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耗归公的圣旨已下,皇帝派刑部的江曳和吏部的吴不知为钦差,与户部的张百龄和林文海同去两江地区监督新政的施行。
一来是担忧新政,二来是忧心吴、江两人曾有过节,恐因私误事。
两桩心事让俞成靖忧思难寐。
这不刚交了五鼓,天才蒙蒙亮,他便起来沿着晓翠湖旁的柳林散步。
再往前去就是未央宫,天亮后他正好去给舒后请安。
“什么声音?”
俞成靖耳力不错,隐约听见有操练的声响。
禁宫之内何人敢放肆地舞刀弄剑。
“回殿下的话,应该是青鸾郡主。”
随行伺候的太监赵德忠笑眯眯地答。
他猫着腰儿,指着柳林遮住的深处说:“郡主在那湖边僻静处习练剑法,等天大亮了,还要在那石头上坐着,看会子书,天天如此,奴们起得早碰见过许多次了。”
赵德忠还说:“郡主还拜了个师父呢。”
“哦?哪个高手入了她的青眼?”
“大内一个叫沈林的侍卫长,剑术不错,郡主央求着皇后娘娘同意她与那沈林学些功夫。”
俞成靖听罢一扫阴霾地笑了下。
“她这趟倒是没白来,又是拜师学艺,又是读书学规矩。”
赵德忠见太子难得笑脸,想必是爱听这些事儿,故继续讲道:“郡主没课时就泡在集贤宫里,还帮着扫尘晒书,与一众内监宫娥要好的很,郡主斗起虫儿来可厉害了,已经在集贤宫里称了霸。”
集贤宫是宫内藏书之地,里头还有个小书房。
最开始皇子们都是在集贤宫里读书,但因集贤宫紧挨着后宫,外臣出入诸多不便,再后来建了御书房,就都挪到内边去了。
“咱们过去看看热闹。”
俞成靖说罢便越过柳林往湖边去了。
她哪里是操剑,手里就一根一尺长的竹竿儿,倒是练地十分虔诚,连有人靠近了也不知道。
俞成靖拿起石头上扣着的书看了一眼,竟是最近京中流行的“火耗杂论”。
其实是一个秘书郎根据当日御殿辩论整理出来的书,在京中十分畅销,一时到了洛阳纸贵的地步。
没想到她竟爱看这些。
女孩子不都爱看话本、传奇,或者是志怪小说什么的。
“你这剑练的也不怎样,像只三脚猫。”
闻声忽停的俞明鸾转身看过来,竟是俞成靖翘着脚坐在那石头上笑话她。
“不要你管”
她一努嘴儿,明显又羞赧又不悦。
俞成靖记得内天他在泥塘里把她救上来,成端笑话她像泥猴子,她也这副模样。
可见是个自尊心强,又好胜的小娘子。
“郡主还不快给太子殿下请安?”
赵德忠和气地提醒。
若是往日俞成靖也就让她免了这些虚礼罢。
可今日,她刚怼了自己,俞成靖倒想故意气气她,饶有趣味地看着正撅嘴的小丫头如何自处。
“见过殿下。”
她仍兜着嘴,不情不愿地拜了下。
一张婴儿肥未褪的稚气小脸儿,又偏鼓着,像笼屉上刚蒸好还揣着气儿的肉馅包子,恨不得咬一口,指定满口馥郁。
“能屈能伸,一条好汉!”
俞成靖打趣地夸了句。
俞明鸾可笑不出来,她心里已暗做打算,打算明日换个更僻静更隐匿的地方练,省的叫他们发现了笑话自己。
虽然她搞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殿下若无事,臣女告退。”
“哎——”
俞成靖也起身,说:“正好我要去未央宫给母后请安,顺路一起走吧。”
“还绷着脸,怎么这么爱生气?”
同路时她也不言语。
俞成靖记得她挺爱说爱笑的,自己还送过她字帖,还吃过她给的糖,他们还在离宫射圃,怎么也算老熟人了。
“你跟她们一样笑话我,我再不喜欢你了。”
“谁笑话你?”
俞成靖偏头问道。
她个子还小,又低着头,俞成靖只能看见她头顶的两个攥儿,那上头扎着两个宫绦,随她的动作轻摆着。
阿元没回答,只抬头望了眼俞成靖,用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又不能说是他的娘子们,以贾煜为首。
岂不成了背地告状的,那样不好。
可她们总笑话她是武夫家庭出身,不然怎么那么爱去学又脏又累的剑法。
还笑话她的母亲是小家子出来的,不会教导女儿做个大家闺秀,不然怎会放任她读那些没用的、不要紧的书,不敦促她多读读女四书。
“我看女孩子大了,就不爱说笑了。”
俞成靖想伸手去拽她的攥儿,这个角度看去,她像一只头顶着刚刚萌发出犄角的小鹿。
“哼!”
阿元气鼓鼓地用她手里的竿捅了下俞成靖。
“你还是管好你的娘子们吧,不要来打趣我了。”
说罢撒腿便跑开了。
难道是县主她们笑话的?
俞成靖想起她们三个就觉得头又疼起来。
阿元跑回璃波殿时天都亮了,芳菲也正洗漱梳妆,一会子她俩还要去未央宫给皇后请安。
“准备沐浴更衣”
阿元把竹竿儿立在墙角,用袖子抹了把汗对远黛说。
“阿元,今日没课,太后刚派人来宣,说是中午要在御花园的赏春台设宴,太子殿下、仲逸(俞成端字仲逸)他们也会来。”
听罢,阿元抱臂倚在床桅处看着正梳妆的芳菲,簪菊正用一套纱堆的月季花给她梳妆。
“郡主,这是内侍省送来的三套宫花,您想戴哪个?”
三个宫娥捧着盒子过来供她拣择。
“放那吧,我今天不戴花。”
“今天要去赴宴的,你也不好好打扮一下。”
夏日里天气热,沐浴时为了省事便不用去暖房内,故芳菲追到屏风前与阿元说话。
“又没人看我,我打扮干嘛”
“你打扮是为了给端王看,她们三个打扮是为了给太子看,我反倒嫌弃那些深衣拘束,花朵繁琐,倒不如自在些,去了好好享用一番美味才是正经。”
别看她人小,看得倒是透彻。
李芳菲摇着扇子坐在屏风前的小床上,又说:“那也不可太随意了,太后若是找你麻烦怎么办。”
虽然有舒皇后护着她们,但她们也不好给舒后惹麻烦。
“放心吧,太后正忙着帮她那什么宝贝侄孙女的争宠呢,对于你我这样无挂碍的人,她才懒得多费心思。”
……
赏春台是御花园里地势极高处,春景盛时登台观赏最妙。
如今已是入暑节气,无百花争妍之景致,登上这台便只余林翠叶蓁之貌。
倒不如去那悬云湖上弄个画舫,还能赏赏荷花,听听桨声。
好歹高处多风,这台上倒也算凉爽。
“热死人的天气,也不能去山里避暑。”
敬和打着扇子自言自语道。
她最怕热了,自入了小暑节气,她便吩咐内侍省每日进两鉴冰给她,连皇后为了节省宫内开支都是每日一鉴冰而已。
今年陛下忙于政务,无心去离宫避暑,后宫便自请留下陪着皇帝同甘共苦,所以就都去不成了。
“长公主还在无相寺禅修吧,若是今年能去离宫避暑,县主就能跟殿下见上一面了。”
贾煜自然知道长公主去无相寺不是自愿的,故话里有话的接茬。
敬和瞪了她一眼未有争辩。
如今她孤身在宫内,暂无长公主助力,故收敛了许多锋芒。
换做往日就算是口舌之争,她也是要占上风的。
敬和盼着她们成亲入府呢,到时候贾煜在她手底下做侧妃,看她怎么磋磨这个贱人,以报往日之仇。
舒后陪着太后终于来了,众人皆起身礼迎。
当然今天的主角俞成靖也带着俞成端来了。
两人皆是常服,一个一身竹青,一个一身鸭卵青。
“家宴而已,不必拘束,都快入席吧。”
席位是按照尊卑来设的,太后自然是上首位,舒后东侧设案侍奉。
下首位是太子,端王与太子对坐,阿元在俞成靖一侧的次位,与敬和相对,如此依序排开。
舒绾望去,虽是家宴,似乎每位姑娘的心思、性格都展现在了穿戴上。
县主仍十分张扬,梳着惊鹄髻,配金凤衔珠的头饰,下着石榴红裙子、身披潋滟绡。
这绡纱还是今年织造局新供奉的料子。
贾煜则是好胜,心气儿高,不甘示弱地梳起飞仙髻,孔雀衔金穗的头面十分华丽夺目,一身银朱色裙裳,与县主相比,二人像是花园里斗艳的芍药和牡丹,难分上下,各有风华。
她颈上那串翡翠嵌绿宝石的项链,若是在太阳底下是能耀出万千光芒的。
坐在末位的解节和李芳菲,与敬和、贾煜相比,倒十分朴素了。
解竹君年岁稍长,梳着倭堕髻,只簪了一对玉钗,尽显温柔,芳菲则是在室少女常梳的垂髫分髾髻。
两人都着款式差不多的雪青色裙裳。
这还是内侍省统一给进宫的五位姑娘做的,只她二人今日穿了。
而年纪最小的明鸾,仍梳着稍显稚嫩的双螺髻,既无花朵也无珠翠,用一双蜀锦宫绦绑着,垂在肩上。
她本来就生的白嫩嫩的样子,又穿了身石青色襦裙,俞成靖乍一看去觉得她像一颗茭白。
但又怕她爱生气,说出来又要挨白眼,故只能在心里笑笑作罢。
“陛下后宫不充盈,哀家有多久没见过这么多鲜妍的女孩子了。”
这些鲜妍的女孩子们此时各怀心事。
贾煜跟敬和眼睛都在偷瞄着俞成靖,解节一副淡然自处模样。
李芳菲倒是有些羞赧。
俞成端与她坐个斜对角,可俞成端总朝自己望过来,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阿元的心全在吃得上,今天全是她爱吃的,龙井虾仁、烤四样、莲房鱼包、冷淘荷塘二仙……
太后见阿元什么心事都没有,纯粹是来赴宴吃饭的,故笑着问她,“青鸾郡主,你在宫里住的这些日子可好啊?”
“回太后的话,蒙长辈爱恤,住的十分顺意。”
“这是什么菜呀?”
阿元只觉得好吃,但未曾吃过。
“这是佛手鱼翅,你连这都不知道,郡主难道不是西北回来的?”
朔州是俞铮的龙兴之地,太子也在西北长大的,故贾煜在了解太子习惯时自然不会漏掉他的饮食爱好。
听见阿元不识得西北的名菜,便想引起俞成靖的注意,故意卖弄。
“我回京时才六七岁,能记得什么。”
“这个你肯定记得”
俞成端打了个岔,让宫娥将一碗西域的奶茶送了过去。
“我还记得当时在安王府,奶娘喂你喝了一碗,然后大哥抱着你,不知道你都三岁了还打奶嗝,吐了他一后背。”
众人听罢皆当成笑话听,笑了起来。
俞成靖还想起一件事来,阿元也是三四岁的时候,晚上跟七八岁的成端一个床睡,后半夜尿炕像发了水一样,她没醒,倒是把成端淹醒了。
三岁的事情阿元更不记得了,她十分害臊地朝俞成靖吐了下舌头。
“今天难得太子和端王都有空闲,御书房的师父们给放了假,不如一会儿宴后,你们去湖上泛舟玩吧。”
太后是有意让太子与贾煜等人多接触。
李芳菲和俞成端跟着借了光。
倒是俞明鸾真成了充数的,掩人耳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