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下了几场绵绵的雨后气温骤升,一入六月,暑天特有的热便显现出威力来。
然而卓府书房内,气氛却寒如隆冬三九。
此时距离京中热议的御殿儒生辩斗火耗已过去一月有余。
“孙学思真是个废物,竟比不过几个学生,他也配在太学里混。”
卓威狂摇着扇子,因气急败坏已有失儒雅风度。
他撩起大袖,露出象牙白的中单袖口,因坐时双腿敞的很开,露出一条穿着月白色绸袴的腿。
另两个立在书房里耷拉着脑袋的官员一个是林文海,还一个是张百龄。
虽然书房里搁着冰鉴,但又热又怕的二人不停地用手帕子抹去额上的汗滴。
面对盛怒的卓威,张百龄和林文海未发一声。
他俩生怕卓威这个爆起的火星子会点燃卓淇这一桶火药,将他二人炸的粉身碎骨。
一直都是卓威在说话,或骂孙学思那几个腐儒是废物,或骂张、林文海两人无能,而卓淇则默然地立在案前练字。
他虽上了年纪,须发花白,但气宇豪不衰颓。
即使夏日炎炎,他素色冰绸的单衫、帽子仍穿戴整齐,腰间的玉板带一丝不苟。
“父亲,要不再安排一场?”
卓威觉得那日殿上输的实在惨,如果再来一回,他一定亲自选最能骂的上殿,一雪前耻。
“火耗归公的方策已出,虽然朝中诸位大人持有不同的看法,但陛下已拿定主意,圣旨可不悔改,圣意更不能违逆。”
卓淇仍施施然,他晾干自己刚写完的字,慢悠悠的答道。
“父亲也赞同火耗归公?”
卓威更沉不住气了。
连林文海和张百龄听了卓淇的话都面面相觑。
一旦火耗归公,设官衙监管铸银之事,无异于关上一扇通往金山银山的捷径。
当初又有多少官员因支持卓淇提出的火耗归私、铸银权私化才投靠和追随卓家。
就算是卓淇捞够了,下面指着火耗发财,还没搂够的官员也不答应。
“我赞不赞同只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陛下心意已决。”
卓淇撂了笔,坐下饮茶。
“陛下在殿上赞许了丛怀安那几个提出火耗归公、肃贪、铸银权公有制的儒生,言辞溢美,我劝诸位大人还是不要此时去触怒龙颜。”
这番话说的张百龄和林文海汗流的更凶了。
卓威已腿骨生刺般欲立。
卓淇忙摆了摆手让他仨稍安勿躁。
“陛下下一步要将火耗归公的法案在两江地区实施,再推广全国,身为臣子,一定要顺圣意,遵上旨。”
卓淇捋须,看着张、林两人吩咐道:“你们要对火耗的相关方策尽心竭力才对。”
“要让两江官员领会火耗归公的深意,并传达给百姓,以促成法案的成功实施,这样后续才能推广全国嘛。”
张百龄和林文海好像是明白了。
若两江推行火耗归公的过程不成功,那卓相就有理由进谏阻止新政,陛下也不得不纳谏。
那时火耗归公就算辩赢百场、千场也不得不停下来。
卓淇怕张百龄和林文海听不十分透彻。
他端起茶碗,斜着眼,轻又快地瞥了下二人,只这一眼,卓淇心中的奸、滑、阴、伪淋漓尽现。
“荀子有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陛下宽仁爱民,最在意的不过民意二字。”
“百姓对火耗归公的呼声才是陛下最在意的,诸臣之言不过是参考,三五浅薄儒生更是表演,火耗归公、铸银权官府回收这些方策法案最终能否推行,最后还是要看两江的民意。”
卓淇话里揣着的话,这回不仅张、林二人明白了,卓威也明白了,他脸上复又浮现得意神色。
“父亲,明日我便上道折子,请求陛下让张、林两位大人督办两江火耗新政。”
卓淇因卓威这句话有些不悦了。
他少有的露出警告的眼神,吓得卓威立马恭谨的坐好,也不敢再舞那扇子。
“派谁去,遣谁督办,陛下自有圣裁。”
“你不过是户部的尚书,也只能将旨意传达给两江的相关官员,督促他们尽职尽责罢了。”
卓淇明白得很,俞珩、吴不知都在,岂轮得上张、林二人靠前?
卓威若不知避嫌,此时还敢上奏,岂不是将私心昭然于天下,给皇帝斥责的由头。
“是,儿子思虑不周。”
卓淇的怒意虽凛,但只一霎就收了,此刻又悠然的捋须。
“两江的官员——”
他嘴里念叨了几遍。
“尤其是江南,自古富庶繁华之地,多少官员挤破头要去。”
林文海听明白卓淇这层话的意思了。
既是油水大的地方,吏部尚书贾璜派官时必谨慎量度,恐十之八九都是追随他或是他的心腹。
林文海忙拜道:“下官明日就去贾府拜见,了解两江官员情况,以便日后辅佐陛下推行新政出力。”
卓淇虽满意地点了点头,但心里不甘地暗暗感慨‘还是不到时候,卓家看似盛势已极,却还是丢不开贾家这条拐棍,不得不说,贾璜这个贾家唯一出息的子弟,已成为贾氏支撑的柱石了。’
“威儿,暑热天气你母亲身体不好,这几日还与我念叨着想盼儿了,你也亲自去接妹妹回家来,陪陪你母亲。”
卓盼是贾璜的夫人,虽不十分受宠,也并非在贾家说一不二,可也是两家的桥梁。
既是大战在即,又到了卓、贾两家互通之时,怎少了卓盼这座桥来发挥用途呢。
“是,儿子明天就去接小妹回家。”
……
卓家的内宅总透露着看不透又解释不清的古怪。
卓威的现任夫人名叫贾玲珑。
她比卓威小二十几岁,嫁进府里三年才刚满二十一岁,是填房娘子。
卓威的第一任娘子是贾玲珑的姐姐,也是贾家的嫡长女贾玉珠。
可惜她寿不长,四年前因恶疾而终。
贾玲珑是庶女,还不是嫡妻抚养大的,本来不可能嫁给卓威做正妻。
但贾玉珠病亡后一来贾家再无适龄未嫁女能联姻,二来她长得不错,又擅逢迎,卓威相中后便定了她。
贾玲珑一进门便得了掌家大权,在她之前是贾玉珠掌家,而在贾玉珠未过门之前是府里一个姓曹的嬷嬷管家,期间卓温娇长大后便接替了曹嬷嬷,直到她嫁出去才卸权。
而卓相的嫡妻、当今太后的妹子——贾合璧,似乎从未管过内宅事。
这是第一件古怪的事。
哪怕是寻常人家,正妻哪怕不受宠爱也不至于如此。
何况贾夫人也并非遭受冷落。
卓家的子女皆由贾夫人所出,除早殇的幼子和二女,身下还有卓威、卓温娇、卓盼。
府里是有两个姨娘,可都是贾夫人娘家带来的婢女,几乎不见卓淇有过宠爱。
这两个姨娘还是贾夫人做主封的。
见过贾夫人年轻时容颜的仆从都说,她是个美丽又风情的女子,毫不逊色于早年艳冠后宫的姐姐贾太后。
难道是因为她痴心于悟道?
贾夫人不喜锦衣霓裳,常着素净道袍,呈坤道打扮,还有个法号叫净尘。
贾玲珑甚至猜过,也许是贾夫人有心出家,却又迫不得已嫁人,所以才如此清心寡欲。
第二件古怪的事儿便是贾夫人的疏离。
贾玲珑来之前就听说贾夫人有洁癖,不轻易叫人进她屋子,也不喜与人交往。
她对待外客、亲戚、夫君冷淡就算了,连自己所出子女也冷淡至极。
不止贾玲珑,连贾玉珠都没见过贾夫人跟卓淇同案而食过。
第三件古怪的事儿便是贾夫人从不离开倦云斋,亦或是不被准许。
她的院子又整洁又漂亮,像一个金笼子,将她这朵冷且艳的水仙圈在里头,无论盛放还是枯萎。
她又像一尊被请进卓府的玉佛,每日被供奉在倦云斋。
这府里的上上下下都恭敬、礼遇她,却每个人与她都仙凡殊途,终究无法亲近。
这些古怪没人能参得透。
偌大的卓府内恐怕也只有卓淇自己明白其中奥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