,让你直不起腰来,拉不开弓,跨不上马。” 俞珩闷笑,知道她也就是嘴硬,哪次对垒不是她落败,又是告饶又是央求的。 “好欢欢,你挨过这一顿再逞强也不晚。” “我不信,你这把年纪还能跟二十岁时一个样?” 她得意地用手指捋了下俞珩唇上的胡须。 “老子二十岁时能驰骋凉州,四十岁时也驰骋得了你这牙床。” “你又说又说——” 慕欢又气又笑,要用手去捂他的嘴,却被他捉了,急慌慌地拉进春宵中去。 匀点点,胭脂未遍,袅娜肌肤娇艳,芳心暗吐,含羞轻颤…… 第三百六十一章 功名利禄来煎人寿 是日一早,濮阳家的匆匆进府请徐王妃的安,说是郑娘子来访。 自俞珩回府后,便以自己得了冻疮,足疾加重为由一律不见客。 但因郑娘子是太妃的娘家亲戚,濮阳家的还是进来回了话。 徐王妃还在梳妆,甚至内房的幔帐都还没挂起,一派慵懒景象。 濮阳家的不知王爷是不是也在,故回话时眼睛都不敢抬。 “她只说有要紧事儿,事关王爷,要亲自进来才肯说。” 徐慕欢手执一柄小小的麈尾扇,悠闲地扇动,说:“这府里没什么事比王爷的身体要紧。” “你客气些将她劝走吧。” 濮阳家的刚要走,慕欢又叫住她吩咐道:“她若是改道要求见太妃,你就说太妃因为王爷的病上了火,家里如今不管什么事都得瞒着老太太,不能火上浇油。” 做戏做到底,徐慕欢这几日打扮得也十分素净。 盘了头后也只簪了两朵垂珠的白玉牡丹,一侧鬓边戴了两把象牙梳篦,一对白玉葫芦的耳坠子。 额未饰花钿,颊不饰胭脂,只唇上匀了薄薄的口脂。 侍奉妆罢,一众女使、丫头开始洒扫卧房,慕欢便往抱厦里的小书房去。 俞珩还在里面看书早读,手边的案上搁着几页练字的纸。 “这几日你装病在家,以前的好友同僚躲之不及,一个登门报信的都没有。” “平日里不怎么往来的,倒络绎不绝地敲门来。” 俞珩眼睛不离书,自嘲地说了句,“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么。” “比喻得不恰”,慕欢拿起那几页纸浏览。 “疏远你的人有,亲近的人也不少,这怎么算。” 俞珩合了书,答:“我算个烫手山芋,捧着嫌扎手,扔了还可惜。” 慕欢忽地在那几页纸里看到一张,上面列了好几条罪状,似乎是这段日子不少言官御史参他的。 她拎出那页纸不无顽笑地说:“若是请郑娘子进来,你这张纸上又要新添一两条了。” “我告病在家躲着就是为了避嫌,方便他们参我,不然他们拉着我闹到陛下面前去,我肯定要辨白。” “再吵嚷动起手来,你也不是不知道那帮文官多能打架,我再吃了亏。” 俞珩如今在外人眼里全然没有功臣的风光模样,终日龟缩在府里躲言官的骂声。 而且每传出某人参了他一个新罪名,王府就放出风说长宁王病又重了。 三日前还仅是病情加重,今日就变成下不得床了。 愈发像是长宁王被他们参得躲在府里无计可施,且瑟瑟发抖到了郁郁不起的地步。 慕欢手扶上他的肩关切地问:“那你可有打算?” 他也不答,只一副不怕天塌的样子,反问道:“娘子担心了?” 慕欢知道,外头的许多事儿他都不宜讲太明,只撇了下嘴说:“我是担心——” “担心圣上因为你劳神。” 俞珩抚着她的背说:“大不了把我一撸到底,贬在家里不用。” “若真只这样,就是阿弥陀佛了。” 他开始翻旧账,“你忘了之前嫌我少领一份差事赚得少?每日在我面前把算盘拨得叮当响。” 俞珩是开玩笑,这番话却在慕欢心里泛起了苦涩。 她淡淡地瞥了眼那几页纸,说:“以往什么苦日子没过过。” “李贺有句诗,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可我倒觉得,既是功名利禄,也煎人寿才对。” 俞珩想逗她展颜,揽腰在怀,悄悄地说:“我看娘子擦这得月斋的口脂看惯了,买不起可不行。” 得月斋是京中最贵的胭脂铺子,以口脂最为着名。 慕欢轻笑了一下,抚鬓低低道:“我果然是上了年纪,若凭以往的姿色,郎君哪还注意到什么胭脂什么粉。” “不施粉黛,不染铅朱,一样爱不释手。” 俞珩搁在她腰上的手一捏,亲昵道:“现在一样不释手。” 结香本想到抱厦里去回禀早饭得了,谁想一掀帘便见里头两人互相偎着,忙收了手退出去未敢惊扰。 时间也不早了,慕欢帮他把披在身上的衣裳穿好,说:“因祸得福,你称病在家,也有借口让阿元回家来。” 提起女儿,俞珩神色略有沉重。 “眼下我最忧心的不是这些”,他将那张列满罪状的纸焚毁。 “而是忧心阿元的婚事。” 慕欢明白俞珩的意思,看好的不能选,不想选的硬往手里塞,不选又不行。 “要不你在那些寒门小武官里找一个好的当女婿吧。” 如此一来,就都死心了,他俩也安心了。 话说得轻巧,出色的寒门小武官又不是两条腿的蛤蟆,岂是想找就能找得到的。 …… 话说呼延家为结亲在京中散播谣言,企图造势,被徐王妃破局后不得不另想办法。 既然王妃那条路走不通,呼延家便想试探郡主,来一计暗度陈仓。 一旦郡主与呼延圣(字从诲)有过往来,两相倾心,即使王府不愿意也不行了。 勾引涉世未深的良家少女虽是下流之举,倒的确是条捷径。 但郡主清修在离宫的碧霞观里,从不见外客,更别提外男。 呼延圣屡屡从那门前过,就没见那门敞开过。 贾夫人试图独自去拜访,跟郡主先套套近乎,可在门口就被两个道婆挡了回去,连宫女的面儿都没着。 正无计可施时,忽地来了个机会。 呼延家听闻徐王妃上书给舒皇后,以长宁王生病为由,请求准许青鸾郡主回家侍奉床前,以尽孝道,而且皇后也准许了。 呼延家的一个门客便出了一计‘英雄救美’。 此计便是在郡主回府的路上设些机关暗巧,让鸾驾遇到意外,到时呼延圣从天而降,排解难事。 即使郡主没有对呼延公子一见倾心,可总得谢过呼延家,介时就有了登府拜望的借口。 得此计后,呼延家便成竹在胸,仿佛已立下树桩,只等一只小白兔送上门来。 “公子,郡主的鸾驾约莫一刻钟就来。” 一家丁匆忙跑去给埋伏在路边林中的呼延圣报信儿。 “坐的马车还是轿子?侍卫多不多?” 家丁答道:“郡主乘的是七彩马车,随从虽多但几乎都是仪仗,一个骑马的女官和六个带刀侍卫在最前头开路。” 呼延圣一振衣襟,吩咐道:“吩咐下去,冲撞女官即可,不要令郡主受伤。” 得到吩咐后没一会儿,埋伏的家丁远远地看见两列侍卫,每边三个,后头一个骑枣红骏马,戴帷帽遮面的女子。 再往后便是仪仗和郡主的马车了。 “郡主,好像有怪声。” 其中一个侍卫扭头与戴帷帽的女子说话,“像是牛的哞哞声。” 原来是呼延家提前给埋伏在林中的牛喂了药。 即使不刺激,那头牛也是亢奋非常,不停地甩头挣绳子,一边叫一边蹬蹄子。 明鸾也听见了,而且声音越来越近。 可路两侧都是树林,这会子还枝叶繁茂,望不见里头的情况。 忽然,从林中猛窜出一头疯牛来,冲向路中央,惊得七匹马四下乱窜。 其中一匹马还被牛角顶翻,将马背上的侍卫抛了出去。 后头的仪仗也乱起来,又是连声喊护驾,又是躲闪不知所措。 那疯牛看见俞明鸾胯下的枣红马后,被颜色吸引,掉头冲来。 明鸾见势不好,双手持缰绳,快速调转马头,令踏星流从路边的壕上一跃而过,跳到路边的林中去了。 可她担心踏星流受惊后带着自己在林中狂奔,被树枝划伤,不得已又策着它跳回到大路去,与那疯牛对峙起来。 就在此时,忽地一支箭擦着明鸾的身侧射向疯牛,明鸾以为是刺客,下意识地抽出怀里的佩刀。 赶来的人正是按计划‘英雄救美’的呼延圣。 可惜英雄箭术一般,因疯牛与明鸾对峙时来回移动,竟未能射中。 疯牛被激怒了,它蹬着蹄,竖起利角,又朝他们冲锋而来。 呼延圣本该迅速搭箭连击目标,可因极其紧张,甚至将箭袋里的箭带出好几只,白白地跌落在地上。 明鸾见他这个无能的架势,牛还没射中,自己非得被撞翻不可。 她扯住缰绳,挤着呼延圣的马赶紧往路边躲,然后抢过他手里的弓。 呼延圣和身后家丁的马也受惊了,颠着他反倒朝着七彩马车狂奔而去,冲进了仪仗里。 明鸾得了弓后,兜着那头牛转了两个来回,俯身将地上遗落的箭都拾了起来,三箭全中,将疯牛射死在地,解了危机。 再说冲进仪仗里的呼延圣,在众人的帮助下停住了马。 他腿软地扑倒在马车旁,喊道:“郡主别怕,我来护驾。” 虽狼狈,该说的词倒是都没落。 可呼延圣并不知道马车里只坐了远黛和月棱两个婢女,抢他弓的‘女官’才是郡主。 远黛刚才在车上被颠得头晕恶心,气得骂道:“郡主在前面呢,你跑到这来救什么驾!” 呼延圣这才恍悟,扭头看去,只见远处的疯牛已倒地,郡主策马执弓而来。 她竟无一丝的狼狈,帷帽也遮掩得好好地,声音沉静地吩咐道:“此处林密不安全,快速整理好仪仗离开。” “你是何人?为何带着武器出现在离宫附近?” 明鸾觉得今日事蹊跷,质问呼延圣。 “我——” “我是赵国公府的公子,来这附近的林中狩猎,偶遇郡主逢难,便想出手相救。” “如何能验明身份?” 呼延圣忙掏出自己的私人印鉴给她看。 明鸾并没有接,婢女远黛忙上前接了,看过后回禀道:“郡主,确实是呼延氏公子。” 明鸾将弓抛还给他,再无别话,见仪仗恢复得差不多,掉转马头继续上路了。 呼延圣抱着弓杵在那,望着一行人越来越远。 他看了眼身边的家丁,又羞又气还很狼狈,责怪道:“为什么没人探听到郡主身手了得。” “她三箭就将牛射死了!” “真是烂主意,什么烂主意”,他嘟囔着拂袖而去。 第三百六十二章 门户私计 呼延家‘英雄救美’一计未果后仍不肯放弃,贾夫人便打起长公主的算盘来。 一来想让长公主给自己出出主意,呼延家毕竟是久不进京的过江龙,接连两招失利给长宁府这只地头蛇,心里没了底。 二来,贾夫人想给呼延圣在太子府中谋个差事。 她最先走的门路是贾璜,可惜贾煜不得太子喜欢,半句话也说不上,这才转拜到长公主门下。 充当掮客,一本万利的买卖,俞明宪乐不得的,尤其是贾夫人出手阔绰。 什么珊瑚玉器、绫罗绸缎,几箱子宝贝一抬到眼前,长公主立刻请太子妃这尊真佛来共商大事。 太子妃来时面上不豫,简直可以用耷拉着来形容。 她冷淡淡地说:“朝中言官参了长宁王大半个月,丝毫没影响,甚至还加封他太子太保。” 听到长宁王的利好讯息,贾夫人耳朵都竖起来了。 仿佛馋猫看见缸里的鱼又肥了一圈儿,缠的涎水直流。 “那诸葛婴呢?” 此人是长公主的老相好,有勇无谋,是个草莽人物,一直混在禁军里做个小郎官。 不过人虽草莽,皮相还不错,又高大英武的。 曾以进献白狐裘为名示好长公主,后来就成了俞明宪众多入幕之宾中的一个。 俞明宪手里的小白脸多,真才俊倒少,矬子里头拔高个儿,觉得他还堪用,便给诸葛婴谋了个将军的职位。 后来陛下欲平吐谷浑,长公主觉得是个机会,便推荐了诸葛婴随军出征,由此立了军功。 “封爵是没戏了,只给了赏赐,才官升半级。” 太子妃正是因此才不豫。 诸葛婴立功并不大,若是真靠战绩封赏哪里够看。 她母女二人想让太子给诸葛婴偏私一些,封个爵位,哪怕是个子、男,有名无实也行。 可太子怎么肯管,甚至往别的妃妾处歇息,以示不悦。 俞明宪听罢有些失落,叹气说:“本宫虽贵为长公主,可不比男子能登朝入仕,想着多培植些臂膀,可事不遂心啊。” 贾夫人劝解道:“陛下不喜大肆封赏,频出与民休息的政令,岂能愿意新封一批勋爵出来增加供养。” “太子也不好违逆陛下的心思,单独给将军提封爵。” 这道理谁不懂,不然还用太子妃去跟太子求私情,长公主直接入宫求皇帝就是了。 太子妃蔑视地偷偷乜了眼贾夫人,心想,她不也是为一己之私而来,说什么假大空的话呢。 “听闻前段日子呼延公子受了疯牛冲撞,若未偶遇郡主怕是就受伤了,受惊后可好些?” 贾夫人面色略窘,笑着说:“无大碍,这段日子常赴新入京的几位王孙公子的宴呢。” 赵国公府是长公主有心要拉拢的人,见太子妃提贾夫人尴尬的事儿,俞明宪打岔说:“听闻公子擅清谈,这几日经常组辩论的酒局,还屡屡获胜。” 贾夫人保了面子后,面露喜色地点头。 “圣儿自幼酷爱读书,爱效仿春秋时期君子辩论,老师们也说他口才极佳。” 其实呼延家是两计未成又出一计。 郡主既然身手了得,在呼延圣之上,那便不能再班门弄斧。 又打听到郡主还喜诗文,擅书法,长宁王也曾中过探花。 呼延圣肚子里的墨水还算够,便屡屡攒局,在宴上高谈阔论,赋诗作文,以展示才华扬名。 显名既能吸引金凤凰,也对自己谋差事有好处。 提起新入京的王孙公子,长公主特地问道:“微生家也到了吗?” “刚到没几日,只不过公爷年纪大了,不便跋涉,只公子子增(微生寿)带着妹妹雪汀奉旨进京。” 太子妃边说边瞟了眼贾夫人。 在结亲长宁府这件事上,微生家可是呼延家的头号劲敌。 而且微生寿看着可比呼延圣更能讨郡主喜欢。 贾夫人对微生家不甚熟悉,故打探道:“这位公子都这个年纪了竟没定过亲,别是故意隐瞒了吧。” 不怪贾夫人疑虑,微生寿与微生愈相差只两岁,如今也十八了,早就定过亲才对。 长公主解释道:“微生家两位公子一个稳重一个生性放浪。” “谁想,被当作继承人精心培养的微生愈一下就没了,剩个从未好好约束过的二公子。” “大长公主生前也给他定过亲,可他嫌人家姑娘不够漂亮,私自登门去给退了。” “尽管公爷赔过不是,可亲家岂有不生气的,亲事便作罢。” “他有了这样一个荒唐名声,自然不好说亲,公爷也懒得理他,随他去,反正当时他又不用袭爵。” “也许这就是定数,命里注定他该袭爵,老天不许他随便决定婚事。” 虽然是真没定过亲,贾夫人还是有话说。 “那青鸾郡主曾跟微生愈赐过婚,哥哥没了换弟弟,说出去多难听。” 贾夫人的话让太子妃忍不住白了一眼,腹诽道:“呼延家干出正妻下堂,高攀再娶时怎么不嫌难堪。” “此事还真分成两派。” 长公主施施然地喝了口茶说:“一派持你的说法,另一派却觉得,当日赐婚圣旨上明说是长宁王府与西宁公府结成姻亲,又没说公子愈和郡主,所以哥哥没了倒理应换弟弟。” 贾夫人脸色更不好看,有些不服气的样子。 “也就是皇帝和皇后看着她长大,宠爱她跟自己亲女儿一样。” 俞明鸾来之前,李令光是京中最得宠的贵女。 比较之下,李令光觉得自己像被偏心眼的父母薄待了的姐姐般,不无醋意地说。 “不然一个宗女,还至于大张旗鼓得把王孙公子们都折腾来择婿。” “光大宗里就有多少女孩子,她一个小宗还精挑细选。” “而且她是会托生的,托生到长宁王妃的肚子里去,父母给了副花容月貌,又砸了多少钱培养她,满京城谁家还给女儿单独请西席的。” 当年长公主也不过是请了两个闺塾进府教导太子妃罢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培养状元郎呢。” “依我看,养得太刁了,眼界高到头顶去,什么男人都看不中。” 长公主与贾夫人顽笑道:“表姨母不如换一家,这样的儿媳,将来养在府里也不好相与。” “你们呼延家还得建个郡主府供着她。” 贾夫人微微笑着说:“八字还没一撇呢,长公主莫要取笑我了。” 长公主顺势道:“太子妃,你也多攒攒局,郡主爱才,公子圣名声在外,没准金风逢雨露呢。” “这倒不难。” 此话一出,贾夫人来了精神头,两眼放光地瞅着太子妃。 “皇后吩咐我过几日设宴给大家接风,到时我请郡主作陪,她必然不会不给我这个嫂子面子。” 贾夫人总算是心落地了,觉得自己这次总算是上对了香,有了近水楼台先得月之感。 …… 从长公主处回清凉宫后天色已暗,李令光便吩咐冬官给自己卸钗环。 周姑姑仍是少不了要长篇大论一番。 “太子妃应该给皇后请了晚安再休息才对,而且也该差遣女使去问问太子在何处宿下。” “我已经派人代我去给皇后送了些燕窝,并问了安,也不算失仪。” “我跟太子吵架多日还未和好,现在去请安,她势必要问我,我怎么答?” “至于太子,他爱去哪去哪吧,反正他也不会乱来,即使乱来生个一儿半女,还不是记在我名下。” “不用遭罪就白捡孩子,天大的好事。” 周姑姑脸色更沉,说:“端王妃应该是有喜了,只不过月份还小没有说出来。” “今日有女使看见李王妃召太医去请脉,随后皇后娘娘未声张地给了太医院赏赐。” 李令光摘耳环的手一顿,沉默稍许后,淡淡地说:“知道了。” 周姑姑有些沉不住气了,严厉地说:“太子先于端王大婚,如今端王先有嗣,朝中势必会有说辞,这可是关乎继承的社稷大事。” “我能怎么办。” 李令光难道不懂这个道理么,可她就是没有。 “也不是没同过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怀不上。” 她埋怨地对周姑姑说:“是不是他不行啊,我怀不上别人不也没有。” 话刚出口,她马上心虚起来,毕竟澹台镜怀过,虽然身体弱没坐住。 这事儿就是没传出去,如果叫朝中言官知道,埋怨就都加到她一个人头上了。 “端王夫妇如胶似漆,太子和您总有嫌隙,就算是送子娘娘恐怕也不愿这个时机来送子。” 周姑姑是在提醒太子妃不要总跟太子大吵大闹。 她又跪上前,在太子妃耳边密语道:“我打听到,太子今晚独居在幽兰书斋。” 李令光犹豫且不情不愿地乜了眼周姑姑,知道她是想让自己先服软。 磨蹭了好一会子,李令光方才吩咐女使说:“你带着我的白狐皮子去幽兰书斋,就说今夜降温,怕太子受冻,再问他好。” 女使还没走出清凉宫,太子自己就来了 李令光先是一大喜,起身去迎,以为他是来跟自己服软的,结果看到的是一张板成冰块的脸。 他背着手,盯着自己一步步走进来。 女使上前去要替他摘掉披在身上的斗篷,他却把所有人都撵了出去。 这寒透骨的目光将李令光所有的喜悦都冷没了。 “我问你,谁大晚上给你一箱子一箱子送宝贝?” 俞成靖看奏疏看得眼睛疼,便出门散步,碰巧撞见有人给太子妃送厚礼。 “不过是几盒子东珠、人参罢了,哪有一箱一箱。” 李令光坐回妆镜前,她已卸尽钗环,故干坐着答道。 “我问谁送的。” 李令光冷淡淡地答:“贾夫人,呼延家的贾夫人。” “她是亲戚,手里有上好的珍珠、人参,给我一些,谁又能说什么,至于劳动殿下这么严厉地质问。” 俞成靖蹲身下去,尽可能压住火气,说:“朝中正倡廉政,修律禁止官员和家眷巧立名目收礼送礼,限制官员宴会规格。” “你作为太子妃,应为表率,我之前就提醒过你。” 李令光摸着耳朵说:“我又不是官员,这些东西不就是供养皇家的。” “我跟你所谓的收礼不一样,这是进献,是孝敬。” 俞成靖知道李令光与自己非同道中人,与她讲不清楚。 只能换个理由劝道:“这个规格的东珠于你是逾制的东西,还是退还回去吧。” 李令光也不理解俞成靖为何如此谨慎。 虽说有些东西是逾制,可并非管的那么严,谁会盯着别人所戴的珍珠,专门去量大小。 这又不是穿了龙袍,要杀头。 不禁心里又腹诽道:“她这个太子妃反倒不如当县主时风光,长公主府里的珍珠多大个儿的都有”。 她有些不耐烦地反驳道:“我留着献给太后和皇后总行了吧。” 反正皇后也不会留下,还不是都如数赏给自己。 俞成靖理解不了李令光,她明明什么都不缺,吃穿用度已经很奢靡了,为何还那么不知足。 见俞成靖起身往外走,李令光叫住他,“你往哪去?已经很晚了,外头又冷。” 这话说得太软,像是在求他留下来。 不甘心地补了句阴阳怪气的,“到谁那里去也得知会我一声吧。” 俞成靖拢了把身上的斗篷,头也没回地说:“你做事没知会过我,我的事你自然也少管。” 他怼完就大步流星地走了,气得李令光差点一口血涌上来。 她将妆台上所有的脂粉盒子都扫落在地上,红红白白洒了一地,还有未来得及收起来的珠钿耳环。 宫女们立刻闻声进来,只见太子妃咬牙切齿地踩踏着地上的东西糟蹋。 “什么贱物,我还不配用它。” 周姑姑也在场,只是瞧着太子妃的样子叹气又摇头,不知如何是好。 第三百六十三章 襄王窥神女(一) “殿下与太子妃吵架可是因为端王妃有孕一事?”解节执白,落子问道。 棋盘上白与黑势均力敌,也都在蓄势。 “我倒宁愿与她吵点正经的。” 俞成靖一身华贵的织锦鸦青色袍服,面若冠玉,面无喜怒。 他的指甲修剪的干净整齐,捻着一粒黑子。 解节注意力仍在棋盘上,唇角含笑,说:“内帷还是太清静,如果太子妃忙着与贾良娣对抗,就无暇给殿下找麻烦了。” 俞成靖浅浅哂笑一下。 “难道不我懂么。” “自从卓党折了张百龄、林文海两员大将后就龟缩起来,这个时候让姓贾的内斗,卓党便如同坐山观虎斗。” “鳖不入瓮,火架的再旺又有何用,只会烧裂了瓷瓮。” 解节的棋风与她一贯谨言慎行不同,她擅下快棋,所执棋子在棋盘上落出清脆的声音。 “如今士林学子都知陛下喜欢科举纳贤,不喜官员举荐内推,也不知卓贾两家能稳坐几时。” 俞成靖气定神闲地说:“父皇只要手里有兵,就什么都是稳的。” “卓党越是低调龟缩,越利于各项政令的推行,越利于清洗官场。” “何时陛下选拔的良臣、忠臣能遍布各郡县,如这些棋子散落棋盘,即使不施以计谋,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俞成靖稍一蹙眉,说:“现在最令我心烦的,莫过于青鸾郡主的婚事。” “冬至狩猎那日,公子寿表现得出类拔萃,如果我是一个为女择婿的父亲,也会首先考虑他。” 解节抬眸察颜稍许,问道:“殿下觉得长宁王会择中公子?” “长宁府擅于审时度势,妾觉得长宁王不会主动结亲西宁公府。” “除非陛下再度赐婚。” 一个统兵数万的封疆大吏,一个在军中威望颇高的实权王爷,两家结为秦晋之好,皇帝能睡得了安稳觉才怪。 太子愁容稍深几许,“公子寿名声不怎么样,但人属实不错。” “真的?那跟呼延圣倒正相反。” 解节突然开了个玩笑。 “郡主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少女情怀最难捉摸,若她相中微生寿,那就不好说了。” 俞成靖也不过是个才及弱冠的少年。 说得自己倒像个历尽沧桑的半老之人了。 “要不我去探探她的口风?” 俞成靖执子的手悬而未落,摇了下头,“你去试探,她岂能不防备,肯定问不出什么话来。” 解节微笑着说:“妾觉得不如殿下自己去问,郡主同殿下有少时的情意,也许会吐露真心。” “妾觉得,郡主虽年少,未必就是糊涂人。” “若殿下真不想两家结这门亲,对郡主陈述厉害,也许她懂得取舍。” “当日我与梵娘的事被她撞见,我都认定自己肯定完了。” 解节脸上忽生出些后怕来。 “她即使不去给皇后娘娘告密,也至少得和殿下说起。” “谁知她没有跟任何人讲,可见是个极有分寸又谨慎的人。” 解节当时甚至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 这也是为何解节突然一会儿说服娘家送小妹解良玉入府,一会儿又作罢的缘故。 俞成靖突然松垮垂肩,叹气道:“正因如此,我才不想误她。” “我心里也期盼阿元好,如果她真择中公子寿——” 解节凝眸注视着太子,想听听这个薄情寡爱的人是不是尚余那么一丝温情。 “那就是天意,天要成全这段缘。” 说罢,他将棋子丢入奁内。 俞成靖脑子里萌生过很多计谋,但都是下下策,像是寻个美人儿去引诱微生寿,让爱女心切的王府对他失去好感之类的阴谋。 既不是正大光明,又不能十拿九稳。 但最终并未用在他二人身上。 解节劝他道:“殿下去问问倒也无碍,若真是天意,无人能左右得了。” …… 是夜,刚交了二鼓,人定时的离宫陷入静谧的睡梦中。 俞成靖深衣简行,只带着近卫卢小嘉依约前往碧霞观。 因说了要密谈,所以明鸾遣散了女使、妈妈,只吩咐远黛从后门引太子去正殿。 门一阖上,月光被挡住,大殿显得空荡荡的。 昏暗的灯,将一切能笼照的物体的影子都拉得长长的,神像的头也隐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可怖起来。 俞成靖负手孤身立在那,微仰着头,满腹心事地看那尊柔美端庄的女娲像。 没过多久,他听见极轻的脚步声。 俞明鸾一个人提着灯笼,像一颗刺破夜幕的星,缓缓出现在眼前。 她着雪青色深衣,束小巧的白玉莲花冠,描一双文殊眉,未施粉黛、亭亭玉立,唯额间点了一颗小小的圆圆的胭脂痣。 在朦朦的灯光中,似谪尘的女仙。 俞成靖移开了目光。 他厌恶心中霎时升腾起的异样,那种原始的男性欣赏女性之美的感觉。 他在心中告诫自己,明鸾是妹妹,不该注重她的容貌和美丽。 明鸾放下灯,合掌跪在蒲团上,说:“现在除了神佛就只剩你我,神佛是不语世间事的。” 俞成靖也跪坐在蒲团上,但他朝向明鸾。 看着她长长的羽睫轻轻地颤动。 “殿下是为了我的婚事而来,你不想让我选微生家对不对?” 俞成靖此时的心很静,他觉得自己真卑鄙,他在要求一个姑娘为了别人的利益而放弃主宰自己婚姻的权力。 因为心虚,所以他语气极温柔。 “是” “你还没见过他,也许你会喜欢他,也许你们能合得来。” “殿下还记得很多年前问过我的内个问题吗?” 俞成靖毫无头绪,微微蹙眉。 只听她说道:“殿下问我在敬和县主和解娘子中选择谁。” “就算是殿下,也不能喜欢谁就选谁,跟谁合得来就选谁,何况我呢。” 明鸾记得李香雪总说,女人有多么惨,什么事都身不由己。 可在明鸾看来,自以为是的男人也被权力冲昏了头,不知自己也身为鱼肉,困顿其中。 他们何尝不被门第、宗族、礼制等等一切,他们自认为牢牢掌控的东西束缚着。 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在这张大网里。 穷苦人的网用粗麻织成,权贵的网用丝锦织成,除了更华美、更牢固,别无二致。 区别仅在于,一部分糊涂的人醉生梦死,一部分清醒的人无可奈何。 “我们俩都帮彼此一个忙吧。” 明鸾说:“我可以让微生公子打消娶我的念头,请殿下也想办法解决呼延家对我的纠缠。” 俞成靖对明鸾的冷静有些意外,问道:“你与十三叔和徐王妃说过这些吗?” “母亲说,我必须要学会自己做决定,尤其是面对终身大事。” “无知地在别人的决定里随波逐流,是走不长远的。” 第三百六十四章 襄王窥神女(二) 引——楚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高唐之客,巫山神女也,曰:“愿荐枕席”。 微生寿接到青鸾郡主的请帖时十分意外。 他摆弄着帖子,再三打量来送帖的女使,问她道:“郡主邀请我和舍妹去碧霞观?” 远黛答:“是,郡主说,请二位前去一叙,还要将当年微生家赠她玉枕奉还。” “还有,也请公子将那对东海夜明珠还给郡主。” 微生寿心想,还东西这种事有一个人去还不行,非要两个都去? 她虽是郡主,但也是女子,怎好私下约见不熟识的外臣。 远黛见微生寿迟疑,没有应下,又说:“郡主说,公子无论如何都要去。” 微生雪汀怕得罪了郡主,也不管那么多礼节了,忙起身应应道:“我和兄长一定如约前往。” 送走远黛后,雪汀分析说:“长宁王不是见过二哥了么,也许他在郡主面前讲了好话,郡主按捺不住心情,想见你一面。” “也许对再度结亲来说是好事。” “我听说青鸾郡主深受宠爱,所以性情才有些不受拘束吧。” “这不是跟你很像么。” 微生寿虽是个桀骜不羁之人,但他现在身处京中,又在皇帝身边,但凡言语德行有亏,伤得是西宁公府的颜面,他不得不谨慎。 …… 话说,微生兄妹带着帖子依约到了碧霞观。 先在正殿拜了女娲娘娘和王母像,宫女又引他二人进了内殿。 内殿是长方形的,十分宽敞,只是因冬日不开窗,熏香烟还未散尽,笼着悬垂着的层层珠帘,仿佛云宫月台一般飘渺。 微生雪汀捧着盒子跟在微生寿身后,放轻脚步缓缓入内。 女使打起珠帘时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如同环佩相撞。 走近了,兄妹二人才看清那一层鹅黄色的纱帘后立着一个少女的身影,朦朦胧胧的。 “拜见郡主。” 两人朝那人影作了一揖。 “不必多礼”,是少女温柔和蔼的声音。 身影转了过来,她似乎怀中还抱着什么。 “不知公子与令兄子安形容可像?” 这个问题令微生兄妹俱是出乎意料。 微生寿怔了片刻,点了下头,答道:“我俩同父同母所出,年岁容貌都相仿,只是大哥比我高些、壮些。” 下一刻,人影上前两步,竟轻轻地挑起纱幕。 一霎两人四目相对。 明鸾并非打量,而是认真地去看他的脸,他的身量,还有他的目光。 仿佛站在面前的就是微生愈一般。 他有一双浓眉,周正斯文,并不白皙,也不是经日晒后的麦色,而是西南夷族特有内种肤色。 他的眼睛极清澈,令人联想到西域巍峨的雪山。 个子不十分高,却很挺拔,双肩平坦。 传闻他是个桀骜放荡的人,看起来很温润谦和。 明鸾低低地喟叹道:“原来他长这个样子——” 微生寿终于看清了,她抱着的是微生愈送她的玉枕。 可他脑子发空,不知从何处、似远远地,莫名其妙地飘来隐隐的歌声,是他来中原后才听过的一首歌。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这就是北国佳人吧。 “对不起,我失礼了,请二位落座用茶吧。” 婢女月棱将玉枕接过来,交与微生雪汀。 “因为我属虎,所以总能收到小老虎样式的东西,没有百件也有几十件了。” “但因为这个玉枕是公子子安送的,我一直觉得它与众不同。” “今天送还给你们,带回去吧,也算了结一桩事。” 雪汀将装夜明珠的盒子交与月棱,也奉还给俞明鸾。 “当年公子愈还送了我一些西南特有的种子,我尝试在家中种植。” “因总未见成活便请教家中的园丁,说是种子路上颠簸太久,受了损。” “还有一些栽种出来却没能久活,说是因为水土不服。” “想来真是伤感,原来早就预示着没结果。” 听郡主提起与微生愈的往事,雪汀思念长兄,心中酸楚,不禁落下几滴泪来,悄悄拭去。 “雪汀没想到,郡主还记得这些微末的事情。” “敬请节哀,这话虽迟,确实是我的真心。” …… 明鸾并未久留兄妹二人,两厢交还了东西,坐了会子就别过了。 只是微生寿回去后心中便五味杂陈,雪汀问他对郡主什么想法,他也期期艾艾地说不出准话来。 本来爱说笑的一个人竟做了大半天的闷葫芦。 夜里,微生寿做了一个怪梦。 梦见自己一个人,驾着小舟去到一个叫做云梦之浦的地方,到处都是澹澹的云、渺渺的雾。 分不清在水中还是在空中。 划着划着,竟闯入了一间神殿庙宇,忽见一女子傍月而坐,铺云为席,倚玉山为靠。 神女姣丽无比,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环佩叮咚。 雍容不可亵,清贵不可攀。 微生寿努力地想要拂去那些障在眼前的山岚雾霭,划舟前去亲近,可越近越觉得神女似曾相识。 直到神女从怀中递给他一个枕头,他才忽地从这春梦中惊醒过来。 他梦见的是神女是俞明鸾,甚至就穿着白天见面时的那套装束。 值夜的女使听见响动,知他起来了,关心地问:“公子可是做噩梦了?” “掌灯,倒杯茶给我。” 微生寿披了件衣服起来,想喝杯茶静静心。 今夜十分晴朗,月光将屋子照的很亮,他隔帘甚至能望见墙上挂着的一副美人图。 那幅图是微生愈留下的。 当年知晓陛下赐婚青鸾郡主后,微生愈托了许多在京的关系,画了一幅郡主的肖像。 也不管到底像不像,反正一直挂在他的书房里。 画中少女乌发如云,温柔端丽,相貌很写意,看不出究竟什么模样,但观之赏心悦目。 微生寿心中想道:“大哥,今日她见了我,也算知道了你,若你在天有灵,想必也瞧见她了。” 然后便过去将画像卷好,收了起来。 微生寿下定决心,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娶郡主,不管爷爷寄予多大的希望。 他忘不了今日相见时俞明鸾看他的眼神。 仿佛看透了他,剥去叫做微生寿的壳,见到了微生愈的真魂。 他们中间横亘的不是一桩消亡的婚约,而是微生寿亲爱的兄长。 他若真娶了郡主,那他亵渎的到底是谁,微生愈?郡主?也许是他自己。 第三百六十五章 风劲角弓鸣 此次冬狩长达半月,其实真正用于围猎的也就五七六天,冬至那日是规模最大的一场。 其余时间要么是礼部主持举行各项仪式,要么是小规模打猎。 冬节后五日,皇帝召太子、俞珩等数位重臣在九成宫议事。 “召你们来是要议一议柔然。” 俞铮脚下踩着舆图,说着在柔然的位置踩了踩。 俞铮这几年苍老了不少,须发已斑白,因这几日狩猎,马上颠簸的缘故,又添了咳嗽的症状。 “刚刚征服吐谷浑,臣觉得眼下不宜发兵。” 太傅曹勤更年老,须发尽白,但精神看起来十分矍铄。 “战事太频负担就重,过完年又要春耕,再者没有一击即破的把握。” 柔然可不是吐谷浑,所辖地域辽阔,部落众多,且骑兵能征善战。 自俞铮登基以来,广布与民休息的政令,仓廪国库日渐丰盈。 柔然的问题不能再置之不理,这头雄踞于北方的猛虎,早晚有一天会南下狩猎。 “太子,你怎么看?” 俞铮跟其他皇帝不同,他越老弱就越依赖俞成靖,希望他的羽翼能快快丰盈。 毕竟在做安王时,他就不断地培养长子,秉着终要把衣钵都传给他的念想,登基后这个最初的心思也没变过。 “儿臣同意太傅的看法,当然不伐也不行。” “何时伐、怎么伐、为何要伐,都得解决。” 太子的思路让俞铮很满意,他是储君不是将军,他只要想清楚这些就够了,而答案应该由诸位将帅来提供。 “十三,说说你的想法。” 俞珩一直在思考,他看着地图上一个个部落,它们都有自己的汗王。 甚至还有一个汗王在九翎做了国公。 “兵书上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其下攻城。” “何不用离间计?” 曹勤捋须表示赞同,“柔然内部早有矛盾,只是尚未激化。” “陛下何不册封一二弱小、一贯被忽视打压的部落汗王,让他们似鸟兽争食,从内部先瓦解。” 这个计策正中俞铮的下怀,他问道:“要册封,还要使离间计,太子你觉得何人适合出使此项任务?” 俞成靖在脑子里过了遍人选,回答道:“儿臣举荐原来供职秘书监的一个员外郎,叫方永三的。” 俞铮对此人毫无印象。 “儿臣在修地理志的时候有人举荐了他,说是方永三文笔极佳,会说柔然部落的话。” “儿臣面见此人后,觉得他口才更好,便让他先去礼部待缺。” 吴不知突然想起台谏有个叫方禄三的,便询问太子一句,果不其然,两人是亲兄弟。 吴不知哂笑说:“那就对了,其兄方禄三就是个诡辩之辈,想必是家学渊源。” “他能挑得起?” 俞铮记得方禄三年岁也不大,其弟更少,恐经验不足。 “让礼部侍郎梅无厄为使,方禄三为副使,父皇觉得如何?” 领头的沉稳,帮衬的机敏,倒是个不错的组合。 “父皇,儿臣听闻呼延公子圣,有雄辩之名,也可以随行出使。” 正常使团都是数人组成,为首的只要敲定,其余随从倒不是很重要,呼延圣多少还带着柔然的血统,去也挺好。 于是俞铮回复说:“你主持拟出一份使团的名单,交由门下。” 伐柔然虽不是一蹴而就,但至少先迈出了第一步。 议完事后,俞珩没有同其他人一起离开,而是私下同皇帝告假,想要提前回王府去。 “陛下,臣的娘子身体不豫,臣夙夜忧惧,寝食难安,想马上回家去瞧瞧。” 俞珩好内之名早就有,在潜邸时就如此。 俞铮听罢也只是拿指头点了点他,笑着说:“唉,你呀你呀,一点儿也没变。” 俞珩好内这一点挺让俞铮安心的,毕竟他太完美了,这些影响私德的小瑕疵反倒让他没那么可怕了。 毕竟在他们眼里,一个惧内的男人,多少都有点软弱。 一个将妻子家庭放在首位的男人,是成不了枭雄的。 …… 徐慕欢身体不豫不是装的,她几日前刚刚小产。 俞珩归家后,夫妻二人房事十分不节制,虽有避孕的丸药,可次数多了总会出个意外。 那丸药既能避孕,自然药性凉,对胎儿有损伤,还不足两月就掉了。 她都这个年纪了,身体也向来柔弱,太医嘱咐一定要卧床静养,便不敢再逞强。 “病人最忌讳唉声叹气,我瞧着阿元是个有主见的人,没有你在身边也出不了错。” 肖芝兰边劝边端着药碗给吹温了。 越是这样身心无助的时候,越念旧人的好。 所以徐慕欢小产后最想见的就是慕礼和芝兰,也只她俩在身边时才不觉得这些内帷妇疾难为情。 “唉,我瞧她尼姑命、没姻缘,这么多小伙子,一个也选不中。” “亏了我们当父母的还趁些家资,不然罚银都缴不起。” 那药极苦,不一口气喝,根本咽不下第二次。 所以一气就喝下去半碗,忙吃了两瓣橘子解解。 芝兰向着阿元说话,顶她道:“你忘了自己了,从明州选到京城,这个不行内个不行,要不是碰上俞珩,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你自己亲生的,不像你像谁。” 这时婢女匆忙进来禀,说‘王爷回来了’,话刚落地,俞珩便大步流星地进来,摘了斗篷扔在中屋的床上。 “你怎么回来了?冬狩不是还有几日呢么?” 徐慕欢十分意外地问。 “你回来了元儿怎么办?” 慕欢有点急了,“她一个人在那你也放心。” “她多大的人了,身边嬷嬷丫头一大堆,有什么不放心的,而且她也说不选了,我守着她不也就如此。” 俞珩想问问医嘱和病情,奈何慕欢根本不给他机会。 “你忘了之前呼延家设计她,弄了头疯牛来,万一再憋什么坏招儿害她怎么办。” 自己的女儿俞珩心里有数,先不说她但凡行动都带着侍卫,凭明鸾自己的身手就轻易不会吃亏。 “你不要再操闲心,自己都不好了,还管那么多。” “我看你起不来了怎么办。” 慕欢撇了下嘴,低声还嘴道:“我不好还不是因为你。” 俞珩端起剩下的半碗药,一摸竟是冷的,当即脸色难看地喊结香进来。 “喝完了,那是剩下的。” 芝兰怕丫头被骂,赶忙解释。 “参汤煮了没有?” 太妃拿来好几株参,补气血最好,这会不吃什么时候吃。 “昨儿喝了,太医不叫总喝,容易上火,隔两三天按顿随餐服用就行。” 肖芝兰见夫妻二人还有话,她一个外人在这里妨碍,说罢起身要走。 俞珩忙拜送,口中不迭地道谢,亲自送出了三门,又嘱咐濮阳家的代自己送客。 “多让人看笑话”,慕欢也是怕带累坏俞珩。 他一个大臣,随侍天子狩猎,竟因为妻子不豫就提前离开,传出去有碍官声,台谏的言官们还不知道要怎么说呢。 况且她也没有到了缠绵病榻的地步。 “随他们笑话,又不少块肉。” 俞珩继续剥剩在案上的大半个橘子,一瓣一瓣喂给她吃。 “肚子疼不疼?” “不疼,就是浑身没力气。” “你回来也好”,慕欢递了个眼色,“我身体不好,太妃就领到东府去了,他在内边儿我不放心。” “老人家就是爱溺爱孩子,二螂还小不影响什么,澈儿正读书呢。” 俞珩明白她的意思,忙宽慰道:“你放宽心好好养病,我晚饭后就去领他回来,亲自管教。” …… 谁家的孩子谁心疼,贾夫人自听说太子将呼延圣弄到使团里,准备让他出使柔然后,哭倒了两起儿。 最后挣命起来,又跑到太子妃那里闹去了。 一口一句,自己抬了金银珠宝,怎么还买了个阎罗殿的官,简直是自己送自己下地狱。 闹完太子妃又去长公主处哭,还扬言要入宫面见太后评评道理。 母女俩怕事情闹大,毕竟确实收受了好处。 所以太子妃赶紧去堵俞成靖,看此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你不愿意重用呼延圣便罢,干嘛要坑他!” 太子妃进去后一屁股坐在了上位,质问他道。 “他祖上与柔然的达奚部有世仇,甚至达奚部还曾派人来刺杀过,你让他出使柔然,这不是肉包子打狗、羊入虎口、拿草棍儿戳老虎鼻子眼儿么。” “想办法收回成命吧。” 李令光没理硬气三分,但扭头不敢与太子对视。 俞成靖一直在公务,晚饭都还没用,这会子撂了笔,闭目捏了捏山根放松,说:“这是陛下的旨意,我如何能收回。” “呼延家不是要指着这样一个博学鸿才的儿郎光耀么。” “这难道不是个好机会?” 他质问太子妃说,“扪心自问,这难道不是个博得陛下青眼的好机会?” “捡钱还得弯腰呢。” 是这个道理,但呼延圣不是立不起来么,他要是立得住,还用贾夫人花钱给他买前途,忽忽悠悠地显名造势。 “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了么?” 李令光语气柔和下来,“贾夫人来我这哭了好几遍,还说要入宫面见太后求情呢。” 把太后搬出来,俞成靖也一点都没怕。 反而献计道:“那不正好么,让赵国公上疏,奏请太后和陛下,就说前去柔然千里迢迢,呼延圣孱弱多病,难以承担此任。” “陛下和太后都是宽宏,体恤晚辈的人,肯定能恩准。” 自己承认身体差,出趟差都不行,这个体格儿还有什么脸娶郡主。 人家长宁府一听就不予考虑了。 太子妃哑了好半天,再没一句话,悻悻地走了。 “殿下,青鸾郡主送菜来了。” 内监进来禀,身后跟着一个小女使,还捧着个食盒。 俞成靖吩咐拿过来,打开后小内监也一愣。 看着不像菜,倒像是备好还没下锅的食材。 在圆圆的食盒里,用竹坯搭了个斜坡,普通的鱼糜丸子在上面串珠样的排列着。 “别是拿错了吧,这也不像个菜呀”,小内监问那女使。 她只怯怯地摇头,说不出个道理。 俞成靖看懂了,他提笔在纸上写了个‘马’字,折起后交给女使,就让她回去了。 她要告诉自己阪上走丸,那俞成靖也告诉她马到功成,两厢进行都很顺利。 “送到厨房去煲碗鲜汤来”,正好他还没用晚膳。 小内监心里嘀咕着郡主古怪,哪有人送菜送半成品的,但也没有多嘴,毕竟殿下不仅没生气,眉头还舒展开来。 第三百六十六章 细水流长 徐慕欢小产后坐了个双月子,整个人都恢复过来,但心却懒怠了。 眼看还有一个来月要到除夕,家中诸事繁杂,索性都推给明鸾,说是要历练历练她。 但她又不肯彻底放开手脚,整日将明鸾拎到房里,背后指手画脚的。 俞珩心疼女儿费力不讨好,就说慕欢是‘瘸子打围坐着喊’。 是日,裴翠云带着刚满月的孙孙来串门,赶巧碰上徐慕礼也在。 她不知道慕欢是小产,认为是明鸾的婚事不顺使然,劝她说:“无病天天悃,没病悃成病。” “你也开开心,这么好个丫头,留身边还稀罕不过来,不嫁正好了。” “我是从小把她瞧到大的,她命贵,那公府里的公子都接不住,一般人更不行。” 慕欢让结香取金银锞来给程家的孩子和盼哥儿,笑笑说:“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想。” 慕礼今日来是要告诉慕欢夫妇一声,自己今年往肖芝兰家去守岁,她嫌王府人多事杂,不清静,不愿住。 顺便把大姐家书上的事儿都知会给她。 “母亲身体可好呢,跟四妹和妹夫一起住得也融洽,说谈相公孝顺她跟亲娘一个样,一封信里半篇子都是夸他的。” “我瞧着,如今母亲心里哪个姑爷都比不上四妹夫。” “大姐说母亲还是不愿意进京,如今四妹自己办了个闺塾,忙得很,她要帮衬,更不愿走。” “大姐跟姐夫把宝哥儿从明州接到苏州去过年。” 慕欢正拿着小布老虎逗裴氏的孙子,说:“宝哥儿还小,路途颠簸,大姐折腾他作甚。” “宝哥儿自生下来就没去过奶奶家,婆家不知道当初把孩子送去明州是为了避祸,这不就吃醋了。” “说是来了三五封信,赶上皇上下旨了,催大姐夫带着媳妇孩子必须回苏州老家去过年。” 慕欢记得李家也是人口多的大家族,但凡这种家族生意大的人家,亲戚走动都很频繁,有的干脆不分家。 “大姐可别吃亏。” 裴氏听罢乐起来,说:“你大姐如今谁敢给她脸子看,那是朝廷敕封的安人,正六品呢。” “县令大老爷才几品?” “她也不是当年内个小媳妇儿了,整个一活财神,没听说谁见财神爷不笑脸相迎的。” …… 再说回徐慕和,朝廷律例政令颁布前,各方都心惊胆战,无头苍蝇般瞎谋划,谁想根本没有什么大事儿。 不仅没有禁商,反而还鼓励经商,往西去的过所也比之前放得多。 虽经商者务必落商籍,税提高了,但也没到怨声载道的地步。 各家仍是风平浪静,该怎么过活还怎么过活。 说起来,自打他俩成亲,李继嗣还没给佟夫人敬过茶,这次去接宝哥儿,倒也全了这份礼。 只是佟夫人原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又当了十几年的官太太,认知里还是喜欢本份的读书人。 她一看李继嗣就知道是个最圆滑精乖的人,相比之下还是更喜欢本份的谈子为。 但见慕和与他相处和美,倒也没表现出不喜欢。 喜儿、可儿是佟夫人带大的,每次领走都跟要了命一样,好在慕宜劝佟夫人说,喜儿去苏州也许能碰上好姻缘,这才稍稍宽慰。 夫妻俩在明州住了近一个月,才带着三个孩子驱车往苏州去。 李家门楣低,但是个实在的‘旺族’。 慕和寻思上门前让他介绍下主要人物都什么性格儿,知己知彼嘛。 但李继嗣说他一共十五个叔叔,还活着的就有十个,远房的全不算。 更不提这些人娶得太太、姨太太,以及生的儿女和孙男娣女。 可以说只有李继嗣这一房是单传,其他各房香火都挺旺。 “我一直有个疑问,你的小厮叫李贵,你爹叫李富贵,他怎么一点儿也不考虑避讳?” 慕和刚认识李家人那会儿就有这个疑问了,一直没问过。 “你不知道贱名好养活么。” “跟下人取一个名儿不就最低贱了,我爹也是单传,他原来叫李福慧,一直长到十五六岁都不强健。” “后来算命的说取贱名,越贱越好,最好跟一百个穷小子都重名。” 慕和被逗乐了,问他:“你有没有贱名?” “我——没有”,李继嗣清了下嗓子撒谎道。 “我才不信呢,你都单传了,肯定有贱名”,慕和拱了他两下,非让他告诉自己。 “就叫……” “没听清”,他说得含糊,慕和就听见拴什么。 “拴得住!” “拴得住什么?”慕和呵呵笑地问。 李继嗣也笑起来,“就叫拴得住,不是拴得住什么。” 宝儿会说话了,虽然还说得不够连贯,但正是像鹦鹉学人的时候,听他爹大喊,竟字正腔圆的学了句。 慕和笑的东倒西歪,亲了下他的脸蛋儿,说:“不许乱喊,拴得住是你爹。” 宝儿看母亲乐,自己也傻乐,两手抓着脚,大声说:“拴我爹!” 慕和笑得更停不下来,乐得肚子都疼了。 …… 李家家族庞大,十分富有,但商户终究地位不高,屋宅建得很低调。 宅院都不大,也没有阔气的园子,入夜上灯时,姓李的灯笼挤挤擦擦挂了一整条街。 钱似乎都使在内部装潢上,架子床上的帷幔都恨不得绣满花,一个痰盂都是精瓷,放旁人家都能当餐具使。 慕和不愿意干站在客厅里被人冷落,所以让李继嗣先抱着宝哥儿去见她们。 想那一家子肯定稀罕完儿子、孙子,才会想起她来。 果然,她将喜儿和可儿都安顿完了,李家的一个妈妈方才来请她过去。 厅堂并不十分敞亮,但极深,名副其实的深闺,慕和像进了个洞府般,不知道转了多少弯。 等她的全是女人,老的、少的、年幼的,每个人都梳着溜光的头,擦脂抹粉,披红挂绿。 这样大家族里女人聚会,都得拾掇得体体面面,尤其还有外客在,恨不得一个赛一个。 她们都瞪大了眼睛盯着徐慕和瞧,瞧得她浑身发毛。 这里有个缘故,族里人都听说继嗣的娘子比他大,但传来传去就三人成虎了。 明明只大四岁,以讹传讹就成了‘大十岁的带着俩孩子的二婚妇人’。 还有人为此嚼舌头,说继嗣是太早出去闯荡,恋母,才找了这么个媳妇。 不然陆、何两家姑娘那么好,怎么说什么都不肯干。 她们以为进来的会是个有些春秋的夫人,没准跟李继嗣站一起,像他舅母或是姨妈,一脸风霜。 可徐慕和这样有钱的富婆,自然保养得宜,穿戴考究,通身气派。 何况她虽不是倾国倾城的人物,但在普通人里那是拔尖儿、占头筹的,气质娴静。 这反差令众人错愕,故只盯着她一遍遍打量。 李太太见她生得这副模样,顿时松了口气,殷勤又喜气洋洋地拉着她给奶奶敬茶,又让她上座,挨在自己身边。 徐慕和眼中的每个人都是一副客客气气的笑脸。 连太婆婆也碍于她安人的身份,不敢给她任何脸色。 在这样的氛围里,慕和有一瞬失神,心想,不管在男人堆儿的生意场上,还是在女人堆儿的内宅里,她终于靠自己赢得了尊重。 入夜,夫妻俩在他没成亲时的卧房歇下,李继嗣问她道:“没你想得那么可怕吧。” 慕和之前不想来李家,除了生意上是真忙之外,还有就是第一段失败的婚姻让她对大家族有了恐惧。 “你换十七岁的徐慕和来,她们能生吞活吃了。” 李继嗣是男人,他根本不懂女人在内宅里是如何熬出头的。 那种苦比起男人在外头闯荡一点都不少。 李继嗣从后面搂住她,亲昵地说:“十七岁的我不知道,我反正喜欢现在三十七岁的,讨厌二十七岁的。” “二十七岁时怎么了?”慕和不懂。 “那会儿你天天都说我俩不般配。” “咱俩本来就不般配”,慕和用小木梳打理发尾。 他笑嘻嘻,嫌嫌地抱着她往床上倒。 “我不信,咱俩现在就配一下,看看般不般配。” “浑说,配人还是配牲口啊”,慕和气笑了,砸了他两下。 她又突然想起李继嗣的贱名‘拴得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内个小名儿真是配牲口。” 李继嗣不知道慕和十七岁时什么样,但他爱自己的十七岁。 那一年他决定接手西川的买卖,千里迢迢地去了,然后就与她见了面。 他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面,在那间又小又简陋的叫做和兴源的铺面里,她像一株寒梅,素雅坚韧的芳姿将那一屏风的牡丹花都比了下去。 他太年轻,还很傲慢,只知一笑能倾国,不信相看有断肠。 他只花了三百两就买了一丛牡丹,却花了十年才摘得这一支寒梅。 第三百六十七章 莫不静好 徐慕和夫妇既然回苏州老家过年,少不了要给各房都送些见面礼。 又怕亲戚生出厚此薄彼的话,干脆送一模一样的东西,即珊瑚手串一对、皮子一张、一柄最紧俏的和兴源团扇,外加徽州特有的墨一方。 知道太婆婆念佛,慕和还特地将自己珍藏的一个白玉观音送了她。 一来是得了岁礼得道谢,二来是听说徐娘子的女儿正踅摸婆家,登门的人就差把门槛踩平了。 几乎日日都是一屋子的客人。 慕和使不惯别人家的女使,但来时只带了月棠和陪房月蓉一家子,哪够忙活的。 李太太挑了五六个得体的丫头,遣到房里去帮衬。 又为了彰显大度,对前夫家带来的两个姐儿关心,特地请了城中由名的媒婆到家来。 “衣服上的花真好看。” “这是雨丝锦吧,摸起来手感就是好。” 江南富庶,苏州尤盛,李家又做织造局的生意,跟赵家一样,女人们对绫罗绸缎、棉麻布料有天然的兴趣。 但有碍于商人的身份,他们能得的名贵丝品有限,所以虽有钱,但也不一定都能穿得到。 徐慕和不讲究穿戴,常年就是比甲罩袍服。 因为过节走亲戚,特地做了这身宝蓝色雨丝锦的,比甲上掐了一圈毛茸茸的牙儿。 “月棠眼光好,相中了这杏花配兰草的样子,上身果然不错。” 慕和从不说月棠是自己的女使,只说她是自己认得干妹妹。 故家里儿子岁数跟喜儿不般配的,便来相看月棠。 奈何月棠不愿意嫁人,所以不管谁围着她问,她都不爱搭话,看着倒像是小女孩儿害羞似的。 慕和知她的想法,就替她解围说:“今天几位太太要留在这用饭,你去厨房看看鸭子烤得如何。” 林媒婆给李家几房都说过亲,跟诸位太太都很熟,就连当年何家那门亲也是她保的媒。 她有个诨号叫‘林娘娘’。 一来是她上了岁数,叫娘娘带点敬意,二来她保的媒多,自夸是‘姻缘娘娘’。 “窦举人的儿子,十七岁就中了秀才,今年二十三,通文墨善诗词,还一表人才,将来那是前途无量。” “咱家姐儿抬十万银子嫁妆,我保两家婚姻必成。” “咱们姐儿一脸的福相,跑不了将来是官太太的命。” 林娘娘指头点着姻缘谱上窦举人儿子的名字,眉飞色舞地讲。 这种亲家,徐慕和吃过一回亏就够够了。 她只笑笑说:“喜儿天生内向,不善言辞,也不爱别人朝她磕头作揖,更不爱华服丽车,当官太太干什么。” “你不喜欢读书人家,那就更好办了。” 林娘娘又翻了一页姻缘谱,点着上头另一个名字,说:“这个王掌柜,今年二十七,家资颇丰。” “他父亲辈就是苏州城的大商贾。” 她目光扫过在座的李家诸位婶娘,说:“各位太太也都知道,他手里,不算外省,光苏州城就七八家铺子。” “跟咱们李家不能比肩,但也是腰杆粗,门当户对。” “头一个娘子总不能生育,两相和离,正要再娶呐。” “徐安人,不瞒你说。” 林娘娘佯装耳语的样子,其实嗓门未减,“多少人让我给保媒,人家王掌柜瞧不上。” “咱们姐儿的品貌,我一去说准对没问题。” 徐慕和倒不是瞧不上二婚,就是觉得因为生育就离婚未免太薄情了。 这样的人家,传宗接代压力太大,她岂能仍喜儿步自己的后尘。 所以仍是笑笑说:“喜儿又不缺钱,倒不用那么多家资。” 林娘娘是没想到徐慕和如此挑剔,她手里最顶级的两个居然一个都没瞧上,胜负欲腾地一下燃起来了。 她阖上姻缘谱,使眼色说:“我知道一个人,因为尊贵没写在这里。” “若是被人瞧见,央求我来保媒的人啊指不定踏破门槛了。” 七婶看她神神秘秘的,问了句“谁啊?” “吴越钱氏。” 她压低了声音讲,“钱家有一房在苏州做官,家里的二公子到了说亲的年纪。” “那可是名门望族,公侯家的小姐往里嫁都得抬十万嫁妆呢。” “人家不想张扬,怕求亲的太多,嫌烦,让我冷眼瞧着点,哪有好的女孩子,般配的,再去他家告诉。” 七婶是过来人,听完将信将疑的。 真是钱家这样世家大族里成器的公子,还用找媒婆? 怕不是远到五服外,八竿子打不着的同姓,四处招摇地骗嫁妆吧。 但她没言语,只冷眼瞧着徐慕和的反应。 “我们就是低微的商户人家,这种高攀不起。” 林娘娘见徐慕和一口回绝都懵了,就没见过这样当娘的,忙不迭地解释说:“您这不是朝廷册封的安人么,有诰命在身。” “诰命的女儿,世家的公子,多般配啊。” 徐慕和喝了口茶,讪讪一笑说:“我这诰命是凭自己本事得的,也不能荫及子女。” “喜儿就是个平民丫头,性格儿软、心事重,我只怕她吃亏受熊。” “再者,成亲而已,不必搞秦晋联姻那一套,我只盼着小夫妻和美。” “要真是合并生意,做大做强,我再不济,也不能往里搭亲生女儿。” 七婶是听明白了,边笑边推林娘娘坐下。 “您老啊回去找找,谁家公子是本份的过日子人,再来说合也不迟。” …… 这几日,徐慕和应付这些媒婆亲戚也心累,越看越不想看了。 她忽然就理解了慕欢夫妇生出让女儿归宗的念头。 “我寻思不行就让喜儿耽搁两年,她也不着急外嫁。” “她要是命里没婚姻,我就多留些钱给她,将来让小可、宝儿多帮衬着,也没什么。” “天底下嫁人的姑娘多,可不嫁的也有。” 李继嗣正洗脚,听见慕和这一番话,知道她是心里泄气了。 “你既然不愿意让她盲婚哑嫁,还想找一个可心的,那就不是一蹴而就的。” 慕和乜了他一眼,说:“你都没出几分力,竟敢批评我们费尽心思的。” 李继嗣趿拉着鞋起来,换上寝衣,“你们啊,走头牛看不见,盯着虱子可劲儿数。” “你打什么哑谜呢?” 慕和笼着被子坐起来问他。 李继嗣爬上床,耳语道:“十六婶的内个弟弟,前几日领进来给奶奶和母亲拜年的——” 亲戚太多,慕和记不清了,影影糊糊地问:“十六婶是比我还小几岁的那位填房娘子么?” “外省嫁过来,跟七婶是亲戚的?” “她还有个弟弟吗?” 李继嗣气得哑口,她竟忙活没用的,有用的一点没注意到。 “他还带着个妹子,五六岁的样子,你还夸那孩子长得好,给了她两个银锞。” “哦”,慕和想起来妹妹来了。 姐弟俩因是外省来的,官话说得好,是这阵子为数不多慕和能完全听清楚的人。 李继嗣给她使了个眼色。 “大大前天,大前天,还有昨天,我去给奶奶请安,都看见喜儿亲自送他出仪门,俩人有说有笑的。” “是吗?他长得俊不俊、多大、个多高、识不识字?哪里人来着?” 听她连珠炮似的问,李继嗣无奈地笑起来。 心想,这个人她是一丁点都没记住。 “你自己去看,我想他肯定还会去给奶奶请安的。” “那你怎么才告诉我?” 李继嗣哭笑不得,“我不能看见一个男的跟喜儿说话就乱编排吧,怎么也得撞见过很多次才疑心吧。” 慕和已经有点坐不住了,恨不得一下就到天明。 …… 正好这日是上元佳节,老太太请了三天的傀儡戏,请各房亲戚都来看。 一大早,徐慕和进去请安,心想要是那小子不来,自己也找个由头,在看戏的时候见见他。 没成想,刚走到山子石那,徐慕和就听见喜儿的声音,她连忙躲起来。 “今天的戏要唱好几盘,但我一点苏州话也听不懂。” 赵喜儿挨着秋千站,低着头说。 “要不我回去找找,把故事都写给你,这样后两天的戏你知道内容,即使听不懂,也知道个大概。” 喜儿点了点头,说:“你听不懂苏州话,在店里学徒,师父不骂你?” 项南挠了挠额头,说:“骂,但他骂我,我也听不太懂,说来好笑。” 喜儿笑着坐在秋千上,轻轻晃动。 项南背手倚在山石上,只看着她,并没有敢上前去推动她。 “你爹娘舍得你和妹妹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吗?” “你姐姐也不叫你到家里去住。” 项南苦笑了下,说:“我姐也不容易,姐夫不好说话,只说家里挤,能寄居妹妹就很难了,我住在店里其实也方便些。” “爹几年前就不在了,母亲还年轻,也养不起我们,就改嫁了。” 喜儿见他伤心,其实自己也伤心。 “我和你差不多,只不过我一点儿也记不得亲爹的样子,母亲虽改嫁,但继父待我和妹妹极好。” “这次来苏州也一定要带着我俩。” “连这里的老太太和太太对我们姐妹也是极好的。” 喜儿早慧,看得出这里的门道,说:“到底是沾母亲的光。” 项南在这里耽搁得太久了,于是走前将怀里的一包酥糖拿给喜儿。 “这是你托我买的,不知道是不是你要的那种。” “如果不是,下次来我再买。” “那你下次什么时候来?”喜儿盯着自己的鞋尖儿问了句。 自己的女儿自己了解,徐慕和心里此刻明镜儿般。 喜儿这样不爱说话、内向的女孩子,能主动跟他讲这么多,那就是不讨厌他。 她没有去撞破两人,想给有情人一点点时间。 盲婚哑嫁实在太野蛮,任何男女都是在婚后才开始试着去相处。 如果在婚前先相处一下,了解下彼此再做决定,至少能够减少因为抵触而发生的悲剧。 第三百六十八章 遇人不淑 赵喜儿这边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而李香雪那边却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上元节前三日,端王妃李芳菲下帖请徐慕欢往英国公府去一叙。 明鸾顽笑说:“她肯定裁了许多衣裳,犯愁不知穿哪件呢。” 端王妃因有孕,以往的衣裳都不合身了,所以皇后赏赐了她很多新料子,让她做新衣裳。 母女俩兴致勃勃地到了英国公府,看见的却是乌云盖顶的一家子,王桂英的嫂子韦氏也在。 “大过节的,怎么都哭哭啼啼的?” 慕欢见李芳菲眼圈红红的,担心她大悲伤身,关切地问道。 “你让她说。” 王桂英冷眼横下了香雪,语气忿忿的。 香丫头独自坐在高凳上,手拄着凳子,耷拉着头,双腿悬垂。 慕欢这才注意到她哭得更厉害,鼻子、嘴唇都哭得肿起来,满脸的泪痕。 “香雪,你怎么了?” 明鸾忙挨过去,搂着她脖颈问道。 香雪也不答,反而一头埋进明鸾的怀里,哭得更厉害了,嚎啕的样子吓得明鸾只能摩挲她的背安抚,并惊慌地望向自己的母亲。 “她姐姐好心向皇后求情,将她带去了离宫散闷儿。” “这个孽障,竟跟一个侍卫暗通款曲。” “你是定了亲的人,眼看过了年夫家就要下聘了,你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王桂英是真气急了,握起拳头使劲锤炕桌,震得那上头的茶碗撞着茶托哗啦啦地响。 “我不要嫁进崔家,我不去。” “我现在就去死,你们都嫌我丢人,我一头碰死算了。” 香雪伏在明鸾怀里,边哭边咬着自己的指头。 明鸾怕她咬伤了自己,忙攥住了她的手搂紧她,生怕她真想不开,忽地站起来一头碰死。 香雪行二,上头有样样都比自己出众的姐姐,下头有宝贝疙瘩弟弟。 虽然没人苛待过她,但忽视是少不了的。 跟清河崔家的这桩亲事是长辈们拍板定下的,她几次都表示过不喜欢崔家的家风。 但不管是亲妈王娘子,还是舅妈韦氏,甚至祖母他们,都没完没了地夸崔家是世家大族,怎么体面,如何好。 香雪越被忽视就越郁闷。 尤其想到姐姐芳菲当初跟端王暗生情愫,不惜拒绝参加太子妃的选拔,如今反而过得很幸福,她便琢磨出老主意来。 这是家丑,关系再好也不会把徐慕欢叫来,现在她眼里。 但崔家耳闻这件事后就火了,觉得颜面尽失,非要追究。 李家出面赔罪没管用,英国公府出面也没管用,甚至韦氏的娘家也帮着说合。 但崔家就是不依不饶,甚至要以通奸处置香雪。 王桂英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将徐慕欢请来。 “崔家我们是摆不平了,只能求求你,看看有什么办法。” 贺孟瑛娘家妈是清河崔氏,贺氏与徐慕欢有姻亲。 恭纯县主的丈夫也是崔家人,徐慕欢与长惠王府的世子俞珺有些关系,恭纯县主正是俞珺的嫡长姐。 算来算去,最能说上话的就是徐慕欢了。 王桂英是嘴硬心软的人,自己的亲女儿,怎么可能因为退不了婚就让她去死。 徐慕欢是旁观者,这会子还很清醒理智。 她挨着香雪坐下,拉着她的手,给她擦了擦眼泪,替她理了下散落的发,然后问道:“香雪你告诉我,你跟离宫里的男人到哪一步了?” 香雪哭得鼻子都堵了,瓮声瓮气地说:“私定终身”。 “你跟他有肌肤之亲了?我指的是行夫妻之实。” 香雪一怔,旋即使劲儿摇头,说:“我们两个没有,他是提了,但我害怕,就没同意。” 香雪虽有恻隐之心,但她胆小,只是耽于男女之间的风花雪月,并未敢真刀真枪。 “那你俩具体做了什么算私定终身?” “你事无巨细,一五一十地说,反正都到了这个地步,咱们即使死,也不能做个冤死鬼。” “我们两个拉过手。” 香雪心虚地看了眼长辈,有些不敢继续说。 但徐王妃眼神逼得紧,她犹豫后还是说了,“还亲了嘴,烧了情疤。” 烧情疤是一些风月话本里极其放荡的人物才会做的举动,普通才子佳人的小说,通常不会做这样的事。 “谁要烧的?他还是你?让我看看你烧了哪行吗?” 徐慕欢警觉起来。 其实她一听王桂英讲这个故事就本能地警觉起来。 这本该是你情我愿的一对苦命鸳鸯的故事,怎么全程香雪被推出来审判,男的却消失了。 可王桂英爱女心切,一心应付崔家的发难,自乱阵脚,不能冷静分析。 “他——” 香雪有些扭捏地稍稍松些衣带,褪了些抹胸,在心口处有一个用香烫出的圆圆的疤痕印子。 “他在同样位置先烧了一个,然后我才烧的。” 慕欢替她将衣裳整理好,说了句,“傻姑娘,他要是真对你好,舍得你忍着疼烧这东西?” 香雪只垂着头,使劲儿咬着唇,不再说话。 “崔家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徐慕欢反问王桂英。 “是有人证亲眼看见了,还是有物证?” 王桂英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人家带着媒婆找上门来,说是自家儿子跟香雪私定了终身,问什么时候能成亲。” “我怎么可能答应,直接将人轰出府去。” “但心里又怀疑,回来一问香雪,她就承认了。” 慕欢再问:“那崔家怎么知道的?你去说的?” 王桂英一打艮,答道:“我又不傻,怎么可能这么说。” “自家女儿有错在先,我当然心虚,寻思不能白白地坑崔家,于是就让李家族长另找了个理由去退亲。” “崔家当时还没生气,只是意外,说兹事体大,要跟族老们开会商议,然后好几日都没回信儿。” “我怕生变故,就又去退婚。” “这次崔家不知从哪得了消息,态度大变,说香雪在外头跟男人私通,要告我们通奸,将我轰了出来。” “我一下子没了主意,崔家又不肯见我,只能让嫂子再去。” “但崔家态度坚决,只甩来一封书信,骂了难听的话,还要我们公堂上见。” 慕欢心想,崔家如此坚决,绝对是有什么把柄,又问香雪说:“你都给过他哪些信物?” “手绢,一方绀色的丝帕。” 慕欢又问,“上头可有什么刺绣?帕子哪里来的?” 香雪摇头,说:“帕子上什么都没有,就是外头随意买的一条。” 王桂英这会子冷静下来,听慕欢断案般问了一大堆,也觉得不对劲儿起来。 处处蹊跷,却又不知从何理出头绪。 “香雪,你很喜欢内个侍卫吗?一心一意非他不嫁?” 香雪眼光放空,沉默了好一会子才说:“我不知道。” “内天我陪姐姐去无相寺求平安符,他也是去求符的。” “后来我们在离宫里再遇,他说他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我,说我漂亮。” “他以为我是端王妃身边的女官,但知道我的身份后就说配不上我。” “我告诉过他我订了亲,但他并不在乎,只恨自己来迟了。” “从来没人赞美我,没人注意我,更没人愿意听我说话。” 香雪全乱了,她像发了癔症一样。 徐慕欢搂着香雪的头,安抚她激动的情绪,与王桂英对视一眼。 “你把内家人赶走后,他们再没来?” 王桂英缓且深地点了下头,说:“又来了两次,但我直接告诉门子将他们赶走,见都没见。” “我怀疑他家怀恨在心,转头去崔家告诉,如果没人证物证,崔家空口无凭敢这样坚决地说姐儿通奸?” “帕子算不得什么物证,类似的东西能拿出百十来条,崔家有的就是人证。” “男方烧过情疤,他知道届时一验身,根本逃不脱。” “我甚至担心,此人接近香雪就是有目的的,不然这个年纪的男女谈情,谁会提出烧情疤,甚至都未必知晓这些。” 王桂英一听两眼一黑,头痛欲裂。 “若真是这样,那能怎么办。” “即使我肯原谅雪儿,又有什么用呢。” 烧在身上的痕迹明摆在那。 香雪本就难过,一听自己很可能被从头到脚的算计了,彻底崩溃。 此刻只觉得身上的疤痕简直像是黥刑时刺在囚犯脸上的刺青。 她忽地拉下抹胸,要用手将那块疤痕抠碎、除去,幸亏明鸾就站她身边,一把拦了下来。 “香雪你不要这样,凭什么崔家告你通奸你就是通奸?难道不得按律法来断,律法上明文规定,未婚女须经稳婆验身后方可定夺通奸罪。” “还有,两个人的错误,为什么被送上公堂的是你一个人?” “他难道就没有引诱你么。” 韦氏听明鸾说‘验身’二字时已经脸色大变,再闻引诱一词更是不得了,不禁提醒道:“郡主,你毕竟还是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哪好插手这样的官司。” 韦氏有些诧异青鸾郡主竟然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 换成别的少女,早就羞得自己离席了。 徐王妃也不知让女儿回避,听她满嘴胡吣,也不赶紧制止。 “有什么好回避的。” 明鸾还嘴道:“依我看,就是我这样的未婚少女才更该听。” “整日这不能听,那也不许听,都快嫁人了还什么都不懂,可不三言两语就被哄骗了去。” 徐慕欢见韦氏面上搁不住,小声呵斥明鸾说:“不许这样对长辈说话,平日教导你的规矩都忘了不成。” 韦氏觉得自己好心被当驴肝肺,哂笑一下,酸溜溜地说:“我怎么敢在郡主面前立规矩呢。” 明鸾将话头又拉回了正轨,“现在不仅不是立规矩的时候,也不是拌嘴的时候,应该想想怎么解决香雪的困境。” 韦氏是没有招数,反问她,“那依郡主的见识,该怎么办?” “虽然香雪没有通奸,但硬碰硬地应诉,对香雪和公府都没有好处。” “还是要先确认崔家态度强硬的原因,是不是因为内个侍卫。” “毕竟验身对受了惊吓的香雪来说压力太大,牵扯到公府,恐怕有仗势欺人的嫌疑,引起舆论来就不妙了。” 明鸾的话是有道理的,故韦氏没有呛声。 芳菲提议道:“其实可以两边都摸摸底。” “婶娘在崔家这边有点亲戚,可以帮着打听,内边的话,我去李家想办法。” 李干原来禁军教头,别的兴许帮不上忙,但他偏是个内侍卫,正对口。 第三百六十九章 色令智昏 香雪的事毕竟关乎名节,徐慕欢不好张扬出去,于是便只悄悄托了贺孟瑛。 一来,两家是姻亲,较比同宗里几服的兄弟更亲近。 二来,贺娘子也是有女儿的人,多多少少能体谅为人母的心境。 “本来他爹娘也想算了,亲事难成无非是没缘分,两家都是有脸面、有身份的,闹僵了反倒不好。” 贺孟瑛深深地叹了口气,讲道:“可十郎这孩子心思太重,自尊太强。” “非要治李家姑娘一个通奸的罪过。” “甚至还绝食明决心。” 贺氏一脸为难,摊手说:“这事儿本来就是十郎吃亏,他父母见儿子心结如此,还差点闹出好歹,岂不心疼,这才顺从十郎,去告李姑娘。” 徐慕欢听罢心里又有疑惑,嘀咕了两句‘真奇怪’。 贺氏问道:“有何奇怪?十郎虽少,也是个男人,最受不了这些。” 再孬,在窝囊的男人,也受不了绿帽子的气。 “我的意思是,两家悄悄地把婚退了,反倒神不知鬼不觉,若真上了公堂,非宣扬个人尽皆知不可。” “十郎在意的不就是别人笑话他。” “如此一来,人尽皆知李姑娘看不上他另觅新欢?” 贺孟瑛觉得徐氏的话有几分道理。 但她又不是当事人,怎能体会其中心酸,只唏嘘一句,“可能就想出口气吧。” 徐慕欢刚送走贺娘子,王家就来人请她过府去。 见宝镜急忙忙的样子,慕欢便猜到是李家内边打听到了什么,正好她想把关于崔家的消息告诉给桂英。 虽明鸾也想跟着一同过去,但因她上次同韦氏拌嘴,徐慕欢便没同意。 …… 慕欢一落座,王桂英便说了句,“我打听到的你肯定想不到。” 慕欢正接韦氏递来的茶,神色一滞,其实她刚刚也想说“自己打听到的消息,桂英肯定想不到。” “内个唤作薛二郎的侍卫弱冠之年,美姿容、善言笑。” 慕欢掩笑,说:“这不是很正常么,少女肯定都是喜欢美貌的少年郎,若长得丑又不爱说话,香雪也不能看上他吧”。 “他在外有余桃断袖的名声。” 慕欢脸上霎时浮现的惊色在王桂英的预料之中。 “此话当真?” 慕欢又追问了一句,“消息可靠么?” “可靠得很”,韦氏语气里带着气恨,“他还不止一个旧相好。” “还有人愿意作证?” 徐慕欢也算是长见识了。 “若非找到一个人证也不能请你来,这个老相好原是个富家子弟,供养他时挥霍了许多钱,后来此人家中遭变故,薛二郎就抛弃了他,另择高枝去了。” “此人遭了抛弃,心生怨恨,这才拿出当年二人交换的情诗书信,包括信物。” “同他一起当差的同僚都说薛二郎挥金如土。” “可薛家家资贫乏,老小全靠他当差养活,薛二郎月俸不过三五两银,钱都是这些个相好们贴的。” 韦氏冷哼一声,“他有断袖之癖,怎会真心喜欢香雪。” “八成是既碍于传宗接代,又想找个冤大头的富户千金倒贴。” “谁想生米没能做成熟饭,被拒绝了,他便起了杀心,把香雪的事儿捅给了崔家。” 韦氏的话咋一听有理,可架不住细琢磨。 所谓赌生盗,奸生杀。 自古以来栽在情字上的人命有多少,这样的风月官司可不能马虎定案。 “他有龙阳之好,接近香雪是为了钱财,倒也不必捅给崔家。” “就算是娶不到香雪,以此讹一笔钱也好,至少捞着了,宣扬出去对他半分好处也没有。” “而且据我所知,崔家不依不饶的人是十郎,是他非要告香雪通奸罪,甚至不惜绝食。” 王桂英听完分析也觉得这两个人怪怪的。 不管是崔十郎还是薛二郎,他们的举动都不太符合正常逻辑,与该有的反应相悖。 王桂英拍板道:“此事还需往深了查。” “香雪是有过错,这我不推脱,可若是有什么人故意算计,诡计陷害,我这个做母亲的,哪怕是抵上性命,不仅不让他得逞,还要让他受应有的惩罚。” 韦氏提醒道:“崔家内边不宜再惊动,毕竟打进深宅大院的内部去打探也不太可能。” “倒是这个薛二郎,平日跑解马似的,盯他倒容易。” …… 自那日从国公府回家后,徐慕欢再没听到什么消息。 王家既没再叫人来请,也没听说崔家真去告。 她心里装了事儿,免得不得天天惦记,但又不好自己上门去问。 毕竟是家丑,总盯着打听,像是要看人笑话一样。 每日少不了问一句‘王家来没来人’,女使说没来,她又怏怏的。 连俞珩都注意到了,问她:“这几天你怎么老问王家,他家出什么事情了?” “平时你也不爱去国公府。” 事情还没个结果,慕欢也不知怎么跟俞珩学,只推脱道:“没什么,内帷的一点子小事而已,告诉你,你也管不着。” 说曹操,曹操就到。 两口子话音还没落干净,濮阳家的便进来回,王家下帖子请王妃过府去。 “我被气得上了一场大火。” 王桂英头戴着抹额,跟坐月子似的窝在床上喝药,韦氏则坐在床边。 她见徐慕欢进来,赶忙起来给她见礼,请她坐,倒茶端点心的。 “若不是你发现不对劲儿,我们非吃一个大亏不可。” “你是想不到有多恨人,要多恨人有多恨人。” 连韦氏都一改前几日眉头紧锁的神情,徐慕欢就知道王家肯定是占理了,指不定查出什么猫腻来。 “那日你走了之后,我便让兄长找了两个办事得力的家丁去跟踪薛二郎。” “据他内个破落户旧相好说,他当初给薛二郎在城外买了个小房子,专门拿来幽会的,没准儿他还能往那去住。” “我派人去蹲守了几天,你猜堵到了他跟谁幽会?” 慕欢哪猜得到,怔愣愣地摇了下头。 韦氏哂笑着,语气哭笑不得地插话说:“崔十郎”。 徐慕欢大吃一惊,好一会子都说不出话来,“难不成是他俩作计害香雪?” 王桂英拿鼻子一哼,“说出来都可笑。” “这个薛二郎颇有手段,抛弃旧爱后立马给自己找了个新欢,就是崔十郎。” “吃穿用度、家里嚼裹全靠十郎资助,二人在他这处房子里幽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也有两三载了,倒也算密不透风。” “可这薛二郎贪得无厌啊。” “他听说跟十郎定亲的姑娘娘家势大,将来恐妨碍到他二人,便劝说崔十郎退婚另娶。” “最好娶个没有背景,好拿捏的女人放在家里。” “崔十郎难道还不知自己的父母么,怎么可能选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人过门呢。” 说到此处,王桂英咬牙切齿地,“于是他二人合谋,让薛二郎去勾引香雪,就是要搞臭香雪的名声,让两家结亲不成。” “那怎么又要去告呢?” 慕欢不明白,明明都同意退婚了,怎么又横生枝节。 王桂英气得使劲儿拍凭几,甚至将她腕上一枚镯子都硌得裂开来。 韦氏忙起身看她割伤没有,叫女使将裂开的镯子拿走。 “那薛二郎太贪得无厌,崔十郎更是色令智昏。” “薛二郎背地打起小算盘来,他觉得香雪被退婚后肯定没人要,国公府指不定怎么求着他娶,趁机会赚上一大笔嫁妆。” “家里放个娘子,既能当摇钱树,又能掩人耳目,一箭双雕的大好事。” “可他那情郎吃醋了。” “崔十郎以为薛二郎跟香雪假戏真做,哄骗了自己,嫉妒得绝食,还逼自己父母去告香雪通奸。” 按九翎律例,男女有私者,已成婚一方以通奸罪论,未婚同姓者,以通奸罪论,余者以私通罪论。 私通罪也不过是徒二年,若肯缴高额的罚银,还可以免除牢狱。 慕欢心觉可笑,怪不得这个崔十郎不怕告香雪通奸罪呢,就算是上公堂,他那情郎薛二也没什么损失,只是香雪要毙命。 一个诡计多端,一个心狠手辣。 竟将一个姑娘玩弄于股掌之上。 “我已经令人将薛二下所里那两个娈童侍从拿下,他俩已将薛、崔二人合谋一事交待了,画押后的口供也交了官府。” “府尹连夜派人去房子里搜查,拿到了不少他二人平日里的私通的物证。” “这不好几天了,崔家从上到下,从老到少,都悄悄地登门求情呢。” 王桂英后怕地捂着自己的心口说:“我本意是好的,想给香雪找一门好亲事,门当户对些,不叫她再走我的老路。” “可崔十郎太歹毒了。” “他断他的袖,他是有什么龙阳、凤阳之好,都不干我的事,可他不该为一己私欲去害香雪。” “这一对狼狈奸人,差点坑香雪赔上性命。” 韦氏也叹气说:“是香雪福大命大,叫咱们找到了内个破落户,不然想也想不到那上头去,更别提找到城外的房子了。” “找姑爷可得擦亮眼睛,不然就是引狼入室。” 虽然是个坏结局,可也是最好的结局了。 慕欢只劝道:“你别大动肝火,伤身就不好了。” “香雪呢?” “芳菲不是怀孕了么,皇后心疼她,将香雪召进宫去陪芳菲了。” “她俩是亲姐妹,到底比旁人强。” “我也想让她换个环境,把这阵子的事儿都忘掉。” 韦氏想起近日宫里正给慈航公主选伴读的事儿,她有个内侄女想举荐入宫。 虽当不成伴读女史,但做个陪侍也好。 “听说皇后已经钦点了郡主做伴读女史,可入宫了?” 慕欢答:“快了,也就下个月吧。” “这可是大好事儿”,韦氏话密了起来。 “郡主早年在宫里待年,是在皇后娘娘眼前看着长大的,跟公主也亲近,这不钦点了她去。” “我有个内侄女,人品是最好的,性格也好,开朗着呢,也想送进宫去,可是哪轮得到她呀。” 在香雪的事上,韦氏出了不少力,王桂英也想还这个人情。 故帮她说话道:“若是郡主能给引荐引荐,或许真能去呢。” “芳菲为了香雪已经开过一次口了,若总求情,像是仗着身孕邀宠似的。” “可在内侍省的名单上?” 韦氏忙答:“在呢,不在的话,我们也不好张口。” “姑娘已经在备选的名单上了,离进宫就差一步。” 韦家确实没什么企图,不过是想将姑娘送进宫去受些教导,增加些好名声,将来议亲时都是本钱。 “过几日,我送郡主入宫时,会在娘娘面前提起此事,若姑娘确实好,皇后和公主都喜欢,也许能。” 这话说得既给了韦氏面子,又没有应允。 韦氏也只能勉强笑笑,却也没敢得罪。 第三百七十章 人去难逢 清河崔氏是名门望族,家规甚严,在随父入京前,十郎一直在家学里读书,很少见外人。 崔家父母怎么也不信他会做出伙同外人坑害岳家的举动,甚至不服京兆府和大理寺的调查结果。 在京做官的崔父还往清河郡寄了家书,请族中长辈亲戚联名,欲上书请陛下下诏重新调查,还子清白。 可联名的信帖还没寄到,崔十郎便主动写了一封认罪书递交府尹,承认了调查的结果。 比起崔家这边兴师动众,薛家则是一潭死水。 薛氏本就无靠,出了这样的丑事,且人证物证俱在,家里人不仅没能力帮助,且躲官司还来不及。 所以,薛二郎被关进狱中数月,愣是没有一个人来探监。 他既不知道案件调查的进度,也不知最后将怎么判决他。 饥饿、潮湿、囚禁、失光让他脑子浑浑噩噩,眼睛也睁不开,仅剩的体力勉强能维持他活着。 他缺觉缺得厉害,牢房里的老鼠像是闹觉的孩子,只要他一睡沉就来啃咬他的身体,使他不得不清醒过来驱赶。 直到有一天,也不知是白日还是夜里,狱卒说有人来探他的监。 薛二郎倚靠着牢门,只眼皮翻动一下,表示他听见了。 他从前高大英武,就像猛将韩子高那样,能进禁军做内侍卫也正因此。 但如今,他像一滩烂泥了。 酥软的骨头支撑不起他,体内的筋也像用久了的麻绳,一一磨细欲断裂。 他坏掉的眼睛在不见天光的黑暗中反而能看清些。 牢头,还有两个狱卒带着探监的人进来。 除了脚步声,还有铁链声,随着行动一下一下斯文地响着。 “两刻钟”。 牢头拿出一根线香,掐下一截燃上。 他用嘴吹了下,那还不如星点大的火星儿骤然亮了下,随即又黯淡。 牢中没有光,常用水滴和线香计时,线香是专门在探监时用的。 一根线香能燃两刻钟,正常探监可以留两刻钟,但狱卒会就此索贿,钱给的少便给不够一根。 来者戴着手镣,一身粗布袍子,但是白色的,还算干净。 他在薛二郎的面前缓缓蹲下身,薛二这才认出是崔十郎。 “明天我就要走了,向南流放一千里,此去恐怕活着是回不来了。” “你好好活,熬过两年就能出去了。” 薛二郎撑着栅栏牢门挣扎起来,他想说什么,奈何他喉舌干渴,哑得几乎说不出什么话。 只发出难听的,如同乌鸦啼鸣的一声叫。 狱中两三天才给他喝一顿水,有时是提审前才给一碗,以便他能说出话来,他的嗓子早就坏掉了。 “我给小厮书欢留了一笔钱,他会在城外的小房子里等,你出去后可以去找他,虽然不多,但够你生活一阵子了。” 崔十郎的音容全无情人间的缱绻、依恋,亦无别离时的哀惋惆怅,丝毫都没有。 他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父,眼光都是死水无澜,在咽气前对儿子交待,无力地交待微薄的遗产。 薛二郎很想说一句保重,但他怎么都说不出来。 他挣扎着腾出一只手,想握住崔郎。 可从前能操剑策马的手,指甲却盛着脏泥了,皴裂着,不知叠了几层土几层汗。 崔十是有洁癖的人。 薛二记得,从前他贯着白袍,纤尘都不许染,甚至很少下马步行,因为连鞋底也怕脏。 他的头发一直带着木兰的香气,因为他喜欢屈子。 崔十知道他想说什么,所以在握住他的手时,说:“你也保重。” 线香还未燃尽,狱卒也没有驱赶,崔十起身,头也不回地去了。 薛二根本看不太清楚他的背影,只能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远。 他后悔,从心底里后悔,如果不是他心生邪念要去害李香雪,如果不是他欲壑难填,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他哭了出来,然而在这深牢里,听上去也没那么悲戚,滑稽得好似一头野猪猡怪叫乱嚎罢了。 …… 崔十郎的父亲自然不肯去送他,只他母亲带了许多银子去,临行前打点押送的官差,一路上多少照顾些。 “你父亲很不好,病倒在家,卧病在床,地也下不了。” 崔母掩面哭泣地说:“我想他是好不了了,如何再有颜面见同僚朋友,他已经打算过几日便写辞官的奏疏上陈天子。” “可我们回清河老家又怎么面对族中呢。” “他们到现在还以为你是冤屈的,还不知道你写认罪书的事儿。” 崔母越说越悲戚,她顾及不了眼下是离别,非要把抱怨的话都说完不可。 “十郎,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做出这些事——” “为什么你要揽下所有罪责,为什么你要替薛郎揽下罪责。” “我不信你是这样的人!” 崔十郎别过头望向前路,他即将要走的那条荒凉的、长长的路。 “母亲,男人和女人其实是一样的。” 崔母愣住了,收住了哭声。 她根本不懂儿子在说什么,他以为儿子在辩解喜欢男人和喜欢女人是一样的,还在为自己的龙阳之癖找借口。 只能一口一句‘糊涂’,边骂边送别了他。 男人和女人是一样的。 崔十郎不是在为自己辩解,他只是说,在爱情里,不是只有女人才会失去理智,男人也会嫉妒到不顾后果。 为什么可以容忍女人在内宅里竞争,却不容许男人在爱情里嫉妒。 如果男人为爱发疯是病态,那女人也是。 当然,崔十郎也没有听懂母亲的埋怨,毕竟她埋怨的不是十郎因嫉妒害命,而是埋怨他喜欢薛郎,丢崔家的脸。 不过一切都为时已晚。 错已酿成,就如江河东奔入海,回不得头了。 …… 不过崔大人倒是多虑了,眼下朝中官员根本没工夫对他儿子是不是有龙阳之好这种八卦事儿感兴趣。 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另一件真金白银的事上,那就是通往西域经商的通关过所。 九翎朝廷每年发放九道过所,听着似乎很多,可不是九张通关令,而是允许九种商品流通的文牒。 经营这九种商品的大小商户,全国加起来成千上万,能拿到的通关过所的也只一家而已。 所以,坊间戏称这九道过所是九个聚宝盆。 自促进通商,维护商道的政令颁发后,朝廷决定今年的过所数量增一倍。 即九种商品允许两家获得通关文牒。 在发财这个话题前,任何谈资都会黯淡失色。 第三百七十一章 君子群而不党 今年是贾太后的六十五大寿,凡逢整数,她必要过得更加风光。 贾、卓两家为了讨其欢心,特地提前一年令工部在无相寺附近的东崖山那儿选了一个位置,按照太后的圣容,凿山造一尊佛像供养。 动工也许久了,再有几个月就到太后的寿诞了,卓淇问起工程的进度来。 卓威答道:“督造的工部员外郎每月都上一次奏疏禀报进度,工期不会延误。” 卓淇正练字,不比旁人练书法时爱写大字,卓淇偏爱小楷。 他坐在那,即使脑子在转,嘴巴在说话,手里的小楷一点都不走形。 “明日我求见太后时会禀报工期进度。” 卓威一听,立即知道相爷入宫肯定不单单为了佛像的事儿,而是借着禀报佛像进度和太后谈通商文牒。 “父相,为了如期完工,造像的费用可是花超了。” 卓威见砚里的墨少了,赶紧点了点儿蜜水,亲自研磨。 又说道:“儿臣听冯经纶禀报,为了不给陛下添忧,损耗国库,他找了几个商贾捐了点银钱。” 冯经纶是从苏州调回京中的,他原是管着织造局的官。 张百龄和林文海,这两个卓家的马前卒被剪除后,卓威总得重择堪用的人。 正好苏州内边有李家,还有一个徐安人,都是皇帝的心腹,又危险又不好施展。 卓家便弃卒保车,将冯经纶迁回户部。 一来,张、林二人腾出来的位置能抢占一个,二来方便驱使。 还有一层,那便是故意给俞铮看。 皇帝要江南,卓家便让出江南。 实则以退为进,打算借着过所一事再度出山,定手下人的心,证明卓家仍然屹立不倒。 “那是好事。” 卓淇捋须道:“太后寿诞,朝野上下都尽心意才对。” “叫他们来捐,倒像是强迫,如今他们主动捐,才显得诚敬,太后听了也高兴。” “都有哪几家?” 卓威将袖中早已备好的一卷绢帛奉了过去。 卓淇没有撂笔去接,只是对卓威说:“不必给我看,找主文相公替他们拟份请安书,明日入宫面圣时我递上去。” “所谓烧香也得烧给真佛,没有跪和尚的道理。” 卓威笑着应下后,又提了另一桩事。 “儿子还要向父相禀告赵国公公子一事。” 原来,贾夫人见长公主和太子妃没能平事,赶紧入宫去求太后。 太后根本不想管,为这么一个色厉胆薄,干大事惜身的人去找皇帝,简直是丢贾家的人。 但架不住贾夫人一遍又一遍地求,太后也只得叫皇帝随便找个理由下旨将呼延圣召回。 “陛下不是已经下恩旨让他回来了么。” “他死了。” 卓淇也很意外,笔都停了。 “柔然那里到处是草场,睡毡帐,他不熟悉环境,睡觉时脱了鞋,谁想夜里爬进了一条蛇,咬了他的脚,竟然还是条毒蛇。” “圣旨到时他已奄奄一息,结果没挺上三天就死了。” “梅无厄上疏陛下,请示如何处置呼延圣的遗体。” 卓淇听罢心里竟一喜,呼延圣是太子举荐去的,如今死了,赵国公府必与他结下深仇大怨。 只可惜呼延家朝中没什么势,不然卓淇就增添一个同仇敌忾对付太子和解家的帮手了。 “让盼儿和你娘子赶紧登府拜访,毕竟都是贾家人。” 卓威连连应下。 卓淇又说道:“呼延圣既死了,那将来承袭爵位的人就只剩大公子了。” 可呼延宙的下堂妻还活着呢。 如此一来,贾夫人如何在赵国公府立足呢,恐怕还不如长惠王府的贾银瑗。 卓淇心想,明日入宫,太后必定要问他对于赵国公府继承人的看法。 …… 卓党为过所事情蓄力,其他人也不曾懈怠,比如吴涯。 “王妃,曹家吴夫人的拜帖。” 徐慕欢一副不太愿意接的样子,可这已经是吴涯第二次要登门来访了,也不能就沉默着闭门不见。 “姑娘怎么一脸难色?” “您跟吴娘子可是老交情了。” 月蔷看不懂徐慕欢为何不想见她。 “她可不是芝兰,登门只是闲叙而已。” 月蔷还不懂,说:“裴娘子不也总来找您出主意,家里有个大事小情都要跑趟王府和英国公府。” “姑爷还笑呢,说您和王娘子快成裴娘子的门客了。” 徐氏叹气道:“你不懂,当初在潜邸时,陛下一缺银子就找程将军去办,不是因为程将军是诸将中办事最牢靠的。” “而是因为程将军胆子小、不贪心。” “可吴家就不一定了——” 徐慕欢说一半留一半,心想,吴不知善谋好利,吴涯长袖善舞,这个节骨眼,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但徐慕欢得见她,怎么也还没到割席断交的地步。 不提她跟吴涯的私交,两家郎君还是同僚呢。 吴涯在徐慕欢的意料之中,她来就是为了说过所。 “我不知你有没有听说,我是听说了,西去贩丝的两道过所,一个给了徽州翁家,一个给了苏州冯家。” “过去一道过所的时候都给了李家,如今增加了,徐安人和李家反而一道都没有了。” “你说奇怪不奇怪。” 吴涯见徐慕欢没有按她的意愿搭腔,只是不语喝茶,又说:“徽州翁家我知道,也有过巨贾之名。” “可这苏州冯家,名不经传。” 徐慕欢讨厌这种试探。 既然提交情,就不该拿对付外人那一套,说话如此不侃快,试图牵着人步步入圈。 慕欢乜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你既有备而来,事事都打听清楚,何必要我陪你一唱一和呢。” 吴涯见徐慕欢还是一副清高相,讪讪一笑,说:“咱们认识多少年了,我难道不知俞郎君和徐娘子是清流之辈。” “肯定是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可你不知道翁家跟你姐姐在生意场上有旧怨,那冯家跟你大姐夫旧怨更甚。” 徐慕欢仍是波澜不惊,回答道:“就这事儿啊,我已经知道了。” “我还知道,内个苏州冯家是冯侍郎新任爱妾的娘家。” “她原本是李家的一个女使,唤作艳雪,不知怎么离开李家,又不知怎么进了冯侍郎的内宅,已是宠冠内宅了。” “你一点儿不着急吗?”吴涯看不懂徐慕欢的姿。 “他们两家得了过所,和兴源与金玉商号的东西,一件也别想出玉阳关。” 慕欢一笑,“和兴源与金玉商号守着织造局已经是皇恩浩荡了,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 吴涯不甘心,她猜徐慕欢肯定不知道西去贩丝能赚多少钱。 “那都是真金白银。” 她翘了三根指头在桌面上点了点,“几万两银子,说没就没了。” 徐慕欢只觉得她那三根手指上的两枚大宝石戒指晃眼。 慕欢心里有数,吴涯来可不是抱不平的。 吴不知如今是何家的靠山,又贩糖又贩瓷器的。 今年贩瓷的过所被别人拿走了,如她方才所说,真金白银少了能不心疼么。 她以为两个吃亏的人肯定能结成同盟去复仇。 吴涯直言道:“冯侍郎内个小妾跟他同姓,明知如此还要纳同姓为妾,这可是犯法的。” “台谏一参一个准。” 九翎律例里确实规定同姓不婚,否则以私通罪刑处,徒二年。 但礼不下庶人,民间屡禁不止,久而久之,只要不是背德乱伦,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徐慕欢当年确实做过调查万娘子,并把证据给台谏的事情。 但那是万娘子行贿被拒后四处诋毁她,且行贿这种罪与同姓而婚怎可相提并论。 徐慕欢没有把话说得难听,委婉道:“吴娘子,其实我们也不是什么群而不党之人。” “我们只是不党同伐异、结党营私而已。” 吴涯当即变了脸色,她听出徐慕欢在讽她,连告辞都没有,起身便走了。 月蔷见吴涯如此盛怒,问:“要不我追去送送?” “不必了。” 徐慕欢摇了下头,叹气说:“就算是至亲至近之人,若道不同,终有分道扬镳的一天。” 第三百七十二章 女贵不可言 呼延圣意外离世,尸身葬在柔然肯定是不行。 柔然又无中原的丧葬礼制,保存遗体的种种条件也欠缺,若路途遥遥地送回,恐怕腐坏严重。 俞铮便同意梅无厄的奏请,将呼延圣的遗体焚化,骨灰装坛,送往山东安葬。 又念他英年早逝,虽有过退缩之心,但到底是死在了出使途中,便下旨追封他为忠敬伯,谥号怀。 但这场意外竟给俞明鸾带去了祸事。 之前呼延家为了能跟王府结亲事而造势,编了歌谣四处散播。 现在呼延圣死了,不知道哪个贫嘴烂舌的开始传谣,说郡主命硬克夫。 先克死西宁公府的公子微生愈,然后又克死赵国公府的公子呼延圣。 甚者还有人挖出旧事编排,说郡主本有个双胞胎弟弟,刚下生百日就病死了,也许是为她命硬所累。 谣言向来是越传越离谱。 今日添一砖,说王府曾出钱在无相寺给郡主捐过钱造像,肯定是为了化解。 明日又加一瓦,说青鸾郡主及笄之年出家,根本不是为父祈福,而是自己不敢养,需得送到观里去。 最后竟造谣郡主根本不是给公主当陪读,而是软禁在宫内,由钦天监日日做法除厄。 谣言甚嚣尘上,明鸾甚至在宫内都听到了关于自己的种种。 集贤宫里十分安静,有人进来,还隔着书架盯着她的后背看,俞明鸾很快就察觉到了响动。 “我劝你离我远远地。” 她猛地转过身来,一只手卷握着书,另一只手比成虎爪模样,绷着脸说:“也许我一下就变成了八歧大蛇。” “或者摇身成了女魃。” 她没想到‘偷窥者’是太子殿下。 尽管被书架遮挡没能看全,但俞成靖贯穿白色织锦袍服,束玉冠,明黄色的冠缨结后垂至胸前。 熟悉他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明鸾手里摆弄着书,理也没理他,微微耷着头,朝与他相反的方向踱步。 她心想,太子肯定也听说了谣言。 “你要是真有这等能耐,倒也变个身让我开开眼。” 俞成靖悠闲地跟在她身后。 在书廊的尽头,明鸾靠在墙壁上,让穿窗而入的阳光斑驳地打到自己身上。 俞成靖越走越近,直到她不再被书架遮挡,完全暴露在他的视野中。 真美—— 他不由自主、下意识地在心中喟叹。 丁香色的裙裾,外罩薄如蝉翼的素纱。 深衣虽比常服拘束,但端庄无比,她这样倚墙而立,竟像一尊造型优美的瓷瓶。 她没有挽髻,长至小腿的乌发用锦缎拢在身后,两朵丁香压鬓,不知什么材质的。 神情不欣悦,冷淡淡的,含愁的眉目愈发疏离清冷,如盗走灵药后飞升入天宫的嫦娥。 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俞成靖心中大骇。 他别过目光,从一架子的经书子集里随手抽出一本翻开,目光落其上,只见写着“予所不者,天厌之,天厌之!” 这是子见南子后被子路误会时的辩解。 俞成靖又是一骇,倏尔合上书。 他不敢像子这样发誓,发誓自己若有邪念必遭天谴。 明鸾根本没注意到俞成靖的心理波动,她只是在看窗外静静的树和自由的鸟。 俞成靖已抚平了心,说:“我知晓一种说法,叫女贵不可言。” “若是有配不上的男人非要靠近,此男必因无法承受福气而遭殃。” “犹如德不配位。” 明鸾听出来他在宽慰自己,总算笑了下。 “殿下怎会来集贤宫?” 这里地处后宫,现在又是公主的书房了。 “我进来给母后请安的,前几日狸奴让我给她找一个上好的蝈蝈笼,我以为她在这儿。” 女使夏桑答:“公主昨晚没睡好,今天只听了一页书就回去歇息了。” 明鸾朝他要蝈蝈笼,说:“殿下若是没空再进来,可以交给我,我转交给公主。” “你如今住在哪?” 俞成靖将东西交给她时问道。 从前她跟李芳菲一起住过璃波殿,但如今正在修缮。 “我跟公主住在一起。” 俞悉檀原本一直同舒后住在未央宫,由皇后亲自抚养。 但自从给她找了老师开始读书,公主便说自己长大了,闹着要自己住。 离未央宫最近的璃波殿在修缮,便将离得也不远的望舒宫给了悉檀,明鸾还有另外四个陪读的姑娘一同搬了进去。 望舒宫里有一楼,围着它种满了名唤飞廉的紫菊花,明鸾便住在那。 “太子妃没一同进宫来请安吗?” 俞成靖眉头微沉,说:“她这两天身心不适。” 他俩因为呼延家的事情吵了许久,俞成靖也有阵子没回太子府了。 这次进宫,其实也是借口其他想往东宫去小住一阵子,再躲一躲李令光和长公主一家子。 明鸾撞见过他俩吵架,一见太子神色,便猜到他俩可能又不和睦了。 毕竟是自幼的情意,明鸾不设防地说:“殿下若是能对太子妃期望少一些,或许就不会怄成这样。” “你是了解县主的,这门亲事本就是趋势所致,婚后非要拿贤妻的标准要求她,当然诸事不遂心。” “如果殿下想与太子妃结为知己,就应该给自己一些耐心去了解她,也该给她一些时间重新认识你。” 太子府里的事情,明鸾跟其他人一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只是能有人不顾及俞成靖的身份,直言这些很难得。 所以他并未觉得冒犯,反而微笑着说:“阿元果然长成大姑娘了。” “你不想听就罢,怎么还取笑我?” 她略一害羞,别过头去。 俞成靖见案上搁着一张最近的邸报,拿起来说:“春闱时翰林院欧阳大人做了首诗,引来和诗无数。” “要我看就数这首最好。” 俞成靖指了下邸报上叫徐元的人。 “是么”,明鸾咬了下唇,“我倒觉得礼部员外郎邹大人作的好。” “至于徐元,名不见经传,这诗还有些失粘,算不得最好。” 俞成靖摇头道:“虽有一句失粘,但我想,你一定试了许多,但仍觉得它最好吧。” 被拆穿了身份的明鸾抬眸问他,“你怎么知道徐元是我?” “成端告诉我的。” 明鸾不高兴,撇了下嘴,“我就知道芳菲靠不住,自她成亲后,什么都跟二殿下讲。” “连我跟她之间的秘密也讲,再不理她了。” 她眼珠又一转,瞪他说:“你也坏,故意来消遣我。” “我可不敢”,俞成靖讲道:“是我觉得你这首诗作得好,想求贤,成端听闻后这才跟我说徐元是你的化名。” “只是为何要化名呢?” 他不解,九翎才女不在少数,因诗词文名登报的也有过。 “如果作者是郡主,评论的人怎么可能畅所欲言呢。” “谁想,我这个假姜尚竟钓来你这个真文王。” 明鸾的笑渐渐收敛,感慨道:“明不经传的徐元能够得到殿下的青睐,可换成了俞明鸾,殿下只能夸奖一句而已。” “我访徐元是想请他做门客,郡主在门下恐屈居了吧。” “我做得公主的校书女史,难道做不得太子的门下智囊?” 俞成靖笑起来,拱手道:“郡主已就太子妃的事情献上一策提点我,靖怎敢轻视小觑,自然奉为上宾。” 白日与俞成靖的一番玩笑明鸾并没有放在心上,谁想晚饭后,太子竟令安士海送了东西过来。 “姐姐,大哥为什么要送一条鱼和一匹马呢?” 悉檀一头雾水地自言自语道:“宫里也不缺鱼,也不许随意骑马,真是奇怪。” 明鸾一下就懂了,太子是在用‘冯谖客孟尝君弹剑作歌’的典故来内含她做门客一事。 可她就让安士海两手空空地回去了。 “郡主什么也没给,什么也没说?” 见安士海摇头,俞成靖有些灰心。 “殿下,郡主拥有良驹无数,老奴看那匹马也一般般,而且没听说过郡主爱吃鱼,要不改日再寻了郡主得意的东西送过去?” 安士海虽不知太子为什么要讨好郡主送她礼物,但他还是迎合地出主意道。 “不必了”,俞成靖未再多言。 只是让安士海多掌几盏灯,他要继续处理公务了。 第三百七十三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一) 俞铮且因早年戎马倥偬,避免不了一身旧伤病痛,年过五旬后愈发体力不强。 前年又添了风湿的新毛病,疼起来连床都下不了,故朝中一应大小事宜大多丢给太子处理,着他监国。 俞成靖年轻气正盛,颇为上进勤政,递上来的奏疏几乎都要亲自过目。 皇帝知道后特赐了他八颗夜明珠,以便他天晚处理公务。 安士海从望舒宫送完东西回来后,照例陪太子公务。 他静悄悄地剪了一圈儿蜡烛芯子,又摆手示意小太监们将擦拭好的夜明珠都捧出来摆放好。 “安士海,你是河南人吧?” 俞成靖阅完一册奏疏后沉默了半晌问道。 “是,殿下好记性,奴才是七岁时老家遭了洪灾,一路乞讨上京,后来进宫做了内监。” 太子又问他,“你们老家同姓婚嫁的人多吗?” “官府又是如何处置他们的?” 安士海一笑,答道:“穷人嫁娶难,再挑拣姓氏岂不是难上加难。” “怕惹事的人家一般就是将男方或女方过继改姓,或说兼祧两姓,官府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奴才所知,一些讲究的读书人家也不能完全避免。” 太子继续问,“官员同姓嫁娶你可听闻过?” 安士海能得皇帝垂青,将他派给太子驾前侍奉,且又得太子喜欢,令贴身侍奉,自然是谨慎聪颖之人。 他闻此话锋,略笑一下,回答道:“奴才那会儿还小,知道的也少。” “不过奴才倒想起一个陈年故事来。” 安士海讲道:“这起案子是早些年京中的。” “一个人,他有个姨娘与之同姓,后来他被仇家以纳同姓妾为由告到官府去,告他通奸罪。” “大人升堂一审,他便喊冤。” “原来这个姨娘是正妻带来的陪嫁丫鬟,因总无子嗣,正妻便做主先令女使做通房,产下子嗣后又给了个名分。” “家中都叫她贵儿,没人知晓她本家姓甚。” “后来大人又将贵儿宣上堂去,一问才知道,贵儿辗转养父母家、三任主家,自己早都不知道该姓什么了。” “最后大人也没法判,只能无罪释放,不了了之。” 俞成靖不是突发奇想去问安士海这个问题,而是看到了参户部侍郎冯经纶纳同姓妾室的奏疏。 听罢,他苦笑一声说:“穷人活命且难,还管姓不姓的。” 只是俞成靖还没预料到,这道奏疏将掀起一场巨澜,改变了局面,改变了许多人。 …… 俞成靖看到奏疏后也有些为难,这样的官司很容易引起舆情,看似简单,实则最难处理。 搁置了几日后,太子便将冯经纶召进宫来,想当面斥责他几句,训诫作罢。 “冯氏在你府上就不要有妾室之名了,你既做官,要注意影响和表率。” “但念她是个弱女子,也不要驱赶出去流离失所。” 冯经纶气愤地说:“太子发令,臣不敢不从,可臣不服气。” “这些人是与我有仇,所以才故意参我。” “如果这样处置我,是不是整个官场,甚至民间,人人都该查一查。” “臣也知道是谁来参的我。” 冯经纶冷笑两声,“一定是御史台的孙博缨、司马捷等辈。” “我甚至知道他们是被户部侍郎吴大人指使的。” 太子听出话有别音,便问他道:“你为何如此笃定?” 冯经纶早有准备,他不卑不亢地答道:“臣与吴大人同在户部供职,对他跟山东府巨贾何氏往来密切一事早有耳闻。” “不,不光是耳闻。” “他因不满臣将今年的瓷器通关文牒给了别人家,没给何家,便寻出此等微末过错来参我。” “这是挟私报复,以权谋私!” 俞成靖知道冯经纶是什么样的人,他可不是鲁莽草率之辈。 作为卓党的干将,能站在这里说这番话揭发同僚,肯定不是空口无凭。 也许早就巴望着吴不知参他,好借机将吴不知受贿、官商勾结的事儿都抖出来。 “你既言之凿凿,肯定是有证据了。” 冯经纶果然有备而来,他从怀里取出几页书信呈给太子。 “这是吴侍郎与何家的往来书信,甚至贿银以何种方式,经由谁递转都写得清清楚楚。” 俞成靖阅后也是心中震撼。 冯经纶志得意满地说:“这只是臣所获数封书信中的一封而已。” 俞成靖手执信件沉默良久,问道:“这种书信,笔迹、印鉴皆可伪造,你可还有其他证据?” “殿下,吴家在运来柜坊借的钱,无一不是何家远赴京中来给销的账,臣若是有人证,是不是就铁证如山了?” 吴不知是潜邸出来的,是皇帝的亲信,冯经纶如果不是有十分的把握,不会轻易动他。 恐怕卓党蓄力已不是一日两日了。 俞成靖不再怀疑冯经纶手里有确凿的证据。 他轻飘飘地放下那页纸,脸色冰冷。 “太子殿下自监国以来,令吏部、刑部和大理寺反贪,肃清官场,先有张百龄和林文海落马,后有吴侍郎,真是收获颇丰。” 冯经纶看似恭维的话,实则在督促俞成靖不可徇私。 不能盯着卓党的人使劲杀,遇到潜邸的官就放一马。 “臣还有不敢参的人,不知殿下想不想听。” 俞成靖转了下眼珠,抬眸瞪着冯经纶看。 “你说,” “长宁王替徐家以权谋私,早在朔州时就开始了。” 太子心里咯噔一下。 卓党盯着潜邸的人他并不意外,可是潜邸就真没有忠廉正直之人了吗? 连皇帝最信任的长宁王也如此吗? “你也有证据?” “有书信为证。” 冯经纶语带哂意,“王妃的亲笔书信,尤其是早年间,大多是通过官驿传递的,驿站的记录不会有错。” “是真的还是伪造的,抵赖不了。” 俞成靖此刻几乎气血倒流,浑身发凉,脊背都因逆涌而发僵。 他心里明白,吴不知和俞珩的事情不查清,日后别说贾家、卓家,他一个贪官也别想查。 他也应该去查,只有查了才知道吴、俞二人是真清白还是假清高。 冯经纶此刻不再是一个被宣召进来挨训的官员。 他立在那,傲慢的样子如一面镜,试图照出太子私欲、怯懦的一面来。 但俞成靖不会投鼠忌器。 如果俞珩和吴不知真以权谋私,行官商勾结之事,去了他二人,天不仅不会塌,还会变青。 他若无壮士断腕的勇气,是赢不了贾璜跟卓淇这两只老狐狸的。 俞成靖盯住了冯经纶,清朗决绝的目光足以令人为之一凛。 “宣御史大夫、大理寺卿、刑部尚书。” 冯经纶听见太子宣三司,他咬紧了牙关,心想“这一场计划已久的报复行动就要开始了。” “卓淇和贾璜赢,他的地位再不可撼动,再不是一个替补的马前卒。” “外戚和卓家又能够恢复往日在朝中呼风唤雨的能力。” “他们输,那就真是四面楚歌,罪连九族,彻底败了。” 第三百七十五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二) 冯经纶参吴不知和俞珩一事,太子不敢擅自做主。 虽不忍惊扰病中的俞铮,可兹事体大,他还是打算在请晚安时禀报此事,由俞铮亲自定夺。 俞成靖满腹心事算计,所以也没注意到九曜宫外的花园里,俞悉檀正在那玩耍。 直到妹妹跑过来,抱住他,他方才晃过神来。 “皇兄,我朝你摆了好半天手你也不理,在想什么?这样聚精会神的。” “没想什么,我太累了而已。” 俞成靖笑着抱起小妹,随意找了个借口答道。 悉檀长大了,俞成靖抱她再不像抱一只小猫那样轻松。 “像姑姑说得那般,你该让太子妃进宫来陪你,不然你自己在东宫,岂不没个贴心人照顾。” “你看看,多少天了,就穿这一身常服。” 她伸手去摸太子的脸颊,说:“比以前还清减了许多呢。” 这些话都是俞明宪在悉檀面前提起的。 长公主明白,如今在宫里,就算是帝后,也不愿意为了维护太子妃就去唠叨太子,从而伤了母子、父子的和气。 也就慈航公主童言无忌,对谁都不避讳,而且公主这个年纪正是爱学话的时候。 只要常在她面前引导,她就会把这些话当成关怀说给太子听。 兴许就能缓和太子与太子妃之间的隔阂。 可长公主太不了解性情喜怒不定、心思深沉的女婿了。 这番话让俞成靖神色忽地有些尴尬起来,让他觉得长公主在故意四处散播太子妃受冷落的闲话。 不然,悉檀一个深居宫里的小姑娘怎会跑来劝他多接触太子妃。 这段时间太后以他无子为由,下懿旨令礼部、宗正寺、钦天监共同筹备一场求子的仪式。 长公主再这么推波助澜,岂不是让他这个太子颜面尽失,地位不稳。 一时间越想越来气,越想脸越黑。 “公主,咱们回去吧,天色也不早了,明日还要上学呢。” 明鸾是陪着俞悉檀来给皇帝请安的。 公主贪玩,请安出来后也不肯走,方才明鸾一直陪着她在花园那里折花、折柳条,编花篮玩儿。 见公主跟太子叙旧,她就没有靠前,只是在旁边候着。 可她听见悉檀的话有点让太子下不来台,便赶忙上前来打岔。 俞成靖闻声一扭头,这才注意到她。 较之前在集贤宫见面时的深衣裙裾不同,她今日穿了常服。 翠绿色的半臂,间色裙子,颈间的项链珍珠颗颗饱满,其圆润柔美却不及那一张美人面。 她身后是满圃开得正盛的牡丹,却不知谁比谁更娴美鲜妍。 “我要跟皇兄在一起。” 悉檀不肯,搂着太子的脖颈朝明鸾撒娇。 “我还要等母后回来,跟她说会子话再走。” 这几日贾太后身体微恙,她毕竟上了年纪,小病反应也大,舒后便常去侍奉。 “娘娘得侍奉太后歇下才能回来呢,可现在天快黑了,我们不能再多留了。” “而且太子殿下还要进去见陛下呢。” 俞铮在病中,歇得早,太子再被悉檀这么缠下去,恐怕一时半刻也脱不了身去办正事了。 “明天一早我们再来给娘娘请安如何?” 悉檀跟所有家里的独生女儿相同,都是被父母兄弟娇惯坏了的。 她撅着嘴,赖在俞成靖怀里还是不肯走。 太子见两人僵持,突然笑了起来。 “我倒要看看长宁府小霸王如何能说服未央宫小魔头的。” 明鸾将刚编好的小花篮拿到悉檀眼前晃了晃,果然她伸手要,“好漂亮的花篮。” “可是你说的,要跟我学怎么编,编好了把它挂在陛下的床前。” “现在花和柳枝都采好了,不如我们回去,明天一早把你亲手编的花篮拿给陛下和娘娘看,他们多喜欢呀。” 悉檀心动了,立刻改口同意跟明鸾回去。 那花篮编得属实漂亮,悉檀拿在手里十分喜欢。 俞成靖见妹妹一下子被哄得如此服帖,有点佩服地说:“怪不得狸奴最粘你,你果然有办法。” 其实悉檀挺孤单的,她生在宫里,也没有姊妹,与哥哥们年纪差得也多,更不能出去上学。 身边不是宫女就是嬷嬷,根本也没有朋友、伙伴。 因为宫规、礼制,她做什么都有限制,几乎是这不能去,那不能动。 明鸾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都能玩出花来,每天至少十个心眼子都放在专研玩上。 所以明鸾拿出什么来,悉檀都觉得稀奇,被拿捏得服服帖帖的。 而且明鸾还有个跟屁虫弟弟,当惯了孩子王,应付一个小姑娘,她还是得心应手的。 “之前我送的东西确实有些唐突,一时兴起,郡主莫怪。” 俞成靖也想通了,玩笑归玩笑,可明鸾毕竟是长宁王府的郡主。 且她不再是小女孩儿了,她已经到了婚嫁的年纪。 身份、地位天然地赋予她一些权力。 她的言语、喜好、行动势必会有一定的影响力。 长宁王在潜邸时是皇帝的家臣,如今是皇帝最信任的公正纯臣,身为他的女儿,怎可能成为太子的‘冯谖’呢。 即使太子是储君,那也是未来的皇帝,真正的公正纯臣只效忠现在的皇帝。 处理呼延圣和微生寿时,明鸾送过‘阪上走丸’给他,俞成靖很喜欢这种默契,所以他才脑子一热。 她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笑着说:“那条鱼很鲜美,公主吩咐做成鱼脍。” “那匹马公主也很喜欢,吩咐送去御马监好生养着了。” 明鸾作揖拜别,再无别话。 …… 太子进寝宫时俞铮正在进药,俞珩则跪坐在榻下侍奉。 俞铮忽地咳嗽起来,像是呛了一大口般。 吓得太子一时慌乱,忙小跑过去,他跪在榻上,倾身给俞铮摩挲后背顺气。 “快传太医过来!都传进来!” 俞铮摆摆手阻止了,恢复后歪在床上倒了两口气,说:“无碍,就是药太苦,实在难以下咽,每次喝都往上哕逆。” 太子忙端过蜜水来,给俞铮漱漱口。 俞铮将擦嘴的绢帕丢进姚唯庸奉着的盘子里,说:“病去如抽丝,不知道还得喝多久。” 俞成靖满脸担忧,“父亲,移驾离宫吧,离宫里的温泉能缓和您的腿疾。” “山里的气候您也更服一些,之前都好好地,回宫后就开始不豫了。” 太子的孝心俞铮还是很满意的,他攥着儿子的手,说:“太后染了微恙,等她好一好,我再移驾。” “父亲不必担忧,儿臣留在宫里侍奉太后,您只管安心养病,切莫再劳碌圣体。” 俞铮指着太子,笑着与俞珩道:“我这儿子倒是没有白养。” 太子方才是情急,这会儿忙起身给俞珩见礼,称‘十三叔’。 俞铮的床上放了个匣子,外头还搁着几封拆开的书信。 俞成靖揣测这些都是俞珩带进来的,而且皇帝已经知道了冯经纶参吴、俞二人的事情了。 因俞珩也在,俞成靖不知如何开口最好。 他用余光稍稍乜了眼俞珩,硬着头皮说:“父皇,户部侍郎冯经纶——” 俞铮摆手示意他坐下,说:“我都知道了,我还知道你已经着三司对冯经纶递呈的物证、人证初步的审讯、鉴定。” “吴不知这个人是潜邸旧臣,当年我亲自选拔的。” “十三也知道,我很器重他,他这个人很聪明,办事也办得漂亮。” “但他就有一点不好,就是太爱财。” 俞铮半哀半哂地哼了一声,说:“当官没有不爱财的,不爱财也爱权、爱色,哪怕不爱俗物,他也图名,沽名钓誉之辈也数不胜数。” “朕赏给吴不知不少钱,为了让他能好好当差,朕给过他几万银子补贴家用。” “但他呢,还是要行勾结之事。” “从吏部去了户部后,就勾结那些个富商巨贾谋好处。” “如今卓党要斗他,攥住了他的把柄,朕怎么可能视而不见呢。” “朕若投鼠忌器,太子你日后怎么澄清吏治?连潜邸出来的人都是大贪,你都不敢动,你还能动得了谁。” “卓党、外戚的人你更是一个也别想动。” 俞成靖默默听着俞铮的训话,但他心里不明白,为何皇帝只说吴不知,一句话也不提长宁王。 他知道皇帝对长宁王宠信非常,但不至于无视长宁王家眷行勾结贪腐之事。 正在太子满腹犹疑之时,俞铮将床上的一封信递给他。 “冯经纶也不是什么好料,他参吴不知就罢了,算是狗咬狗,死前捞个垫背的。” “可这个混账,还诬陷你十三叔,就是浑水摸鱼替卓党打压朕。” 太子浏览了遍俞铮给他的东西,是一封家书,其风格明显是徐王妃与其姐徐安人往来的信函。 自接到举报后,大理寺的密使已经从徐安人手里获得了大量的,几乎是全部的姐妹俩往来的书信。 为了不出差错,俞成靖几乎读了每一封。 至少从笔迹、措辞、语气上难以证明书信是假的,而且还有官驿传递书信的相关记录。 除非徐王妃和徐安人能拿出更有力的证据,不然目前获得的书面证据是无法推翻的铁证。 但皇帝能如此笃定长宁王是被冤枉的,一定有内情。 太子看向与自己对坐的俞珩,期待他的回答。 “殿下,内子行事向来谨慎,当年远距离的传递家书时就曾对臣说过,朔州形势复杂,敌、匪众多,战乱频繁。” “书信这种文书,很容易被截获利用,于己不利。” “臣觉内子的话甚有道理,便教给她一种标记。” “这种标记还是当年军营里传递文书时防伪用过的。” 当时凉贼细作很多,军中防伪的标记更换频繁,俞珩便将军中淘汰下来的一种教给了徐慕欢。 太子醍醐灌顶。 如果徐王妃每封信都做过防伪标记,那徐安人手里的信每封都会有,没有的信就是不知情的人蓄意陷害,混杂进去的。 俞珩又说:“臣的姨姐徐娘子曾到过朔州,这件事陛下是知情的,沿途驿站也有过所记录为证。” “自那年起,徐娘子被臣的内子说服,寄来的书信也带有标记。” 其实太子也犹疑过,徐家姊妹若以权谋私,入京后,他们既有传递信息的亲信家丁崔护,为何还要落笔成文留下后患,这明显不符合逻辑。 但人证、物证都在,他只能先接受,再在案件审理时慢慢解惑。 俞珩当场让太子验证,令小太监取来一支女子描眉常用的炭笔。 书信翻过来,每张信纸依次稍稍错开叠放好。 用炭笔轻轻描画纸张边缘,很快出现一个九工篆的印记,是用透明的蜡,拿极细的笔尖写上去的。 而且九工篆的图形也是当年军中淘汰不用的密押,有当年的密押本为证。 因为是炭笔所描,且拆信人描的很轻浅,放置多年又几经摩擦,炭黑几乎都煺去。 即使有痕印,也是模模糊糊极淡的。 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手指留下的脏印,或是渗透的墨渍淡去。 若是利于自己的信做标记,不利于自己的信不标记,那为何不焚毁呢。 没有标记的信件就不足以作为证据。 而且若所有勾结贿赂的信件都没有标记,是不是也意味着有混杂陷害的可能,需近一步查证。 太子顿时对徐王妃心生敬意。 她竟如此小心谨慎,甚至在十几年前就预料到此等风险,还费心标记下文书防伪的痕迹。 让今时今日意图诬陷她的人不攻自破。 果然是个奇女子。 第三百七十六章 白刃不相饶 帝都形势瞬息万变,苏州遥远,消息自然滞塞,尤如秧苗汲水,根茎先觉,枝叶后知。 所以京中的长宁府入宫面圣洗脱嫌疑后,苏州的李家还处在大难临头的状态中。 “你怎么不知害怕呢?” 李继嗣的奶奶魏氏见孙媳妇仍坐得住,十分不理解地问。 虽说徐慕和也面有忧虑之色,但与其他人惶惶不安、如坐针毡相比要镇定得多。 “要不你想想办法吧,你二妹妹如今坏了事,不还有个三妹。” 太婆婆也是好心,为徐慕和的孩子着想。 她劝道:“兴许能贿赂得动那些官差,好歹把孩子送出去避祸。” “万一咱们全完了,也给孩子留条活路。” “现在还不知什么罪,要不要押解上京,孩子还小,哪长途跋涉得了呢。” 经历过风浪的人家总是更敏感,当年背靠的大树倒了,李家这只猢狲也不得不逃散。 这次,事还未发,仅见一点点苗头,心里总觉得天必塌,地定陷了。 徐慕和的太婆婆算是看得开的。 李继嗣的母亲早在官差入府搜查书信那晚就吓得昏厥过去,还以为是来抄家抓人的,如今还躺在床上起不来。 “太婆婆,你看他们穿的衣裳,围府的这些官差不是一般衙门里的人。” “我瞧都是从京城来的,没准都是只听皇帝差遣,别说拿金银去贿赂他们,就是太子没带圣旨前来,他们都未必给面子。” “我去贿赂他们,平不了事反而会添事儿。” “现在我们还不知什么状况,我和郎君自觉也没有触犯法度,何必慌乱中出错,往身上揽罪呢。” 魏氏七十几的人了,能不懂这些道理。 但君威似天,阴晴不定,生机往往一线之间,或许一下就抓住救命的稻草,或许就全毁了。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魏氏发觉徐娘子是个‘磐石’性格儿。 她叫准哪件事就像块石头,搬也搬不走,推也推不动,就那默默的劲儿能压死个人。 婆媳二人正僵持的工夫,李继嗣进来了。 他一边拭汗一边气喘吁吁地说:“官差刚才把我还有管家、几个管事的婆子都叫去问话,问翠荷的事情。” “问她在家里都伺候谁,怎么进门之类的。” 李继嗣脑子好使,反应快,说道:“翠荷之前一直是艳雪带着的,后来艳雪走了,她又到奶奶这来伺候。” 徐慕和到李家这段日子,因带来的丫鬟少事又多,婆婆便挑了几个好丫头派来给她使,翠荷就在里头。 “会不会跟艳雪有关系?” 毕竟翠荷身份背景简单,倒是艳雪如今入了冯侍郎的门,做小姨娘去了。 魏氏眉头拧得更紧,“就算有关系,她人也跑了。” 她絮叨地嘟囔说:“那丫头丢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儿,好好地为什么要跑呢。” “我让管家去报官,衙门里也不爱搭理这种事,只应付说给找找看。” “还说可能是跟谁私奔了,几乎找不回来了,权当咱们损失些银两。” “果不其然,她身上肯定有事儿。” “你说艳雪跟翠荷在咱们家的时候也没亏待过——” 魏氏说起亏待,慕和醍醐灌顶。 她同李继嗣讲道:“当日艳雪想要当姨娘未果,她一直恨极了这件事。” “艳雪早就有勾结外人想害我的心思,徽州那次是月棠和赵梦如机灵,没让她得逞。” “如今她傍上了冯侍郎,也许又活动了心思,让昔日的小姐妹翠荷做内应,再干些害我的勾当。” “我想这次就不是泄私愤这么简单了,恐怕还为冯侍郎所驱使,不然怎么京中来人,搜走了我跟慕欢的书信呢。” “她第一次到内房翻我的和离书,肯定见过那些书信。” 这么一说倒都解释通了。 徐慕和心想“如果真被她猜个准,她反倒不怕了。” “书信里都有旁人不知的标记,不管怎么伪造混杂进去,都成不了。” 李继嗣听完慕和的分析,倒觉得态势没那么惊险了。 因为他悟过来,艳雪若不是败露了,怎么会供出翠荷呢。 “现在官差在查翠荷,肯定是知晓她二人勾结了。” 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魏氏却听不懂,她就知道事情坏在两个丫头身上。 越听不懂越焦急,越焦急越想弄明白,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身边的丫头赶紧给她抚了抚心口顺气。 “太婆婆,您快歇息吧,也许明儿一早就有转机了。” “您熬坏了身体,听不到好消息可不行。” 两人伺候魏氏歇下后便回去了。 徐慕和现在又换了个担心,“翠荷是死是活我们叫不准,她就这么凭空没了。” “就算是艳雪败露,说出指使翠荷害咱们的真相,可内个冯侍郎完全可以把事情都推到艳雪头上去。” “二妹和妹夫虽能洗清罪名,但还是白白地被那冯侍郎害一遭。” 她情绪有些激动地拍了拍桌子,“我不信冯艳雪自己就敢谋划这的大的局。” “还给当朝大员罗织罪名,诬陷你我勾结官员谋私这样的重罪。” “她即使有胆子,她也没那些谋略,她是什么样的人你我还是清楚的,斤两在那摆着呢。” “更不提伪造书信到了真假难辨的程度,凭她一个内帷的小姨娘,能做到么?” 李继嗣连连点头,可如今的形势他也没办法。 整条街都被官差围起来,姓李全都圈在家里,消息还不如蚊子,至少蚊子能飞进飞出。 他们也就只能静待结果,并默默地祈祷,希望长宁王和徐王妃在京中能够少遭些罪。 …… 京中的形势面上要比苏州李家好许多,不论长宁府还是吴家都没有被圈起来,但暗地里的较量却更腥风血雨。 卓威和贾璜显然不甘心长宁府就这么轻松地挣脱圈套。 两人多少年了都没有如此一致得站在同一战线上。 贾璜吩咐自己在刑部的心腹费俨说:“你马上去吴家将吴不知抓起来,给我严刑审问。” “我就不信俞珩从入仕起一点过错都没有。” 费俨是个老谋深算的人。 他知晓此案归太子领三司受理,怕去晚了人被太子提前带走。 刑部也在三司之内,怕嫌犯畏罪自尽或是遁走去抓人,这太正常不过,连太子也不能责怪他。 “大人,属下已经派人去了。” 贾璜很满意地捋了下须髯。 他斜眼乜了下卓淇,问:“相爷为何一言不发呢?” 卓淇的神色并不那么放松。 眼下形势对他们有利,所以贾璜对卓淇的态度不甚理解。 “你们这个局危险太大了。” 卓淇一直不赞成与皇帝正面交锋,绵里藏针、广植羽翼才是上策。 其实从俞铮进京继位开始,卓淇的生存思路就完全转变了。 俞铮手里的兵是扎扎实实的,与任何一任天子都不同,他不可能被威胁。 能让卓氏和贾氏延续下去的上策就是在党争中苟活,他也与太后提起过。 陛下面对皇太子扩张的势力,潜邸旧部一派的崛起,长公主的野心,势必会感到力不从心。 那时外戚和旧臣派就是他制衡的新手段。 所以这些年来,卓淇和太后一直没有与皇帝正面交锋,而是默默地积蓄力量。 偶尔背后的动作也不过是为了利益不得不为之,稳定人心。 一旦皇帝感到外戚和卓党针锋相对,他很可能就掀盘不博弈了。 有些大不敬的话卓淇也不能明言。 他只心想道:“皇帝的身体实在不好,甚至还不如太后硬朗,只要他崩于太后之前,转机即来。” “皇太子一登基,肯定不会像陛下一样信任潜邸的人,为什么不再忍忍呢?” 他怨怪地瞪着卓威,恨他擅自与贾璜搅到一起去,做了不明智之举。 这个工夫费俨派出去的人回来禀告道:“吴侍郎在家中自尽了。” “你亲眼看他死了?”贾璜追问。 “是”,那人答道:“属下赶到时太子的玄鼍卫也刚到吴家。” “属下怕不牢靠,没有让他们立刻将尸体抬走,而是找了个可靠的仵作来验,确实咽气了。” “连书房也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贾璜失望地跌坐进椅子里,扶额说:“看来他料到这一步,不愧是陛下器重的人。” 第三百七十七章 惊吓 吴不知自尽后明面上整个案子结了,但暗地里太子还在查冯经纶。 虽然他将过错都推到小妾冯艳雪身上自保,冯艳雪也已上吊,死无对证。 但俞成靖还是想找到证据证明是冯经纶陷害的俞珩。 冯经纶可不像吴不知,他可没有一死的勇气。 届时他为了活命,没准能供出背后姓贾还是姓卓的主子来。 然而冯侍郎也不是白给的草包。 关键人物翠荷消失,很可能早就遇害而死。 冯艳雪身边的丫鬟也没了,冯家只说她自愿殉主,将尸首刨出来也没验出有用的。 冯艳雪的家里人,除了跟着沾了些光之外一概不知。 甚至自冯氏离开李家后,他们就没见过,也不知道她给冯侍郎做姨娘这件事。 俞成靖手里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些仿造的书信,可他琢磨几日也没有头绪。 那晚,夜快三更,他还在礼正殿处理公务,卢小嘉急匆匆引着当值的侍卫统领进来回禀。 “殿下,青鸾郡主被发现晕倒在长门宫内的井边。” 侍卫解释道:“当时卑职正在巡视宫内,见几个婢女边跑边呼救,她们说自己是青鸾郡主的女使。” “还说郡主遇到了黑衣人,然后追着往长门宫的方向去了,命她们赶紧叫当值的侍卫去抓人。” “我连忙赶过去救郡主,最后在长门宫的井边发现了晕倒的郡主。” 太子一惊,忙问:“人呢?人怎么样?” “就近送到翊襄宫去了,已传了太医过去,卑职特来请太子示下。” “拿着我的令箭去调程、王二位将军领的禁军,增加宫内的防护,尤其是陛下。” “天亮前所有的宫门都不得擅自开关,不许放任何一个人出去。” “在不惊动各宫的情况下,先小规模搜寻黑衣人,天亮后我回禀了陛下再进一步搜查。” 俞成靖吩咐完后起身往翊襄宫去。 待他赶到时俞明鸾已经苏醒,成端夫妇都守在床边,淑怀乡君也在,还有两个当值的医官候着。 自吴家出事后,皇后便将江映霞与吴不知生得几个孩子都接进宫抚养,也包括养在江家的淑怀乡君。 “郡主身体如何?” 医官回道:“郡主是受了惊吓晕厥,方才施了针有所好转,臣开了定惊的方子,喝了药多休养,别再惊扰,应该就无碍了。” 太子端详了下明鸾的脸,见她面色还好,只是唇略苍白些。 端王妃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不宜操劳,俞成靖撵他夫妻俩说:“快回去歇息吧,别动了胎气。” 芳菲担心明鸾,不太想走,但成端一直劝她,又说太子要了解情况,外人不方便在场。 她这才一步两回头得回去歇着了。 “乡君也请回吧。” 太子吩咐侍卫护送她回自己的寝宫去。 他又同明鸾说:“你先好好休息,别怕,我多增几班侍卫守着翊襄宫。” 明鸾还心急跟太子说今晚的事情呢,谁想他安慰自己一通竟要走了。 “欸,你怎么也不问问我经过。” 明鸾伸手去拉他的衣袖。 俞成靖今日穿得是窄袖袍服,故手腕触及她的指尖,是冰凉一片的,下意识心觉她是吓坏了。 于是和声说:“大致经过侍卫已经说了,你刚受过惊吓要多休息,反正人已经逃走,不急于一时。” “我没事”,明鸾拉着他坐回去。 “我今晚跟乡君和王妃叙旧,二更天了才往回去,谁想竟遇到了一个黑衣人,得亏我眼睛尖。” “此人轻功了得,飞檐走壁时近乎悄无声息。” “我让远黛她们赶紧去求援,自己一路追,想看清他到底往哪去。” “从礼正门往掖廷方向,在嘉辰宫前向西转——” “可这个人在长门宫附近时就消失了,我就在那停下来,谁想他竟察觉了,还要杀我,一下将我拖进长门宫内。” “我与他过了几招,但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他掐着脖子压在井沿边。” 俞成靖扫了眼她的胳膊,宽松衣袖下露出的小臂有青红的痕迹,应该是交手时留下的伤。 “你胆子怎么这么大,知道他飞檐走壁、功夫了得,你还敢追上去。” “如此不爱惜自己。” 俞成靖忍不住打断她,后怕里也有责怪。 他叫医官再送些跌打损伤的药来,免得一觉醒来胳膊腿疼得动不了了。 明鸾还没讲完,不甘心地说:“他用手把我压在井沿上时我俩打了个照面,他看见我的脸后就走了。” 俞成靖投了条凉帕子,给她在小臂上冷敷缓解下。 “你的意思是,他认出了你,没敢伤你?” 明鸾回忆着当时的场景,再确认了下,“我想是这样的,当时他明显要把我投到井里去淹死。” “明明当值侍卫还没到,他忽然就放弃了。” “男的女的看清了吗?” 明鸾摇头,“裹得太严实了,眉毛都没露,实在说不好,但他的眼睛很好看。” “完全不像一个阴狠无情的刺客。” “他掐着我的脖子,也没看到手。” 俞成靖又问:“那你怎么晕了过去呢?他把你打晕的?” “或许此人觉得宫内杀人太冒险,想把你打晕抗走杀掉,不留痕迹,你晕过去后碰巧侍卫赶到,他只能逃了。” “他没有,我是伏在井沿上缓气,被井里的尸体吓晕的。” 突然出现的尸体让俞成靖神色一凛。 荒废的冷宫,窄小的井内,月光下一个泡得敷胀的尸体,明鸾又想起那可怖的画面了。 太子见她攥紧了手,忙轻拍了两下她的肩膀,以示安抚。 “好像泡了很久了。” 明鸾突然哕了一下。 俞成靖叫宫娥将定惊的汤药端来。 “喝了药,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明鸾才不要喝苦得要命的药汤子,往后躲了躲,说:“你放在那吧,我其实不用喝药也没事。” 太子拿着装冰糖的小瓷碗给她看。 “有糖块也不肯喝吗?” “先含在嘴里,含甜了再喝就没那么苦了,你刚惊了一下,就这么睡容易梦魇,到时头疼体虚还得再开方子。” 明鸾觉得他很不同,跟平日内个没表情,一本正经,严肃少言的殿下完全不一样。 他其实很会关心人,抚慰人。 这种温风和煦之感,就像明鸾记忆中他十四岁时一样的和气温柔。 俞成靖怕自己走后没人敢管她,直到看她喝下去半碗药才离开。 出门后太子立刻吩咐道:“尸体的事情不要走漏风声,也不要惊动大理寺,先打捞上来,再找个靠谱的仵作来验尸。” 第三百七十八章 缉凶(一) 翌日,大雨,夏日常见的内种瓢泼大雨,雨链砸在地上能崩起一尺多高。 明鸾刚用过早膳,见宫娥又奉了安神的汤药来,摆了下手说:“这药再不必熬了,我已经好多了。” “郡主,坐在风口处会着凉的。” 远黛劝她别倚着窗边坐,可明鸾心有点乱,也不肯听,还是望着稀里哗啦的雨发呆。 太子就是这会儿来的,撑着一柄伞,一下映入明鸾的眼睛。 金冠、织金的冠带、外罩着鸦青色斗篷,神色略略疲惫,应该是为案子伤神。 他一进来便将挡雨的斗篷拆了脱下,露出玄色的整洁的袍服。 “昨晚睡得如何?没做噩梦吧。” 他端详着明鸾的面色问道。 明鸾很意外太子会一大早就过来。 等回过神,摸了下自己的脸颊,摇了下头说:“睡得很好,一个梦都没做。” “那就好,方才我去给母后请安,她听说你吓着了十分担心。” “本来要一起过来的,但被我用大雨劝阻了,就让我替她来瞧瞧你。” 明鸾没有梳妆好,半散着头发,碎发也乱糟糟的,还只穿了件家居常服。 她随手找了件披风穿上,见他盯着自己看有些不好意思,说:“何必惊动娘娘呢,我又没什么大碍。” “殿下事多,遣个人来问问就好,何必冒雨亲自走一趟。” 他祥和地笑了下,接过宫娥奉来的茶。 “亲眼看岂不更放心些。” 这话说得人心一暖。 闺中议论两位殿下时常有的说法是俞成端更好看些。 因为俞成端更女相,白白净净的,五官精巧,还能言爱笑。 俞成靖就很严肃,且少年老成,眉眼里都是不可捉摸。 这份清肃让人很难想去亲近,所以很少有女孩子愿意恋慕他。 可明鸾心里一直觉得太子殿下更好看。 虽然他很少表露情绪,更不爱笑,但冰壳子下还是温厚仁和的。 就像这会儿,他是如此平易近人、温柔体贴。 明鸾收起少女的小心思,想打听打听案件的进展,但这里人多不好说话,便起身引太子往书房去。 只他二人时,明鸾方才问道:“那具尸体的身份可查明了?” 太子摇头,阖目,用手揉捏着山根说:“暂时只知她是先被杀害后投入井中的。” 根据仵作验尸的结果,尸体在井中泡了至少三个月。 只因井在北角,终年不见阳光,且井水冰寒非常,尸身保存的还算好,还能验。 “我已经派人排查是否有失踪的掖廷罪奴或宫女,但数目庞大,非一朝一夕能有结果。” 事实上,这种查法无异于大海捞针。 就算真找到了死者的身份,刺客若是意外杀害她,不出于什么阴谋,也对案件没什么用处。 “我撵着刺客跑了那么远,过了数间宫殿他都没动手,偏在长门宫要杀我。” “他杀我时也想将我扔进井里,很难不联想到,昨晚的刺客跟杀害井里人的凶手是一个。” 这点俞成靖也想到了,于是他认真地听明鸾继续分析。 “与其侦查一具难度很大的尸首,不如从刺客着手。” “也许查着查着,就都联系起来了。” 俞成靖的思路立刻切换过来,甚至人都被带动得精神了几分。 “刺客没能根据你的身形、穿着一眼认出你来,反而是打了照面后才认出来,证明他是个认识你但不熟悉你的人。” 明鸾点头,说:“那他不可能是新入宫的,地位也不会太低微。” 明鸾忽地又想起些,说:“他杀我时不是靠蛮力那种硬掐。” “那大概是他最有把握的杀招,下意识就使出来了,我们问问习武的行家,也许能从招式上有所收获。” “你说得对。” 俞成靖一刻也坐不下去,起身要回东宫去。 “我跟你一起。” “你还是多休息吧”,俞成靖劝道,“何况外面还下着大雨。” “我已经全好了。” 明鸾执意要去,“我是当事人,有我在不是能更好的还原么。” 确实是这个道理。 俞成靖犹豫稍许后应允道:“那你先更衣,我在这里等你。” 两人一同到了礼正殿,太子召了禁军内侍卫中武艺最高好的沈林前来。 “根据郡主的描述,应该是半托迦索命掌。” 沈林在卢小嘉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凶手将被害人的头向上推,寸劲下使其毙命,杀手动作如同十八罗汉中半托迦伸懒腰一般,因此得名。” 卢小嘉不解地问:“不过是扭断脖子而已,为何非要弄出这样花哨的动作。” “索命掌的精髓在后半招,将推断的脖子接回去。” “如果是个手艺不精的仵作,很可能忽略掉致命伤。” “常见扭断脖子的方式是左右,骨骼的错位很容易发现,但上下,就如同这个盒子盖盖子。” 说着,沈林将手边一个匣子的盖子用寸劲儿一关,发出‘啪’的一响。 “只要凶手的手法足够娴熟,会用寸劲儿,就可以完好得把头盖回去。” 明鸾问道:“那这个索命掌一般人能掌握吗?” 沈林摇头,“这招是一些刺客暗杀时惯用的伎俩,需要练习,不是随便一个习武的人就能掌握的” “普通的刺客也未必能掌握。” “比如一个接骨大夫,精湛的手艺非一朝一夕之功,他敢用这招自保,就证明他已掌握得炉火纯青。” “一个普通的刺客没有那么多杀人的机会,这是个顶级高手。” 俞成靖随即看向明鸾,担心地说:“我继续查下去你恐怕有危险。” “毕竟当晚你跟他打了个照面,我越查,他就越怕暴露,越沉不住气,容易对你再动杀心。” “你不要离开飞廉楼,我会增加护卫。” 说罢,太子看向卢、沈二人,吩咐道:“你二人从此刻起,寸步不离保护郡主安全。” 俞成靖心里已经有些谱了,他现在最怀疑太后。 长公主害贾明淑时,太后盛怒之下将长公主在宫内的暗桩一一拔掉,所以宫里现在有能力养如此顶级高手的人,除了皇帝就是太后。 宁寿宫的人看来值得一查。 猎人嗅到了猎物的一丝气味,而猎物也正惴惴不安,小心隐藏着。 …… “你为什么不杀了她?” “我担心伤了郡主会激怒长宁王府,后果更不可收拾。” “可她看见你了,会认出你来。” “我蒙着面,她应该不会。” “是么?你真这样有把握?” 欢郎被太后问得滞住了,他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想当晚的状况。 他与青鸾郡主正面相对,她盯着自己的眼睛。 ——他没把握。 如果再与郡主见面,恐怕真得会被认出来,即使是怀疑,也将是灭顶之灾。 太后心力交瘁得扶额,“我尽快送你出宫。” 她换了一副哀愁又不舍的模样,用手托着欢郎的脸颊与他道别,“你不能再留在宫里,很危险。” “我把你送回卓家去,放心,会让卓夫人善待你的。” 第三百七十九章 缉凶(二) “郡主,娘娘赏赐了甜水,您喝一些?” 远黛试过毒后,盛出一碗奉了过去。 “也不知道案子有没有新的进展。” 明鸾伏在案上,手里还攥着一柄护身的短剑,她无聊地正将剑鞘开开合合。 “唉,本以为是个普通暗桩,谁知竟是个有来头的绝顶高手,想想都后怕。” “若是他不认得我,或是不忌惮我的身份,当晚我肯定就跟井里的人一样,小命早没了。” “脑袋和脖子就像盖子一样,掀开再扣回去。” 天也黑了,远黛开始燃灯点烛。 “郡主是有福气的人,所以能逃过此劫。” “不过以后可切莫冲动行事了,此事若是被王爷和王妃知晓,还不知道吓成什么样子呢。” 远黛又燃了炉驱蚊的香,叫门外的两个女使进来铺床。 “郡主,要不早些休息吧。” 明鸾闷了一天怎么可能有睡意,她摇着头往窗边的榻上去坐。 “烹壶好茶来,我今晚要秉烛赏月、吟诗。” “您要熬夜呀。” “对”,明鸾用宫扇懒懒地轻打了两下那炉香泛起的烟。 “反正我也出不去,觉什么时候睡不行。” 她隔着窗纱往外眺望,“而且我现在一点困意都没有”。 在这眺望里,明鸾瞥见一人,此人正负手站在楼下也往上眺望她呢。 第一眼还以为是巡逻的侍卫,可越看越像是太子的身形。 “那是太子殿下吗?” 天黑视线不佳,明鸾盯着那人问远黛道。 远黛忙走过去看了两眼,也觉得像。 “还真像是太子。” 人又走了,明鸾失落地猜道:“应该是来巡视的。” “看来案子没什么进展,若抓住了刺客,殿下肯定就将这里三圈外三圈的护卫解散了。” 俞成靖确实是来巡查望舒宫的防卫情况,本想顺便进去看看悉檀,但嬷嬷说公主刚睡下,他就扭头走了。 一出来恰逢飞廉楼掌灯,他无意地抬头看去,通常站在暗处看明处的人会格外清楚。 灯幕为绢,影为画,窗边的俞明鸾如同仕女图般映入眼帘。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让俞成靖想起画在无相寺的山壁上、洞窟中的女仙们。 “殿下,若有话交待郡主,可让老奴代传。” 嬷嬷见他驻足良久,小心提醒。 俞成靖忙收回眼神,掩饰地说:“哦,方才突然想起一点事,但天色既晚,还是不必叨扰郡主,明日我再叫人来传话。” 太子一到礼正殿,玄鼍卫的两个探子正候在那里。 “殿下,太后身边的一个常侍今日离宫,而且是乔装改扮后随卓夫人的车驾出去的。” 果然是宁寿宫,俞成靖脸色凝重。 他早就怀疑内个欢郎可疑。 “人进了卓府吗?” 探子回道:“是,殿下在卓府的内应已经盯紧此人。” “很好”,俞成靖却并无放松姿态,只吩咐道:“不要打草惊蛇,也不要过多的与内应联系,避免她暴露。” 人都退下后,安士海进来回道:“殿下,长公主今日来过,等了好久。” 俞成靖知道长公主来是为了缓和他与太子妃的,只是冷淡地‘嗯’了一声。 “殿下,要不您见见她?长公主总见不到您肯定会去未央宫烦皇后娘娘的。” 安士海神情讪讪的,小声说:“奴婢听太子府的人说,太子妃想联合众人一起上书求娘娘恩准入东宫侍驾。” “有人听她的吗?” 俞成靖气定神闲的喝了口茶问。 他心里有数,解节、澹台镜是自己人,不会胡闹。 曹文姝那几个功臣家选出来的,还有卓贾两家的,根本不会给她面子。 也就李窕儿、顾道怜,一个跟她沾亲,一个受她辖制。 所以她翻不起什么浪来。 “自然没有”,安士海呵呵笑道。 “这不长公主才来东宫想见殿下。” “不见”,太子语气更冷,“随她去”。 俞成靖心想“自己对太子妃和长公主府的要求已经很低了,但她母女实在是得寸进尺,竟然跟呼延家都扯上关系。” “甚至给太子府办事的解家都要暗地里使绊子。” 他已经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果不是现在案子棘手,形势复杂,他非要给长公主府一点敲打不可。 安士海又从袖中取出密信一封,呈给俞成靖。 “殿下,解良娣的书信。” 太子拆开来看,原来是澹台家要因孕一直在抚远公府借住的解阙回江东去。 解阙之前一直以有孕不宜颠簸为由不肯回去,如今诞下麟儿,孩子也几岁了,再无借口不回去。 江东门阀严重,拥水师数万,且历代东吴郡王娶得都是当地世家女子。 俞成靖想要改变这个现状。 他打算让解氏生下的男婴成为依附君主而不是维护江东贵族的郡王。 他要将这孩子留在解家抚养,将来再回江东继承王位。 “安士海,你亲自去告诉解良娣,澹台良娣刚失了孩子,苦闷孤单,对侄儿一刻也离不得。” “把解琼台的孩子带进太子府给澹台良娣抚养。” 如果这个孩子是澹台镜非要留下,并要亲自抚养,就算是生父澹台庭臣也没法拒绝亲妹妹吧。 安士海领命出去,心里默默地想“那些送女入太子府的人家,各个都在做梦,做梦自己的女儿能宠冠内帷,从而在太子那里得到好处。” “包括长公主也是如此。” “可他们谁知道?谁也不知道,殿下是如此薄情寡恩、冷清冷性之人。” 什么姻亲、稚子,都可成为他手里的棋。 安士海随从的小黄门见他似有似无的笑着,好奇地问:“安公公,您想什么这么高兴。” “我在想,这天底下就没有白给的东西。” …… 处理完手边事,俞成靖正准备歇下,俞成端突然跑了进来,手里还抱着一个包裹。 “你做什么跌跌撞撞的?” 见弟弟的样子,俞成靖蹙眉问道。 “这几幅画先存在你这。” “芳菲不许我留,非要让我毁了,这样的好东西,毁了简直是暴殄天物。” 俞成端把包裹打开来,里头是几个裱得极讲究的卷轴。 “我看她就是怀孕后情绪暴躁,看什么都不顺眼,等过阵子她心情好点,我再来取回去。” “什么画?” 俞成靖对弟弟没谱的样子有点疑虑,“你别把乌七八糟的春弓图往我这里放。” “我看芳菲说得对。” “大哥你别冤枉人啊,我什么时候看过春——” 俞成端展开其中一幅,说:“这可是朱瑾的新作,仕女图。” “我可是知道你也喜欢朱瑾,才把宝贝寄存在你这的。” “你要是不稀罕,我拿去别的地方藏。” 他说着要卷起来,俞成靖忙制止了他。 卷上的美人正凭栏眺望,俞成靖脑子里一霎涌现今夜在望舒宫时瞥见的明鸾。 她们一样的优游、百无聊赖、寂寞又满怀心事。 像是庭院里娴雅的牡丹。 “好看吧”,见兄长痴望着画,成端十分得意。 “芳菲非说挂这么多美人在书房里我会思春,还说我趁她有孕有歪心。” “我又不敢跟她生气,只能出此权宜之计,你可得帮我好好藏着。” 俞成端嘟嘟囔囔好几句,他一句都没听。 只整理好自己方才没抑制好的心绪,面无表情地将画卷起来。 “欸,刺客抓住了吗?明日芳菲要去探望阿元,我正好告诉她。” “你们要去看她?”俞成靖侧头问,顿了下,又说:“那明日一起去吧。” “你有空么,一大早要去父皇床前侍奉,然后给太后和母后请安,还要处理公务,会见朝臣,还有——” “你们什么时候去?” 他打断俞成端。 “芳菲应该是用完早膳散着步去,太医让她多溜达,然后估计会在飞廉楼用午膳。” “正好,我给母后请完安,顺道去望舒宫。” 第三百八十章 缉凶(三) 本来说好一起到望舒宫探望俞明鸾的,可成端夫妇在飞廉楼都坐一个时辰了,午膳时辰都要过了,还未见太子的踪影。 芳菲有些饿,等不得地说:“要不咱们先传膳吧。” “太子应该是在娘娘宫里用过膳才会来吧。” 自然要以孕妇为重,即便太子一会儿来了,也不好与孕妇生气。 明鸾便吩咐远黛传膳,不再等俞成靖。 “真巧,皇后娘娘遣人赐甜食来”,远黛进来福了福身子说,并引进一个宫女。 她提着一个大食盒,一层一层地取出几样甜食来。 “娘娘知晓端王夫妇来郡主处做客,特地赏赐几样未央宫小厨房制的点心、甜水。” 食盒内竟然还备了验毒的银针。 众人皆以为皇后是对怀孕的端王妃额外照顾的缘由,均未多想。 那宫女竟将从最下一层取出的一碗杏仁酪奉给俞明鸾,说:“郡主,这碗杏仁酪是娘娘特地赏您的。” 屋内轻松和悦的气氛瞬间凝滞。 俞明鸾对杏仁严重过敏,别说吃,连闻到杏仁的气味都像是害了哮喘般难受。 可贵人的饮食喜好都是不轻易宣扬的,何况明鸾这样内帷的女子。 所以除了最亲近的人,旁人并不知这一点。 可皇后娘娘知道,她是绝对不会赐杏仁制的东西。 俞成端拿着一枚糕点要喂芳菲的手也顿住,并缓缓地放下点心,立刻起身护住芳菲,做出一个躲的姿态。 于此同时,明鸾一手去接杏仁酪稳住她,另一只手从腰间拔出匕首。 宫娥发现自己暴露了,也抽出怀内的匕首刺向明鸾。 可俞明鸾的匕首是俞珩送她的,精钢所制,削铁如泥。 两刃相搏,刺客的匕首一下子被砍断。 明鸾又以雷霆之势刺向刺客还击。 远黛见势往外跑,并大喊,“——有刺客!” 那宫娥果然不是普通人,一霎躲过俞明鸾抵近脖子的刀。 但行家都是一交手便知对方底细。 明鸾觉察到今天的刺客武艺并不在她之上,有外援的帮助下,有活捉她的机会。 远黛一嗓子把楼下的侍卫全都喊了上来。 宫娥见自己被围,立刻打算自尽。 明鸾几次想用刀鞘塞进她嘴里,阻止她,却失败了。 众人眼睁睁看着那宫娥吞药而死,口中涌出一股股黑乎乎的血来。 李芳菲受了惊吓,又见了死人和一地血,立刻哕逆起来。 “我先送芳菲去看大夫。” 端王顾及不了旁的,只抱起妻子往外跑,吩咐赶紧喊医官来。 过了那股紧张劲儿,明鸾也觉得胃里一阵翻腾,但她还是忍住了,对卢小嘉说:“马上请太子来。” “郡主,太子一早就出宫去了,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明鸾思量后吩咐道:“找个地方将尸体搬进去,严加看守,找那天晚上验尸的仵作来,明白吗?” 卢小嘉领命而去,沈林叫几个侍卫来搬尸体。 明鸾用手帕包着从地上捡起那根跌落的银针,仔细看色泽,应该是镀了一层锡。 …… 俞成靖回宫时天已晚了,俞明鸾还在礼正殿等他。 白天刺客的事情他已经听说了,甫一见便问:“你怎样?” 明鸾摇头,一只手仍按着腰间的武器,始终是防御的谨慎姿态。 “你是不是找到那晚与我打照面的刺客了?” “若不是今日的刺客露出破绽,恐怕我就没办法活着去指认了。” 俞成靖叹气道:“找到了,但死了。” 太后叫卓夫人把欢郎带出宫去,但并未履行善待他的承诺,而是要杀人灭口。 欢郎武功高强,虽尽全力从卓府布下的杀阵中逃了出来,但因身中数刀,血流过多,不治身亡。 “不过我还是侥幸得到一些信息。” 但他毕竟身负重伤,说话很费力,只是只言片语。 俞成靖说一半留一半,并没提内应,只说:“太后在找一份遗诏。” “他应该是在宫内找遗诏的时候不小心被你撞见了。” “谁的遗诏?惠帝吗?” 俞成靖摇头,眉头蹙得很紧。 “他死之前只反复说黄选,黄选是两朝天子身边的大太监,惠帝驾崩时他也殉主了。” 既提到此人,遗诏要么是昭帝的,要么是惠帝的。 俞成靖此时心如擂鼓。 一提到遗诏,他立刻在心中盘算着“莫不是惠帝除了传位给皇帝的遗诏外,还留了什么其他的遗诏。” “太后既然如此疯狂的找这份遗诏,那必是相当重要的。” “难道与皇位有关?” “若是如此,自己必须弄清楚,否则社稷不稳。” 明鸾见他心神不宁,唤了他一身,“殿下,您想好下一步怎么办了吗?” 俞成靖回神,脸上是鲜少见的茫然。 “阿元,你有什么想法吗?” 上次就是明鸾提出通过招式来寻找刺客身份的线索,她是聪灵敏锐的,所以俞成靖反问她。 “刺客有太后的庇护,熟悉每条路线,所有的宫殿楼宇。” “他还知道是遗诏与黄选有关。” “太后也不笨,如此这样都没能找到,那遗诏藏得也太深了。” “可一个拿出来才有用的东西,被藏得如此深,搜山检海都现不了世,可不可以理解,有人知道它放在哪。” 更难的问题出现了,俞成靖握拳敲了两下自己的额头。 “我派人查过黄选,他殉主后,与他有关系的人,不管是亲人、徒弟、干儿子等等都被杀光了。” “他即使告诉过谁也无从知晓了。” 明鸾觉得俞成靖误会她的想法了。 “殿下,我觉得黄选很可能就是个藏东西的人。” “先帝让黄选去藏,他肯定也会想办法把地点告诉给取遗诏的人呀。” “不必盯着黄选查,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守口如瓶,什么痕迹都不留,殿下怎么可能找得到线索呢。” 真是涉及到切身利益就当局者迷了。 俞成靖努力让自己的心神定下来,别那么烦乱。 他深吸一口气说:“查一查两位先帝的起居注,也许能发现端倪。” “等等”,他脑子一转。 “太后比我们了解的线索更多,获得的指向更明显,她为何还用找这种最笨的办法。” 明鸾思忖良久。 “黄选死那么久了,遗诏还未被取走。” “要么是被安排取遗诏的人死了。” 俞成靖接下她的话茬继续说:“要么是这个人被限制拿不到遗诏,而太后又无法从她嘴里获知一二。” 明鸾略哂一下,“还有谁是太后都束手无策的。” 她连自己的亲女儿都能圈禁在无相寺,自己的外孙女都能设计,自己的亲儿子都想害死。 “其实有一个人——” 俞成靖已经好奇这个人许多年了。 “太后的亲妹妹,卓相的夫人。” 俞成靖自入京后,知道这个人以来,就觉得她是个怪人。 他想过无数办法去了解贾夫人,但都是浮皮潦草,没有挖到任何靠谱的秘辛。 今天,在这桩线索极少又迷雾缭绕的案子中,她的身影似乎又浮现了。 “我送你回去。” 俞成靖从衣架上取了件披风递给明鸾,好像又要下雨了,外面起了凉风。 “不必了,有沈林和卢小嘉呢,而且刺客已死,我应该是安全的。” “你累了好几日,眼底都有些青,早些休息吧。” 前几日见,他还只是疲惫,今日就有些憔悴了。 再年轻的身体也禁不住这么熬。 俞成靖怎么肯,“我亲自送你回去安心些,回来才能睡得踏实。” 他既坚持,明鸾也不再推辞,其实她还有话要叮嘱太子。 “殿下切莫将我遇刺的事情告诉给我的父母,我怕他们担忧。” “他们已经为我操了不少心了。” 俞成靖侧头看她,看她若有心事得微垂着头,露出一截雪颈。 听卢小嘉转述当时的场景,面对刺杀她临危不惧,甚至差一点就活捉了刺客。 不禁心想道:“像她这般勇敢率真、聪灵好学、开朗可爱、善解人意,且又美若天仙的人,谁能配得上她呢。” 见她双手握着一柄匕首,虽嵌白玉但很古朴,便问:“我记得送过你一把康巴刀,怎么没拿出来用?” “哦,殿下的礼物我放起来了。” “宫内是不许带凶器的,我特请旨皇后,许我入宫时带着父亲的所赠之物,一来可以危急时刻防身,二来能聊解思念。” 俞成靖脱口道:“原来是你父亲所赠,那我自然比不了。” 他又立即觉得失言了。 自己算明鸾什么重要的人,怎可与她父母相比。 俞成靖转移话题说:“哦对了,微生公子要离京回云南了,他启程前必会请求陛下赐婚。” “选中的应该是淑怀乡君。” “母后的意思是将吴宣改宗,过继到江家去,并认作义女,册封为公主。” 明鸾其实早就猜到了。 “虽然远了些,但西宁公府有兵,有矿,她又有尊位,还可以远离京城这个伤心地,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后悔吗?”俞成靖问她。 “只要你愿意,这一切本来都是你的。” “不”,明鸾摇头,“彼之蜜糖,我之砒霜。” “西宁公府能给的一切,我无须远嫁就有,虽然这话傲慢,但在你面前我无须设防。” 俞成靖看着她,好奇地问:“你没有喜欢过谁吗?” “哪怕是欣赏、慕名之类的。” 明鸾也不小了,相亲这么久,见过的郎君如过江之鲫。 难道没有一次,没有一个人令她感兴趣过? 明鸾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他还在凝望着等她的回答呢。 “这种小儿女之事,殿下还是不要追问了。” 明鸾别过头,有点难心地笑了下。 俞成靖心想“这种事,她会跟挚亲长辈说、闺中好友说,怎么也轮不到跟他倾诉。” “是我唐突多嘴。” 望舒宫到了,两人站在飞廉楼下,几个嬷嬷和女使都提着灯排在那里接驾。 明鸾褪下披风还他,福了福身子道别。 俞成靖接过来,衣料上还残存着余温,来自她的身体。 他转身将披风扔给了随从的小黄门,攥紧了双掌,因为他忽地心悸得厉害。 他在脑海里自省道:“丈夫之志,应如长江东奔入海,岂可眷恋温柔之乡。” 第三百八十一章 贾氏窥帘(一) 太子虽想接触卓相的夫人贾氏,但他既不能直接宣见臣妻,也没机会约见私下会面。 他派出去的玄鼍卫跟踪了半月,也只说贾氏从不出府,甚至不离开她居住的院子。 府里除了她的贴身婢女外,没有一人与她接触密切,连她自己的子女也亦然。 “属下也觉得奇怪,连他的亲儿子计相大人,给她早晚请安也只是在屋外问好。” “还有贾璜的娘子卓氏,她回娘家时一家子吃饭,贾夫人也不出席。” “这是什么样的家庭啊。” 卢小嘉揶揄道:“夫妻隔阂如末路,母子疏远不亲近。” 俞成靖记得,母后刚入主中宫时不了解状况,还曾邀请过贾夫人入宫参加典礼、宴请。 但被太后以贾氏素体弱多病、缠绵病榻为由拒绝了。 那时俞成靖也耳闻过一些风流韵事,如太后与卓相有私,贾夫人深恶之,又不得不忍气吞声。 可夫妻不睦就罢了,怎么连对子女都如此淡薄疏远,更不至于足不出户吧。 “贾夫人身体怎么样?” 卢小嘉回道:“没什么毛病,密探说还时常见她在院子里饲弄花草呢,瞧她饲养花草的劲头可不像个病人。” “而且病人哪有一念经念半宿的,那也熬不住呀。” 贾合璧身上的种种疑点让那晚的猜测更坐实一些。 贾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别说贾太后的血亲宗族各个封侯拜官,连姻亲连襟也都荣华富贵。 偏偏她最亲近的妹妹却过着被囚禁、被提防的日子。 若真相仅仅是姐姐与妹夫的风流旧案,人都已经被圈禁起来,卓淇又何必对贾合璧敬而远之。 “根据彤史记载的内宫实录和起居注册来看,治历元年时姐妹俩的关系还是不错的。” 因有帘幕隔着,卢小嘉不知青鸾郡主也在。 他循声回头,只见俞明鸾从内间出来,手里还拿着卷册,似乎来了许久。 “那一年陛下往离宫避暑,时为贵嫔的太后曾请旨为惠帝在无相寺祈福,贾夫人随驾。” “而在这之后,贾夫人就再没出现过了。” “甚至四时八节、国宴寿礼均未曾提过丝毫。” “太后产幼子时贾夫人作为妹妹不曾入宫侍奉,来的反而是堂妹、表妹。” “对比治历元年之前,贾夫人入宫的频率就高的离谱。” 俞成靖深思着点头,说:“可见姐妹俩的嫌隙根本就不是坊间流传的那般。” 那时卓淇在工部任侍郎,奉旨修缮河堤,经常不在京。 “也有可能是反过来的”,明鸾睨着太子说。 “历史上也不是没有高宗与韩国夫人、玄宗与虢国夫人的艳闻。” “不过我们在这里猜什么都是瞎猜,能从贾夫人嘴里问出来的才是真。” 卢小嘉不无丧气地说:“郡主,要是能直接问贾夫人,殿下何苦让我拐着弯去查哦。” “萧欢卿的身份查得如何?” 一条路堵死了,那也就只能看看其他路走不走得通。 “萧欢卿胸口有一图腾,倒是查到些眉目,是山海关外的一个刺客组织。” “属下已经派人往辽东去了。” 萧欢卿应该也是不满太后背刺他,临死前扒了下自己的衣襟,想将身上的刺青徽记给太子的内应看。 奈何因为浸了血,情势又紧张,内应害怕暴露,只草草记了个大概。 复刻时自然也顾及不了细节。 玄鼍卫依样找到了好几种相似的徽记,只能费精力得一点点筛查。 明鸾问道:“那刺杀我的宫女呢?” “她是个凉州人,家人都在战乱中死了,刑部的廖侍郎主张结案,说此女很可能是因灭家之仇才刺杀郡主,内侍省已经处死了将选她入宫的太监。” 明鸾不服气的哼了一声。 “做事真够滴水不漏。” “我不信她有家仇不去找我父亲复,反而来刺杀我。” “皇宫难道要比王府更容易混进来?分明就是托辞。” 明鸾心里暗暗骂他,“这个廖侍郎不愧是贾璜的一条走狗。” 俞成靖安抚她说:“你也别太心急,查案就是这样,哪能像捋着绳子找狗,得着线索一捋就出真凶的?” 案子进展打听得差不多了,明鸾将自己的新发现也告诉给了太子,便要告辞。 而且快到晚膳时间,她答应芳菲今天去翊襄宫探望她,一起用膳的。 她起身告辞道:“也请殿下保重自己,臣女先告退了。” “一会儿我要去未央宫给父皇后母后请安,要不你随我一同去吧。” “母亲还惦记着要你去未央宫一起用膳呢。” 俞成靖留她道。 “我先答应芳菲了”,明鸾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端王这几日往丰源公务去了,她一个人寂寞。” “晚膳后我和王妃一起去给娘娘请晚安时,明鸾一定当面谢娘娘惦念。” 俞成靖起身送她,“母亲已经免了端王妃晨昏定省,她何必再如此操劳呢,休养身体要紧。” “芳菲倒是没大碍,就是那日闻了血腥味受不住。” “太医诊了脉也说无碍,还劝她多动动。” 明鸾见他送到仪门了还要往外送,忙劝止。 “殿下就送到这吧。” …… 因帝后不日要起驾往离宫避暑,今年太后也去,还要在离宫过寿,所以俞铮吩咐太子和礼部要提前做好准备。 明鸾和芳菲去未央宫请安时,太子已经领命出去,忙正事去了。 “娘娘,今年我就留在宫里吧。” 明鸾看了眼芳菲,“我怕芳菲一个人寂寞。” 往年陛下在离宫驻留的时间短则数月,长着半年有余,而距离芳菲临盆还有两个来月,她想留下来陪产。 “你还是未出阁的姑娘,留在这也帮不上忙。” 舒后知道她二人情深,说道:“我已经让芳菲的母亲、舅母明日就入宫陪产,成端也留下。” 明鸾见芳菲面露悦色,拉着她的手说:“果然还是娘娘考虑周到。” “怎么没见宣妹妹?” 明鸾不见江宣便问道,皇后今天一早就将她叫来未央宫的。 “跟公主去常羲宫找雪汀玩儿去了。” 淑怀乡君与微生家结亲的事情已是板上钉钉,只等着太后过寿这个恩泽广布的吉时,册封淑怀为公主,并正式下旨赐婚。 “这次我一定要你去离宫其实有别的心思。” 舒后拉着明鸾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脚旁,托着她的下颌,亲昵地说。 “国子监祭酒有一幼子,族中行九,都唤他作梅九郎。” “这个人你母亲也见过,生得很好,为人端方。” 明鸾听出话里的意思,皇后和母亲又要给她安排相亲了。 “最重要的是,九郎虽有才学但立志此生不入仕。” “他科举高中,但推辞了陛下的封官,只在祖产镜湖山庄内隐居。” 芳菲感慨道:“真有这样的人吗?” “他既如此无欲无求,竟没有梅妻鹤子,还愿意娶妻。” 舒后见明鸾没什么表情,拍拍她的手说:“你母亲见过他,说他是陶潜、王维之流的隐士,不喜仕途醉心学术。” “而且他很仰慕你的文名。” 皇后越想越觉得他二人般配。 “你化名徐元写得诗和文章他都很喜欢。” “还奉你的行楷为当世第一。” 当世第一也太夸张了吧,明鸾尴尬得微一蹙眉。 “他的仰慕怎么人尽皆知?连娘娘在深宫中都知道了。” 舒绾面有喜色,说:“他隐居在庄内,不晓世事,慕才访人才出山,访来访去也没找到徐元。” “无意中打听到长宁王府的西席先生处,这才惊动了你父母。” “这次陛下召他为太后的寿宴写一篇赋”,舒后挑了下眉,“也许你愿意见见他。” “既然是娘娘和母亲都看好的人,阿元当然愿意见。” 第三百八十二章 贾氏窥帘(二) 怕芳菲独自住在翊襄宫寂寞,舒后便同意明鸾陪她小住几日,直到俞成端还京。 大概是有雨下不来,今夜闷热难耐,两人坐在小园子里的叠嶂亭处纳凉闲聊。 那是一处假山环抱的小亭子,可惜今晚没有月亮,不然此处赏月最佳,颇有诗经里‘山高月小’之雅趣。 “鸾鸾,你不想嫁人对吗?” 芳菲见方才皇后给她说亲,她仍无动于衷的样子,便问道。 “如果你不想嫁人的话,不如就跟娘娘和你母亲说,她们都很爱你,肯定不会违背你的。” “不然,她们见到好的男子,第一反肯定是想撮合。” “你岂不每每被此困扰。” 明鸾的心情很复杂,那种苦闷言不清、道不明,不止不休得缠绕着她。 “鸾鸾,你有喜欢过谁吗?” 反正此处也没有外人,就她俩,芳菲直言问她。 明鸾正伏在桌上,用指尖描画着桌布上的缇花纹路,听罢睨着芳菲沉默。 几天前也有一个人这样问过她呢。 芳菲作为女人,以及明鸾的闺友,她似乎感应到明鸾是有心上人的,或者说喜欢的人。 “是微生公子吗?” “当然不是他”,明鸾拄起头否认道。 “他虽然很好,但我并不喜欢他。” “不会是成端吧?” 因为她们从小接触的男人就有限,所以芳菲实在猜不出其他答案来。 “越说越离谱,怎么可能。” 明鸾被她气笑了,用手摆弄香鼎的盖,一下开下一阖,就像她荡悠悠的心。 “——我喜欢殿下。” 芳菲怔住。 她刚刚否认喜欢俞成端,又说喜欢殿下,难道是太子殿下? “你喜欢靖殿下?我怎么没发现。” 芳菲虽压着声音,但语气里的惊诧丝毫不减。 “是我们在宫里待年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他了吗?” 明鸾很缓得摇了下头,目光盯着袅袅的烟,因为没有一丝风,它们盘旋着上升。 这一小炉火,并不能让今夜濡湿的空气干燥些,反而更氤氲。 “比那还早——” “他十四五岁时,还没有成为太子,我们在郊外相逢过一次,变化大得我没能认出他来。” “大概那时就开始了。” 芳菲从这讶异里缓过来些,讷讷地说:“那你隐藏得真好,我们一点儿都没发觉。” “一开始我也分不清。” 明鸾叹了口气。 “我以为是得了他的礼物才开心。” “我没有兄长,所以喜欢他把我当成亲妹妹般谦让爱护。” “我欣赏他的为人之道,心疼他作为太子的诸多不顺遂。” “后来我长大了些,感情就有些变了。” 她心中的苦闷爬上眉头,露出难过的神色。 “我渐渐地抑制不住这种变化。” “我真的很想纠正自己,将自己纠正到妹妹敬爱兄长的路上去。” “包括后来他成亲了,我尽可能疏远他。” “可是世事大多事与愿违——” “越想逃避他,越不由自主得靠近,那我就只能掩埋好自己的情感,做好他的妹妹。” 她的声音低下去,一滴泪滑落脸颊。 “我甚至想过,我们没有入京该多好,如果在朔州,我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喜欢他。” “他的臣、他的民、他的妻妾,都因他太子的尊位更爱他。” “大概只有我,在他不是太子时才可以爱他。” 芳菲被她宣之于口的、痛苦压抑的情感触动了,她起身去摩挲明鸾的背,试图安慰她。 明鸾收敛起自己的情绪,拭去眼泪,说:“也许是我太不成熟。” “我才十六岁,所以才会有此困扰。” “当我经历更多的事,见过更多的人,就不会这样苦恼了。” 芳菲默默地点头,心里盼明鸾顺遂。 但她是经历过爱的人,她明白,情爱是不受天地人时相控的,它就是不可理喻。 有时候让人怀疑,是不是真有命中注定、命劫难逃这一回事。 …… 俞成靖散步回来后脸色苍白。 安士海以为他受了风,吓坏了,忙关切地问他用不用找医官来请脉。 他只摇了摇头,坐回案前,却没有继续公务,而是怔愣愣地出神。 安士海立在案旁暗中察颜。 心想“太子方才看奏疏看得眼花脖子僵,想去园子里散散步,也不叫他们跟着,怎么回来就撞邪般。” “莫不是真撞邪了?” 俞成靖不是撞邪,他也没有生病,他是无意中听到了芳菲和明鸾在亭子里讲话。 翊襄宫本就是离礼正殿最近的宫室,近到两宫中间只隔了一道仪门。 过了仪门,走完一条甬道,就是翊襄宫的后园。 往常宫人都会把仪门锁上,但今日太子送郡主去翊襄宫,就把那道仪门打开了,宫人一时疏忽竟忘了锁上。 当时虽上了灯,但园子里也不十分亮堂,且花木葱郁,四处都是高树的黑影子。 俞成靖走着走着,无知无识地溜达进翊襄宫的后园,他自己都没发现。 反倒是听见二人在假山后的亭子里说私房话,这才恍然。 太子听到了明鸾的那番表白,也知晓了她的心意。 原来早就不止他一人抑制不住这份感情的转变。 在最开始的一瞬,俞成靖是欣喜若狂的,心脏疯狂地跃动,像一头兽在心笼里跌撞着要出来。 但慢慢的,理性又回来了。 它占据头脑,站在道德高地,居高临下地斥责俞成靖的荒谬和背德。 最后,他万念俱灰的,一步步蹭回来。 “殿下,您的脸色可不太好啊。” 安士海担忧地提醒,“要不——” “什么都不用。” 俞成靖扶额摆手说:“你下去吧,我累了,一会儿就歇息。” “殿下,要不让他们进来伺候您洗漱。” “不需要,我想自己一个人静静。” 安士海出去前又回望了一眼,太子一身落寞独坐在灯影里。 就在这时雨来了,让整个夜都潮闷不已的雨终于下来。 这骤雨像是要湮没一切般倾盆而下,夹着凉风一阵阵的往屋里送。 俞成靖起身去找俞成端寄放在他这里的仕女图,其中一副很像明鸾。 朱瑾不是照着明鸾绘的,但美丽总有相似之处。 他一见那幅画就想留下,仿佛满足了他心中不能宣于口的,旁人窥探不得的,令人所不齿的,对明鸾的喜爱。 拥有那幅画,就如同拥有了他本永不可得的人。 但现在他要烧掉那幅画,烧光他心中的欲念。 焰尖一接触纸张瞬间就蔓延开来,像地狱里放出的凶兽,一口一口吞噬掉画中的美人。 俞成靖盯着她被吞噬前的美好模样,直到一切都覆灭,卷轴落在一片灰烬里。 在今晚之前,他以为自己是单恋明鸾。 只要明鸾不在乎他,他就能管住自己的心。 他会得体得像个兄长,如从前一样对待她。 可现在他知道明鸾也爱慕自己。 天雷勾地火、金风逢玉露,没有任何男女能在两情相悦里保持清白。 “家累千金,坐不垂堂,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他有他的宏图霸业,他有近在咫尺的社稷江山,他不能耽于一段会毁掉自己的儿女情长。 他不容许放任事态继续下去。 第三百八十三章 情疏而貌亲(一) 是日,太子带着钦天监一监副入未央宫拜见舒皇后。 正逢慈航公主、端王妃、青鸾郡主及淑怀乡君、李香雪等人皆在。 太子与众女眷见礼后,拜道:“母后,儿臣有一事要回禀。” 皇后见他带着外臣进来,恐有正经事,人多口杂恐不方便详谈,刚要提起让众女眷回避,谁料太子竟毫不避讳得抢先说话了。 “母后,钦天监为这次起驾离宫避暑一事卜了一卦。” 太子很快地抬眼扫了下明鸾,说:“此行不宜有属虎的人伴驾随行,与陛下犯冲。” 众人皆知明鸾属虎,都下意识瞟向她,明鸾一时也怔愣住了。 舒后是个不尽信天的人,何况属相相克这种事。 故问那监副道:“你可卜明白了?切切不要以一家之言妄语。” 天象、克冲,诸如此类,尤其在宫廷里是极重要的事,何况冲克的人是陛下。 监副倒是没有被皇后的质问吓到,从容回答:“自陛下圣体不爽,灵台郎夜夜观星象,观到紫微星受白虎犯疾厄宫。” “臣遂起卦卜之,得此结果。” 舒绾此刻有些不知所措,悄悄乜了眼明鸾,心里暗暗埋怨太子做事不周全。 即使他再关心父亲,也不该如此羞辱人,好歹背后相商。 现在当众指出郡主冲克了皇帝,岂不是让明鸾下不来台。 正在气氛尴尬时,明鸾起身拜道:“娘娘,臣女既冲克圣安,不敢再留在宫内,也不好随驾去离宫。” “臣女自请入无相寺静修。” “愿抄经祈福,既能恭祝陛下圣安也可消除自身恶业。” 舒绾心疼她,说:“你小小年纪,向来纯良心善,哪来的恶业。” “陛下极厌恶怪力乱神,更厌恶以神鬼之名行迫害之事。” “你伯父的病,亲近的人都知晓是旧疾、病根儿,与你哪有半点干系。” “这些话听听就罢了。” 皇后越是爱护,明鸾越窝心。 当初呼延圣的死与她毫不相关,她且被中伤。 此事一传出去,皇后若执意留她,还不知要生出多少流言蜚语,波及娘娘就更不得了。 所以明鸾坚持道:“娘娘,即使不是臣女冲克,臣女蒙陛下和娘娘爱护之深,也心甘情愿为陛下的健康尽些心力。” “奈何明鸾既不懂医术,侍奉病榻亦有限,给陛下祈福还是力所能及的。” 舒后还是不想让明鸾独自住到无相寺那等偏僻地方去。 犹豫一二后,说:“不如你还去碧霞殿住着,继续供奉几尊女神。” “祈福嘛,跟佛祖还是跟诸位女神,效果是一样的。” 碧霞观还是在离宫内,明鸾再请道:“娘娘,还是去无相寺吧,太后寿诞要在离宫举办,陛下也需在离宫休养。” “我一不祥之人,应回避。” 她抬头望向舒后,笑盈盈的,毫不委屈的样子。 “而且无相寺与离宫并不远,娘娘和诸位姊妹若惦念鸾鸾,往来相见也便宜。” “那里还有太后和长公主都住过的禅房,也没什么委屈的。” 话已至此,舒后再不好驳回,只得如此安排。 方才惬意的气氛自然全无,众人找借口散去,皇后只留下了太子。 “你今日做事也太欠考虑了。” 太子是沉潜谨慎之人,即使身为父母,舒绾也很少会去责怪他。 “你也是有弟妹、为尊长的人,如有一日,谁说你弟妹不祥,你就随意听信吗?” “这就是太傅、太师教给你的为君之道吗?” 太子一声不吭得听训,始终垂首垂眸看着地面。 “就算是忧心亲长的健康,也该找个恰到的理由,不该这样当众羞辱别人。” “越是处尊位越该礼遇他人。” “前段日子,呼延家乱传明鸾克夫,传的沸沸扬扬,连宫里都在言三语四。” “你父亲下谕旨,不许任何人再传谣言才止住。” “你这会儿又说她不祥,还领着钦天监的人进来,说她冲克皇帝,这不是给她再泼脏水么。” 皇后见俞成靖的面色十分不好,双唇血色略褪,以为是自己教训他的语气过重了。 他的性格向来是追求完美的,且从小养尊处优,少年又登尊位,恐一时受不了这样的训斥。 舒绾语气稍稍和缓,说:“靖儿,阿元是你亲妹妹般的人。” 俞成靖听见此句,更觉血脉逆流,指尖发冷。 甚至不自觉得微攥了拳。 “你十三叔当年舍命替你父皇挡刀,更不提我与徐王妃是莫逆之交。” “以己度人,就犹如我与你父皇听闻谁当众羞辱了狸奴,她的生身父母岂能不难过?” “阿元虽年少,但是个豁达的姑娘。” “你若跟她表明自己是因孝道一时冲动,做事不周,她会体谅你的。” 俞成靖整理好心绪,声音平和地拜道:“儿子知道了,会私下跟阿元妹妹道歉的。” “都是宗族兄妹——” 俞成靖勉强笑了下,“想必不会影响感情根基。” 舒绾放心了不少,说:“母亲知道你是个最稳妥的人,不管什么事向来都处理得周周全全的,去吧。” 俞成靖没有去找明鸾解释,也不会向她道歉。 他故意设计了此事来伤害明鸾对他的感情,让明鸾对他的印象变坏,同时也让她离自己远远的。 只有这样,他们互生出来的处于萌芽阶段的好感才会消失殆尽,也不会进一步发酵出恶果。 …… 俞成靖的目的显然达到了。 明鸾自从未央宫回去后,便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往无相寺去。 “要不要这样急啊?” 李芳菲坐在一旁皱眉头。 本来她还盼着明鸾能多陪她一日是一日呢。 “鸾鸾,我知道你心情不好。” 芳菲有深意地握了下明鸾的手。 被暗恋的人说不祥,实在是件难过的事情。 别看御前得体,那是她硬撑着,明鸾的心情直到现在还没平复。 羞耻、生气、难过、可笑、悲哀、后悔等等情绪,轮番在她心里肆虐着。 那一瞬,俞成靖冷冰冰的神情和声音让她感觉无比羞耻。 自己真真可笑,仅因为当日一句‘女贵不可言’就错信了他。 她羞耻自己会看错人,竟还觉得他与众不同,竟对他心动不已。 难过、悲哀、气愤接踵而来,似又回到了那段被克夫流言中伤的日子去。 她好后悔前几日将自己喜欢俞成靖的事情告诉给芳菲,不然现在就只她自己笑话自己罢。 可现在芳菲也要觉得她可笑了。 她自诩聪明,其实也不过是个有眼无珠之辈。 “你们不要收拾了,都先下去。” 芳菲心里烦恼得厉害,又见明鸾忍着,怎么都不肯哭,眼泪憋在眼眶里打转,便吩咐道。 只剩她二人时,芳菲劝她说:“我知道,此事若别人提,你未必会如此心伤。” “我也知道你懂‘权欲盛之人注定薄情寡恩’这个道理。” “当初我有机会做太子妃但不做,除了有成端的原因外,就是因此。” “天家之人,眼和心早就被权欲迷困住,什么挚亲挚爱,过眼云烟而已。” “你看太后如何对待自己骨血的,除对幼子能稍显慈爱外,哪个不是顺昌逆亡。” “我们之所以还能看到太子的温情,是因为旧日情意。” “在外臣眼中、太子府的姬妾眼中,他就像供位上的神尊,不可亲昵近亵,只可远观恭敬。” 明鸾被点醒了般。 她意识到,自己喜欢的一直都是内个温柔的少年。 一个消失了的,永不可再见的人。 第三百八十四章 情疏而貌亲(二) 长宁府听闻明鸾去无相寺一事后深感错愕,不知太子为何要这样做。 徐慕欢随驾前往离宫后便去无相寺探望女儿,也想知道宫里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牵连到她。 “母亲不必为我担忧。” 明鸾在这里住得倒十分好,还反过来劝徐慕欢。 “如今陛下身体不健,多方势力蠢蠢欲动,父亲深居简出为佳。” “不要因女儿这点子小事就埋怨太子殿下,与他生出嫌隙对长宁府不是好事。” “是我自己要来这里的。” “其实还能躲一躲内个梅九郎。” 提起此人,徐慕欢冷笑一声,“什么端方君子,一个乐于闲散又贪名好誉、趋炎附会的酸腐儒生罢了。” 徐慕欢在心里骂了梅祭酒一句老姘夫。 “当年长公主就替梅祭酒家的小儿子来说过一次媒,那时你才七八岁,我一口回绝了。” “如今她不知道受谁的鼓动又来说媒,不敢跟我提,就去找皇后娘娘。” “娘娘知晓什么内情呢,听她夸个天花乱坠只当是个好人。” “我不好面斥她,她毕竟是皇后的姻亲,不能让皇后夹在中间为难,只能违心夸了梅九郎一句。” 徐慕欢也跟俞珩分析过,梅家这次敢大张旗鼓,恐怕太后也是应允的。 “他以为自己是谁,夸两句好话,说一句倾慕,咱们就找不到北了?” “他看上谁,谁难道就得愿意他?” 明鸾知道,在父母的心中,一个男子再怎么好,也是配不上她的。 纯粹是父母对亲生儿女的偏爱罢了。 “母亲,不提无关紧要的人了。” “鹭姐姐这次也随婆家进京了吧,甥女可一起抱了来?” 徐慕欢点了下头,但脸上不甚欣悦的样子。 “怎么?赢儿病了吗?” 徐慕欢叹了口气说:“那倒没有,姐儿生得很结实,是婆媳之间的矛盾。” “哦?侯夫人不是素来爱护鹭姐姐,怎么与她还生出矛盾了?” 明鸾在室未嫁,岂懂得婚姻中的繁杂纷扰多如牛毛。 不是着这一绺打结,就是那一绺粘连,总归不会是一顺到底的。 徐氏与她讲道:“你鹭姐姐生产艰难,诞下赢姐儿后说什么也不想再生产。” “一开始不肯跟侄姑爷同房,后来每每同房后便以汤药避子。” “侯夫人知晓后十分不悦,她怕长陵侯府无后继之人,这一脉断了香火。” “明鹭便提出给培云纳妾,将自己的陪房丫鬟封了姨娘,来堵侯夫人的口。” “可他们夫妻感情很好,培云不愿意去姨娘房里,但碍于侯夫人三番五次的逼迫,也还是去了一次。” “然后你明鹭姐姐就不理他了,一副阳关道独木桥的模样。” “吓得侄姑爷说什么也不肯再去第二次了。” “侯夫人就说你鹭姐姐善妒,故作大方贤明,实际表里不一。” “你鹭姐姐不爱听,赌气,这次一个人先抱孩子回京来,吓我们一大跳,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 “她的性子你也知道,问什么都不吭声。” 徐慕欢眉头渐渐蹙起。 “我跟你父亲是叔婶,不好深问,不然倒像逼孩子。” “后来侯夫人找上府来,说你鹭姐姐不懂事,不知规矩,你伯母虽温和,但涉及儿女岂能相让。” “两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吵将起来。” “李家除了培云也没个男人,你父亲是不好出面的,只能我从中帮着说和。” “现在就是两家都各有理,谁也不让。” 徐慕欢担忧地叹气道:“哪怕是做最坏的打算,和离了,孩子又都放不下。” 明鸾不解,“为什么呢?大姨不也将两个女儿带回娘家了。” “那不一样,赵家什么破落户,而且他们有把柄在你大姨手里攥着,不敢不妥协。” “真闹起来,赢儿一准儿被李家要去,到时候你鹭姐姐非发疯不可。” 徐慕欢连连叹气,“别人家都是因为情淡生嫌隙,明鹭这儿倒是因爱浓而生波折。” 明鸾将一小碟子剥好的果仁儿奉过去,问道:“弟弟怎么没同母亲一起来,他们就不想我?” “怎么会,澈儿日日念叨你呢。” “是太妃说小孩子眼净,不该去神佛庙宇,怎么也不许带着,我也不想给她添堵。” “今日正好你父亲赴酒局去,就让他带着去玩玩。” 提起俞珩,明鸾想起前几天父亲给自己带的琴谱来。 “这是父亲向旁人好说歹说借来的孤本,我已经抄好,请母亲带回去,好奉还给人家。” “这样的好东西,必宝贝着呢。” 见明鸾在此焚香奏琴、读书研棋,耳目皆是清净,她也不觉孤单,徐慕欢略略放心些。 “内个魏监副没说你什么时候能离开这?” 提起此人徐慕欢就咬后槽牙。 长宁府还以为是此人欲邀功,跟太子提出这怪力乱神的一套说辞,太子孝顺心切才不得已而为之。 又怎会料到其中深意呢。 “我跟娘娘许愿,要在这诵经满七七四十九日。” “届时风波平息些,女儿再回王府。” 徐慕欢应允道:“还是回家吧,以后哪也不去了,你就在府里陪着我最安心。” “当初母亲觉得公主身边是安全的,有皇后在没人敢打她的主意,可谁想太子杀了出来。” “手心手背又都是肉。” 徐慕欢翻看案上搁着的明鸾这阵子抄录的一些经文,不禁夸赞道:“你的字愈发长进了。” 因家学渊源,明鸾习字很有天赋。 九翎官方字体为正楷,公文皆用楷书,讲究方正娟秀为上品,从小徐慕欢便带着她练。 那会儿她还不到十岁吧,就觉得厌烦无聊。 尤其是习过几本名家字帖后,对行书越发感兴趣。 徐慕欢也没拦,只暗中观察她,她还真慢慢琢磨出了自己的风格。 明鸾的字与俞珩的工稳肃整,遒劲潇洒不同,与徐慕欢飘逸轻盈、流丽典雅的风格也不同,是浓淡得体,鲜活自如的。 “你姨夫来家里做客时还夸奖你呢。” 肖彦松总算是回京述职,一别数载,整个人老了十多岁,可见此番劝农之辛苦。 不过陛下也不会亏待他,听俞珩说,有意擢升他到户部去,单设一个专司农桑的职位。 “我在此清修,也不能去拜见他。” 明鸾都要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只说等还家后再去请安。 母女俩正惬意,婢女进来禀道:“长公主和太子妃驾到。” 徐慕欢当即一阵心烦,觉得长公主肯定是看明鸾躲着梅家,故意又来说媒的,但又不能不见。 “我与敬和来烧香请愿,听闻王妃也在,故来一叙。” 徐慕欢皮笑肉不笑,抿了口茶不想搭话。 “我是没什么可求的了。” 长公主自顾自地把话往她需要的话题上引。 “敬和婚后两载也没子嗣,压力甚大,只好来烧香请愿了。” 明鸾添茶问道:“既求子应该去天官祠拜天官、福禄庵拜送子观音才对,怎么来拜佛祖?” “郡主年轻,怎么会明白呢,许愿嘛,每个佛门庙门都拜拜才对呢。” “保不齐哪个拜准了,就如了愿了。” 长公主话里有话,徐慕欢回她道:“依我看,拜那么多倒显不专,庙若灵,拜一次就够。” “若不灵,怎么拜都枉然。” 长公主一撇嘴角,一副不甘心,“我真是不懂那些仙,早该下凡,也不知为什么就是不下。” 徐慕欢稍显自负,她几乎从不曾展露过这种神色,“有的仙功德圆满,无需再下凡。” “到底是功德圆满,还是在等时运,谁知道呢。” 长公主饶是一副歹毒嘲讽模样,“也不知打算飞升到几重天去。” “天再高也有限,别等着等着,没飞上去反掉下来,那可就堕落了。” 徐慕欢冷哼一声,回敬道:“是仙,谪凡了还是仙。” 她瞟了眼太子妃,“是凡,就算送上天去,也成不了仙。” 第三百八十五章 情疏而貌亲(三) 从无相寺回来的当晚,太子竟真去了太子妃的含风楼,只不过李令光知道,太子可不是来温存的。 俞成靖也不想每次气氛都剑拔弩张,尤其还在离宫,人多口杂的,一有口角必是人尽皆知。 俞成靖也不是希望太子妃为他所驱使。 而且在两人大婚前,长公主府什么心思,拨什么算盘,他心里一清二楚。 他只对长公主母女有两个期望,一个是期望长公主不要做危害到太子府的行径。 长公主想要自己荣显,继承一部分太后的权力,这也不是不可以。 甚至有利于瓜分外戚的权力,避免都集中到贾璜一人手里。 但长公主不能为了自己的野望就连累太子府。 成亲前,长公主在找俞成靖密谈时也承诺过,她代表的不是贾氏。 另一个期望,那就是李令光能做好一个中间人的本分。 太子妃是太子府和长公主府最好的枢纽,就像解节联通的是背后的抚远公府,澹台镜是面向东吴郡王府传声筒。 很可惜,母女俩一次次令俞成靖失望,并挑战他的耐心。 “太子妃,青鸾郡主对梅九郎是拒绝的态度,我希望长公主和你都不要再继续撮合这桩亲事。” 梅祭酒早年经由长公主的举荐获得了太后的信任,多年为贾家所驱使,给外戚选了不少亲臣。 可以说,梅祭酒就是贾璜卖官鬻爵最大的帮凶。 这样一个人物,让他的儿子去求娶青鸾郡主,无非是外戚拐着弯的想扩大自己的实力。 “母命难违” 李令光没有起身拜礼,她一直背对着太子而坐。 她语气淡淡的,继续说道:“太后吩咐母亲做媒,母亲自然不敢推脱。” 太子在小床上侧身坐着,听此回复后别了下头,气憋在心里。 “长公主出面说媒,你身为太子妃不规劝,别人会认为太子府也默认这件事。” “而且你还总与长公主形影不离,会令王府对太子府产生误会。” 俞成靖现在有点后悔自己亲手设计的‘冲克’之计,因为时机不对。 他当时并不知道长公主在给郡主说亲。 两件事情凑巧叠在一起,会让长宁府误会,误会太子府不仅默许了联姻,还暗中算计针对。 所以今天白天,他特地安排解家组了个酒局,在席上给了俞珩暗示,算是亲自解释赔罪。 “殿下,母亲求你给诸葛婴谋爵你不理会,举荐的才俊你也不任用,但表舅都给办了,你说母亲怎么推太后的吩咐。” “我们母女虽为女流,但也知晓人不能过河拆桥、上房抽梯。” 李令光阴阳怪气得再难听都不再能激怒俞成靖了。 他平静地回应道:“长公主有难处,但你没有,从此刻起,不许你再参与保媒这件事。” “你什么意思?”李令光别过头质问。 但她不是愤怒,而是语调里夹杂着嘲讽和哂笑。 “你还想禁我的足不成?” “殿下,你还不是皇帝呢,就开始这样对待我了。” “我有什么过错你要如此处置我?如果讲不出来,我可要去两宫娘娘那儿诉诉苦、伸伸冤了。” 俞成靖也没有气怒,而是起身走向了太子妃,他伸手按在了李令光的肩膀上。 除了刚成亲之后的那段还算过得去的日子,这是他们少有的肢体接触。 两个说了半会儿话的人,此刻才有了第一次目光交汇。 一俯一仰间尽是漠然和疏离,就像两个不对付的同僚。 “你知道贾煜为何被母后所厌恶么,因为她手段狠毒,害过你也害过解良娣。” “对你和解良娣她尚且如此爱护,何况更心爱的明鸾呢。” “皇后要是知道内个梅九郎是你和长公主为了算计郡主找来的人,她会怎么看你?” 太子妃被这个理由震住了,她的确不能失去皇后的支持。 李令光垂下眸子,转过头来沉默,也算是对太子警告的默认。 “我被皇后所厌恶对你又没坏处,何必来提醒我呢。” “我希望你能稳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 因他语气平和,李令光扭过头去看他脸。 就那么一瞬,她还以为会看到一张稍有爱意的温情的脸。 “不要因为你的无能而破坏府内的平衡。” 他是个沉潜的人,永远看不出喜怒爱恨,永远用宽容平和、温文尔雅的态度行最薄情寡恩的事。 哪怕是他俩行房时,李令光都感觉自己是个恩客,而他就像个被逼卖身的婊子。 “你什么时候生个孩子?”李令光问他。 “端王妃马上要生了,你比成端先成亲,我可不想因为你的无能被连累。” ‘无能’这个词原封不动送还给他。 “我要求孩子的生母背景不能太高,而且生下来不仅仅是在我的名下,我还得亲自抚养。” 俞成靖知道太子妃的人选是顾道怜,但他实在不喜欢。 “你能再重选一个人么。” 李令光冷笑一声,心里想道:“又有什么区别,你也不过是个延续香火的工具而已。” “选谁?你有喜欢的人?” 李令光的话一下戳中了俞成靖。 他虽神色有异,但李令光认准他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也未觉其他,更怎么也想不到明鸾头上去。 “改日再谈”,避免露怯,他起身离开。 人走后,李令光回想了下他方才的表情,有一丝的疑虑,但不多。 她随口问进来帮她卸妆的冬官,“你听说太子宠幸了什么人没有?” 冬官摇了下头,她一直在内帷侍奉太子妃,怎么可能对外面的事消息灵通呢。 “问你也白问。” 李令光吩咐人去找周姑姑来。 “太子忙着查案,在宫里能接触的女人也少,长公主殿下的眼线并未反馈异样。” “太子妃可是发觉什么蛛丝马迹了?” 李令光梳着自己的发尾,说:“倒也没有。” 她只是觉得方才俞成靖被问有没有喜欢的人时怔了一瞬。 他怎么会有那样的神色呢,也许是自己太敏感了罢。 “你们一定要警觉,不可放松。” “顾氏是没什么戏了,我怕有人抢占了咱们的先机,府里两位侧妃可都不是善类。” 周姑姑连连点头,提醒道:“解家生的内个庶子抱给澹台良娣养了,不知这是一步什么招数,难道她们两个要联盟?” “母亲和我也没有看懂。” 李令光皱紧眉头,“先不管这个,解家的血脉影响不到咱们。” 第三百八十六章 时人不识凌云木(一) 太后并非无缘故地突然逼长公主出面撮合俞明鸾与梅九郎,而是形势所迫。 自呼延圣意外身亡后,赵国公世子的位置就非呼延宙与发妻的儿子呼延令林格莫属。 根据赵国公夫人贾氏的密报,太子已派玄鼍卫保护这对母子入京,应该是皇帝要在寿宴上册封令林格为世子。 这些年,俞铮为了削弱柔然做了不少谋划,其中就包括拉拢被柔然统治的图勒诸部。 柔然动则能发兵几十万,图勒八部功不可没。 但图勒诸部却因早年战败,不得不归降于柔然,也一直被柔然的贵族所欺压,嫌隙早生。 而乌护部在图勒诸部中影响最大,令林格的母亲正是乌护部的一位公主。 让乌护公主重获尊位,册封令林格为世子,继承国公之位,这便是九翎瓦解柔然,继出使离间后的第二步。 而且太后也预料到,这个令林格将会是青鸾郡主夫君最好的人选。 所以她才要搅局,不想让这桩亲事达成。 眼看着自己布的局,给皇帝和太子做了嫁衣裳,太后怎能甘心。 太后与长公主出师不利,未能让梅九郎搏得郡主的好感,但太子却步步为营。 是夜,太子在九成宫陪同俞铮召见了刚入京的呼延令林格。 令林格的容貌十分胡气,高额隆准,棕灰色的眼珠,脸廓有着刀削般的棱角。 他年纪二十多岁,看着却要更成熟些,身材魁梧且高大。 发色虽黑,但额前毛发蜷曲,腮旁颌下留有一点小胡子。 “皇帝陛下、太子殿下。” 他单膝跪地,同时辅以乌护的礼节,单手扶肩,有力地颔首。 “不必多礼,平身。” 令林格少年时同母亲被贾氏驱逐,逃回乌护,所以他既会说乌护语,也会说九翎官话。 但因为多年未曾踏足过九翎,说话时难免会夹杂着一些语调。 “世子一路还算平安?” “多亏陛下的亲兵卫队护送,不然出不了柔然就得死在暗箭之下。” “这一路虽追杀连连,但蒙陛下福泽,有幸躲过去了。” 令林格从怀中取出书信,呈给俞铮,说:“这是我舅父的书信,他愿意率部归降,效忠陛下。” “也请陛下维护乌护,不被柔然所欺压。” 俞铮满意地问:“图勒八部接连三年受雪灾,听闻马匹、牛羊都损失不少,朕的赈济,使者可都送到了?” 令林格面有戚色地说:“乌护部还好,但图勒内其余势弱的部族得而又失。” “牧利可汗不仅不赈灾还抢夺粮食,乌护只得将自己所得分给其他部落一些。” “所以这次,不光是乌护,图勒诸部也都愿意归降陛下。” “牧利可汗暴虐无道,气量狭隘,不光残忍地对待图勒诸部,甚至对柔然内其他可汗也屡屡嫉妒疑心。” “乌护部相信,陛下的仁圣慈爱才是顺应天道和人愿。” “愿奉天意、民意为陛下驱使。” 俞铮知道发兵伐柔然的时机来了。 可惜他如今缠绵病榻,再无力像马踏凉州那样去亲征柔然。 地利、人和都有,天时倒还差那么一点点。 本以为连年的雪灾会令柔然南下袭扰九翎的边境,这样九翎就有理由发兵。 但也许是牧利的威信大不如前,竟然宁肯抢图勒诸部的粮食也没有南下寇边。 俞铮是久经沙场的人,见过尸山血海,他最不喜欢打仗、死人。 但此刻,他却无比希望牧利能兴兵,给自己一个征讨的理由。 他的日子不长了,他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看到柔然被平定。 …… 面圣后,太子没有将令林格送回行馆,而是将他请到了自己的行宫叙旧。 私下里,令林格显然与太子更亲密些。 “殿下之恩我无以为报。” “这些年若不是有殿下的帮助,我也无法在乌护内立足,早死在了乌护的内斗中。” “也多亏殿下的接济,我与母亲的日子才能好过些。” 俞成靖是礼贤下士的人,何况对待自己的重要盟友,忙还礼道:“世子不必如此介意。” “你我是朋友,在中原,好朋友如手足,而且你还是我的盟友,我为你做得一切,都是你应得的。” 令林格最喜欢太子的一点便是他擅尊重人。 尽管令林格心知自己是太子的一柄刀、一个暗桩,但从俞成靖那里,他获得了足够的尊重。 即使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俞成靖也没有像仆从、奴隶般地驱使他,而是给他一个选择,结盟的选择。 “这次除了要册封你为世子,封你母亲为左夫人外,还有一件事——” 俞成靖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 他不是严肃,也不是凝重,是微垂眸光,一霎而来的落寂染满他的周身。 令林格是聪明人,他猜得到,皇帝和太子肯定想给他指一门婚事。 不管在草原,还是在中原,姻亲都是最牢靠的结盟方式。 这种方式比歃血为盟更能实在地让两方血脉融合。 它能牢牢地将两方的利益结合,一旦一方违背誓言,结果也必是自损八百,付出实实在在的代价。 “长宁王的女儿,青鸾郡主,你需要搏得她的好感,让她愿意同你成亲。” 令林格有些不解,问道:“陛下直接指婚不就行了吗?” “不,她身份特殊,你必须让她喜欢上你,这门亲事才能行。” “但只要你娶了她,对你,对陛下……还有我,都是最好的安排。” 不过两句话,俞成靖说得嘴里发苦。 他借着喝茶的动作来掩饰情绪。 那种失去了一切的悲伤,萦绕在心间和脑海的悲伤又出现了。 这种情绪第一次出现还是在俞成靖小时候。 那时,俞铮有一匹十分通人性的漂亮的战马,俞成靖很爱它。 他总是一次不落地陪着父亲去喂,给它最好的稻谷,遛它去吃夜草,给它刷毛,还能安心地躺在马背上看天空。 后来那匹马战死在了疆场,拖回来时身上中了数箭。 他那时才七八岁吧,第一次懂得了死亡。 他跪在地上,最后一次给那匹马刷毛,刷去尘土和血污。 他很想嘶吼着哀嚎,来倾泄内心的痛苦,但却只是默默地流着泪,面对马儿已经死去的现实。 就像此刻,他沉静地让令林格想办法去娶自己心爱的女孩子。 “殿下,我不是不愿意,只是我这个样子……恐怕吓到郡主。” 令林格有自知之明。 他迥乎九翎人的样貌,在外表上未必占优势。 而且他长在草原,郡主长在王府,似乎爱好也未必相同。 他没有相貌和内在,如何能让一位尊贵的女人爱上自己呢,这可比很多事情都难。 “——我会帮你” 第三百八十七章 时人不识凌云木(二) 自俞明鸾前往无相寺祈福后,太子便派了暗哨监视。 一来,形势波云诡谲,无相寺虽为皇家佛寺,但守卫并不森严,怕明鸾有危险。 二来,也是为了撮合她与呼延令林格做准备。 这日,无相寺的暗哨突然传来密信,说长公主孤身访见青鸾郡主,梅九郎候在寺院外鬼鬼祟祟。 “备马” 俞成靖腾地起身吩咐卢小嘉。 “你跟我一起去。” 解竹君觉得太子有些反应过度了,一边跟他出门一边劝道:“长公主应该是去说亲的。” “殿下倒也不必亲自出面,不如我先——” 俞成靖上马,面沉如水,打断解节说:“长公主府的人近日在黑市交易过一种迷香。” 他刚知道这个密报时还反复琢磨,长公主要把这种少见的,药效很强的迷香用在何处? 直到他刚刚听见暗哨来报,忽地联系起来。 长公主恐怕要把那见不得人的迷香用在明鸾身上。 呼延令林格进京后,他们狗急跳墙了。 离宫与无相寺很近,快马加鞭一会儿就到。 长公主的动作也很快,她已经用迷药放倒了俞明鸾,费力地将人拖到小床上,又把明鸾的诃子解下。 她起身,慌里慌张地要去开门,想吩咐在外头把风的婢女,赶紧把梅九郎叫进来。 可俞明宪甫一摸到门,门就被好大一股力气踹开来。 俞成靖和解节带着侍卫堵在门外,把风的婢女和梅九郎均被押着跪在地上。 俞成靖一进门,目光先往内房的方向看去,一眼便扫见被迷倒的明鸾,正卧在窗下的榻上。 他伸手索要俞明宪手中拿着的诃子。 俞明宪做坏事被撞破本就毛发倒竖,浑身筛糠,又被太子用满是恨意的可怖目光盯着,她丝毫没犹豫,哆嗦着就把诃子还给了他。 “系回去”,俞成靖把诃子给解节。 他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被气得气息上逆,说话都有些艰难。 俞成靖逼着俞明宪一步步倒退着,直到近了榻旁。 俞明宪也退无可退,她扶住了身后的桌几,支撑自己发软的身体。 看见明鸾躺在那里,毫无知觉地被解节摆弄着系好诃子,他的心像被揉碎了一般。 他恨自己为了私念差点害了明鸾,也庆幸自己反应快。 俞成靖忽地皱紧眉头,转头又瞪向长公主,质问着向她索要道:“项链呢。” “——什么项链?” 俞明宪也看向明鸾,彻底懵了。 她只拿了诃子,没动过其他东西。 “她一直带着一条有玉珠子的项链。” 俞成靖记得明鸾说过,似乎是她祖母送她的,叫什么招瑞转厄珠。 “我真的没有看见。” 长公主见俞成靖一副要杀人的模样,身体不自觉地往后躲,拼命解释道。 解节倒还冷静,觉得事已至此,长公主没必要撒谎去藏一条项链再陷害明鸾清誉。 于是低头在地上找了找,果然遗落在小榻下。 “项链在这里。” 想必是长公主拖拽明鸾时掉落的,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 俞成靖的戾气不减反增。 他如同故事里会变身的阿修罗,换上嗜杀的战斗盔甲,从怀中抽出一柄匕首,一步步地靠近俞明宪。 “你想干什么——” 长公主已经吓得内荏色也荏了。 “俞成靖,我是你姑姑,也是你岳母,我就算做了错事,你还敢对我动私刑不成?还敢伤我性命吗?” 解节也被太子的盛怒震住了。 他向来隐忍,信奉小不忍则乱大谋。 难道真的要为俞明鸾去处置长公主吗? 只见俞成靖伸手攥住长公主宽袖中的一只手,不顾她的抗拒拉扯出来,动作极快地用匕首一下割断了长公主的尾指。 随着长公主的惊叫,一股鲜血喷溅出来。 溅在俞成靖鸦青色的袍服上,一瞬隐去鲜红的痕迹,像是不曾弄脏一般。 “俞成靖,你胆敢如此对我……” 血滴滴答答的如珠串落地,长公主疼痛得脸色苍白,更站不稳得瘫坐在地上,扶靠着桌几发昏。 “这是个警告。” “不许再打阿元的主意。” 指是末根被斩断的,这种情况连义指都戴不了。 俞成靖就是要她在每次抚摸残缺的手时都得到一次告诫,。 “放内个婢女进来,将人赶紧送去离宫止血医治。” 卢小嘉请示道:“殿下,梅九郎怎么办?” “他在无相寺试图逼奸长公主,被当场抓获,送到掖廷的蚕室处以宫刑,然后流放到儋州去。” 解竹君被骇得脸色难看,手抚着心口说不出话来。 她尽量不去看地上躺着的那根手指。 “你留在这善后,郡主醒后你多安抚她,然后劝她回王府去。” 俞成靖似又变回内个平和周全的太子殿下了。 他负手看向门外,再没看一眼榻上的人。 …… 解节编了一大通瞎话,总算把明鸾哄得七八分信,天都黑了才回离宫,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太子复命。 谁想,俞成靖竟喝得微微醉意。 屋内与平时的明亮不同,只燃了几盏宫灯,昏黄昏黄的。 他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椅子里,双手撑着头。 解节从未见,也可以说从未听闻过俞成靖借酒浇愁,他常说‘喝酒误事,醉酒伤身,酗酒损神’。 “她怎么样?” 他一直在等解节回来。 解竹君将断掉的项链放在案上,说:“还算好,有点吓到了,说明日就回家去。” “但她很机灵,我说的话她将信将疑。” 解竹君目光移向项链,说:“我答应她把项链修好,但我又不认识这样的人,请殿下帮忙吧。” 俞成靖没有答话,只是靠在椅背上微仰着头,似很难受的模样。 “你——喜欢明鸾妹妹?” 解竹君还是问了。 俞成靖起身,虽步履有些微的摇晃,但不需要扶,他自己朝着床榻方向走去。 “我有必要告诉你么。” 解节没有退让,说:“你喜欢谁是最重要的事情,身为盟友我必须清楚。” 他停下脚步,手肘拄着一个放花瓶的高桌,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只告诉你——” 解节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但那一瞬,解节笃信,她看到了俞成靖将太子那层躯壳褪去,露出内个二十几岁少年的本身,毫无防备。 无奈、落寂、孤独……无边无涯地笼罩着他。 “我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只有你会懂我。” “只有你能明白,那是一种怎样都无法排解的心情。” 解节了悟了俞成靖这番话的深意。 在世俗礼教的眼中,他爱着明鸾,就如她爱着梵娘,是不能宣之于口的禁忌。 解节看他一头栽倒在床上,起身出去。 她对卢小嘉说:“殿下醉了,今晚你贴身守着他,不要出差错。” 第三百八十八章 合利而动 不利而止(一) 李令光知晓母亲的尾指被太子切断后勃然大怒。 “他胆敢对母亲如此!” “他这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更不把母亲放在眼里!” 李令光在长公主榻前坐立不安,怨气道:“自跟我成亲后,他没做过一件讨母亲欢心的事情,没做过一件有益于公主府的事情,甚至都不肯在我身上花心思。” “这桩亲事还有什么意思?” 长公主因失了过多的血,气色十分不好,倚歪在榻上托着手说:“这一招棋是我下错了,我认。” 长公主示意女儿附耳过来,“太子一直在暗地调查萧欢卿和冯经纶。” 李令光不以为意,浮现一丝轻蔑的神色。 “那又怎样,反正他永远不会知道密诏的内容。” 太后一直信任男宠萧欢卿,殊不知这个心腹早就被长公主收买了去。 所以长公主已知晓俞铮非太后亲生一事。 只不过对于长公主来说,用这道筹码的时机还没来而已。 “本想着他若表现得好,就把秘密告诉他,用这个把柄拿捏太后、卓党,登基后日子也能好过些。” “可现在——” 李令光一拳砸在榻上。 “我恨不得看他陷在党争里成为傀儡,以报我公主府受辱之仇。” “敬和,你还不知萧欢卿身份的厉害。” 长公主眉头紧蹙,“他出身一个间谍组织,这个组织的头目是个伪装成巨贾的渤海国人,化名阿史都格。” “这个阿史一直在高句丽、渤海国和九翎三国间往来。” “主要窃取九翎的情报卖给渤海国和高句丽的国主。” 李令光还是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她只撇了下嘴,“那又怎样,难道太子就能诬陷母亲和太后通敌卖国了不成?” “阿史都格与卓威和你舅舅常年往来。” 李令光听罢,不敢相信地问:“难道舅舅和计相会通敌卖国?” “不可能……舅舅和计相身居高位,坐拥上国,通敌卖国有何好处。” 长公主叹气,“即使他二人从未想过要通敌卖国,可跟一个细作有金钱权色的交易,太子可能放过他二人么。” 通敌卖国之罪,向来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届时贾氏、卓氏,全族男女老幼皆难逃连坐。 这是能斩草除根的把柄,太子得了去,岂能不大作文章。 李令光顿时有种大厦将倾的预感。 心想,贾家若都被诛干净了,太后和公主府这些年的经营也都付之东流。 “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长公主的话将李令光从绝望中拉了回来。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我们重新落一子,即使之前损失惨重,起码还有回生的机会。” 一个震惊连着一个,李令光未经风浪的脑子转不过来了。 她只是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太后想要另立端王。” “那俞成靖呢?”李令光声音压得极低。 长公主抹脖,做了一个杀的手势。 “不——” 她边摇头边讷讷地说:“废立太子岂由太后说得算,陛下手里精兵几十万。” 长公主早就跟太后谋划过此事,不然她也不会铤而走险。 给青鸾郡主下药,就是着急搅乱长宁府跟乌护的亲事。 反正得让太子妃提前知晓,长公主并不避讳地说:“赵国公手里还有当年从柔然带来的降将降兵。” “国公夫人与柔然多年经营,可以说服柔然出兵牵制。” “杀掉俞成靖,只剩下俞成端,你说到那时,同样掌管禁军的英国公府王家,会不会拥立自己的孙女婿?” 长公主忽哼了一气,不无遗憾地说:“本来想让郡主失身于梅九郎,长宁府为了名声,权衡下会作壁上观。” “谁想被俞成靖发觉,搅了这桩计谋。” “陛下快不行了,正是改弦更张的好时机。” 李令光没想到母亲和太后竟谋了这么大一局。 她一时间无法消化,只紧张得后颈、脊背都发硬。 长公主见女儿不更事,有些惧怕,摩挲两下她的背作安抚。 “母亲像你这么大时经历第一次宫变,冯贵妃败给太后,从此贾氏荣耀无极,我也成了长公主。” “第二次是惠帝驾崩,陛下入京登基。” “那时你舅舅一直打压我,想要打垮公主府的势力,母亲凭借着自己的谋略和眼光押对了宝,从式微边缘再次荣显。” “而这次,太子竟敢轻视我,还要毁了外戚的根基。” “那就不要怪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 …… 断指一事后翌日,解节一早去见太子。 可她竟不是第一个到的,安士海已经送一波客人离开。 解节回避了下,但还是偷偷看见其中有一个显眼的外邦人,她揣测此人应该是呼延公子。 俞成靖的酒已经全醒了,仪容俨然,全无昨夜酒醉的狼狈之态。 她不禁在心里感慨,“不愧是干大事的人,能如此迅速地调节自己。” 甫一相见,太子便递与她几道奏疏。 解节浏览过后十分惶恐,尤其其中几本是解道宗和解道安所上。 “殿下,您可准备好了?” 这可是在参卓威、贾璜勾结渤海国细作通敌卖国,不是一般的罪状。 此等罪状可是要屠戮全家,连坐全族的。 这样的杀手锏都是在万全准备之下才会拿出来的。 “你指的是哪一点?” 与解节相比,俞成靖反倒放松很多。 “如果是此二人的罪证,那完全准备好了。” 解节将奏疏放回案上,神色惶然。 “殿下一直韬光养晦,哪怕剪除外戚和卓党也是多借用朝廷内部和潜邸旧部的势力。” “如今让自己的亲臣做此一击,难道是意气用事吗?” “昔日,汉室戾太子刘据逼宫失败,无非差在谋划不全,请殿下引以为鉴,不要冒进。” 解节虽为盟友,但许多事俞成靖并未全盘相告。 他大部分少年时期都在兵乱不休的西北渡过,在战场上,许多情报是知者越少越好,越少越不容易泄露风声。 甚至很多时候,事至关口才会让大部队知晓全局。 俞成靖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 其谋略都是顺势而发,势未至,则言不出。 现在到了让解节履行任务的时机,所以可以让她窥见一部分玄机了。 “奏疏一上,我恐太后和卓淇必有废立之举,所以安排你的两个兄弟带兵丁数百入宫,保证端王妃和子嗣不落入敌手。” “他二人是外臣,宫内地形复杂,我所能用的人里你最熟悉宫内,尤其是东宫。” 俞成靖以手指点着桌案说:“切切不能贻误,入宫后迅速往翊襄宫控制局面。” “你统领此次任务,我已交代解氏兄弟听凭你调遣,。” “从崇安门进,黄门侍郎姜琦是我的亲信,当晚巡视东宫区域的禁军统领是程将军的部下窦顺。” “希望你不要令我失望。” 俞成靖从匣内取出鱼符和镌有太子府徽记的腰牌交给解节。 解节盯着他问:“王妃母子如何处置?” “带到太子府,在你的院子里看守起来。” 解节又问:“如果端王妃产下一个男婴呢?” 俞成靖在写信,他住笔抬眸,盯着解节说:“挡我路,要我命的是太后和卓党,不是端王和王妃。” “我只杀敌人。” 解节必须要提前问清楚。 当晚都是提着脑袋卖命的太子党,千钧一发之际,万一有人生出斩草除根之念,她必须代表太子决断。 “你让我去还有个缘由,是怕他们脑子一热害了端王妃和孩子。” 太子未直言,但他赞赏地看了眼解节。 第三百八十九章 合利而动 不利而止(二) 送走解节后,卢小嘉匆匆进来禀报,“殿下,暗卫发现青鸾郡主出现在武昌街,似乎在调查迷香一事。” 俞成靖心一紧,他就知道明鸾没那么好骗。 他立刻挎剑起身,着人备马要出去。 “殿下,要不我去吧。” 他叹了口气说:“除了我,谁还能劝得动她?” “我倒是想让你去,她可也得听话。” 卢小嘉多嘴道:“要不别管她了,反正有暗卫盯着,应该不会出差错。” “应该!应该!那是什么地方你不清楚吗?” 俞成靖知道不找回明鸾,自己心也不会静。 卢小嘉解释道:“属下这不是怕郡主还在记恨着您说她冲克一事,不给您好脸色么。” 何必去触霉头呢。 “管不了那么多,她的安危要紧。” …… 武昌街,因是黑市交易地,又被戏称为无常街。 繁华祥和得看似与坊内其他街市别无二致,只有内行的人才知道其中蹊跷。 这里,钱不是万能的,也是万能的。 俞明鸾倒也没有莽撞到孤身前来,她带着崔护和梁平随行。 一个是王府里身手最好的侍卫,一个是江湖上有头脸的人。 “小姐,咱们该走了,有人盯梢。” 崔护小声提醒明鸾。 “不知对方底细和所图,还是先走为妙。” 明鸾还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有些不甘心。 正驻足犹豫的工夫,突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臂,捏得她一疼。 梁平和崔护本就紧张,心急护驾下刀都抽出一半来。 “是熟人。” 明鸾没想到是太子,忙制止了护卫。 “马上回家去。” “不要你管,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俞成靖这次并不纵容她,也不浪费唇舌,只连拉带拽,硬生生将人塞进了马车。 马车上,明鸾摘了帷帽,瞪着俞成靖生闷气,气他多管闲事。 但她心情又很复杂。 她猜到昨天很可能不是解节救得自己,应该是太子殿下。 但他为什么要隐瞒呢?还让解节编谎话,他又要掩饰什么? 俞成靖迎着她的目光回望。 看她秋水星辰的眸,鲜花红绒一般的唇,即使在生气、在讨厌,仍是一副纯良憨直的面相。 被精心呵护长大的人真美好,他们没有背面,没有里面和表面之分,可以无比坦然自在得活着。 “到这种地方来也不知乔装一下。” “我乔装,他们就不知道我是女人了吗?” 俞成靖和声劝她道:“王叔公务在外,王妃一人支撑王府,不要给你母亲添麻烦。” “我被人迷晕了,难道不应该查吗?” “如果有人加害殿下,难道殿下只躲在府里寻安全就够了吗?” “没准儿,你比我查得还欢呢。” 她呛声,俞成靖也不生气,知道她受了委屈,这是正常的反应。 “阿元——” “你不要这样叫我”,明鸾回绝他。 俞成靖一怔,“我为何不能?” “这是挚亲长辈对臣女的昵称,殿下只叫我郡主,或者明鸾便是。” 她故意说疏远他的话,跟他赌气。 “我不是你的哥哥吗?” “——不是” 明鸾眼里噙着泪,别过头去不肯看俞成靖。 “我的哥哥不会说我是不祥之人,也不会看我受了这样的委屈不理不管。” “你知不知道我受了……什么样的委屈?” 她忽地转过头来,眼睑绯红,噙在眶里的泪滴开始一颗颗掉落,看得俞成靖心如刀绞。 他沉了沉心神,说:“阿元,如果你还信我,我来帮你查,形势真的很危险,尤其你父亲还不在京中。” “我保证会将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你,而且将谋害你的人绳之以法。” “不要再以身涉险了,行吗?” “你已经查到武昌街去了,也知道那里是黑市,难道非要置身险境才肯停吗?” 俞成靖不自觉得对她好,对她温柔。 他没办法为了让明鸾与自己保持距离,就随时地自然而然地摆出冷酷的、冷漠的态度对待她。 尤其在她这样脆弱,且需要安抚的时候。 明鸾倒像个避免被妖怪摄去心魄的人,垂下眸子不肯与俞成靖对视。 他又用这种蛊惑人心的体贴态度了,之前就是这样,被他用这副温情脉脉的面孔蒙蔽的。 “刚才崔先生说有人跟踪我们,是你的人吗?” “还有内天,在无相寺,你能及时带着解姐姐来救我,是不是也盯着我呢?” 太子点头,但也撒了个小谎。 “对,你父亲离京前嘱托我,让我照看你。” “怪不得”,她小声嘀咕,“原来是父亲麻烦你,才不好回绝。” “你是真够厉害的,昨天才快马加鞭回城,今天就能查到武昌街去。” 明鸾本想今天一早启程回王府,可她在无相寺越留越害怕,就匆忙决定回城了。 “殿下可还记得我们谈起过的贾夫人?” 明鸾给俞成靖使了个眼色。 她怕马车不隔音被旁人听见,于是坐到太子那一侧去。 与他挨得近些才说:“昨天我是骑马回城的,吹了风,夜里头疼得厉害。” “母亲便请太医入府给我诊治。” “我并没有讳疾忌医,直言说被某种迷香误伤过,不知莫名的头疼与此事有没有关系。” “太医的神情突然很古怪,他给我开了张极对症的方子,是一种昂贵的罕见的香。” “母亲连夜派人出去访寻,愿意出高价买,你猜最后在何处找到的?” 俞成靖猜不到,他缓缓地摇了下头,耐性地听明鸾讲。 “武昌街的魁香斋。” “魁香斋的掌柜说,这香料几乎没旁人买,他们进货数有限,只为了一个固定客户。” “但他就是不肯告诉我是谁家。” 太子答道:“卓家。” 迷香威力那么大,甚至醒来的人会有一段记忆消失或不清,副作用肯定也不小。 长公主第一次用,且仓促间用量掌握不好,导致明鸾当晚就犯了头疼的毛病。 那么卓家肯定也有个人被这种迷香伤害过。 从未听闻卓家什么人有头疼的怪病,如果是卓氏父子,那早就有人以此香去讨好攀附,哪怕是罕见的物什。 需如此隐秘得在黑市购买,恐怕就是贾夫人有头疼的病根。 不管真相是否如明鸾和太子揣测得这般,这条都线索值得查下去。 “我来继续查,你放心。” 两人方才都沉浸在线索里,这会儿才觉察到挨得似乎太近些。 俞成靖一回头,感觉下颌都要擦着明鸾的额头了。 是袖里春的气息,来自她的身体、发间,淡淡地笼罩而来。 她还簪着黄色的月麟花,在耳后扎着的一小撮儿发髻上。 俞成靖心疼地问:“那头疼还再犯过吗?” 明鸾坐回去,仍不肯与他对视,只颔首摇头。 马车停下,王府到了,他们要分别了。 俞成靖站在角门外看着明鸾进去,看着她在门口犹豫了下,转过身来。 “我想你肯定有个缘故才会那样说我,我想你本意不是要伤害我的。” “你惹我生气一次,但又救了我一次,扯平了,我原谅了你,我们和好吧。” 看着明鸾积极的样子,俞成靖有些恍惚地离开。 他这样的人,已经被绑在了权势的刑架之上,鞭笞、明刀、暗箭,他都得咬牙受住。 没有退路,不可软弱。 即使没有礼法世俗的阻碍,他跟明鸾在一起就是暴露弱点,会给自己和她都带来不可弥补的伤害。 如果明知在一起会有伤害,还是要在一起,那算什么爱呢? 那是自私的占有。 孟子曰:“君子以仁存心,仁者爱人,爱人者,人恒爱之。” 他习的是仁君之道,人生里最信奉的莫过于此。 他愿用最圣洁的思想去爱明鸾,只要她免受伤害。 第三百九十章 合利而动 不利而止(三) 呼延令林格入京也有段日子了,一直于离宫伴驾,但他心里却愈加不安。 最开始是对太子要求他迎合求娶青鸾郡主一事没有把握而忧心忡忡,可自密谈之后太子并无帮助他的实际行动。 令林格自己又对王府和郡主不甚了解,不敢轻举妄动,怕坏了好事。 日子越长他便愈发焦虑。 这几日大小宴会上都未见王府的相关人物,心里竟犹疑太子是否已经打消给他做媒的念头。 与其兀自困惑,倒不如直接要个答案。 令林格这几日使钱又费心思地搜罗来了不少珍奇宝贝,打算拿去问问太子,带着这些去王府拜谒合不合宜? 如果太子还打算做这桩媒,自然会给意见,如果计划有变,他也能放下这件心事。 一路上想着想着就到了太子在离宫的书斋,一个唤作沧浪的地方。 “我正想见你,你便来了。” 俞成靖微笑着引令林格继续往里进,直到一处三面临水如若抱厦的小榭,里面一歌姬正在焚香抚琴,茶案上还摆有一局残棋未了。 见太子会客,那歌姬识趣抱琴告退。 太子见呼延的随从捧了不少东西,知他肯定有事,故问道:“公子访我何事?” “这是我精心挑选的几样珍品,还望殿下指点,作为拜访王府的登门薄礼是否有不妥之处?” “我虽读了一些汉书,知道些礼数,但毕竟久不居中原,虽不能讨好长宁王,却也实在怕得罪了他。” 太子一听便了然他的来意,原本怡然的神态忽地收了起来,连嘴角的微笑也压住。 甚至这微表情一霎让令林格误以为太子计划有变,不需要他求娶郡主了。 “哦,拜访的事情不急,过阵子我自有安排。” 俞珩奉旨带兵符秘密北上监视太后与柔然勾结,眼下不在府。 俞成靖之所以一早就提醒令林格尽可能与长宁府联姻,是怕他藩臣入京觉万物新鲜,沉迷于娇娘美姬坏了自己的名声。 没想到他竟心急了。 太子看了呼延准备的几样礼物,老虎状的玛瑙镇纸、品相极佳的玉扳指、几种稀奇香料,白、青、赤各一条的一等狐裘。 “礼物太珍贵,长宁王既不能收也领会不到你的意图。” 太子边说边继续那局残棋。 因令林格不懂对弈,他也只能继续跟自己下。 “郡主虽为女流,但有才情,要你找来绝版孤本实在为难,送些书画也算文雅。” “郡主爱朱瑾,但名家大作十分昂贵,王爷定忌讳谢绝,倒不如寻些才情巧思的塞外风光画作奉上。” 令林格像个被批改文章的毛头学生,点头如捣蒜地一一应下。 太子继续道:“玛瑙毛料确实是图勒的宝物,但都是贡品,王爷怎敢收呢。” “长宁府不同于某些宗亲勋贵,门风严谨,敏感小心,不如另择他物。” 令林格一筹莫展,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礼物。 他可是按照聘礼的规格来准备的。 见他眉头蹙起,太子点拨说:“图勒部不是擅长用牛羊的奶来制备糕点么,各式备一些,郡主钟爱吃甜。” 此时,令林格自然不知太子与郡主间的私情,只暗自庆幸太子如此了解郡主,必是青梅竹马、兄妹情深,娶了她对维系图勒部与九翎将来的关系大有好处。 “殿下,臣近来都未曾在离宫见过长宁府的人——” 事关行程,涉及隐私,所以令林格些微吞吐。 “长宁王善征战,杀伐多,郡主又心孝,早年为父祈福曾出家为道,这几日是几位菩萨仙家的诞辰,她便清修去了。” 令林格在京中根基全无,一切仰仗太子,故对郡主一无所知。 所以只能从太子的只言片语里勾勒出郡主的雏形。 此刻他脑子里生成的是一位金尊玉贵至极,淡泊含蓄又具才情的贵族女子。 将他所识不多的汉人女子往一起捏合,大概就是澹台良娣和解良娣组合起来的样子。 又一想,太子对这位郡主妹妹很喜欢,两位良娣又是太子的女人,八成类型相似,又笃定了几分自己臆想的合理性。 “公子?” 见令林格稍稍出神,太子执棋叫了他一声。 “殿下莫怪罪,臣在想家乡的糕点品类”,令林格回神后撒谎道。 俞成靖是什么人,他可能不擅捉摸女人,但他终日与朝野打交道,还不懂男人? 他知道令林格方才在想郡主,想她是个什么样性格的女子,貌美与否。 不知道为何,自从他知晓明鸾也喜欢自己之后,对于令林格这种行为,俞成靖就会不由自主地反感、厌恶。 就像一个缺乏魅力的妒夫,或者一个视宝如命又无能的愚夫。 但他得按捺住这种无理的情绪,故平和地问:“你有多少姬妾?” 令林格这个岁数即使因变故未能娶妻,但不可能没女人。 而且图勒是游牧部落,男女礼制更是不严。 俞成靖问的是有名分的与他同居家中的女子。 令林格还以为是问与他有过关系和感情的女人,故一时在脑子里慌乱回忆,不能作答。 “这么多?” 太子出乎意料,他怎么没听闻令林格姬妾成群。 他的线报是令林格内宅虚空,妾室也未有。 “九翎不同图勒,很看重这一点,正妻未娶就在内宅蓄纳过多姬妾是很浪荡的行为。” “不不不……”令林格连声否认。 “只三个,一个是舅舅的女儿,年少时,她嫁人前,我们彼此喜欢,第二个是舅父的女奴,宴会上恩赏给我的,还有一个是别速兀图汗的妹妹,我俩——好过,但她最后嫁走了,再没见过面。” 令林格身份尴尬,父亲是叛逃的柔然人,母亲又是势微回娘家的下堂妻,体面的女子要么不愿嫁他,要么碍于家族期望无法嫁他。 太子只是想要个数字,令林格冒失地交代了细节,反倒噎得他一时哑口。 …… 令林格与太子聊完,从荷风竹露出来后心事并未消散,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虽确定了太子能胸有成竹地帮他娶到郡主,且这位郡主于他有利,但贾夫人对他的伤害太大了。 他不幸的童年、少年都拜这位续弦的贾夫人所赐。 令他从一个公子沦落为弃儿,与母亲流离辗转、寄人篱下、几经生死。 而这位九翎贵女,比贾夫人出身更显赫,是不是更难迎合呢? 他脑海里那个臆想中捏合出的冷冰冰的形象又出现了。 令林格轻轻地叹了口气,负手看着落日余晖下微漪粼粼的湖面,心想“这就是上位者的代价”。 “不管有多难,付出什么样的心血,他必须得到皇帝和太子的信任,坐稳赵国公的位置,统一图勒八部。” “汉人的书上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 “他成为雄主可汗的时机到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合利而动 不利而止(四) 解节赶回离宫后,片刻未停向太子复命去。 “妾今日特地从丽正门进,往东宫去探望端王妃,侍卫换值的时辰、人数与您一个月前吩咐的并无差异。” 俞成靖坐在榻上,衣着严整,以往这个时辰他都是换了便服或是寝衣才对。 解节正暗忖他是不是还要见外人时,俞成靖问:“当值的黄门是谁?” “庾丰、隋大征。” 太子安心地点了下头,又问:“翊襄宫里情况如何?” “妾正要禀此事。” 解节近一步说:“宫人倒无不妥,除了李王妃两个娘家婢女,其余都是妾安排好的,只是王夫人和李王妃的小妹。” “妾可听闻那王夫人可不是一般女子,武艺甚至能阵中斩将。” “如果她一直在宫内陪着李王妃,妾没把握能从翊襄宫带走一个人。” 俞成靖并无担忧地说:“你放心,三日后朝中命妇会统一到离宫协助母后筹措寿宴,王夫人也在其中,她即使舍不得离开也不敢抗旨。” 此时,安士海进来禀道:“殿下,解詹事回来了。” 俞成靖的脸色更严肃了几分,将手边小几上的折扇一转。 解节心中一霎了然,太子今晚真正等的人是自己的弟弟。 “让他进来。” 俞成靖并没有让解节离开,而是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小榭里那扇屏风后等着,显然解道宗的这趟差事无须瞒着她。 解道宗和两个玄鼍卫的人押着一个女子进来。 “殿下,她便是冯经纶妾室冯艳雪的同伙,李家的丫鬟,唤作翠荷的。” 即使整个人被漆黑的深衣罩住,仍能看出她瑟瑟发抖得厉害。 侍卫摘了她头上的罩子,卸了口中的勒子,她便伏在地上哭泣求饶。 翠荷并不知道抓她的是谁,但她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 “冯艳雪自己都被灭口了,你怎么还能活着呢?” 俞成靖本来派人去追查翠荷时是不抱希望她能活命的。 上位者语气平和,声音温润,以至于让翠荷觉得他可能是个宽宏仁慈的人。 她强忍着恐惧答道:“我答应帮冯艳雪做事后其实就后悔了。” “虽然只是对书信做手脚,不涉及人命官司,但总觉得她背后的靠山是个那么大的官,不可能为蝇头小利。” “本来她许诺我,事成后接我到京城,进冯府,和她一样也给冯大人做妾。” “可我越想越害怕,总疑心不妙,就拿着她给我的两锭金子跑了。” 解道宗冷声审问道:“那你是如何逃过冯经纶的追杀的?死的内个人又是谁?” 翠荷住了哭腔道:“逃回老家的路上我预感不可能轻易逃脱,便用钱置办了一身光鲜的行头,一副衣锦还乡模样。” “骗伯父一家说,李家老爷为了讨好京中的一位大官人,要将我送他当姨娘,但我和李家少爷两情相悦,想让堂姐替我去。” “又骗他们说那大官人府里的小姨娘是我的好姐妹,去了不仅能荣华富贵,还有人照应。” “事虽突然,但伯父一家还是答应下来——” 翠荷咬了咬唇,脸上显出痛苦神色,继续说:“当晚冯家的杀手便追来,一进门就找翠荷,伯父一家还以为是接人去京城的,就将堂姐带了出来。” 俞成靖看着翠荷心中五味杂陈,心想这样一个柔弱的、几乎没读过书的十来岁小丫头,竟如此机敏,也真心狠。 为了自保,不惜拉堂姐一家七口被屠。 “你可愿意当堂指认冯经纶指使你诬陷徐安人?” 翠荷现在只渴求活命,斗胆抬起头哀求道:“大人,求大人放我一条活路,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真是一时糊涂,财迷了心窍,又畏惧冯艳雪的势力才给她办事的。” “我不过是一个商人家的丫鬟,没见识也没主意,以为冯艳雪是因内帷争风吃醋生嫉妒想要报复徐安人才听她的话……” 翠荷追悔莫及,越说哭得越厉害,撕心裂肺地伏在地上。 俞成靖吩咐解道宗说:“此人交由你看管,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翠荷被带下去后,俞成靖进了水榭,见屏风后的解节正坐在棋盘前蹙眉。 她百思不得其解,问道:“妾实在没能看出这一盘棋的玄机。” “哦,我一时心乱,胡乱摆的。” 俞成靖坐下,用折扇将棋盘打乱。 解节莫名从他脸上察到一丝心虚的神色。 “殿下何必还要继续查冯经纶诬陷长宁王这桩案子呢?” 反正太后企图勾结外族势力夺权,再加上暗通渤海国,谋反的罪名可诛九族,卓党、外戚一个都逃不掉。 “一个伪君子是最擅洗脱自己的。” “卓淇这个人,大奸似忠。” 俞成靖倚着凭几,面湖望月道:“我要把他的罪行桩桩件件列出来。” “让他没有机会把过错都推给太后,诡辩自己不过是上位者争权夺利的工具,非节之不固,而是势之不敌。” 解节会意道:“对殿下来说,诛他的心比要他的命更有意思。” 解解将棋子分颜色装进棋盒里,“还有一桩事,妾要提醒殿下。” 她委婉道:“长宁王公务在外,呼延公子一直没机会去王府拜见,郡主今年恐怕也不能来离宫赴宴。” “妾觉得赐婚不宜推迟,越早越稳妥。” “一来,利于令林格在图勒内地位的稳固,二来,令林格成了驸马,图勒八部才能唯他马首是瞻。” 太子没有回答,解节紧盯着他的侧颜轻蹙眉头,心中暗忖“他不会色令智昏吧?” “难道要为了情爱私欲坏了大计?” “再说令林格娶不得郡主,他身为同宗堂兄更娶不得。” “——也好” 俞成靖沉默半晌才回道。 “我正苦思不得良策,既然你有妙计,那就你来促成吧。” 得他准允解节松了口气,款款起身拜道:“妾领命,天色已晚,殿下早些安寝。” 解节走后,俞成靖看了眼被她收拾利索的棋盘。 几个时辰前,令林格提过一遍与明鸾的婚事,他登时心乱如麻,本来一局绝佳的棋也被摆成一团乱麻。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俞成靖自嘲地叹息了一声,回过头望向月辉照耀下的那一层粼粼水面,以及湖中映着的模糊的月影。 镜花水月,美则美矣,终得不到。 第三百九十二章 佳人相见一千年(一) 因今年太后要风光办寿,命妇具接了皇后旨意往离宫伴驾侍奉,协助筹备典礼。 别说徐慕欢,连上了年纪的太妃和孀居的程娘子也一并得去。 解竹君正选了府内无长辈这天来访,适逢五月节。 因她是太子良娣,又说有东西要亲自交给郡主,杜月蔷不敢怠慢,亲自引她进了内宅往相宜院去。 如今的相宜院改成一处书斋,供明鸾姐弟和亲戚家的三四个孩子读书。 原本家学在祠堂里,明鸾嫌费事,徐慕欢便做主将相宜院收拾出来临时当学堂用。 杜月蔷招手让坐在门外的丫鬟小芽儿过来。 “先生下课了吗?” “早下课了,郡主在里头看书呢,说是这院里比栖霞苑凉快。” 小芽儿说话声仍悄悄的,边答边往里头引她们,因没见过解竹君,便好奇地盯着人家瞧。 还没进到内院,解节就听见了挥剑的咻咻声。 “沅溪夏晚足凉风,春酒相携就竹丛。莫道弦歌愁远谪,青山明月不曾空。” 透过廊下的花格窗往里望,隔着稀稀疏疏的竹子,一个一身沈绿色裙子的姑娘正在舞剑念诗。 珠子香散着淡淡的烟气,一双手臂如银似玉,身姿矫如龙翔,剑气如虹。 解竹君示意杜娘子别出声,直站那欣赏她舞完这一场,方才喝彩道:“女子舞剑偏妩媚者多,豪气激荡、顿挫有力者少,我也算见过好的舞剑场面,却鲜有及你的。” “解姐姐?你怎么来了?是今日躲午回娘家吗?” 明鸾收剑入鞘,接过远黛递来的帕子擦汗。 “我母亲和妹妹都在离宫伴驾呢,是太子遣我来把这香亲手交给你。” “这是什么香呀?我都没见过,殿下也不肯告诉我。” “我说要一点子用个稀奇,他不肯给,还说我贪心。” 解竹君装作不明就里的模样,其实知道是给明鸾治头疼病的。 “一种药香,给太妃用的,之前我求他帮我寻来”,明鸾撒了个谎。 “你可别错怪他,没病的人要这香也用不上。” 她这谎是随口扯的,所以撒得不圆满,太妃在离宫呢,送到她手里岂不更便宜,何须让解竹君亲自走一趟。 但解氏也就一笑罢了。 明鸾拉着她往碧纱厨里去坐,吩咐杜月蔷安排席面。 “咱俩出府吃吧,去千盏楼。” 解竹君摇着扇说:“我好容易得了个闲差出来一次,拘在家里多没意思。” “而且今日永定河上有人赛龙舟,咱俩坐在楼上远远儿地瞧个热闹。” 杜月蔷自然不想让明鸾出府,且徐王妃出门前特地交代过,忙说:“要不我差人去请千盏楼的厨子到府里来,把园子里的剪烛小院收拾出来,外头哪有家里安静舒坦。” 解节笑着说:“今日五月节,恐怕想请也请不来。” 杜月蔷也不是执意驳解良娣面子,赔笑道:“王妃离家前不叫郡主出门,又值端午,人来人往好热闹,酒楼恐怕客满没有雅阁厢房。” 解竹君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气定神闲地说:“殿下在千盏楼常年留一雅间,出来前我特地求他,说是借来享用一日,郡主若不去,我又如何一个人去?” 话已至此,明鸾不得不应下来。 见杜娘子仍是担忧,解节摇扇说:“我带着十几随从呢,再加上王府的护卫,天子脚下还怕什么?” 明鸾知道杜娘子职责在身,她是最听母亲话的人,遂折中道:“那杜娘子陪着我一同出府吧,省得你在家心也不安。” …… 香车宝马行至楼下,还没进去,便从楼上落下一只纸鸢来,因还带着线轴,直直的跌在地上。 明鸾反应灵敏,下意识拉着解节躲了下才没被砸中。 杜月蔷皱眉嘀咕道:“谁这么缺德,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乱丢。” 端午放纸鸢寓意放殃,这样丢人身上,岂不是朝人丢厄运。 “抱歉抱歉……是我们的纸鸢没管好。” 这时一前一后出来两个人赔礼道歉,相貌胡里胡气的,前面的人还好,后面的打扮得十分夸张。 只见他头上挂着三五个小符,额上还用雄黄画了个王,脖腕上拴着五色线,腰带佩了一圈香囊。 没错,这二人正是呼延令林格与他的表弟多兰都。 多兰都可不是扮丑,他觉得这样打扮起来很像图勒的祭司,反而精气神儿十足。 令林格又慌张又紧张,只勉强认出幂篱下影影绰绰的是解良娣,而解良娣身边至少站了三四个女人,俱是衣香鬓影,锦衣华服。 簇在最中间的紫裙少女相较她人衣着更为华丽,他揣测可能是郡主。 但紫衣少女带着帷帽,半点也看不见,甚至她的神态是喜是怒也不知。 明鸾拉着解节并未搭话,绕过他径直上楼往雅间去了。 这处雅间的窗正对着永定河,比赛应该是要开始了,远远地传来锣鼓喧嚣的声响。 解节附耳与明鸾道:“我怎么感觉方才内个人像呼延公子?” 明鸾没见过令林格,疑惑地看着解竹君摇了摇头,“你见过他?” “他来拜见过太子,还有在一些宴会上,不过我都是远远地瞧过几眼,所以不太肯定呢。” “可能吧,今日热闹,他出来转转也正常。” 明鸾仍未多心解节今日设局使二人相见。 且龙舟一赛起来,明鸾的注意力全在那头,什么呼延公子,她再没兴趣提起。 解节脑子里正盘算一会儿如何再提起令林格,将他的优点好处给明鸾讲讲,忽地外头起了哗然。 “梵娘,你去看看怎么了?” 不一会儿,梵娘慌张地跑进来说:“姑娘,呼延公子一同来的内个人躺在地上打滚儿,像中毒一样,看起来要死了!” 因令林格和多兰都是番邦人,一来酒楼里的客人都不认识他俩,二来怕是碰瓷讹人的,故没人敢靠前,只远远地围着指指点点。 解节一惊,顾不得掩饰,忙推门出去,明鸾亦起身跟过去。 怪不得梵娘说他中毒,多兰都此时又打滚儿又作呕吐状。 令林格慌乱地跪在地上与他叽哩哇啦地说番邦话。 跑上楼来的老板也听不懂他二人怎么了,只摊着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不会是伤食了吧。” 明鸾看了眼桌子,上头摆着不知多少粽叶。 他二人第一次在九翎过端午,以前根本没吃过粽子,更不知那粘性的东西最易积食。 多兰都贪嘴,将千盏楼十几二十种粽子点了个遍,他又习惯用碗喝酒,生冷加上大量黏食便逐渐腹痛难忍。 “快带他去医馆找大夫呀!腹痛难忍,又欲呕吐,还吃这么多粽子。” 明鸾这一说,令林格忙背起多兰都跟着老板往医馆跑。 第三百九十三章 佳人相见一千年(二) 惊艳彼此的一见钟情没有就算了,还出了这样的丑,解节讪讪地说:“妹妹受惊了吧。” 阖上门,明鸾故作一副审她的模样,顽笑地问:“你老实招来,为什么你都不敢肯定那是呼延公子,梵娘却能肯定?” “而且方才他去楼下拾纸鸢,梵娘既认识,怎么没提醒你?” “姐姐今日约我出来,他偏又在这,真的是巧合?” 解节仍讪讪地摇扇说:“唉,我也是被人差遣,本想搭个鹊桥,谁料呼延公子自己露了马脚呢。” “呼延公子是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甘愿当月老来牵红线。” 解节以扇遮笑,“他哪有那么大面子,是你——” 她凑过去耳语道:“是你太子哥哥给我的差事。” 太子?明鸾只觉脑子‘轰然’一下。 她的心上人不仅自己享齐人之福,还不忘给她找了桩好姻缘。 她时时觉得自己荒谬,喜欢上俞成靖已经是十分荒谬了,居然还对他抱有期待,这到底是老天安排的什么劫什么难。 明鸾管不住自己的心,她的心偏要难过。 也许等这颗心被一刀一刀剐完了,就会抛下荒唐的念头了。 解节见明鸾神色异常,还以为她是小女孩儿害臊呢。 “他是外邦人,相貌又十分胡气,提前瞧瞧也好,其实陛下和皇后也觉得呼延公子不错。” “这种事情本来设宴相看最好,可你今年不能去离宫,我脑子也不聪明,想来想去只想出这一个下策——” 解节见明鸾半天没点反应,反而木木地,又以为她是气急了。 “郡主?你不会真怨怪我吧,我和殿下真是好心,不是想害你。” 明鸾缓过了心结,勉强朝解良娣笑了下。 “我领了你和殿下的好意,既然是长辈看重的人,应该差不到哪去。” 解节不知明鸾这番话是客气还是相中了令林格,疑心也太顺利些。 她又试探着说些令林格的好处,想再探探口风。 “呼延公子少年时多坎坷,但性格坚毅隐忍、志向不凡,虽是图勒人,却也读汉书,习汉字。” 以解节的认知,像青鸾郡主这样地位的女子,丈夫百般好不足以心动,能给她带来怎样的好处也很重要。 于是耳语道:“我听殿下说,呼延公子袭赵国公爵已定,图勒八部也在他囊中。” “婚后,既可成为图勒的阏氏,又能居住在山东的府邸中,不必远居草原。” “郡主这样见识的女子,多少竖顶戴冠的男子都不如,鸾鸟不肯择木而息,只是所见之木皆非良木。” “图勒的阏氏虽不如九翎皇后那般凤仪天下,四海之内皆奉为小君,但比一辈子深陷二门内强了不知多少倍。” 解节费了这般口舌,却只见明鸾莞尔一笑。 她这笑容里的不在乎、无所谓,一瞬令解节回过味儿来。 比择婿更自由的是择嫁,她有选择嫁与不嫁的权力。 这种权力是连解节如此出身的女孩子都不曾体会和拥有过的。 记得她们第一次相遇,明鸾在牡丹花丛里哭泣,正是陛下赐婚她与微生愈,所以俞明鸾在乎的只有皇帝的意愿。 解节自诩有几分智慧,现在回想方才一番巧舌如簧的话,简直如同小丑般。 明鸾可不想费心思作戏,开门见山道:“解姐姐,我虽是女流,还是略知图勒八部对于瓦解柔然有多重要的,我也知道你是殿下的贴心人。” “可婚姻大事还是要听凭长辈做主。” 明鸾没有说父母,因为父母已经做不得她婚姻的主了。 与其冠冕堂皇的说这桩对她的诸般好处,不如挑明联姻的根本。 “我只是不明白,你和殿下为何会这样在乎我对呼延公子的印象呢?” 还搞一出这样拙劣的偶遇,当然,这后半句明鸾没有讲出来。 别说她一个宗室女,就算是皇帝的亲女儿,公主殿下,圣旨赐婚也是要听从的。 她黑白分明的眼眸盯过来,解节便鲠住答不出来,一副心虚模样,拿眼睛瞟着明鸾,心中不禁想道:“因为太子很在乎你的感受,太子不想你因为突然指婚而难过,她是替太子来的。” “她为什么比太子还急呢,因为她知道太子对明鸾有恻隐之心。” “这种男女之情当断不断,拖拖拉拉,搞不好就会坏事!” 明鸾见她不再言语,知今日是不能推心置腹的,便起身告辞。 解节也不是找不出撒谎的理由,譬如说念着当初一起在宫里待年时彼此的情意。 可解节不愿意拿这些真情当借口,当掩饰自己的工具。 她这辈子真情本就不多,不想再去玷污。 …… 回去的路上,月蔷见明鸾不怎么开心的模样,便问道:“解良娣都说了些什么,郡主怎么绷起脸了?” “她今天莫名其妙的,也没有提前下拜帖就登门。” 所有人都在门外伺候,静时都未必听得清楚里头说什么,何况今日还有赛龙舟的锣鼓声。 “杜娘子,今天那两个外邦人你看清了没有?” 杜月蔷不假思索地答:“胡里胡气的,长得人高马大的。” “他们是吃什么长大的?生得那样强壮,鼻子又高又挺拔,还梳着辫子,头发倒是又黑又亮的。” “解良娣说,个子高一些的姓呼延,是赵国公的儿子,母亲来自图勒。” “是嘛”,月蔷回想了下,后知后觉地说:“怪不得他的佩刀上嵌了那么多宝石,还系着金腰带。” “他们都想让我嫁给呼延公子。” 明鸾透过纱窗看外面的街市,因为热闹,马车慢腾腾地走不快,就像她徘徊的心绪般。 “我没想过。” 杜月蔷抚了抚她的背,“我觉得王妃也没想过。” “在我们眼里,你还是内个长不大的小姑娘,一想到你要成亲,搬去别的地方,离开我们,心里就难过。” 明鸾靠在杜月蔷的肩膀上,苦笑着说:“所以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不舍她离开的。” “不管是好是坏都不舍得她离开。” 第三百九十四章 佳人相见一千年(三) 千盏楼事情过后五日,徐慕欢从离宫突然折返王府,明鸾心里已预料到陛下应该是要给自己赐婚了。 “我从皇后那里得到的消息,陛下相中了呼延令林格,会在太后的寿宴上正式赐婚。” 徐慕欢看着女儿的反应,但她毫无波动,仍然看手上那卷书。 “吴宣和微生寿,我和呼延公子,看来陛下是想双喜临门。” 她语气甚至轻快。 “我听闻解良娣来见过你,你如此淡定,想必她提前知会过你了。” 徐慕欢忧愁地看着女儿,更多是不舍和无奈。 “你父亲肯定还不知道。” 徐慕欢声音突然颤抖,有些哭意。 眼下,但凡嗅觉敏锐的人都知道图勒八部对于九翎瓦解柔然的重要性。 即使俞珩在京,他也左右不了这桩亲事。 “母亲别难过,昔日解忧公主为了汉与乌孙结盟嫁过两回,与她的处境相比,女儿实属幸运。” “淑怀乡君、宝卷郡主,还有瑞康大长公主,皆是皇亲国戚、功臣良佐之后,她们都能联姻远嫁,如果长宁府拒绝,岂不是有不敬不臣之嫌。” “虽然我已归宗,但总有些小人会散布流言,用待价而沽这样的话来中伤父亲的官声,母亲的清誉。” 徐慕欢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她心中暗想,“也许从明鸾一十二岁加封郡主那刻起,随着无上荣誉一同加身的还有诅咒。” “诅咒这个原本完全自由的小女孩,在拥有荣华、尊位、财富的同时,必定要付出一部分自由为代价。” 徐慕欢整理下自己的情绪,说:“三日前太子给皇后请安时提起了你,说钦天监又观天象,冲克已解,你不必约束在府里给陛下祝祷祈福。” “为的就是赐婚做准备,我回来是接你去离宫的。” 什么观天象,分明是千盏楼设局失败后无需掩饰了。 明鸾此刻对太子残存的最后一点温情都消磨殆尽。 曾经,明鸾自以为在俞成靖心中她还是有一点与众不同的,毕竟有从小的情分。 他曾经对自己那样温柔体贴,宽容和蔼,可一旦涉及到利益、得失,她这个小妹妹也不过是一粒棋而已。 先是中伤她的名誉,将她困起来,然后暗地里促成联姻。 怪不得他要派解良娣来,假惺惺地搞一出相遇相识的场面,是想让陛下和皇后安心,证明这桩赐婚本就是天作之合、两情相悦,从而搏一个贤太子的美名。 他可真无情、好城府。 明鸾终于能理解太子妃为何变得那般狂躁,争强好胜的贾煜如何变得静如死水。 以男女情爱为武器根本无法打败一个无情无爱、机关算尽的人。 而任他驱使的解良娣就能得好下场吗? 只有执棋的俞成靖能在局中杀个尽兴,那些卒,往前挪一步就离被吃掉近一步,哪有回头路。 …… 是夜,罥烟和拂云给明鸾收拾行装,预备两日后启程往离宫去小住。 因这次少不了赴大大小小的宴会,所以带的衣裳、首饰尤其多,光是衣裳就两大箱,又有两个大箱子将将把首饰盒全装进去。 “好好的帕子,怎么烧了它?” 远黛闻见一股糊味儿,才发现明鸾正在空笔洗里烧帕子。 上好的绢丝经过火烧,几乎没怎么留下灰烬。 “不想要了,又不想再看见它,就烧了。” 远黛听她语气冷淡淡的,也摸不准脾气,没敢多话,只将明鸾喝剩的半杯茶倒进笔洗里,叫小斗儿拿出去倒掉。 “这副耳环怎么没带上,郡主穿素色衣裳常戴的。” 月棱翻出太子多年前送给明鸾的那副耳环。 “这个我也不要了。” 明鸾把耳环给月棱戴上,“送你了,你戴着好看。” 明鸾是个出手阔气的人,经常送身边人东西,所以月棱也不觉异样,单纯觉得这副耳环她戴腻了。 远黛是个最细心的人,她故意把太子送过的字帖找出来,问道:“那这些还要不要?” 明鸾冷着脸说:“月棱,找个火盆来,把这些都烧了,全都不要了。” 远黛看着月棱一张张地烧字帖觉得心疼,“都是一笔笔写出来的,烧了怪可惜的。” “还有,把之前他送我的那些小玩意儿都找出来,也别扔了,就赏外头常替我们办事的小厮。” 远黛见郡主这个态度,肯定是太子做了什么极不好的事情,恐怕跟那日解良娣来府上脱不了关系。 “这个蛐蛐盒子真不要了?” 远黛记得她最喜欢这个盒子,虽然不养蛐蛐,但因为好看,常拿出来摆弄。 明鸾捂着耳朵说:“烦死了,看到这些更烦,赶紧都扔了。” 曾经,俞成靖就是用这些个小东小西骗取了她的信任。 如今这些物件,在明鸾眼里就像是一个个嘴巴,迎面扇过来,每一下都抽得她心疼。 但远黛留了个心眼儿,那日解良娣送来的香没扔,也没有声张,悄悄地叫拂云放到行李里带上。 …… 经过那晚丢东西后,明鸾整个人轻松了许多。 从前那桩令她惘然、苦恼、痛苦的心事终于放下了。 所以待她到离宫时,整个人又恢复如从前般活泼的模样,每日忙碌地接待访客。 “过阵子芳菲出了月子,和香雪一同来离宫,到时候咱们再结一次诗社。” 曹文殊神色突然由喜转哀,“可惜这也是咱们最后一次结社,你和宣妹妹就要离开了。” 明鸾反劝曹文殊说:“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姐姐嫁人也几年了,倒还跟未嫁时一样,最爱结社作诗。” 从前结社,曹文殊做东道最多,即使她在东宫时,也爱召集大家往她的宫里去读书。 明鸾随口一说,倒像是触动了文殊。 她忽地神情更忧伤了,轻飘飘地说:“有这些诗书陪着我,觉得日子还有趣些。” “有时候觉得孤单了,便在房里转圈儿摆上椅子,再把诗人的诗集放上去,焚香烹茶,就像是请他们来坐坐。” “算不算谈笑皆鸿儒呢?” 吴宣听文殊这样形容只觉得害怕,与明鸾相视了一眼,默不作声。 明鸾却从这神经兮兮的一番话里读出了闺阁里无尽的寂寞,看来太子冷落内帷是空穴来风。 “我们别等芳菲和香雪了,她俩本来也不喜诗书,明日我坐东,请解良娣她们一起结社。” “别在等待里消磨掉本来就稀少的时光。” 曹文殊又高兴起来,拉着明鸾起身,说:“咱们这就去找解良娣吧。” 第三百九十五章 水流无限是侬愁 明鸾白日里与曹孺人她们结社,吃了些酒助兴,黄昏方才回了寝殿。 而徐王妃的大丫鬟结香不知在住处候她了多久。 “既是母亲之命,怎没差人去叫我回来?”明鸾有责怪之意。 本来解良娣还要留宿明鸾,她嫌认床,睡不踏实实在难受,这才回来,不然还要继续白白地等。 “我回了王妃,说郡主去赴曹孺人的宴,还请示是否差人去请您回来。” 结香边说边随着远黛一同伺候明鸾更衣。 “王妃却说她也没什么急事儿,可怜郡主困在府里这些日子无聊,有宴会消遣何必扫兴,就叫我在这继续候着,说是回来了再过去就是。” 更衣后,明鸾便往徐慕欢处请安。 虽说徐王妃很少约束女儿,但见她在驾风别馆醒过酒后仍两颊含春,还是少不了要唠叨一两句。 “酒喝多了伤身伤神,你们小姊妹间偶一放纵,多饮几杯,也就罢了,往后可不许这样。” 明鸾应承完,吃着女儿茶问道:“母亲白日寻我为何事?” “娘娘下旨,三日后设宴,还请了赵国公世子呼延氏”,徐慕欢神色略一敛道。 指向已经很明显了,就是在赐婚前相看,给长宁府一些心理准备。 “嗯” 明鸾像是欣然应允了这场安排,没有丝毫波澜,比起面带愁容的徐慕欢坦然得多。 “你见过他的,可还满意?” 徐慕欢对女儿的态度有些困惑。 “母亲对我的婚事太过焦虑了”,明鸾莞尔一笑道。 焦虑二字确实正中徐慕欢的内心。 此时屋里已无旁人,连最贴身的丫鬟结香都在门外伺候,只她母女二人时,说话再没什么遮拦。 “人总是对不了解的事情感到焦虑和恐惧。” 徐慕欢虽然是人妇,但她当年的处境跟明鸾此刻的处境全然不同。 她当年找婆家的阵仗跟明鸾一比,可谓万分不及其一,何况这位新姑爷还是一半图勒人一半柔然人。 她再不能凭借自己的智慧、经验揣测出几分事态发展的走向。 甚至一度焦虑到只能问卜求卦,妄图依赖天意定夺。 “你跟我不一样,我当年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姑娘。” “外有不慈爱的父亲,内有年幼的妹妹,不能因为每月的罚银成为家里的拖累。” “要么找一个上进的夫婿,要么在女学里谋一个差事。” “可你不一样,你不嫁和嫁谁都很难。” “我与你父亲一路坎坷走来,可这些经验、经历你半点儿也用不上……” 明鸾忙起身,亲昵地挨徐王妃坐过去,安抚她说:“女儿知道,这些年,母亲不知挡掉多少别有用心的人。” “自父亲得了陛下重用,我得封郡主后,就成了一个无主的宝藏,谁都能惦记一番。” 因是母女间的悄悄话,明鸾丝毫再没有忌讳。 “虽说父亲有些权势,但扛得住旁人,扛不住陛下的旨意,女儿终究是宗室臣女。” “就算父亲甘愿为女儿不顾一切抗旨求情,求得一个在室不嫁的结果,难道这情面能长存万万年吗?” 陛下已有了春秋,且素来疾病缠身,待到新帝登基时,长宁府的宠眷还能如初吗? 届时再有得势新贵,看中长宁府的名声要娶她怎么办呢? “与其被动,不如主动选一条路。” 明鸾清醒地说:“摆在我面前的如今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出家,尚能保住体面尊荣,也能永不嫁人,孝敬父母膝下。” “我可耐不住青灯古佛,全然避世的日子。” 另一条路明鸾没有言说,而是母女相视时徐王妃已全然领会。 那就是眼前这门亲事。 为了安抚母亲,明鸾分析道:“虽赵国公和贾氏夫人都在世,我却可以另建郡主府别居,这样一来就会少了诸多妇道上的约束。” “世子的亲生母亲又是图勒部的公主,自己且不受中原礼教的约束,更不提对我。” “待到国公夫妇百年后,呼延公子袭爵,但他作为图勒部的首领,也不会常居于国公府。” “即使我与他没缘分做恩爱夫妻,那也不相干扰。” “于图勒部来说,最看重的是我郡主的身份,父亲的权势反而是其次。” “于朝廷而言,他们又不会为难一个和亲的国公夫人,还会加封些虚荣维持亲善。” “不管是名还是实,是礼还是利,这已经是眼下最好的一门亲事了。” 徐慕欢见她早已谋算清楚,不解的问:“那你怎么还生解良娣的气呢?” “我瞧她来牵线,你像是不愿给她几分面子。” 徐慕欢也是听杜娘子学舌。 一提此事,明鸾倒真无法直言,她那日生气主要是对俞成靖失望,反倒叫母亲不安起来。 果然你能伤害的只有真心爱你的人。 她不该为无关紧要的人抱有幻想。 明鸾偎在徐慕欢怀里,撒娇地说:“当时只觉得她多管闲事嘛。” “虽说是亲戚,太子的姬妾,但再交好,女儿父母在堂,也轮不到太子和她来插手我的婚事。” “其实也没有很气,今日还与她宴中共饮了呢。” “杜娘子太偏心我,见我受一丁点儿委屈就夸大了而已。” 徐慕欢抚着女儿的头,问道:“阿元,你没喜欢过谁吗?” 她才十五岁,分析自己的处境,王府的处境,前途的好赖得失,却丝毫不提个人感情。 明鸾不是锁在楼台里的女孩子,该萌发感情的思春期全然没见过男人,所有原始的情感只能寄托在虚幻出来的人身上。 相反她见过很多。 从第一个订下娃娃亲的成端,到如今的赵国公世子,一场场宴会,一年年狩猎,难道就没一个人能取悦她? “怎么?跟娘亲也藏小秘密了?” 徐慕欢见她双眸一沉,似有所思,食指点了下她的鼻尖,开玩笑道。 “母亲,女儿算是读过几本书,该读的不该读的都有,但我只偏爱过一个人物,她就是《莺莺传奇》里的崔小姐。” “虽然她只是话本子里的一个不入流的人物,难登大雅,还干了些离经叛道的事,但她说过一句话‘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古往今来,多少痴男怨女,又有多少豪杰名姝,为情不圆满,爱而不得就要闹个天崩地裂、神鬼愤怨。 恨不得上碧落下黄泉,都只为给一桩因缘求个是非结果。 唯莺莺一个弱女子,在她本来就拥有的不多的生命中,即使情爱被辜负,贞洁不被珍视后仍能泰然自若。 自负的张生困宥于旧情,却不知于莺莺而言,薄情者不值一提,早被视为片刻的趣兴抛诸脑后。 过去的,不论得失都过去了,覆水难收。 未来的,那就好好对待,勿再重蹈覆辙。 第三百九十六章 花晨月夕 在赴宴请前,长宁府还有一桩公案等着徐慕欢处理,那便是鹭姑娘与长陵侯府的争执。 自明鹭带着孩子负气回娘家,贺夫人便赌气不许家里一个人来说和,两厢就这样僵持起来。 眼下太后寿宴,官眷皇亲前来贺寿,两方在离宫相聚了。 虽明鹭仍较劲儿,与太妃住一处,托口伺候祖母还是不肯回去,但贺夫人那厢照比前些日子的态度和软了些。 贺夫人借娘家妹子贺孟瑛之口,向徐慕欢转达了思念孙女的想法,想要见见孩子。 两方心里都明镜儿,这会子明鹭怕孩子被侯府抱走,跟孩子是一刻不敢离,连夜里睡觉都不放心交给乳母。 贺夫人要见孩子,那就必得见明鹭。 也算是先给了一个台阶。 纵然门第有高有低,但贺夫人毕竟是长辈、婆母,又是家务事,既给了个台阶,明鹭理应就劲儿去见面。 程寻意心想自己孤儿寡母的,不如那贺夫人还有个诰命身份,不想独自带着女儿去会,便要拉上徐慕欢。 两家这次肯定要了结这桩公案的,若真到了谈不拢的针尖对麦芒的结局,有个王妃在场也能压住李家的气焰。 就这样,徐慕欢在为自己女儿的婚事心力交瘁时,还得去管别人的家事。 徐慕欢作为婶娘,王府的当家主母,也不能全权做主明鹭的家事。 但这阵子她还是想办法打听了李家的情况,也知晓贺夫人态度转变的缘由。 到底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明鹭嫁过去后就当了家,嫁妆里田产铺子的营收大部分都用来贴补李家的家用,侯府的日子那是好过了不少。 更不提族里的亲戚还能到庄上、铺里去管管事儿,帮帮闲,沾光得好的。 这钱库一上锁,贺夫人能咬牙回到省吃俭用的日子,李家的亲戚们可忍不了到嘴的肥鸭飞了。 他们不敢来王府劝明鹭回去,可敢去劝贺夫人服软。 亲戚们一日一日的水磨工夫,再加上李培云整日叹气萎靡的模样,贺夫人也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太冲动了。 她这一通大闹,没能辖制住儿媳,反倒让亲戚都看了她的笑话。 …… 来给太后贺寿的皇亲国戚多得是,长陵侯府本就不入流,再加上没什么财力打点,在离宫里也十分黯淡,被安置在比驾风别馆还偏的地方。 因太偏僻,此处唤作东篱苑,取自陶渊明“采菊东篱下”一诗。 不言自明,住在此处如同隐居。 唯一的邻居就是不远处的解良娣。 李家也不爱社交走动,一来与解良娣不熟,没有去拜访的名目。 二来走动需携礼物,为了给太后贺寿备礼,几乎花尽了家里的钱,更不提这一路进京的各项耗费,哪有闲钱再去交好解氏。 “王妃娘娘也来了,真是有失远迎。” 一进去,贺孟瑛也在呢,看来需要壮胆的不止程寻意一人。 贺夫人顺势将徐慕欢让到上座。 程娘子和抱着孩子的明鹭坐在徐慕欢的下首,贺夫人自己没有上座,而是与妹妹坐在了程娘子母女的对面。 赢姐儿这会儿睡着了,屋里一时静悄悄起来。 贺夫人先打破局面,说:“大姐儿也快一岁了,族里的长辈按族谱拟了名,培云自己拿不定主意……” “培云呢?怎么不见他?” 徐慕欢打断贺夫人道。 “他在外间候着呢,怕女眷多不便宜。” 徐慕欢与明鹭道:“取名字可马虎不得,既是这样,你带着孩子去外间跟姑爷商议,你俩也许久没见了,你不思念他,他可想着孩子呢。” 明鹭仍有口气鲠在心口,即使徐慕欢叫她去,她还是不情不愿。 直到程娘子拿手肘轻轻拐了她一下,这才起身告退,随着侍女往外间去了。 徐慕欢悠闲地喝茶,问道:“这阵子家里都还好吧?” “明鹭是太妃带大的,祖孙感情深厚,一听太妃身体不豫就什么也不顾往家来,侯府的事情反倒都撒手不管了。” “程娘子也背后跟我说她做事不够周全,年纪轻爱冲动。” “我还劝她宽心呢,说明鹭没嫁过去前,侯府也被夫人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再者忠孝最大,夫人也不会怪罪明鹭。” “这一晃儿就得了太后过寿的信儿,我心想与其折腾回长陵邑,不如多住些日子,反正都是要上京的。” 程娘子听徐慕欢这一番话倒像是偏心侯府,又不能呛她,脸上冷冷得别过头去。 贺夫人一听忙顺杆爬,心里的那点子抱怨也不再藏着。 “家里一切都好,我怎么可能因为明鹭给太妃尽孝就怪罪她呢,我这个人自嫁进侯府做媳妇起,就是个最孝顺的。” “当年我婆母缠绵病榻,李家都是我这个新妇撑过来的,更不提生养培云,给李家留后延嗣。” “都说不孝者,无后最大。” “虽不敢说我做媳妇时没有可指摘的错处,可事事尽心尽责。” 程娘子这会子一个劲儿的懊悔,明明让徐慕欢来给自己提气,怎么倒给贺夫人递刀子,捅自家人心窝子。 只贺孟瑛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徐慕欢什么人物她也算了解。 这种情形下,她即使不帮忙争口袋,顶多是明哲保身不言语。 莫不会挖什么陷阱要给她姐姐跳吧。 徐慕欢仍笑着,说:“老话讲隔辈亲才是真亲,那可一点不掺假,我们王府的女孩子都叫太妃惯坏了。” “跟我生的冤家比,明鹭算好的了。” “她自生产后体格不好,前些日子太医来给太妃诊脉,也给她号了号,说她再生育恐损根基。” “祖孙俩抱在一起哭得跟泪人似的,太妃是真心疼孙女。” “圣人言母慈子孝,要不明鹭孝顺太妃呢,那可是受了真心实意的疼爱。” “我想,明鹭宁损身体也要孝顺贺夫人你,给李家延续香火,李家和夫人给明鹭的关怀一定不亚于她的亲祖母了。” 贺夫人被徐慕欢一转的话锋噎住了。 徐慕欢的神色忽地转淡,劝道:“鹭姑娘身体已然这样,贺夫人你若真疼她,还是早早择三五良妾,劝姑爷为李家延续香火才是正经打算。” “至于明鹭,就让她带着大姐儿先在王府常住。” “小夫妻感情深,三房四妾的难免吃醋,你若真心疼她,就该不让她回去。” “咱们都是从年轻时过来的,最能明白内个心境。” 徐慕欢还有狠话,“也就一年二载,生下个小子,届时有功者先立个平妻,再和离让贤。” “我们鹭鹭的命保住了,也全了你对李家列祖列宗的大孝敬。” “有了儿子后,大姐儿留给明鹭抚养,外人也会说你这个婆婆对儿媳仁至义尽,也不枉明鹭下嫁到你家一遭。” 徐慕欢知道李家放不下明鹭这座金山,故意摊牌。 诸葛的妙计,周郎的锦囊,她贺夫人是有什么了不起的大才大智,要让天底下的好处都被李家谋划了去。 这下换贺夫人哑口。 见姐姐被架在那,贺孟瑛转圜道:“要我说都是乱弹琴,给大姐儿取个名字都得夫妻俩有商有量,这样大的事反倒不问他俩了。” 程寻意这会子腰杆儿也硬气了,接住徐慕欢投来的目光,回道:“那先看看培云怎么说吧。” 夫妻过日子到底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差人将外间叙旧的小夫妻一叫进来,众人也都不再言语了。 此情此景方知不管什么长辈、什么亲戚,不过都是局外人罢了。 李培云抱着孩子,眼圈还红着,明鹭泪痕犹在。 两人就这么不言不语的,也不管别人,头挨在一处,看着还在睡觉的孩子发呆。 “姑爷,名字选得了吗?”徐慕欢问。 李培云一怔,看了眼明鹭说:“——还没来得及提。” 自打见面,便是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不急,你俩慢慢商量”,徐慕欢、程娘子还有贺孟瑛不约而同起身要走。 贺夫人自然再无别话。 她心里也明白,来硬的,她抗不过王府压力,来软的,自己儿子又不配合。 既然她说话没人听,那她也就不说了。 第三百九十七章 何处灵山不是归(一) 自长公主断指一事后,太子妃与太子彻底决裂,连舒皇后设宴,李令光也称病抱恙,不肯与太子同席。 俞成靖也不去勉强她,只吩咐两位良娣澹台氏和解氏陪同。 反正今日宴会的主角是青鸾郡主和呼延公子,谁出席作陪并不重要。 而且李令光如此任性,让不知内情的人只会觉得她愈发跋扈嚣张。 宴设在清泉宫,因此宫挨着一处活泉眼,引水穿过庭院,可行流觞曲水之乐,所以常有一些非正式的宴会选在此处。 呼延令林格、太子还有两位良娣先后到时,徐王妃和郡主已经到了多时。 而且舒后和慈航公主正听明鸾奏琴,示意来者不要言语打扰。 太子等人只略略参拜后便悄声入席。 清泉宫的庭院有一处专供表演的台,因六角都立着越女舞蹈的铜烛台而得名越女台。 此台六面围着一人高的素纱银屏,精缫的蚕丝和银丝交织,薄如蝉翼,视如轻雾般迷蒙。 如若是夜晚,燃起烛台后,里面有舞姬歌伶表演时,如同将人至于灯笼中,像观赏走马灯和皮影戏般。 但此时是白日,日光晃得银丝光辉非常。 俞明鸾如同裹在幂篱中的女子,只朦朦得能看一个大概。 明鸾的琴是在宫内待年时学的,经宫廷乐师吴惟长点拨。 他是当世琴艺大师,惠帝时得赏识召请入宫。 吴惟长视俞铠为知己,只肯奉帝王诏演奏,十分骄矜。 且他性格有瑕疵,洁癖就算了,还十分以貌取人,不喜与相貌平庸或丑人打交道。 如若见到相貌十分丑陋的人,哪怕是高官权贵,也要用他随身带着的一柄小折扇掩面,不肯视人。 惠帝倒是十分纵容宠爱他,不仅不去责怪他,还特地赏赐了一柄玉骨折扇给他用来遮面。 惠帝驾崩后,他发誓不再公开演奏,因此一些以往被他的罪过的人便上疏说他对新帝大不敬。 吴惟长也曾以年事高为由祈求离宫,欲隐于乡野,可贾太后喜欢他,便强留他在宫里。 不肯演奏那就替乐府选选琴师,教教皇子公主们琴艺。 然而乐是需要天赋的,与通过练习可以弥补的其他五艺不同,尤其是奏琴。 若无天赋,即使学习一些入门知识都会觉晦涩。 所以即便是皇子公主,去学琴也不过是为了见一眼当世第一的琴师,以及见识见识他手中的稀世古琴罢了。 明鸾算是皇子公主里较有天分的一个,再加上姿容美丽,算得上是吴惟长青眼有加的学生。 如今,吴惟长年过古稀,老病使他即便教琴也教不得了,双耳近乎失聪。 前月时,他预感自己大限将至,将一柄他钟爱的古琴赠给明鸾,另一柄惠帝赐与他的琴,说是死后要贴身随葬。 慈航公主也到了启蒙的年纪,对琴十分痴迷,因不能亲耳听吴惟长奏琴而失落。 舒后便邀请明鸾用那柄古琴演奏,也算是替悉檀弥补些遗憾。 这也是为何明鸾会在此地奏琴的原因。 一曲罢了,全场静默,舒后轻声问公主,“你听懂了?” 悉檀摇头,她不过是初入门,更不提呼延令林格,即使徐王妃和解节,也只敢说略知一二。 见悉檀摇头,舒后笑起来,说:“琴曲本就高深莫测,不同的人听,触动不同,且大多与阅历和心境有关,你这么小,即使学了琴也跟我们不懂琴的人差不太多,只听个热闹罢。” 众人都已从方才的琴音中抽离出来,只有俞成靖还沉浸其中。 他不知其他人有没有听懂,但他也算是个琴痴,只不过碍于身份刻意隐藏自己的爱好。 那一曲是吴惟长最后的作品,他听力残存时所做,做完后就大病难起了。 也有人说是这一曲耗尽了他的心血。 俞成靖也曾叫乐府里最好的琴师演奏过,甚至换成琵琶和箫,但怎么也体味不到曲名的意境。 直到方才听明鸾演奏,真好一曲“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俞成靖正出神,魂游未归时,解节低低地叫了他一声,原是皇后问他话呢。 解节怕太子这副痴迷的样子令呼延公子起疑心,十分紧张的观察令林格,好在他的注意力都在郡主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太子。 俞成靖恢复如常,起身回话道:“这个投壶表演十分新奇,其技如神,请母后、叔母一娱。” 令林格不敢直视郡主,借着看投壶表演,余光一直瞟着她从台上抱琴而下。 她没有穿深衣,鹅黄色的裙子配绛帛,高挑而丰美。 绕过回廊行至席间,令林格甚至觉得自己闻到她裙角沾染的松香的气息。 这投壶表演是杂技形势,配上鼓乐演员一会儿翻跟斗一会儿飞跳的,弄得人眼花缭乱,十分热闹。 突然两名表演者掏出带镞的箭来,朝着俞明鸾和呼延令林格刺去。 席间的人还以为是表演,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明鸾反应极快,双手拿起案上的盘子挡住了刺向她的箭。 箭撞裂盘子,但也被这一下格挡偏了方向,本要正中咽喉的箭只擦了下明鸾的腮。 被撞裂的半边盘子还算锋利,明鸾想留活口,本来有机会割穿刺客的喉咙,她却朝着刺客的眼睛狠划了一下。 那刺客因剧痛下意识捂眼睛,明鸾越过矮几,用自己的批帛塞进刺客的口中,防止他吞药或咬舌自尽。 而本应自保的俞成靖却从对面奔向明鸾,扑身将她护在怀里,撞得明鸾一趔趄。 本想制住刺客双手的她差点被扑倒。 这会子侍卫呼喇喇全都涌了进来护驾,尤其将宝座上的舒皇后和她身边的公主围成铁桶般。 令林格虽没有被刺到,但刺杀他的那名刺客见事败已经吞药身亡。 而另一个因为没来及自尽,被侍卫当场捆绑好押下去了。 明鸾脸上的伤很浅,只是被箭锋划了下,但俞成靖因惊吓有些失去理智。 “你怎么样?快来人!叫太医来!” 在他眼里,明鸾简直受了不得了的伤,不知道的还以为刺中了颈脉。 明鸾挣脱他钳制自己的手,回他道:“殿下不必高呼,这点伤无碍。” 太子如此失态,解节瞟了瞟在场人的反应,舒后被围住了没看见,徐王妃爱女心切没心思想其他,令林格和澹台镜倒是都蹙眉盯着他俩若有所思。 解节心底一冷,心里不停祝祷着‘千万别出岔子’。 第三百九十八章 何处灵山不是归(二) 刺杀事件后,太子持圣旨调了大批禁军连夜往离宫来戒备,并以搜查残余刺客为由,暂停所有宴会。 夜甫一入子时,卢小嘉到沧浪水榭来复命。 “殿下,尸体已经处理好了。” 俞成靖正施施然地看《春秋》。 满屋子的灯再加上夜明珠,站在任何一个方位望过来,整个书斋都是亮堂堂的一片。 俞成靖要让离宫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在为刺杀的事情焦头烂额,夜不能寐。 “当着细作的面儿埋的?” 长公主的男宠诸葛婴有一远房亲戚,平吐谷浑时在长宁王麾下效力。 战后回京,长公主便让诸葛婴使些银钱关系,将其安排到禁军中做耳目。 但长公主太小看玄鼍卫的实力了,皇城内巡逻的禁军岂能如此轻松安插进线人。 当年在宫中设暗桩,圣上可是谋划数年才成一二。 卢小嘉回道:“按殿下的吩咐,我和沈林带着那细作去埋的,埋之前他仔细辨认了死者的脸。” 俞成靖要制造两个刺客同时服毒自尽的假象,但因人中毒死后随着时间推移尸体表象不同,只能叫仵作给尸体化个妆。 仵作手艺再高,化了妆的尸体仍有破绽,这也是为何选在夜里去下葬,光线暗才好蒙混过去。 “他没有打听?” 俞成靖翻了一页书,语气平缓地问。 “不出殿下所料。” “我恩威并施地警告他不许将人死的事情说出去,还当他面告诉沈林,搜查要持续到天明。” 没有一个人能挺得过玄鼍卫的私狱,只用了半个时辰,刺客便将幕后主使太子妃供了出来。 俞成靖为了迷惑李令光,故布疑阵,让李令光和其他看客都以为自己正费力地追查刺杀一事,无暇顾及其他。 禁军大量抽调到离宫来护驾,皇宫相较空虚,叛乱时劫持还在宫里的端王妃和孩子就轻松些。 “左卫率,今晚你要亲自巡察,直到鸡鸣钟响,辛苦你了。” 卢小嘉领命退下,带着一队禁军巡夜去了。 卢小嘉离开后,解节从内室出来,拿起剪刀剪了一圈灯芯。 “殿下,方才妾在内室避客时读了几页《左传》,刚好读到桓公六年,齐大非偶一则。” “你不必点我。” 俞成靖神色如常,语气冷淡。 “我即使想做齐襄公,她也不是文姜,危急之下失态,人之常情。” “而且今日她一把就将我甩开,你也看见了。” “这段日子我也算没白欺负她,她现在对我不剩几分好感,况且又有一个呼延公子正百般讨好她——” 说着说着,太子将书卷握在手里,看着案上的灯台失神。 这是俞成靖第二次在解节面前因俞明鸾的事展现出失落而又懊丧的模样。 解节心里暗暗地想“这世间能让上位者如此卑微无力的,唯有一个情字。” 俞成靖调整下自己,收敛情绪说:“明日让呼延氏去探望郡主,这可是增进感情的好时机。” 解节忍不住劝他道:“殿下,请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郡主如今的态度我们都看得出来,她是不会拒绝赐婚的。” “所以,您也无需再为呼延公子操心该怎么去讨好郡主了。” “郡主选择呼延公子不是因为您的手段令她愉悦,而是她接受了这个归宿。” 俞成靖将那本一个字都读不进去的书放下,苦笑着说:“你确实冰雪聪明,能看穿我——” “一直以来我都在麻痹自己,我帮呼延公子取悦了她,那她真正喜欢的就仍然是我。” “我是不是有些太痴了,形势当前还在讲这些儿女情长。” 解节郑重地摇了摇头,说:“正因窥得殿下一丝丝内心,妾才觉得殿下是至真至情之人,才更忠心地追随。” “端王妃的孩子要满月了,你代表太子府回宫去祝贺,然后按计划留在宫里,叛乱发生时务必保证她们母子安全。” 太子与太子妃不睦已是人尽皆知,所以俞成靖让解良娣代自己去不会有人生疑。 解节领命后又朝俞成靖一拜,恳求道:“殿下,此去也不知妾还能否安然而回,如果我真有什么意外,请殿下善待梵娘。” 解节投靠太子府除了想扶解家再起尽一份力之外,就是俞成靖愿意成全她跟梵娘。 所以俞成靖痛快地答应道:“你放心。” …… 翌日,因刺杀一事,被戒严搜查了一整夜的离宫,虽表面平和,但暗地里所有人都在议论。 还有不少好信儿不嫌惹麻烦的人想借着探病的由头,想从俞明鸾口中打探当天的具体经过,但都被徐慕欢派人挡了回去。 只说王妃和郡主都受了惊吓,不宜见外人,需静养。 连俞明鹭都没能成,只放了慰礼,叫远黛代传了些安慰话就回去了。 倒是有一个人俞明鸾亲自见了,那便是呼延令林格。 远黛表面谢客,实际让小丫头引着他从后门进了殿内。 “审出来了吗?刺客可供出主谋是谁了?” 一见面,明鸾便迫切地问他。 明鸾知道呼延氏与太子关系亲密,他应该知道旁人不知的内情。 “听说昨晚搜查了一整夜,连附近的山和无相寺都搜了一遍。” 她睡不踏实,胡思乱想地以为太子肯定审出了同伙才如此大动干戈。 令林格摇头,他还没来得及去拜见太子。 因为闹刺客,太子繁忙非常,哪里都见不到他的身影。 “郡主好像没有歇息好。” 令林格本来是想看她脸上那道伤痕的愈合情况,却看见她因不安无眠而略显青乌的眼底。 方才太心急,明鸾这会子才感觉到他凝视自己的目光,略显羞涩地别过头。 “我带来一些安神的香,还有治疗外伤的药膏,也许郡主能用得上。” 令林格将东西交与远黛。 “我叫明鸾,私下里倒也不必用敬称,我看你年长于我,叫我阿鸾也行。” 令林格本来十分的局促和拘谨被她这亲切随和削减去一大半。 “令林格是什么意思呢?是柔然人常用的名字还是图勒人常用的呢?” 虽然呼延公子没能带来明鸾最关心的消息,但也不至于就这么把人赶走,所以明鸾与他闲聊两句缓解气氛。 “布尔布特” 令林格仍然保持着热切的目光凝视着明鸾。 她很漂亮,赏心悦目的美。 不同于昨日,今日她粉黛未染,却面如明月洁,眼如塞上湖,明眸善睐,纯洁非常。 “这才是我在族中的名字,母亲为我取的,意思是鹰。” “看来我俩都是鸟咯” 明鸾笑了,不假思索地说。 “以后我就叫你布尔布特,说实话,令林格这个名字我读起来还挺拗口的。” “有一件事情需要向你坦白。” 呼延氏郑重地说:“我有一个两岁的女儿,生母是我母亲的婢女,一个图勒的女奴。” “太子殿下说,像您这样身份尊贵的女子很在乎男方婚前是否有妾室和子女。” “如果郡主厌恶,我一定会请求陛下不要赐婚,不会让您为难。” 明鸾也很坦诚,“你这个年纪如果没有过女人,那才是挺奇怪的事。” 令林格比明鸾年长七岁,今年实岁也二十有二。 “婚后我会住在郡主府里,不召见不得相见。” “你和其他女人可以有实,但不能有任何名分,不论伴妃、侧妃还是妾,任何名分都不能有。” “我不愿意受生育之苦,可你所有的子女都必须在我名下,但你也放心,我不会从亲生母亲身边夺走他们。” “这些你能接受吗?” 令林格起身拜道:“郡主现在还有未来所提的要求,只要是能做到的,我全都答应。” “中原人的习俗,婚前不宜见面,所以今天的私会你知我知。” 这番话已经明示她答应了这桩婚事,令林格心满意足地离去。 …… “原来是这种感觉”,与他别后,明鸾靠在软枕上喃喃地念叨了一句。 原来没有感情的婚姻里,夫妻相对是这种空落落的感觉。 来撤盏子的拂云没听清,担忧地问了句,“郡主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传太医吗?” 她的心空空的,医生哪能医得好心病。 “拂云,你知道心里空落落的是什么感觉吗?” 拂云懵懵地想了会子,还以为郡主说的是养病困在这里没得消遣才觉得空,回道:“现在空,以后人和事一多起来就不空了。” 但愿吧,明鸾心想“日后到了新环境,有了新的身份,兴许能够弥补婚姻里空白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