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范进,中举后的大明风华》 第1章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范相公,快些回去,恭喜你中了举人,报喜人挤了一屋哩!” 耳畔声音回响,范靖晃了晃神。 抬手擦了擦干涩的眼睛,低头才发觉自己怀里抱着一只瘦骨嶙峋的老母鸡。 范靖下意识紧了紧。 只觉得怀里像是抱了一把干柴,并不是太舒服。 再细看,只见老母鸡的眼神并不清澈,反而有些沧桑。 就连咕咕声都尤为低落,好似逃荒路上的饥民饿殍,在不甘的低语。 它的羽毛色泽灰败,无半点光泽,只豆大的眼睛里,带着一抹解脱的神采。 范靖环视周遭,立时如遭雷击。 “这是什么地方?” 如果没猜错,他此刻应该正身处古代的集市上。 四周人来人往,贩夫走卒一应俱全,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 这是又是怎么回事? 范靖双手抱头,宿醉的头脑刺痛,让他发出痛呼。 紧接着,一幕幕的记忆,强势插入他脑海,并快速搅动。 如同电影般一帧帧播放,范靖走马观花般观看着原主的记忆。 范靖狠狠的咽了一口唾沫。 我,二十一世纪某省市地产商人,站在风口上起飞,又在风口过去后被无情的摔落。 万万没想到,一场宿醉,竟然让他穿越到了明朝一位老秀才的身上,姓范,单名一个进! 等等,范进? 范靖一脸惊恐! 快步沟渠边,双眸瞪大,直勾勾的看着里边关于自己身形的倒影。 只见那人长得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身上穿着麻布直缀子,形容枯槁,双目浑浊...... 正在他愣神的片刻时间,方才那道带着几分熟悉的声音的主人快步跑了过来。 那人伸手便欲一把夺过他怀里咕咕叫着的老母鸡。 范靖下意识侧身躲过,嗔怒道:“你夺我的鸡怎的?你又不买。” 话一出口,他就认出了来人。 正是村中有名的二流子王二狗。 只不过,与原主记忆中王二狗颐指气使,趾高气昂的混混形象全然不同的是,此人在面对他的时候,居然无比的卑微。 就像是遇到了天敌与克星,如同一条哈巴狗般匍匐在雄狮的脚下,摇尾乞怜! 王二狗卑微的弓着身,难言激动与兴奋,嚷道:“范相公,你中举了,叫你家去打发报子哩。” 那副神采,仿佛中举的是他一般! 范靖定了定神,此刻已经逐渐适应了自己的身份。 范靖想了想,既来之,则安之。 往后,我便是范进。 慢条斯理的挽了挽袖子,眸光微闪,已经适应了新身份的范进打趣道,“二狗兄弟怎变得这般好心了?” “如果我没记错,二狗兄弟上个月还在乡里谣传我范进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 这是变相的敲打。 王二狗神色一变。 旋即咬了咬牙,好似全身无力,颓然的缓缓跪下,对着范进磕头如捣蒜。 “还请范老爷高抬贵手,饶了小人吧!” “是小人有眼无珠,不识泰山......” “您就把小人当个屁给放了吧!” 双膝砰的砸下后,王二狗更是疯狂扇自己嘴巴,直扇得双颊红肿,血沫顺着嘴角淌下。 周边的百姓慢慢聚集过来,围着二人指指点点。。 范靖神色微变。 假意将王二狗扶了起来,眸中厉色瞬间消失。 范进拉了拉王二狗的袖子,热情道,“二狗兄弟这是怎的了?” “你好心告知此等天大喜讯,进心中喜不自胜,感激尚且还来不及,又怎会责怪?” “快些起来吧,莫让乡邻误会了......” 范靖可不想落得个一朝得势便猖狂的坏名声! 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拿捏一个刘二狗,还不是手拿把掐,何必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这等人损及自己的名声。 他日秀才,今朝举人,已是大不相同! 王二狗被他这一番连敲带打,唬得脚下一个踉跄,心中惴惴不安。 集市上围观的百姓听说范进竟然是刚中举的举人,也不敢再看热闹,说了几句喜庆话就三三两两的散了。 举人的笑话,也是他们能看的? “头前带路吧!”范进面色古井不波。 说着将母鸡递了过去,双手背负身后,一脸的高深莫测。 闻言,刘二狗一个鲤鱼打挺,快速接过干瘦的老母鸡。 一切照吩咐办事。 不多时,两人便行至白庙村村口。 远远的便能听见村落中如同年节般热闹,敲锣打鼓、鼎沸的人声、鞭炮的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 间或夹杂着乡人的高谈阔论声。 决心融入这个古代社会,融入原主人际关系的范进,当即主动上前。 看见范进走来,原本围堵得水泄不通的乡人,立刻自发让开一条道路。 老老少少的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无一不向他拱手道贺。 一张张脸映入他眼帘,无不带着谄媚讨好的表情。 寒暄了几句,二人便行至家门前。 范进顿了顿足,一抬眼就看到院子中间已经撑的报贴。 只见那喜报上面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范进哑然。 他当然知晓,所谓的亚元,一般是指第二名。 这里报录人称他为亚元,乃是一种阿谀奉承的称呼。 报录人正欲上前说些吉祥话,只见一老妇人从里屋寻摸出来,拽着范进到一边。 范进心知这便是原主的生母。 范母低声同他说话:“我的儿,喜报传来,乡邻俱各拿了些鸡、蛋、酒、米为贺。“ “只是,眼下尚有一难事......” 没等范母说完,范进便抬手止住,缓缓道,“给报录人报喜的银子,我自有主张!” 原主进学这些年,家中早已一贫如洗。 今早更是直接断了炊,一家老小饥肠辘辘。 否则范母也不会狠下心肠,吩咐把家里仅剩的一只下蛋鸡拿集市上去卖,好换了钱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 范母欲言又止。 既然卖鸡不成,又哪来的钱? 难不成天上还会掉银子不成! 范靖见其解,遥遥指着一膀大腰圆的大汉,说:“这不,报喜的钱自个儿长着脚跑来了!”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今日中举,便寓示着范进这辈子都不会再短了银钱使用。 娇妻美妾、良田大宅,一切皆是唾手可得。 来人正是胡屠户,范进的便宜岳父。 胡屠户左手提着七八斤最上等的五花肉,右手提着四五千钱,一脸激动的上门贺喜。 待见了范进,胡屠户一改嚣张跋扈,低眉顺眼。 偷瞄了一眼自家便宜女婿,只觉得相貌还是那副相貌,可却很难与獐头鼠目联系起来,印堂之中,别有一番威仪。 “贤婿老爷,今闻你中举,鄙人特来恭喜你高中了!” 说着,顺手将手中四五千大钱与沉重的五花肉交了出去。 第2章 异父异母的世兄弟 对于自己这位便宜岳父,已经适应了身份的范进是有些复杂的。 这厮妥妥的就是一副市井小民的多变和势利嘴脸。 直到现在,范进都记得原身想去考举人,向老岳父借钱,被当场拒绝的场景。 “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去丢再水里,叫我一家老小磕西北风!” 然而此刻听闻范进中举,胡屠户就直接带了四五千钱过来贺喜,还主动用这些钱打赏那些报喜的人。 范进跟他客气,胡屠户还再三不安道:“些须几个钱,还不够你赏人!” 这个时候,四五千钱,折合四五两银子,在他眼中是小钱了。 范进没有中举前,尽管被周学道点了童生试第一名,胡屠户看到范进,教训的话那是张口就来给出的结论是:现世宝、穷鬼、尖嘴猴腮。 并且毫不客气地嘲讽他:“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就连头前范进考中秀才案首,胡屠户听了些许流言,都认为是学道怜悯,大发慈悲,不把他这个秀才案首当回事。 范进中举之后,胡屠户三观剧变,不吝褒奖。 逢人便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 中举之前和中举之后,胡屠户对范进的态度,简直就是180度大转弯。 从原来动不动就破口大骂到后来范进向他道谢,他都觉得有些承受不起。 打赏完报录人,范进淡淡道:“岳父若是在这里待得不自在,不若进里屋,陪贾母与内子叙叙话,进还需在此招待贵客。” “贤婿老爷,你忙你忙。” 胡屠户慌忙让开。 他自然知道稍后当有贵客临门,得了吩咐,当即如蒙大赦。 想想也是。 似张府、周府老爷那等人物,岂是他一粗鄙屠户有资格攀谈的? 即便是有举人岳父的身份在身,胡老爹的底气仍然有些不足。 对于胡屠户,虽然举止粗鄙,一副下九流的市井小民做派,但无论是原主还是他,都谈不上有多少恶感。 胡屠户虽然嘴上不饶人,却难得有一副好心肠,原著里,范进发达之后,还把胡屠户接去享福的,可见并不记恨这个岳父。 少顷。 村口便传来马匹的嘶鸣声,有人来报,说是张老爷来拜会新中的范老爷。 范进甩了甩袖子,直接迎了出去。 入眼所见,便是一个穿着体面的管家,手里拿着一个大红全帖全帖,飞跑了进来,“我家老爷来拜会新中的范老爷哩!” “在下便是。”范进定了定神,转身相迎,不卑不亢道。 只见那张乡绅下了轿,头戴纱帽,身穿黄灰色圆领,金带、皂靴,嘴角噙着笑,面目却自带威仪,气度不凡。 乡邻皆是大气不敢出,无人敢与之直视,纷纷不自觉的低头。 范进虽未见过来人,却也对此人略知一二。 这位张乡绅,同是举人出身,还做过一任知县,别号静斋。 张乡绅目光落在范进身上,旋即点了点头,赞了一句,“果是相貌堂堂,人中龙凤!” 没等范进开口,张乡绅便阔步上前同他见礼,攀谈道:“与范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亲近,还请莫要怪罪。” 范进朗声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无缘,不曾拜会。” 别说范靖穿越乃是综合办副主任,出了名的长袖善舞,就是原主,应付起这种小场面,也同样不在话下。 范进绝非痴傻之人,与其说是痴傻,倒不如说是内秀。 《儒林外史》里,范进五十二岁才中的秀才,后来中举之后,还因为生母病逝守孝三年。 可仅仅几年时间,官运亨通,青云直上,最终官居山东省学政,正四品的高官,一个堪称是寒门的天花板位置。 可以说,在人情练达这方面,范进绝对是首屈一指的。 甚至,除了范进最值得骄傲的研学了半辈子的四书五经,对于圆滑世故官场的驾轻就熟,对处理官场人际关系的卓绝天赋,才是他在官场混得如鱼得水的根本。 复杂的官场尚且如鱼得水,何况这一小小乡绅? 范进略微让了一下,请张乡绅进里屋说话。 张乡绅有意结交这位新晋举人,主动攀谈道:“适才看见题名录,贵房师高要县汤公,就是先祖的门生,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弟兄。” 听张乡绅提起,范进也想起了自己的房师,一个平平无奇的老童生......也真难为这位张乡绅了,为了攀交情,居然还能联想到这一层。 没中举之前,张乡绅估计都没听说过他,也没把他当回事,这一中举,立马就是亲切的世兄弟了! “晚生侥幸,实是有愧。”范进对于张乡绅的示好,照单全收。 二人寒暄了一阵,张乡绅总算是进入了正题。 望了望简陋的茅草屋,略一沉吟道:“世先生果是清贫。” 随即,张乡绅朝着管家一招手。 管家端着一个用红布盖着的托盘,一脸恭敬地上来。 张乡绅抬手揭开红布,见范进神色平静,不由得暗叹对方气度非凡,宠辱不惊,“弟无以为敬,谨具贺仪五十两,世先生权且收着。” “这......”范进假意踟蹰,神色淡然。 倒不是受宠若惊。 而是他记得这位张乡绅,为了笼络交好范进,可是还附赠了一套三进的大宅院的。 和宅子比起来,这区区五十两贺银,反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县上的三进院子,少说也得数百两银子,而且还是有价无市,寻常人根本就买不到。 好在,张乡绅并没有让他期待太久,从长袖里缓缓取出一份房契,递了过来。 不等他拒绝,用过来人的口吻,抢先说道:“世先生这华居,其实住不得。 将来迎来送往,多有不便! 弟有空房一所,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间。 虽然谈不上豪华宽敞,可到底也算干净清幽,就送予世先生吧。” 说完像是担心范进误会,和善笑笑,“世先生早些搬进去,弟早晚也好请教些。” 范进当然知道三请三辞的套路,再三推辞,不肯收下。 东门大街的三进三间,怕是与其他地段不同,估摸着也能值上千两银子。 张乡绅心中感慨范进果然是赤诚之人,面上个焦急道:“你我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见外了。” 第3章 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 范进几番推辞之后,这才勉强将银子与房契收下,作揖道谢。 待得张乡绅走后,胡屠户这才一副惊魂未定地从里屋出来。 那副表情,让范进颇有些忍俊不禁。 胡老爹那是一脑门的汗,活似遭遇滑铲的老虎! “贤婿老爷,你是文曲星下凡,自该与那张乡绅平辈论交的。” 胡屠户挥着蒲扇般的大手,拍着胸膛,强自镇定,心里却早已心乱如麻。 张乡绅是他的老主顾,府上每年采购肉食便足有四五千斤,平日里别说是平辈相交了,就是府上的下人,都比他一介屠户体面。 逢年过节,还得送些节礼予那张府的下人,说尽好话,才能维持这份长久的安稳生意,得份进项。 二者身份天差地别,却没想到,即便是这等大人物,也亲自来拜访便宜女婿,话里话外透着亲切随和。 而自己印象中那个三棍子揍不出一个屁的女婿,不仅与张乡绅平辈论交,待人接物还叫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范进与胡老爹说了一会儿话,放心不下躲在里屋的浑家与老太太,便端着托盘,迈步走进里屋。 “进哥!” 范进刚掀开帘子,一道熟悉的身影便撞进了他的怀里。 他当然清楚,这是他的浑家,也就是与范进共甘共苦的糟糠之妻。 “浑家,这些年苦了你了!” 范进一怔,旋即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浑厚的嗓音中透着关切。 此刻他才有空闲打量自己的这位‘糟糠之妻’。 坦白说,范胡氏的形象,很难跟美貌沾上边,甚至有些令人不忍直视。 一双红镶边的眼睛,一窝子黄头发,脚下鞋也没有一双,深秋渐近,还跻着个蒲窝子...... 在范进的记忆中,以前的胡盈盈可不似这般,那可是长得一等一的标致美人。 否则胡屠户也不会痴心妄想。 早些年,多少富户想要和胡屠户结亲,迎娶胡盈盈,却被一门心思借着嫁女攀高枝的胡屠户毫不留情地拒绝。 而依仗的,还不是胡盈盈的姿色! 不过可惜胡屠户就是一个杀猪的,社会地位低贱,也没哪个正儿八经的的老爷,会娶一个屠户之女...... 更别说还有传言胡盈盈似乎还与那书呆子范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范进与胡盈盈的婚事,还是拖到胡盈盈三十岁,眼看着就要砸在手里,胡屠户才松的口。 “浑家,你且看。”范进笑着将盛着银两的托盘递给胡盈盈。 胡盈盈怔了一下,打开一看,发现是一封一封雪白的细丝锭子,吓得颤声道:“哪儿这么多银子?” “方才那张乡绅赠予我的。”范进解释了一句。 “这么多钱,何时才花得完?”胡盈盈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道。 平日里,别说是范家,就是她娘家胡家,也拿不出这许多银子。 要知道,胡屠户每日里,四更天就起来杀猪,累死累活,一个月下来,也挣不了二两银子。 就这,胡家都已经算是方圆十里,数得着的富户,比地里扒食的泥腿子强了不知多少! 正因此,胡屠户对于周边的乡邻,向来都是眼高于顶,不大瞧得上眼。 五十两是什么概念? 估计胡屠户这辈子辛苦操劳,攒没攒下五十两银子都还是个未知数。 更别提因为早些年补贴女儿女婿,恼了两个儿子,各自分家过活,胡老爹的家底都分了大半出去。 如今早已不比当年风光! 范进轻笑,“这才哪儿到哪儿。” 这几天,上赶着来送钱、送田、送宅邸、送仆人的,绝不会在少数。 与秀才光有面子,没有里子不同,举人可不是等闲人物,从来都只有穷秀才,还没听说过有穷举人的。 举人除了拥有优免田赋、徭役的好处外,最现实的就是拥有了做官的资格。 像张乡绅,就走狗屎运,成功当了一任县令! 即便选不上官也无妨,举人可是对地方治理,有着相当的话语权的。 如果说县令代表着皇权的,那么乡绅绝对是土皇帝,算是地方上隐形的统治者,很多时候县令都需要对地方乡绅表达亲善的态度,与乡绅协商合作。 士、农、工、商,别看商人们大鱼大肉,绫罗绸缎,但以今时今日范进的地位,想要拿捏那些没有背景的富户,简直易如反掌。 果不其然的,没过多久,县上基本有头有脸的人物都送来了贺礼,许多话事人更是亲自前来。 那一车车满载着厚礼的马车络绎而来,简直让范家村的乡民开了眼界。 大商户们送的礼物最实在,多是现银、房契、地契,绫罗绸缎、丫鬟奴婢...... 范进直接全盘收下。 粗略算了一下,估摸着得有两三千两的资产。 至于说有谁没送礼? 哼哼,他范某人未必记得谁送了,送多少,可谁没送,他可是一清二楚。 好在,混得开的大商户都是老油条,没人敢在这事儿上马虎。 “可惜,像是这种正大光明收授横财的机会,一辈子也没有几次。” 范进有些得寸进尺,人心不足。 全盘接收商户们的贺礼,并没有什么不妥当之处,更不会有后患。 对于商户们来说,与烧香拜佛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拜的是一尊掌握着他们前途命运的活佛。 谁见过佛祖把到手的香油钱推出去了? 收钱办不办事,那还不是看佛祖的心情! 县里的学子文人同样来送礼。 绝大部分都是上等的文房四宝,要不就是难得一见的奇花异草、珍稀的古籍、各种可供把玩的玩物。 似乎沾上一丁点铜臭的味道,就辱没了他们高洁的品行一样。 一群秀才为了攀交情,还一副学生请教的姿态。 有心机的,更是以请他斧正的名义,企图借精心准备的诗作邀名。 范进有些无语。 无论是他还是原身,对于诗词歌赋,都不擅长。 诗词歌赋,风花雪月,对于范进这种寒门出身的学子来说,是一种奢侈品。 心念一动,范进仪态威严,板着脸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 第4章 祠堂冒青烟,气运入体 范进说得理直气壮。 说完,还斜睨了一眼带头起哄之人,满满的都是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霎时间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一群秀才童生被噎得脸红脖子粗,却又无话可说。 总不能说范进说错了吧? 这可是科举前辈发出的‘名言警句’,更别说还是引述自周学道。 魏好古自作主张,惹怒周学道,遭到呵斥的情况,早就在南海县传遍了。 再者说了,大明可不是前朝,当今天子科举取士,考的是四书五经,可不是什么诗词歌赋。 任你诗做得再好,顶多也就是获得一个名士的美名,类似于后世的网红知识博主。 名士的名气再大,难道还能以此获得功名,凭此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唯有四书五经才能实现阶级跃升,诗词歌赋只能佐酒闲话。 想到此处,秀才童生们虽不完全认同,却也无可反驳。 早就听闻这范进跟周学道惺惺相惜,都是老学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门心思读圣贤书,却没想到竟是这般的老顽固。 但一联想到对方已是举人身份,秀才童生们又默默将‘老顽固’三个字在心中划掉。 以‘方正君子’四字取而代之。 “范举人说得是。”一群秀才童生硬着头皮讪笑。 范进点了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完美展现了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逻辑。 如果不是这群人落荒而逃得太快,他还能再表演一个时辰的‘我不懂诗词歌赋我骄傲’。 ...... 黄昏时分,夕阳金色的余晖铺满整座村庄,天边的晚霞好似火烧云。 宾客逐渐散去,但属于白庙村的喧嚣却刚刚开始。 几位须发皆白的族老,拄着拐,亲自来邀请范进去祠堂祭祖,告慰先人。 “二叔公,怎敢劳烦你亲自来请!”范进热情地迎了出去。 “哈哈,进仔,你可是我们白庙村三百多年来唯一一个进士!” 老人爽朗地拍了拍范进的肩膀,“光宗耀祖的大事,就是再隆重都不为过!” 说完又双手背负身后,哼哼两声,“我看往后谁敢再说我范氏一族没有能人......” 一番寒暄之后,范进在族人的簇拥下向着祠堂的方向走去。 此时他心中颇为感慨。 按照常理,这祭祖一事,早在他考中秀才的时候就该进行了。 别看秀才功名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不多,达官显贵们还总把‘穷酸秀才’挂在嘴边,可那也要分清楚对象不是? 对于一般百姓来说秀才已经是顶顶的体面人物了。 很多时候,‘穷酸秀才’指的并不是秀才,而是一些屡试不第的落榜学子。 说得再通俗一些,就是连童子试都过不了的老童生。 范进之所以身为童子试案首,头名秀才,没有籍此翻身,完全就是因为年龄太大的硬伤,投资价值不高。 再加上一些关于周学道点他做案首乃是出于怜悯的流言。 这就使得许多人都不愿投资这位前途不大的老秀才了。 就连族里都对此将信将疑,很多人都不以为意,担心投资打了水漂。 除了几位人老成精的族老私底下补贴了他点银钱外,许多族人并不太重视他这位五十四岁的老秀才。 至于开祠堂祭祖更是提都没人提过,就连上门贺喜的人,都寥寥无几。 今时不同往日。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中了举,就有了当官青云直上的机会。 左右族人,看向他的目光无不谄媚卑微,隐隐的还流露着几分引以为豪的神采。 举人功名,足以庇荫一族,阖族上下沾染荣光。 不少黄发垂髫的小儿,哪怕从未听说过一星半点关于举人的好处,可从今日车水马龙、满载厚礼驶进范家村,以及村人的狂喜,也明白举人二字的份量。 自今日起,范进已经与芸芸众生有了天差地别的身份地位,勉强当得上一句‘天子门生’。 一个两岁多光着屁股吮着手指头,牙牙学语不久的小童,更是奶声奶气,“我长大了也要当举人......” 话甫一出口,就引得村邻连连赞赏打趣。 若是在往日,少不得有人讥讽嘲笑,癞蛤蟆想天鹅屁吃。 然而有了范进的例子摆在这儿,谁都不敢轻率断言了,反而更加了几分善意。 范氏祠堂,乃是一座坐落于村尾的中型建筑,是村里难得的砖瓦房。 黛色的瓦,屋顶还长着青苔,灰白色的墙,斑驳的痕迹记录着岁月的变迁。 朱红色的大门前,贴着一副对联。 上联书写,‘同宗同祖同根生’,下联则书写着‘共兴共旺共命运’。 最顶头挂着的牌匾,是苍劲有力的三个大字,‘余庆堂’!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到了此地,族人表情下意识变得肃穆。 方才跑跑跳跳,嬉戏玩耍的孩童,都被各家父母看管起来,眉宇之间,尽是厉色。 这是范家村数百年来最隆重的日子,比过年还热闹,也比过年更隆重。 一条长长的红毯,自门外延伸至祠堂中央,门前挂着红彤彤的大灯笼。 祠堂中央,摆设香案,‘八宝’、‘三牲’齐全,长香焚烧,红烛发出微弱霹雳。 几位族老站在上首位置,被行事稳重的族人搀扶着。 族老手中拿着一份里里外外把范进夸得天上少有,地下难寻,俨然范家村麒麟子、金凤凰的祭词高声咏唱。 范进作为今日的主角,则长身立于稍下首位置,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一排排的族人,按照排辈,顺序,依次立于范进身后,层次分明。 族老念完祭词,表情肃穆地沉声道:“跪!” 说完,当即身先士卒在祖宗牌位下跪倒。 范进同样一甩身前长襟,干脆利落下拜。 在其身后,数百族人同样在石阶上诚心下跪。 范进几乎是下意识抬头,旋即哑然地看着眼前的无数先祖排位。 陡然间,一道道无形的青色烟雾氤氲升腾,最终化作一道流光,倏忽间钻入他的体内。 第5章 老树焕新芽,天长地久才是权力 范进已经没有心思去想刚才那道青烟究竟是只有他看到,还是族人也都看到的问题了。 气运入体,来得措不及防,让人没有一丝丝防备,也没有一丝丝顾忌。 一股好似溪流般的能量,在快速修复他腐朽的身体。 范进可以明显的感觉到气运入体后这具身体的变化。 整具身体似乎变得轻盈,每一个细胞都被激活,完全没有五六十岁老人的暮气,鬓角的白发,渐渐变成灰色,脸上的皱纹舒展,像是秋风拂过的湖面,涟漪微微荡开,很快就恢复的光滑。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 【寿元+20】 【慧根+10】 【体质+10】 ...... 良久,范进身体一哆嗦。 旋即便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又有些意犹未尽。 他十分怀念刚才那种被滋润、被温养、被满满包裹的感觉,就是快乐的时光总是太过于短暂。 “寿元增加,我的外貌也变年轻了?”范进神色一动,默默低语。 二者之间的关系还有待考究,但他确实发现自己变年轻了,原本干枯的手,慢慢变得光滑细腻,肌肤之下,似是有一股年轻的力量在奔涌。 祭祖仪式完成,二叔公挥手让族人们散去,嘱咐众人全力准备接下来的三天流水席。 “进仔,我怎么觉得你变年轻了?”二叔公目光落在范进身上,下意识的张了张嘴。 明明刚才...... 难道是我老眼昏花了? 范进淡定道,“人逢喜事精神爽罢了!” 二叔公想了想,“也唯有如此了。” 对于变年轻这件事,范进虽然惊异,但却十分坦然,因为他发现变年轻的过程是渐进的。 除了一开始的立竿见影的效果,往后需要慢慢发挥作用。 他现在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变年轻。 这点变化,用人逢喜事精神爽来搪塞,也说得过去。 至于说过一段时间,变得更年轻...... 中举之后养尊处优,越活越年轻也没有什么说不通的。 地里刨食的泥腿子,哪能想象乡绅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举人的快乐,他们根本想象不到! 否则也不会闹出皇帝用金锄头种地,每顿都能吃一个馒头的笑话了。 “二叔公,我想了想,族学还得重新开办。”范进想了想说道。 他如今已是举人,总不能族人全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泥腿子,好说不好听。 “该当如此!”二叔公满口答应。 事实上,早年范家村是有私塾的,范进当初蒙学就沾了族里的便宜。 可几十年来,村子里也没供出几个读书人,反而靡费不少,村民们的心思也就慢慢淡了。 一时激情,总归会被时间所磨灭,消散于无形。 世间像范进那样孤注一掷,与天相争,非要胜天半子的人,终归是少数中的少数。 简直就是异类。 “进仔,你别看二叔公不认得几个字,可却也明白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道理。”二叔公咂摸了一下,“穷人家的孩子,只有读书这一条出路。” 榜样不就在眼前么? 有了光宗耀祖范进的例子在这,二叔公这位敦厚长者的心思又再次落地生根,希望范家村能涌现更多读书人,壮大范氏一族。 范进想了想,从怀里取出两张银票,“这是晚辈的一点心意,希望能为族里购置一些学田,供村里孩子读书识字。 不拘非要科举,便是识文断字,日后也好找一份营生。” 二叔公接过银票,惊道:“二百两!” 一亩最上等的水田,也不过十两左右,品质一般的田,价格也就在五六两之间。 范进出手就是二百两,绝对是大手笔了! “也好,有了你的支持,孩子们进学就容易多了。”二叔公十分感慨。 “另外,学田可以直接挂靠在我名下,如此也可优免田赋。” 范进安排得十分妥当,同族之谊,算是古代社会比较靠谱的感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否则也不会有官员犯事,九族上下一体抄家灭族的说法。 别说是宗族观念深入人心的现在。 即便是后世,祁局长发迹之后,有哪一个父老乡亲没承他的恩惠,不念他的好? 带来的好处就,胜天半子祁局长碰上的脏活,村民们几乎是无条件去帮他干了。 谁不想有一个祁局长这样的亲戚呢? 范进倒是没有非要拉拔范氏族人的意思,像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色,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可不想像胜天半子一样,连老家的野狗,都想着拉拔成警犬,吃上一份皇粮。 范进的目的经营一个顾念亲族的好名声。 很多时候,这个名声,无论是对科举还是为官,都十分重要。 为什么范进中了进士之后,一介寒门,却直接成为清贵的御史? 这其中,为母守孝三年,遵循古礼的名声,绝对是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的。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二叔公关心道,“进仔你可是还要继续科举?” 范进嘴角勾了勾,“这是自然。” 天长地久才是权力! 举人被授予官职的几率是微乎其微的,张乡绅算是幸运儿,侥幸做了一任知县。 而且,以举人身份当官,也有致命的缺陷,约定俗成的观念中,基本上县令就是天花板,向上突破的道路早就被牢牢锁死了。 在这方面武官可能还有机会,文官的话,举人功名充官,绝对会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排挤。 二叔公对于这里边的弯弯绕绕所知不多,但对于范进的想法也是万分支持的。 兵贵神速。 没几天族里就把学田的事情安排下来了。 村里荒废了十几年的学堂,也重新开张,适龄儿童相继进入学堂蒙学,为此还专门请了一位屡试不第的老童生为孩子们开蒙。 二叔公还专门派人来请范进,让他为村学题字。 范进有些技痒,下意识的想题‘胜天半子’,但想了想又觉得口气太大。、 略一沉吟,落笔,“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第6章 天色干旱,好友来访 天边泛起红霞,天光大亮。 这会儿太阳已经慢慢升起来了,寂静的村子开始变得喧嚣,四处忙碌的人越来越多。 张乡绅一大早就派了人催促范进早日搬进城里的宅子住下,方便迎来送往。 范进也答应,但心中有自己的想法。 一直以来,关于范母难以接受久贫乍富的隐忧就一直没放下过。 儒林外史里,范母可不就是这没的? 任谁辛酸了一辈子,本来都已经绝望了的,却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 那样的泼天富贵加身,范母虚弱老迈的身体,大喜大悲之下,溘然长逝也并非不可能。 因此,这几日里范进才故意拖延,目的自然是给家人时间,适应新的生活。 原著里范进可是因为范母突然辞世,硬生生守孝了三年的。 三年守孝,固然是给范进营造了‘孝顺’的好名声,可实打实的三年时间,如白驹过隙般溜走的也是事实。 按照周学道所说,以他的文章火候,考个进士,完全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他当然不想错过。 走出家门,不少村人都热情的跟他打招呼,得到哪怕范进的一个微微点头,就足以让他们高兴得欢天喜地。 这种待遇是中举之前,范进从未获得过的,那份尊崇,几乎要从他们的表情中溢出来。 不过,范进还是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似乎有一种名为忧愁的情绪,笼罩着整个村子。 明明前几日还是欢天喜地,没隔几日又变成了愁眉苦脸。 范进看到许多庄稼老把式站在田埂上,望田兴叹,甚至还有乡民跪坐在田埂上,抱怨着今年诡异的天气。 “旱灾?” 范进的脑海中闪过这两个字。 上一次下雨,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情了。 与原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门心思读圣贤书不同,范进学过天文地理,哪怕造诣尔尔,也知道,短时间内,这气候怕是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换言之,短时间内,绝不可能降雨,估计干旱还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地里的庄稼,多半要减产乃至直接失产。 粮食是农民的命根子,天久不下雨,哪怕再乐观的人都坐不住了。 范进听了一会儿,没等他多想,便有人来找他,说是家有访客到。 范进只得把心中的想法压下。 ...... 响午。 太阳散发着耀眼的光与热,无情的炙烤着大地。 一辆豪华的马车,一路风尘仆仆地驶进白庙村,最后在范进家门口停下。 随即一个中年男子迈步迈步下车。 此人头戴方巾,身着青衫,虽然年纪不小,却也还是翩翩佳公子的形象。 “哈哈哈,范世兄,我就说你今科必中!”魏好古一抖扇子,上来就给范进一个熊抱。 “咳咳,斯文扫地,斯文扫地!”范进故作晦气道。 不过虽然嘴上嫌弃,可动作却是不慢,即刻吩咐浑家烧水沏茶。 魏好古与范进乃是挚交,对于范进的话自然不在意,反而感慨道:“范兄,你可算是熬出头了!” 范进沉默不语。 原身吃了多少苦头,遭了多少罪,没人比他更清楚。 “魏兄前番赠银之恩,进没齿难忘!”范进拱了拱手,面色郑重道。 乡试之前,范进第一个想到同胡老爹借盘缠,结果非但没借到,还被骂了一顿。 最后还是魏好古得知此事,私底下派奴仆送来了二十两银子。 可以说,如果说范进人生中最大的贵人是周学道的话,那么魏好古绝对是范进人生中的第一个贵人。 没有魏好古的仗义疏财,范进根本就凑不到乡试的盘缠,更别提高中广东乡试第七了! “范兄多虑了!” “你我二人乃是君子之交,更是多年旧识,些许黄白之物,又算得了什么?” 魏好古满不在乎的摆摆手,旋即命人把准备好的厚礼奉上。 与范进在中举之前表现出来的不善交际,一门心思读死书相比,魏好古可是出了名的‘交际花’,为人大方直爽,无论是名气还是才气,都远在范进之上。 范进嘴角抽了抽,光看外在形象,魏好古绝对是气度不凡,最起码不装比的时候还是好的。 只要不开口,绝对是个安静的美男子,可惜长了一张嘴。 这次乡试,魏好古当然也参加了。 不止是乡试,就是之前的童子试,魏好古也同样参加。 说起来,范进与魏好古是可是同被周学道点中的秀才,但乡试范进一举广东第七,魏好古直接名落孙山,考了五百多名的位次。 按说,魏好古的才学,应当不至于如此,可谁叫他恶了考官呢? 这就是典型的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早在童子试的时候,魏好古就自作主张求周学道‘面试’,打算通过迂回的方式走后门。 周学道不解其意,“你的文字已在这里了,又面试些什么?” 魏好古跃跃欲试,“童生诗词歌赋都会,随便大老爷出题面试。” 魏好古本以为是个露脸的机会,却没想到闻言周学道当即变了脸色。 脱口而出的便是那句流传千古的话语:“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 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学,学他做什么! ......” 当即,周学道就命人将魏好古叉了出去。 不得不说,范进能获得周学道青睐有加,钦点案首,与脾性相投,绝对有很大的关系。 否则的话,像是魏好古这类爱好风月,喜好诗词歌赋之辈,只会被周学道认为是‘务名不务实’。 按照一般的发展逻辑,风流才子触怒了朝廷大员,不说与科举绝缘,也必然前途坎坷。 只不过,幸运的是周学道虽然是个老学究,但到底是公平公正的试官,没有把私人恩怨带入到科举大业上。 魏好古之所以能低低的中了秀才,还是周学道看了魏好古的卷子之后,觉得文字也还清新脱俗,这才给了一个很低的名词,录了他,算是给了个秀才功名。 至于举人么?那就大可不必! 第7章 成功的时候,身边全是好人 与魏好古不同,范进没有附庸风雅,追逐诗词歌赋的条件,范进的本事全在圣贤书里。 周学道第一次阅览范进卷子的时候,特地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 “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什么话!怪不得不进学!” 随即丢过一边不看了。 过了一会,又忍不住拾起来细细品读。 半响,才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 “真乃一字一珠!” “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 这是典型的真香定律后遗症。 感慨之后,周学道忙取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 由此可见,在文章一道,范进的笔力是极其老辣的,更是具备真才实学,名副其实的。 绝不是被流言中伤的那样,秀才功名源于试官怜悯。 之前屡试不第, 更大的原因,也许是在于文章作得过于深奥了。 童子试的试官水平有限,阅卷千头万绪,不像周学道那样于四书五经一道造诣深厚,看走了眼。 这才导致范进迟迟不得中秀才,无法出人头地,蹉跎半生。 打个比方,例如初中生的试题。 假如学生运用到研究生层次的公理定律去解初中的题目,即便是最后得出了正确的答案,阅卷老师水平不够,知识不够丰富,阅卷不够仔细,看得一头雾水的话,多半也会给出错误的批改,进而扣分。 二人聊了一会儿,魏好古苦笑着说道,“范兄你是不知,听说我恶了周学道,家父对我那可是横挑鼻子竖挑眼。” 范进道,“周学道乃是爱才之人,心胸豁达,魏老爷子多虑了!” 魏好古随意摆手,“我倒是无所谓,主要是我爹发愁。” 随意拿起一个苹果,袖子擦了擦,魏好古咔咔吃起来,随意的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样。 范进也欢喜他随意自在。 但从保持人设的角度出发,他还是劝道,“魏叔父说得也在理,你个泥猴儿,也该把心思放到举业上了。” “若是用心,举人功名于你而言,又有何难?” 魏好古于读书一道,颇有天分。 魏家在南海县,更是传承数百年的世家。 听说南宋时期,魏家祖上还出过进士,在元时也曾出过举人。 本朝的话,魏好古的祖父也中过举,只是早逝。 魏好古的父亲魏文谦由于天资有限,屡试不第之后,便将希望寄托在魏好古身上。 这种思想十分正常,有点类似于愚公移山,有底蕴的世家,基本上都是一代接着一代死磕举业。 对于百姓而言,天底下没有比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更大的诱惑了。 在范进看来,于读书一道,魏好古绝对是颇有天分的,如果舍得下苦功,沉淀几年,再有几分运气的话,举人功名应该还是有机会的。 一位举人,已经足以庇荫一族。 偏偏,这一切遇上了性子跳脱的魏好古,根本就坐不住。 屁股一沾板凳,就跟坐上了沾染辣椒水的老虎凳一样。 与此同时,魏浩古对于四书五经,也不甚喜好。 反而热衷于追逐诗词歌赋、附庸风月,迎来送往,商业交际。 这一二十年来,魏好古虽然在科举一道上成就一般,但魏家的生意却被他打理得蒸蒸日上,产业扩充了近一倍。 关于魏好古待人赤诚、仗义疏财等方面,在南海县更是有口皆碑。 魏好古嘴角掀起一抹弧度,无奈苦笑道,“自家人知自家事,我就不是那块料,见了四书五经,就跟看了天书一样!” “牛嚼牡丹,大概说得就是我吧......” 范进没有再劝,人各有志,何必勉强。 即便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朝代,也没有说举业不成,就没法活的说法。 “若是我能像范兄那般坚毅便好了......” 魏好古是属于那种生性好动,不愿苦读。 但又偏偏钦佩范进这样百折不挠的人。 在很多时候,都把范进视为兄长看待,尊敬有加。 二人促膝长谈了一番,魏好古拜访完范母,用过午饭,便留下贺礼,提出告辞。 范进挽留了一番,见暮色将至,担心道路难行,这才作罢。 临了,他突然提议道,“过几日我想去拜见周师,不若一同前去?” 魏好古几乎是下意识一个激灵。 似乎是想起了那天周学道阴沉的面色,连忙摇头拒绝。 范进哑然,看来魏好古是最怕周学道这种严厉古板之人。 也对,调皮捣蛋的学生,又有哪个不怕严厉的老师? 不过很多时候,也唯有严师,才能治得住熊孩子! 送魏好古上了马车,范进随口提了一句,“过几日搬家,还得劳烦魏兄一趟。” 魏好古眸子一亮,欢喜道,“小事一桩,放心交给我吧!” 对这种事,魏好古十分热心。 原著中,范进不通俗务,母亲试世,就是魏好古帮着忙前忙后,将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 在南海县,魏好古更是有着及时雨的名声,没少替朋友排忧解难。 得了准信,约定改日再见,范进便折身返回。 恰逢母亲与妻子胡盈盈在低语。 范进贴近,听了一耳朵。 发现婆媳二人说的尽是些数落村人族人,昔日对他们家百般轻视,唾弃,而今就连数十年不来往的亲戚,都千方百计攀关系、献殷勤来范家走关系。 范进笑着摇摇头,还真应了那句话。 当你成功的时候,你说得所有话都是真理,当你成功的时候,身边全是好人...... ps:童子试分为县试、院试、府试,过了县试就是童生,三场皆过,即为秀才。 童子试之后是乡试(省考、秋闱),考中即为举人。 在之上,则为会试(春闱),考中的称为贡士。 一般情况下,贡士几乎是百分百授官的,但需要等通知。 贡士一般还要参加殿试,排个高低,选出一甲、二甲、三甲。 一甲是状元、榜眼、探花,二甲是进士出身,三甲是同进士出身。 第8章 拜访周学道,靠山这不就来了? 在张乡绅的再三催促下,范进一家终是搬进了东门大街上的三进三间大宅子。 看着奴仆进进出出,无论是范母还是胡盈盈,都看得目瞪口呆。 就连有所心理准备的范进,都被震住,为张乡绅的大手笔惊叹。 院外粉墙环护,绿柳周垂,三间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 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富丽堂皇,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后院满架蔷薇,宝相、一带水池...... “这般好的院子,估计一千两都买不下来。”范进啧啧道。 搬到了新房子,范进也入乡随俗,多日里唱戏、摆酒、请客,一连三日,出尽了风头。 到了第四日,范进起得尤为的早。 事实上,由于心事重重,范进昨晚几乎一宿没睡。 他记得,原著中范母就是这一天逝世的。 哪怕是早早的给范母打了预防针,也不敢保证不会发生原著中的桥段,所以他是特别的小心再小心,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就怕出现一丝一毫的差池。 范母年龄大了,觉浅,早早的便起了。 范进进入正厅的时候,丫鬟婆子们正在伺候老太太吃点心,说着闲话。 老太太一身绫罗,头戴宝钗,戴着个大金项圈,袖口处露着一个上等的翡翠镯子,一身的富贵相。 她抿了口燕窝,呷了口参汤,转过头对身边的大丫鬟说道:“你们嫂嫂、姑娘们要仔细些,这都是别人家的东西,不要弄坏了。” 奴仆忙笑道,“老太太,哪里是别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 老太太一笑,微微摇头道:“我家怎的有这些东西?” 丫鬟齐声道:“怎么不是?非但这些东西是,就连我们这些人和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你是我们的天!” 老太太听了,把细瓷碗盏和银镶的杯盘逐渐看了一遍,愣了愣神,哈哈大笑道:“这些都是我的了!” 大笑一声,往后便要跌倒。 丫鬟们反应不及,面色惶恐。 范进眼疾手快,一手扶住老太太,另一只手上使了一股柔劲,往老太太后背一拍! 噗! 一口痰猛的吐了出来。 不多时,老太太苍白中夹杂着青色的脸色,开始逐渐恢复正常,有了血色。 此时,丫鬟们才回过神,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认错。 范进也懒得发作,朝着仆人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仆人见状,当即如蒙大赦,退了出去。 “母亲,你这可吓坏我们了!” 胡盈盈头戴发髻,身穿天青色锦缎套子,一脸惊魂未定的说道,“若不是进哥在,你叫儿媳该如何是好?!” 范进也暗暗松了口气,同样劝道,“盈盈说的在理,往后母亲切不可过于激动。” 老太太辛苦操劳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时来运转,没享几天举人母亲的福分就撒手人寰,实在是太过于遗憾了。 再就是,万一老太太撒手人寰,范进不还得守孝三年? 一寸光阴一寸金,三年时间,这得亏多少金子! 老太太同样被吓得不轻,囫囵道,“这能怪我么?前些日子还住的草棚,吃的野菜疙瘩,用的缺角破碗,翻箱倒柜找不出一件像样的衣服。 如今竟住进这富贵窝儿,过上了天堂般的生活,当了正儿八经的老夫人!” 范进满口跑火车道,“母亲且把身体养好,来日儿子定为你讨个诰命回来,那才叫风光呢!” 虚惊一场。 安抚好老太太,嘱咐了浑家几句,范进这才备了份厚礼,放心出门。 此行当然是去拜访他此生最大的贵人周学道。 周学道,姓周,单名进。 说起来,范进与这位周学道的经历,可谓是神似。 周学道中秀才的时候同样年纪极大,否则也不会特意关注童子试上的范进。 更令人惊奇的是,周进自院试案首之后,就直接起飞,连中举人、进士。 再然后官运亨通,青云直上。 如果范进没记错的话,这位周学道,再过几年,直接就成了国子监的二把手,也就是国子监司业。 这可是仕林名宿,妥妥的学阀,权势名望非同凡响。 本就有半师之谊,有志于在官场上大展拳脚的范进,又怎么可能放过这一条线呢? 这是天然的人脉,往后步入官场,注定了打交道的机会不会少。 乘坐马车行至周学道宿处,递了帖子,门房当即大开中门,笑着说道“范举人,老爷等候多时了。” 周枫微笑说,“有劳了!” 说着便随门房进了周府。 待进了正厅,范进当即口称恩师,连连叩谢,知遇之恩,不胜感激。 若不是此人,说不得范进真的会蹉跎一生,这份恩情,恩同再造,无以言表。 周学道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微微颔首,双手扶起,让他坐下。 周学道摸着花白胡须,开口就问,“贤契,你此番得中,乃是文章火候到了,倒也不必谢我。” 贤契,又唤贤友,一般是老师对学生客气的称呼。 这个词汇一出口,范进就知道对方这是认下他这个门生了。 范进微微摇头,有些感慨道,“若无老师,说不得我此生还要蹉跎多久......” 提及此事,周学道也是感同身受,毕竟二人境遇相似,于是连连宽慰了范进好一阵。 周学道问:“你可有意明年春闱?” 范进老实道,“只争朝夕。” 周学道想了想,用带着鼓励的语气说,“也不碍事,你的功底,我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再说了,前几日,我已经把你的大名,上报给了当道大老面前,你只需沉心静气,揣摩精熟经义即可,想必是能马到成功的。” 范进大喜,上前一步,长身下拜,感激道:“学生终身感念老师大恩大德,高厚栽培!” 周学道连忙将他扶起,然后关怀起他的情况,大方道,“若有些须缺少费用,老师这里还有些积蓄......” 说着便自长袖中拿出一叠钱票。 范进连连推辞,但终是拗不过周学道的盛情,只得收下两千两银票,又说了许多话,吃了饭,告辞而去。 第9章 议定拜访汤县令 出了周府,被风一激,范进酒醒不少。 待上了马车,他有些百无聊赖的撩开帘子,看着熙熙攘攘的热闹街道,神思不蜀。 都说千里当官只为财。 张乡绅走狗屎运当了一任县令,为了结交他这个新晋举人,出手就是一套价值上千两纹银的精美院子。 周学道早年潦倒,可自从做了官,即便是学道这样的清贵官职,两千两银票依然不被他放在眼里。 这种情况,换作是洪武年间,动辄剥皮实草那会儿,谁敢如此张扬? 倒不是说张乡绅、周学道一定贪污受贿了。 事实上,假如真的肆无忌惮,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也是常有的事。 大明每年从一个县收取的税赋才多少?了不起也就万把两银子,超过三万两税银的,都是顶顶富裕的地方。 但很多时候,光是人情世故,就注定了一旦当官,双手必然沾满油水。 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清流,不过都是人间俗客,在按照剧本选择自己演绎的角色罢了! 范进晃了晃昏沉的脑袋,低声道:“难怪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不愧是封建社会,别说身居高位,就是有了一丝做官的可能性,银子就自己长脚下跑来了。 范进轻呵两声,什么豪商巨贾,看似威风八面,可在官面前,又能算得了什么? 尤其是大明朝,对于商贾之道的打击,是出了名的,动不动就杀猪。 沈万三生意做得够大吧? 富可敌国! 下场又是何等凄惨! 自宋文人治国以来,东华门唱响的从来都是读圣贤书的好男儿,即便是后世,全世界范围内,治国的也都是社会精英知识分子。 刚回范府歇息片刻,管家便来报,有客到。 范进简单洗漱一番,当即命人去迎接进来。 来人是县上的张、周两位乡绅,前者范进已经见过,后者是另一位举人,此前未见,今日备下厚礼来访。 此人头戴乌纱帽、浅色圆领,脚下穿着黑色高帮白色厚底的鞋子,满脸喜色,朝着范进拱手道贺。 范进回了一礼,引二人坐下,先叙话了许久,才说起正事。 “听说世先生用意明年春闱,不知可有不敷?”周乡绅呷了一口茶,热心询问。 范进摇摇头,“费用尚在不敷。” 别说周学道刚给他拿了两千两银票,就是他中举之后,有多少人来奉承他? 有送田产的,有送店铺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庇荫的。 没几日,奴仆、丫鬟都有了,米面钱粮、瓜果蔬菜,自是不在话下。 范家过惯了苦日子,如今用度上虽然精美一些,可到底不是那等奢靡无度的人家,还不至于短短时日便入不敷出。 张、周二位乡绅俱是点头,又道:“不知范兄可曾到贵老师处一侯?” 范进以为二人说的是周学道,下意识点头,反应过来,当即又连忙摇头。 二人口中的贵老师,指的应当是高要城的汤知县。 张乡绅笑道,“若是以前还罢了,现今世先生发达,不曾到贵老师处拜访一二,实是不妥!” 周乡绅也劝道,“张兄说得在理。高要地方肥美,范兄或可秋风一二。” 范进想起了,自己中举至今,还不曾拜会高要县令,暗道失策,看来自己于人情世故这方面,还是不够老辣。 于是几乎没有犹豫,范进便连连点头赞同,在心中思忖起此事。 张乡绅欢喜道,“在下也有意去世叔处叨扰一番,咱们何不相约同行?” “一路上车舟之费,由在下包办,不须世先生费心。” 话都说到这种份上,范进自是满口答应,约定好时日。 思虑片刻,范进说:“愚兄也曾承蒙老先生厚爱,只是不知该备些什么厚礼,方才妥当?” 说这句话的时候,范进的眼神看向张静斋。 张静斋毕竟做过官,多少知道些官场中的迎来送往之事,等闲不会出差错。 自己虽然是新贵,更是入了周学道这位正四品朝廷大员的脸,可于古代仕途官场一道,目前还是两眼一抹黑。 张静斋笑道,“君子之交淡如水,不拘送什么东西,礼轻情意重嘛!” 范进得了准信,心中大定。 聊完正事,几人又谈起了风月。 周乡绅不知范进底细,撺掇他吟诗作赋。 张乡绅听说过范进不擅诗词,以为是谣传,又念及是私下闲谈,倒也没当回事,故而也是目不转睛的看向范进,满怀期冀,准备洗耳恭听。 范进苦笑道,“在下于诗词一道,实在是不甚擅长。” 正如祁局长说的,吃不饱饭的穷孩子,哪有什么资格谈恋爱? 只能靠自己的人,个性对我们来说是奢侈品,真的玩不起。 中举之前,范进连习字的草纸都奇缺,四书五经都凑不齐,还是厚着脸皮跟人借来翻阅背诵的,手上虎口都因抄书结了厚厚的老茧。 范家也不是什么耕读传家,往上数八代都是泥腿子,没出过什么读书人。 也正因此,白庙村人才盛传他得了痴心疯,竟然成为文曲星老爷,明明没有那个命,却偏偏死不悔改。 说实话,就连范进自己都想不明白原主究竟是怎么在别人的冷嘲热讽以及一次次的现实打击下支撑下来的。 或许,支撑着他不妥协的,就是沉重的沉没成本,以及胸中的不甘心吧! 有些事情,只要坚持得久了,就会成为肌肉记忆,精神寄托。 张乡绅想了想,摆手道,“也不打紧。此为我等私下娱乐之作,绝对不会传到外边,惹得满城风雨,不拘好坏,随心而作便是。” 周乡绅也是连连赞同,说着还当先吟了一首近日所得的诗词。 范进见躲不过,道了声也罢,旋即便赶鸭子上架,提笔于宣纸上。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方。” 张乡绅眼神放光,拽着范进的袖子急忙追问:“不知此诗何名?” 范进侧身望了望园中生长于假山缝隙中的老竹,于宣纸上重重落笔‘竹石’! 第10章 诗词扬名,胡老爹强压大舅哥负荆请罪 “好一首‘竹石’!” 张乡绅低吟,然后击节赞叹,“此诗初读来朴实无华,细细品来,却是寄寓范兄百折不挠之志!” 范进淡淡笑道,“赶鸭子上架罢了,二位仁兄倒不必过于吹捧在下。” 他虽然不认为这是商业互吹,但也没真自我催眠,把旁人的心血之作,当作是自己的天纵之才。 再者说了,抄诗一道,在明朝可比唐宋难度大多了,明清时期脍炙人口的佳作,远不如唐宋那般层出不穷。 当然,明清诗词总体质量不行,但在数量上同样不落下风。 其中,我大清就贡献了一大批诗词。 尤其是某位清朝皇帝,平生创作诗歌近五万首,你以为是开玩笑的? 尽管这五万多首,绝大部分都是滥竽充数,可大大充实了我大清的诗词库的也是事实。 到了之后的民国,优秀的诗词就更少了,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妖魔鬼怪都做出一些惊天地泣鬼神的诗来。 比方说,有‘环保’如“老冯驻徐州,大树绿油油。谁砍我的树,我砍谁的头”; 形象如《游泰山》“远看泰山黑糊糊,上头细来下头粗。如把泰山倒过来,下头细来上头粗”; 再例如,生动如《大明湖》,“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跶。” 更有‘虔诚求雨’如,“玉皇爷爷也姓张,为啥为难俺张宗昌?三天之内不下雨,先拔龙皇庙,再用大炮轰你娘!” 再之后的朝代,乌烟瘴气的东西就少了,有自知之明的人更多了。 原本酷爱写诗的各路草莽英雄、文学青年们,不仅懒得写诗了,甚至正经人连日记都不写了。 至于不正经的,由于实在水平有限,只能“回车键分行写作”,然后在小圈子里相互吹捧,自鸣得意。 周乡绅道,“范兄过谦了! 张乡绅点头补充,赞许道,“周兄说得在理。” 科举之道,秀才考的是四书五经,而范进在童子试上被周学道点为案首,二人自问是远远及不上的。 举人试考的主要是五经,并且钻研五经中的一经,二十道五经题,择一经中的四题开笔。 范进考了广东乡试第七,更是连周学道都夸奖他的文章是‘天地至文’,二位乡绅对他怎能不钦佩! 否则张乡绅也不会总把请教二字挂在嘴边了。 范进直嘬嘴牙子。 张静斋倒是神采奕奕,“范世兄,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范进拉着他热情道:“静斋兄,你我年谊世好,何必如此拘谨。” “世兄,不知这份手稿,可否赠我?”张乡绅满怀殷切,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沉香木桌上大笔写着‘竹石’的宣纸。 范进松了口气,笑道,“我当是什么,静斋兄喜欢,只管拿去便是了!” 张乡绅得偿所愿,内心欢喜,连连道谢。 ...... 翌日,清晨。 醒来刚刚在奴婢的服侍下穿衣洗漱的范进,当即就得知了‘竹石’流传后掀起的满城风雨。 管家微微欠身,欣喜道:“老爷,自从您的诗作传了出去,士子们大为惊叹,这会儿都聚在府外候着,希望能当面向您请教,聆听教诲呢!” 也不知哪个混账王八蛋,此前竟然谣传自家老爷不擅诗词歌赋,简直就是最恶毒的污蔑! 这不,小露一手,便让阖城的风流士子叹为观止。 “‘竹石’的威力,竟恐怖如斯?”范进倒吸了一口凉气。 倒是没注意到老管家钦佩的神情,或者说是即便注意到了也不以为然。 范进挥手道:“算了,你派人去告诉他们,就说我偶感风寒,不便见客。” 老管家怔了怔,旋即了然地道了声‘是’。 自家老爷是举人,聚在外边求见的了不起就是秀才,还有些连童生都不是。 说是来请教学问,实则不过是找机会攀附自家老爷罢了! 难怪老爷不耐烦。 范进倒是不知老管家在霎时间脑补了这么多东西。 既然立下了‘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的人设,那自然要立稳了! 现如今周学道是他最大的靠山,他当然要当一个老师喜欢的‘乖学生’,时刻保持与老师步调一致。 既然说了偶感风寒,那今日当然是不便外出访客了。 不访客,便苦读。 范进虽然继承了原身的才学,但原著中,范进在为母守孝的三年时间里,可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 论文章火候,肯定比此时的范进精深。 范进坐在蔷薇架下的藤椅上,边上石桌上放置的热茶冒着氤氲热气。 不多时,下人便来报,说是胡老爹押着两个大舅哥径直往此地来了。 范进下意识一皱眉。 胡老爹倒还没什么。 关键是那两个便宜大舅哥,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记忆中,原身每次上岳家求助,两个早已分家的大舅哥,就跟防贼一样防他。 这就也罢了! 此二人还不遗余力的传些关于范进与胡盈盈的谣言,没少中伤范进夫妻二人。 后来闹得僵了,胡盈盈一连十几年都没脸回娘家。 跟胡老爹‘嘴坏心好’的性格比起来,范进几乎找不到那两个便宜大舅哥半点优点。 而且,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无论是前头中了秀才,还是紧接着中了举人,二人都不曾露面。 好歹中秀才的时候胡老爹拎了副大肠过来,尽管大半进了他的五脏庙,后来中举,更是提了最上等的五花肉,四五千大钱。 这跟别人巴结送的东西比起来自然是不值一提,可对胡老爹来说却已经是十足十的大手笔了! 两个大舅哥却连面都没露,连表面功夫都不会做。 念及此处,范进也不由得啐了一口,暗骂道:“两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也就是中举以来,应酬太多,没想起了,否则以他的身份地位,随意露个口风,这兄弟二人的买卖就得黄了! 如今来负荆请罪,他倒要看看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157.国势艰难 自古钟鸣鼎食之家,从不会将后辈教育假手于人,世间所谓名满天下的书院,豪门大族从来都不屑一顾。 礼 范府虽谈不上钟鸣鼎食之家,但自出了一个范进,也可堂而皇之地标榜‘诗传家’。 如此一来,族学不免就要提上日程了。 别看《红楼梦》里贾家族学尽是藏污纳垢,不值一哂,便以为天下族学皆是如此。 事实上,千年世家,若非人才辈出,又岂能代代富贵,代代相传。 翌日。 范进在青禾姨娘的服侍下梳洗完毕,正待用些早饭,慧和尚便闯了进来。 “发生什么事儿了?”范进挽了挽袖子,瞥了慧和尚一眼,平淡开口。 慧和尚急得满口大汗,喘着粗气,“老爷不好了,黄河决堤了!” 范进面色猛地一变,豁然站起,“黄河是怎么决的堤?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从严世藩打算全力修堤至现在,不过勉强过去了一个多月,连民夫尚且还没有完全召集,许多物料还在路上。 按照钦天监的推测,距离夏汛高峰期当还有月余时间才对。 深吸了口气,范进这才强自镇定道:“可知道是哪里决堤?” “是...是新安江大堤决口。” 慧和尚狂咽唾沫,“现在外面都传遍了,说是淳安、建德两地,已经化作一片泽国了......” 范进眉头深皱,吩咐道:“即刻备马,我要前往工部衙门一趟。” 决口发生得如此突然,很难让人怀疑,是有人不想严世藩修堤。 约莫两刻钟后,马车紧赶慢赶,总算是行至工部衙门大门前。 范进略正乌纱,这才从容迈步而入。 而此时,工部衙署里,早已人声鼎沸,物议沸腾。 “诸位,新安江大堤决口的消息,想必诸位都知道了吧!”赵文华与严世藩联袂而来,不待与众人行些官场中的繁文缛节,便开门见山道。 一众工部官僚皆是点头。 此事原委尚需查明,但赈灾事宜必须即刻进行。 若是救灾不利,工部上下都脱不了干系。 而首当其冲的,赫然便是严、赵二人,只不过一个贵为当朝首辅的独子,一个是从一品工部尚书。 即便要承担些罪责,结局总归不会太惨淡。 反倒是他们,若是嘉靖帝决心借着新安江大堤决口一事掀起大案,怕是不少朝臣都得九族剥离。 “既如此,诸位同僚便共同议一议,工部将在接下来的风浪中如何自处......” 这场工部内部闭门会议的核心,并非救灾,户部不拨款,工部照样难为无米之炊。 严、赵二人所思所虑,无非如何置身事外,以免事后被追责而已。 太素殿。 自从新安江大堤决口,连淹淳安、建德两县险情的奏折进了通政司,罗文龙便火急火燎地命人送去了内阁。 只是,还没等几位阁臣商议出对策,便有内侍来报,说是嘉靖帝宣几位阁臣前往太素殿觐见。 “都看严阁老做什么!” 嘉靖帝怒火中烧,“你们是我大明的官,又不是严嵩的家臣,朕问你们,新安江大堤为何会突然决口,淳安建德两县,为何会突遭大水。” 见一众阁老皆是默然不语,唯有严嵩战战兢兢正打算出列请罪,嘉靖帝直接一挥宽袖,点名道:“张治,你来说说看。” 张治先是看了看身侧的严嵩,沉吟片刻,这才开口,“关于此中内情,杭州知府已就此事递了奏折,详陈此事......” 显然,嘉靖帝并没有这么好糊弄,“我毋用听杭州知府怎么说,倒是想听听你们怎么说。” “瞧瞧你们,朕以大明万里江山,亿兆子民相托,你们究竟是怎么治理的天下,都说说吧,敞开了说!” “臣等知罪。”包括严嵩在内,几位阁老齐齐跪倒。 “不要再东拉西扯了!” 嘉靖帝怒气更盛,抬手一拨,面前的杯盏直接被扫落在地上,热茶在地毯上冒着氤氲水雾:“查,给朕查个底朝天,朕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些硕鼠,又贪了朕的银子,贪了朝廷的银子!” 直到现在,嘉靖帝仍深深记得,就在两年前,户部还以国库空虚为由,从自己的内帑借了三十五万两银子,用于加固新安江河堤。 眼下夏汛初至,若是别的地方出了纰漏也就罢了,偏偏出事的是新安江大堤。 “陛下!!” 嘉靖双眼微眯,循声看去,发现是一贯能言善辩的吕本,不由得抬手一指,“吕本,你又有何狡辩之言?” 吕本面色讪讪,定了定神,抚着长须说道:“依老臣愚见,此事还是不宜大费周章,牵连太广,目前的首要任务,还是治涝。” “哦,就这么任由这些个贪官污吏逍遥法外?”嘉靖帝眸中危险之色更甚,猛地一指殿外,龙躯踉跄了一下,“你问问被水淹的淳安建德两地灾民答不答应,问问天下黎民答不答应!” “陛下,猛药易伤国本呐!”张治也跟着帮腔道:“历来治大国如烹小鲜,急不得啊。” “急?”嘉靖帝冷笑,“朕急了吗?” 说完,面色潮红之下,似也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过激,不由得看向严嵩。 不同于往日里的温声细语,嘉靖帝此刻的口吻却有些疾言厉色,“严阁老,你也是如此想法?” 严嵩先是长身下拜,思忖良久才开口,“圣上有意整饰吏治,乃是万民之福。” 嘉靖帝面无喜色,君臣之间相处多年,早已大致摸清了彼此的脾性。 果不其然,严嵩剧烈咳嗽两声,紧接着说道:“只是......只是眼下,还须以稳为主。” “你们也是这样想的?”嘉靖帝没有回答,而是看向另外两位当值阁臣。 迎着嘉靖帝的目光,张治、吕本二人先是对视一眼,旋即便由张治开口,沉声道:“严阁老所言,俱是老成诚谋国之论。” “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百万军民缺粮,山东济南饥荒,山西饥荒,陕西久不下雨,就连京城也饱受鞑靼所扰。” “东川土司不安分,四处苗民生乱,东南沿海战事迟迟无法平定,国势艰难如此,若再细究新安江决口一事,彻查究竟谁贪了谁没贪,实无太大意义。” 嘉靖怒极,原本抬着的手一滞,身子颓然跌坐在软榻上,叹了口气,挥挥手道:“罢了,明日召开朝会,商讨赈灾一事吧。” 第158 章 自污 “皇爷,该到传膳的时辰了。” 几位阁老退下之后,嘉靖帝枯坐了一个多时辰,黄锦担心嘉靖帝身体吃不消,小声提醒了一句。 闻言,嘉靖帝依旧眼眸未睁,只淡淡道:“朕吃不下。” 黄锦再劝,“请恕奴婢多嘴。” “前朝的事,自有内阁阁老们去操心,皇爷是奴婢们的天,还请皇爷莫要因着前朝之事,损伤了龙体。” “若真个如此,便是奴婢们天大的罪过了......” 听得黄锦跪地磕头的动静,嘉靖帝这才缓缓睁眼,只是听及阁老二字,却是眉头皱得更深。 “内阁......”嘉靖帝下意识呢喃了一句,“只怕内阁已经不是朕的内阁,这朝堂之上的衣冠禽兽,也不是我大明的官员了。” “党争之祸,遗患无穷啊。” 黄锦听得此言,身子瑟缩了一下,越发恭谨,“万事还有严阁老呢,满朝文武没有不信服他老人家的。” “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吗?”嘉靖帝双眼微眯,沉声开口。 “这......奴婢万死!”黄锦额头沁出一层热汗,纵是殿内有冰鉴,也只觉得湿热难当。 嘉靖帝也没有为难身边人的意思,见黄锦许久没有回应,摆摆手道:“起来吧,扶朕出去走走!” 说着,便缓缓起身,不料盘坐太久,双腿发麻,如同灌了铅般沉重。 “皇爷......”黄锦眼疾手快,忙上去搀扶。 适应片刻,嘉靖帝才挥退黄锦,缓缓走出了太素殿。 在其身后,黄锦双目微垂,注视着地上拖拽着的长长的身影。 “皇爷,这日头太毒,咱们还是回去吧。”黄锦抬眼望天,只见残阳依旧高悬,炙烤着大地。 嘉靖帝缓缓摇头,拍了拍面前遍布龙纹的汉白玉栏杆,眺望远处,“日头快下山了,朕也老了。” “黄锦,你说这人呐,怎么就不知足呢?" “朕自认给他的已经够多了,位极人臣还不够么,还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都说,这衣服是新的好,人是旧的好,可现在看来是朕错了......” 黄锦不敢作答,伴君如伴虎,嘉靖帝看似说的是严家父子,但谁敢保证不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呢? “看朕,同你说这些军国大事做什么,你一个阉人知道什么?”嘉靖帝有些失望地摇摇头。 “皇爷,奴婢虽是残缺之人,却也知‘忠义’二字!”黄锦豁然抬头,“敢跟皇爷您过不去,就是跟奴婢们过不去。” “谁挡皇爷的道,奴婢总是粉身碎骨,也叫他月缺难圆!” 嘉靖帝没有再说什么,只淡淡道:“回去吧!” 只是,心底的想法,却是越发坚定了。 纵然还不到动严家父子的时候,可这内阁却不能再由严嵩说了算了。 张、吕二人,虽有自己的小心思,却全然不敢与严嵩相争,再这么下去,内阁非得沦为严嵩的一言堂不可。 细细想来,张、吕二人,年事已高,若不然,寻个由头让二人主动告老? 只是,谁接替张、吕二人的位置,还得再权衡一二。 “是,皇爷。” 黄锦刚抬头,便见嘉靖帝已经大步流星地迈步进了太素殿,随着大门缓缓合上,嘉靖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 ...... 工部。 严、赵二人直接发号施令,分配差事,行事极为干净利落。 “范大人,民间关于新安江决堤一事,颇多流言,你任务最重,可有什么好的法子?"严世藩独眼圆睁,眸中闪过一抹异色。 范进想了想,眸光一闪,指尖轻触桌案,淡笑摇头,“报业衙署初建便遇如此难事,下官实难有太好的办法。” 严世藩会意,点点头,复又看向其他人:“既如此,那诸位同僚且先回去吧,告诫手底下的人,咱们急可以,但自乱阵脚可不行。” “朝中奸佞想要把新安江决口的黑锅扣在咱们头上,也要问问我严世藩答不答应。” 赵文华也跟着帮腔道:“没错,那些只知空谈的清流之辈,懂得什么大是大非,有东楼兄、严阁老在,本官向诸位保证,绝不会放弃在座任何一位。” “范大人留一下。”刚散会,严世藩就命人把范进截住,复又请了回去。 “侍郎大人......” 范进略略一拱手,严世藩就遥指一侧的位子,示意他就坐,紧接着又命人奉了茶,便挥手将衙役斥退。 “寿铭兄,方才可是有什么未尽之言?”严世藩侧着身子,靠向范进,低声询问道。 范进吹了吹热茶,旋即放下,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立时道:“请恕下官直言,此次新安江决口,侍郎大人怕是会成为朝中大臣们攻讦的活靶子。” “此言差矣!”严世藩纠正道:“工部是工部,我严某人是严某人,新安江决口跟我严世藩有什么关系?” “纵是有错,那也是工部上下一体的罪责。” 范进笑问道:“严大人忘了?此前民间可是多有流言,说是您贪墨了修堤的银子,这才荒废了水利。” 严世藩面色一阵变幻,恨恨道:“该死的清流,该死的李默,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好深的算计!” 范进心下有些发虚,看着严世藩咬牙切齿的样子,若是得知始作俑者就在对面,怕是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稍作沉吟,严世藩才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既如此,想必寿铭兄已有应对之策了吧?” 范进怀疑,自己若说没有,怕是难以全须全尾地走出这道门。 当即答道:“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把严大人从这件事里摘出去。” “哦?”严世藩眉头微挑,态度愈发亲近:“计将安出?” 范进假意思索了片刻,旋即道:“咱们不妨来个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 “没错。”范进笃定道:“清流不是以谣言中伤您么,依下官之见,严大人不妨就认下这项罪名?” 没有给严世藩发飙的机会,范进连忙说道:“据下官所知,淳安建德两地突遭发大水,百姓损失较之以往,却明显轻了许多,至今仍无任何伤亡上报。” “这难道没有谣言的功劳?” 严世藩眼眸一亮,拍着手道:“你是说,‘自污’?” “没错,这一切都是严大人在运筹帷幄,不惜以自污为代价,警醒百姓警惕洪灾,这才将淳安、建德两地的损失减小到最轻。” “严大人高风亮节,心怀百姓,受尽了委屈,现如今已到为大人正名之时......” 范进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堆,显然是挠到了严世藩的痒处。 “这么一来,坏事变成了好事。” 严世藩拍了拍手,看向范进的眼神越发赞赏,“范进,你很不错!" 第 159章 周祭酒 “多谢大人夸奖!” 范进连忙道谢,随即又道:“只是,后续可能还需侍郎大人予以配合。” 像是这种事,肯定不能通过报业署去办,严世藩贪墨修堤款的流言既然是以小道消息的方式广为流传的,那么自污的消息,最好还是以同样的方式进行。 毕竟,官府在老百姓心里的公信力,在绝大多数时候,还真比不上口口相传的小道消息。 “放心,本官会让人协助你的,此事若是办好了,本官记你大功一件。”严世藩满口答应。 事关自己的名声,严世藩又岂会不上心,更别说还是这点微末小事。 范进谢过,顿了顿,提醒道:“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淳安、建德两地的官员们,要懂事。” 严世藩很快就反应过来,信誓旦旦道:“放心,若是有不懂事的人,本官会教他他们为官之道的!” “再说了,少报一些,对于他们也有好处,除非他们不想要自己头上的乌纱帽。” 对于欺上瞒下,官僚从来都是无师自通。 淳安、建德两县突发大水,若真个彻查,两县官僚,甚至是州府的官僚,谁也逃不了干系。 黄河中上游还没决口,反倒是淳安建德先决堤,哪怕是用屁股想,都知道这里面必然存在猫腻。 更何况,若是依着清流的意思,届时彻查的可不就仅仅是水灾了,怕是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都得被抖落出来。 别说有严世藩撑腰,即便没有,两地的官员也会想尽办法瞒报少报,现在有严世藩背书,两县官员的胆气立马就更足了。 实在不行,还能把伤亡数据进行一番粉饰,划到失踪人口上。 只要没有找到遗体,说是失踪,谁又能说什么? “嗯,这件事要快,务必赶在两县呈报灾情数据之前。” 严世藩心下暗道,随即看向范进,态度温和之中透着三分热切,“话又说回来,尊师擢升国子监祭酒,本官公务缠身,还未有闲暇亲往祝贺。” “不如今日下值,本官命人备下贺礼,由寿铭兄代为转交聊表心意如何?” 严世藩倒是想亲往,只是思及现在自己麻烦缠身,骤然登门多有不便,没得让人误会了,以为周进擢升国子监祭酒,是严党的手笔。 若是此前,他巴不得把周进绑在严家的战车上,现在却不得不替对方多考虑一二。 严党声名不佳,周进又是名满天下的大儒,既然对方已经通过得意门生与严党暗通款曲,就没有必要非得把一切都摆在台面上了。 有这周进这个‘内应’,将来料理起清流一系,也能更加的得心应手。 “恩师高升了?”范进面露惊喜,虽还无法证实,但从严世藩口中说出,想必不会有假。 严世藩淡淡道,“前几日,六部堂官举荐周司业出任国子监祭酒的折子,经过内阁阁老票拟之后,就已经呈送到陛下御案了。” “今日一早,陛下御笔批红,折子已经通过通政殿发出去了。” “细细想来,此时翰林院当是已经拟定了圣旨,由内侍天官发往周祭酒府上了。” 范进闻言,面露激动之色,不由得暗暗艳羡恩师的际遇,官运亨通,莫过于此。 “下官,替恩师多谢侍郎大人!” 说着,范进离座,郑重施了一礼。 严世藩连忙将人扶起,抚着胡须道:“此事倒也不必谢我,全是你恩师自己的造化。” 严世藩比谁都清楚,此时的嘉靖帝,必然已经疑心上了严党。 此前,他们父子二人可是在黄河水患一事上向嘉靖帝打了包票的,为了让严党安心治涝,甚至不惜把李默老匹夫踹出了朝堂。 现如今发生了新安江决口之事,难免让嘉靖帝多有不快。 在这个节骨眼上擢升周进这位清流大佬,显然是在严党添堵,表达自己的不满。 不过,任谁也想不到,周进是他们严党自己的人罢了。 念及此处,严世藩抬眼看了看时辰,旋即开口,“时辰不早了,寿铭兄把差事安排妥当之后便下值吧。” 上官开口,范进早退自然不算是翘班。 紧赶慢赶来到周府,得知宣旨的天官刚刚离去,范进心神大定的同时,不免脚下更快了几分。 “恭喜恩师高升!” 远远地,范进耐不住激动,躬身下拜,高声道贺。 “贤契不必多礼。”周祭酒心情大好,连忙拉着范进上座。 ”这一步,总算是走上去了,不容易了。“周祭酒感慨了一句,旋即命人把茶撤了下去,换上了一坛子好酒。 倒也没有兴师动众地准备酒席,只是简简单单地命人准备了一叠茴香豆,追忆道:“想当年,我在汶上县教书的时候,一边教书育人,一边用功苦读,闲暇之时,便似这般,温一碗黄酒,再让你师母炒上一叠茴香豆。” “倒是步入官场之后,我已经记不得多久没有这般了......” “恩师厉行简朴,不忘初心,学生受教了!”范进拱了拱手说道。 这下子,他总算是知道为什么恩师有银子赠给自己了。 钱是挣来的没错,但更是省出来的。 “你我师徒之间,不必说这些外道话。” 周祭酒摆摆手,言语之间十分热络,提点道:“为官之道,管束好亲眷尚且在其次,更重要的是管好自己。” “在私底下,无人时,细微之处,更要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不放纵、不越轨、不逾矩。”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贤契当牢记之......” 范进再拜,“恩师教诲,学生不敢或忘。” 周祭酒大为满意地点了点头,递过来一只碗筷,亲自给他倒了半碗酒,“尝尝,这是我当年自汶上县埋下,后来带上京的酒,虽无名酒之甘冽,却有几分陈酒的醇香。” 说着,二人便举碗对饮了起来。 范进还未来得及夸赞几句,老管家便信步走到周祭酒耳边,低声言语了一句。 期间,周祭酒听得眉头直蹙,看向范进道:“贤契,你那贺礼?” 160.半个志同道合 “恩师容禀......” 范进说着,便把自己与严党虚以委蛇的事情说了一遍。 “严党......”周祭酒说完,默然不语,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弟子在工部为官,而工部又是严世藩的大本营,心下不免更添了几分理解。 “贤契每日身处群狼环伺的工部,日日与严党周旋,当以小心为上。” 范进记下,旋即道:“那这贺礼?” “权且收下吧。”周祭酒闻言,没有再说什么。 周祭酒虽然秉承不党不群的为官之道,但在朝堂之上,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此次晋升的内情,主要还是时机抓得太好了。 嘉靖帝疑心严党,而清流自李默远离朝堂之后,声势更是大跌,群龙无首。 既然嘉靖帝有意重新扶植清流与严党相争,清流内部自然乐得推举出一位清流魁首。 论学识、论资历名望,周进都是清流群体之中的翘楚,虽然平日里表现得过于明哲保身,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仓促之下,清流们也没有太好的人选。 放在寻常时候,严党必然会从中阻挠,最起码严嵩那一关就不好过。 但随着新安江决口的消息传来,严嵩前脚才联合几位阁老阻止了嘉靖帝兴起大案,彻查到底的想法,再在国子监祭酒一事上横加阻挠的话,未免太过于没分寸。 这才是严嵩深思熟虑之后,在内阁票拟环节,秉持公正的根源。 再加上,对于周进这个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甚至还与严世藩有所私交的老儒生,全然不似其他清流那般,对严党喊打喊杀。 这么一来,周进的确是国子监祭酒的极佳人选。 换言之,周进擢升国子监祭酒,与严党的支持无关,严党的核心人物只是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横加阻挠罢了。 “此外,学生今日所来,为恩师贺喜仅是其一,”范进说着,自袖中取出一打钞票,“昔日蒙恩师襄助,买下西山庄园田亩,如今已有产出。” “学生料想恩师新晋国子监祭酒,当是银钱短缺,今日特来奉还。” “贤契,这是何意?” 周祭酒眉头微蹙,“你若是手头不宽松,尽管用着便是。” 这钱从给出去的那一刻起,周进就没想着收回来,全当是当老师的,给学生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 想当年,他窘迫之时,夏首辅也是如此这般点将。 因此,周进在银钱一道上虽不宽裕,但对于自己的学生,却向来出手阔绰。 “恩师想必也知道,名满京都,销遍大江南北的花露水生意,便是学生府上的营生。” 范进缓缓说道:“初时本钱不敷也就罢了,现在宽裕了,却是不好再拖着。” “再说了,恩师继任国子监祭酒,日后官场迎来送往之事不少,费用上难免捉襟见肘。” “您若是不收下,只怕是不想认我这个学生了。” 到最后,范进用玩笑的口吻说道。 以前周进是国子监司业,迎来送往的都是清流居多,但现在高居国子监祭酒之位,想来便是公侯之家,也须郑重以待,争相结交。 这就是一把手的含金量。 此前周司业代行祭酒之责,可一个代字,却足以说明一切,现如今名正言顺,京城中的公侯府邸,自然不能没有动作。 权贵高门,世代经营,底蕴深厚,素来没有那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传统,出手动辄便是黄金美玉,珍稀玩物。 若是迎来送往,免不了要回赠些前人字画,当代名家之作,再不济,出手之间,也须得是成套的顶级笔墨纸砚,方能不失脸面。、 而这一切,都绕不过一个‘钱’字。 “多了......”周进一捏银票,立时了然,推辞着要把多的还回去。 范进连忙推辞道:“恩师勿须担心学生,钱财一道,学生尚在不敷。” “既如此,那为师就暂且收下了。 闻言,周祭酒只能收下。 说起来,这还是周进第一次见到回头钱。 他这一辈子,收下了太多的学生,也付出了太多,但像范进这样知恩的,有且仅有这么一个。 其他学生,混得大多不甚出息,时不时还写信向他诉苦,累得他一把年纪还得支援一二。 即便偶有几个在经营一道有天赋的,也下意识地认为他是贵为天官,高居司业之位,当不会缺钱,从未想过在银钱上回馈一二。 不过,这银票虽是收下了,但也没想过轻易花费掉。 虽不知道自己学生的花露水生意挣了多少生意,但自己既是他的老师,自当为他打算。 这银票,自己存着不花,只当是给他留一条退路。 毕竟,生意哪有什么天长地久的,自古不变的,从来都只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范进却是不知恩师所想,见他收下,不免心神一松。 收下银票,二人对坐着,喝着黄酒,咀嚼着茴香豆,言语之间,自是不免再度提起朝堂之事。 “近来,我府上可能不甚平静,你在严世藩手底下做事,万事须谨慎,切莫牵连太深。”周祭酒认真嘱咐了一番。 范进自然听出了言外之意,当即点头道:“恩师放心,学生明白。” 清流推举周进,为己方再添一员大将,自是为了对抗严党,只是眼下并非决战的好时机。 且不谈周进立足未稳,还未完全掌控国子监,即便完全将国子监化作囊中之物,与严党势力仍旧相去千里。 奈何,清流们并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空有一腔热血,却只知道以卵击石。 “那就好。”周祭酒见他听进去,倒也放心了不少。 过往的教训每时每刻都在告诫他,与严党相争,不是什么进一步或者退一步的事情,那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若无一击必中的把握,绝不能轻易出手,以免打草惊蛇。 临出周府,范进想起一事,忽而看向周祭酒道:“恩师若是有暇,不妨上徐尚书府上坐坐。” 周祭酒抚须的动作一顿,差点揪下一把花白胡须,激动道:“你是说,徐尚书也是我们志同道合的朋友?” 范进嗤笑,“顶多只能算是半个。” 161.壮则有变 封建官僚从来都只有一个追求,那就是竭尽所能地迎合上意,不惜一切代价往上爬。 徐阶与严嵩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都是全然无法团结的存在,这类人身居高位,心里永远都只有一个想法:整人、治人、杀人。 至于用人,瞧瞧他们用都是些什么人,就可见到底是什么成色。 想到大明朝堂衣冠禽兽横行,范进心底就不由得深吸了口气。 即便年近六旬,他仍不免稍稍攥拳,颇为感慨:“吾未壮,壮则有变!” 眼下,还须与严党清流继续虚与委蛇下去。 “不论如何,贤契切记,万事以存身为要。”幻想破灭,周祭酒仍不忘告诫范进,他这辈子学生不少,可真正有出息的可就这么一个。 “老师宽心,学生非是莽撞之辈,若无把握,绝不轻易涉险。”范进一副受教的模样,旋即缓步登上了马车,离开了周府。 ...... “寿铭兄昨日可是见过尊师了?” 次日一早,范进刚到工部,严世藩便派人把他叫去,边上还有赵文华这个正儿八经的工部尚书作陪。 范进点点头,说道:“恩师让我带话,说是谢过严大人的厚礼!” 严世藩满意地点了点头,似是为成功拉拢到一位清流内部的宿老感到高兴,不免又亲切地询问起了范进初入工部可有不适。 范进自是答道一应都好,上官垂爱,同僚和睦,一派团结氛围。 严世藩听到此处,颇为受用,遂矜持地点了点头。 倒是一旁的赵文华忽地说道:“寿铭啊,我比你多当了几年官,于官场一道,倒也称得上是你的老前辈,这里我有一句话要送给你。” “尚书大人请指教......”范进又是一番拱手,做认真聆听状。 赵文华不假辞色道:“在我大明朝为官,最忌三心二意,首鼠两端。” “我等同朝为官,如同乘同一船,孤身飘零,注定血流漂橹,谁都不能幸免。” 范进诚恳道:“谢尚书大人指点。” 他心里清楚,这是来自赵文华,乃至是其背后严党的敲打,至今仍未取信严党。 不过,他也没有感到失望,反而内心振奋,这意味着他已经成功地走进了严党的视野。 这对于他一个区区工部员外郎来说,是极不容易的。 见二人谈性大发,范进不免询问起了赈灾的情况。 毕竟,淳安、建德两地水灾损失瞒报、少报是他的主意,但他可不希望又酿成‘再苦一苦百姓’的旧事,灾还是要赈的,朝廷最好多拨付些赈灾银。 听得此事,就连严世藩都不由得直皱眉,“赈灾阻力,主要还是在于户部,其他几部也各有心思。” 范进面色微变,脱口而出道:“怎会如此?” “寿铭大概还不知道吧?” 赵文华摇摇头道:“就在昨日,刑部大牢里逃走了几位重要逃犯,此事就连陛下都亲自过问了,大发雷霆了一通,便没了后续。” “这与赈灾何干?”范进不解道。 赵文华意有所指道:“事后刑部尚书亲自上疏请罪,言及刑部大牢老旧,亟需修缮,请求户部拨付修缮银,以免再出纰漏。” “另外,今日一早,东南海防也传来消息,说是因为战船老旧,有一支小队在与倭寇作战中全军覆没,百余人无一生还......” 一一列举之后,赵文华看向范进,冷笑道:“寿铭啊,你说,接二连三的意外发生,其中究竟有何蹊跷?” 范进细思极恐,背后沁出一层细汗,心下不由得暗道,这大明朝的官,搂钱是真的狠啊,全然半点都不顾江山社稷安危,不顾天下黎民的死活。 “是下官孟浪了!”范进咽了口唾沫,艰难开口道。 “哼,这些家伙,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算盘!” 严世藩把手中折扇往茶几上一拍,恼怒道:“他们这是千方百计地想要阻止咱们赈灾,捎带着还打着有枣儿没枣儿捅三杆子的心思,借机向户部要钱粮。” “那户部那里?”赵文华心里也不免揪了一把。 “户部......” 严世藩缓缓摇头,“赵贞吉不是蠢货,他这位财神爷心里跟明镜似的,倒是经此一遭,赈灾一事,怕是难以顺利了。” “即便最后要到了银子,也必然大打折扣。” 几人说了一会儿话,大多时候都是严世藩和赵文华在说,范进在一旁听。 不过,借着这个机会,他倒是听到了不少部堂大佬之间的隐秘。 这对于他来说,算是一个难得的了解大明官场高层的机会。 “时辰也不早了,寿铭兄先去处理公务吧,我与文华还有些要事商谈。”严世藩看了看天色,朝着一旁的范进吩咐了一句。 坐了近一个时辰的范进连忙起身,“那下官就先告辞了。” 倒是尚书工房内,本该商议要事的严世藩与赵文华对坐,檀香袅袅。 许久,严世藩方才开口询问,“文华兄,依你看,范进此人如何?” 赵文华斟酌了一下说道:“才干过人,只是不能将其视作初出茅庐的官场小辈看待。” “另外,此人究竟是真心投效,还是假意投诚,也是个问题。” 严世藩对此倒是不以为然,成竹在胸道:“真心还是假意又有什么要紧的,区区一个工部员外郎,成天在咱们眼皮子底下,纵是有什么别的心思,难道凭你我二人,还拿捏不住他?” “只要他一日还在工部,那就逃不出咱们的手掌心!” 赵文华闻言,顿时豁然开朗,“东楼兄高见!” 严世藩哈哈笑道:“且不谈这些,当务之急,还是商讨赈灾之事。” 豺狼虎豹,自然想不出什么妙计,但古来朝廷赈灾没银子,解决之道都是现成的。 要么打百姓的主意,要么打商人的主意,总归是不会打士族的主意。 割肉喂鹰,那是佛祖的事,除非老爷们脑袋里齐齐进水,否则就断断不会做下如此蠢事。 162.潮水渐退 当然,除了打商人主意,苦一苦百姓以外,还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那就是查抄赃款。 大明对外贸易,每年都有海量的银子输入,国库却空得连耗子都懒得光顾,这些银子究竟在哪些人手里,还用说么? 只是,这大明朝从上到下,早就烂透了,全都在贪,谁去查? 查来查去,最终只会查到嘉靖帝头上。 可以说,自洪武至今,大明早就没有利剑了,即便有,也是锈迹斑斑,腐朽不堪。 范进从尚书工房待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自然落入了工部的有心人眼中,因此纷纷上前打招呼,打算靠上这位尚书大人、侍郎大人跟前的红人。 一时间,范进在工部就更受欢迎了。 对于工部同僚的示好,他直接照单全收,不多时便与同僚们称兄道弟起来,全无初入工部·时的冷遇。 “老爷,高强回来了!”范进刚一进院子,慧和尚便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说道。 范进抬手打断,吩咐管家福伯,“先带去书房。” 说完,当即去了后院,换了官服,用过茶,这才慢悠悠地去了书房。 “说说吧,淳安、建德两地如何了?”范进询问道。 慧和尚没开口,给高强使了个眼色,高强连忙道:“目前淳安、建德两地的水位已经下降了不少,料想再有半月,潮水当会全部退去。” 范进听得直蹙眉,百姓居所,多为茅草房、即便是县城,也仅有极少数的青砖瓦房,梁柱多用木材。 被水泡大半个月,房倒屋塌乃是常事,即便偶有幸存,修缮起来也是一桩难事。 这笔庞大的支出,若是没有赈灾银,百姓几无生路可言。 可现在,新安江决堤多日,朝堂上仍在争执不休,赈灾银迟迟无法足额拨付。 据他所知,淳安、建德两县向朝廷开口要四十万两银子,用于救灾和灾后重建,然而时至今日,户部仅仅拨出去三万五千两。 “伤亡情况如何?”作为始作俑者,范进对于淳安、建德两地上报的伤亡人数,当然是一个字也不会信。 提前做足功课的高强自然不会隐瞒,连忙道:“根据我们的人调查,两县总计一百二十人死亡,五百八十人受伤,其中约一千二百人失踪。” “你们可能确保这个调查结果的真实性?”范进不悦道:“要知道,参照以往,这个数据可是足足低了两成多。” “你该当知道,欺瞒本官的下场!” “不敢瞒老爷,”高强腿一软,双脸黑红,解释道:“这个结果,是我们逐一走访调查的结果,即便与真实结果有所出入,想来也不会太大。” 顿了顿,高强鼓足勇气说道:“在洪水减弱之后,我们第一时间前往决口现场,通过一些蛛丝马迹发现,淳安、建德两县的水灾,当是另有内情。” 犹豫了一下,高强咬了咬说道:“我们手底下有不少常年靠河吃饭的兄弟,据他所言,当是有人连夜挖开了河堤。” “不过,幕后之人可能也是心有顾忌,并没有把口子挖得太大,这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新安江决口之初,洪水水势远不如想象中的迅猛,府衙仓促之余,还有精力转移部分百姓的的根本所在。” “洪水内情之事,不肖你来说,本官知道,朝堂百官也知道,就连陛下都有所猜测。” 范进瞪了他一眼,摩梭着手里的瓷杯,继续询问道:“两县还有多少存粮?” “由于洪水爆发得太过于突然,两县粮仓根本来不及转移,其中淳安县的存粮十之八九都泡在水里,建德稍微好上一些,尚且保住六成存粮。”高强不敢有丝毫隐瞒,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俱都和盘托出。 “当地州府可有什么应对之策?”范进细细询问。 至于说,揪出幕后之人,查明水灾真相? 就连嘉靖帝都不敢将一切掀开,不得不同意三位阁老的意见,他一个工部员外郎又能做什么? 顶多,只能把英雄会的人手发散出去,帮助救助百姓,再搭上一点钱粮。 至于说,防疫? 想法虽好,却不具备可行性。 这个拥有千年历史的国家,别说是封建王朝时期,哪怕是后世新朝初立之时,仍然没有资格谈把水烧开了喝。 指望淳安、建德自救,还不如指望当地州府调度得当,赈灾钱粮运送及时。 “起初,当地州府并没有什么动作,对于淳安、建德的救助,也多是流于表面,做做样子,”高强认真回忆了一番,“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当地州府态度骤变,先是从州府粮仓调粮,后又从下辖其余县城征粮调粮。” “现如今,当地州府已经出面,开始为淳安、建德四处筹粮了......” 范进听得直点头,暗道严党果然还是出手了。 若没有严世藩这位小阁老发话,浙江官场又岂会有这番行动力。 严嵩出身浙江,浙江官场说是严党的大本营都不为过。 淳安、建德突遭人为水灾,浙江上下无一察觉,可谓是极大地打了严嵩的脸。 严党反对嘉靖帝清查水灾真相,只是担心嘉靖帝欲兴大案,有人妄图借机查出点什么,掀翻浙江官场,并不代表严党对幕后之人不恨之入骨。 当然,当务之急,还是先赈灾。 “好了,这段时间东奔西走,也着实辛苦你了。” 范进打量了高强一眼,见他整个人晒黑了一层,印堂发青,脸上满是疲倦,不免关怀了几句。 “替老爷办事,不敢谈辛苦。”高强咧着一嘴白牙,憨憨笑道。 范进摆摆手,说道:“既然两地潮水已经逐渐退去,你便在京中多待一段时日,好好休息休息吧,想必你夫人儿子,已在家中等候多时。” 似是想起了家中的寡妇娇妻和可爱的养子,高强冷厉的脸庞难得柔和下来,高兴地哎了一声,全然不似常人眼中动辄喊打喊杀的黑道大佬,反倒是更像是一个寻常的老实男人。 163.‘包办婚约\’ “福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童子试已经结束了吧?” 打发走了高强,范进似是才想起来,“你家小子考得怎么样?” 听得范进提起,福伯脸上顿时化作一朵干枯的老菊,“托老爷您的福,国维考得还不错,童子试第八名!” “那确实是不错。” 范进颇为欣慰地说了一句,“往后啊,您老也算是有着落了,儿子有出息,您就擎等着享福吧。” 说起来,范进此时也不免有些唏嘘,去年这个时候,他也才刚中童子试案首,仅仅一年时间,连摘举人、进士功名,如今更是身居工部员外郎之职。 可以说,士子们毕生孜孜以求的东西,在他这几乎是全都有了。 这已经不足以用寻常语言来概括了,简直就是一桩奇迹。 “说什么享福,我只盼他混出个人样罢了。” 福伯心里的欢喜简直要溢出来,自家出了个秀才禀生,自己这回也算是改换门庭了,再往后了,也勉强称得上是诗礼人家了。 更别说国维还小,往后还有大把的机会科举,进士不敢肖想,举人功名还是有机会的。 往后啊,自己可就是举人老爷他爹了! 想到此处,福伯眼前逐渐变得有些梦幻,仿佛已经看到了国维往后像老爷这般体面,穿着官袍,顶大乌纱,满脸威仪地坐在衙署里办公哩。 越是这般想越着,脸上的笑意越盛,半响才回过神,一个激灵,下意识把腰弯得更深: “说起来,还多亏了老爷您的招抚,没您亲笔推荐国维进白云书院,拜入大儒门下,哪有他今时今日的造化?” “往后有机会了,我非把我家小子叫来,亲自给您磕头......” “磕不磕头有什么要紧的,只要孩子上进有出息,比什么都强。”范进满不在乎地说道。 顿了顿,他又问道:“国维可有意参加今年的乡试?” 福伯当即开口,“老奴倒是不知这些,不过依着他老师的意思,说是国维年纪还小,文章火候也有欠缺。” “若是匆忙下场,即便侥幸得中,名次也不会太好,索性不如再打磨几年,届时再下场,把握也更大些。” 范进想了想,同样认同地点点头。 国维今年十六,已是秀才功名,即便是放眼天才辈出的大明朝,也算得上是拔尖的那一撮,只是距离神童还有些许的差距罢了。 说起来,也就是包家门第太低,否则依着国维小子三岁就知道要进学,五岁就能把字体临摹得像模像样的事迹,放在世家大族里,轻而易举就能打造出一个神童身份。 只不过,如此一来的话,不免就会走上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的老路。 “国维的婚事可定下了?”范进看着福伯两鬓斑白,再想到国维的读书天分,不免生出些许拉拢的心思。 “没哩。”福伯同样想到了什么,一脸激动地说道。 “十六岁,也不算小了......”范进笑呵呵地说道。 说完,他当即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他膝下尚未有儿女,但范氏一族,却勉强算得上是人丁兴旺。 自他进京以来,无论是西山的田庄,还是花露水生意,亦或者正在兴建中的族学,都需要从南海县范氏一族中,挑选些精明强干,老实可靠的族人充任庄头、掌柜、管事之职。 这些人里,总有人会有姿色不错的闺女。 一旦定下婚约,凭着范府的资源,不说培养出一位大家闺秀,至少小家碧玉是不成问题的。 “不如,我给国维指一门亲事如何?”范进难得地主动开口。 指望范家子弟成才,尚且需要不少时日,福伯之子国维,却是现成的秀才,的确是值得他提前拉拢一二。 拉拢一个男人,还能有什么比送一个现成的老婆更高明的么? 说话间,范进几乎把一切都摆在了明面上,就差直说,‘福伯,你儿子要老婆不要,只要你开口,我立马把人给送来。’ “全凭老爷安排!”福伯激动得昂起脖子,两侧显露着不正常的红晕,显然是被这个天大的惊喜差点砸晕了。 范府是什么人家,自家老爷是什么人物,越是在范府做事,他对此便越是心知肚明。 能与范老爷成为旁亲,那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 往后啊,有老爷照拂,自家小子还愁没有前途么?即便是混上一官半职,也不是没有可能。 “此时,总归还是要问过国维,要他亲自点头才行。”范进只是有这个想法,可究竟成还是不成,还要看年轻人的意思。 若不然,一番好意却办了坏事,反而不美了。 “他敢不同意,老子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福伯闻言,一下子硬气起来了,虽说他一贯溺爱老来子,但在这等大事上,却表现得十分强硬。 这倒也没什么出奇的,婚约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儿女同不同意。 这虽然有包办婚姻的嫌疑,可包办婚约也不全然是坏事。 比方说,若是后世包办婚姻的传统还存在,又岂会有那么多剩男剩女? 男人不愁没老婆,年纪一到,立马老婆孩子热炕头,出去辛苦一天,回家就能吃上热乎饭,女人也有人帮忙疏通管道,不用担心家里管道堵塞。 范进哈哈笑道:“此事不急,待相看之后再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 “不过,若是能成就一段好姻缘,国维可以拜入老夫门下,女孩子那边,可以与夫人结个干亲。” 干儿子不能随便认,难道干女儿还不能随便认? 女人可没有继承权,也不虞生出什么旁的心思。 左右不过是教养一番,抬抬身份罢了。 若不然,寻常庄头、管事、掌柜的女儿,可不够资格攀上前途无量的秀才公。 福伯闻言,脸上喜色更甚,忙不迭道:“回头我就给我家小子写信,把他叫上京来。” 能拜入范老爷门下,娶上范老爷的干女儿,这是何等泼天的富贵,简直就是烧高香了! 164.赘婿难当 “老爷,多用些绿豆粥,消消暑。” 刚用过晚饭,老太太已经被几个姨娘簇拥着,乌泱泱一群婆子丫鬟回了后院,故而前厅只留下范进夫妇。 范进舀了绿豆粥,尝了尝,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绿豆粥是早就煮好了,用冰提前镇着的,这会儿吃倒是正好。 “话又说回来,今年京城的天气,着实有些怪异。” 胡盈盈让人撤走了餐桌上的残羹冷炙,手里没了活儿,索性坐在范进边上,说起了些妇人家的见闻。 “自进入六月份以来,京中就没再下一滴雨,即便偶有晴天霹雳,也是看着阵仗大,滴雨未落,听西城指挥所家的夫人说,往年可不这样。” 暑夏无雨,反而隐隐有干旱的迹象,不仅仅是钦天监和朝堂部老们注意到,就连京城市井都传得沸沸扬扬。 与之伴随的,自然是种种危言耸听的流言,叫人听了,只觉得大明朝就要亡了一般。 范进对此自然是嗤之以鼻,眼下的大明朝,虽不在巅峰状态,可也不是什么崇祯年间的大明朝可以轻易碰瓷的。 嘉靖时期的大明朝,虽然已经显露了一些风雨飘摇的苗头,但显然距离王朝末期还有十分漫长的一段时间。 连胡盈盈这个久居后宅的当家主妇都对京中的流言有所耳闻,朝堂百官自然也不是聋子瞎子。 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下了判断,流言汹涌,无非就是有人打算浑水摸鱼,从中捞好处罢了。 朝廷的公信力虽不足以辟谣,但对流言同样保持着密切的关注。 比方说,随着流言越传越离谱,京中粮食的价格也随之节节攀升。 本着有备无患的想法,嘉靖帝与几位阁臣和部堂大佬商议之后,立即开始秘密查验各地仓库库存,摸清家底,有备无患。 而结果么,自然是叫人触目惊心。 许多官仓都被硕鼠嚯嚯一空,官仓存粮十不存一。 尤其是伴随着粮价上涨,官仓的粮食储备,更是飞速减少。 得知此事,嘉靖帝龙颜大怒,也不顾严嵩等人的劝说,罕见地独断专行,摘了一批官员的乌纱帽,更是紧急派遣御使,一再申明彻查到底。 连官员尚且倒了大霉,涉及倒卖官粮的粮商们自是插翅难飞。 有背景的大粮商有人力保,没背景、背景不够硬,做得肆无忌惮又没有及时扫尾的粮商,直接就被立了典型,嘉靖帝抄家的圣旨都足足下了二十余份。 此事一出,当然被消息灵通,神通广大的京中百姓们津津乐道。 胡盈盈只知只鳞片爪,不知全貌,单纯就是近来天气太热,出门少了,这才把快发馊的消息,当成了新鲜事在自己丈夫面前卖弄。 范进自然没有戳穿的想法,都说中年夫妻亲一口,噩梦能做好几宿,他们这一对老夫老妻,不谈这些琐事,难道谈情说爱? 平日里,一般除了初一十五会宿在胡盈盈房里,寻常时候他都是直接留宿在府上姨娘们房中,夫妻二人说体己话的机会可不多。 ...... “哟,寿铭来了,瞧瞧这是谁?”范进刚上值,严世藩就亲自领了人来。 “小阁老......”范进先是看向严世藩,继而看向其身后,诧异道:“欧阳你怎么也来了?你不是在大理寺?” 小欧阳满脸羞愧,掩面道:“姑父和表兄让我来工部,往后与范世兄一起共事,日后还请范世兄多多提点!” 范进会意,猜测小欧阳多半是在大理寺捅出了篓子,判错了案子,惹出了大麻烦,严嵩父子这才想法子把小欧阳弄进工部。 一来工部是严党的大本营,有赵文华和严世藩看着,二来即便是小欧阳在工部惹出了麻烦,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严党完全兜得住。 若是继续留在大理寺,大理寺的清流可不少,碍于严嵩父子的淫威,不会主动找小欧阳的麻烦,可若是出了事,也绝不会帮忙遮掩。 “好了,小欧阳往后你就在寿铭手底下当差吧。” 严世藩拍了拍小欧阳的肩膀,“你们是同年,本就该多多亲近,如今又同在工部为官,欧阳啊,没事多向寿铭请教请教为官之道。” 严世藩本也不大想管这个妹婿,只是严嵩发了话,却是不得不替小欧阳筹谋一二。 若说这工部,谁的前途最大,依他看来,当属这范老匹夫。 初入工部才多久,就弄出了这么大的名堂,小欧阳在范进手下为官,有他亲自帮忙盯着,当是不会再有什么错处。 说完,严世藩打了个招呼,当即在一干差役的簇拥下离去。 倒是留在原地的小欧阳不免心下一阵苦笑,暗道‘赘婿难当’。 他虽是明媒正娶的严阁老的爱女,却也是高攀了,更何况他现如今尚且寄身严府,旁人如何看他,自不必说。 欧阳家的权势是不小,但这里可是京城,天下中枢之地。 范进虽不知小欧阳的遭遇,却也知道,以小欧阳天真烂漫的性子,若没有严家看护,在这尔虞我诈的大明官场,非得被生吞活剥了不可。 虽然不愿意自己手下多个关系户,但事已至此,却也只能接受。 “坐吧。”范进指了指对面的位子,双手笼在袖子里,端详着愈发憔悴的小欧阳:“欧阳兄,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小欧阳坐下,踟蹰道:“表兄让我跟着你,你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多学多看少添乱。” 范进摇摇头,有些无语道:“我是问你对于自己的打算?” 见他还是一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模样,范进不禁抚额,“欧阳兄,你既然入了官场,当明白官场的复杂性。” “读书的时候需要发愤,做官的学问可比读书深多了。” “从一开始,你就要找准自己的定位,更切确地说,就是你究竟想当一个什么样的官。” “如果连这一点都想不明白,那你这书,算是白念了,可惜了这一身的才学!” 165.耳提面命 “想当什么样的官......” 小欧阳陷入迷茫,假如是未曾踏入官场之前,意气风发的模样,那他绝对会毫不迟疑地回答,当一个为民伸张正义的好官、清官。 但随着与严党越陷越深,此刻就连他都有些回答不上来。 “眼下想不清楚也不要紧。” 范进见状,淡淡道:“在为官之道上,在我大明朝,只要你不贪财,那你就不会身陷囹圄,如果你不贪色,你就会减少很多麻烦。” “这人要是当官呐,你好也不要紧,坏也不要紧,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自己定位,自己把握。” “但有一点须得牢记,如果你想清高,想要做清流,那就请你清高到底,无欲无求。” “正所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如此一来,倒也能混出个境界来,任谁都不敢把你小看了!” 见他若有所思,范进不免也多说了些,“如果你打算入世,在这滚滚红尘中走一遭,那就不妨把架子放下来,入世就要有入世的样子。” “怕就怕,又想清高,又贪财好色,贪淫乐祸,到头来只能混出个四不像来,清不清浊不浊,丢人清流的优点,又学了佞臣的缺点,到头来没得惹人笑话。” 范进一番话说下来,可谓是推心置腹,如同黄钟大吕般在小欧阳脑海中回响。 良久,小欧阳才苦笑着拱了拱手,由衷钦佩道:“范世兄,你这番话说得深刻啊,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 以前可没人跟他说这些,虽说这些年来,他身边从不缺阿谀奉承之辈,可谈得上知心朋友的,却是一个也无。 姑父、表兄虽也有心提点,但小欧阳牢记老父亲的嘱托,离严党远一点,并且身体力行的做法,更是让严嵩父子难以把他当作真正的自己人。 即便是娶了严嵩的爱女,结下了这一门富贵姻亲,但在很多时候,严党议事,总是会刻意避着他,而小欧阳也习惯了下意识地回避。 造成现如今这副局面,可不就是清不清,浊不浊的缘故? 范进看了看小欧阳,不知他是真听进去了,还是单纯客套话。 眼下他虽为小欧阳的上官,却也不是他的老子,没有必要时时提点。 如此想着,他很快就收住了话头,“欧阳兄,你是个聪明人,以后在本官帐下做事,多学学眉眼高低,总是没错的。” 关于小欧阳在大理寺与同僚相处不快,关系紧张的事情,即便是范进身在工部,却也通过翰林院的几位挚友,听说了些流言。 虽然不知内情,但大抵也能猜出一二。 小欧阳此人,满腹才华是不假,可于官场一道的人情世故,却是甚为匮乏,否则也不会做出连连顶撞几位上官的荒唐事。 若是换作常人,此刻多半已经主动提出告辞,而小欧阳却仍旧不动如山,丝毫没有起身离去之意,面上一阵变幻,“还请范世兄把话说得再通透些。” 范进下意识抚额,他就知道跟欧阳子士说话不能太弯弯绕绕,这人是一根肠子通到底,都不带转弯的。 念及此,范进只好道:“欧阳兄初入工部,初来乍到,即便有赵尚书、严侍郎照拂,但工部的很多人、很多事,你都还不清楚。” “这个阶段啊,一定要少说话,多听,多干!” 欧阳子士将这番话牢牢记下,下意识挪动了半个身位,但很快又坐了回来,抓着范进的手说道,“范世兄,我想做事,不怕辛苦,就怕犯错,连累了你。” 范进面色一僵,不着痕迹地把手抽了回来,嫌弃地擦了擦。 碍于对方是严嵩的乘龙快婿,却是不便发作,只能随口糊弄道:“年轻人谁不犯错?我年轻的时候,同样如此。” “果真么?”欧阳子士眸子一亮,心神大震。 原来,并不是自己太废物,只是自己太年轻了! 范进不知欧阳子士心中所想,表情中隐隐带着几分追忆的神采,点了点头说道:“自是如此!” 当然,他说的不是原身,而是自己的前世。 “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啊,也是想你一样,血气方刚,自命不凡,喜欢挑别人的毛病,喜欢把错误归咎到别人身上,从不看自己。” “后来啊,遇到的挫折多了,也慢慢成长起来了,看待问题也更全面,更客观了。” 范进端起茶盏,嘴上说着,“欧阳兄若是想要为官,即便有严阁老、严侍郎,以及各位大人相护,将来也免不了遇到这样那样棘手的难题,那可比现在要复杂得多,也困难得多。” 此时,即便欧阳子士再迟钝,也不好意思再赖着不走了,郑重一施礼,行至工房门前,深吸了口气,当即沉稳地走了出去。 ...... “范大人,如此朽木之辈加入咱们报业署,往后可就热闹了。”待欧阳子士走后,李窗从帷幕后走了出来,凑到范进跟前说了一句。 范进一摆手,缓缓摇头,“不,人嘛,总有自己的长处,若是用好了,把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也不失为一步妙棋。” 李窗面露不解,却是不敢开口。 范进扫了他一眼,“欧阳子士此人,虽不通人情世故,但也有他的优点。” “此人不看重钱财,当官的,只要不贪腐,很难被人抓住小辫子。” 李窗若有所思,只是嘴硬道:“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此人血气方刚,风度翩翩,保不齐此人就会因小失大,深陷泥潭。” 范进挑了挑眉,嗤笑道:“若你是严阁老的乘龙快婿,你有那个胆子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李窗立时哑然,旋即像是想到了什么,下意识看了范进一眼。 嗯,自家老世翁不缺钱财,至于美色? 视线不由得落在范进两鬓的白发上,心中暗暗摇头:老世翁这般年纪,纵是再婀娜多姿的美人当面,想来亦能古井不波。 虽然不知道这个滑头在腹诽自己,但范进还是三言两语打发道:“行了,先下去做事吧!” “报业署初建,就连部堂大佬都在盯着,若是出了岔子,本官唯你是问!” 166.暴跳如雷 范进同欧阳子士说的那番话,自然不出意料地传到了严世藩耳中。 临下值,严世藩便命人来请,说是有几句话同欧阳子士说。 “初入工部第一天,感觉如何啊?”严世藩瞧不上这个妹婿的假清高,但奈何老父时常耳提面命,故而也不得不多加照顾。 父亲严嵩是严家,乃至是大明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不假,但随着年事渐高,精力也越发不济。 往后啊,这两京一十三省的担子,还得落在他的肩上。 自己这个妹婿要是开窍,往后说不得也能帮自己分担一二。 “舅兄,范世兄对我十分照顾,也肯用心教我......” 欧阳子士话还没说完,就被严世藩挥手打断,“我不是你舅兄,这里没有你的什么舅兄,也没有什么范世兄,工作时间一律称职务。” 欧阳子士点了点头,旋即便把范进今日的教诲再次说了一遍。 严世藩听着,双腿干脆不羁地斜架在桌案上,淡淡道:“现在你知道为何你们同年,那范进步步高升,你却处境尴尬了吧?” 说着,把双腿缓缓放了下来,“这为官之道啊,学问大着呢,既然范进愿意用心教,那你就更应该用心学。” “把你以前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收起来,这里是官场,不是书院!” “在书院,谁表现好,夫子一眼就能看到,可在官场不是,你得学会拿眼睛去看,用脑子思考,别一冲动,就什么都不管不顾,只图嘴痛苦。” “范进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说明他想干事,同时也证明他能干事。” “不但擅长迎合上意,还擅长团结底下的人。” “像是这样的官员,谁不喜欢,朝廷不提拔这种官员,还提拔谁?” 欧阳子士郑重点头,藏在袖子里的拳头下意识握紧,“舅兄放心,我一定会用心学的,绝不会重蹈在大理寺的覆辙。” 这么做,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有多么了不起,只是为了把自己的一切都夺回来。 严世藩敲了敲桌子,再度提醒了一次:“跟你说了多少次,工作时间称职务。” 说完,严世藩面色稍缓,“这做官呐,不能全凭着自己的性子来,光迎合上意是不够的,还得学会笼络手底下的人。” “就比方说我吧!” “我在这个年纪就做到了工部侍郎的位置,你以为只是因为我爹是当朝阁老?” “错了,我能当工部侍郎,跟我爹一点关系都没有。” “旁人只当我会讨陛下欢心,殊不知住我能做到今天这个位置,完全就是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官员把我抬到这个位置上的。” “只要我一升官,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抓紧时间把该提起的人全提起来,无论发生什么样的情况,都不能让跟着咱们的人心冷了。” 欧阳子士初时还听得十分认真,到了最后,实在忍不住道:“可是这么一来,我大明朝冗员的情况,岂不是愈发严重了!” 官场的位置从来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把该提起来的人全提起来,说得简单做起来却难如登天。 大明官僚队伍已经十分庞大了,若再不管不顾地提拔,究竟会烂到什么地步可想而知。 严世藩闻言,嗤笑道:“你以为我大明朝冗员,是从我严世藩开始的吗?哪一任朝廷不是这么干的?” “我们总不能让自己手底下的人骂娘吧,那谁还肯给咱们卖命呢?” 说着,严世藩也清楚一时片刻不能给欧阳子士灌输太大,免得无法消化,只道:“总之,你须得牢记,咱们做官的,上面的人不能得罪,下面的人也不能得罪。“ “既要对上面负责,也要对下面负责。” “请恕在下无法苟同。”欧阳子士再也听不下去,豁然站起,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若是长此以往,只怕会给我大明朝造成天大的麻烦。” 即便是欧阳子士再无知,也清楚这冗员易结,裁撤难减。 若人人都学严世藩,这天下岂不就乱套了? 这偌大的大明朝,还能撑多少时日?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严世藩不以为然道:“左右不过是加长凳子,添添桌子的事儿。” “总之,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们不能光看陛下的脸色行事,也得看看自己手底下人的脸色。” 欧阳子士只觉得胸中憋着一团热火,“既然舅兄要往下看,那我请舅兄不妨再往下看看,看看咱们老百姓的负担究竟有多重,历朝历代,有哪一个像是我大明这般,农民起义屡屡发生?” “什么农民起义,无非就是泥腿子造反罢了!” 欧阳子士当面反驳自己,严世藩心中很是不快,只是碍于严嵩一再交代,这才耐着性子说教:“造反有什么要紧的,镇压了就是,泥腿子们不造反,咱们哪儿来的机会给手底下的人升官!” 欧阳子士只觉得自家舅兄实在是无药可救,叹息道:“舅兄,收手吧!再这么下去,只怕我大明朝就要亡了!” “你给我滚!!” 严世藩再也按捺不住怒火,抡起桌上的茶盏,直接朝着欧阳子士劈头盖脸砸去。 欧阳子士被泼了一身,神情落寞,抬袖擦了擦脸,“舅兄放心,我不会再踏进这个门了!” “舅兄好自为之吧,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叫你舅兄了。” 说完,欧阳子士当即快步离去,留下原地剧离喘息的严世藩,仍在噼里啪啦地砸着各种东西。 听到严世藩这里的动静,工部其他人俱是一副鹌鹑样,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触霉头。 赵文华只得亲自来,看着乱七八糟的侍郎工房,全然没有一点从一品大员的架子,亲自替严世藩拍着后背顺气:“东楼兄何必动怒,欧阳兄只是还年轻,等历炼出来了,也就明白东楼兄的一番苦心了。” “你也大可不必替他太过于操心......” 可惜,严世藩从来都不是听劝的性子,谁来也不行,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替那个混蛋操心?笑话!” “我严世藩就是去跳河,跳进京杭大运河,也绝不会再过问他欧阳子士的事情。” “那就是个榆木疙瘩,被人玩死了也是活该!” 167.量化宽松 欧阳子士一副落魄的样子回到工房,双眼无神,一言不发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虽是暑夏,浑身却冒着丝丝凉气。 报业署的同僚跟欧阳子士不熟,加之小欧阳刚跟严世藩闹了矛盾,谁也不敢趟这趟浑水,只是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 原本还想从同僚这里收获些许认同感,获得些许安慰的欧阳子士,一时间竟也感受到了一股深深的挫败感。 自己的人生,怎么就混成这样了? “欧阳兄,下值了,走吧,公务不是一天忙完的。” 工部下值的钟声响起,范进掐着点施施然地走了出来,冲着坐在位子上发呆的欧阳士子说了一句。 按照官场老规矩,今天该当是要为小欧阳办个接风宴的,可小欧阳被大理寺踢出来,走后门进了工部本就不光彩,更别说今天一来,就和严世藩爆发了冲突。 因此,范进也就没提这回事。 “范世兄先走吧,我待会儿就走。”欧阳子士勉强笑笑,客气道。 本也是随口客套两句,既然对方不领情,范进也没再多说什么。 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下筋骨,当即从容地出了工部,上了早早候在外边的马车。 范进一走,报业署的官僚们也火速收拾了东西,准备各回各家,唯独欧阳子士呆呆望着窗外的绿植,等到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这才垂头丧气出了工部衙门。 出了工部,面对热情的随从和车夫,欧阳子士也是有些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并没有上车,而是想要自己一个人走走。 现在,他只想静静。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双腿似是灌了铅般沉重,欧阳子士才无奈上了马车。 最终,马车在严府门前停下。 欧阳子士看着眼前这座高悬‘严府’牌匾的高门府邸,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不想走进去,真不想回这个所谓的‘家’。 一脸默然地回了自己的小院,便有下人来报,说是少奶奶正朝这边过来。 欧阳子士像是想到了什么,下意识一个激灵,只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严玉莲便带人闯了进来。 看着欧阳子士这副潦倒落魄的样子,叉着腰走到跟前,撇撇嘴开口:“你往后下了值,别搁外头厮混!我不喜欢!” 欧阳子士不吱声。 外头的人只当他们是表兄妹,一个性烈如火,一个性子和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是当朝严阁老的乘龙快婿,可谁能想到,成亲至今已经数月有余,他却是碰也不曾碰过她的身子。 这般想着,欧阳子士心中更气,你又不给我睡,我凭什么听你的? “你来有什么事?”欧阳子士不咸不淡地开口。 严玉莲挑了挑眉,看来自己这个便宜丈夫,这是脾气见长啊! 不就是不给你睡么? 大男人,心眼怎么比针眼还小。 自己不让碰,又不单单是不喜欢他,自己只是不喜欢男人罢了! 再说了,我都答应了以后替你收养一个孩子了,你还想怎样? 自己固然有错,难道你就没有错吗? 心中这般腹诽,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若是换作旁的男人,可不一定会帮他遮掩。 “父亲说了,让我们夫妇二人过去一趟。” 严玉莲淡淡开口,“我就先过去了,你要是不去,你自己去跟父亲说。” 话罢,也不做停留,当即在乌泱泱一群人的簇拥下离去。 “少爷......” 亲随是知道内情的,一脸憋屈道:“要不咱们干脆回去吧,也省得受这个鸟气!” “回去?” 欧阳子士恍若未觉地开口,“我还回得了头么?” “不提父亲时时叮嘱,让我断不可恶了严家,就说外头,又会如何看我?” “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严阁老的乘龙快婿,是严家的人,我还有得选么?” 说完,叹了口气,看了看自己一身茶渍的衣裳。朝着亲随吩咐道:“去取身干净衣服来吧。” ...... “贤婿老爷回来了?” 胡老爹原本正斜靠在范府门前的白玉狮子上,同班房说着些浑话,享受着班房们的奉承,远远见了范进的马车,当即一路小跑过来。 范进临下车,胡老爹抬手帮忙搀了一把,见了他一头的热汗,又连忙从管家福伯手里接过毛巾,仔仔细细地帮忙擦了一遍。 “好了,老爹今日怎的不往外头去了?” 范进留在原地同胡老爹说了一会儿话,末了又冲管家道:“天气炎热,多给老爹备些瓜果,纵是冰多用些也无妨。” 说着,摸了摸宽袖,取了一锭银子,“老爹且拿着,无论是听曲还是看戏,怎么花,随您心意。” “使不得使不得,贤婿老爷您花销大,用钱的地方多着哩。”胡老爹连连推辞。 “我能有什么花销?” 范进干脆把袖里刚领的俸禄拿了出来,“朝廷发给我的,花都花不完,这不,上个月的还没花,这个月的就又发下来了。” 胡老爹不清楚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只知道当官的没有哪一个不是大富大贵的,推辞了一番,便也就接下,喜滋滋冲进府里,准备叫慧和尚一起出去吃酒。 “老爷......”福伯一脸苦笑地开口。 范进同样一脸无奈,直接把看似鼓鼓囊囊的钱袋子丢到管家手里。 管家解了袋子,往外一倒,果不其然,除了方才给胡老爹的那锭银子,剩下的全是宝钞。 这嘉靖帝,是越发没吃相了。 “这......”福伯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也就是自家老爷不靠俸禄生活,否则这一大家子,准得喝西北风。 范进叹了口气,说道:“尽快花出去吧,否则这宝钞,说不定还不如草纸值钱。” 眼下朝廷四处都在伸手要钱,实在没招的嘉靖帝只能祭出超级量化宽松的大招,把宝钞加印一倍,以图度过眼下的困难。 洪武初年,一贯宝钞能兑换一千文铜钱,到了现如今,一贯宝钞只值两文铜钱。 由此可见,大明官僚们的俸禄缩水得究竟有多么严重。 贪、拿已经不是进步问题了,而是生存问题。 168.岂不闻,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赵贞吉......” 太素殿内,嘉靖帝刚刚新炼了一炉夺天造化仙丹,正待和水一起送服,只是到了口鼻处,只觉得一股血煞气扑面,动作随即一顿,看向殿下之人,沉声开口。 “臣在。”赵贞吉立于殿下,垂手下拜,恭敬回道。 嘉靖帝将水随手递给一个小太监,仙丹却是不肯离手,自高台处缓缓走下来,“百官这个月的俸禄,可俱都发下去了?” “发是发下去了。”赵贞吉咂摸咂摸嘴,有些欲言又止地说道。 若非大明夷十族,以嘉靖帝的做派,换做是前宋,想必此时已是百官逼宫的场面了。 “怎么?莫不成还有人胆敢罔顾皇恩,诽谤君父?”嘉靖帝的步履声逼近,面色淡然,虽只着一身道袍,身形清瘦,帝王气势却更炽盛几分。 大明的利剑已经锈迹斑斑,腐朽不堪,然而嘉靖帝的刀却快得惊人。 谁敢小瞧这位道君皇帝,说不得稀里糊涂的就成了嘉靖帝的刀下亡魂。 “百官自是不敢......”赵贞吉眼观鼻鼻观心,纵是有所不满,也全然不敢发声。 长期以来,户部夹在皇帝与百官之间,早就受惯了夹板气。 每逢要钱不成,他这位户部尚书都会被其余各部集火。 就比方说,这一次就有几位老御使,直接冲撞户部,让他给个交代。 然而,户部没钱,嘉靖帝又出那等损招,即便他是户部尚书,又能如何? 巧妇尚且难为无米之炊。 最终,不得不赔尽笑脸,使尽浑身解数,把人劝了回去。 可以说,他这位户部尚书,看似位高权重,风光无限,掌管着全国的钱袋子,实则但凡在朝堂上有个名姓,都可以不给他好脸色,可谓是窝囊至极。 无数次,赵贞吉都想直接撂挑子不干,然而满朝文武,谁也不想接户部这个烂摊子。 赵贞吉心太累了,也受够了夹板气,很多时候,哪怕是御前,也不免流露出对嘉靖帝的些许不满。 他知道自己没法像严嵩之流那样讨嘉靖帝喜欢,可那又如何呢? 现在,他只想再熬几年,能不能入阁已经无所谓了,等到年岁一到,立马乞骸骨,告老还乡。 “不敢?我看他们是敢的很!” 嘉靖帝面色一厉,双眼微眯,“依朕看,今天他们敢冲击户部,明天他们就敢冲进朕这太素殿,再行壬寅宫变之事。“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重,谁不知道,这是嘉靖帝最大的忌讳。 这下子,就连赵贞吉都不得不连忙跪倒:“陛下言重了!” 说完,又道:“只是,如今宝钞价值,百不存一,以宝钞替代现银发放俸禄,终非长久之计。” “毕竟百官也需要生存,也需要糊口。” 嘉靖帝手捻仙丹,面色红润,猛一挥衣袖,“那又如何?” “赵贞吉,你岂不闻,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你来说说,对君父心存怨愤,依律该当何罪?” 嘉靖帝一顿乱拳,赵贞吉险些没绷住,头晕目眩,栽倒在大殿上。 许久,才忍不住高声道:“陛下,这不是什么怨愤不怨愤的事情。” 说完,抬眼看了看嘉靖帝,心想,陛下莫不是吃丹吃糊涂了。 常言道,皇帝还不差饿兵呢,嘉靖帝对臣子如此苛刻,很难不让人多想。 “那又是什么?”嘉靖帝遥遥一指,“赵贞吉,你来回答朕!” 赵贞吉久久回答不上来,既然嘉靖帝已经打算不讲道理了,那还有什么话可说,只能杵在那儿。 良久,才自顾自摘了乌纱帽,郑重地放在身前,索性豁出去了,“回陛下,臣才学疏浅,备位将相,今日自请摘了乌纱,请陛下另选贤臣,继任户部尚书一职。” 赵贞吉直接撂挑子不干,让嘉靖帝颇为错愕,不是说,官员素来是最重顶上乌纱的么? 还是说,这又是什么苦肉计? 心思百转间,嘉靖帝已经有了决断,无论是赵贞吉告老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个节骨眼上都不能把人给放跑了。 显然,他也知道,户部尚书不好当,前有李默罢官,朝堂势力洗牌,若是赵贞吉再撂挑子不干,严党之势,怕是得冠盖朝野,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势力可以相抗。 若真个如此,只怕严党的胃口就更大了,保不齐就会生出更大的野望。 “罢了,今日御使冲击户部一事,就依照你的意思办吧。”想明白了的嘉靖帝决定退一步海阔天空,“以宝钞替代现银发放俸禄,也并非是朕的主意。” “天时不利,朕也无可奈何,总不能老想着再苦一苦百姓。” “这样,再有前往户部闹事的,你就说,是朕的意思,待东南剿寇大局平稳,各地灾情渐缓,朕一定想法子,为百官补足俸禄......” 不就是画大饼么,真当朕不会么? 看着赵贞吉缓步走出大殿的身影,嘉靖帝下意识看向手中的仙丹,几番欲与水一起送服,到了嘴边,动作总是为之一顿。 “罢了!” 嘉靖帝一挥手,给了黄锦一个眼神,当即有几个小太监,手持几个托盘走了进来,将盘子举过头顶。 待托盘上的明黄色布帛被掀开,只见其上是一块块工艺精巧的玉牌。 这非是代表后宫妃子的牌子,玉牌正面无不镌刻着百官的姓名,此时玉牌却是倒扣着。 嘉靖帝把仙丹放进御盒,目光在一众代表着百官姓命的玉牌上巡梭许久。 随机挑选一个幸运儿,就看到底是谁,能这般好运,获得给他嘉靖帝试丹的机会了。 当然,试丹不好听,赐丹的话,应该就比较容易接受了。 待选定之后,嘉靖帝将牌子一掀,玉牌正面立时显化铭刻好的字迹。 只是,待看得其中名姓,嘉靖帝抚须的动作立时为之一顿,眼前赫然浮现当初君臣奏对的场景。 黄锦眼角余光一瞥,暗暗猜着自家皇爷的心思,不由得开口:“皇爷,这丹还赐么?” 嘉靖帝自是知他所想,“不到六旬,正是当打之年,严嵩六旬有余,不也时常替朕试丹?” 说着,挥挥衣袖,“赐丹吧!” 第169 章 天官临门 刚回到范府,临跨进门槛,福伯就快步迎了上来,低声说道:“老爷,小王相公来了。” “哪个小王相公?”范进脚下一顿,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了。 福伯提醒道:“老爷您在翰林院的同僚,以前便时常上门做客的。” 范进点了点头,原来是王世贞来了。 说起来,二人已经许久未聚了。 这般想着,脚下不免加快了几分,待行至前厅,便见王世贞旁若无人地吃着瓜果,喝着茶,一副悠哉游哉的模样。 “范世兄。”二人许久未见,王世贞激动起身,远远地朝着范进拱了拱手,宽袖差点扫倒了杯盏。 范进回了一礼,笑道:“头前家母还说,许久不曾见你上门做客呢,今儿个总算是盼着呢。” 说着,拉着王世贞,不由分说道:“今天可得在府上留饭,多饮几杯。” 王世贞自是无有不从,连连应下。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寒暄了几句,范进正色道:“王世兄,不知近来在翰林院境况如何啊?” “还能怎么样,还不是老样子。” 王世贞抿了抿嘴唇,叹息道:“不过,自从李掌院被罢官之后,翰林院威势大跌,在外行走,别说是给人脸色了,别人不给我们脸色看就不错了。” “哪儿还有往日风光!” 范进闻言,俱是点头,李春芳代掌翰林院,资历、名望俱是不足,偏偏翰林院又成日里与各种要害衙门打交道,免不了要主动放低姿态。 这种情况下,翰林中人,为人所看轻,也是常有的事。 现如今还有李默留下的余荫,各处衙门愿意给外出办事的翰林行行方便,予以配合,再往后,怕是就连这点方便都没有。 “另外,袁侍读并不服气李侍讲,时常在内部会议上跟李侍读打擂台,不断往翰林院里掺沙子,把翰林院上下搞得乌烟瘴气......” 显然,王世贞也瞧不上袁炜的为人,“现在啊,整个翰林院暗流涌动,人人都被逼得不得不选边站队......” 对此,范进也不意外,暗流涌动的又岂止是翰林院,整个京城,又有哪一时哪一刻不在暗流涌动。 以前感受不到,无非是有李默这棵参天大树挡在前头,替一众翰林们遮风挡雨,将一切暗流都阻隔在翰林院之外罢了。 “那不知王世兄有何打算?”范进呷了口茶,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 既然王世贞在翰林院待得不自在,且翰林院已成为各方势力倾轧的漩涡中心,那么想必太仓王家,也不会坐视嫡系后辈,继续在翰林院蹉跎。 翰林的含金量,本身就在于进入翰林,可以熟悉六部运转,各部衙司运作,为将来进入中枢做准备,倘若长期在翰林院坐冷板凳,岂非本末倒置? 王世贞已经在翰林院待了一年有余,该熟悉的也熟悉得差不多了,眼下正是跳出翰林院的好时机。 “不瞒范世兄,愚弟前些时日已经收到家父书信,说是打算把我运作到督察院,出任督察御使一职。” 王世贞想到即将告别翰林院,心情大好道:“想来,调令也差不多该下来了。” 范进面皮抖了抖,由衷感慨道:“有背景就是好啊!” 从正七品检讨,到正七品督察御使,看似只是平调,实则王世贞真正展露锋芒的开始。 清贵无过于御使,素来有风闻上奏之权,弹劾大臣若是坐实,那就是大功一件,若是不实,也不算重大过失。 再者,范进可没忘记,王世贞可是有一个督察院二把手的父亲,想来早已为王世贞铺好了路,指头缝里漏出点猛料,就足够王世贞火速升官的了。 “王世兄,苟富贵,勿相忘啊!”范进颇为羡慕地说道。 自己这个工部从五品员外郎的身份,看似比王世贞高了三个品级,但却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可见含权量还是太低了。 也就是嘉靖帝不怎么开朝会,常人难以见上一面,否则督察院那帮御使,怕是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大明有两个鼎鼎大名的不爱上朝的皇帝,分别是嘉靖和万历。 但在风评上,二人却是迥乎异同的,人们往往都是骂万历,而非嘉靖。 因为嘉靖是居家办公,只要上奏跟嘉靖说有钱了,基本都是秒回,其他事情,也基本能够做到事事有回音。 而万历则是直接摆烂,有别于嘉靖帝的隐身状态,长期离线。 所以,碰上嘉靖帝,其实还不算太倒霉,毕竟还有万历垫底呢。 “范世兄说的哪里话,家父远离朝堂,远在浙江提督四省军务,能把在下送进督察院已是不容易,哪儿还能有什么照应。” 王世贞谦虚了几句,末了又道:“不过,范世兄若是有什么不情之请,在下必当尽心竭力。” “你我二人,守望相助,这偌大朝堂,总有我们二人一席之地。” 范进含笑点头,又道:“不知,四维兄那里?” “张世兄么?”王世贞很快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道:“听说,他有意前往太常寺任职,目前已经在运作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范进咂摸咂摸嘴,暗道自己一介寒门,果然是与这些世家大族的子弟,天然存在一层厚壁障。 王世贞有个右督御使的父亲,去了督察院,张四维有个兵部尚书的舅舅,去了兵部辖下的太常寺...... 将军的儿子,生来就是将军么? 若非自己足够争气,三人之间又结下了深深的羁绊,真不知再相见,又会是一番怎样的场景。 说起张四维,就连王世贞都不免有些羡慕,他这次进督察院只是平调,但张四维可就未必了,否则也不至于耽搁这许久时间去费心运作。 二人说话间,福伯小跑着进来,高声道:“老爷,宫里来人了!” 范进与王世贞对视一眼,皆是心神一凛。 定了定神,范进忙吩咐管家,“快随我去迎一迎天使。” 170.火气很大 “冯公公。” 见了来人,范进稍微有些诧异,很快就热情地把冯保请进范府。 “范大人,咱们又见面了。”冯保笑着随里走,“话说起来,今天这趟差事,还是咱家亲自揽下的。” 一行人行至前厅,范进连忙让人安排冯保上座,冯保连连推辞道:“坐就不坐了,宫里还等着回话呢。” 言罢,看了看四周,又看向范进,说道:“范大人,您看?” 范进自无不可,冯保这次宣的是嘉靖帝的口谕,并未携带圣旨。 饶是如此,范进亦是将一应礼仪俱都安排妥当,这才缓缓点头。 宣完口谕,冯保手持御盒,将其缓缓打开,一脸羡慕道:“范大人,这便是陛下御赐的仙丹,还请尽早服用!” 说着,便眼睛不眨地看着范进,显然是要看着他亲口服下。 早在冯保宣完嘉靖帝口谕的瞬间,范进就险些表情管理失控了,待再看这御盒,更是心下发颤。 嘉靖啊嘉靖,你要我死就不妨直说。 心里如此想着,面上却丝毫不露。 双手将御盒连带仙丹郑重地举过头顶,朝着紫禁城的方向深深一拜:“臣,叩谢陛下隆恩!” 此时此刻,他总算是体会到曾经那些被嘉靖帝赐过仙丹的大臣们的心情了。 “取水来!”范进大喝一声,面色涨红,额头青筋直跳。 一时间,阖府上下,俱是方寸大乱。 胡老爹更是挤开了人群,抬手抓住范进的手腕,“贤婿老爷,万万不可啊!” “这位是?” 胡老爹的粗鄙行径,让冯保心中顿生不喜,扫了一眼胡老爹,旋即看向范进问道。 范进深吸了口气,“这是本官的岳丈。” “老爹松手吧,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更何况是陛下亲自炼就的仙丹。” 闻言,冯保也不好再说什么,帮着劝说胡老爹,“老丈不必忧心,这丹可是陛下亲自炼的,加入了不知多少珍稀宝药哩。” “范大人能得陛下御赐仙丹,说明早已简在帝心,圣眷正隆,是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福气。”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胡老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啐了一句。 冯保一噎,下意识缩了缩脑袋。 他可还没活够呢,可不敢乱吃丹。 情急之下,只能看向范进,“范大人,您看?” 范进看向胡老爹,说道:“冯公公也是奉旨办差,老爹你还是不要为难他了。” 贤婿老爷亲自开口,胡老爹闻言,只得恋恋不舍地松手。 自己后半辈子的富贵,全系在贤婿老爷身上,若贤婿老爷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他估计又得回南海县杀猪了。 范进接过下人端来的水,一手捻着丹药,丹药到了嘴边,闻着那股血煞味,心下同样不免有些犯怵。 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祈祷嘉靖帝炼的仙丹最好还是靠谱一点,别真个一粒仙丹吞入腹,小命直接归西。 咕噜。 范进一仰脖子,来不及尝个咸淡,仙丹就刺溜一下滚落腹中。 再看手中端着的一海碗水,直接又递了回去,这水却是用不着了。 冯保眼睛不眨地看向他,端详片刻才小心翼翼道:“范大人,可有什么不适?” 范进先是一怔,很快就反应过来,“冯公公这说的哪里话,陛下亲自炼的仙丹,自是非同凡响,又岂会有什么问题。” “这仙丹初服下时还不觉,现在本官只觉得身轻如燕,精神抖擞,全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冯保闻言,心下稍松,立时命人如实记录下来。 “既如此,老祖宗那里还等着咱家回去复命呢,在下就不多叨扰了!”冯保说着就准备告辞。 “冯公公请留步!” 范进朝管家福伯使了个眼色,福伯当即会意,取了三个红封,一个厚些,另外两个薄些,分别赠予冯保与其余两个随行的小太监。 冯保含笑接过,旋即看向身后两个小太监略一点头,说道:“既是范大人的一番好意,那就收下吧。” 将冯保一行人亲自送出了范府,笼罩在范府上空的紧张氛围才霎时一松。 胡老爹认真端详着范进许久,担忧道:“贤婿老爷,你没事吧?” 闻言,其他人也俱都一脸紧张地看了过来。 范进愕然,认真审视了自己一番,发现这丹药吃下去,还真没有半点立马就要驾鹤西去的感觉,反而有些飘飘欲仙,走起路来,就跟踩在云朵上一样。 唯一颇感不适的,就是胸口像是揣着个小火炉,心跳也是尤其的快。 他也不敢有丝毫大意,想了想,朝着慧和尚吩咐道:“慧和尚,你脚程快,取了恩师的帖子,立马去太医院请李太医过来一趟。” 说着,他再度叮嘱道:“记住,须得是李时针李太医,莫要请旁的什么太医。” 慧和尚当即哎了一声,接过周祭酒的帖子,翻身上马,长鞭一甩,人连带着马一并飞奔了出去。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远远地便看见慧和尚嘴里叼着药箱,腋下夹着个人归来。 待把李时针放下时,李时针早已七荤八素,扶着范府门前的白玉狮子连连干呕。 “李太医,救人如救火,还请恕在下今日孟浪之举。”看着如同小白脸一般弱不禁风的李时针,慧和尚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满脸诚恳地说道。 李时针有气没处撒,只好白了他一眼,缓了缓,先把这莽汉的账记下,稍稍整饰衣衫,这才入了范府。 “怎么样了,李太医,我贤婿老爷没事吧?” 范进躺在床上,只觉浑身燥热,胡老爹守在床边,凑着脑袋,问个不停。 李时针先是号了号脉,紧接着又查看了舌苔,旋即便自顾自地开着方子。 “范大人身体并无大碍,只是丹药药效太猛,还需再抓几味药中和调理一二,以免肝火太盛,伤及肺腑。” 说完,下意识朝床上之人的某个位置扫了一眼,眼眸低垂道,“据我所知,范大人应是有几位妾室的,不妨先请进来,替范大人消消火......” 胡老爹半晌没反应过来,顺着李时针的目光看去,面上腾地红了一片。 “老亲家,进仔怎么样了?”胡老爹一从房里出来,范母便忙在丫鬟婆子的搀扶下上前追问。 胡老爹面色古怪地看了府上几位姨太太,凑到范母耳边低声言语了几句。 范母先是一怔,连忙挥退了下人,又拿着李太医开好的方子,让胡盈盈亲自去安排人煎药。 末了,拄着拐,一脸焦急地看向青禾姨娘等人。 “都还愣着做什么!” “进仔现在火气很大,你们快去帮着败败火!” ps:连更9天,求求免费的用爱发电和礼物。 另外,范进的子嗣要来了...... 171.苍天保佑,祖坟冒青烟 “22岁那年,你以省考第一的成绩上岸公务员。” “苍天保佑,祖坟冒青烟,你被县里最重要的部门之一县发改委要走了。” “25岁,你在办公室兢兢业业写了三年材料,写的稿子很被副科级主任喜欢,但是第一次晋升名单里没有你。” “苍天保佑,祖坟冒青烟,你们发改委主任是个惜才的人,他一句话,直接把你从能源科调到了办公室。” “虽然级别不动,但是你已经可以直接服务领导,时常在领导面前露脸了。” “27岁那年,苍天保佑,祖坟冒青烟,你写的材料获得了县领导的交口称赞,发改委主任受到了表扬,回来第一时间在会议上提议你当办公室副主任。” “29岁,这两年里你谦虚谨慎,低调内敛,虽然当了主任,但你依然老老实实写材料,兢兢业业服务领导,看似什么都没有改变,变化又在悄然无息中默默地发生着。” “苍天保佑,祖坟冒青烟,你们发改委主任实在是太喜欢你,材料写得好,说话又好听,把你提拔成为了办公室主任,成为副科级干部。” “31岁那年,发改委主任主动找你谈心,言明30岁是干部人生的分水岭,正科上去了就是上去了,上不去就有可能永远也上不去。发改委主任怜惜你的才华,但你已过30岁,想要进步,必须去乡镇。” “你咬牙去了县里最穷的乡镇,进了党工委班子。” “那一年,你的孩子尚在襁褓,嗷嗷待哺,老婆泪眼婆娑,眼睁睁看着你的身影随着大巴远去......” “为了把一个最穷的镇子治理好,普通出身的你把自己读书人的尊严,一脚揣进了尘埃里,在大染缸里,尝遍了辛酸苦辣!” “苍天保佑,祖坟冒青烟,你的成绩被领导看在眼里,五年之后,你终于回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县委县政府大楼,坐上了县发改委主任的位子。” “你眺望整个县委县政府大楼,回眸只瞥见镜子里,自己已经隐现白发。” “39岁,这三年里你紧紧跟随领导的步伐,但县领导之间关系微妙。” “你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等待了,决定主动出击,要赌就赌把大的。” “苍天保佑,祖坟冒青烟,你站对了队伍,书记被提拔为副市长,他也很看重你,带你去见了他的领导。” “你述说着自己这些年的不容易,很幸运,不久之后领导的领导高升了,三个月后,一纸调令,你去了市直属国企当书记。” “43岁,苍天保佑,祖坟冒青烟,在环保+去产能+经济下行的多重打击下,你管理的企业效益竟然大幅上涨。” “之前调任副市长的前领导,在领导的领导的重点照顾下,出任你们市书记。” “44岁,苍天保佑,祖坟冒青烟,市委书记觉得你的成绩有目共睹,决定把你调回县里工作,担任常务副县长。” “49岁,本以为县委副书记已经是你此生的天花板,不料书记身患重疾,主动隐退,你找到了在省府当秘书长的市委书记的领导,表示你还年轻,希望能更进一步。” “苍天保佑,祖坟冒青烟,汉东一把手空降,秘书长话语权大增,县长落马,对你的推荐得以正式通过。” “不久后,你走马上任县一把手。” “51岁,你的成绩大家有目共睹,省委一纸调令,决定由你来当吕州副市长,处理前任留下的治污烂摊子。” “53岁,你因治污成绩卓越,省委一把手高升之际,对你做出了新的人事安排,决定由你来担任吕州一把手。” “54岁,省委经综合考虑,决定由你来担任省府综合办主任,成为汉东省委新的‘大管家’。” “那一年,你接见了省考上岸的年轻人,看着那一张张充满活力的面庞,你不禁百感交集。” “回首半生,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在地上摔成瓣。” “年轻时,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从科员到正厅,你花了整整32年......” “当晚,滂沱大雨,你喝得烂醉如泥,拒绝了身边人的陪同独自在雨中独行醒酒。” “突然,一辆失控的泥头车车灯闪烁,直接撞向不远处拾荒的老人。” “千钧一发之际,那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在你脑海中浮现,鬼使神差的,你冲了过去,将拾荒老人推到了一边......” 范进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把来时路都走了一遍,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范进,还是范靖。 最终,整个人绷成一张弓的身体,这才又重重地砸回了床上。 良久,粗重的喘息,才渐渐平复了下去。 院外。 听着院子里羞人的声音,丫鬟婆子们俱是面红耳赤地低着头。 范母绞着手帕,满脸忧色。 看着姨娘忙忙碌碌,进进出出,面色忧色更甚。 进仔都这般年纪了,纵是把这火消下去了,也难保身体无恙。 这般想着,青禾姨娘最后被丫鬟搀着走了出来,满脸疲惫地行礼道:“回老夫人的话,姐妹们使尽浑身解数,总算是把老爷这火给败下去了。” 范母闻言,心下一松,温和道:“今天辛苦你们了。” 说着,看向身旁的老婆子说道:“吩咐下去,这个月姨娘们的月钱、用度,全部翻倍!” 说完,也不管姨娘们如何千恩万谢,吩咐人把姨娘们送回去之后,便又再度看向院里。 “娘,要不咱们进去看看?”胡盈盈主动开口,她不似姨娘们年轻貌美,葵水也早就没了,此前帮不上忙也就罢了,现在却不能干站着。 范母想了想,摇摇头道:“罢了,进仔也辛苦了,既然在酣睡,那便由他睡去。” “只一点,进仔若是醒了,记得把熬好的药端进去。” 胡盈盈连道:“母亲尽管歇着,这里有儿媳照应着,回头进哥醒了,我立马差人知会您。” 172.蠢蠢欲动的嘉靖帝 “肾虚,在过度劳累之后......” 胡盈盈端着温好的药进来的时候,范进正在床榻边扶着腰,舒展着筋骨。 也不知今日这一场操劳,究竟是不是还做的无用功。 “浑家,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范进从胡盈盈手中接过药,看了看天色,旋即捏着鼻子,一口闷下。 这药,可真苦啊。 “进哥,酉时刚过。”胡盈盈说着,过来扶了一把,把他摁到床上,顺便给他简单梳洗了一番。 “酉时了啊.....” 范进感慨了一句,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鼻子下意识耸动了一下,房间里热战过后的余味,让他稍稍面色有些不自然。 “前厅已经备了饭食,夫君若是腹中饥饿,且先去用些。”胡盈盈笑着开口,“至于这里,待会我让下人收拾出来吧。” 范进点点头,遂背着手去了前厅。 看着一桌好酒好菜,范进几乎化作饕餮,片刻时间便一扫而空。 嘉靖帝这丹......似乎还真是有点门道。 范进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服下这丹,自己这一身气力,明显增长了不少。 即便是这具身体年轻时,也不曾有过如此有力的体魄。 难道是,我的金手指还有什么消除副作用,亦或者转移副作用的功效? 范进抚须沉思起来,前世没少在某番小说网,看到过什么‘挂我来开,副作用你来扛’的金手指。 “进仔醒了?可有感觉身体有什么不适?”范母自胡盈盈处得了消息,忙从后院赶来。 范进摇摇头,忙宽慰道:“母亲且宽心,并无大碍。” 除了腰子有点疼。 但范进知道,这应该不是丹药本身的副作用。 “那便好。”范母闻言,心下稍松。 母子二人又各自说了一会儿话,范母回屋休息,范进便乘着夜色去了书房。 ...... 太素殿。 听着冯保的描述,原本坐在蒲团上打坐的嘉靖帝缓缓睁开了双眼,眼眸之中闪过一抹炽热。 “下去领赏吧。” 淡淡说了一句,嘉靖帝挥手让黄锦把盛放丹药的御盒取来。 今天这一炉,总计成丹九枚,赠了一枚出去,现在还有八枚。 啪嗒一声,嘉靖打开了一个御盒,取了一枚仙丹,意有所指道:“说起来,朕也许久不曾去过后宫了。” 黄锦心想,可不是么,后宫里的娘娘,早就盼成望夫石了。 嘉靖注意到黄锦的面色变化,脸上不由得一黑。 这能怪朕么? 旁人只道是他不近女色,却不知他是有口难言。 否则,即便再如何醉心炼丹,也不会任由后宫变得如同冷宫般死寂。 “不知皇爷打算宠幸哪位娘娘?”黄锦像是想到什么,立马干劲十足。 这宫里的娘娘们出手,可是一等一的阔绰。 嘉靖看了看天色,复又把丹放了回去,淡淡道:“不急,你且再取一枚,送去给严首辅。” “奴婢遵命!”黄锦心想,严首辅出手更阔绰,这可是趟好差事。 说着,便打算前往严府赠丹。 “回来!”嘉靖帝抬了抬眼皮,嘱咐黄锦道:“规矩你可都懂?” “老奴明白。”黄锦深吸了口气回道:“老奴一定会亲眼看着严首辅服下丹药。” 嘉靖帝看了他一眼,眸中闪过一抹危险的光芒,“这一次,切莫要让他再催吐了!” 黄锦闻言,心神大骇。 皇爷怎么知道严首辅服丹之后第一时间催吐? 脑海剧烈翻腾间,陡然一抹精光闪过。 锦衣卫! 是了,嘉靖帝自始至终,什么都知道。 “老奴遵命!”黄锦腰弯得更深了。 快马前往严府,面对严府管事提前塞的红封,黄锦并没有如同往常那样大大咧咧地收下,“严阁老可在府上?” “在府上,在府上。” 严府管事不知道这老太监是不是吃错了药,顿时愈发不敢怠慢。 待见了严嵩,黄锦也没有如同往常那样热络寒暄,“严阁老,陛下今日刚炼了一炉稀世宝丹,惦念着阁老为国事操劳,让咱家给您亲自送过来。” “有劳黄公公了。” 严嵩拱了拱手,旋即看向管事,吩咐道,“快取水来,黄公公伺候皇上辛苦,切莫耽搁了黄公公回宫。” 闻言,黄锦只是笑笑不说话。 待将丹药服下,严嵩看了看天色,已然暗沉了下来,只是见黄锦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心下不禁有些焦急,“时辰不早了,黄公公不妨在府上用了饭再回去?” 本以为自己如此明显的逐客令,对方必定会主动提出告辞,不料黄锦直接坐下,点头道:“也好,能在严阁老府上用饭,那可是在下的荣幸。” 严嵩闻言,面色一滞,差点揪下一把花白胡须。 无奈,只得吩咐下人下去准备酒席。 二人又坐了一会儿,说了些毫无营养的话,严嵩强自镇定道:“黄公公,请恕在下失陪一二。” 说着,就打算往里间走。 黄锦连忙起身,要是放严嵩离开,自己这差事可就办砸了,回宫可没法跟皇爷交差。 于是,随口寻了个借口道:“巧了,近来年纪逐渐大了,太医有言,说是咱家这身子骨,不宜久坐。” 说着,一副严嵩走到哪儿,自己就跟到哪儿的样子。 严嵩面色一僵,无奈道:“不瞒黄内侍,在下年事已高,夜尿频繁,这是去解手的。” 这下子,这老太监总不好再跟着了吧! 打从黄锦今天进了门开始,他就觉得这老家伙有点不对劲。 闻言,黄锦却是一摆手,“无妨,能与严阁老一起解手,这是在下的荣幸。” 严嵩顿时有些绷不住了。 你一个蹲着尿的,跟我一个站着尿的一起? 你这是有什么怪癖吧! “算了,同黄内侍说了一起子话,眼下却是忽然不急了。” 说完,严嵩立马又坐了回去,只是再看向黄锦,眼神里满满都是警惕。 还不待他多想,忽然只觉得脑门升起一股热气,面色忽地翻红,腹下更深邪火直蹿。 黄锦看得分明,立时拍手叫道:“太好了,皇爷的仙丹起作用了!” 173.摆架后宫 “好你个阉竖,竟敢拿这等邪丹毒害我父亲!” 还没等黄锦高兴完,一道醉醺醺的身影就直冲了过来,抡圆了拳头,一拳砸在黄锦的老脸上。 “啊......” 黄锦当即惨叫了一声,闪身躲过了紧随其后的第二拳。 “小阁老,误会,误会啊!” “我误你妈个头!” 严世藩简直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胖胖的身形,直接一个野猪冲撞,把黄锦撞倒在地。 正待下死手,猛然听得里间严嵩带着剧烈喘息的爆喝声,“世藩!” 严世藩抡拳砸人的动作一顿,趁着这个功夫,黄锦连忙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一脸骇然地看向严世藩。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活阎王!” 黄锦捂着腮帮,许久仍然惊魂未定,半响才鼓起勇气道:“小阁老,非是咱家自作主张,这可都是皇爷的意思啊。” “我管你是听谁的吩咐!” 严世藩一脸凶相,上来就揪着黄锦的衣领子,沙包大的拳头直抵其面门,“纵然陛下,也不能如此折辱我父亲!” 打一进门他就听说了,自服了宫里送来的丹,父亲房里都连叫了五次水了。 再这般下去,自己父亲一把年纪,怕是非得死在女人肚皮上不可。 这简直就是杀人诛心。 这是要父亲身败名裂啊! “世藩,住手!” 里间,传来严嵩断断续续的声音,期间还伴随着剧烈的喘息,似是咬破舌尖,才恢复几分冷静:“黄公公,你先回宫吧。” “跟皇上说,老臣谢过他的仙丹,老夫现在好得很......” 言罢,又冲严世藩吩咐道:“藩儿,让黄公公离开!” “这......”严世藩举起的拳头一阵迟疑,良久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缓缓松手,捎带着把黄锦往边上一推,“老货,这次便宜你了!” 依着他的意思,今天就该打死这阉竖。 他倒也看看,嘉靖帝究竟是个什么态度,究竟是逞一时之气,还是为了这大明的万里江山,选择息事宁人。 他料想,当是后者,偌大朝堂,除了他们严家父子,谁还能替他嘉靖弹压天下不平。 黄锦面上一阵青一阵红,心下郁闷,只是顾念严家父子的威势,却是连句狠话都不敢放。 敷衍地拱了拱手,连半句话都没说,便带着几个小太监,逃也似地离开了严府。 严世藩此时酒已醒了大半,却是顾不上他,直接把几个阻拦的下人拨开,闯进了离间,待看到床榻上形容枯槁的老父亲,不禁有些老泪纵横,扑通跪倒在床前。 “父亲,您这又是何苦呢?” “咱们父子为他朱家的江山做了那么多,难道还要把命都卖给他不成!” 严嵩只是摇头,此时却是连抬手都无比艰难,只能勉强搭在严世藩的肩上,语重心长道:“藩儿,你要永远记住一个道理。” “你我父子能够在朝堂上叱咤风云,那是因为有陛下护着。” “你被什么保护,就被什么限制,能给你遮风挡雨的,同样也能让你不见天之日。” 说着,严嵩眼角陡然滑落一滴泪水,深吸了口气,“你今时今日的所作所为,老夫念你一片孝心,可若是再不收敛你的性子,老夫担心你终有一天,会住进暗无天日的牢房里......” 太素殿。 更深露重,看着头发上、衣服上沾了一层露水,鼻青脸肿归来的黄锦,嘉靖帝不禁挑了挑眉,“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回皇爷,是老奴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回来的路上摔的。”严嵩父子权倾朝野,黄锦不想让嘉靖帝为难,只低着头,下意识摸了摸嘴角的乌青。 嘉靖帝不置可否,一挥拂尘,淡淡道:“那朕就当是你摔的吧。” 只是,在看向黄锦时,心底到底是更多了几分满意。 知进退,识时务,够忠心,看来可以再给他加加担子。 倒是那严世藩,到底是心大了,愈发放肆了,连御前的人都敢打。 “皇爷,您看?”黄锦振作精神,瞧了瞧天色。 “范爱卿、严阁老双双试药,足以证明此丹确实药效非凡。”嘉靖帝想了想,取了一枚丹药,一分为二,留了半枚在御盒里,另外半枚随身携带着。 顿了顿,嘉靖帝似乎也想念起了宫里的嫔妃们,略一犹豫便:“去懿妃那里!” 当即,便乘坐銮驾,浩浩荡荡摆架翊坤宫。 路上,嘉靖帝抽空,服下了那半枚丹药。 今晚,他打算好好尽尽兴,与懿妃温存一番。 迈步走进翊坤宫,此时懿妃一身盛装,早早于宫殿内候着。 嘉靖帝一个眼神,太监宫女便识趣退下。 嘉靖帝拥着懿妃的腰肢,虽然腹下热气腾腾,可第一反应却是,懿妃的腰肢,终是不似以前那般和软了。 再娇艳的美人,终归是败给了岁月。 借着烛光,嘉靖帝端详着懿妃那张风韵犹存的脸,不经意间瞥见了其眼角的细纹,下意识偏了偏头,犹豫半晌才道:“爱妃,安寝吧。” 懿妃,的确是有点老了。 可来都来了。 倘若拂袖而去,明日说不得就会传遍后宫。 因此,即便心里有点堵,却也愿意成全懿妃的体面。 “皇上~”嘉靖帝久不来后宫,懿妃直接倒在嘉靖帝怀里,任由对方一个横抱,放在床榻之上。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天的嘉靖帝,似乎格外地坚硬。 心下惴惴之余,更有无尽欢喜。 半个时辰过后,懿妃大汗淋漓,声音沙哑,累得连手都抬不起,更别说配合了。 天子雨露,她承受不住,忍不住道:“皇上,明日妾身还须得去向皇后宫里请安,陛下若是不尽兴,不妨去见见宫里其他的姐妹。” 吃独食最遭人嫉,更别说今天这份独食她还吃不下。 明明白发隐现,可今日的嘉靖帝,却勇猛似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不,比精壮小伙,还要更加的不知疲倦。 这岂非是这宫里,最大的咄咄怪事? 174.嘉靖日记 眼看着懿妃累得快晕过去,嘉靖帝眉头轻皱。 懿妃出身名门,向来最重规矩,在床榻之事上从来都是循规蹈矩,死板得像条咸鱼。 低头看了看自己正盛的欲望,嘉靖帝穿上裤子,叹了口气,“爱妃既然累了,那便先安寝吧。” 懿妃闻言,如蒙大赦,嘉靖帝今日,实在是有些太过异于常人了。 明明已经鏖战良久,她的腰都快断了,偏偏嘉靖帝还兴致正酣。 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懿妃不禁暗暗伤神。 若嘉靖帝往日也似今天这般勇猛,自己岂会无一二子女傍身。 从懿妃宫里出来,嘉靖帝看了看穹顶的圆月,久久不语。 黄锦揣摩着嘉靖的心思,似是无心道:“丽妃前些日子身子不适,皇爷可要去看看?” 嘉靖帝蹙眉,丽妃身体不适与朕何干,朕又不是太医! 待反应过来,立马给自己找台阶,手中折扇一收,“既如此,那便去看看丽妃吧。” 丽妃的寝殿,离得不远,嘉靖帝踏着月色前行,銮驾紧随在其后。 “臣妾参见陛下。”月光洒落,丽妃一袭粉色长裙,温婉地站在宫殿门口迎接。 嘉靖帝打量着丽妃。 “听说你前些日子身上有些不爽利?”嘉靖帝没话找话。 “劳皇上挂心,臣妾身体安好。”丽妃娇声回了一句,声音婉转悦耳。 然而此时,嘉靖帝已经在联想,待会床榻之上,这份好嗓子,若是引亢高歌,该会奏出何等美妙的乐章了。 “善。” 嘉靖帝迈步进入寝殿,一众太监宫女缓缓退下。 “皇上,臣妾服侍您更衣。” 丽妃说完,正待上手,嘉靖帝却至今一挥手,“何须如此麻烦。” 说着,大手感受着丽妃华丽的衣料,撕拉一声,便把丽妃身上的衣物除去...... 月影渐疏,守在外头的宫女无不听得春心荡漾,就连入宫多年的太监,都不免有些想入非非。 当然,最为难受的,当属值班的侍卫,盔甲之下,无不升腾敬意。 ...... “老爷,京中一富商有意跟您见上一面。” 刚从书房里出来,管家福伯就踌躇着上前,比了个手势:“对方见面礼就备了这个数。” 范进抚摸着胡须,挑了挑眉,“五百两?” 管家点头,“那人还说了,老爷若是愿意帮忙说和,事后不会少于这个数。” 说着,管家再度比了个手势。 范进淡笑道:“两千两,好大的手笔。” 说完,思忖许久,才随口问道:“哪里来的商人,走的谁的关系?” “听说,是浙江那边的商人,言称走的是李大人的路子。”福伯想了一会儿说道。 浙江...... 范进想起来,自从李三元任职浙江,彼此之间,已经许久不曾通过书信。 在他的记忆里,李三元此人,看似性子跳脱,但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从不含糊。 “他打算求本官什么事?”范进略一顿足,扶着廊道的栏杆,看着月色下池塘里的游鱼,状似漫不经心地说道。 福伯递上鱼食,缓缓摇头,“尚不清楚,对方只说要跟您见上一面,您看?” “有意思,这么大的手笔,只求与我见上一面。”范进心下揣测,旋即道:“安排时间吧。” “那是安排府上,还是?”福伯细细询问。 范进道:“事无不可对人言,直接请到府上吧,本官倒是想要看看,他们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说话间,手中的鱼食已经清空。 行走之间,范进紧接着看向一旁如同木桩般杵着的慧和尚问道:“对了,高强手底下的人还在浙江吧?” “在的,老爷。”慧和尚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 范进略一点头,“在便好。” “改日,你给高强传个信,交代手底下的人,帮忙我查查,李三元与浙江官场的官员们,究竟牵扯得有多深了。” 慧和尚心神一凛,“小人明日一早就去。” 范进想了想说道:“记住,悄悄地查,别大张旗鼓,现在的浙江可是个巨大的漩涡,若是一不小心卷进去,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都算是轻的。” 慧和尚知道轻重,连忙点头应是。 ...... 嘉靖帝难得往后宫一趟,还接连宠幸了好几位妃子,自是宫帷和百官之间,引起了一番不小的轰动。 这也没有什么好意外的,天底下多的是手眼通天之辈,银子开道,别说是打听嘉靖帝睡了哪个妃子,就连嘉靖帝里裤是什么眼色,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世家大族,豪门权贵的能量,远超常人想象。 前朝后宫一体,多年不曾召见妃嫔侍寝的嘉靖帝,居然一夜连驭数女,莫道是旁人,便是这些妃嫔们的母族,都不由得暗道,难道是要时来运转了? 不过,倒也不缺头脑冷静之辈,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们就想起了嘉靖帝折腾出来的‘宫妃省亲’之事。 眼看着乞巧节将至,莫不是嘉靖帝又打算故技重施? 嗯,此事尚且需要细细斟酌,他们可不能再上嘉靖帝的当了。 旁的都可以谈,钱就算了,谈钱伤感情。 神清气爽的嘉靖帝,难得睡过了时辰,误了早课。 回到太素殿,嘉靖帝刚按照陶天师所赠密册的指引,搬运了几个气血周天,便接连叹气:“唉,难怪古人有云,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 说着,咬牙了,随意翻开一本奏折,也无心管上面究竟写都什么,随手拿起毛笔,饱蘸墨汁,运笔如飞:“嘉靖啊嘉靖!你怎能如此堕落!酒色伤身,修醮炼丹才是头等大事,切不可滋生怠惰之心,误了长生大业。” “自即日起,汝当修持己身,远离美色......” 洋洋洒洒,将奏折原文覆盖了半篇,嘉靖帝笔下一顿,目光忽地又看向了架子上存放着仙丹的御盒。 一时间,目光缓缓变得幽深。 半响,才咬了牙,“罢了,酒色伤身,可见酒在色前,朕须得先分轻重缓急。。” 175.沆瀣一气 眼看着嘉靖帝就要迷途知返,黄锦顿时有些坐不住了。 一直以来,嘉靖帝对于身边人管束极严,黄锦在御前伺候,没少受到敲打。 对于百官的百般示好,黄锦总是形同木桩,纵是推辞不过,也是第一时间一五一十地回禀嘉靖帝,收到的贵重之物,无不一一上缴,冲入嘉靖帝的小金库。 前朝的礼物不能收,后宫娘娘的赏赐还不能收么? 如今嘉靖帝好不容易乐意留宿后宫,洒些雨露,若是嘉靖帝不去后宫了,自己往后哪儿来的银子? 可怜他一介残缺之人,飘零半生,仍未存下多少银子,置下多少产业,往后养老问题该如何是好? 他可不敢指望那些个义子们,作为宫里的老人,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脸,人走茶凉才是常态。 “皇爷,世人只知酒色伤身,却不知这酒色,也治心呐。”黄锦忙劝道:“远的不提,就说那吕祖......” 嘉靖帝眉头轻皱,你一个太监懂什么酒色? 不过,细想之后,嘉靖帝却也觉得此言有理。 若是戒了酒色,人生岂不是少了许多快乐? 修玄炼丹,固然是人间正道,可难免苦闷,若是有酒色调剂一二,这仙修的岂不更加的有滋有味? 想到此处,嘉靖帝下意识看了看架子上余下的几个御盒,心中立时大定。 近来炼丹之术大有长进,酒色也未必就能伤了朕的龙体。 ...... 范府。 范进刚在院子里的蔷薇花架下躺椅小憩了一会儿,就有人来报,说是王世贞与张四维联袂登门。 “快请!”范进整了整衣衫,吩咐道。 未几,便听得一阵朗笑声传来,张四维率先开口,“范世兄这日子过得,可真是羡煞旁人了!” 范进笑道:“哪有什么悠闲日子,不过是躲进小楼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罢了!” 顿了顿,再度开口,“话又说回来,你们二人,一个去了督察院,一个去了太仆寺,那可是一等一的好去处。” “范世兄说的哪里话,我等三人素来共同进退,大家都有美好的前途。”王世贞素来见不得范进过分自谦,快言快语道。 范进闻言,抚须淡笑。 从清贵、体面、进步前景等综合看待的话,督察院与太仆寺,的确是远甚工部,工部最大的好处,其实是油水足。 范进入职工部以来,从不与任何商人做交易,也不曾给人开过后门,只管报业署那一亩三分地。 然而,即便如此,也得了不少好处。 由此可以推想,主管河道、水利、田亩、驰道,修筑长城宫殿等要职的工部官僚们,究竟能够从中捞到多少好处。 所以,范进与王世贞、张四维之间的关系,绝不能简单地等同于,“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更不要说,范进的官位品级摆在这里,王世贞与张四维虽说如愿去了督察院与太仆寺,可也只是平调。 往后究竟如何,还要看个人际遇。 “范世兄,工部近来可是朝堂漩涡中心,范世兄若是有意调往其他部司任职,我与张世兄,愿意说服家族,相帮一二。”王世贞一脸忧色地说道。 末了,王世贞看向张四维,扯了扯他的袖子,“张世兄,你也劝劝范世兄。” 迈进督察院的大门才几天时间,督察院上下上奏弹劾工部贪墨修堤款,疏于治涝的奏折,便不下百余份。 就连他为了表现得合群,都不免掺和着弹劾了工部几回。 虽然嘉靖帝一律留中不发,可谁能猜到嘉靖帝的意思? 万一,嘉靖帝就是觉得现在的弹劾力度还不够猛,留中不发,打算刺激督察院再接再厉,把声势彻底闹大呢? 还别说,督察院上下大多都是这种看法。 眼下虽然动不了严嵩,但借着这个机会,收拾严嵩的软肋严世藩,也能大大出一口被严党长期欺凌的恶气。 “范世兄若是有意,在下自然也愿意相帮。”张思维无奈地看了王世贞一眼,心中却是暗暗摇头。 这王世贞出身大族,满腹才华不假,就是这性子,过于天真烂漫了些。 也就是在督察院,换做是其他衙司,迟早要栽个大跟头。 “二位贤弟的心意,愚兄心领了。” 范进摆摆手,神色自若道:“只是愚兄暂时还无意离开工部。” 工部麻烦刚一缠身,自己就抽身而退,这让工部上下如何看他,其余部司如何看他? 这岂非是只能共富贵,不能共患难的典型? 王世贞神色焦急,还待再劝,范进打断道:“更何况,工部也未必就不能度过这一关。” 黄河水患由来已久,连续两年未曾大修黄河河堤,上至部堂大佬、当朝内阁,甚至是嘉靖帝本人,下至文武百官,谁没有心理准备? 只要洪灾损失没有超出心理极限,工部就不会沦为整个朝堂集火的靶子。 王世贞气急,“范世兄切不可掉以轻心。” 身在督察院,王世贞自诩还是知道些内情的,“督察院已经掌握了工部上下在修堤一事上手脚不干净的铁证,若是陛下下旨,工部上下定然是一场腥风血雨!” 范进缓缓摇头,反问道:“你以为,陛下会下旨彻查吗?” “不会,陛下只会命人把这些证据全都放进案牍库。” “这是为何?”王世贞一怔,“这些可都是清洗工部的铁证,就连赵文华与严世藩,都牵涉其中!” “正是因为涉及到从一品的工部尚书,以及严首辅的儿子,陛下更不会下旨让人查工部。”范进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 旋即又道:“王世兄不妨再想想,修筑河堤,兵部接触得最多,工部运输沙石木料,可是借用了不少兵部的船。” “为什么出了事儿,兵部不上奏,只有督察院上蹿下跳?” 涉及工部,张四维顿时有些坐不住,“范世兄,你说是,修堤款一事,兵部也参与了?” 王世贞捏拳,往桌子上一砸,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什么叫也参与了,依我看分明就是沆瀣一气!” 176.铁证无用 “王世兄,慎言!”范进与张四维齐齐出声。 王世贞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二人,“难道我说的不对?” 范进叹息道:“事到如今,证据不证据的,重要么?” 一个是当朝工部从一品尚书,一个是首辅之子,身居侍郎之位,甚至还牵扯到了看似从头到尾都置身事外的兵部。 这哪里是那么好动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嘉靖帝比谁都明白。 在这个节骨眼上彻查工部、兵部,拿下赵文华、严世藩,那洪灾还救不救了? 况且,若只局限于工部,尚且不至于闹得太大。 若是再把兵部牵扯进来,搅得人人自危,那俺答犯境,谁去组织调运军械粮草,调度兵力? 从北境到海疆,从西南到叛乱,哪一处不需要用兵,哪一处不需要依靠兵部? 打胜仗从来都不仅仅是前线将领的功劳,前线将领可以带着士兵冲锋陷阵,但为人君者,又岂能将一切尽皆托付于前线将领。 “王世兄切莫要忘了,黄河堤坝为何连续两年不曾大修?那是严世藩不想修么?” 范进语气沉重道:“那是因为朝廷压根就凑不出银子!” “前两年俺答犯境的旧事犹在眼前,彼时就连京师都有沦陷之危。”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凡事都要有个轻重缓急,难道修长城不比修黄河河堤来得要紧?” “长城?”王世贞初时还有些不以为意,听到最后,却是下意识一个激灵。 张四维显然也想到了什么,立时变得有些缄默起来。 “没错。”身为工部员外郎,范进自然清楚工部的工作重心,疏于治涝是真,全力修长城也是真。 可以说,修长城,是工部上下最大的一张护身符。 自从新安江决口以来,黄河沿岸也陆陆续续出现了洪灾,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无数良田房屋被淹没。 然而,为何自始至终只有督察院在上奏要求彻查? 那是因为别的部堂都清楚,无论是赵文华还是严世藩,都不能倒,至少不能现在倒。 若是这二人倒下,那这个长城还修不修了? 长城不修,兵部要损失多少兵力? 大明本就处处用兵,俺答要御,东南倭寇要剿,西南土司要镇压,四川要平叛。 工部不修长城,兵部若因此打了败仗,这个责任谁来担,谁又能担? 嘉靖帝是不会担这个责任的,同时也绝不允许割地之事发生。 因此,督察院弹劾严世藩的奏折留中不发,可以视为对严世藩,乃至是对严嵩的敲打,但绝非是要将严家父子及其党羽连根拔起。 眼下,还远远不到清扫严家父子在朝堂势力的时机。 “这么说来,倒是在下鲁莽了。”王世贞一副受教的表情,朝着范进郑重施了一礼。 随即,他心里也不免犯嘀咕,这督察院上下,难道真的对个中干系全然不知么? 范进笑道:“鲁莽倒也谈不上,只是贤弟日后为官,还是多加思量的好,世上哪儿那么多的两全其美,无非就是两权相害取其轻罢了。” 张四维亦是附和道:“范世兄说得在理。要扳倒人,尤其是赵文华、严世藩这等身居高位的权臣、奸臣,靠的从来都是顺势而为,而非证据。” 没有证据就制造证据,实在不行,还可以直接‘莫须有’。 届时,方才是真正的‘铁证’如山,不容含糊,不容辩驳,容不得半点进退周旋。 谁若是不服,那就压到他心服口服为止,压垮他的脊梁,压碎他的筋骨,削去他的血肉,直接人间蒸发,不留半点痕迹。 “谢二位兄长赐教!” 王世贞抬袖掩面,面带愧色,讪笑道:“往后,我必当收敛自己的性子,绝不再轻易冒进。” 三人正说着话,范进抬眼一看,天色已近黄昏,当即就要留下二人用饭。 福伯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先是看了看范进,旋即便垂手侍立在一旁。 张四维与王世贞见此,连连推辞道,王世贞更是直接道:“留饭就不必了,改日由在下做东,还请范世兄赏脸,共赴聚贤楼一晤。” 说着,二人便不顾范进挽留,告辞离去。 “发生什么事了?”范进眉头轻皱,看向侍立在一旁的管家。 “老爷,浙江来的商人求见。”福伯连忙说道:“您上次吩咐过,若是人来了,第一时间通报。” 范进深吸了口气,摆摆手,随口道:“带进来吧。” 不多时,只见一身黑衣,几乎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中年人被领了进来。 还不待范进折身回望,那人径直掀了斗篷,拱手便道:“范世兄......” 听得熟悉的声音,范进豁然转身,一脸惊诧道:“李兄,你怎么来了?” 说完,他不禁暗暗皱眉,李三元在浙江任职,怎的偷偷摸摸回京了。 未经召唤擅自进京,这可是大罪。 如果李三元不是区区一个县令,而是封疆大吏的话,无论缘由,都将以谋反罪论处。 来不及多想,范进忙吩咐府上的下人先下去,福伯在外守着。 二人刚饮了杯茶,范进便开口道:“张、王二位贤弟刚刚离去。” 李三元亦是点头,“方才我也见着了,只是贸然进京,不敢打扰。” 他也知道,无论是张四维还是王世贞,皆是出身大族,并不多瞧得上他。 王世贞也就罢了,虽不像是范进时时差人询问他的境况,但好歹也有一二书信来往,张四维却是自打他离京,再也不曾有任何通讯,可见是并未将他区区一个县令放在眼里。 范进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道:“李兄此番进京,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亏得他此前还以为真的是什么浙江的商人,没成想竟是李三元乔扮商人,私自进京。 此事若是泄露,李三元固然难辞其咎,只怕是他这个知情人也得担干系。 只是眼下,却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李三元闻言,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最后一咬牙,“实不相瞒,我此次进京,是想求范世兄援手一二,以使浙江百姓得活!” 177.天底下的百姓,哪个不可怜 “李兄,你这是何苦呢,何必呢?”范进面露不忍,忍不住感慨道。 李三元叹了口气,苦笑道:“范世兄,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又岂会冒着被问罪的风险贸然进京?” 早在赴任之初,他就对浙江复杂的官场环境有所耳闻,从未想过当什么青天大老爷,只想着混几年,熬完任期,拍拍屁股高升走人。 可随着见的越多,接触得越多,心中便越是愤懑难平。 浙江民生之艰难,非但没有让他变得麻木,反而心中积了一团火,这团火越烧越旺,搅得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最终,他还是没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百姓的供养,踏出进京这一步。 “范世兄,浙江百姓可怜呐!” 李三元哽咽道:“这次灾情这么严重,换作是以往还能再坚持坚持,可今年浙江改稻为桑,现在桑田被毁,桑没收上来,粮食也断了来源。” “再这么下去,百姓除了饿死,就只剩下扯旗造反这一条绝路了!” 范进听得双眸紧闭,恍惚间,百姓哀鸣声似在耳畔回响,良久才摇摇头道:“浙江百姓可怜,天底下的百姓,哪个不可怜?” 说着,他看向双目无神的李三元,冷笑道:“自新安江决口以来,黄河沿岸各个省、州、府、县全线告急,可你知道朝廷各位大人是怎么做的么?” 李三元有些茫然地看向范进,有些失神地摇了摇头。 作为浙江一介县令,与京城相隔千万山水,在朝廷上又没有什么人脉,他又岂能随时掌握朝廷动向? 莫道是他一个新任县令,便是天底下九成九的地方官,也全然不知朝廷大佬们每日究竟在做些什么。 黄河沿岸水灾肆虐,各地方州府早已急成热锅上的蚂蚁,求援信如同雪花般进京,然而却几乎不见丝毫回音。 除了责令他们全力救灾,还是全力救灾,可朝廷的赈灾银子望眼欲穿也拨不下来,这让他们怎么救灾? 看着李三元一副深陷其中的样子,范进只好直言道:“这次黄河水患毁田无数,该传到六部的消息,基本也都传了个遍。” “然而,真心救灾的,却是一个也无。” “吏部趁机调整吏员,兵部扩充了兵力,工部趁机捞财,户部抓紧屯田,礼部尚书徐阶,更是送给了陛下一块巨石,说是从黄河里冲出来的,光洁的石头,偏偏仅有一个‘昌’字。” “现如今,宫里宫外都在传,说是福祸相依,水患一过,必有后福,我大明朝就要迎来否极泰来的时候了......” 李三元听得目瞪口呆,就连手上端着的茶杯都摔落在地上,怒道:“这做的都是些什么事儿!” “这种鬼话,陛下居然也相信?” 范进面色复杂,“陛下相不相信,已经不重要了,这段时间坏消息也够多了,咱们陛下估计也听烦了。” 朝堂局势波云诡谲,就连他都能从这笼罩在紫禁城上空的浓厚云层中抽丝剥茧,分析出只鳞片爪来,朝堂部佬们,只会看得更加真切,更加分明。 嘉靖帝,这是打算躺平了啊。 “再说了,福祸相依,也未必就是假话。” 范进目光悠悠,表情莫测,“只不过,是有些人得福,有些人得祸罢了。” “朝廷在浙江推行改稻为桑不是阻力重重么?这良田都被洪水淹了,阻力自然也就少了,乡绅大户们也可以趁机大肆兼并土地,这可不就是福祸相依么!” “至于受灾的百姓,不过都是些泥腿子,在生死面前,连眼前都撑不过去,又岂会考虑以后?” 他是从不惮于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心的,百官里,说不得就有不少人,巴不得浙江水患来得更猛烈一点,谁会真心救灾,谁又会真正管老百姓的死活。 “他们这么做,难道就不担心激起民变么?”李三元揪着自己胸前的衣服,几乎怒吼出声。 “激起民变又有什么要紧的?”范进嗤笑一声,“再说了,你以为兵部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扩充兵力?” “没准兵部的老爷们现在就高兴得摩拳擦掌,随时准备镇压叛乱,立功受赏,加官进爵呢!” 一番话说下来,听得李三元冷汗直冒,最后有些颓然地瘫坐在位子上,呐呐道:“难道浙江百姓就真的没有活路了么?” 范进沉吟许久方才开口,直截了当道:“朝廷是指望不上了,唯今之计,只有自救!” “自救?” 李三元仿若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还请范世兄教我,我替浙江百姓谢谢你!” “谢倒不必谢。”范进顿了顿,意味不明地说道:“我只求一旦事发,李兄能不把我供出来,就心满意足了。” 听得此言,李三元自是连连保证,千万罪责,必定一力承担。 范进倒也没有全信,人心隔肚皮,哪儿来的什么真正的亲密无间。 不过,除非李三元不想要他的顶上乌纱,不想要身家性命,否则他就不怕对方把他供出来。 即便对方以后反水,范进也有的是治他的法子。 这般想着,范进示意对方附耳过来,小声提点道:“李兄不妨以自己的名义,买一条船,给灾民们一份工作......” “买一条船?”李三元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一条船能影响什么?成千上万的灾民没有生计,莫道是一条船,就是一百条船,也无济于事。 “你看,又急!” 范进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每逢大事须有静气,要有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定力,如此才能在官场一道走得长远。” “范世兄,你说过么?”李三元忍不住挠头,他怎么没记得范进说过这话。 “无须在意这等细节。” 范进示意对方听话知音,努力抓住重点,“这船,务必要打造得奢华至极,一应用度,必须得是上上之选。” “这却是为何?”李三元默默记下,只是依旧不解。 范进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不然哪儿有文人雅士,达官显贵,豪商巨贾愿意登船?” 178.游船生意 李三元入仕途已经有一段时间,自然闻弦知音。 只不过,对于打造游船,吸引达官显贵、文人雅士登船游览,就能救水灾百姓于水火这一做法,仍旧深表怀疑。 “这不单单是一艘船的问题。”范进没有多解释,接着道:“俗话说得好,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拨钱粮是一条路子,可吸引达官显贵、文人雅士登船,未尝就不是另一条路子。” 招商引资这种旗号不能堂而皇之地打出去,但完全可以身体力行。 “唉,若是朝廷能拨点钱粮救助就好了。”李三元听完,对朝廷的失望情绪更甚,言语之间也不免带上了几分怨愤。 范进默然,却不知道该如何开解。 封建王朝的历史,可以把皇帝早上吃了什么,中午睡了多久,晚上上了哪个妃子的床都记录得一清二楚,极尽详细。 但对于老百姓蒙受的苦难,往往却习惯于以‘岁饥,民相食’等寥寥片语一言以蔽之。 由此可见,人吃人在统治者眼中,并不是什么大事,甚至是还远不如皇帝的日常起居来得重要。 几千年来,嘴上说着社稷为重,以民为本,到头来,却是上至通知阶级,下至官绅士族、普通读书人,从未把老百姓当过真正的人对待,反而是把老百姓当作牲口、奴隶、极尽剥削压榨。 想到此处,范进下意识看向紫禁城的方向,那里依旧宫殿连绵,金碧辉煌,可在这高耸入云的宫殿之下,埋着的却是百姓的累累白骨,尸山血海。 “好了,朝廷你是指望不上了。” 范进回神,眸中带着莫名的神采,“记住,这游船,务必用心打造。” 说完,顿了顿,又道:“至于造船费用?晚些时候,我会让人给你。” 李三元有些后知后觉道:“那登船的客人,可要收取费用?” “这是自然。” 范进摆摆手道:“收了钱,别人才安心。” 说完,范进又细细嘱咐了几句,看了看暗沉的天色,不由道:“李兄贸然进京,实是不宜久待,若是无事,便即刻回去吧。” 说着,率先出了门,挥手把慧和尚叫了过来,“慧大师,你亲自护送这位来自浙江的‘商人’出城。” “记住,兵马司的人若要盘查,给他们看本官的帖子!” ...... “大人,这怕是有些不妥吧?”幕僚李窗从黑暗中现出身形,有些欲言又止道。 范进微微偏了偏头,“有何不妥?” 李窗看了看范进,大着胆子道:“如果小人猜得没错,大人这船,怕做的不是什么正经生意......” 假如是正经生意,何不经营一座酒楼,非要打造一艘游船,这其中存在什么用意,李窗自诩心思通透,最受器重,当能猜出几分。 范进面露微笑,“什么叫我的船,那分明是李三元李大人的船。” 李窗闻言,略微摇头,“这个事,以后怕是瞒不住,没有大人您在背后支持,区区一介县令,可撑不起这么大的排场。” “那就等瞒不住了再说。”范进随意摆手,不以为意道。 若他能步步高升,这些许小事,有的是法子收尾。 更何况,他对于错综复杂的的浙江官场,同样抱有极大的兴趣。 浙江是严党的基本盘,这么一个把手伸进去,摸一摸浙江官场底细的机会,完全值得他冒险一试。 见此,李窗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对于这一艘豪华游船所能起到的作用,却仍有疑虑。 “放宽心,只要这游船的名声在小圈子里流传出去,就不怕没人登船。” 范进踌躇满志道:“在我这船上谈生意,就没有不成的道理,这个招牌打出去,趋之若鹜的人只会更多。” “如何确保这生意一定能谈成呢?”李窗面露不解。 范进似笑非笑道:“能登上这艘船的,都是带着目的来的,彼此坦诚相见,又互有把柄,何愁不成功?” 在他记忆中,一个名为莞城的地方,就一度名声大噪,成为各地商人争相前往谈生意的圣地。 据说,在那里谈生意,成功率也极高。 “万一,这条船上的生意弄得人尽皆知?”李窗心下惴惴,忐忑道。 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人一旦多了,就很难守口如瓶。 再者,管理也是个大问题,泄密是难免的事情。 “想要做事,哪能不冒风险?”范进眼神微眯,“但收益也足够诱人,不是么?” 船上的商人坦诚相见,互有把柄不假,但他这位东家,可是掌握着所有人的把柄啊。 这些人,往后可都是他的人脉。 想到这里,范进不禁下意识一个战术后仰,道:“你且把心放回肚子里,本官从来没有抛弃自己人的习惯。” “大不了就先假装把你抓进刑部,再想办法把你捞出来。” “至于其他的小卒子......” 范进不再多言,径直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唯有死人,才会永远保守秘密。 末了,又道:“记住,替本官盯着点船上的生意,此事若是办好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是,大人!” 李窗心神一凛,躬身应是。 大人越是图谋甚大,越是证明他没投靠错人。 若是循规蹈矩之辈,反而不值得他卖命效忠了。 范进满意点头,旋即铺开信纸,提笔落字,片刻后交付到对方手中,“你把这信给小魏相公送去,他知道该怎么做。” 随着书房内的昏暗烛火摇曳,最终在某一瞬熄灭,四野只听得蝉鸣蛙叫声。 李窗已经冒着夜色出府,范进行走在府中的曲折回环的廊道里,管家福伯躬身在侧,提着灯笼。 “老爷,小儿国维已经进京了......”福伯趁着这会儿功夫,低声说了一句。 范进脚下一顿,哦了一声,旋即便道:“既如此,那明日便叫他登门吧。” 说完,笑了笑,“顺便,把夫人前不久收的义女也请到府上,想法子让他们二人见上一面。” 179.大朝会 范进本打算今天早点歇息,行至中途,却忽的听见一阵歌舞声。 心下微怔,看向管家,“后院何故如此喧哗?” 福伯忙道:“许是府上请的戏班子,这会儿子正在给老太太、太太和各位姨娘唱戏呢。” 说完,又补充道:“老太太怕热,太太专门安排了晚上,捎带着可以在园子里纳凉。” 范进略一点头,临时起意,“去看看。” “太太,老爷来了。”胡盈盈身边的丫鬟眼见,远远见了范进的身形往这边走,低声提醒了一句。 胡盈盈忙起身,半迎了上来,笑道:“妾身陪母亲听曲看戏,可是打扰到老爷会客了?” 说话间,姨娘们也全都离座,相继上前。 范进看了她们一眼,淡淡道:“府上的客人已经走了,谈不上什么打扰。” 说完,坐在范母身侧,遥指戏台,“这曲儿怎么停了?难得今日有闲暇,也陪你们好好听一出。” 胡盈盈点了点头,旋即小厮,让戏班子接着唱曲。 范进则同范母说着话,“母亲近来身体可还康健?” “康健,我这把老骨头好着呢。”范母笑呵呵地说道:“正巧你来了,前些日子你编的曲子,我让盈盈找戏班子看过,都说好呢,你也坐着听一听。” “哦?” 范进挑了挑眉,道:“那是得好好听一听。” 胡盈盈趁机训诫府上姨娘,手一拍帕子,“今儿个你们算是遇到了,这可是老爷亲自写的曲子,填的词,都好好听一听,长长见识,学些眉眼高低。” “是,太太。” 随着一众妾室的声音落下,一阵乐声响起。 舞台幕布后方,一身段不俗,姿容俏丽的女人,身着一袭轻纱长裙,飘然迈步,一展歌喉:“桃李芳菲梨花笑,怎比我枝头春意闹?芍药婀娜梨花俏,怎比我雨润红姿娇,雨润红姿娇!” “香茶一盏迎君到,星儿摇摇,云儿飘飘,何必西天万里遥......” 听得兴起,范母手里打着拍子,偏头看向范进,意有所指道:“怎么样,可还钟意?” 范进不假思索道,“已有七八分了,歌美人也美,说是杏仙在世也不为过。” “既如此,那不如抬进府里怎么样?”范母抓着范进的手,言辞恳切道。 “这......” 范进心下微动,下意识看向胡盈盈。 胡盈盈忙福了一礼,看了看范进,遂又看向范母,开口道:“儿媳自不会有意见。” 反正,除了初一十五,丈夫甚少在她房中过夜,自己这把年纪,也不指望什么宠爱。 只要这管家之权还在自己手里,府上的莺莺燕燕,谁也越不过她去。 因此,对于给老爷多纳几个妾,胡盈盈向来想得很开,更别提还有胡老爹时时提点,又岂会在此等小事上胡乱拈风吃醋。 胡盈盈没意见,倒是府上其他姨娘倒是心下一阵泛酸。 不过,她们也清楚,在自己没有为范府生下一儿半女之前,自己还算不得范府的正经主子,顶多只能算是半个。 老太太、老爷、太太都同意的事儿,哪儿轮得到她们说三道四。 能嫁进范府,得享锦衣玉食的生活,就已经是祖祖辈辈积福了。 她们这些人,出身低微,上不得台面,就连周姨娘,也只是秀才的女儿。 自打老爷进京以来,京中不知多少达官显贵,权贵之家,千方百计拉拢老爷这颗大明官场的新星,跟那等出身的大家闺秀相比,她们又算得了什么? 也就是范府心善,无论是否得宠,一律衣食用度不缺,换做是旁的人家,怕是活得连玩意也不如。 “此事,还须问过那位姑娘的意思,切不可强人所难.......” 他话还没说完,却见那戏台上好似杏仙般的女子,正含情脉脉地看向他。 范进:“......” 果然是富贵迷人眼啊! 恍恍惚惚,已经一夜。 新进府的姨娘,也有了新名字,‘杏儿’,与杏仙仅差一字。 用过早饭,胡盈盈让人来传话,让杏儿学学府里的规矩,范进则神清气爽地登上了前往工部的马车。 一进工部,就听得工部上下一阵热议。 无他,嘉靖帝临时召开大朝会,工部四品以上的官员,皆须入朝觐见。 “见过范大人......” 听着同僚们的问好声,范进心下一阵别扭,这怎么有种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既视感。 “大家都去处理公务吧!”范进轻咳两声,挥了挥衣袖,从容迈步而过。 嘉靖帝忽然决定临时召开大朝会,自然引得各部官员心中惊愕,纷纷猜测。 范进对此倒是不太感兴趣,反正他又没资格参加大朝会,朝堂之上刀光剑影也好,腥风血雨也罢,全然与他无关。 只是,显然其他人并不如他的洋气功夫,面向紫禁城,眼里下意识流露出浓浓的艳羡。 那里,才是大明最顶级的权力交锋,同时也是主宰天下风云变幻之地。 能够参与大朝会,本身就是一种无上的荣耀,同时也自己成为国家主人之一最有力的证明。 遗憾的是,他们现在只能站在这里,站在工部的工房,眺望着并不算远,但却犹如天堑般的连绵起伏的宫殿。 奉天殿。 随着《嘉靖之章》响起,文武百官满脸肃穆,依次前行,御道两旁,两位御使正手执毛笔宣纸,洋洋洒洒记录。 行完朝拜礼,随着山呼万岁的声音渐歇,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太监,下意识的一如往常般出列,声音尤为洪亮:“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听得此言,文武百官立马急了。 难得嘉靖帝愿意从西苑挪窝,又岂能错过这等面圣奏事的机会。 朝廷那么多事,哪一样不需要嘉靖帝拿主意? 当即,便有一群人身形一震,精神抖擞,准备迈步而出。 然而,还没等他们把这半步迈出去,嘉靖帝便粗暴地打断道:“好了,今日无论有事无事,都不必再奏了!” 180.勃勃生机,万物竞发 嘉靖帝极为反常地主动召开大朝会,并且一上来就阻止群臣奏事,许多官员都一头雾水,下意识看向位于上首那道老迈的身影。 严嵩自是知底下人所想,心中略叹了口气,隐晦地打了个手势,示意严党一脉稍安勿躁。 旁人只知他严嵩荣宠冠绝朝野,可唯有他知晓,嘉靖帝的心思,从来都没有人能猜透。 这一次忽然召集群臣大开朝会,莫不是修道有了进展? 还是说,昨晚又梦见了什么? 这般理由,在常人看来也许十分荒诞,可以前嘉靖帝不也时常召集重臣为他解梦? 只是,这般荒唐之事,终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还别说,这一次,严嵩还真就又猜中了几分。 许是近日时常流连后宫的缘故,纵是有丹药之助,嘉靖帝亦是夜夜盗汗,梦魇不止。 昨夜里,他就做了一个光怪陆离,毫无逻辑的梦。 在梦里...... 嘉靖帝坐于御案前,一身玄色道袍,成祖光影一阵摇曳,身披铠甲,手持金鞭,一脸怒色。 若是清醒之时,嘉靖帝必定骇然,但在梦里,嘉靖帝只觉得,既是在朕的梦里,那朕还能让人欺负了? 斜睨了对方一眼,嘉靖帝沉稳开口,“你是哪儿来的孤魂野鬼,有话不妨直说,朕乃万寿帝君,必当为尔做主。” 朱棣怒色更甚,“朕乃是永乐大帝!” 嘉靖帝面带薄怒,不耐法道:“这一点也不好笑,还是露出你的原形来,让朕看看。” “若不然,休怪朕以道法,打得你魂飞魄散。” 见对方闭口不言,嘉靖帝挑了挑眉,一挥宽袖,“不回话,那就不用回了,退下吧!” 朱棣光影不为所动,“你这不孝儿孙,还有脸让朕回话!” “你告诉朕,你看看你继位后都干了什么,睁开你的狗眼看看.....” 嘉靖帝总算是后知后觉,抬眼望去,尽是一片生灵涂炭的场景! 地龙翻身,洪水肆虐,边民饱受蒙古俺搭滋扰,东南沿海渔船被倭寇掀翻,到处红光冲天,血流漂橹...... 嘉靖帝目眦欲裂,偏偏虚空之中,还出现种种大逆不道的文字。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紫禁,满城尽带黄金,考不进紫禁城,那我就打进去!” “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 “天街踏尽公卿骨,府库烧为锦绣灰。” “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看到最后,嘉靖帝双眉飞,遥指对方,语带质问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朕又不想当皇帝!” “就是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朕也不会认这个账!” “朕为大明辛苦了半辈子,朕没有错......” 嘉靖帝伴随着自己的怒吼声醒来,一脚踹翻了身侧的嫔妃,踉跄着跑到衣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耳侧还回响着成祖的呵斥,“你照照镜子,你哪儿有一点帝王气象啊!” 嘉靖帝面目狰狞,一拳砸在铜镜前,手上淌了一手的血。 此刻,高坐奉天殿龙椅之上,嘉靖帝缓步走了下来,“近日,京中的流言,想必大家都听说了吧?” 群臣闻言,立时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大明朝风云飘摇,各种流言蜚语层出不穷,其中绝大多是,都是直直地指向了嘉靖帝,什么二十年不上朝,名为玄修,暗操独治,外用严党,内用宦努,一意搜刮天下民财,厉行一君独治,跟真正的流言比起来,简直就是不值一提。 更有甚者,不吝直言,大明朝将亡。 “微臣有奏!” 还不等嘉靖帝发作,督察院的一名老御使便昂首阔步,走了出来,拱手便要奏事。 嘉靖帝面露不愉,嘴角轻扯,呵斥道:“没听见朕说,今日不许奏事吗?” “臣恳请陛下,下罪己诏,以安天下臣民之心。”老御使身量愈发挺拔,犹如一株老松,没有半点退却。 嘉靖帝怒极反笑,“好胆!” 群臣噤若寒蝉,皆是口不敢言。 嘉靖帝克制内心怒火,眸中闪过危险的光芒,“退下吧,难得今日开大朝会,不宜见血。” 老御使不为所动,如同脚下生根。 “看来,你,或者说你和你后面的那些人,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让朕下罪己诏了。”嘉靖帝冷笑,“朕向来最爱英雄好汉,既然你有意,那朕便成全你!” “来人,把他给朕叉出去,夷九族,不,夷十族!” “朕倒也看看,有多少脑袋,够朕砍的......” 发落了一通,嘉靖帝有些索然无味地返回高台,也不坐,就那么直直地站着,“天底下所有人都在指着朕,都在骂朕,说这一切都是朕的过错。” “朕百思不得其解,难道错全是朕的,你们就没有错么?” 剧烈喘息了一阵,嘉靖帝服下黄锦送过来的丹丸,待情绪平复之后,掷地有声道: “朕不明白,我大明朝不过是遭遇了些许磨难,些许考验,为什么大家却都在讨论着项羽被困垓下,仿佛这一场滔天洪水下来,我大明朝注定了凶多吉少!” “遥想三十年前,皇兄早去,朕临危受命,克继大统,自此开启了皇帝生涯,天下民心遂归于一统,天下臣民莫不欢欣雀跃,真可谓是占尽天时。” “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犹在眼前......” “诸位不妨想想,彼时我大明朝面对的困难难道就少吗?” 见不少朝臣陷入沉思,也有不少朝臣不以为然,嘉靖帝一挥手,继续道:“不管怎么讲,我大明朝正值顶峰,优势在我!” “患难可以考验一个人的品格,非常的境遇方能彰显非常的气节,风平浪静的海面,所有船只都可以并驱竞胜,命运的铁拳集中要害的时候,只有大智大勇的人才能够处之泰然。” “我们终将在见证历史的同时,创造出崭新的历史,而且绝不会后悔!” 第181章 绝不会后悔 “绝不会后悔!”几乎超过半数的朝臣下意识一攥拳,对难得发表长篇大论的嘉靖帝表达支持。 恍惚间,他们甚至从嘉靖帝身上看到了三十年前的影子。 曾经,嘉靖帝也是这般的英明果决,励精图治,将摇摇欲坠的大明朝重新扶起,把九州万方担在肩上。 要不是嘉靖帝已经身具暮气,他们几乎可以确定是昨日重现。 不过,倒也有不少老臣面露迟疑。 他们有些不确定,嘉靖帝究竟是窝在西苑修玄炼丹久了,只是想要翻翻身,还是真的回忆起了过往的荣光。 不过,眼下这一切都不重要。 嘉靖帝仿佛是天生的政治天才,哪怕面临民间铺天盖地的指责,与下罪己诏的声浪,仍旧面不改色地进行着他的讲话。 眼前看似人心可用,但这还远远不够,未免过于脆弱。 既然好不容易从西苑挪窝,那就不妨挪得更彻底一些,让满朝文武看看,让天下百姓看看,他嘉靖究竟是如何扭转乾坤,如何收拾这破碎的旧山河。 “话又说回来,摆在我们面前的首要问题,就是治涝!” 嘉靖帝稳坐龙椅,命人取来一幅地图,地图上赫然便是黄河主脉、支流途经的各个州府和县城。 嘉靖帝指着地图,既怅然又坚决道:“黄河治沙治水是一项大工程,历朝历代都饱受黄河水患之苦,是非曲直难以评说,但史学家无不注意到,正是这一片广袤的土地,决定了多少王朝的盛衰兴亡。” “此兴彼落,所有古来就有问鼎天下之说。” 嘉靖帝用带着追忆的口吻说着,“自朕继位以来,已然三十载有余,虽时日不短,但放眼古史,不过沧海之一粟。” ”短短三十年,难道区区一场洪涝,竟至于一变而成为我大明朝的葬身之地了?” “不要忘了,我朱氏江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太祖一刀一枪,一兵一卒从蒙古人手里夺回来的!” 话毕,嘉靖帝也不复多言,径直去了后殿,留下群臣面面相觑。 不多时,黄锦便代替嘉靖帝宣布退朝,与此同时,又将内阁阁老,六部尚书请进了后殿。 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古来如此。 真正决定朝堂运转的,还得是内阁阁臣、六部尚书这等中枢人物。 文武百官渐次退去,严嵩领着内阁与六部尚书径直前往后殿。 此时,嘉靖帝正斜躺在榻上,指关节有节奏地敲击着面前的御案,见了严嵩等人进来,先是单独给严嵩赐座,继而环视众人。 “事已至此,都议一议吧,这洪涝究竟该怎么治?” 见无人开口,嘉靖帝惨然一笑,“国朝局势糜烂至此,朕知道你们难,朕也难,可有些事,避是避不了的。” “严阁老,你是内阁首辅,说说吧。” 被嘉靖帝点名,严嵩不好继续装聋作哑,面上一番纠结之后,拱手道:“回禀陛下,国库亏空至此,老臣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闻言,嘉靖帝身形一正,下意识坐直,“正是国库亏空,才要你们想办法,国库若丰,要你们做什么?” 严嵩雪白的双眉为之一颤,沉吟许久,方才哆哆嗦嗦道:“历来国库亏空,要么打百姓的主意,要么打商人的主意......” “不能再苦一苦百姓了。” 嘉靖帝摇摇头,打断道:“这个骂名惟中你担不起,朕也担不起!” 那就只能打商人的主意了。 几位重臣闻弦知意,只是很快又眉头紧皱。 打商人的主意,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本质上,嘉靖帝同意严党改稻为桑,就是希冀通过产业升级,充盈国库。 可随着新安江决堤,一场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洪涝,完全打乱了朝廷的布局。 谁能想到,年初至今,时时提防黄河水患,却是长江先出了问题。 可以说,改稻为桑到眼下这个局面,是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 原本打算通过兼并百姓田地的方式来补足亏空,可随着洪水肆虐,朝廷连赈灾的银子尚且筹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乡绅大户们肆意兼并百姓田地。 看着哑口无言的几位重臣,嘉靖帝也意识到了症结所在,“这么说,我们现在陷入死穴了?” 嘉靖帝比谁都清楚,国库没钱,大臣们有钱,地方官府没钱,官员们却有钱,老百姓没钱,而士豪劣绅们却一个比一个有钱。 否则,拿什么解释,大明每年海贸、边贸净入上千万两银子,国库却干净得连耗子都懒得光顾。 “必要时候,可以杀上一批救救急!” 沉默许久,嘉靖帝淡淡开口,话语里却带着无尽的杀气。 “这......”严嵩有心劝阻。 嘉靖帝摆摆手:“你们下去之后,再议一议,尽快给朕一份名单。” “总之,赈灾之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朕也乏了,尔等都回去商议,斟酌着办吧。” 说完,嘉靖帝当即命黄锦将几位重臣请了出去,眸光直直地看着这些朝廷重臣们的背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伴随着嘉靖帝在大朝会的讲话传播出去,顿时引起了京中百姓的热议,并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向两京一十三省扩散。 嘉靖帝这个已经领导了大明朝三十年踽踽独行的帝王,在奉天殿关于赈灾一事充满魄力的讲话,在极大程度上提振了京中百姓的民心士气。 许多流言蜚语,都被嘉靖帝这一番讲话冲垮,消散于无形。 这让京中早已习惯嘉靖帝不理朝政的大小官员感到错愕的同时,也不免吃了一惊。 范进在工部自然也听说了此事,在感慨了一番风雨欲来之后,便悄然抹去了李窗在工部报业署的名字。 李窗已经被他安排去浙江干脏活,自然不能再放在工部闲置。 似这等‘南宫大仙,搏一世仙’的人物,完全可以去往更大的舞台一展所长。 工部多一个李窗不多,少一个了李窗不少,岂能为了些须小事,耽误了真正的大事。 第 182章 鸡蛋汤,不相干 “老爷,福伯家的小公子来了。” 刚下值,登上回府的马车,慧和尚趁着把范进搀上马车的功夫,小声说了一句府里的事。 “小公子?” 范进眉头一挑,调笑道:“这倒是稀罕事,我记得,你以前可是开口闭口福伯家那小子。” 慧和尚面色讪讪,“人家现在好歹也是秀才公了,可不能像以前那般没规矩,传出去平白惹人笑话。” 范进点点头,拍了拍慧和尚的肩膀,“你也不用妄自菲薄,在老爷我身边做事,自有你的一番前程。” 慧和尚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连连应是。 范进也不再多言,放下帘子,闭目养神,淡淡道:“回府吧。” 慧和尚有着一身过人武艺,又对他忠心耿耿,若只当个护卫,难免有些屈才了。 只是现在他仅官居从五品,还不到替慧和尚活动的时候,待他权势更盛,倒也不是不能替慧和尚谋划个一官半职。 朝廷对文道科举极为上心,至于武举,不过尔尔。 再不济,也有捐官的路子可走。 如此一来,倒不虞没有运作的空间。 “老爷回府!” 随着一阵踢踏声渐渐停歇,马车在范府门前的大道上缓缓停了下,班房边迎出来,边冲府里头说了一句。 范进下了马车,缓步进入府内,冲着一个手挎菜篮子的厨娘问道:“今日厨房里可备了鸡蛋汤?” 厨娘忙不迭道:“夫人嘱咐过,厨房早就备下了。” 范进略一点头:“那就好,旁的还便罢,只这鸡蛋汤,万万不可出了岔子。” 身边人听得一头雾水,却也只能牢牢记下。 与此同时,对福伯家的小包秀才,也更加上心。 小包秀才得老爷看重,前程无忧,日后还不知道要发达到何等地步。 无暇理会下人们的想法,得知小包已经被安排在前厅,范进连官服都没换,便径直往前厅去了。 进了前厅,入眼所见,便是一道身形修长的身影,正举止无措地坐在那里,强自镇定地喝着茶,眸光还不时打量着周遭的陈列。 见了范进走进来,心下恍然,当即施了一礼:“晚生国维,拜见老世翁!” “都是自家人,不必这般外道。” 范进双手将其扶起,仔仔细细端详对方。 半晌,才不由得感慨道:“像,太像了!” 眼前之人,头戴方巾,身着青衣长衫,腰间系着涤,脚踏灰黑白底皂靴,可谓是最正统不过的儒生打扮。 面目虽也清秀坚毅,脸庞却难掩那些许的“婴儿肥”,俨然是一副稚气未脱的相貌。 小包不明所以,下意识道:“像……像什么?” 范进摆摆手,随口搪塞道:“没什么,像老夫曾经的一个故人。” 小包闻言,矜持一笑:“这么说来,倒是晚生的荣幸了。” 范进淡笑,“国维你本也不是什么外人,来到这里,就跟回了家一样,万勿拘束。” “另外,再说什么老世翁就客套了,你若是愿意,不妨喊我一声世叔……” 小包也是故作成熟,实则是个跳脱的性子,当即打蛇随棍上,恭恭敬敬喊了一声“世叔”,心里欢腾得七上八下,满脸激动之色。 范进高兴地应了一句,旋即又问起了国维的功课,考校了一番,此间种种,自不必多提。 瞧着时辰差不多,范进便起身道:“走吧,随世叔一起去用些饭食,厨房可是特意准备了你最爱的鸡蛋汤。” 小包惊诧道:“世叔怎的知道小侄爱喝鸡蛋汤?” 范进淡笑道:“你父亲可没少提起你,世叔我又岂会不知。” 听说府上准备了鸡蛋汤,小包立时便雀跃起来,感受到了范府对他这个仆人之子的尊重。 这份尊重不是装模作样,流于表面的虚礼,而是发自内心的。 因此,不得不再次郑重施了一礼,真心实意道:“不瞒世叔,小侄自小便爱喝鸡蛋汤。” “只是幼时家境贫苦,难以饱尝……” 范进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正好,今日不妨多用些,也试试世叔府上厨子的手艺。” “世叔府上的厨子,自是好的。” 小包说着,便稍稍落后两步,紧随着范进前往膳厅。 “老包,别忙活了,快坐。” 管家伺候在一旁,目光不时在范进与小包身上流转,心里跟装了块明镜似的,亮堂堂的,范进说完许久,方才回神。 小包看着老包躬身侍立在一旁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有心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里是范府,高门府邸,规矩森严,终不比家里自在。 “老爷,前头还有些事,老奴要盯着,仔细下面的人办事糊弄,难以周全。”管家福伯连连摆手推辞。 话虽如此,实则是不敢坐。 自己儿子是读书人,秀才身份,自是有资格入席的,可他说好听了是管家,实则一介奴仆,还是老爷开了恩,国维才能顺利参加举业。 以前国维蒙学之时,他便暗自神伤,自己这样的身份,实在是拖累了儿子。 读书人向来是最重出身的,国维该如何述说自己的出身呢? 难道要说,他爹给人当仆人? 记忆里,前些年国维不长进的时候,自己与儿子在大街上相遇,当国维的同窗问起‘那个老头是谁时’,国维干脆利落地回答‘不相干’。 那一刻,剜心般的疼痛袭来,险些没让他昏厥当场,紧随而来的便是浓浓的歉疚感。 自己这样的身份,的确是给儿子丢人了。 哪怕倾尽全力待儿子,但奴仆之子,依旧是洗刷不净的耻辱,一道永不消退的伤疤。 “有什么打紧的,让你坐你就坐。”范进几乎是压着福伯坐下。 见他顺从地矮下身子,如坐针毡般地坐下,范进这才再次开口,“你这半辈子,又当爹又当娘地拉扯大儿子,还供孩子进学,已经够对得起了他了。” 说着,看了看福伯穿的这一身,不由道:“如果我没记错,打从见你,你就穿着这件褂子,听府上的下人说,你都十年没买新衣裳了?” 说完,却是看向了小包。 小包双股颤颤,低着头,不敢与范进对视。 他清楚,世叔这是在敲打自己。 “老爷,我这人恋旧,新衣服容易糟蹋,旧衣服不怕糟蹋。”福伯拉扯了一下衣裳,双手不着痕迹地覆盖住缝补的地方。 范进并未理会,而是直直地看向小包,意味深长道:“国维啊,世叔今日便教你一个道理,自古英雄不问出处,任何时候都不要小瞧了自己,只要你一步一个台阶,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总有一天,你想要的东西都会属于你。” 言罢,范进拍了拍手,便有小厮手托卷轴走了进来。 范进抬了抬眼皮,示意小包拿起看看,“这是前几日世叔我临摹的字,今日便赠你了!” 小包闻言,踟蹰接过,缓缓展开,目光落在上面,顿时眸光大亮,下意识喃喃出声:“起青萍之微末兮,化狂飙以骋太宇。斥蜚语流言而自立兮,辟江山社稷以新章; 惟天地之无穷兮,颂宏恩之不觉。尽吐哺握发之苦心兮,畴亘古孰可与比伉!” 良久,国维仰面望天,眼眶通红,终是没忍住,一滴泪滑落。 “小侄...小侄受教了!”小包抬袖掩面,竟痛哭起来。 慌得一旁的福伯连忙站起,“这.....这好端端的,怎的在老爷面前哭起来了?” 范进抬手打断,凝视着小包,旋即把丫鬟刚端上桌的散发着氤氲热气的鸡蛋汤推到小包面前,“坐吧,只是莫要辜负了这碗鸡蛋汤才好!” 183.生如蝼蚁,当有冲天之志 唯一可惜的是没有斯丹康头油,没有锃亮的皮鞋,同样也没有五十二块的派乐蒙...... 不过,也不打紧,起码还有鸡蛋汤。 假如全套套装都让小包拥有了,那么未免也有些太过于喧宾夺主了。 如此一来,集齐了人生神奇的小包,与空怀一只神鸡的范进,二者究竟谁才是主角,可就难说了。 范进心里浮想联翩,面上却一脸正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略抬了抬手,做出了个请的姿态。 小包不敢推辞,连灌注了自己三杯,这才小口小口地喝起了鸡蛋汤。 待到饮了半碗,小包神色复杂道:”不瞒世叔,我虽自小被家父溺爱着长大,可也是自小就穷怕了。” “以前见了同窗有什么好东西,我总是不服气,凭什么他们吃的用的都是好东西,偏偏我没有?” “可惜,我那样的身世,即便我爹倾尽所有,又能给我多少好玩意?” 小包说着,下意识攥了攥拳头,末了又缓缓松开,“他们随便一件衣裳,就是我爹好几个月的月钱。” 范进同样听得愁肠百结,开解道:“人呐,生来什么位置,不代表他永远在那个位置。” “就比方说世叔我......” “世叔向来是我最钦佩的人,说是当世第一人杰也不为过” 小包再度举杯,豁然站起,“以前,我也曾想过用功,想过上进,想过考取功名,想过给我老子争面子,给自己挣份前程,可后来我发现,这条路实在是太难、太难了,一度灰心丧气,意志消沉,成日如同行尸走肉般,四处游手好闲。”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不如就此脱下长衫,做个彻彻底底的俗人。” “旁人不是看轻我,视我如淤泥如粪土么,那我就淤泥粪土给他们看,如此一来,倒也遂了他们的心意......” 范进放下酒杯,正色道:“贤侄,万万不可有如此想法。依世叔看,这长衫,任何时候都脱不得!” 为了穿上这身长衫,自己付出了多少,家族付出了多少,承载了多少人的期盼与希冀,实非常人所能想象,又岂能轻言脱下? 再则,纵是脱下了这身长衫,又能如何呢? 不能活出个人样,毋宁死! 如此一来,生不能当人杰,死亦为鬼雄。 与其活成蝼蚁,不如纵情燃烧余生,纵是到得头来,一事无成,终好过荒唐一场。 一旦脱下长衫,再想把长衫捡起来穿上,就千难万难了。 “世叔说得极是。” 小包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自南海县传来世叔高中乡试第七名的消息传开,便如同一道光,照亮了浑浑噩噩的小侄。” “自那以后,世叔扶摇直上,平步青云,更是让小侄佩服得五体投地。” 说着,小包真情流露道:“在这个世界上,谁都想活得快意潇洒,凡事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但我们不行,我们没有一个有权有势的老子,我们得靠自己。” “到后来,我也看开了,生如蝼蚁,当有冲天之志,左右不就是个死么!” “凡事想开了就好。”范进张了张嘴,拍了拍小包的肩膀,此刻,他倒是真心实意地生出了几分提携小包的心思。 人呐,一旦没得选,就容易活得胜天半子。 ...... 严府大门前的白玉狮子依旧巍峨,严嵩先一步回了府,不久就有几位重臣乘着轿子登门拜访。 嘉靖帝摆明了要杀上一批人筹银子赈灾,可杀谁放谁,却还要看严嵩的意思。 因此,大朝会刚一结束,便陆陆续续足有上百位官员递了帖子,侯在严府外,俨然成了这条街上的一景。 “都围在我严府外头做什么,这是刻意给老夫在陛下那里上眼药么?” 听得管事禀报不少官员不愿离去的消息,严嵩先是眉头一皱,旋即看了看会客厅内官居三品以上的重臣,不悦道:“你去告诉他们,即刻离去,就说是老夫的意思,谁若是执意跟老夫过不去,勿谓老夫言之不预!” 打发走了在严府大门外围堵得水泄不通的官员,严嵩这才再度看向其他人,也不说话,兀自品着茶。 最后,还是通政司通政使罗文龙率先开口,笑道:“一段时日不见,严阁老倒似是越活越年轻了,难怪陛下将赈灾此等大事,尽皆托付阁老。” 严嵩闻言,心花怒放,略有自得地摆摆手,谦虚道:“文龙,你这巧嘴!岂不闻,光阴如骏马加鞭,日月如落花流水,人哪有不老的道理。” 说着,严嵩重重咳嗽了两声,“到了我这个年纪,什么都看开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花开花谢就在转瞬之间,什么时候躺进棺材里,全看老天爷的意思。” 暖了暖场,严嵩摆摆手道:“好了,闲话少说,大家还是议一议这灾该怎么赈吧。” 说着,严嵩顿了顿,把茶盏轻轻搁在茶几上,“亦或者说,哪些人该杀,哪些人该放!” “爹,当真要如此吗?”严世藩当即有些坐不住,忍不住插话。 严嵩眼神微眯,面色一厉,“坐下,这有你什么事儿!” “怎么可能没有我的事?”旁人怕严嵩,严世藩却是无法无天惯了。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用的都是什么人,就没有一个干净的,假如真个大开杀戒,即便能把清流的人杀上一批,自己手底下的人,也终究难逃。 只要杀戒一开,就注定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严嵩见他公然顶撞自己,不禁怒色更甚,“严世藩,你要想想你的身份,你是我大明的工部左侍郎,别忘了你的权力是从哪儿来的。” “那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天下老百姓赋予你的。” 严世藩向来是最听不得这等高调,忍不住嗤笑道:“呵呵,老百姓?” “谁是老百姓?什么是老百姓啊?就是那些在集市上和小贩讨价还价,整天拉着架子车满街喝风淋雨的人吗?” “这算哪门子的老百姓,不过都是一群臭黔首罢了!” “咱们犯得着为了他们,把咱们的人推出去挨刀子么?!” 184.乞巧节 “世藩!” 严嵩气急,几乎仰头栽倒,大手往茶几上一拍,震得茶水四溅,“老夫跟你说过多少次,要注意场合,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说!” 我偏要说! 严世藩下意识地就要脱口而出,但看了严嵩这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话到嘴边却强咽了回去,只倔强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嘴唇微微颤动。 深吸了口气,严世藩才缓缓开口,“父亲当知,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重,可要是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此言一出,其他人也莫衷如是,认同地点点头。 清算的大幕一旦拉开,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即便小心翼翼控制,也难保不会出现变数。 在他们看来,这完全就是吃力不讨好,清流一系无非是疥癣之疾,自从李默被罢官之后,便难以再成什么气候。 现如今,朝堂之上,已经没有什么能掣肘严党的势力了,又何必如此小心翼翼有? 想到这里,一众严党重臣,无不暗暗摇头。 严阁老,终究是老了。 人越老,胆子就越小,反倒是不如小阁老有魄力。 “你们也是这么想的?”严嵩叹了口气,视线巡梭,视线触及之人,纷纷下意识低头,显然是被猜中了心事。 此时此刻,严嵩心中不免有些后悔。 也不知,过早扳倒李默,究竟是好是坏。 自从李默被罢官之后,严党中人行事便越发的猖狂,越发的目中无人,肆无忌惮,假如仅止于此也就罢了,只要他还坐在首辅的位置上,那一切就兜得住。 可是近来,严嵩愈发地感受到了嘉靖帝对于他的猜忌和提防。 对于这位早在三十年前便通过一场大礼议一战成名,短短几年时间便把一众权臣如落花流水般赶出朝堂的天子,严嵩实在是没有多少把握。 念及此,严嵩心中的想法更加坚定,“此事不必再说了,国事艰难,当以大局为重,咱们这一次就退一步吧。” 严世藩不愿开口,然而边上的通政使罗文龙却隐秘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其余严世藩一力提拔起来的严党核心成员,亦是面色一沉,径直看向严世藩。 终于,严世藩还是忍不住站起来,但这一次他竭力收敛自己的怒气,声音洪亮道:“退?我们还要退到什么时候?” “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谁知道我们这一次退了,那一位会不会得寸进尺,以为我们严家父子软弱可欺?” 随着严世藩的声音落下,严嵩原本摊在茶几上的手掌缓缓收拢,猛一握紧,但很快又松开,抓着白玉瓷杯往地上毯子一砸,“老夫说了,退一步!” ...... 严府所发生的事情,自然瞒不住神通广大的锦衣卫,很快就传到了宫里。 嘉靖帝敲击着身前的磐,伴随着磐钟表面的荧光闪烁,听着黄锦汇报,久久不语。 良久,嘉靖帝才下意识看向殿外,淡淡道:“些须小事,惟中会办好的。” 言罢,缓步下了阶,行至丹炉旁,熊熊火焰在炉内燃烧,火光顺着孔隙投射而出,将嘉靖帝整个人都映照成了火红色。 黄锦不解,为何嘉靖帝此次对于洪灾如此上心。 这一二十年来,天灾不断,人祸也不断。 可细细想来,这还是头一次,嘉靖帝亲自指挥,亲自部署抗洪。 嘉靖帝扫了他一眼,黄锦这一点小心思自是瞒不过他。 “朕这一世,信奉黄老之学,笃行无为之道不假,可朕更明白一个道理:当为则为!” 嘉靖帝双臂一展,目光隐现追忆,倘若他真个是无欲无求之辈,当年又岂会不惜与权臣相抗,引发世人今时今日仍然津津乐道的大礼仪之争。 “凡夫俗子,争的是一世功名利禄,朕争的乃是万世之名,朕的志气,比他们更大!” “至于说来世?哈哈,何谈来世!” “那等凡夫俗子,一世尚且活不明白,又何谈下辈子呢?” 言罢,嘉靖帝摇了摇头,复又返回高台,坐于踏下。 黄锦连忙躬身道:“奴婢不懂,但如果有来世,奴婢还想伺候皇爷!” “你这老货,竟也跟着前朝那些官员学滑头了。” 嘉靖帝淡笑:“你跟着朕,多少年了?” 黄锦连忙道:“奴婢不知年月,只记得自十三岁起,便进了王府,跟在皇爷身边了……” 嘉靖帝慨叹道:“不曾想,这已是许多年了。” “朕老了,你也老了!” “朕今日也送你一句话,人不用活得太明白,也不能活得太糊涂,凡事顺天意,知因果,方能寻到真我……” …… “老爷,明日便是乞巧节了,不如让国维和那位姑娘见见?” 范进与福伯父子谈完话,吃了酒,刚散宴,迎面便撞上闻讯赶来的胡盈盈。 又是一年乞巧啊。 范进想了想,“那就让他们见上一面吧。” “至于府里,我范府人丁稀薄,你看着安排即可。” 胡盈盈自是点头,末了又想起一事:“对了,前两天青禾姨娘身边的丫鬟来报我,说是这两天青禾姨娘身子有些不爽利,老爷可要去看看?” “请过府医了么?”范进眉头轻皱,问了一句。 “不巧,前几日府医告假,老太太应允了。”胡盈盈解释道。 范进摆摆手道:“那就在外头请个大夫回来看看。” 后宅里姨娘们争风吃醋的手段多着呢,他哪儿有那多的闲工夫去哄。 娶这些个女人回来,一是为开枝散叶,二是为哄他开心,他可不会本末倒置,玩什么你逃他追,插翅难飞的无聊戏码。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刚抬进府的杏儿姨娘,可还安分?”范进随性想起,不免多问了一句。 “杏儿妹妹是个极恬淡的性子,不争不抢的,与其他几位妹妹相处得也很是融洽,没听说有什么龃龉。”胡盈盈想了一下,随即解释了一番。 性情恬淡? 范进挑了挑眉,那个女人看他的眼神,简直就像是在看一座金山银山,看着柔柔弱弱,实则性烈如火。 床榻之上的手段,纵是其他几个姨娘加起来,也难及其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