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窈不相思》 第1章 比武 仲冬时节,岳安城中白雪飞倦。 今日,城北军营人头攒动,校场满列兵士,呼号声此起彼伏。 校场正中,赫然是撒了盐、化了雪的空地,两个士兵在寒冬里赤膊上阵,拳脚相对,势要分出高下。 然,比这肉搏的戏码更博眼球的,却是那校场高台上婷婷而坐的少女。 只见那高台处,正摆着两张木椅,上座岳安城主事萧大帅,旁的,则是他之爱女,萧子窈。 萧大帅膝下一共两儿四女,萧子窈位列老六,乃是府中的幺幺女,最得宠爱,故而天性骄横。 偏她又是个争气的,明明天生艳丽,却不仅仅耽于颜色,琴棋书画学过一遍,竟缠着萧大帅学起兵法与格斗术来。 如此,萧子窈退能点绛唇,进能舞刀枪,在萧大帅的几番摔打过后,甚至习得几招三脚猫的小功夫。 今日,萧大帅办起擂台比武,为的就是萧子窈。 却不是选婿,而是选卫。 如今的世道很不太平,家国危难,内忧外患,眼下,城中占着一支日军,搅得岳安人心惶惶。 萧子窈乃是萧大帅的掌上明珠,明里暗里,定然免不了歹人的觊觎,身为人父,萧大帅总要亲自选一个尽忠职守、本领高强的护卫,好好的守住女儿。 台下,那赤膊的士兵已打得不可开交,台上,萧子窈却是似睡非睡,几乎打起了哈欠。 萧大帅无奈,叹气道:“子窈,这好歹是为你选护卫,你总该认真挑一挑罢?” 萧子窈挑眉,只作出满不在乎的模样。 “爹爹,我才不要什么护卫……” 她正说着,台下却传来一阵欢呼,原是那搏斗的二人终于分出了胜负,其中一位身形极为壮硕的赢下了比赛。 萧子窈努了努嘴,小声嘟囔道:“那一身横肉,吓都要把我吓死了,还护什么卫呢!” 比武已然过了数轮,眼瞧着近了尾声,萧子窈瞥了一眼名单,只见其上,仍誊着一个名字,屹立不倒。 沈要。 这名字倒起的有些古怪,旁人都爱挑些风雅吉祥的字,他却用起一个不温不火的“要”字。 萧子窈略微来了几分心情,直翘首以望,作壁上观。 比武的最后一轮,沈要终于上场。 然,甫一亮相,却无人为他鼓掌喝彩。 远远的,只见一位身材颀长的青年解去了衣衫,露出半身如蜜的肤色,以及健而不腻的肌理。 正是沈要。 军中虽有军纪,却也难免拉帮结伙,沈要毫无应援,约莫是天性疏离淡漠,游离于人群之外。 萧子窈看一眼沈要,又看一眼那肌肉虬结的壮汉,心中微微一紧。 思及此,尖锐的军哨声骤然响起,壮汉爆喝一声,果断出击,意欲先发制人。 他像一头庞大的棕熊,直直扑向沈要,一连将人撞得后退了数步。 受此攻势,沈要竟然一声不发,可那一双深瞳却是精光毕现。 许是他的眼神过于森冷,宛若刀锋,那壮汉一见,心中兀自一颤,身形顿时显出几分犹疑。 沈要趁此机会,立刻擒住壮汉的手臂,再一背身,猛一发力,当即使出一记过肩摔。 砰! 壮汉应声摔在地上,一迭声的抽起了冷气。 这一记杀招,干脆、利落,更带着凛冽的杀意。 沈要漠然。 台下静默一片,一时之间,众人不知是惊叹更多,还是抗拒更多。 萧大帅见此情形,只有率先高喝一声:“好!” 他霍然起立,连连抚掌,“沈要是罢?你小子好身手!我宣布,即日起,就由你担任六小姐的护……” “且慢!” 当是时,萧子窈兀的插进嘴来,实在有几分恃宠而骄的意思,怎奈萧大帅最偏心于她,便不追究。 可萧大帅仍是蹙眉:“子窈,你有何事?” 萧子窈眸光流转,心中登时横生一计。 “爹爹,我可以答应留下他做护卫,但是有个条件。” “但说无妨!” 萧子窈叉腰道:“除非他打得赢我!” 此话一出,萧大帅果然失笑:“就你那点儿三脚猫的功夫,防身倒也足矣,要与真正的军人相抗,简直就是妄想!” 萧子窈面上不羞不红,直纠缠道:“爹爹,如果我的护卫连我都打不赢,又怎能保护得了我?更教我如何心服口服?” 萧大帅无奈。 他这幺女自幼骄纵惯了,很有几分牛脾气,倘若他不肯松口,定要被狠狠的闹上一闹,教人难以收场。 于是,萧大帅便想着,反正萧子窈定会落败,不如借此机会,煞一煞她的大小姐威风也好。 如此,萧大帅遂看向沈要,更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沈要,那就为难你与六小姐过两招罢,不必手下留情。” 萧大帅此言,刻意将话尾的字音咬得很重,明眼人一听就懂,此乃话中有话。 ——切记手下留情,莫要伤了六小姐。 沈要站得笔直,只循着军规应下,不知听懂了否。 他的眼神淡然,左右看不出深浅。 萧子窈抿唇一笑,她并不解下狐裘,只提步走向沈要。 那狐裘白绒绒的,衬得萧子窈貌比花娇,却是笑如小狐狸似的狡猾。 萧子窈心知肚明,自己哪里会是沈要的对手。 然,古人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萧子窈容貌艳冶出挑,常有世家子递来情书,她便是吃准了这些男人,不敢动她分毫。 更何况,军人训练有素,出手狠厉,倘若一不留神失了轻重,误伤了她,萧大帅定要怪罪下来。 任谁也不愿、更不敢得罪这岳安城的主事。 萧子窈心中算计,直走近了沈要,笑容恣意。 她上下打量着沈要。 他同其他士兵毫无二致,剃着一头极短的板寸,只是那一双剑眉与星目,却显出十二分的英俊。 旁人即是泯然众人,他便是英姿出众。 只是,这一张标标志志的脸,却不着任何表情,淡漠如斯。 萧子窈挑眉,低声说:“……沈要,我怕疼,你让一让我。” 其中深意,不甚明显。 萧子窈于己,很有自知之明,她无疑是美的,更能善用这美丽。 可沈要的目光落在萧子窈的脸上,却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罢了,更是微微的侧过头去,不再看她。 竟然是她吃瘪,自讨没趣! 萧子窈的白眼几乎翻上了天。 然,她到底顶着帅府六小姐的尊名,晾这沈要也不敢造次! 于是,在全军的呼声与注目之下,萧子窈正式站上了校场。 第2章 我很干净 萧子窈芳名在外,这一战,看的不是巾帼木兰,而是美人心计。 众人翘首以盼,谁知,只在哨声响起的一瞬间,萧子窈便应声倒地。 她的尖叫声被人群的呼声没了过去。 沈要像一道闪电,只一个箭步,便一脚铲倒了萧子窈。 空气仿佛滞住了。 萧子窈错愕的躺在地上,后背分明摔得生疼,她却浑然不觉,只觉怒从心起,羞愤不已。 世人皆知,这岳安城姓萧,萧子窈不但是萧大帅的命根子,更是全岳安的小祖宗! 如萧子窈这般的千金贵女,分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宝贝,旁人连她的一根头发丝也唯恐碰坏了,可沈要于她,竟胆敢目中无人! 这厮岂止执拗,更是不解风情,不知怜香惜玉! 如此不堪的摔在地上总也不是个办法,可萧子窈浑身上下痛得要命,实在无法自行起身。 “沈要!” 萧子窈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可恶! 他根本就是个呆子! 萧子窈瞪着沈要,等他来扶,可这呆子只是淡淡的解释道:“六小姐,过肩摔比这个疼多了。” 话毕,作势便要探出一掌,待萧子窈挽手上来。 可萧子窈是何许人也,心比天高的娇小姐,又怎会轻易放下身段、不漂亮的起身? 于是,素手一撇,只将沈要的大手拍落。 她的指尖晶莹剔透,仿如玉琢,脆弱易碎。 有那么一瞬,沈要不着痕迹的收了一收手,唯恐惊着了什么似的。 围观的士兵们忌惮着台上的萧大帅,不敢发笑,更不敢妄动。 萧大帅面色微沉,看向沈要的目光顿时凉了一凉。 这青年的身手虽然漂亮,却全然没有将他之所言听进心里。 萧大帅心生不悦,却又不能言而无信、将人换下,否则难以服众。 便只能慰想着,沈要只听得死命令,倒也好教训,反而更能护好萧子窈。 如此,遂朗声问道:“子窈,这回你服不服?” 萧子窈早已习惯了父亲的宠溺,今日这一遭,非但不得庇护,更是委屈到底,哭诉无门。 遂撇过头去,眼眶微红。 萧大帅装作无睹。 “即日起,沈要调出军营,担任六小姐的随身护卫,入住帅府!诸君,归营罢!” 萧大帅话音刚落,全军立刻整顿军姿,列队离场。 他如此之快的遣散士兵,为的就是挽一挽女儿的情绪。 萧大帅快步奔向女儿,谁知萧子窈已然怀恨在心,根本不准父亲搀扶。 沈要敛着眉目,只在旁的站成一棵树。 方才决战之后,沈要还未来得及穿上衣服,此时,天寒地冻,他仍打着赤膊,正克制的、默默的打着寒噤。 萧子窈看着他,愈看心里愈气。 她终于站直了身子,可脚下一虚,竟然痛得厉害。 校场的地上是化了的雪水,被踩成黑滩滩的一片,萧子窈雪白的狐裘染尽脏污,彻底报废。 萧子窈气极,她于是转向萧大帅,怒道:“爹爹,沈要现在成了我的护卫,那我便能使唤他了罢!?” “这是自然。” 萧子窈得了回应,立刻气势汹汹的脱下狐裘,直往地上狠狠的摔去! 她指着沈要的眉心:“你,去把我的衣服洗干净!” 沈要面不改色:“六小姐,我是护卫,不是小厮。” 此言一出,萧子窈直被沈要堵得背气。 她正想冲上前去教训,谁知脚下又是一阵刺痛,当即身形一晃,险些跌倒在地。 然,这一回,沈要并未置之不理。 他的动作极快,竟是一把勾住萧子窈柔曼的腰肢,将她扶正。 景物旋转,萧子窈已然跌进了沈要的怀中。 她慌慌张张的抬起头来,只见沈要神色自若,目光淡的像茫茫的雪色,毫无动容。 可萧子窈却兀的红了脸。 她柔柔的靠在沈要的胸前,甚至能够隐约听见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声。 更何况,沈要裸着精壮的膀子,岂是萧子窈这般未出阁的姑娘能贴能碰的。 萧子窈默了片刻,随后触电般的跳了起来。 她拽住萧大帅的袖子,不知是为了遮羞,还是刻意,只借机发难道:“爹爹,他胆敢对我不恭!简直放肆!” 萧大帅自知女儿向往自由,非常不愿护卫随行看护,想来此番问责,定是刁难。 于是,萧大帅正欲为沈要辩上一辩,谁知,他却兀自开了口。 “六小姐,我要护着您。” 萧子窈大怒:“我被铲倒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来扶我!” 沈要微微一叹。 “六小姐,下次握住我的手。” 萧大帅在旁的瞧着,思绪万千。 他正想着,许是歪打正着的选对了人,这沈要软硬不吃,正准能够降住萧子窈的泼辣脾气。 非但如此,倘若今日选到一个趋炎附势的护卫,以后唯恐遇上卖主求荣的风险,不如沈要来得定心。 思及此,萧大帅的眉头便舒展了几分。 “罢了罢了!沈要,你送六小姐去医务室看一看脚,再去收拾一下行李,预备入住帅府罢!” 萧大帅话毕,转身便走,任萧子窈无论如何也留他不住。 沈要行过军礼,随后快步来到操练用的单杠前取回衣服穿好,萧子窈被他晾在原地,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萧子窈愤愤的踩了一脚地上的狐裘。 这狐裘是进口的俄国货,精贵得很,萧子窈总盼着下雪,正是为了穿这狐裘出来显摆一番。 谁知,今日飞雪,可天不尽人意。 萧子窈横竖看不顺眼沈要,见他回身走来,直摆出一张铁青的面色。 沈要仍是一副漠漠而默默的模样,待走近了,遂拾起那狐裘,道:“六小姐,穿上罢。” 萧子窈剜了他一眼:“我从不穿脏了的衣服!” 可她分明冷得抖成了筛糠。 萧子窈最好面子,这狐裘因沈要毁了,她便不能轻易的松口。 萧子窈心中打起小九九。 大不了使一出苦肉计,只管冻出个风寒,以此向爹爹告状,治沈要一个护主不周的罪名,好把他遣走。 她正这般想着,沈要却兀的动作起来。 只见他三两下解了军大衣,不由分说,一兜头,便罩在了萧子窈的身上。 ——这大衣好暖。 不是呢绒暖,而是沈要将这大衣捂得暖。 萧子窈暖和了,沈要就得受冻。 他身上只剩一件衬衫,在寒冬里显得很单薄。 萧子窈不忍,却是嘴硬道:“把你的脏衣服拿开!我才不穿臭男人的衣服!” 沈要说:“六小姐放心,我很干净。” 萧子窈被他噎得语滞。 第3章 正骨 天色阴了些,雪花又要落下来,萧子窈不再停留,提步要走。 可她伤在脚下,每走一步皆是刺痛钻心,走走停停,身姿摇摇欲坠。 萧子窈压根儿不会指望沈要来扶她,便自顾自的挨着痛。 谁知,方才走出两步,沈要却紧紧的跟了上来。 “六小姐,得罪了。” 萧子窈毫不设防,无暇反应,只听得沈要微哑的嗓音响在耳畔,随后,天空倾倒,身子便悬了空。 沈要强硬的将她打横抱起,那一双强健而有力的手臂,正托着她的腰和膝窝。 萧子窈反应过来,当即叫道:“沈要,你放肆!” 沈要默不作声。 萧子窈扭来扭去,可沈要仍是面不改色,双臂如附铁骨,紧紧的将她桎梏在怀中。 到了医务室,萧子窈方才消停下来。 她被沈要轻轻的放在床上,翘着右脚,直等军医前来看诊。 许是脚腕子肿了,萧子窈根本脱不下靴子,她深深的抽着凉气,却咬着牙,一滴眼泪也不肯流。 萧子窈生在军家,娇贵却不矫情。 军医见是六小姐,便不敢强行脱了她的靴子,只得为难的看向沈要。 “看他有什么用,”萧子窈气不打一处来,“你只管看诊就是了。” 话毕,竟是发了狠,哗啦一声,一把扯下靴子的拉链。 这下子,军医直发出一声低呼。 萧子窈的脚腕子已然肿成了馒头,那靴子楦型瘦长,只将关节卡死,动弹不得。 倘若使上蛮力脱靴,定要伤上加伤。 军医正是欲言又止,一旁的沈要却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匕首。 那是一把军用匕首,极为锋利。 沈要单膝跪地,只将萧子窈的右脚捧在膝头,随后寒芒一闪,撕拉一声,他挥匕下去,竟然彻底割裂了靴子! “沈要,你——!” 萧子窈开口要骂,却见沈要动作迅敏,卸下她的靴子,又撕开她的袜子,直露出那红肿的裸足,方才罢休。 “竟然肿成这样!” 军医一见,立刻做出判断,“肯定是伤及筋骨,需要正骨归位!” 萧子窈听罢,立刻恶狠狠的转向沈要:“瞧瞧你干的好事!” 可他低垂着眉眼,只探出一只手臂,停在萧子窈的眼前。 “你干什么?” 沈要说:“正骨很疼的,这手给您正骨时咬着。” 趁着萧子窈分心,那厢,军医已经一寸寸的探过伤处,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他便劈手挫骨,复正骨位。 他手中传来一声清晰的、骨骼挫位的咔嗒声。 萧子窈没有预料,瞬间痛得失神,也无关旁的有些什么,只管扑上去紧紧的咬住,以此泄力。 她咬得极深极深,直到牙齿发酸,方才晃过神来。 萧子窈喘着粗气,羽睫一闪,终于看得清楚。 竟是一口咬在了沈要的手臂上。 可他却眉头也不曾皱过一下。 自始至终,他一直没有撤下手臂,依旧不懈的端在她的眼前。 萧子窈虚弱的松了口,她看到那浆洗过的、硬邦邦的袖边上留着一圈深刻的牙印,像牙科的倒膜,底下慢慢的沁出些血色来。 她到底是下了多狠的力! 那厢,军医喜道:“六小姐,骨头已经归位了。” 萧子窈点了点头。 她故意撇开视线,不去看沈要。 军医预备开些外敷的伤药与她,萧子窈倚在床头歇了片刻,便要赶沈要走。 “爹爹让你收拾行李,待会儿随我回府,还不快去?” 她这是松了口,带着些愧意的松了口。 萧子窈点到即止,这回,饶是沈要再如何不肯离她寸步,却也乖乖的领命离去。 沈要甫一出门,萧子窈便拍拍床榻,唤来军医。 “请再开一副生肌止血的金创药给我罢。” 军医疑惑:“六小姐,您伤在筋骨,不在表皮,何须什么金创药?” 萧子窈一顿,随后挑眉道:“我身边有个下人,削苹果削破了手,这金创药是拿给他用的。” “原来如此,那便拿一瓶粗制的给他用一用罢。” “不!” 萧子窈急急的打断他,“要最好的药!” 萧子窈迎上军医不解的眼神,低低的嘟囔起来。 “这人贴身伺候我,我吃苹果都要他来削皮,倘若他好得慢了……总之,还是拿最好的药罢。” 不过多时,沈要便提着一只小皮箱回了医务室。 他的东西实在太少,除去证件与衣物,再无其他。 沈要推门而入,萧子窈刚巧藏好那瓶金创药。 今日初相识,她与沈要碰出这样多的矛盾,便不好直言相赠,只好拐弯抹角的将金创药藏在他的大衣兜里。 反正回了帅府,衣服一脱,便要还给他,他自己摸一摸,总能找得到这金创药。 这呆子,总不至于不会上药罢! 思及此,萧子窈便故作镇定的清了清嗓子。 “你倒是迅速。” 沈要道:“我要陪着您。” 他倒是个尽忠职守的,怕是情人之间也不能看得这样的紧。 军医忙不迭的研着敷药的药材,待配好了,方才折了草纸包好,以细线串成一提,递与沈要去。 “六小姐,切记前三日定要连续冰敷。” 军医嘱咐道,“另外,虽然骨头已经复位,但这两三个月,您还是少下地的为好。” “什么!” 萧子窈闻言,立刻急上心头,“又不是骨折脱臼,难道还要修养这么久?” “伤筋动骨一百天,马虎不得。” 萧子窈原已缓下了对沈要的不喜,此番话后,果然再次置起气来。 岳安城前阵子闹过疟疾,全城宵禁,最近好不容易有了解药,百废待兴。 年轻人最耐不住寂寞,已有世家公子小姐早早的递了帖子,邀萧子窈去戏院听戏吃茶。 萧子窈分明期待久矣,谁知眼下伤了脚,竟是不能出户,只能坐牢。 萧子窈咬咬牙,她睨了一眼沈要,却见那一张俊脸坦坦荡荡,总之是毫无愧色。 萧子窈简直恨极了他,方才心中的那一点点愧歉,仿佛也烟消云散了。 眼瞧着天色渐晚,也到了回府的点钟,萧子窈很不自在。 她的靴袜尽毁,脚伤沾不得地,左右只得沈要抱着她走。 索性帅府的车子驶有特权,能够开进军营,沈要只须走上几步尔,便能送她上车。 不然,萧子窈简直要羞窘而死。 第4章 谁的金创药 沈要将她抱上车子,仔细安顿好,方才坐去了副座。 帅府上下早已得了萧大帅的通传,只道是今日定要选出一个护卫与六小姐带回,于是沈要进了帅府,并未引起什么动静。 他算是外男,可萧大帅留了口谕,这护卫是要随身带着的,为的就是看住六小姐,须得选个与她闺房相近的屋子。 萧子窈住在帅府西院,是一幢独立的小白楼。 萧大帅最疼幺女儿,萧子窈幼时染过一场风寒,烧出过肺炎,他便总记在心里。 遂不惜一掷千金,为她单独修建一座院落,在地下凿出火道,冬日里烧起地龙取暖。 沈要入住小白楼厢房,离旁人都远,只离萧子窈最近。 萧子窈尚未出阁,屋里留有一个丫鬟伺候,正好能够盯着他。 这样的格局,既能避嫌,又显得合情合理。 萧子窈伤了脚,不便去主楼问安,她于是唤来丫鬟传话。 “鹊儿,你去告诉二姐,就说我这几日不太舒坦,便不去主楼陪她了。” 谁承想,话音刚落,一道虚浮温婉的女声已然传进了屋子。 “哪里不舒坦,我瞧你是心里不舒坦罢!” 循着声打眼望去,门前赫然立着一位身形消瘦的病美人。 ——正是萧大帅的次女、府中排行老二的萧从月。 萧大帅先后娶进三房妻妾,很算不得广开枝叶。 大夫人生育了三个,长女萧从锦、四子萧子山、幺女萧子窈。 长女萧从锦远嫁去了东北;四子萧子山最得萧大帅青眼,任职军中;幺女萧子窈更不肖说,可以用兄弟们的字辈取名字,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三夫人的膝下,是三女萧从玉、五子萧子任。 三女萧从玉志在四方,早早的留洋读书去了;五子萧子任方才从军校毕业出来,编入军中历练。 而鲜少被人提及的,便是二夫人。 二夫人体弱,去的早,只留下次女萧从月,却是一脉相承的病态。 萧大帅怜惜萧从月,唯恐她那温吞的性子嫁出去要受气,索性招婿入赘,留她在府中。 近来,帅府喜事临门,萧从月请平安脉时请出了身孕,不足两个月,还未养稳。 萧子窈与萧从月素来亲近,二姐不便走动,她便主动去姐姐的房里转悠。 谁知,这冬日黄昏后,萧从月竟然亲自来寻她。 “二姐!走路仔细些!” 萧子窈又惊又喜。 萧从月并不笑,她一掀被子,便瞧见了萧子窈的伤处。 萧从月一惊,柳眉皱成一簇,心疼道:“你不来看我,我便想着是出了什么事。还说什么仔细,你自己才是最不仔细的!” 如此,姐妹俩便说了些体己话,萧子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明,更添油加醋的参了沈要好几本。 “那沈要简直像个木头桩子,一点风趣也没有……” 正说着,却是说曹操,曹操到。 门上一响,但见沈要提着一袋冰,进了屋子。 沈要行了一礼,淡淡道:“六小姐,记得冰敷。” 萧子窈气鼓鼓的扭头:“你把冰袋放下,这活儿鹊儿能做。” 然,沈要非但不走,反是上前了一步。 “六小姐,”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小瓷瓶,“您有东西落在我兜里。” 定睛细看,那小瓷瓶款式简单,壁上拓着一个创字,正是萧子窈藏在他大衣里的金创药。 萧子窈登时变了脸。 她面上白一会儿,红一会儿,最终板成了青色。 他当真是个不知好歹的! 萧子窈本就是心口不一、爱面子的主儿,这会儿屋里又坐着萧从月,她方才说过沈要的坏话,又怎能当面承认那金创药是她藏的。 于是一横眼睛,道:“这不是我的药。” 沈要仍是分毫不让的:“可我的大衣只有六小姐穿过。” 倘若不是伤在脚下,这下子,萧子窈几乎要跳起来了。 “我才不管谁穿过你的大衣,反正这药不是我的!大不了,你自己留着用!” 沈要闻言,忽而露出几分迷茫的神情。 却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萧从月最懂萧子窈的心思,于是抿唇一笑。 “莫要再争了。沈要,这瓶药既然没主,你便留下自用罢。” 萧从月性子恭谦柔顺,对待护卫与侍者也不例外。 她见沈要身上的衣服虽然干净,却已发了旧,便立刻施恩下去。 “你明日来主楼一趟,让裁缝给你做几件上乘的新衣……” “不必。” “不必!” 沈要与萧子窈异口同声。 萧子窈恼得很,瞪过沈要一眼,便抢了话头。 “他哪里会懂什么上乘不上乘的,置新衣给他也是浪费!” 谁说不是呢,那金创药正是上乘的药,还不是被他呆呆的退回来! 萧子窈揪着被子角,虽嗔怒着,可语气中更藏了满满的委屈。 萧从月见状,直拍了拍她的手背,连忙转向沈要,打起圆场。 “沈要,我这幺妹嘴上不饶人,心却是好的,以后就劳你好生护着她了。” 萧从月笑眯眯的,声色柔和,“你明日只管去裁衣,就当是进了帅府的见面礼。” 萧从月心地善良,嘴也玲珑,话已至此,沈要不得不从。 他立正站直,行了一礼,只当应下了。 萧从月满意的点了点头。冬夜天寒,萧从月久坐不得,便预备回主楼去了。 萧子窈说:“沈要,天黑路滑,二姐有身孕,你去护送她回主楼。” 谁知,沈要竟是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回绝道:“六小姐,我得守着您。” 冥顽不化! 萧子窈被拂了面子,眉毛一挑,当即便要发怒。 萧从月一连迭挥了挥绣帕,轻笑:“无妨,沈要恪尽职守是好事!我带了丫鬟的,你要是还不放心,就让鹊儿送我。” 萧从月铺了台阶,萧子窈便顺势下了。 “鹊儿,去送二姐!” 鹊儿取了风氅,替萧从月穿好了,便扶着人出了屋子。 如此,房中唯剩两人,静悄悄的。 沈要仍是拎着那一袋冰,萧子窈房中暖和,他唯恐冰化了,遂兀自的走上前去。 萧子窈叫起来:“快拿着你的药、回你的房去!” 可沈要理也不理,他的手滚烫而粗糙,正擒住了萧子窈的伤处。 第5章 他如杜宾犬 正骨时剧痛钻心,心神难宁,这厢,萧子窈却敏感的感受起来。 沈要的手,烫得人心慌意乱。 她直打了个颤,眼波潋滟。 可随之而动的,却是沈要的手,微不可察的顿了一下。 沈要垂了垂眸,他托着冰袋,小心翼翼的压在伤处,衬衫袖口被沾得微湿,上面干涸的血渍又晕了开来。 这倒提醒了萧子窈。 破了皮肉的伤口最沾不得水,她于是想把沈要支走。 “这活儿等鹊儿回来了再……” “不行。” 沈要淡淡的打断道,“六小姐怕疼,冰敷伤处能缓疼痛。” 沈要声音微沉,语调似乎放柔了些。 萧子窈抬眉,只见水晶灯照得这张脸英俊逼人。 他实在生得一副好皮相,面容深邃如刀刻,不似花美男一般风流,却极富野性魅力。 如果心窍玲珑些,沈要定会迷倒万千女子。 只可惜,他是个呆子。 却又是这呆子,先摔疼了她,再记牢了她怕疼。 萧子窈心下滋味陈杂。 她的眼神闪躲了一下,复又指着沈要的袖口道:“做我的护卫,皮肉和衣服都得干净。有伤别拖着,见了血瞧着脏。” 她太骄傲,以至于难以道歉,甚至怯于关心。 温言软语,何尝不是一种退让。 冰敷了许久许久,鹊儿终于回了小白楼。 屋外风雪漫天,鹊儿收了伞,一进门,便见得那新来的护卫正坐在六小姐的床沿,二人离得极近。 鹊儿惊叫了一声。 “呀,真鲁莽!你快退下!” 鹊儿作势便要赶沈要出去,可他却是岿然不动。 “你难道还想赖在小姐的房中不成!” 此话一出,沈要只淡淡的看向她。 然,只一眼,那双沉静的黑眸便又转向了萧子窈。 “六小姐,要我走么?” 沈要轻声问道。 鹊儿略有些恼了。 不过是个护卫而已,说到底,也只是个护主用的下人罢了! 她只将沈要当作平级,谁曾想,除了六小姐唤他,旁人来唤,竟是一句也不听的。 鹊儿正气着,而那厢,萧子窈却被问得心头一颤。 仿佛她的心是一支蜡烛,沈要巴巴的一问,便是一道柔柔的叹息,那气息吹动了烛火,火光摆了一摆,摇曳生姿。 她盯着沈要,尤其是那一双黑眸,半晌过去,竟无端的想起了军中的军犬。 那军犬是德国来的品种,名为杜宾。 杜宾犬性子冷淡,身长而精壮,短茬茬的黑毛混着蜜色,更因断尾,便不会谄媚的摇尾巴。 ……简直同沈要一模一样。 思及此,萧子窈不由的翘起了唇角。 她这一笑,颜色娇媚,分明是十足的娇态。 沈要见此,瞳孔颤了一颤,即刻别过了视线。 旁人不知萧子窈的心思,鹊儿更是又气又急,连连跺脚。 “小姐,你还笑!他这样一个大男人,夜深里赖着不走,若教有心人知道了,说起闲话来可难听着呢!” “好,我知道了。” 萧子窈应下声来,唇边仍是微微的翘着,语调更是轻盈,媚如小狐狸似的。 “沈要,嗯?” 沈要于是服从的站了起来。 水晶灯一照,灯光自上而下,顺着他的眉骨与鼻梁一线分割,一半光明一半阴影,却是深邃的轮廓。 沈要默不作声,本该踏踏而响的军靴也踩得小心。 退出屋子时,他轻轻的带上了门。 如此,萧子窈便由鹊儿伺候着睡下了。 那厢,沈要回了房,一抄手,便从兜里摸出那枚小瓷瓶。 他拔出瓶口的木栓头嗅了一嗅,这的确是军中最上等的金创药,是为高级将领的专用,普通士兵根本讨不来。 他的唇角敛了一敛,目光落在腕间的伤口上,神情复杂。 翌日清晨,主楼那头送来一把轮椅。 下人带了话,只道此乃二小姐萧从月的意思。 萧子窈心中温暖,怎奈伤脚仍是肿着,更淤了血,一点地就疼,只好由沈要抱她坐上去。 如此,二人便贴得紧密无间。 她的心跳得飞快。 到底是太过亲密了。 萧子窈于是说:“你退下,让鹊儿来推轮椅。” 谁承想,沈要却是眉也不抬一下,道:“不行,她推不了。” 话音刚落,萧子窈那点儿带着怯的心绪瞬间冷了下来。 “你的意思是我很重,鹊儿推不动我?” 沈要摇头:“雪天地滑,我不放心。” 沈要惜字如金,声色淡淡。 竟是错怪了他! 萧子窈面上一红,无言以对。 她便不去搭理沈要了,只怕再度对上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 屋外仍旧飞雪,沈要推着轮椅,鹊儿撑一把伞,正遮在萧子窈的头顶。 从小白楼到主楼,路程算不得太远,可沈要走得却很慢。 他的步子是稳的,轮椅行着便也是稳的。 这一路,萧子窈始终拢着厚厚的风氅,更觉出有几分热了,一进主楼,作势便要掀了那大氅。 鹊儿急急的去拦她道:“小姐、小姐别着急脱,主楼不比小白楼,没有地龙烧着,仔细着凉!” 萧子窈不以为意。 然,却是在不经意间回了回首,正瞧见沈要默默无言的拍着衣服。 风大雪大,他的发梢与肩头落满白雪,双手亦然冻得通红。 方才行路,鹊儿冷得直哆嗦,伞也撑不稳,更时不时换着手呵气取暖,可他竟是一声也不吭,默默的受着。 一时间,萧子窈只觉喉间一哽,像是扎了一根刺,深深的刺进心底,很不是滋味。 萧子窈正无措着,恰逢那厢萧从月闻言赶来,笑盈盈的招她过去。 萧从月掩着唇,略微咳嗽了一声,道:“你可真是赶着巧来的,裁缝这才刚到呢!大家快进屋里吃小蜜橘!” 沈要一言不发,只静静的推动了轮椅,萧子窈引着眼角的余光一瞥,却见那双大手仍是红得骇人。 第6章 六小姐,是甜的。 进了正厅,鹊儿便掂了个蜜橘来剥,整瓣整瓣的奉与萧子窈吃。 到底是广南产的水果,甜蜜得紧,快马加鞭的送进岳安城,端在权贵的桌上,普罗大众听都不曾听说。 想必沈要亦然。 萧子窈目光一转,那厢,但见沈要展着手臂,由裁缝量体。 萧子窈偏着头,装作不去看他,可始终偷瞄着他。 等了片刻,裁缝收了软尺,笑道:“这位先生身长肩宽,布料须得多扯几尺。” 萧从月笑答,当即付了订金。 萧子窈适才说道:“沈要,我饱了,你把剩下的橘子帮我吃掉。” 其实哪里是吃剩的橘子,萧子窈的掌心,赫然捧着几只剥好了皮的、晶润澄黄的橘子肉。 沈要闻声望去,眉头顿时一皱。 萧子窈的掌心又粉又嫩,那橘子便像是托在了玉盘里。 他简直有几分心猿意马了。 可萧子窈看得仔细,沈要如此的神态落入眼中,便以为他是嫌弃。 故而羞恼道:“算了,给你吃也是暴殄天物!” 说罢,直要将那橘子丢掉。 她本想劝沈要尝一尝这蜜橘,谁知话一脱口,总不能心平气和。 萧子窈咬着唇,萧从月见状,连忙去推沈要。 她小声说:“还愣着做甚,这是子窈赏你的,别拂了她的好意。” 沈要微微一叹。 他于是径直走到萧子窈的眼前,那高大的身影顿时笼罩了她。 萧子窈不由得缩了一缩。 “既然不吃,就别在这里挡着我……” 话音至此,沈要兀的低下身来,单膝跪地,与她平视。 萧子窈莫名:“你干什么!” 沈要不答。 却见他俯首贴近,正就着萧子窈的纤纤素手,嘴一张,便衔了一只橘子吃进嘴里。 他的嘴唇擦过她的手心,寸许温热。 萧子窈彻彻底底的怔住了。 但见沈要的腮帮子微微的动了一下,喉结再一滚,咽下了橘子。 然后,他抬起头,一瞬不瞬的望着萧子窈。 沈要黑瞳深深,萧子窈被他盯得脸面发热。 “哼,你那吃法尝得出什么来!剩下的橘子可别浪费!” 仿佛是掩人耳目一般,萧子窈一面说着,一面直将剩下的橘子一股脑儿的塞进了沈要的手里。 此番,沈要虽不形于色,可姿态却是顺服的。 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尝得出来。” 萧子窈没听清,复又再问:“你说什么?” “尝得出来。” 沈要定定的说,“六小姐,是甜的。” 萧子窈一愣,旋即吞吞吐吐道:“广南的蜜橘当然甜了!你再让裁缝做个皮手套戴罢,你的手冰着我了。” 当是时,空气渐暖,橘子清甜,一切正好。 谁知,此时门外忽有一道女声传来:“哎呀,请了裁缝也不支会我一声!” 厅门一开,却见是一位衣装华贵的妇人,嘴唇涂作深玫红色,正是三夫人。 萧子窈不情不愿的唤了一声三姨。 萧从月说:“今天是给子窈的护卫量体裁衣,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没告诉三姨。” 三夫人抖了抖臂上的披肩,眼珠子转了一转,上下打量了沈要一番。 这青年模样生得俊,宽肩窄腰,结实漂亮。 三夫人嗤笑:“一个护卫而已,还给他打扮起来了!子窈,不是三姨说你,这知道的呢,当他是你的护卫;不知道的呢……莫非当他是你的面首!” 萧子窈听罢,不怒反笑:“三姨,沈要是爹爹选给我的人,你既出言责怪,便是不满爹爹的安排了?” “怎么会,你可别瞎说!” 提及萧大帅,三夫人不敢不恭,于是面色一沉。 “你娘去东北照顾你大姐生产了,眼下府中正缺个管家的人。子窈,你还小,我是你三姨,当然仔细你的名誉。” 萧子窈笑不入眼底。 “多谢三姨好意。只不过爹爹疼我,还想多留我一留。三姨还是多替三姐和五哥打算打算罢。” 说罢,便转向沈要道:“过来推轮椅呀,呆子!” 萧子窈深知三夫人的秉性,倘若你一言我一语的同她斗下去,总也没个完,倒不如一走了之。 却是为难了这三夫人,她的家世不算优渥,偏又生作了女子,更是个不受宠的庶出,日子无甚盼头。 索性她颇有几分姿色,嫁进了帅府做小,膝下儿女双全,却怎么也争不过正房的大夫人。 她不受宠,她的儿女便也不受宠。 爱屋及乌、恶其余胥。 故而三夫人自然不会喜欢萧子窈,无事遇见了,总要挑一挑理。 然,依着萧子窈那受不得半点儿委屈的性子,她大可以一状告去萧大帅的跟前,教三夫人捞不着好。 可萧子窈不愿与三夫人分辩,却是因着手足间的情分。 早年间,三姐萧从玉留洋日本学医,出国当日,曾如此有言:“二姐体弱、幺妹幼时生过病,待我学医归来,定要把你们的身子仔仔细细的照顾妥当!” 至于五哥萧子任,更是萧子窈无话不说的知心兄长,就连她收到的第一封情书,皆是萧子任替她代笔回的信。 可到底是受了气的,萧子窈心里不痛快,便要找些快活事情做做。 甫一回了小白楼,萧子窈一连拨出好几通电话。 熟的、不熟的,反正萧子窈很有几位狐朋狗友,这一众人听说她摔坏了脚,纷纷嚷着要来帅府探病。 萧子窈说:“我二姐怀着身孕,受不得吵闹,还是出去一聚。” 电话的另一头,是萧子窈的发小夏一杰,他道:“你的脚都摔了,莫非要爬着来聚?” 萧子窈不屑道:“我身边有的是人伺候,还配了一个护卫呢,到时候带过去给你们看看。” 萧子窈的伤脚还未消肿,于是只将时间定在三日后,权当缓上一缓。 又恰逢茂和戏院上了一曲《梁祝》,便相约不见不散,不快不归。 三日后,正是赴约的日子。 萧子窈晨起罢,略略妆点了一番,便在房中等着沈要来推轮椅。 萧子窈今日选了一条迤地的旗袍穿,长长的裙摆正盖住了浮肿的脚背,教人瞧不出一丝端倪,只显得她矜贵绝伦。 鹊儿喜道:“小姐,要不要再点一点唇,更显气色。” 萧子窈点了点头,于是涂过口脂,娇唇上下一碰,发出啵的一声。 恰逢此刻,沈要推门而入,直将萧子窈的媚态映入眼帘。 萧子窈从镜子里看着他,却见沈要喉结一滚,竟是速速的扭过头去,仿佛避她不及似的。 萧子窈略微有些不悦。 这呆子无动于衷也就罢了,难道还怕瞧见她这张赏心悦目的脸么! 萧子窈于是命令道:“沈要,你转过来!” 沈要立刻看向她去。 萧子窈继续问道:“沈要,我好不好看?” 沈要眸光一闪,低声道:“好看。” “好看你怎么不敢看!” 然,这一回,沈要却是咬紧了牙关,一答也不肯答了。 第7章 如何不敢看观音 虽说是乘车赴约,可轮椅到底塞不进后座,只能存在后备箱里,萧子窈便由沈要抱上抱下的护着。 终于到了茂和戏院,那一帮名媛纨绔早已守在门口等候多时了,但见沈要抱她下车,当即乱哄哄的叫作一团。 一片嘈杂声中,沈要神色如常。 旁人说些什么、笑些什么,他一概不睬,只管弯下腰去放平轮椅的脚垫,好让萧子窈能够坐得舒服些。 萧子窈突然没由来的偏心起沈要来。 她于是摆了摆手,挑眉道:“还闹?待会儿耽误了我听戏,这场子看谁来给你们包!” 话毕,众人皆是嘻声一笑,闹够了,方才进了戏院,寻包厢落座去了。 不过片刻,那厢中,火炉还未烧热,话茬儿却已经炒热。 一位小姐道:“子窈,你总说军营里竟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那你又是从哪儿寻来沈要这样的?” 萧子窈正饮着茶,听罢此话,当即呛了一气。 “沈要是哪样的?” “就是……就是既英武又体贴的……” 此话一出,萧子窈立刻醒过神来。 但见座中名媛闺秀皆窃窃私语,目光游移,更时不时的瞟向守在门边的沈要。 萧子窈只觉心烦意乱。 沈要剑眉星目,身材高大,更着一袭立领军装,腰间皮带一扣,直掐出一码精壮漂亮的腰线,再别一支毛瑟c96作配枪,实在惹眼得要命。 自是惹的女子的眼,男子却很不屑一顾。 “子窈,这人守你守得这样紧,到底是在护卫你,还是在监视你?” 夏一杰轻佻道,“大家出来玩就图一乐呵,他板着脸多扫人兴呀,不如你唤他过来,一起吃两杯酒?” 萧子窈望了望沈要,唯见他站得笔直,像一把锐利的剃刀,绷得死紧。 萧子窈默了一会儿,终于道:“沈要,你过来。” 沈要应声起行。 萧子窈说:“既然是出来娱乐的,我也不会太苛责,你不必守着门,大可以喝两杯消遣消遣。” 谁承想,沈要闻言,眉心却是一紧。 “六小姐,喝酒不是我的消遣。” 话音刚落,夏一杰旋即失笑。 “今日真真是开了眼!这岳安城里竟然还有咱们萧六小姐使唤不动的人!” 他笑得夸张,连连拍着大腿,“子窈,你这护卫可真有脾气,一点儿也不听你的话!” 萧子窈登时眼色一沉,面上泛起微微的红色。 这呆子总要和她过不去! 萧子窈做惯了主子,平生还未触过什么霉头,今日沈要当众驳了她的面子,旁人再一火上浇油,简直要将她羞进地缝里去。 更奈何沈要根本就是块木头,油盐不进的,骂他几句也不得回应,反而恼了自己。 萧子窈气得发抖,索性一扭头,一把拍出酒盅,怒道:“满上!” 夏一杰嘻嘻一笑:“得嘞!” 沈要只得默默的退回了门边。 他站的那一处照不到什么亮光,光是暗的,他的眼睛便暗了。 台上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 今日来的是黄梅戏班子,戏文写得妙极,曲子唱得婉转。 梁山伯问祝英台:“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祝英台抚扇而笑。 “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 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 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梁山伯拱手。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萧子窈心绪烦闷,酒盅满了又满,夏一杰还一连迭的劝着:“怎么,想起你的梁兄了?” 萧子窈前前后后约莫喝下了七两白酒。 那白酒用红高粱壳浸过,直染出艳丽的桃红色。 而萧子窈的一双桃花眼潋滟着水光,颜色媚极。 她醉得厉害,一面拨弄着耳坠,一面含混不清的嗔道:“梁山伯不想前程想钗裙,他倒好……钗裙不想想前程!” 却见夏一杰唇角一勾,笑得暧昧:“那便长醉不复醒,忘了那劳什子的梁兄!” 话毕,复又举杯。 谁料,那酒杯却被人硬生生的截停了。 不知几何时,沈要已然挡在了萧子窈的身前。 “六小姐醉了。” 沈要扣着夏一杰的胳膊,眸光幽深。 “子窈,你这护卫好大的胆子,竟然不准咱们喝酒!” 夏一杰开了口,可萧子窈却听不真切,只知道揪住沈要的后襟,晕晕迷迷的说:“谁说我醉啦,我还要喝……嗝,还要喝呢……” “喏,听见没?” 夏一杰朝沈要挑衅道,“这坛酒可是十年的佳酿,可遇不可求。今日喝不完,这桌人不散!” 沈要冷然道:“那便散了罢。” 说罢,竟是一把夺过那酒坛子,颈子一仰,痛饮而尽。 厢中顿时静了下来。 沈要喉结滚动,他灌得疾,便有几脉酒水漏出坛沿,顺着那棱角分明的下巴汩汩直下。 雪白的领口顿染绯色,像红唇吻遍,又像恶犬吃人。 他潦草的抹了一把嘴,这下子,唇边也妖娆。 砰! 沈要重重的将那空酒坛子倒扣在桌上,再信手一点,陶壁骤然绽出一道细痕。 他的眼中暗藏阴鸷。 满室寂寥。 当是时,萧子窈倏尔呓语道:“什么从此不敢看观音……!” 沈要当即转过身去,一把将醉醺醺的萧子窈打横抱起,直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得潇洒利落。 大幕还未落下,蝴蝶还未化。 一间间包厢紧闭着门,廊下黑漆漆的,隐隐听见一声声的哀唱。 萧子窈已然晕迷了,只勾着沈要的颈子说:“我还想喝酒……” 沈要叹息:“六小姐,您醉了。” 话毕,却见萧子窈怯生生的抬起头来,痴痴的一笑:“阿要,我好不好看?” 醉酒佳人桃红面,不忘嫣语娇态羞温柔。 沈要兀的怔在了原地。 他的瞳孔缩了一缩,一时之间,竟然忘了言语。 然,见沈要不答,萧子窈便有些慌了。 她直贴紧了他的胸膛,连连问道:“阿要,我难道不好看吗?” 沈要深咽了一下,哑声道:“……好看。” “那便是了。” 他听见萧子窈又娇又媚的笑声,正响在他的耳畔。 “观音不及我的半分颜色……阿要,你又如何不敢看观音?” 然后萧子窈的唇覆了上来,正压在他的领口,下面是饱满的动脉,狂乱的心跳暴露无遗。 如此,酒色与唇色便揉在了一处,根本难分难舍了。 第8章 她怕疼 萧子窈惊悸而醒。 目光所及之处,是万般熟悉的天花板,水晶灯闪着碎而亮的光,鹊儿正守在床头。 见她醒了,鹊儿喜极而泣。 “小姐,你可算醒了……你一直说些醉话,倘若叫旁人听见了,传到大帅耳朵里,可是要受责罚的!” 萧子窈一怔,立刻抚上耳边素银的蝴蝶坠子。 “小姐,这梁家二少爷送的耳坠还是不戴为好……” 鹊儿窸窸窣窣的劝着,萧子窈醉着宿,只觉得心烦意乱。 “我自有分寸。” 她揉了揉眉心,遥遥的向屋外睨了一眼,心中忐忑,道,“怎么不见沈要?” 鹊儿埋首:“沈要才将您送回来,便又折回戏院取轮椅去了……小姐是由他抱、抱……抱回来的……” 鹊儿愈说声音愈低,仿佛这其中有什么忌讳似的。 萧子窈听罢,于是焦躁的摆一摆手,直遣了鹊儿退下。 闺中清净,她咬着唇,只怕自己酒后疯癫,痴缠着沈要说了些没羞没臊的话。 眼下沈要不在府中,更像是避她不及一般。 思及此,萧子窈心口一紧,面上一热,简直一瞬也坐不安宁,恨不得踮着脚跳下床去寻人。 她几乎熬尽了耐心,可时针方才转出去一个尖角。 萧子窈久等不及,却是此时,门外忽然传来沈要的声音。 “六小姐可还醉着?” “已经醒了,我熬了醒酒汤,正要给小姐送去。” “那我便不打扰了。” 他当真是要躲着她! 如此,便更不能放走了他! 萧子窈始终切切的听着,遂假模假样的叫道:“鹊儿,去看看沈要怎么还不回来,我要用轮椅!” 鹊儿不疑有他,立刻应声。 “回来了、回来了,他刚到门口呢!” 说罢,便托了托手中的醒酒汤,转向沈要道,“我空不出手来,帮我开门呀!” 这下子,沈要全然无从拒绝,更不能临阵脱逃,只好硬着头皮推门而入。 两人的目光登时撞了个满怀。 他见萧子窈拧着眉毛,面色微红,只有佳人醉酒娇无力,却没有笑倚东窗白玉床。 鹊儿无知无觉,径直将那醒酒汤端了上去,却被萧子窈挥手点住:“鹊儿,你再去煮碗粥来,我现在就想喝。” 萧子窈借口支走鹊儿,沈要便落了单。 萧子窈于是避重就轻的问道:“你这衣领是怎么回事?” 她见沈要的领口晕着一片绯色,那妖媚的绯痕实在暧昧得过分,教人难免浮想联翩。 沈要默了默,随后轻声道:“不小心洒了酒。” 话毕,复又侧过身去,哑着嗓子说,“六小姐,轮椅已经送到了,我也该……告退了。” ——这本该是她如愿以偿的答案。 可不知为何,萧子窈却渐渐的沉下了脸色。 一颗跳乱了的心,也一同沉了下去。 之后的几日,他二人总是心照不宣的相互回避着。 为着一种莫名而难以言喻的情思,萧子窈始终不肯作罢,便拨了夏一杰的电话前去盘问。 谁知,夏一杰的态度却很坦然。 “嘿呀,咱们子窈还知道体恤民心了?” 夏一杰戏谑的笑,“不过你这护卫倒也尽职。我劝你酒,他便抢去酒坛子一口气喝了个干净,让我们再无机可乘咯。” 萧子窈皱眉:“除了挡酒,就没别的了?” “怎么,你还想有点别的不成?” 萧子窈啪的一声摔了电话。 近来,萧子窈的脚伤渐好,只剩一片淤血弥久不消,萧大帅挂心着,便派军医入府为女儿针灸。 施针时,沈要终于守在了萧子窈的房中。 这些时日,他分明是半步也不曾踏进这房里的,萧子窈倒也配合,总赖在床上不起,只留了鹊儿贴身伺候。 这厢,沈要直挺挺的往旁的一站,萧子窈便委委屈屈的开口赶人。 “你要是不想来,就一直不要来。现在来看我又算什么呢。” 银针扎满了萧子窈的脚背,细细密密的疼痛埋进肉里、融进血里发酸。 萧子窈无端的置起沈要的气来。 谁知,话音刚落,沈要却说:“我怕针灸弄疼了六小姐。” 萧子窈听罢,先是怔了一下,适才嘲笑道:“难道你来了我就不疼了?你又不是麻药!” 她正说着,沈要却静静的走上前来。 他仍是敛着深潭般的目光,声音却很温柔。 沈要只将手臂一送,道:“六小姐给的金创药见效奇快,我手腕上的伤已经好了。咬着我罢。” 话音刚落,萧子窈顿时瞳孔大震。 这呆子到底是几时知晓的! 她的心一紧、一跳,满头扰乱发烧,几乎口不择言。 “我才没有什么金创药!更不会给你什么金创药!” “嗯,我知道。” 沈要似乎是笑了一下,轻而无奈的笑,转瞬即逝。 可她绝不会看错。 萧子窈面上飞霞,于是一把甩开沈要的胳膊,模样羞怒也动人。 “我才不要咬你……我不疼了。” 军医收针时,萧子窈终于长舒一气。 “六小姐,眼下排过淤血,便可将轮椅撤下、拄一拄拐了。” 军医说罢,便将一副拐杖奉上,再请沈要扶她下床走上一走。 萧子窈卧床久矣,伤脚使不上力气,且那铝制的拐杖用起来很不顺手,硌得皮肉生疼,人便悄悄的打起哆嗦来。 怎奈她性子要强,硬是咬紧牙关在房中绕过一圈,方才故作无事的坐了下来。 军医于是又叮嘱了一些紧要,便预备告辞了。 送客这一差事,萧子窈全然不会再指望沈要了,她正欲请鹊儿走一趟,却不想,沈要竟然主动道:“我去。” 话毕,便已推门而去。 谁知这一去,竟然耗去了大半个晌午。 眼看着就要过了午,萧子窈便沉不住气了。 她在鹊儿的搀扶下拄起双拐,好不容易磕磕绊绊的走出门去,便见得沈要扛着一摞木料回了小白楼。 萧子窈的心底没由来的起了火,于是气鼓鼓的扬声道:“你怎么才回来!我要是走路摔倒了可如何是好!” 沈要闻声,连忙走回廊下,蹙眉道:“六小姐,这副拐杖不好,我打一副木头的给您。” “玩忽职守还找借口!这拐杖又怎么不好了?” “——六小姐怕疼。” 沈要无端掷出此话,说罢,更向萧子窈靠近了些。 沈要身形高大,又是背光立着,那浅浅的阴影便笼在了萧子窈的身上,变成一座影子的囚牢。 他步步紧逼,散在肩头的木屑像飞花一样落下。 “六小姐,仔细这副拐杖硌手,拄得疼。” 萧子窈垂着头,愈发的握紧了手中的拐杖,小声哼道:“这回可不是我想把你当小厮使唤……” 她不去看他,更不敢看他。 “六小姐,”沈要淡淡的打断道,“这回是我自己想的。” 第9章 你不是他 萧子窈实在想不到沈要还懂木工。 她回了屋却不歇下,只教鹊儿在窗边置一把椅子,说是要凭栏赏雪。 可院中哪里还有雪景可赏! 今日罕的出了太阳,下人们早已扫了雪,地上只剩湿漉漉的一片,怕是半片雪花也没有了。 如此,究竟赏的是些什么景,当真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了。 果然,萧子窈一坐,正好透过玻璃窗子瞧见沈要的身影。 他将军大衣脱了,里面穿的是新裁的衬衫,再卷一卷袖子,一拉木锯,全身而动,肌肉的线条隐隐的显出来。 萧子窈立刻别过头来,啪啪啪的拍着脸。 该死!怎倒是她慌起神来了! 鹊儿抿嘴一笑:“小姐,要不要我把沈要撵到一边儿去,免得他挡着您看雪?” 萧子窈嘟囔了一声:“不必了。他做他的,我看我的,互不相干。” 沈要一刻不歇的忙活了一整日,这才将木拐杖赶制出来。 到底是冬季,晴天也吹冷风,沈要被冻得双手红透,那颜色好像熟虾。 萧子窈偶一瞥见,当即心下微动。 可她嘴硬的功夫实在了得,竟是一句软话也没有,只说道:“你身上好大的木屑味儿,还不快去冲个热水澡把味道洗掉。” 沈要听罢,面色如常,转身便走。 谁知,方才迈出一步去,萧子窈又叫道:“最好还是泡个澡……这味儿我不爱闻。” 沐浴最能祛寒,她以为沈要应当听得懂。 但愿他能够听懂。 沈要一走,萧子窈便拄着那木拐杖试了试手感。 沈要极为细心,不过是一双普普通通的木拐杖罢了,却用细砂纸抛了一遍又一遍,毫不见一丝木刺。 只是萧子窈从未拄过拐,行动起来仍是不利,唯有多加练习。 她到底是个不服输的,翌日清晨,冷风还啸着,萧子窈便拄着拐杖出了屋子。 西院有一片浑然天成的小湖,面上正结着一层半冻不冻的冰壳子,浮光闪闪的,很是美观。 小白楼景秀,而院中诸景,萧子窈独爱这片小湖,如今更要在湖边赏一赏景。 鹊儿与沈要一左一右的守在萧子窈的身侧,唯恐这千金小姐再摔出个什么好歹来。 沈要默默的,却是虚虚的护着萧子窈的动作。 鹊儿见状,于是抽着鼻子道:“小姐,这里也没我什么事儿了,不如我去厨房蒸些酥酪,待会儿回房正好能吃上一口热乎的。” 萧子窈睨过去:“怕冷就直说。” 话虽如此,可萧子窈却并未责罚下去,只是探了探头,道,“过来帮我撩一下头发再去。” 萧子窈的额前正散着几缕被风吹乱的发丝,纠缠着掠过眼前,而她的双手须得握住拐杖,很不得空。 绾发一事甚为亲密,由不得沈要来做,只好请鹊儿帮忙。 鹊儿嘻嘻一笑,直将那几缕碎发拨到萧子窈的耳后去,作势便要将手抽回。 却是此时,萧子窈只觉耳珠一痛、一钩,随后只听得扑通一声,一道银光便飞落湖中。 萧子窈反应不及,反是鹊儿突然吓白了脸色,慌乱道:“小姐,对不起、对不起!鹊儿不是有意的!” 萧子窈一惊,当下一拂耳珠,果然,空空如也。 她的蝴蝶耳坠竟被鹊儿的袖子钩落了! 萧子窈大惊失色,立刻管也不管的丢开拐杖扑向湖边。 她打了个趔趄,险险的便要跌下去,索性沈要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捞进了怀中扣着。 “别拦着我!我要去捞耳坠……” 萧子窈急得眼眶发红。 沈要全然不会料到,萧子窈这一挣竟然使出了十成十的力气,纠缠之间,二人便双双滑倒在地。 鹊儿连连道:“我这就去请人来捞!小姐千万别急!更不要下水!” 说罢,一转身,便奔向了院外。 萧子窈置若罔闻,她这一倒,恰巧扑在了湖边上,于是一解风氅,直要跳下去。 却是沈要一把拖住了她,当即冷下声音喝道:“这耳坠难道比命还重要!?六小姐,现在是冬天!” 萧子窈一回首,一双桃花眼已然朦胧了一片,眼角也是红晕晕的,几欲垂泪。 她尖声叫了起来,话里隐隐带着些哭腔。 “你懂什么!那是阿耀送给我的耳坠!” 只一瞬,沈要直觉心下一刺,一种刻薄的疼痛顿时深深的扎进了心底。 可他不敢松手,反将萧子窈抓得更紧。 “……哪个‘阿要’?” 他几乎发不出声音,甫一开口,嗓子简直涩得要命。 心底的疼痛好似潮水蔓延,一寸寸的淹没了他,紧紧的扼住了他的咽喉。 萧子窈声嘶力竭。 “梁耀!梁家的二少爷梁耀!他是我的梁兄、我的良药!你别拦着我!” 满院萧萧。 沈要的眸子渐渐的沉下去、暗下去,一颗心,也像是惶惶的坠入了冰湖深处。 原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可他却是静默的笑了起来。 “六小姐,仔细着了凉。” 沈要拾起风氅,小心翼翼的披在了萧子窈的肩上,又定定的看了她一眼,随后纵身一跃,一头扎进了幽深的湖水之中。 登时,湖面的冰壳子骤然碎裂,水花四溅,波光摇乱。 萧子窈一震,还未及开口,便听得身后传来鹊儿的呼喊。 “小姐、小姐!我带人来了!” 鹊儿的声音由远及近,只待近了萧子窈的身,方才诧异道:“小姐,怎么不见沈要?” 萧子窈脸色煞白,指尖抖得厉害:“救人!快!救他上来!” 鹊儿大惊:“他疯了!这湖挖了一丈深,冬天跳下去还不得冻死!” 说罢,便命着携来的侍从速速救人。 可这一众人皆是犹犹豫豫的,反复止足不前。 萧子窈一时失语,正要落泪,却见湖面冒起几个泡泡,一道黑影渐渐的浮了上来。 哗啦! 更应着此声,沈要猛的破冰而出,仿如利箭! 第10章 流泪为谁 他似乎连发颤的力气都用尽了,睫毛一扇,竟然滴水成冰。 沈要一言不发,却是静静的张开了手掌,一动不动。 那掌心里,赫然是一枚素银的蝴蝶耳坠。 萧子窈的眼泪瞬时决堤。 “六小姐,别哭。” 他寒寒的说,“东西已经捞回来了。” 她仍泣,要探手去止住并非不可以,但她红着眼睛落泪的样子很美,比醉酒时红着脸娇笑的样子还美。 她为着梁耀喝醉,可眼泪却是流给他沈要的。 思及此,他竟有些得意了。 “六小姐,我是沈要,不是梁耀。” 沈要轻声道,“只要是六小姐之所愿,沈要再所不辞。” 沈要被人扶上岸时,身子已然冻僵了。 他浑身湿透,无一处完好,风一吹,即刻结起一层白色的霜,仿佛他是个石膏做的人形。 沈要身材高大,几个下人一起,方才得以堪堪的架住他。 萧子窈双腿发软,她倚着鹊儿,直要跟过去。 却是此时,沈要倏尔开口道:“六小姐,这耳坠暂且不要戴了。” 萧子窈说不出心头的滋味,只点点头,复又问道:“为什么?” 沈要道:“您耳珠上豁了口子,戴着会疼的。” 她却是无知无觉的,只待沈要说罢,方才觉出些疼来。 萧子窈一拂耳珠,再垂眸一看,指尖正是一点猩红。 她于是扯出一个闪着泪光的笑,模样动人。 “沈要,我才是主子,你竟敢管到我的头上来。” “嗯。” “……算了,这耳坠你先帮我收着罢。” “嗯。” 沈要紧抿的唇终于舒缓开来。 可他却是悄然的攥紧了掌心的耳坠。 那样的紧、那样的紧,简直恨不得那蝴蝶断翅、化为乌有。 六小姐房中有人落水——此等大事,当日就传遍了帅府上下。 三夫人甫一听罢,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她忙不迭的唤来下人,急急的将事情的细枝末节盘问了个遍。 “好呀,可算让我揪住萧子窈的小辫子了!” 三夫人剥着橘子,指甲一戳,便发出噗嗤的一声,像是一把刀子捅进了皮肉里。 “谁不知道那梁显世拥兵自重、占着师长的位子,更对大帅怀有异心!萧子窈非但同那梁二少爷走得近,更贴身戴着人家送的信物,臊不死人!” “还有那劳什子的沈要!萧子窈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竟同一个下人不清不楚!我这一状告到大帅那儿去,非要治她们正房娘俩一个教女无方、一个招蜂引蝶的罪名!” 三夫人一笑,复又点住那下人。 “你这就去军营里给大帅送个信儿,把事情‘好好的’同大帅说一说。” 那人瑟缩道:“这……小的实在不敢……” 这几日,城中的日本人很不安宁,萧大帅与四子萧子山执掌岳安城,正为着此事焦头烂额,已然在军中留宿数日了。 此刻,倘若贸然送信过去,便是往枪口上撞。 三夫人听罢,满不在乎的斜了一眼身边的丫鬟:“莺儿,去把我的金项链拿来。” 莺儿去去就回,直将那一线金链子丢在地上,冷笑道:“三夫人亲赏,还不快收好办事去?” 那人一愣,旋即了然于心。 “多谢三夫人!多谢三夫人!” 那人连连叩首,直攥紧了金项链,道,“小的一定把话带到,今日便将大帅请回府里!” 三夫人睨了睨,又说:“办事儿机灵些,待会儿只请大帅一人回府就是了,可别连带着四少与五少也一起跟回来。” 说罢,似乎觉得还不够妥帖,便遣了莺儿又提来一袋蜜橘。 “这橘子,你悄悄的拿去给五少吃,别让旁人瞧见了!” 那人点头哈腰,即刻领命退下。 如此,房中唯剩主仆二人,静静的一站一坐着。 莺儿适才小心翼翼的说:“三夫人为了咱们五少,实在是煞费苦心。” 三夫人剥橘子的手顿了顿。 “那你说说,我是怎么个苦法?” 莺儿眼睛一转,道:“五少在军中暂且还是个小兵,须得在军营里吃住,无事不得擅自归家。您难得见着五少一次,这回本可以邀着他一同回府的,可您却偏不这样做……” 三夫人笑叹:“——你这张巧嘴!” 可叹过这一气,她却微微的失了神,“谁都明白我的心思,唯独他不明白!我宁可不见他,也要为他的将来打算!” 莺儿道:“三夫人别气,五少还年轻,心又善,以后总会懂您的用意的。” 三夫人揉了揉眼睛,可她方才剥了橘子,指尖一拭过眼角,直激得两眼垂泪连连。 这倒平白的给了她一个恰当的、落泪的理由。 “他才不会懂我,他只懂与大房的儿子女儿玩得好!萧子山抢了他多少风头、萧子窈又占了他多少便宜,他从不觉得有什么,仿佛他们才是一个娘生的!” 三夫人愈说愈泣。 “这会儿他不回府,想他的人是我,伤也只会伤在我心里!倘若他回了府呢,他定要去为萧子窈辩护!到时候大帅一生气,连他也一起罚,那就是伤在他身上!我怎么舍得!” 三夫人所言非虚。 萧子任与萧子窈关系要好,此乃帅府上下人尽皆知的事情。 可再好又能如何? ——分家产时,看的可不是手足情谊,而是与萧大帅的父子关系。 一碗水端得平时,尚且会有人跳出来争抢,更何况,萧大帅这一碗水实在端得不平。 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三夫人这样费尽心机的算计着,无非是为了给萧子任谋一条好出路。 只可惜…… 那厢,军营里正是练兵的时刻。 如今,萧子山已然分去了萧大帅的许多担子,这练兵之事便是其中之一。 萧子山立于校场高台之上,台下动静,尽收眼底。 可他总是有意无意的瞟向队伍的末尾。 那里,是萧子任的位置。 他这五弟入伍不满一年,可该吃的苦却一样也没落下,很是上进。 就好比那身行头,今日一见,竟然又添了一块补丁。 萧子山于是想着,只待收兵后,定要送一身新装给萧子任去。 然,却是此时,一道不起眼的人影却贴着墙根猫进了军营。 萧子山眼尖,神色一凛,立刻唤来副官。 “去把那边那个鬼鬼祟祟的人给我抓过来!” “是!” 第11章 回府 副官一去,萧子山便退下了高台。 他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站定,神情严肃,只等副官提人来见。 不刻,副官果然押着那人走了过来。 萧子山眯了眯眼睛,却见那人的衣装打扮很是眼熟,竟是自家府邸的下人。 “谁让你来军营的?” 萧子山瞥见那人篮中盛满的橘子,微微蹙眉,“不准捎带吃食进军营,东西没收。” 那人一抖,立刻躬身护住竹篮,眼神闪躲如惊弓之鸟。 通风报信的差事本就不光明,眼下偏偏又被萧子山截了胡,竟是这样的不凑巧、不如愿! 那人一揣手,正摸到兜里的金链子,冷冰冰的一线,还没捂热乎。 这差事横竖是办不妥当了,只好退而求其次! 那人于是一咬牙,故作惶恐道:“是六小姐……六小姐房中的下人落水了!” 萧子山眉头一皱,沉声道:“怎么回事,人救上来了吗?” “六小姐不准我们声张……” 那人畏畏缩缩的说着,“落水之人是六小姐的护卫,是六小姐故意逼他下的水,眼下那护卫快要冻死了,人命关天,三夫人只好让小的来请大帅,好回府主持公道……” “一派胡言!” 萧子山低叱一声,那人直被吓得双腿发软,竟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小的不敢胡说,所以这才来请大帅回府!” 那人一跪,即刻造出了势,已有人探头探脑的望向此处了。 “啧。” 萧子山不耐至极,便转身发令道,“今日的操练到此为止!归营!” 全军得令,当即列队离场。 萧子任排在队伍的最末,悄无声息的脱了队。 方才,他只见得萧子山面色铁青,此番便是不顾责罚,也要上前一问究竟。 “四哥,可是家中有异?” 萧子山道:“听说是子窈闯祸了。她房中的下人落了水,现下生死攸关,我正要去请父亲。” 萧子任一惊:“不会的,子窈做事向来有分寸,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四哥,你准我一天假,我要回去!” 萧子山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速即命人去请萧大帅了。 听闻事出萧子窈房中,更涉及人命,萧大帅又急又恼,急遽备车回府。 可比他更急的,却是三夫人。 彼时,三夫人正守在窗边,翘首以盼。 甫一见得萧大帅的军用汽车驶入帅府大门,她便挤出几滴真真假假的眼泪,奔下楼去。 “大帅,不好了,子窈房里那个姓沈的护卫……” 三夫人掩着唇,正欲假意哭诉,却见车子上率先跳下一位青年,一身军大衣补着窟窿,分明就是萧子任! 三夫人顿时收住了声。 “子任,你怎么……” “我是来陪子窈的!” 萧子任丢下此话,便向西院跑去。 三夫人还未缓过神来,萧子山随即扶着萧大帅下了车,那传话的下人最末溜下车子。 三夫人恶狠狠的瞪了那人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话毕,便也紧随其后的追了过去。 那厢,沈要落水后到底是没能扛住,刚迈进房内,便倒头晕了过去。 萧子窈瘸着脚跟进房内,此刻早已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直吩咐下人去扒沈要的衣服。 “把他身上的湿衣服统统扒下来,被褥里多揣几个汤婆子捂着!” 鹊儿拉住她,连声劝道:“小姐,您现在可不能留在这里啊!一会儿这事儿传出去,又该说您与沈要不清不楚了……” 萧子窈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他为了我连命都不要,难道我还要在乎那些流言蜚语!?” 她于是背过身去,只守在门边,竟是一步也不肯退让了。 却是此时,床边响起一声隐隐的低叹:“六小姐,别为我辱没了清白……” 萧子窈心头一颤,却又不敢回首,只得哽着喉咙说:“你倒是抬举了自己!你如今是我的人,我自然要对你负责。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意思。” 她说话总也软不下来,可沈要的声音却软下来了。 “嗯,我知道。” 几个下人互相搭着手,方才协着沈要褪尽了湿衣裳,他便倒在被褥中沉沉的睡去了。 地龙暖烘烘的烧着,可沈要的面色仍然苍白。 萧子窈轻声吩咐下人去熬姜汤,便捡了把椅子在沈要的床头坐了下来。 她的动作分明是很轻柔的,却不知沈要是如何察觉的,竟然虚虚的掀起了眼帘。 他大约是醒了几分,也只是几分。 他看了萧子窈一眼,目光朦胧着,看过了,便再度阖上了眼睛。 那模样,仿佛是怕她不见了、更要弃他而去了一般。 萧子窈心烦意乱的揉了揉眉心。 太阳穴突突突的跳着,她歇不踏实。 鹊儿关切道:“小姐,沈要反正睡下了,咱们也该回……” 鹊儿此话说得发怯,话尾还咽着几字,房门却忽然开了。 萧子任踏着军靴急急的闯进来,直欲直奔萧子窈而去。 萧子窈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唯恐萧子任吵醒了沈要,便推搡着他退出门去。 兄妹二人于是停在屋外,互相递上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 “子窈,父亲马上到小白楼!” 萧子任一把按住萧子窈的肩膀,左右看一看她,目光最终落在那染着血花的耳珠上。 他滞了一下,旋即心下了然。 “子窈,你糊涂了,怎么现在还想着梁耀……” 正说着,他便伸出手去,作势要将萧子窈耳畔的另一枚耳坠也摘下来。 可到底是来不及了,因着萧大帅已然气势汹汹的走近了。 “子窈,沈要是爹爹为你亲选的护卫,你竟然这样为难他!” 萧大帅驽喝道。 三夫人附在萧大帅的身边道:“大帅小点声!我猜那沈要大概是才躺下,都说落水后人是吊着气的,要是再惊着了,那口气就该吊不住了……” 三夫人生得一张巧嘴,煽风点火的本事奇佳,偏她讲话又是柔声柔气的,最善于告黑状。 “子窈也是一颗春心难放,倘若掉下去的物件不是梁家二公子赠与她的信物,她也不会大动干戈的逼沈要下水去捞……” 话毕,反是眉毛一挑,失措道:“哎呀!大帅,您可千万别怪子窈,哪个女儿家还没点儿小心思,子窈不过是选错了心上人……” 萧大帅原是怒而不发,只不过责问了萧子窈一句,可三夫人这一撺掇,更提起了梁家,他便燃起了一把丛丛的心火。 于是眉毛一竖,怒道:“子窈,你还对梁耀不死心!” 第12章 春心不死 往前再推上个三年整,萧子窈方才及笈。 帅府权势滔天,萧大帅军权在握,世人甫一听闻这府中的六小姐到了年纪,各路媒人果然鱼贯而入,简直要将帅府的门槛踏破。 以萧子窈的身家,什么样的夫婿挑不到手,可她偏偏看中了梁耀。 ——一个最最不该爱上的梁耀。 十五岁的女孩子要么极保守,要么极张扬,萧子窈被萧大帅宠上了天,自然属于后者。 一日,她女扮男装,孤身一人混入茂和戏院找乐子,恰巧遇见了梁耀,同桌听罢了一曲《梁祝》。 曲终人未散,君子翩翩如梁耀,恭谦守礼,委婉道:“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此乃戏文中的唱词。 萧子窈不解反问:“何出此言?” 梁耀笑道:“这位小姐容颜美丽,出门在外还是带些侍从保护着为好。” 上门求娶萧子窈者,多半是为谄媚权贵,耽于颜色的次之,梁耀是出口关心于她的第一人。 谁知,天公却不作美,梁耀乃是梁显世的次子。 梁显世此人,在萧大帅手底下任师长一职,虽有威风,亦有兵权,可到底是居于人下。 人若贪起心来,倘若不将官职做到最大,必会生出怨怼。 久而久之,梁显世果然对萧大帅起了异心,处处要与萧大帅作对不说,更对萧大帅的司令之位虎视眈眈。 因着这层关系,萧子窈是如何也不能够与梁耀走得近的。 可旁人越加阻拦,萧子窈便越要反其道而行之。 只是,不知为何,梁耀总对她若即若离,送过了蝴蝶耳坠,转身便乘上了渡轮,出国留洋去了。 大梦初醒,初恋不是梁祝化蝶,盼不得双宿双飞。 却是整个岳安城都知晓了,她萧子窈不管不顾的拉下脸面,追求梁耀不成,最终竟被抛弃。 萧大帅本就同梁家交恶,更见不得萧子窈身受如此折辱,从此,便再不提及婚配之事。 毕竟,从来都只有萧子窈挑别人的,却没有别人来挑萧子窈的。 择婿而已,最是轻易。 却不曾想,三年过去,萧子窈竟然还惦记着梁耀! 思及此,萧大帅便气不打一处来,更瞧见了萧子窈耳畔的蝴蝶耳坠。 “你还戴着这破蝴蝶!” 萧大帅一扬巴掌,几乎要打下去,可萧子窈却是躲也不躲的,直扬着下巴看他。 萧子任见此情形,立刻冲上前来,张开双臂,将萧子窈护在身后。 “父亲,打不得!” 萧子任哀求道,“父亲要打就打我!子窈从小最听我的话,只怪我当初没有好好的劝她!” 三夫人最怕的就是这一出。 她这儿子,简直将萧子窈当成亲妹妹看待,怕是杀头的罪名也要忙不迭的顶过来。 三夫人正欲开口,却见萧大帅一摘军帽,直劈头盖脸的砸在萧子任的身上。 “她听你的话!?就为了这破蝴蝶,她竟敢让沈要冬天下水打捞,对生命没有半分怜悯之心!这难道也是听你的话!?” 此话一出,萧子任的面色登时白了一白。 萧子山在旁的听着,也不由得皱了皱眉:“父亲,五弟不是这个意思,您实在是言重了……” 萧大帅冷哼一声,心中半是气恼,半是怜爱,只恨萧子窈不懂他的良苦用心。 于是硬着眼色,道:“子窈,你目无尊纪,就罚你直到年关为止,不得踏出小白楼半步!” 话毕,复又转向萧子任,一拧眉头,“子任,事到如今,子窈险些闹出人命,你还包庇于她,便罚你在小白楼站一个钟头的军姿!” 三夫人听得胆战心惊,却着实不敢开口相劝。 萧大帅正在气头上,旁人越劝,他罚得越狠,还要一并作罚。 萧子山与三夫人深谙此理,可萧子任不懂,萧子窈更不懂。 便是此时,原是缄口不言的萧子窈突然说:“不关五哥的事,要站军姿也是我来站。” 萧大帅果然震怒。 “那你们兄妹二人就一同站到晚饭!” 说罢,萧大帅一拂披风,转身便要离去。 “——不可!” 应着此声,众人身后的房门一开,沈要遽然冲了出来。 他草草的披了一件军大衣,脸色还未恢复,却是赤着脚站定,挺着腰背向萧大帅敬了一礼。 “你这呆子,还不快回去好好躺着!” 萧子窈心下一惊,正说着,却被沈要摇头打断了。 “大帅,六小姐没有逼我。” 他一开口,声音简直沙哑得厉害,却是不懈的说了下去。 “耳坠落入湖里,六小姐本不想再要了,是我自作主张跳下去打捞的。” 沈要字字铿锵有力,“六小姐千金贵体,脚上更有伤,不能久站,沈要愿意替六小姐受罚。” 萧大帅见是沈要,心中有愧,便留出了几分薄面,神色略微缓了缓。 如今,无论事情缘由如何,他是铁了心要罚萧子窈的,只盼她能够长个教训。 身在帅府,衔玉出生,便要时时刻刻管好自己的心,莫要轻易动了情,一误终生。 “沈要,我选你护着子窈,是要你护她的人,与那些身外物有何关系!” 嘴上虽然责怪,可萧大帅已然松了口,直叹息着摆摆手。 “算了,就留子窈待在小白楼里好生反省反省,其他人……都散了吧。” 萧子山闻言,速即使出一个眼色:“你们还不快谢过父亲?” 萧子任与沈要接连敬了一礼,萧子窈却始终垂着头默不作声。 直到萧大帅一行人出了院子,萧子窈方才深一脚浅一脚的拐进了沈要的房中。 沈要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正要跟上,却见萧子窈忿忿的掷出一双棉拖鞋,正落在他的脚边。 沈要的眸子动了一动。 房中传来萧子窈不痛不快的冷语:“看什么看,还不快穿上!” 沈要趿上棉拖鞋,甫一进门,便迎上了萧子窈灼灼的目光。 她仍是坐在他的床头,膝盖并在一处,下唇被咬得微红,显出一种羞恼而局促的模样。 萧子窈瓮声瓮气的问道:“为什么撒谎?” 沈要答非所问道:“多谢六小姐。” 见他不答,萧子窈顿时拔高了声音。 “沈要,我问你,为什么要为我向爹爹撒谎!” 沈要抬了抬眸,声色淡淡道:“六小姐错意了,我是为了我自己。” 第13章 一条会撒娇的狗 此言即出,萧子窈的脸色顿时僵硬了些许。 沈要如若不是为了她撒谎,那岂不是她一门心思的错算了沈要的心意? 如此,反倒显得她自负自怜! 萧子窈原是双手交叠着,现下心思一动,手也一道动了起来。 她一手揪了揪裙摆,一手遮掩着,唯恐暴露了一厢的情愿。 萧子窈于是故意嗤笑道:“我还以为你是个呆子,不知道为自己打算呢。” 沈要深望着她,道:“倘若六小姐受罚,我便要一道守着您。” 话毕,却是轻而缓的走上前来,正坐在萧子窈的身侧。 “呵,说到底……便是怕受牵连了?” 萧子窈又凉又薄的冷哼一声,手指愈发的攥紧,“沈要,你可真是进退自如,是我小瞧了你。” 萧子窈直觉胸口酸涩发闷,简直一刻也无法在这房中继续待下去了。 索性扶着床沿站了起来,又去取靠在旁侧的拐杖,作势要走。 沈要默不作声,心中却升起一股恶质的快慰。 方才,萧子窈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他分明看得仔细。 倘若萧子窈心中无他,便不会这般的情思沉浮了。 他略微有些窃喜,好像是扳回了一城。 可此番究竟是赢了萧子窈、还是那远在天边的梁耀,他分不明白。 那厢,萧子窈已然拄上了拐杖,正又疾又狠的跳出去,只恨不得远远的将沈要甩在身后。 她天生娇贵,但更加骄傲。 然,却是方才远了沈要几步之遥,便被他不动声色的追了上来。 “六小姐慢些。” 萧子窈咚咚咚的拄了拄地板:“你放心,我就是再摔坏了,也不会让你来担责任。” 说罢,便冷着脸偏了偏身子,一心想着躲开沈要,愈远愈好。 否则,贴得近了,一种模糊的情感便会在心中潜滋暗长。 她竟然对他有过些许的期待,简直可笑至极! 沈要沉着眸子,但见萧子窈隐怒的模样,当下觉出几分不忍。 他于是轻声道:“六小姐,我护着您,是职责本分。” 萧子窈没好气的说:“不必了。以后你玩你的我玩我的,表面装装样子给爹爹看……” “——不是的!” 这一回,却是沈要蓦然插进嘴来,“倘若六小姐伤上加伤,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要垂着头,声音哑哑的,略微带着些鼻音。 ——又来了。 萧子窈暗道不妙。 此时的沈要好似一条狗,正委委屈屈的对着她哼唧。 “我不愿再让您受痛了。” 话毕,沈要便轻轻的扶住萧子窈,唯恐她再加躲闪。 一时之间,萧子窈竟然开不了口了。 默过许久,萧子窈方才吞吞吐吐的问道:“……是不是无论我受了怎样的痛,也算是你的失职?” 沈要点了点头。 她实在受不住沈要这般的人,分明是个榆木脑袋,可偏偏说话搔磨人心。 那种感觉,就像狗的舌头在手心轻舔,湿热、微痒。 萧子窈的面庞不醉而红。 如此,她便更想逃了。 于是猛的一拄拐杖,妄想飞身而去。 可她本就不会用拐杖行路,这一下发力,身子竟然丢了平衡,整个人当即向前跌去。 慌乱之中,却是沈要一臂圈住了她。 他的气息微热,正洒在萧子窈的耳珠上,那豁了口的地方又开始疼了。 意料之外的,萧子窈并未一把将沈要推开。 见萧子窈神情有异,沈要遂问道:“六小姐,可是摔疼了?” 萧子窈声如细蚊:“……是有些疼,你又失职了。” 她攀着沈要的身子站起来,细腕一抬,像是柔柔蔓蔓的花枝绞住了他。 沈要心猿意马道:“我送六小姐回房。” “……那就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他扶着萧子窈,每一步都落得慎重,拐杖每拄一次地面,便发出咚的一声,敲得清脆,扰得人心神不宁。 沈要无端的想起来萧子窈醉酒时的模样。 他大约是想通了,旁人见他是向萧大帅撒谎,然,他不过是表里不如一,自欺欺人罢了。 仿佛唯有骗着自己,才不会被那萧子窈念念不忘的梁耀比下去。 倘若今日落入寒潭的不是蝴蝶耳坠,而是别的,但只要是萧子窈的东西,他都会义无反顾的跳入水中。 他只为她,却不管她为的是谁。 如此,心里方才好受一些。 今日一过,西院便冷清了下来。 萧大帅虽然免去了萧子窈的体罚,却不肯免了她的禁足。 眼下方才过完大雪,离年关尚且还有四五十天,萧子窈终日碌碌,当真体会到了坐牢的滋味。 闲来无事,她的脚伤终于好了七七八八,眼下已然可以弃了拐杖行路了。 萧子窈不得踏出小白楼半步,鹊儿便成了她的传话筒。 萧子窈与世隔绝,便总想见一见诸位兄兄姊姊,便派鹊儿去请二姐萧从月。 谁知,鹊儿这一去,人未请到,反是慌慌张张的跑回了小白楼。 当是时,萧子窈正蹲在院子里堆雪人,沈要在一旁帮她拢雪。 萧子窈道:“别滚那么圆的雪球,我要堆一只雪狗,身子要长些。” 正说着,但见鹊儿神色匆忙,身后亦无人影,萧子窈便招手唤她过来。 “出了什么事情,怎么慌慌张张的?” 此话一出,却是点醒了自己,于是紧张道,“莫不是我二姐——” 鹊儿摇摇头:“今日府中来了大夫,正为二小姐请脉呢,她便不来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只是二姑爷回府了……” 鹊儿哆哆嗦嗦的说着。 萧子窈听罢,旋即猛立而起。 许是蹲得久了、起得急了,萧子窈只觉双眼发黑,脑中声嗡声一片,一时间晕的厉害。 索性有沈要在侧,已然悄无声息的扶住了她。 萧子窈缓了缓神,便撇下沈要,直拽着鹊儿藏到廊下,双眉紧锁。 “他回来干什么?” 鹊儿瑟缩道:“二姑爷说是回来取些东西,却不知怎么了,竟同二小姐争执了起来……我走时,二姑爷正发脾气摔东西呢。” 萧子窈不屑:“他吃我二姐的住我二姐的,官职也是沾了我二姐的光才混到手的,究竟有何脸面敢摔东西!?” 第14章 关门放狗 萧子窈素来对这二姐夫心怀芥蒂,数落起人来便不留余地。 萧从月体弱,萧子窈最是心疼,故而总盼着能够入赘来一位温柔体贴的姐夫,以此照顾好二姐。 如今的这位姐夫,姓余名闵,原是文学周刊的撰稿人,笔名勉之,当真显得人伦斯文,温文尔雅。 彼时,萧从月久病闺中,闲暇时光最爱品读诗词,自然倾慕于勉之的书文笔墨,久而久之,二人竟然成为了笔友。 情书纸上,心有灵犀,一来二去,二人复又见了面,终究坠入爱河。 萧大帅最为怜悯这体弱多病的二女儿,反正他早已有意招婿入赘,既然萧从月有了钟意的,他便不加干涉了。 余闵出身低微,却因着这层缘由,反倒显得好笼络、好拿捏。 于是二人成婚罢,萧大帅便将余闵调入军中,做了个文书秘书。 起先,余闵的确对萧从月爱护有加、无微不至,可时间久了,官位坐得稳了,他便生出几段花花肠子。 ——余闵在外偷养了外室,这是萧子窈无意中发现的。 萧子窈不敢莽撞,倘若将此事告发,保不准萧从月会忧思成疾、一病不起。 遂自作主张的存下了证据,私底下要挟到余闵的面前去,逼他与那外室断干净,不然便将此事说与萧大帅听,立刻剥去他那一身荣华富贵。 夺人钱财,便是剥人皮肉。 萧子窈算准了这一点,却算不到人心之恶,更算不出婚姻中的无奈。 被萧子窈捏住了把柄,余闵果然将沾花惹草的脾气收敛了起来,只是满心欲火与怒火无处发泄,受苦的人便成了萧从月。 萧从月本就病弱,不宜行房,可余闵偏偏粗鲁至极,伤及萧从月下体数次,使得她不得已多次请来大夫诊治。 这本是闺中秘事,难以启齿,可大夫来得久了,就连萧子窈这未出阁的幺女也知晓了。 可这一回,萧大帅说不得什么,萧夫人也劝不得什么,三夫人更是插不上嘴。 如此,萧子窈便没有立场与办法再为萧从月讨公道了。 谁知,萧从月竟在此时有孕,仿佛一切的苦难到了头,她甘之如饴。 萧从月有了身子,余闵碰不得她,索性便以公务繁忙为由搬入军中,鲜少回府。 怎料今日一归,竟是甩着脾气来的。 萧子窈听闻萧从月受气,简直沉不住性子,当下只想冲出小白楼,为二姐出头。 “沈要、沈要!” 萧子窈气鼓鼓的叫道,“你现在就去主楼看看,要是余闵敢欺负我二姐,你就给我往死里打他!” 沈要拍了拍袖边的融雪,道:“余秘书军职在我之上,不可。” 萧子窈气得跺脚,可一跺脚就隐隐觉出些疼来,于是蛮横的说:“那你觉得我在不在你之上!?” 沈要滞了一下,旋即默默的偏过头去,自言自语道:“六小姐自然次次都在我之上……” 此言发自肺腑,他便不敢说得大声,唯恐被萧子窈听了去。 萧子窈的一举一动,何尝不是牵连着他的一呼一吸。 她自然是在他之上的。 萧子窈见沈要好似无动于衷,便走上前来戳他的前襟。 “笑话,我若在你之上,怎么还使唤不动你?” 沈要道:“我只为六小姐做事。” 萧子窈气极反笑:“你不替我为二姐出气,我急得心口疼,便是你的失职。” 沈要听罢,只得无奈的叹了叹气。 “六小姐,我这就去。” 他的目光自上而下的落在萧子窈的脸上,却显出一种的温驯的服从。 “我是六小姐的人,倘若我与余秘书动了手,他必要问责到您的头上。所以,我只万事以六小姐为先,定会护您周全。” 萧子窈打从一开始,便不曾真的打算教沈要打人,只是见他生的高大,气质也凛冽,总能镇得住场子,也好吓上余闵一下。 谁知,沈要竟然对她如此认真,更想的那么深。 细细想来,但凡是有关于她的,沈要似乎从未怠慢过分毫。 真不知这呆子是真呆还是假呆! 萧子窈于是道:“呆子,你是我的人,我怎么舍得让你受伤。” 萧子窈并未多想,只是话一脱了口,却变成了听者有意。 沈要眸光一烈,旋即又克制的收住了。 却见他喉头一滚,深深的吞咽着,仿佛咽下了许多羞于启齿的告白。 他一瞬不瞬的望着萧子窈,道:“六小姐,雪天地滑,等我回来再堆雪人罢。” 萧子窈娇笑道:“好,我等你。” 沈要微微颔首,方才转身离去。 他的背影甫一消失在西院,鹊儿便说:“小姐,俗语说关门放狗,您这是关门放沈要呢!他真听您的话!” 萧子窈嗔怒道:“不准瞎说!” 鹊儿辩道:“我没有瞎说!沈要对您就是与旁人不同,他对旁人一点耐心也没有,却事事顺着您,还陪您堆雪人!” 此话恰好点住了萧子窈的命门,她便不愿再说,索性转身回房了。 那厢,沈要方才进了主楼,便见得萧从月身边的丫鬟鹃儿正搀着余闵下了楼梯,姿态隐约有些亲昵。 府中二小姐的贴身侍女竟贴身伺候起了二姑爷,这实在是情理之外的事。 而这二人一见沈要前来,更是触了电一般的甩开了手。 余闵清了清嗓子,道:“沈要?你就是六小姐的护卫吧,我好似在军营里见过你。” 四下无人,余闵的声音虚得厉害,却不知是回音有虚,还是心中有鬼。 主人家的夫妇之争,任哪个下人都是看也不敢看的,遂纷纷躲远了,唯恐遭受波及。 故而眼下,这主楼的厅中,只有他之三人相相对峙。 沈要淡淡的嗯了一声,这便算作了应答。 至于他的态度,则是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根本看不出分毫的恭顺。 余闵自打做官以来,便听惯了阿谀奉承,沈要目中无人,顿时惹得他心生不悦。 怎奈沈要是萧子窈房中的人,他欺压不得,便只有敷衍的寒暄一声。 “来主楼可是要替六小姐办什么事?” 沈要道:“替六小姐过来看看。” 余闵皱眉:“方才鹊儿不是来看过了吗?” 沈要漠然道:“鹊儿是来看二小姐的。我不是。” 第15章 千树万树梨花开 沈要此话,讲得有几分意思。 既然不是来看萧从月的,那更不可能是来看三夫人的。 他又是萧子窈的人,如忠犬一般行事,看些人物,倒好似监视。 如此,便是明晃晃、赤裸裸的盯上了余闵。 余闵是文官,一直以来从未经历过摔打,沈要挡在前路,便立刻逼得他向后退了两步。 可沈要分明是一副淡漠如常的神情,黑瞳敛着光,下颚微扬。 他不作声,却远比出言冷厉更显威慑。 仿佛是一条伺机而动的猎犬,沉得住气,獠牙暗藏,静待杀机。 然,这狗脖子上系的绳子,却是轻飘飘的握在萧子窈的手里。 根本无须紧攥,她只须漫不经心的哄上沈要一哄,他便会服从。 思及此,余闵遂暗自切齿。 萧子窈当真是同他杠上了!竟然派来沈要这样一条恶犬! 却无奈萧子窈捏着他的把柄,若不除之而后快,难免夜长梦多! 余闵垂在身侧的手臂紧了紧,终是渐渐的松下来。 鹃儿虚患于心,不敢露面,便躲在余闵的身后,目光游移。 “二姑爷,二小姐还等着我回去伺候呢……” 鹃儿故意嘘声道。 话音未落,余闵便已会了意,他看了看沈要,随后说道:“沈要,你还是好好的看着六小姐罢!” 说罢,遂怨愤的扣上军帽,提步便走。 然,却是他与沈要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只听得一句沉声,深意幽幽。 “这是自然。” 沈要唇角一勾,微微的偏向余闵,道,“——犯她者,死。” 余闵直觉脊梁之上立起一线寒噤,便是停也不停的,慌忙离去了。 余闵一走,鹃儿便战战兢兢的缩了缩脖子。 沈要视作无睹,更是一贯的寡言着,转身回了小白楼。 院中空无一人,想来萧子窈大约是在房里坐着。 沈要正行至廊下,却见玻璃窗前人影一闪,旋即,萧子窈便急匆匆的推开房门迎了上来。 今日寒意更甚,萧子窈身着一袭红袄裙,灼灼其华,好似嫁衣。 房里烧着地龙,暖和得紧,她一亮相,脸也捂得红扑扑的,显得又娇又媚。 她迎向沈要,无论是因着何等的缘由,总能够让他心中一悸。 那模样,仿佛是只为了他一般。 然,萧子窈一开口,却只是问道:“我二姐那边怎么样了?” 沈要舌根一抬,正欲应答,却忽然滞了一下。 他想起余闵身边的鹃儿,与那一双见不得人的、交缠着的手。 沈要眼睫轻颤,旋即道:“余闵已经走了。” 萧子窈冷嗤一声:“走了也好,他不回来最好!免得打扰我二姐养胎。” 话毕,便一拧纤腰,横眉看向沈要:“左右侧侧身子,让我看看你。” 沈要一愣,却是不明所以的。 萧子窈于是不耐的拉着沈要左右一甩。 可他身姿强健,哪里是她轻易甩得动的,这样拉拉扯扯的,非但动他不动,反倒像是打情骂俏。 恰逢此时,鹊儿大张着嘴、打着呵欠出了屋,正正瞧见这一幕。 鹊儿一下子闭紧了嘴巴。 “小、小姐,使不得啊……这要是被人撞见了……” 萧子窈满面羞怒,立刻嗔道:“你是学着沈要一道变呆了吗!我是看他有没有被余闵伤着!” “……六小姐。” 倏尔之间,沈要的声音兀的插了进来,“您是在关心我吗?” 他一瞬不瞬的看着萧子窈,一双黑眸如夜,却渐渐的亮起了些许的星光。 萧子窈毫无防备的脸跌入他的眼中,沉沉深陷。 可她却是嚅了嚅嘴唇,骤然挑眉一笑。 “呆子,你猜呀。” 这一刻,院中满地、树梢枝头,不是白雪皑皑,而是千树万树梨花开,更吹落,星如雨。 她不在灯火阑珊处,却始终在他目光所及之处。 一日傍晚,萧子任从军中告假回府,便到小白楼来看萧子窈。 细细的算来,萧子窈禁足的时日已然过了一半,除了沈要与鹊儿,她倒是许久未见旁人了。 萧子任一来,更是带着礼物而来。 他仍是穿着那身补过补丁的军大衣,一揣手,只从口袋里取出一只小盒,缓缓的递上前来。 萧子任道:“子窈,把这耳坠摘了吧。” 他说的正是萧子窈耳畔落了单的那只素银蝴蝶坠子。 萧子任打开小盒,里面赫然是一对繁花耳饰。 “我买了一副新的给你,以免父亲看到你戴那蝴蝶坠子心中不悦,又要罚你。” 沈要在一旁立着,默不作声,眼神却始终落在萧子窈的身上。 萧子窈耳珠上的豁口早已愈合了,可她却迟迟不曾向他来取那只蝴蝶坠子。 也许是记不得了,又也许是记得太深。 沈要不自觉的绷紧了些。 却见萧子窈默了片刻,旋即伸出手来,缓缓的推开了那只小盒。 “五哥,我不要。” 她的声音轻轻的,一改平日里的娇横与跋扈。 “五哥,你手头存了了钱,不拿去买些礼物给三姨,她会难过的。” 萧子窈乖乖巧巧的说着,唇边带笑。 “五哥,你快些回主楼吧,要是爹爹知道你来看我,他会骂你的。” 话毕,便招了招手,要请鹊儿送客。 萧子任见此情形,立刻有些急了,便皱眉道:“子窈,你听五哥的话,别再惦记着梁耀了!只要萧家与梁家一日不和,你们终归是没有可能的!” 他甫一说罢,萧子窈却是从善如流的点了点头。 萧子窈脾气倔,萧子任自知劝不动她,只好就此别过。 窗外寒风冷啸,萧子窈呷了一口热茶,忽然转向沈要,道:“沈要,我之前交给你保管的东西呢。” 沈要寒声道:“六小姐现在是要拿回去吗?” 房中静悄悄的,他的心跳得飞快,揪得胸口发紧发痛。 这下子,沈要反而退了退,只怕被萧子窈听见。 可他们相隔甚远,怎么会听得见心跳声呢。 说到底,大约是他自己,正怕着听见萧子窈的回答吧。 一时之间,静默无言。 许久过去,萧子窈终于轻轻的嗯了一声。 她叹息道:“如今……也没什么理由让你替我保管了。” 第16章 心跳 他不仅没有理由,似乎连资格也没有。 萧子窈永远都是在他之上的。 她可以满不在乎、轻飘飘的将那蝴蝶坠子交到他的手中,取回时,亦然。 反倒是他,萧子窈丢来什么,他便小心翼翼的接住什么。 哪怕是件轻如鸿毛的物什,只要是萧子窈给他的,亦然重于泰山。 沈要直觉心跳又沉又重,仿佛要将他压倒在地。 可他却是声色如常道:“嗯,我知道了。” 话毕,他便转身离去。 不过片刻,沈要便将那蝴蝶耳坠原物奉上了。 只是这一次,他并未仔仔细细的将那坠子轻轻的放在萧子窈的掌心,反是落落的置于桌案之上。 萧子窈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 她抬眉,上下打量了沈要一眼,滞了一瞬,复又说道:“我要歇了,你走吧。” 沈要微一颔首,旋即一刻不停的出了屋子。 就连调头、转身的动作,也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犹豫。 许是风大的缘故,沈要一推门,再一关门,屋外冷风一吹,那木门竟然发出一声巨响,轰然摔闭了。 萧子窈被吓了一跳,顿时收紧了双手。 她这一动,五指正巧拂过桌案上的蝴蝶坠子,微微的温热着,是沈要掌心的温度。 萧子窈不由得乱了心神。 翌日,萧子窈晨起梳妆时,目光正落在耳畔翩翩摇晃的蝴蝶坠子上。 那蝴蝶舞着,很不安宁,直扰得她如坐针毡。 于是,萧子窈指尖微动,便将这蝴蝶坠子取下了。 这分明是蝴蝶,不是带刺的毛毛虫,可却是此时,萧子窈竟嫌此物蛰人、烫手,遂哗啦啦一下,只将这坠子胡乱的丢进了首饰盒里。 如此,她那一双盈盈润润的耳珠,便当真如珍珠一样,不着他色了。 萧子窈虽在禁闭中,却从不犯懒,仍旧按时按点的作息着。 晨间清净,她总爱在院中走上一走,平日里,当是时,沈要早已守在门边候着了,可今日,他却不在。 萧子窈只见廊外白雪皑皑,刺得眼睛生疼,当即黑了脸色。 她指着院中的雪地道:“鹊儿,你去叫人把院子里的雪全部扫掉,一片也不准剩!” “那雪人呢,小姐不是很喜欢那个雪人吗?” 萧子窈烦躁的说:“可我现在不喜欢了!一并铲掉!” 萧子窈虽然娇气成性,可到底不曾如现下这般的阴晴不定,鹊儿不敢深揣她的心思,便小声的试探一二。 “小姐,那雪人堆得极大,沈要攒雪攒得手都生冻疮了呢……” 谁料,萧子窈却是橫着眼睛睨了过来。 “他一个当兵的,怎么还娇气起来了!” 话毕,她见鹊儿噤了声,又无动作,顿时怒从心起。 萧子窈步子迈得极大,两三步便走出了廊下,她随手拾起一把扫帚,气冲冲的奔向那雪人。 “沈要不听我的话,现在你也不听我的话了!” 萧子窈委屈得紧,“鹊儿,你是与我一起长大的,情同姐妹,却也不向着我!” 说罢,便是一扬扫帚,直要将那雪人的脑袋打落。 鹊儿忙去拦她。 “小姐!扫帚扎手,我叫人铲了那雪人便是了,您别置气……” 可萧子窈却是理也不理的。 那雪人冻了彻夜,又硬又结实,萧子窈挥了好几下扫帚,却怎么也无法将它打坏。 竟是此时,一只颀长有力的手臂兀的拦下了她。 沈要此时,很算不得军姿工整。 他只披着军大衣,微微的敞着怀,下巴上青色的胡茬还未剃干净。 萧子窈一下子丢开了扫帚。 “沈要,你军姿不整,该不该罚!” 沈要皱了皱眉,却静着气说道:“沈要认罚,只是……” 说罢,竟然托起她的手,左右看了一看,“六小姐有没有被扫帚扎坏了手?” 沈要的手又大又宽,掌中更覆着一层厚厚的茧子,摸起来并不舒服,反倒硬得有些硌人。 萧子窈正要骂他放肆,却见那五指指缝之间,竟生出了几片鲜艳的红斑。 萧子窈于是问道:“真长冻疮了?” 沈要立刻抽回手去,旋即淡淡的说:“没有。” 萧子窈懒得同他分辩口舌,遂一把夺过他的手,强行扒开来看。 她到底是位娇小姐,冻疮二字会写会念,可真正的冻疮却不曾见过。 于是便捏着沈要的手翻来覆去的看,更认定了那红斑便是冻疮。 萧子窈不自知,她那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又白又软,更来来回回的将沈要的手摸了个遍,仿佛调情,简直比接吻还要撩人。 她无心,他却有意。 沈要绷紧了身体,却是看她出神。 萧子窈矮他许多,眼下,那微微侧着的脸,正倾在他的胸前。 沈要一寸寸的将她看尽,最终,目光停在了萧子窈的耳畔。 那里,空无一物。 没有蝴蝶,只有一个细不可视的小孔,陷在白嫩嫩的肉里,像一张求爱的嘴。 沈要喉间一紧。 “六小姐怎么不戴耳坠?” 他还未理清思绪,话却已然脱口而出了。 萧子窈奇怪的抬起头来看她。 “我为什么要戴耳坠?” 沈要语滞:“您把耳坠要回去了。” 这下子,却是萧子窈神情一滞。 她向后靠了一靠,旋即笑起来:“谁说我把耳坠要回去就是要戴的?” 话毕,甚至左右偏了偏头,好让沈要看得清楚,“两边我都摘掉了,不想再戴了。” 沈要鬼使神差的问道:“是不想再戴耳坠,还是不想再戴蝴蝶耳坠?” 话音一落,萧子窈立刻扫了他一眼。 “沈要,我究竟要说多少遍你才记得住——我才是主子,你竟敢管到我的头上来。” 可他却是坚持不懈的、许是心中更带着几分欢喜的说道:“沈要不敢。” 他分明是最敢的! 萧子窈不理他,却是一转裙边,悠然而立。 “鹊儿,你去取一瓶治疗冻疮的膏药给他。” 说罢,她便一步步的往廊下走,一面走,一面道,“沈要,这回的药膏才是我给你的,知道了吗?” 沈要直觉心跳骤然加剧,仍是重重的,却不同于昨夜的沉重。 “嗯,我知道。” 第17章 故人归 萧子窈到底是被关得有些久了。 她原已是收敛了心性的,却不想,夏一杰竟在此时找上了门。 他到帅府来,却是择了个好由头。 夏一杰的父亲在军营中身受要职,听闻帅府二小姐萧从月有了身子,便派人送来许多天材地宝,是为贺喜之礼。 如此,夏一杰便主动请缨,揽了这活计去。 夏一杰假借贺礼之名,探望过萧从月,礼物一撂,转身便溜去了西院。 夏一杰屏退了仆从,一人行路。 他与萧子窈青梅竹马,对帅府上下倒也算得上是熟门熟路,遂无须有人引路,更不愿让人引路。 毕竟,以他之二人的关系与情谊,不请自来亦然是为一种惊喜。 然,夏一杰方才走进院中,却只见湖边立着个雪人,堆成了狗的模样,其他的,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人影。 他于是立在小白楼的窗外,悄悄的瞄了几眼。 却见萧子窈正坐在镜前,聚精会神的琢磨着耳边饰物的花样。 除她之外,房中只留了一个鹊儿,沈要不在。 夏一杰无端的松了一口气。 他适才敲了敲门,唇边又挂起了玩世不恭的轻浮笑意。 鹊儿一开门,夏一杰便拖长着声音道:“子窈,冬季多雨,我来看看你生没生霉。” 倘若换作是以往,以萧子窈那般受不得气的性子,早该向他丢来一双白眼了,谁知这一回,萧子窈却是头也不回的,依然对镜贴花黄。 夏一杰啧了啧:“子窈,我千方百计的来看你,你却对我爱答不理的。” 萧子窈道:“忙着呢,没空。” 她的确是有些忙的。 眼下,梳妆镜前正码放着一整排的耳环或耳坠,统统是精美绝伦的模样。 萧子窈信手拈起其中的一对,附在耳畔比划了一番,旋即放下,再换一对。 “哪来的这么多耳饰?” 夏一杰随口一问,萧子窈便也随口一答:“沈要买的。” 话音刚落,夏一杰登时拍案而起:“什么!?他与你是什么关系,竟然送这些东西给你!何况他一个穷当兵的,哪来的这么多钱!” 萧子窈撇了撇嘴,终于转过身来。 “我最喜欢的银楼出了新款式,我出不去,便让沈要替我买回来。” 她一面说着,一面挑挑拣拣,最后择出一对红玉坠子,眸光微亮。 夏一杰见她神色有变,立刻道:“这红玉的水头不错,可惜太小了,显得抠门儿!你要是喜欢红玉坠子,回头我送你一对,保证有鸽子蛋那么大。” 萧子窈笑道:“不了,我就喜欢这一对。” 话毕,便将坠子穿上了耳珠。 那红玉只有水滴般大小,摇摇晃晃的,像一滴将落未落的血珠。 平白将她显出一种刻薄的美丽。 萧子窈满意的点了点头。 夏一杰忽然附耳上来:“子窈,你怎么不戴那对蝴蝶坠子了,莫非是厌了?” 他这是话中有话,却又是故意而为。 果然,萧子窈听罢,先是顿了顿手,方才挑眉看他。 萧子窈不应声,夏一杰索性摊了牌:“梁耀回来了。” 夏一杰于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讲遍。 原是茂和戏院新上了几只曲子,夏一杰乃城中闻名的纨绔,必前要去捧一捧场。 甫一进了包厢,小厮便将曲牒奉上。 可翻开来看,牒中却不是新曲,而是一曲唱旧了的《梁祝》。 夏一杰微怒,当即唤来班主理论。 谁知,班主却拱手为难道:“实不相瞒,今日来了位客人,花重金包了场,非要听那曲《梁祝》,眼下戏子们都上好了妆,改不了了。” 夏一杰轻蔑一笑:“岳安城里除了萧六小姐,还没人包得了我夏小爷的场子!那人出多少钱,我双倍给你,这新曲我听定了!” 他正说着,那厢,门外却是传来一道轻笑。 “那么,还请夏少爷看在子窈的面子上,让我包一回场子罢。” ——这来人,竟是梁耀。 萧子窈听罢,眸光骤然一沉。 夏一杰道:“梁耀不去当兵,他父亲本来就因着此事看他不惯!这一回梁耀大张旗鼓的包场听戏,还不知回了家要受什么罚呢!” 萧子窈默默不语。 夏一杰又说:“子窈,梁耀非《梁祝》不听,难道是因为……” 夏一杰欲言又止。 随即,只听得哗啦啦的一席声响,萧子窈忽然一扫手,直将满桌的金玉饰物扫落在地。 一直在房中伺候着的鹊儿被吓了一跳,却压着声音道:“小姐,消消气。这一地的东西要是被沈要看见了,会很伤人心的……” 萧子窈不悦的说道:“他有什么可伤心的!反正他是去军营里领工资,不过是顺便跑跑腿罢了!” 然,话音刚落,房门却忽然开了。 门外,沈要拍了拍肩头蒙着的白雪,只向萧子窈微一点头。 萧子窈顿时咽了咽喉咙。 真不知方才所说的,究竟被他听去里几分。 他之二人双双对立,夏一杰在旁的瞧着,只觉得气氛又沉又闷。 于是摇了摇头,复又从怀中抽出一折信封,递与萧子窈去。 “他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萧子窈面无表情,甫一接过信封,立刻两三下子撕了个粉碎。 夏一杰叹道:“信我带到了,看不看在你。子窈,我回去了,改日再来。” 话毕,便出了屋子。 鹊儿见状,亦然说道:“我来送夏少爷。” 那一地的纸片散在地上,好似一地的残雪。 萧子窈问道:“你刚才去哪了?” “主楼。” “做些什么?” “今日军营休沐,他们都回来了。萧大帅让我去见过余秘书。” 一听事关余闵,萧子窈遂更加的心烦气躁了。 沈要四下里望了望,却见梳妆镜边落了一地的金金玉玉。 他默默的走上前去,半跪下身子,认真的捡拾起来。 他一对一对的数着,金雕的、银刻的、攒珠的、点翠的…… 偏偏就是无有一对红玉的。 沈要紧了紧后槽牙。 今日,军中发放工资,沈要须得回军签字,于是萧子窈便请他顺路走一趟银楼。 他领了工资,又绕进那铺子,掌柜听得他是萧子窈派来的,即刻便去准备。 趁着这个当下,沈要便左右打眼一看。 这家银楼专供贵客,各色首饰标价奇高,无有一样是他能够买得起的。 可看着看着,却有一对红玉坠子入了沈要的眼。 那红玉细小如碎冰,像一滴血珠子。 第18章 见字如晤 萧子窈的耳珠曾被那蝴蝶坠子豁了口,当时滴血,恰如此玉。 她总该忘了那人,也总会忘了那些风月。 身后,掌柜已然包好了新品,正欲交到沈要的手中。 可沈要却忽然说:“这对红玉的,请一并包好。” 然后,他抽出了怀里的信封,那里面装的是方才领到手的工资。 眼下,满地玲琅,简直要晃花了沈要的眼睛。 他找一找,再找一找,没有,还是没有。 萧子窈见他久久不起,便催问道:“你找什么呢。” 她的鞋尖像一对尖角的花瓣,翩翩飞入沈要的眼前。 萧子窈抚裙蹲下身来,手指在地上扒拉了两下:“难道是缺东少西了?” 沈要抬头看她,一时之间,二人骤然贴近。 她曲着腿,旗袍的裙摆夹在膝窝里面,这一处是微皱的,臀与腿的位置却是绷紧的。 可视线再一往上,墨眉,红唇,又是吐气如兰。 沈要垂了垂眸,简直不敢再多看她哪怕一眼。 却是目光闪躲的那一瞬,他见萧子窈的耳畔,有一线血光一闪而过。 是那对红玉的坠子。 萧子窈的耳珠是那样的莹白娇润,到底是该点缀些颜色的。 只不过,不能是他色。 不能够,也不应该,更不会再。 这一回,他便不去咬后槽牙了,反是难耐的抵上了舌尖,缓缓的舔了一舔。 萧子窈只见沈要的下颚一动,听着呼吸似乎也重了些。 “呆子,说话呀。” 萧子窈皱眉。 沈要说:“六小姐,您戴这对坠子好美。” 说罢,却又急不可待的、深深的埋下头去。 萧子窈似笑非笑的说:“你看都不看我一眼,就来拍我的马屁。” 此话落入沈要的耳中,笑意是更甚的。 “不过,你这呆子也学会哄人了,以后再接再厉。” 如此,萧子窈便也不摆架子,索性与沈要一同拾尽了满地的琳琅。 收拾过这边,便轮到了那一地的纸片。 沈要唯恐萧子窈待会儿起身时犯晕,便一把将那纸片拢到了一处,也好方便打扫。 谁知,信封一碎,内里的信纸便也分离着飘落。 沈要定睛一看,却见有一角纸片,正是书信的落款。 梁耀。 ——是那始终被萧子窈捧在心尖上的名字。 梁耀回来了,更向萧子窈写了信。 沈要的手一顿,旋即道:“六小姐先坐,我来扫。” “别!” 萧子窈突然叫道,“杂活轮不到你来做,这纸片等鹊儿回来再扫。” 说罢,便将沈要赶出了屋子。 如此,四下无人,萧子窈方才探出手去,拆拆合合,竟是要将那碎纸片重新拼在一处。 只是,她不会知道,此时的沈要,依然守在她的门外,久久不曾离去。 萧子窈拼了许久许久,方才完工。 碎纸纷纷,墨迹深深。 信中书如是: 子窈,见字如晤。 一别经年,我终于得以再次回到你的身边。 我从不敢看你,却始终将我的心,置于你的裙边之下。 请告诉我,你将宽恕我。 最怜蝴蝶双飞舞,只作庄周一梦看。 今夜子时,茂和戏院,请与我再见。 梁耀。 萧子窈读罢,深息一气,终将纸片散入炭盆中燃尽了。 沈要再见萧子窈时,已是子夜深深。 晚间,他本可以自顾自的歇下的,却始终觉得心神不宁。 于是去寻萧子窈,敲门后,推门罢,却见她换下旗袍,反是趿上了皮靴。 “六小姐,您这是何意?” 萧子窈面无表情的披上短貂,道:“出去。” “您尚且还在禁闭中。” 萧子窈不耐的说:“用不着你提醒。” 话毕,便是推门而出。 沈要紧随其后。 但见萧子窈径直穿过院子,最终停在了一处隐蔽的墙角。 这墙角的一旁,便是一座假山,萧子窈之意,实在是不言而喻。 沈要心中一惊,即刻便要冲上前去拦她。 “六小姐,别去!” 他一把扣住萧子窈的手,力道极大,一时之间失了分寸,她便痛呼出声。 “你弄疼我了!” 萧子窈最怕疼,她这一语说罢,沈要果然怜她,顿时松开了手。 萧子窈见机,便趁着这个空档爬上了假山。 可那假山上覆冰霜一层,踩着打滑,萧子窈脚下一轻,竟然一脚踩了个空。 沈要心中又急又痛,身上却不敢松懈分毫,于是冲上前去,双臂一紧,一把接住了萧子窈。 谁知,墙角余着残雪,沈要一个不慎,脚下一滑,竟然抱着萧子窈一同向后倒去! 沈要唯恐伤及萧子窈,直将她紧紧的护在怀中抱着、圈着。 着地时,他垫在她的身下,喉中旋即闷出一声轻哼。 然,不待萧子窈爬出沈要的臂弯,院外竟兀的响起一阵脚步声! 速即,院中灯火骤然亮起,白光如昼,刺得萧子窈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是何人敢在六小姐的院中放肆!” 一道冰冷的男声如此喝道。 萧子窈抬起手,半掩着眼睛,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那厢立着的男子,正是余闵。 沈要后脊吃痛,却紧咬着牙关,小心翼翼的扶起了萧子窈,方才站定。 余闵身后携了两个亲兵,皮笑肉不笑的俯视着萧子窈。 “六小姐,这大半夜的,你这样打扮,究竟是要做些什么啊?” 余闵勾了勾唇,“今日大帅回了府,我便带人巡查一下府中的安全,谁知却碰上了六小姐这般。这大半夜的,黑漆漆的一片,倘若被人看走了眼,那六小姐岂不是要被当作刺客,让卫兵们一枪打死了。” 萧子窈冷然一笑,眼光直直的迎了上去。 “二姐夫说笑了,整个帅府上下,谁敢在我的小白楼惹是生非,除非……” 她一挑眉,不屑道,“除非,那人活腻了。” 第19章 他是我的人 萧子窈底气十足,只因着手中握有余闵的把柄,便料定了他不敢造次。 然,却有一事在心,乃是不明的。 余闵平日里避她不及,如何今夜却风风火火的杀到小白楼来,更将她逮了个正着。 ——除非,是有人告密。 可梁耀写来的那一封密信,无人看过,她更撕碎了、烧尽了,已然无影无踪。 不过,那封信自是经过了夏一杰之手的,却不应该是他。 夏一杰分明与她青梅竹马,情谊深厚…… 思及此,萧子窈微微寒了寒心。 她侧过头去,又看一看沈要。 倘若揪着细的说,沈要也是碰过那封信的。 便是那捡拾碎纸之时。 那厢,萧子窈正细想着,余闵却是一反常态,态度强硬的走上前来。 “六小姐,这你就不懂了罢!” 余闵冷笑一声,“你是帅府里还未出阁的姑娘,我是你姐夫,自然要看护好你。万一有些人心怀鬼胎,诱骗着你失了清白,那该如何是好……” 此话意有所指,萧子窈心中便愈发的笃定起来。 有人背叛了她。 也许是夏一杰,也许是沈要。 可一旦有了定数,反倒觉得心底空落落的。 只是,眼下的当务之急,只在余闵此人。 萧子窈于是大大方方的转向他去。 “二姐夫说得倒是好听,可做事却不客气!大半夜带着外男跑进我的院子里,又是安的什么居心!这要是让旁人知道了,我根本是百口莫辩的!” “……更何况,二姐夫难得回府一趟,这会儿不去仔细照顾着我二姐,却赶着关心到我的头上!莫不是……” 萧子窈刹住了嘴,恶狠狠的瞪着余闵。 有些话,明面上说不得,乃是大逆不道的罪过。 她故意不说,余闵更不敢说。 可余闵一介文官,嘴皮子功夫亦然了得,岂是萧子窈轻易辩得过的。 却见他脸色微变,随后眼珠子一转,竟是盯住了沈要。 “六小姐别气,姐夫只是听说这新来的护卫与你走得太近,这才担心得紧!” 他指尖一点,旋即转向沈要喝道,“沈要!你觊觎六小姐,在场之人有目共睹!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竟是拿沈要护着她摔倒一事做起了文章! 方才,萧子窈从高处跌落,沈要为护她周全,的确是紧抱着她的。 这一幕,落在有心之人的眼中,本就适宜用来栽赃污蔑。 只要添油加醋的说上两句,什么越俎代庖、浪荡轻薄,总有冠得上的罪名。 这一步棋,当真是将萧子窈逼入了绝地! 倘若要为沈要脱罪,必要招出自己夜半翻墙的打算; 倘若沉默不言,沈要便是罪无可辩,必要遭受皮肉之苦。 萧子窈咬一咬牙,心中却是一动。 既然余闵执意要拿沈要开刀,那背叛之人,便不会是他了…… 思及此,萧子窈骤然松了一气。 于是一步挡在沈要的身前,势必要保下他来。 “二姐夫,有什么事情冲着我来,别为难他一个小小的护卫。” 余闵听罢,果然反唇相讥,大放厥词。 “怎么,六小姐难道当真受了他的诱骗,竟还心疼起来了!方才沈要抱你抱得那样紧,手也放在你的腰上,我们可是都看到了!” “大帅选沈要做护卫,军营里帅府中,一共发他两份工资!他理应事事仔细,恪守本分!可他却对六小姐图谋不轨!” “今夜幸亏是被我瞧见了,非要赏他几鞭子不可!不然六小姐失了清白,以后便再也嫁不出去了!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放肆!” 萧子窈愈听愈怒,终是忍无可忍,当即吼道,“沈要是我的人!你们谁敢动他!” 萧子窈平日里嚣张跋扈,却从未有过如此的震怒,此番眼神森冷,直震得余闵退了几步。 “你……!?六小姐莫要以为,但凡仗着大帅对你的宠爱,就可以目无尊卑长幼了!我可是你的亲姐夫!” 萧子窈不屑。 “余闵,你吃的住的、身后跟着的人、军营里当着的差,哪一样不是我萧家给你的!若不是我二姐肯瞧你一眼,你不过是个无名小卒罢了!” 此言一出,余闵果然气得发抖。 他的出身很低,入赘也算不得光彩,自从入了军营,人人铁骨铁腕,便更显出他的卑微来。 旁人面上唤他一声余秘书,私底下,还不知是怎样戳他的脊梁骨呢! 这个年头,总是女人依附男人而活,可他余闵,却是正好相反的。 没了萧从月,他余闵什么也不是;跟着萧从月,却也没有一样东西是他的。 财富与地位不是,家世与子嗣更不是。 故而余闵最恨与萧从月行房,唯恐她有了身子,生下来的孩子要跟着她姓萧。 倘若当真到了那般田地,那他剩下的那点儿卑微的、男人的尊严,当真是要烂得稀碎了。 余闵面色铁青,语无伦次。 “六小姐,这大不敬的话可是你说的!” 萧子窈道:“是我说的,如何?” “就为了这么个下人!” “沈要不是下人!他是我萧子窈的人!” 萧子窈此话,掷地有声。 那厢,默了许久的沈要,兀的亮起了眸子。 方才,他原是一句话也插不进嘴的,余闵既要罚他,那他便甘愿受罚。 一切,只为萧子窈平安无事。 谁知,却是他意欲领罚之时,萧子窈竟义无反顾的挡在了他的身前。 那样明目张胆的偏袒,几乎要让他欣喜若狂。 “既然六小姐如此的不明事理、不知好歹,那我只好禀告大帅了!” 余闵说罢,却见萧子窈不甘示弱道:“你尽管试试看!正好我也有一肚子的话要同爹爹说!” “——你!?” 夜风萧萧,冷雪瑟瑟,萧子窈便是如此与余闵不让分毫的对峙着。 直到,院外再次传来一阵脚步声。 第20章 恶犬垂涎 “二姐夫,好巧,你也来看子窈?” 那厢,却见四少萧子山穿过院门,脸上复又挂着笑意,闲庭信步而来。 众人闻之、见之,皆是意料之外,全然愣在了原地。 就连萧子窈也不例外。 只是她脑筋灵活,便立刻应声道:“四哥,我等你等得好苦!说好的一起来看星宿!” 萧子山不疑有他,笑道:“我原想着今夜突然下了雪,大约是看不到星宿了,便不打算再来小白楼。可又怕你傻等,只好再来看看你。” 话毕,遂转向余闵,勾一勾唇,“二姐夫,怎么见你这么大的阵仗?” 余闵听罢,简直气绝。 这兄妹二人,分明就是沆瀣一气! 这天寒地冻的冬日,哪里还有什么星宿可看! 只是,却不知这萧子山是如何得来的消息,竟然赶得如此及时,险险的解了萧子窈的围。 萧子山深得萧大帅的青睐,年纪轻轻早已重权在握,余闵着实不敢同他对上。 萧子窈与萧子山同为正房大夫人所出,亲生的兄妹,自然是齐心不二的。 萧子窈得了兄长的庇护,果然气势大增,更加的反咬一口。 “四哥,我想爬高些看星宿,却不料踩滑了脚,从高处跌了下来,幸亏沈要在旁的护着我,不然我可要摔残了!” 萧子窈此人,十分善用偏爱。 话毕,她便作出娇怒的模样,直拽着沈要转过身来,给萧子山看那满是泥泞的后背。 “四哥,你看沈要摔的!他明明是护主有功,我赏他还来不及呢!可二姐夫却说沈要对我图谋不轨,还要罚他吃鞭子,竟如此作贱人!” 她一面说着,一面插起了腰,恨恨的翻了个白眼。 全然是一副蛮不讲理的大小姐脾气。 萧子窈摆出这等的架子,意义不甚了然。 萧子山于是点点头,浅笑一声。 “二姐夫,子窈不过是关得有些久了,想寻些事情做,你何苦把话说的这样难听,还要动用私刑?” 话音至此,萧子山的声音渐渐的沉了下来,“二姐夫,父亲向来视军纪为天则,最恨有人仗势欺人、滥用刑法……” 余闵脸色大变,嘴唇也青了一青:“四少慎言!我余闵向来对大帅敬爱忠诚,行事也谨小慎微,怎敢做出这等忤逆之事来!” 萧子山面不改色,冷然一笑。 “方才还未走进院子,我便已听见二姐夫揪着子窈不放了。” 话毕,复又转向随行的副官,“私刑最是忌讳,若不是亲耳听见,我也不敢乱说。” 副官从善如流,应声颔首。 这一行人,分明是集齐了口舌,势要逼他余闵就范! “——方才那些都是误会!” 余闵惊惶不已,疾疾的打断道,“是我关心则乱,矫枉过正了!四少千万别误会!” 如此,萧子山方才上下打量他一番,不咸不淡的哦了一声。 “二姐夫,你的关心,应该用对地方。谁的枉、什么枉该矫正,也应该仔细琢磨琢磨。” 萧子山唇边虽挂着几分笑意,可始终笑不进眼底。 他这一番明嘲暗讽,直逼得余闵落荒而逃。 余闵一走,萧子山便转过身来,无奈道:“子窈,关禁闭还不够!难道真要让你挨几鞭子长长教训?!” 萧子窈垂下头去,不敢作声。 萧子山于是说:“沈要,去雪地里做一千个俯卧撑。” “是。” 沈要漠然应下。 萧子窈立刻跳了起来。 “四哥,凭什么!” “凭他拦不住你、纵容于你!” 萧子山负手而立,“子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夏一杰来找过你!是不是梁耀回来了,你就定不下心了!” “四哥!”萧子窈委屈的叫道,“我要去见梁耀,不是因为余情未了!” “既然不是,那你就好好的收收心!” 萧子山眉头紧锁,“多亏了二姐无意中说起余闵迟迟未归,我适才找了过来,不然今夜之事又该如何收场!你想沈要被鞭子抽到皮开肉绽么!” 此话毕,萧子窈心中一颤,旋即喉中一涩。 她张了张嘴,终究是无可辩白了。 见萧子窈服了软,萧子山便也软下了声音,小声劝道:“子窈,沈要对你忠心不二,你别再寒了他的心。” 说罢,便不再多留,直携了副官离去了。 那厢,沈要正趴在雪地里默默的做着俯卧撑。 夜间大雪,他始终不曾移动,后身已然积起了一层薄雪。 萧子窈走过去,哑着嗓子说道:“呆子,四哥走了,不用再做了。” 沈要吐出一气,抬起身子:“不。” 萧子窈听罢,突然来了脾气。 眼下,沈要不听她的话,便是要剜她的心,非要让她心疼。 她便作势蹲下去,要去拽他的衣角。 却是此时,沈要深吸一气,兀的沉下身子,直教萧子窈扑了个空。 “呆子!” 萧子窈眼眶一红,开口唤道,“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还想着帮我开脱、替我领罚!” 沈要微喘着气,答道:“我是六小姐的人。” “那你怎么不听我的话!我让你别做了,待会儿冻疮又该严重了!” “没有护好六小姐,论罪当罚。” 眼下,他就像是与她置气一般,偏要卯着劲儿苛罚自己一通。 ——她原是要去见梁耀的。 那个阿耀、阿耀、阿耀! 他阻拦不住,别无他法,只有溺在这冷雪中,才能将她缠住、留住。 沈要喘得愈发的重了。 萧子山罚他做一千个俯卧撑,不过是区区的一千个罢了! 只要能够留住萧子窈,哪怕是做到天荒地老,他亦心甘情愿。 他对她,总有一种刻薄的奢求。 他舍不得让她疼,却极度的乞盼着她能够为他感到心疼。 仿佛只有这样,他才得以在她的心中争得一席之地。 沈要想,忠犬顺人意,能哄得萧子窈开心,可他宁愿做一条恶犬,一口咬在她的心坎上,血流如注,全数被他饥渴难耐的饮尽。 沈要一抬身子,又一沉,冷声道:“六小姐,请回吧。” 萧子窈不肯走,仍是守着他,问道:“沈要,这样做,值得吗?” 她于是探手去拂那一身白雪,沈要的军大衣已然冻硬了。 萧子窈数着数,要做完一千个俯卧撑,究竟今夕是何年。 可沈要却是头也不抬的答道:“为了六小姐,值得。” 第21章 指上娇柔 由着那一场夜雪,沈要在雪地里赤手做完整整一千个俯卧撑,翌日冻疮便加剧了。 他本就是军营里摔打出来的,身上没少落下些旧伤,冻疮而已,熬过冬天便也无知无觉了,到底算不得什么大事。 起初,沈要的确是用上了萧子窈赏的膏药的,可旧伤添新伤,总也难愈,只好置之不理,索性听之任之。 这厢,沈要不觉有异,可萧子窈却很看不过眼。 她总觉得,沈要这一手的冻疮多多少少与自己的任性沾了些边,于是不分新旧,权想着一并治好。 一日,萧子窈只说身子不舒坦,便遣了鹊儿去请大夫。 她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姿态慵懒,嘴里哼着小曲儿,哪有半分病容。 沈要在旁的站着,也不作声问她一问。 萧子窈没由来的存了些火气,便说:“沈要,把我的润肤脂取来。” 伺候得久了,沈要也将萧子窈的性子摸了个七七八八,她虽时常颐指气使,可到底不是恶意而为,顶多算是戏耍。 于是问道:“好。在哪里?” 萧子窈漫不经心的哼笑道:“我怎么知道,平时都是鹊儿替我收拾的?你找找呀。” 沈要无奈的摆摆首,叹道:“六小姐,我不能乱找。” 萧子窈随手指了一处,正是她的梳妆镜前。 沈要走过去,略略的扫过一眼桌面,没有,便将小抽屉拉了开来。 谁料,这打眼一看,竟让沈要滞住了手。 但见那抽屉之中,赫然是一支铜管的口红。 鬼使神差的,他偷偷的拧开了口红的盖子,又将那瑰丽的红肉转了出来。 那红肉的顶头上,分明印着一丝浅浅的唇痕。 他的脑子一下子热了起来,喉咙也一同烧干了。 沈要依稀记得,去茂和戏院听戏的那一日,萧子窈涂的正是这一只口红。 那颜色并非很正很正的红,而是红里挑着些桃幺幺的粉,显得人娇艳。 便是这娇艳的红色,耳鬓厮磨时,吻遍了他的颈子。 沈要哗啦一声推回了抽屉。 他这一下,手上下了些力气,故而动静大了些,便引得了萧子窈的注意。 “找到了没有?” 沈要咕哝了一声:“我找不到。” 说罢,复又随手拣起几只精巧的小圆盒,扬手问道,“是这个吗?” 萧子窈一看,果然翻了个白眼。 “——那是胭脂!” “——那是香粉!” “——那是眉黛!” 终是有些不耐烦了,萧子窈便气鼓鼓的站起身来,直向沈要而去。 “呆子,这点儿小事也办不好!” 她一面娇嗔着,一面择了一只抽屉拉开,复又从中取出一只小盒,道,“这东西明明这么好找,你竟然找不到!” 沈要微微的垂了垂眸,低声道:“我分不清,这些盒子都长得太像了。” 萧子窈用的妆品全是进口货,不书汉字,只写英文,包装又是花花绿绿的,却是为难了他。 沈要委屈巴巴的看着萧子窈。 萧子窈甫一迎上他的目光,立刻慌了心神,旋即偏过了头去。 “你就是呆子、呆子!粗心……” 正说着,手下便不留神,竟一下子挖出了一大块润肤脂来。 萧子窈愣了一下,又暗自咬了咬牙,紧接着,竟是一把抓住了沈要的手,直将那一块润肤脂抹在了他的手背上。 沈要对她总是毫不设防的,故而还未有所反应,已然被萧子窈得了逞。 萧子窈指尖轻轻,顺势揉开那滑腻的油膏,便在他的指间、手心与手背,肆意游走开来。 那润肤脂是玫瑰味的,用量多了,便散发出一种糜烂的芬芳,熏得人昏昏欲醉。 好似缠住他的,不是萧子窈的手,而是她的内里。 因着那润肤脂的润滑,他们的皮肉紧紧的贴在一处,湿湿黏黏的,纠结不清。 眼下,萧子窈只在小白楼里留了沈要一人,倒也不怕旁人说三道四。 她一心一意的涂抹着那润肤脂,沈要便不躲她。 只是,心中却有一簇火苗,愈烧愈旺,简直要燃尽他的四肢百骸。 终于完了事,萧子窈适才小声嘟囔道:“……润肤脂挖得有些多了,别浪费了。” 她并不抬头,耳根子却红得厉害。 更顺着那一线红玉的坠子,仿佛是红得滴出血来。 沈要哪里还敢再多看萧子窈一眼,于是说:“多谢六小姐。” 话毕,便是一下子背身过去,复又抬起手来,悄悄的、轻轻的嗅了嗅。 那香味,当真是快要将他迷倒了。 然,今日之事,萧子窈却是用了些心思的。 她早已瞧见沈要那双干裂发白的手了,只是平白的关心于他,总归不是她的性子。 于是兜兜转转,绕了好大的一个弯。 她让沈要去找润肤脂,本想寻个借口,用腻了也好、不喜欢了也罢,总之能将那润肤脂顺势给了他去。 却不想,这呆子竟是真呆,根本找不到这一盒润肤脂! 不得已之下,萧子窈只好临时变了法子,亲自上阵,肉贴肉的、仔仔细细的给沈要涂了一道润肤脂。 当真是便宜了这呆子! 萧子窈切齿着,却不知是被沈要气的、还是被沈要羞的。 总之,一时半刻,是在再不愿同他说话了的。 索性鹊儿回得及时,门外,正听见她与大夫的说话声。 “……小姐的脚?已经好利索了……这回不知道是什么毛病,所以请您来看一看。” 话毕,便是敲一敲门,将人请进了屋子。 萧子窈一见大夫,立刻扶上额角,道:“我这几日乏力得很,快帮我看看。” 说罢,更是向鹊儿使了个眼色,让她将沈要支出门去。 鹊儿会意,连忙推搡着沈要,道:“小姐看病,你留在这里不方便,还不快走。” 她方才将沈要推了出去,便吸了吸鼻子,纳罕的问道,“你擦了什么东西,怎么那么香?” 沈要说:“擦了些六小姐的润肤脂。” 鹊儿一惊,眼睛也睁大。 “那可是件稀罕物!是咱们城中一位海归的老板赠与四少的,四少又拿给了小姐!小姐自己都爱惜着擦,怎么会舍得给你擦!” 第22章 痒 那厢,大夫正要替萧子窈把脉,却被她一抽手躲了开去。 萧子窈抬眉望了望窗外,但见四下无人,方才压低了声音道:“我今日请您上门,是想问一问,有没有什么治疗冻疮的好法子?” 那大夫露出诧异的神色,很是不解。 “六小姐千金贵体,怎么会生了冻疮?且让我先看看严不严重。” 萧子窈摆摆手:“不是我,是我身边的一个……相熟的人。” 她顿了顿,复又细细的说道,“他手上的冻疮有些年头了,虽不曾开裂,但总也好不了,擦了药膏也不顶用。” 大夫低头想了片刻,随后说道:“如以中药煮水日日泡洗,长久以往便能好上许多。不如我先开一副方子给六小姐过目罢!” 说罢,便从箱中取出纸笔,一一落墨。 萧子窈偏过头去,微微侧目。 却见那药方之中,黄芪当归鸡血藤,乳香党参白茅根,皆有补血养气、活血化淤之效,当即更加的胸有成竹起来。 送走了大夫,萧子窈便唤来沈要,直劈头盖脸的将药方丢给了他去。 “快去抓药、烧水,再过来伺候我洗脚!” 萧子窈唯恐他不听从,便又说道,“大夫叫我以此药方日日浴足,里面有一味药鹊儿过敏,她一沾手就起疹子,我只好让你去。” 却见沈要低下头去,扫了一眼药方罢,眉心渐渐的皱了起来。 萧子窈登时心头一紧。 然,沈要默了片刻,终是抬起眸子,意味深长的沉声道:“六小姐,以后雪天还是少出屋子。” 话毕,便揣上药方,转身离去了。 不知不觉中,沈要已然不会再拒绝萧子窈的诸多颐指气使了。 哪怕,其中的很多很多,尽是他职责之外的。 沈要办事麻利,萧子窈没等多久,他便回了小白楼。 沈要端着一只热气腾腾的大木盆推门而入。 他的手极有力、也极稳,将木盆放下时,一滴水也不曾从中晃出来。 萧子窈见那满盆的中药汁子,嘴巴抿得死紧。 她是最怕药味的,前不久崴了脚,天天敷那中药敷子已是一种折磨,又更何况这热气腾腾的热汤热汁。 可一旦想到沈要那满手的冻疮,萧子窈还是心下一橫,将所有的不情愿忍了下去。 萧子窈心里颤着,面上却摆出娇艳艳的笑意来。 她故作高慢的说道:“还愣着干什么,过来伺候我洗脚呀。” 沈要杵在原地,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许久许久,也不肯应声。 萧子窈略有些拿不住注意了。 沈要到底是在军中历练过的男子,总归是有几分硬气的。 可如今,竟是被指使着、卑躬屈膝的为她洗脚,约莫是觉得受辱了罢。 萧子窈心中愈发的没了底。 她正想着,到底该如何是好,却见沈要嘴唇翕动,声色淡淡的开了口。 “六小姐,我做不来。” 沈要轻声道,甚至看都不看萧子窈一眼,“鹊儿不行,我就去请其他的丫鬟来做。” 果然,他当真是恼了罢。 竟然拒绝的这样冰冷。 说罢,便已有了请离之势。 萧子窈一咬牙,心中不知是难过多一些、还是愠怒多一些,却只是抬了抬嗓子,一声叱住了沈要。 “不准去!” 萧子窈蛮横的发令道,“做不来也要做!我非要把你治服帖了不可!” 沈要应声回首,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睛仍不去看她。 他半跪着低下了身子,默默的捧起了萧子窈的脚,复又脱下了她的鞋袜。 她无一处不美丽。 沈要的手微微颤抖。 他绝不敢说,此番拒绝萧子窈,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她的一双玉足,白如霜雪,纤巧有度。 瞧着便是如此,摸着…… 便更不肖多说了。 沈要卷了卷袖子,将萧子窈的脚没进热水里沉着,仿佛那乌黑的药汁没尽了春色,他便能够眼不见、心不乱。 可谁知,看不见时,摸着了、碰到了,却更敏感。 萧子窈娇身媚骨,一双玉足也又细又滑,而沈要的手尽是老茧,很是粗砺,自然动作极轻,唯恐弄疼了她。 他潦了潦水,泼在萧子窈不盈一握的脚腕上,那水声泼贱,竟显出几分旖旎之意。 然后又是脚心。 水波摇动,沈要的手指滑过那一片微微凹陷的地处,带起阵阵酥麻之感,从下到上,激得萧子窈娇哼一声。 她咬了咬唇,眸光流转,眼角恰似含泪,微微的泛了红。 “好痒……” 萧子窈嘤咛道。 沈要只一抬头,便被萧子窈那般柔若无骨的娇媚模样给刺中了。 他忙不迭的埋首下去。 如此,他便更不敢再看了,哪怕只是一眼,也绝不敢了。 他只怕中了她的蛊惑,抑制不住的要在心中生出许多十分、万分逾越的肖想来。 于是,一时之间,手上失了分寸,反而更重更重的抚过了萧子窈的脚心。 这下子,饶是萧子窈一忍再忍,亦然绷不住态度了。 她惊叫了一声,脚下一躲,哗啦啦的水声便落了下来。 却见萧子窈小心翼翼的翘起一只玉足,一张脸红得惊人。 “呆子!我都说了,痒!” 她娇嗔起来,更是想也不想的,只一抬腿,一脚便向沈要踢了过去。 可那热汤子泡得人浑身无力,萧子窈这一下,反倒变成了轻飘飘的一踩、一蹬,足尖竟是点在了沈要的胸前。 这下子,萧子窈便微微的愣住了,沈要亦然出了神。 她又疾疾的抽回脚去,管也不管的、没轻没重的一脚踩回水里,登时,水花四溅。 萧子窈羞愤的锤了锤床。 “呆子,早知道……早知道就不管你了!” 沈要渐渐的回过神来,旋即小声说道:“六小姐,我真的做不来,下次还是让别人……” “下次也让你来做!” 萧子窈打断道,“既然今天做不来,那就一直做到做得来为止!” 话毕,便是扭过了头去,再不言语了。 而沈要,则是心头一紧,不知到底是喜是忧。 第23章 取悦她 即日之后,萧子窈便总是百般的耍着花样,非要沈要伺候着她洗脚。 萧子窈于是日日做出跋扈的模样,只好在,她的用心良苦终于有了些许的回报。 沈要手上的冻疮渐渐的转了好,西院也得以过上了几天安生日子。 这西院里是祥和盎然的一片景,可二小姐萧从月的房中,却是漫着一股子烟熏火燎的气味。 余闵已然回府有几日了,萧从月日日笑脸相迎,可他却并不领情。 余闵吩咐下人收拾出一间偏僻的屋子,自顾自的搬了进去,这分明是要与萧从月分房睡,却被他美名曰为保胎为上。 一日,鹃儿趁着萧从月歇下了,便要偷偷的溜去余闵的房中。 她与余闵,早已有些时日了。 余闵满肚子的花花肠子,外面吃不够,回到家中还要偷吃。 眼下夜深人静,正是偷情的好时机。 鹃儿不敢贸然进门,便贴在房门上窃窃的听了听。 余闵似是在与谁人通着电话,只是心情不佳,说起话来又急又冷。 “当真不是我办事不力……而是那萧子山不知从何处突然杀了出来,萧子窈有他护着,我实在没有办法!” “您再给我个机会……岳安城马上就要变天了,我余闵看得清局势,愿为您效犬马之劳!” 鹃儿听罢,只一个心惊,当即便瘫坐在了地上。 她捡着字眼听,什么变天啦,局势啦,效力啦…… ——余闵竟是存了一颗谋反的心! 鹃儿胆子再大,却也不敢忤逆萧大帅,这下子得了消息,起身便要逃开。 谁曾想,方才她跌坐在地,发出了些许的动响,余闵原就觉着杯弓蛇影,正是耳听八方的戒备着,立刻便有所察觉。 余闵于是咣当一声撂下电话,转身便冲出了门,一把擒住了鹃儿。 鹃儿正要呼救,余闵却恶狠狠的捂住了她的嘴。 他将鹃儿拖进门去,眼中闪着青白色的冷光:“你都听见了?你都听见了!” 鹃儿拼命的摇着头,嘴里既然发不出声音,便只好抽抽噎噎的发出呜呜的几声。 余闵掐住她的脖子,却不用力,只是虚虚的拢着,以示威胁。 “鹃儿,我的心肝、我的宝贝!只有萧家没了,你的余老爷才能成大事!倒时候我抬你进房做大夫人!” 鹃儿不敢应,却又不能不应,余闵见她犹犹疑疑的,索性发了狠,低声叱了起来。 “你以为自己有得选!?你若不肯替我保守秘密,我就将你背叛萧从月的事情抖出来,咱们俩谁也别想活!” 夜色沉沉,鹃儿的哭声渐渐的小了下去。 终于,那哭声渐渐的止住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声又一声的喘息。 萧子窈的禁闭直到年关,眼下日子已然近了。 萧大帅之于萧子窈,本就怜爱得紧,如今关得久了,他自己心中也念叨,索性借着过小年的由头,将她放了出来。 这小年放在平民百姓的家里过,图的只是喜庆与团圆,可一旦放在帅府里过,意义便重大了起来。 萧大帅尊为司令,大权在握,自当礼贤下士、笼络人心,于是安排萧子山拟了两份名单,要将军中将领与城中富商请来府中听戏,日子正定在小年当日。 至于听什么曲、席间布什么菜,萧大帅本是想交与次女萧从月去做的。 萧从月性情温良,做事妥帖,可近日不知怎么的,胎像总不安稳,萧大帅便不敢再让她受累。 如此,这担子似乎只得交给三夫人来挑了。 可萧大帅到底是有几分偏心的,只觉三夫人美则美矣,却有些小家子气,他倒更属意萧子窈一些。 眼下,萧子窈到了年纪,萧大帅便想为她谋一桩好亲事。 萧子窈乃是嫡出,以后嫁了人,是要做当家主母的,这些管家的功夫趁现在就该练起来。 思及此,萧大帅便斩钉截铁的拍了板。 这消息传来时,萧子窈正坐在梳妆镜前琢磨自己的嘴。 为了沈要手上的冻疮,她已然持之以恒的泡了一个月的脚了。 那泡洗冻疮的方子性燥性热,萧子窈身体无恙,却日日以此汤药浴足,果然上起了火来。 眼下,她那红艳艳的唇边,竟然裂开一道翻起了干皮的豁口。 这下子,萧子窈只好轻声细气的说话,唯恐那口子再裂的大些,便要止不住的淌起血来。 萧子窈摩挲着口红管子,拧了一拧,终究还是放下了。 沈要一如既往的守在房中,一言不发。 萧子窈看一看他,简直气不打一出来,便说:“沈要,我上火了,嘴巴疼。你说说,这算不算你的失职?” 沈要皱了皱眉头,又摇了摇头,思忖了片刻,才道:“六小姐,多喝热水。” 萧子窈听罢,竟被他气得拍案而起。 她捏起那口红管子,步步逼近,拔了盖子便要往沈要的脸上乱涂乱画。 “都怪你!你不准躲!” 起先,沈要还偏了偏头,不愿萧子窈这般,可她甫一说罢,他却乖乖的垂下头去了。 萧子窈一愣,却也不同他客气,当即落了笔。 这口红是萧子窈平日里最爱用的,这厢,一笔一画的涂在了他的脸上,仿佛是她的唇吻上来了一般。 她一左一右的画下了几笔胡须。 萧子窈扳着沈要的脸看了看,复又退开几步,盈盈的笑了起来。 沈要从镜中瞧见了自己的脸,六根红艳艳的胡须,像猫,也像狗。 他轻轻的叹了叹:“六小姐不生气了?” 萧子窈扬了扬下巴,不答反问:“我若还是生气呢?你难道会讨好我、逗我开心吗?” “会。” 沈要说罢,旋即弯下腰来,定定的深望着萧子窈。 这下子,他之二人的鼻息竟也缠在了一起。 “六小姐,怎样才能取悦您?” 他问得实在太过直白,甚至有些露骨,难免会教人想歪。 萧子窈早已摸清了沈要的脾性,如此问话,并非轻浮,只因他是个榆木脑袋。 她心里分明如明镜似的,却还是不争气的脸红了。 第24章 我是您的狗 萧子窈其实并不需要沈要的刻意讨好。 不过是个呆子,气人也是呆,撩人也是呆。 萧子窈于是便想着捉弄捉弄他。 “那你说说,你现在像什么?” 沈要眨了眨眼,淡然道:“猫?” 萧子窈翻了个白眼,简直无言以对。 “什么猫会有你这样的大块头,难道是猫妖成精了不成!?” 既然不是猫,那显而易见的,便只能是狗了。 沈要一下子噤住了声,眼帘也垂了下去。 这般捉弄,的确是有些过分了。 萧子窈正以为他是不愿答,便也不作勉强,正欲挥手拂过这话头去。 然,沈要竟是小心翼翼的拽住了她的手。 “……你干什么?” 沈要不答,却是一一的掰开了萧子窈的五指,直到那柔荑展平了,他方才虚虚的握着拳,搭上了那粉嫩的手心。 这一番动作下来,萧子窈实在看得云里雾里。 她克制的抽了抽唇角,旋即轻声道:“沈要,有话直说。” 沈要仍是搭着她的手,一刻不离。 “主人只要摊一摊手掌,狗就会搭上爪子来取悦主人。” 他的声音淡淡的,眼睛却是沉沉的,看不出什么喜怒,只是始终向着萧子窈。 “六小姐是我的主人。我在取悦您。” 此话毕,萧子窈直觉心间一跳,慌乱之间,竟是反手打开了他。 萧子窈将手护在胸前,一连向后退了几步。 沈要触碰过的每一寸皮肉,正火辣辣的烧着。 这算什么取悦!分明是他暗暗的占得了一个天大的便宜! “出去!” 萧子窈脱口道,“以下犯上——我不想看见你,出去!” 她实在是慌了神,竟是口不择言的也要赶沈要走。 萧子窈这一叱,沈要的目光便暗了下来。 他的手在半空中悬着,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可他甫一开口,却是哑着嗓子,话音极轻,唯恐惊扰了萧子窈似的。 “六小姐不必训,小心嘴疼。我这就走。” 由着沈要这样一点,萧子窈立刻惊醒过来。 她照了照镜子,索性唇边的豁口并未裂开,却隐隐的觉着有些疼。 疼,总该是疼的,却不知是哪里疼。 沈要那空落落的眼神,总让她情难自禁的心疼起来。 那厢,沈要背过了身去,方才走近门边,门外却有人迎了上来。 房门一开,萧大帅裹着满身的风雪而来。 萧大帅正与沈要碰了个满满的照面,更见他脸上的几笔花胡子,心中当下便有了数。 萧大帅恨恨的指向萧子窈道:“子窈,我当真是宠坏了你!你如今目空一切,到底要如何折辱沈要才满意!” 萧子窈正是心有余悸,根本无心应答,只好悻悻的垂下头去。 见萧子窈仿若无颜分说,萧大帅遂转向沈要,抱歉道:“沈要,你向来恪尽职守,倒是委屈了你。” 沈要摇摇头,移步挡在了萧子窈的身前。 “大帅,此事怪不得六小姐,是沈要逾越了。” 沈要虽然愚钝,却总是护着萧子窈的,萧大帅心知肚明,并不将此话当真。 于是百般无奈的叹一叹气,道:“子窈,你也该懂懂事了!今日爹爹亲自过来,便是要让你来负责小年会的排布,早些学会管家,也好早些嫁个好人家。爹爹便要趁着这次小年会,仔仔细细的为你择一位夫婿了!” 此话重如千钧,萧子窈甫一听罢,立刻扑了上来。 “不!明明说好的,可以让我慢慢挑一个自己喜欢的!爹爹身为司令,却言而无信,何以服人!” 萧子窈惯常恃宠而骄,却也不敢对萧大帅没大没小,此番失态,实属大惊失措。 偏她最近总不安分,萧大帅记了她好几次的过,于是直摆出厉色,训诫起来。 “哼,让你挑,可你挑了吗!来来回回还不是惦记着那个梁耀!你哪里是不想嫁,你就是不想嫁给旁人罢了!” 这厢,萧大帅倏尔提起了梁耀,萧子窈心中果然波澜四起。 却不是心动,而是满腔的委屈。 “不是梁耀!不是梁耀!爹爹为什么不懂我!我现在不想嫁,根本不是因为梁耀!” 萧子窈这一叫嚷,嘴皮一下子就裂开了,她只觉口中一咸,唇边便热乎乎的发了麻。 沈要不假思索,立刻抻着衬衫的袖边抚上了她的嘴。 “六小姐……” 顷刻之间,那红殷殷的血珠子已然化作了一片斑斓的血花。 萧子窈所言非虚。 眼下,她不愿意嫁,当真不是再为了梁耀。 可她说不明白,为何不嫁、为谁不嫁,竟是百口莫辩。 大概是一颗心正悬了起来,摇摇晃晃的,还未定住。 她在等。 萧子窈扭头去看沈要,几乎要落下泪来。 “沈要,你说呀,你同爹爹说,我不是为了梁耀,不是为了他……你不是我的护卫吗,我不愿意嫁,你得护着我……” 沈要看尽她烧红了的泪眼,简直心如刀割。 到底是他痴心妄想了。 那日,他不顾一切的跳入寒潭,竟换得萧子柔柔曼曼的泪眼相看。 沈要以为,他大约总是有几分特殊的罢。 ——不,不是的,根本不是的。 她对他,甚至没有宠物的情谊。 但凡一条狗冲着主人摇一摇尾巴,主人都会由着那畜生碰上一碰。 可萧子窈,却是一手拍开了他,将他拒于千里之外。 只有梁耀,不会被她拒绝。 欲落不落的眼泪最值钱,恰如此时,萧子窈眼中情比千金。 嫁不了梁耀,当真会令她如此心碎么…… 沈要喉咙一哽,又抻着袖口抚了抚萧子窈的唇,眼中只剩下无尽的墨色。 “六小姐,大帅说得对……” 他的声音又轻又柔,萧子窈的心却越来越冷。 “六小姐,就算您嫁了人,沈要也会守着您的。” “……不……” 萧子窈口中低喃,“……沈要,你不是我的人吗,你怎么不帮我说话呀……” “不,”沈要打断她道,“六小姐,我是您的狗,沈要。” 他艰难的勾了勾唇角,笑得十分刻意,丑得就像一条狗。 “我只能守着您,仅此而已。” 第25章 怄气 萧子窈不肯再见沈要了。 起先时候,萧子窈多多少少还留着些分寸,只是不同他说话,憋闷了几天,便要将人往屋外赶。 依沈要那般木然的性子,是根本不懂得偷懒的,萧子窈不准他在房中守着,他便老老实实的守在门外。 小白楼里日日烧着地龙,房中要有多暖就有多暖,如此,反倒更加的显出外头的严寒刺骨。 鹊儿心中纳罕,萧子窈素来对沈要很是偏袒爱护,如何今日却冷淡至此,莫不是各中出了什么误会。 鹊儿伺候萧子窈久矣,非常晓得她那爱钻牛角尖的德行,于是趁着奉茶的间隙,倏尔说道:“小姐,今天外面冷得要命!那冷风一吹,脸都要冻僵了!” 萧子窈方才啜了一口热茶,这厢听罢,手却顿了一顿。 她隐隐的皱了皱眉,脸上挂起一副僵硬的神情。 “哦,那我今天便不出门了。” 鹊儿见萧子窈如此克制,旋即心下了然。 这分明是在闹变扭呢! 萧子窈受尽宠爱,不可一世,旁人只当她是个敢爱敢恨、直来直去的性子,其实不然。 萧子窈脾气大是真,气性短却也是真。 她总是气在一时,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气头过了,好声好气的哄上几句,便也就好了。 再不成,真心实意的低头服个软,萧子窈也能翻过篇去。 可偏偏那沈要是个呆子,哄人不会,站得也笔直,仿佛是个又瞎又哑的木头桩子,只知道杵在门外罚站。 萧子窈心里怄着气。 她从未如此的厌恶过沈要。 那日,萧子窈总希望沈要能够护着她,更替她在萧大帅的面前辩驳几句。 哪怕是无足轻重的了了几句,也好。 不知几何时,萧子窈已然习惯了沈要的存在。 她将他看得有几分重,是能够放在心上的重。 可她之于他,大概是无足轻重的罢。 不然,怎会对她无有一丝一毫的不舍。 思及此,萧子窈便冷下了脸。 索性破罐子破摔,当下吩咐鹊儿取来纸笔,信手一挥,潦潦草草的写尽一纸。 撂了笔,萧子窈便说道:“不是让我来安排小年会吗!不是要在小年会上为我选夫吗!那就万事都得由着我的意思!” 说罢,便推搡起鹊儿,直让她将这密密麻麻的一张纸送往萧大帅的书房。 鹊儿不疑有他。 谁知,萧大帅看罢,竟是怒斥一声:“放肆!” 书房中,三夫人原是在旁的伺候着,此番见萧大帅震怒,便小声问道:“大帅消消气,有什么事情好好说,这是怎么了?” 话毕,便伸着脖子、扫眼看了一看。 但见那白纸黑字,上书正是小年会的布置。 戏目选的是《梁祝》,饭菜是清一水的青菜豆腐,寡寡淡淡,冷冷清清。 这哪里是什么小年会,竟是半分热闹也不沾的! 冷心冷情,冷菜冷饭,反倒显出十分的晦气来! 这萧子窈莫不是疯了! 三夫人看得心惊胆战。 萧大帅将小年会交给萧子窈来办,她是早已知晓的,只奈何尊卑有别,她心里气得要命,嘴上却不敢有异。 小年会事大,倘若办得漂亮,萧大帅脸上有光,事后总是少不了一顿犒赏的。 这样一桩美差,三夫人吃斋念佛也盼不来,偏偏轻轻巧巧的就落在了萧子窈的头上,她却不懂得珍惜。 三夫人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哎哟,子窈也真是的……哪怕那梁二少爷再好,她也该知道心疼心疼咱们大帅呀!” 三夫人此人,要么不开秀口,要么就喋喋不休。 “您看看,这都是些什么!竟要将她与梁二少爷定情的曲子放到小年会上来听,实在是太不懂事了!” “我早就听说过梁二少爷的身子不好,吃不得荤腥油辣——但这小年会上吃饭的可不止梁二少爷一个人,她总该顾及顾及大帅的面子!” 三夫人说罢,还不忘偷瞄一眼萧大帅的脸色。 却见萧大帅气得嘴唇发抖,她方才转过身来,更加的放柔了声音。 “大帅,我只是一时心急,说重了话,您别真的怪罪子窈。” 萧大帅恨恨的摆首道:“罢了罢了!凡事只要与梁耀沾上了边,子窈那一身的才学就全部作废了!” 说罢,便招着三夫人来为他揉一揉额角,“今年大夫人在东北陪老大生产,赶不回来……如此,操办小年会一事,便交给你办了。小年会梁家座上有名,你记得让子窈避一避嫌!” 三夫人一听,果然喜道:“定不负大帅嘱托!” 三夫人得了大权,这几日便在帅府中扬眉吐气起来。 萧大帅说她小家子气,倒也没有错怪。 这厢,三夫人洋洋自得,便插着腰往西院里去了。 帅府上下,最数西院清净幽深,那小白楼娉娉婷婷的立在雪中,显得无比矜贵。 莺儿尖着嗓子叫道:“三夫人到!” 然,四下无人,莺儿的声音便由着风雪吹散了。 三夫人不悦:“萧子窈还敢对我无礼,难道真以为大帅这会儿还会宠着她吗?” 话毕,便踩着刀尖似的细跟鞋走进了廊下。 谁知,她方才走近了,竟是被沈要堵了个正着。 沈要一袭黑衣,目如鹰隼。 他冷着脸,自上而下的睨了三夫人一眼,不发一言。 三夫人当即被他吓了一跳。 莺儿吃嘴道:“既、既然有人守着,为、为何不向六小姐通传三夫人来见!” 沈要说:“我只听六小姐的。” “——你这贱奴!可知我乃何人也!?” “三夫人。” 沈要应得漫不经心,三夫人便更气了。 莺儿一见,当下便有了趋炎附势的态度。 她骂骂咧咧的踩了沈要几句,正要去敲萧子窈的门,却不想,那房门竟先她一步打开了。 但见萧子窈唇边挂着笑,挑眉问道:“三姨来了。你手里这丫鬟可知道……她方才骂的是谁?” 三夫人说:“你手里的下人没规矩!我乃帅府三夫人,莺儿乃我的贴身侍女,定要代我好生管教管教这贱奴!” 萧子窈哧了一声,旋即一扬手,只听得啪的一声,便甩下了一记耳光! 第26章 败犬的胜利 那声响是极清脆的,这一回,不仅三夫人怔住了,便是一贯漠然的沈要,也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啊!” 一道惨叫声骤然响起,更应着此声,莺儿直死死的捂着面颊,向后连连退去。 萧子窈这一巴掌,正是又狠又厉的招呼在了她的脸上! 莺儿虽为下人,却是在三夫人身边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在帅府中也算是有些脸面的,哪里受过这样的打骂,于是鼻子一抽,当即嚎啕了起来。 “三夫人,您要替莺儿做主啊!莺儿明明什么都没做,六小姐却这样辱人尊严……” 莺儿沾了三夫人的光,平日里也习得了精心娇养的门道,那一张脸是细皮嫩肉的,这厢已然浮出了五指印子,红彤彤的,好不下人。 三夫人扶起莺儿,一指点住萧子窈的面门,怒道:“真是翻了天了!我可是你三姨,你竟敢无故欺辱我的丫鬟!?” 萧子窈满不在乎的一笑:“我乃府中六小姐,如何不能管教管教下人?” 她斜倚着身子,声色冷然,“三姨不会以为我没听到吧?她方才怎样骂沈要、骂得有多狠,我就怎样打她这狗仗人势的刁奴!” 话毕,便是眸光一转,森森的盯住莺儿道:“你,方才是怎么骂的,再给我骂一遍!” “莺儿不敢……” “我让你再骂一遍!” 萧子窈挑衅至此,三夫人简直怒气冲顶,当即喝道:“这姓沈的目中无我,见我来了,既不通传也不迎接,本就该骂!” 萧子窈反唇相讥:“爹爹说过,沈要仅可听我一人的吩咐,至于旁人——谁也没资格使唤他!沈要目中本该就只有我一人!” 萧子窈大约是真的恼了,这厢怒气大盛,更显出十二分的咄咄逼人。 她原是在房中读书,俄而之间,门外却传来几声咒骂,平白扰了她的清净。 因着沈要,萧子窈的心中本就窝了一团邪火,当下便坐不住了。 她只细细的侧耳一听,便听出那是莺儿的声音。 莺儿字字句句,又尖又毒,竟是骂在了沈要的头上,尽拣着下贱的话头作贱人。 如此,萧子窈便气势汹汹的冲出了门去。 她实在受不得沈要受旁人的气。 沈要分明是她的人,喜怒哀乐,只能为她一人尔! 萧子窈牙尖嘴利,三夫人渐渐的落了下风。 沈要确是萧大帅亲自指名的,她根本无法辩驳。 于是,三夫人亦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恨恨的看着莺儿受罚。 “都说人如其名,既然你取名叫莺儿,那就该有一张巧嘴!来,再骂一遍给本小姐听听!” 莺儿声泪俱下,如捣蒜般点头求饶。 “六小姐,莺儿不敢,莺儿不敢啊……” “那就再赏一巴掌!” 莺儿捂住脸,哭道:“我骂,我骂!” “捧臭脚的狗奴才……狗眼看人低的下三流……满手烂疮的看门狗……” 这一字一句,骂得极其恶毒,简直欺人太甚! 萧子窈怒极,指尖根本撅得发白。 这般侮辱,真不知沈要是如何面不改色而默然不发的。 莺儿骂着骂着,便抽抽噎噎的哭不动了,声音也矮了下去。 萧子窈却不肯罢休。 “这就骂完了?” “回六小姐……骂、骂完了……” “这些话骂的是谁!” 萧子窈盛气凌人,莺儿吓得双腿发软,身子已然抖成了筛糠。 “骂的是莺儿!是莺儿!” 萧子窈出了一通气,心中登时畅快了许多。 她复又转向三夫人,爱搭不理的敷衍道:“嗯,下人处置完了。三姨究竟所来何事,大可以开始说了。” 眼下的局势,哪里还能说得了话! 三夫人咬咬唇,含恨道:“没什么要说的!眼下就快到小年会了,还请六小姐收敛收敛性子,这一回,可是要给你挑一挑婆家了!” 萧子窈冷哼一声:“随你们怎么挑,反正我不嫁。” 话毕,竟是直勾勾的拽住了沈要的手,再一个转身,便将他拖入了房中。 萧子窈轰然摔闭了房门。 三夫人别无他法,只有忍气,硬是吃下这一记闭门羹。 她在萧子窈的房中触了如此之大的霉头,只好灰溜溜的携着莺儿离去了。 那厢,沈要稀里糊涂的被萧子窈牵着走,仿佛身处云端。 她的手心正火辣辣的发着热,约莫是方才下手狠了,连同自己也一道打得疼了。 沈要心中一颤,旋即壮着胆子,反客为主的擒住了萧子窈。 他颤颤巍巍的,只将自己的手背贴在萧子窈的手心里压着。 “六小姐,我的手冰,抓着我,手心就不会疼了。” 萧子窈哭笑不得:“你这是在怪我?” 沈要一怔:“不……我是怕六小姐手疼。” 萧子窈唇齿一僵,默了半晌,方才问道:“你这呆子,就这样默默的挨骂,难道不知道生气么?” 沈要那一双黑瞳沉静如水,只轻轻的摇了摇头。 “我的心里、眼中,只有六小姐一人。” 萧子窈只觉心跳一漏、一疏,仿佛溺了水,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呼吸的办法,胸口紧紧的闷住。 “——我只有六小姐,所以无论旁人说些什么,我根本不在乎。” 沈要声色沉缓,却是一字一句,尽数落进了萧子窈的心底。 而她,亦然落进了沈要深潭似的眼底。 她紧捉着沈要眼中愈来愈烈的光芒,仿佛是抓住了一块浮木,她只有紧紧的抱着这浮木,才能免于一死。 她的心跳与呼吸,全然寄托于此了。 萧子窈于是抬起头来,唇边笑意全无。 她如是说道:“沈要,我不想嫁人,你帮帮我,好不好?” 沈要眸光暗烈,他像是着了魔一般,浑身的气力被抽了个干干净净,只能任由萧子窈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再让他耽于幻想一次,就一次。 只因这一刻,映在萧子窈眼中的,分明只有他一人啊。 沈要的心底,渐渐的感受到了匍匐在地的、狗的尊严。 此时此刻,他便是拜于萧子窈榴裙之下的一条败犬。 第27章 小年会 帅府上下的气氛很是诡谲。 原一个喜气洋洋的小年,处处张灯结彩的,可偏偏府中的人物们各自心怀鬼胎。 三夫人自打从萧子窈的小白楼里受过了奇耻大辱,便暗中立誓,定要趁着这个多事之冬将萧子窈推出门去。 于是,三夫人一面操办着小年会,一面又在请帖上添了几笔名姓。 她请的尽是些男宾,但又尽是些歪瓜裂枣的货色。 凡是能入帅府的,定当是为固有尊名的权贵,只可惜,总有些人投胎不巧,家世好,模样却极其的不好。 富于物欲而贫于皮囊的男人,变态者众多。 然,萧大帅根本不会择中如此不体面的男人作婿,这一点,三夫人心知肚明。 可她偏偏要请! 因着一切,只为搅乱萧子窈的清净日子。 如此,帅府之中,便已有了山雨欲来之势。 那厢,萧子窈解了禁足,却始终闭门不出。 她不见客,可有客却要见她。 正是夏一杰。 听闻萧子窈重获自由,夏一杰便一连数日递了好几张帖子来,非要请她去茂和戏院听戏。 夏一杰殷勤热烈,不知安的是何居心,萧子窈对他已是将信将疑了。 那一日,余闵百般刁难,定然是有备而来的,沈要并非叛徒,那便只剩夏一杰一人。 思及此,萧子窈便再也不肯应他的帖子了。 谁知,他竟风风火火的找上了门来。 “子窈!你为什么不见我!” 夏一杰横冲蛮撞的闯入西院时,正瞧见萧子窈倚在廊下、双眼发直的哼着小曲儿。 沈要只在萧子窈的身侧寸步不离的守着。 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有一半没在屋檐的阴影里,略略的显出几分阴郁。 夏一杰瞥了沈要一眼,不悦道:“你边上去,我有些话要同子窈单独说。” 谁知,沈要对他却是理也不理的,动也不曾动过半分。 夏一杰面色一青,正要发作,却见萧子窈淡淡道:“没事。有什么话尽管当着他的面说,不碍事。” “可……” 萧子窈眸色一沉:“沈要又不是外人。” 夏一杰无奈,只好作罢。 “那我就坦白说了。子窈,我最近又遇见了梁耀,他说,他父亲要为他兄长梁延向你提亲。” “所以呢?” 萧子窈轻叹道,“夏一杰,你怎么突然做起梁耀的传话筒来了?” 萧子窈此问一针见血,夏一杰的声音顿时矮了下去。 “不是我想帮他……是我听说大帅近日要为你谋婚事了,我怕你因着梁耀这一层关系,不顾一切的乱来。” 夏一杰暗中紧了紧牙关,又从喉中挤出一句话来,“你难道以为,我当真愿意夹在你们之中传信传话吗!我只是从来不愿欺瞒与你罢了。” 说罢,夏一杰便哧了一声,反倒是自顾自的委屈起来了。 萧子窈于是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气氛静默着,两人都是有心开口、无处分说。 终是夏一杰最先熬不住了,低落落的转身要走。 萧子窈突然叫道:“小年会之后,我一定找你听戏去!” 夏一杰扭过头来,笑容有些酸涩:“万一你嫁人了呢?” 话毕,竟是一刻不停的奔出了院门。 萧子窈一下子咬住了唇。 难道……是她想错了? 倘若夏一杰存心背叛于她,又为何今日不请自来,哪怕遭了冷遇,亦然要将梁家的动向全盘托出? 夏一杰从不追名逐利,更生得一颗风流浪子心,性情天真浪漫,同余闵此人并无交集。 非他亦非沈要,那么从中作梗之人,究竟会是何许人也? 萧子窈算不出,参不破,心思愈发的沉了下去。 敌在暗,她在明,既然暗箭难防,那便只有见招拆招了。 这般想来,日子便也一晃眼的过去了。 小年会当日,帅府张灯结彩,门庭若市。 萧大帅换了一身绣鹤纹的新衣,身旁一左一右,正是萧子山与余闵。 萧子山见过一位关系要好的商人,方才问了安,一抬首,便瞧见了梁显世。 那厢,梁显世携了梁延与梁耀一同前来,父子三人长袖善舞,左右逢迎。 余闵忙不迭的凑上前去照顾,显得很是谄媚。 萧子山一笑而过。 梁家心怀异心,暗中涌动,可明面上却是断断不可怠慢的。 溜须拍马的事情,他萧子山做不来,余闵倒是适合得很。 思及此,萧子山便忙于他事去了。 却说梁家甫一到场,立刻引得了一阵嘘声。 梁显世野心滔天,无人胆敢妄议于他,如此,话头便落在了梁延与梁耀的身上。 却说这梁延,实在是一位青年才俊。 当年,他与萧子山同窗,在军校中争得优秀士官的奖证,如今亦然随父亲治军,乃是一员实打实的干将。 如此,再一反观庶幼的梁耀,便不那么出挑了。 梁耀生得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是军政圈子中最不讨喜的那一类。 可偏他却是出名到了极点的。 他与萧子窈暧昧不清、复又冷心断情的那一段,早就传得广为人知了。 眼下,梁耀留洋归来,萧子窈待字闺中,今日小年会一聚,任谁都揣着一颗看戏的心,想要听听看看这二人之间的下回分解。 于是,纷纷拭目以待。 萧大帅同梁显世客客套套的说了些漂亮话,便将人请入了座。 眼瞧着宾朋满座,却迟迟不见萧子窈的踪影。 终于,戏班子上了台,铜锣一响,萧子窈便在此时姗姗来迟。 她今日打扮得极为娇艳,一袭红裙款款,外罩一件滚着一嘟噜白绒毛的斗篷,仿佛是开在冬日里的一朵红玫瑰。 而她的身边,却有一位英俊寡言的男子始终相随,形影不离。 萧子窈笑意盈盈的入了座,那位置正正巧的正对着梁耀。 一时间,四下哗然。 萧子窈置若罔闻,却是轻轻的勾了勾沈要的袖边,道:“沈要,我不想嫁人、不想嫁人,你一定要帮帮我。” 第28章 投食 台上唱的是《贵妃醉酒》。 看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这曲子是能够仔仔细细的琢磨琢磨的。 杨贵妃百转千回,盼不得柔情似水,一腔幽恨难平。 萧大帅略有些不悦,这曲子是三夫人选的,到底还是小气了。 只索性,这曲子排场很足,衣装也华丽,金玉翩翩飞舞,雅俗共赏。 座中诸君噼里啪啦的鼓着掌。 台上,杨贵妃转着金折扇,台下,萧子窈剥着小蜜橘。 她那葱白的指尖颤颤巍巍,像白色的蝴蝶。 沈要看得一清二楚。 今日晨间,萧子窈梳妆毕,他便一如既往的守在了她的身侧。 萧子窈照一照镜子,信手拨弄了一下耳畔的红玉坠子。 沈要的心登时揪了起来。 却见萧子窈取来首饰盒,从中翻翻找找一番,便拣出了一对素银的蝴蝶坠子。 正是先前梁耀赠与她的那一对。 沈要脑子一热,竟脱口问道:“六小姐想戴这一对?” 萧子窈的手一顿,立刻将那蝴蝶坠子握进手心,藏得严严实实。 “怎么?我今日想换一换花样,你不准?” 沈要摇摇头,声色轻缓:“我觉得……六小姐戴那对红玉的坠子更好看。” 说罢,沈要便再一次的变成了哑巴。 萧子窈托着腮,倏尔之间,竟是微微的笑了起来。 “说你是呆子,你还真就是个呆子!怎么不知道多夸一夸我?” 沈要缄口不言,面上亦无表情。 她之于他,宛若高岭之花,可望而不可及。 他之于她,却犹如恶犬,纵然得不到她,却能卑鄙的霸占着她。 如有蝴蝶飞近,扑杀至死便是了。 思及此,沈要于是大胆道:“这对蝴蝶配不上您。” 萧子窈听罢,唇边的笑意登时凝滞住了。 她上下打量了沈要一眼,最后似笑非笑的问道:“那什么样的坠子才配的上我?” 萧子窈的声音渐渐的沉了下来,“——什么样的男人又配的上我?” 沈要兀的哽住了。 萧子窈此问,他无以应答。 他有成百上千的肖想留于心中,却说不出口。 萧子窈见他始终默默,便冷然道:“沈要,你什么也不知道。” 萧子窈话毕,便将那蝴蝶坠子包进了帕子里,复又仔仔细细的收进了袖中。 一幕戏唱罢,余有一盏茶的间隙,留作休息之用。 萧子窈叩了叩桌面,唤道:“再添一碟蜜橘过来。” 席间伺候的下人听罢,登时面露难色,道:“回六小姐,蜜橘吃完了……” 萧子窈蹙眉:“府中不是又从广南采买了一批?怎么就吃完了?” 那下人吞吞吐吐道:“三夫人说了,这一批蜜橘是专门奉与小年会上的贵客吃的,没留您的份……” 萧子窈听罢,正要发怒,却是此时,忽有一道温文尔雅的男声插了进来。 “子窈,我这里还有一叠,你拿去吃罢。” 萧子窈闻声望去,那说话之人,正是梁耀。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梁耀此人,如许如斯。 一别经年,他仍是一副唇角含笑、含情脉脉的模样。 梁耀托着碟子走近了些,正要落手,却被沈要一把拦住了。 沈要冷然道:“六小姐从不会吃来路不明的吃食,请回座罢。” 梁耀微微一怔,旋即笑道:“这橘子本就是帅府的,怎能说是来路不明的呢?” “这橘子再是帅府的,只要过了来路不明者之手,自然就不保险了。” 沈要眸光暗烈。 他鲜少有嘴巧的时候,这一回,却是竭尽了全力。 梁耀渐渐的收起了笑容。 今日小年会,宴四方宾朋,人多口杂,萧子窈为免节外生枝,便连声劝道:“沈要,不打紧,把那碟子拿过来罢。” 谁知,沈要却是丝毫不肯退让的。 他固执的挡在萧子窈的身前,道:“六小姐,只有我替您试一试安危。” 说罢,竟是三下两下的剥净了几只蜜橘,一并丢进了嘴中。 沈要的吃相绝不斯文,仿佛恶犬扑食,嚼也不嚼,只为欲望,转瞬之间,穿喉而过。 梁耀凤眸微眯,笑道:“怎样,吃后可有中毒?” 沈要静静的嗯了一声:“有待观察。” 梁耀怒极反笑,手上却始终留着意,只轻轻的将碟子放在了萧子窈的手边,旋即转身回了座。 萧子窈道:“沈要,你胡闹。” 沈要偏了偏头,不敢对上萧子窈的眸子。 “我是为了六小姐。” 萧子窈一叹,便不多言了。 却是窸窸窣窣的又剥了一只橘子,小指一勾,正勾住沈要的衣角。 “呆子,嘴馋了就直说!这是剥给你吃的。” 萧子窈唇角轻扬,笑意深深。 沈要心中一颤,舌尖几乎要被那小蜜橘甜腻了。 第二幕戏再起,萧子窈仍是慢条斯理的剥着橘子。 她不愿去看对面正坐着的梁耀,索性剥着橘子打发时间。 她剥一只,便偷偷的掰下一半,悄无声息的塞进沈要的手里,再剥一只,再分一半出去。 乐此不疲。 仿佛是孩提时代养了一条小狗,饭桌上她有一口肉吃,便要分出一半喂与那条小狗去。 萧子窈心中隐隐的愉悦起来。 却是剥着剥着,橘子终于吃尽了。 萧子窈抬眼一看,那碟中零零落落的散着黄澄澄的果皮,底下似乎掩着什么颜色。 她于是探过手去,只一摸,竟兀的抽出一张细细的小纸条来! 萧子窈心下一惊,只有强装着镇定的模样,四下扫过一周,但见无人瞩目于她,方才将那纸条再手心偷偷的展了开来。 但见其上,赫然是诗经一则,蒹葭一句。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是梁耀的字。 帅府之中,唯有萧子窈的西院有一潭碧波,伊人可为小白楼,亦可为她萧子窈。 梁耀这是约她在西院私会! 萧子窈一把揉皱了纸条。 她缓缓的抬起头来,但见梁耀亦然看向她来,眼中有意味深长的笑意。 萧子窈一时之间,直觉进退两难。 她犹疑了片刻,终于悄悄的起了身。 她到底是决意要去见他一见。 梁耀此番,却是不想前程想钗裙了。 既然如此,那她萧子窈哪里还有不应的道理。 第29章 你看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萧子窈甫一离席,沈要便追着她的身影跟了出去。“六小姐,您要去见梁耀。” 他的心悬着,声音又冷又硬,目色微沉,“是非去不可吗?” 萧子窈点了点头,道:“你去席间等我回来,不然你我都走了,旁人是要起疑心的。” 说罢,一背身子,红裙翩然一舞,人便已经走入了风雪。 竟是那般的心急如焚。 沈要直觉脚下一沉,仿佛灌了铅似的,却仍是挣扎着奔向她。 “六小姐,别去!” 他简直不敢去扣萧子窈的手,唯恐弄疼了她,更怕被她一脸冷色的甩开。 于是,他只好怯怯的揪住了萧子窈的衣角。 那模样,就好像一条被抛弃了的狗。 那一口饮血啖肉的獠牙,此时此刻,只能够卑微的衔住一片芬芳的裙摆。 嘴上虚虚的咬着,心里也虚虚的忐忑着。 沈要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六小姐,可不可以不要去?” 不要去见梁耀。 更不要嫁给梁耀。 可萧子窈只是轻轻的一点足,向后退开一步,那蝶翼般的衣角便轻盈盈的从他的指尖溜走了。 寒风一凛,沈要猛的一颤,仿佛四肢百骸上了冻,鲜血也结冰,简直无法说出话来。 萧子窈落落的站在他的面前,眉梢带笑。 他二人之间,约莫只有一步之遥。 萧子窈轻声说:“我是一定要去见他的,因为我谁也不愿意嫁。” 如此,言下之意,便是非他不嫁了罢。 沈要怔怔的问道:“为什么?” 萧子窈眉眼弯弯,笑靥如花:“呆子,你不懂。” 说罢,一转身便走了。 沈要半张着嘴,怔怔的望进白茫茫的雪色之中。 他立在原地,默默的滞了许久,恍如失了魂魄似的。 却是霍然之间,他竟一下子弯下了腰去,双手更是紧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了起来。 心如刀绞,原来是这般的滋味。 沈要渐渐的咬紧了牙关。 那厢,萧子窈独自一人回了西院,却见四下了无人迹,风雪寂冷如斯。 她轻轻缓缓的引着步子,最终停在了湖边。 萧子窈取出袖中的锦帕,摊开来,却见一点银光闪闪,正是那素银的蝴蝶坠子。 梁祝化蝶而成双,她已然不稀罕了。 她更是早已打定了主意,要将此物奉还与梁耀。 其实,早在夏一杰送信来时,萧子窈便已生出这般的心思了。 那夜,她本想翻墙去见梁耀,同他说清楚、断干净,谁知却被余闵抓了个正着。 他日缘起,今日缘断。 她谁也不愿嫁了,只愿留在这小白楼里,驯着她那条呆头呆脑的大狗。 思及此,萧子窈竟是甜丝丝的勾起了唇角。 然,萧子窈迎风站着,面皮也被吹得生疼,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梁耀的踪影。 她默默的掐着点子,略微有些心急了起来。 如若耽搁的久了,难免会有人要在小年会上多嘴多舌。 萧子窈来回踱了一圈,目光落在黑沉沉的湖面上。 却是此时,身后猝然传来一阵踏踏的疾跑声! 萧子窈来不及回头,更不设防,只一瞬,竟是被人大力一推,登时跌入了湖中! 她终于十成十的吃到了沈要吃过的苦头。 萧子窈识得几分水性,可这湖水冰寒刺骨,更呛入她的口鼻之中,她直觉恍若身处极寒地狱,四肢百骸立刻被抽干了力气。 萧子窈挣扎了几下,身子便无知无觉的往下坠去了。 然,她久等不及的梁耀,却在此刻粉墨登场了。 这时机实在是巧得过分稀奇,仿佛是精心设计好的电影台本一般。 梁耀携了两名侍从,半只脚方才迈进西院,却是电光火石之间,眼前竟有一道劲烈的黑影飞身而过! 梁耀凝神细看,当即面色一青。 那道黑色的影子,分明就是一袭黑衣的沈要! 却见沈要只如刺刀一般的扎进了水中,顷刻间,水花四溅,冰花砸碎! 梁耀怒道:“都还愣着做什么!下水救人!” 冰湖深处,沈要一把抱紧了萧子窈。 她已然昏死了过去,双眸紧紧的阖着,脸上全无半分的血色。 仿佛是在梦中死去的睡美人一般。 沈要一刻也不敢松懈,他于是紧拥着萧子窈,奋力向上游去。 混沌的水波声在耳中颠倒,光亮渐渐的清明了起来,沈要一下子跃出了水面。 梁耀正欲上前,沈要却兀的低吼一声:“滚!” 那厢,萧子窈正剧烈的咳嗽着。 她像是一尾脱了水的鱼,几近窒息。 更因着刺骨的寒冷,她已然冻僵了身子,呵气成冰。 可她仍是开口唤道:“……咳咳……咳啊、耀……” 沈要气极,终于忍无可忍的叱道:“萧子窈!你看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萧子窈不应,只一松手,一对蝴蝶坠子便落在了地上,复又骨碌碌的滚了一圈。 沈要见此,眼中恨意更甚。 萧子窈气若游丝道:“沈要、沈……咳啊、要……你把这个还给他……” 话音未落,竟是重重的一咳,头一歪,顿时没了声息。 那厢,小年会上,余闵一见梁耀离了席,便立即绷紧了精神头。 他反反复复的掀了好几次袖边,看一看手表,再看一看。 终于,铜鼓一落,贵妃醉去,他便煞有所事的说道:“今日的主角本该是子窈的,怎么不见她人来?” 正说罢,厅门霍然一开,却见一小厮气喘吁吁的撞了进来,道:“不、不好了!六小姐落水了!” 主位之上,萧大帅一拂袖,登时将手中的茶盏砸了个粉碎! “子窈现在身在何处!?” “回大帅,在西院……” 萧大帅直直的冲出了门去。 小年会上横生出来这样的事端,一时之间,众宾客便乱作了一团。 其中更有几位好事的,萧大帅在前,他们便紧跟在后。 萧子山只将安抚宾客的差事丢给了三夫人,便同萧子任一道追了出去。 这天寒地冻的,湖水深寒,萧子窈如何能够抗得住! 第30章 毁尽双目 当是时,萧子窈黑发散乱,红裙尽湿,一段柔身曼骨已然暴露无疑。 沈要将她紧紧的抱在怀中,护得死紧,提步便往小白楼里走去。 梁耀喝住他道:“站住!子窈尚未出阁,你这是救她还是害她!莫不是要污了她的清白!” 沈要双目赤红,道:“只要她安然无事,事后我大可以自剜双目!” 不过片刻的功夫,西院已然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萧大帅又急又怒,方才大步冲进了西院,便见得梁耀眉心紧皱,正守在萧子窈的门外。 萧大帅心中一惊、面色一沉,旋即问道:“梁二少爷,子窈她——” 梁耀打断道:“大帅,子窈被她那护卫救了上来,眼下方才挪进房中……” 他顿了顿,声音又矮了些,“大帅,您且等一等罢。这会儿……那护卫也在里面。” 话音刚落,萧大帅便已会了意。 “胡闹!简直胡闹!” 萧大帅急火攻心,当即叱了起来,“六小姐的丫鬟呢!快把人从小年会上叫过来!赶紧过来伺候!” “鹊儿在这儿、鹊儿在这儿!让一让我、让一让我!” 鹊儿吃力的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一双眼睛哭得通红。 她甚至忘了礼数,只向萧大帅微一颔首,当下便飞奔进了屋子。 然,鹊儿甫一进门,当即哑住了嗓子。 但见地上狼藉一片,有撕裂的红裙,有破碎的白衫…… 萧子窈无声无息的裹在层层锦被之中,只露出半张苍白如纸的面容。 沈要立在她的床边,浑身上下湿淋淋的,无一处完好。 他的发梢与下颚、衣摆与裤管,皆是一刻不断的滴着水珠子。 鹊儿一惊,眼泪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 “小姐、小姐……沈要,你这一时的鲁莽,以后要让小姐如何自处啊!” “去熬姜汤。” 沈要不应,却是冷然道,“——速去!!” 他黯着目色,唇角也紧抿,再加之形容狼狈,竟显出十分的骇人。 鹊儿一悸,一抹眼泪,再一咬牙,旋即飞身领命而去。 小白楼外,众人翘首以盼。 萧大帅且不说,萧子山与萧子任更无需多言,这般的局势,他们身为男子,实在是有心无力。 然,却是有些幸灾乐祸的看客混迹人群之中,窃窃私语。 “萧大帅平日里不知有多宝贝这萧六小姐呢,只恨不得摘星星摘月亮的养着,选婿也仔细……只是这萧六小姐落水,被身边的护卫看光了身子,这……” “——这可实在是便宜了那做护卫的!萧六小姐乃天上月,想娶她比登天还难!他却平白捡到这样的便宜!指不定就上门入赘了呢!” “入赘多没尊严,男人可是要延续姓氏香火的……” “尊严有什么用,你瞧瞧余秘书……哎哎,怎么是那丫鬟出来了,我还等着看那护卫呢!” 这厢,萧子山见鹊儿匆匆忙忙的往小厨房里去了,当即心下了然。 于是凑近萧大帅的耳边道:“父亲,子窈的安危最重要,无论有什么事情,都先往后靠一靠。” 说罢,便是转向院中诸君,道,“各位请回罢!今日招待不周,还请海涵!” 那一众人熙熙攘攘的散了,却只余下一个梁耀,仍是守在廊下一动不动。 萧子山拱手道:“梁二少爷,梁师长与梁大少爷还在小年会上坐着,你若再不回去,他们大约就要等急了。” 竟是明晃晃的下了逐客令。 谁知,梁耀非但不走,更加的叹道:“子窈落水,梁耀实在难辞其咎!若非我约她在此相见,她定然不会……” “——梁二少爷慎言!” 萧子山骤然拔高了嗓子,“子窈乖巧听话,从不会乱跑!你一个外男,怎能这样空口无凭的说子窈的闲话!” 萧子山非常的看梁耀不顺眼。 萧家与梁家形同水火,早些年前,萧大帅便因着萧子窈与梁耀的事情发过好几次的火。 何况今日之事,萧子窈本就遭人指点,落下了舌根,他梁耀非但不知避让,更是连连的缠上来,唯恐萧子窈的名声还不够坏。 萧子山冷然。 梁耀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默了一瞬,随即转身走了。 鹊儿速即熬好了姜汤,又将大夫请了过来。 萧子窈陷在被褥里,静得有些死气沉沉。 姜汤一到,沈要便将她扶了起来。 锦被滑落,乍现春色一抹,旋即又被他遮手掩住了。 他舀了一小勺姜汤,小心翼翼的吹了吹,试过温度,适才送到了萧子窈的唇边。 谁知,萧子窈迟迟不醒,牙关紧闭着,撬也撬不开,姜汤根本喂不进去。 沈要心下一紧,竟是一个仰头,一口饮尽了姜汤,复又微微的扶住萧子窈,直将嘴唇吻了上去。 他那旷日持久的肖想,终于在这一刻,梦想成真。 唇齿相依时,他将口中含着的姜汤一点点的度进了萧子窈的嘴里。 鹊儿缩在角落,只将这一幕看尽眼底,一时间,竟不知是喜是悲。 鹊儿伺候萧子窈多年,二人情同姐妹,她又何尝不会盼着萧子窈能够寻得一位良配呢。 只是,只是…… 萧子窈总不能够如愿。 沈要喂萧子窈喝下了姜汤,便起身出了屋子。 门外,萧大帅铁青着脸色,见他就骂:“沈要,你这是要置子窈与何地啊!?” 沈要不言,只一躬身,竟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恭恭敬敬的奉与萧大帅去。 “沈要甘愿毁去双目,保六小姐名声清白。” 话毕,便是安然的闭上了眼睛。 萧大帅握着那匕首,胳膊简直抖得厉害。 “沈要,你……唉……” 可沈要却是连眼睫也不曾颤过一下的。 却是此时,萧子山眸光一暗,竟一把夺过那匕首,嗖的一声挥了出去! “子山!” “四哥!” 应着这惊呼之声,萧子山手起刀落。 紧接着,一道汩汩的血线,便顺着沈要的侧脸缓缓滑落。 那血水混着沈要满头满脸的湖水,直显出一种美丽的绯红色。 复又一滴滴的滑进他的领口,染出一片桃夭艳色。 萧子山道:“沈要,为了子窈,还请你不要怪我。” 第31章 切肤之亲 沈要纹丝不动的阖着眼。 萧子山手起刀落,他直觉眼眶一热,却算不得很疼,眼底便落下了一片猩红。 沈要一抬眸,一手胡乱的揩在了眼皮上,登时,满手黏腻腥咸。 他早已冻僵了,也不知伤在何处,只能耷拉着眼皮,抻着手捂住半只眼睛,显得狼狈至极。 他仍是无谓的,更是无畏的。 萧大帅见了,一时之间,实在也动容非常。 萧子山原是紧锁着眉头,见沈要决然至此,终于缓了缓神,声色也放轻了几分。 “你去洗一洗,再上点药。我有分寸,只在你眉骨上划了一刀。” 萧子山叹道,“沈要,子窈是我的亲妹妹,她身边的人,必须由我亲自试过,必须是能信得过的。” 沈要点了点头,面上并无什么表情。 萧大帅道:“沈要,你退下罢。子窈这边有鹊儿守着。” 沈要嘴唇噏动,倏尔沉声道:“大帅,今日之事,与六小姐没有半分关系。” “……何出此言?” 沈要道:“六小姐是被人推下水的。” 说罢,复又从大衣兜里摸出一对蝴蝶坠子,递上前来。 “六小姐再见梁二少爷,正是为了奉还此物。” 萧大帅登时骇然。 小年会之邀,梁显世应得痛快,今日登门,更是三茶六礼的做客着。 梁显世早有不臣之心,平日里很不客气,如此作为,实在显得有些蹊跷。 思及此,萧大帅心下一沉,目光亦然寒了一寒。 沈要点到即止,再微一颔首,方才转身走了。 他到底是忧心着萧子窈的。 回房去罢,沈要草草的淋过一道热水,复又换上干净的衣裳,便要去萧子窈的房中守着。 她是天大的事。 沈要于是用洗脸帕捂了捂眉间的伤处,见不怎么出血了,便不再去管了。 他一进门,鹊儿正悲悲怯怯的守在萧子窈的床前。 沈要于是问道:“六小姐怎么样了?” “小姐喝过了姜汤,现下睡得安稳些了……” 鹊儿拭了拭眼角,喉咙哽咽着,“大夫说,等人醒了再熬药喝……只是小姐这一回受了极寒,身子肯定是大不如前了……” 说罢,简直不忍再看萧子窈一眼,直捧住了脸,断断续续的啜泣起来。 沈要默不作声。 他走近了些,脚步放得很轻,想要看一看萧子窈。 鹊儿让出了位子,他便顺势坐下了。 锦被之下,萧子窈露着半张脸,眉心微微的皱着,却是静得厉害。 沈要悬着心,便不由得俯首下去,贴在萧子窈的枕畔细听。 当真是太静了。 仿佛她是无声无息的睡美人,不会颤抖,不会喘息,自顾自的美丽,自顾自的死气沉沉。 沈要心下一紧。 恐惧如潮水,惊涛骇浪,有灭顶之势。 他于是一手探进锦被,轻轻的握住了萧子窈的腕子。 这一回,沈要只觉得冰凉入骨。 “……六小姐?” 萧子窈无知无觉。 “六小姐……子窈?” 萧子窈蜷缩着,心脉静默,几近消逝。 沈要霍然起立。 他嘶声道:"快去请大夫!" 那厢,鹊儿反应不及,一时无措。 “还不快去!” 沈要惊心万状,便兀自解了领口,不容置疑的翻上了床。 他引着颈子,两三下褪去了衬衫,一把将萧子窈圈进了怀里。 他紧紧的搂住萧子窈赤裸而柔软的身子,那力道之大,仿佛是要将她嵌入体内。 竟是亲密至极。 可沈要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兴奋与冲动。 萧子窈像一块冻死的冰,心脏也冻结,化不开。 他只好肉贴肉的去暖她。 “六小姐,醒醒……” 沈要哑着嗓子,嘴唇贴在萧子窈的耳畔,哀求着,“六小姐,求您……” 却是万幸,鹊儿腿脚麻利,不刻便请回了大夫。 那大夫原是预备着打道回府了,这厢又被召回,当下便打起了十二万分的警醒。 他速即随着鹊儿折回小白楼,甫一进门,便瞧见了躺在沈要怀中的、面如白雪的萧子窈。 他实在是不胜惶恐,气也不敢多出一口,只好深深的垂首下去,上前诊脉。 然,竟是这一诊、一切,他的脸色便愈发的阴沉了下来。 “六小姐脉象虚浮,肺经有失……只怕是突发了肺炎!” 话毕,更是焦急道,“眼下最要紧的,是要做好保暖,让人先醒过来!” 萧子窈生死攸关,登时惊动了帅府上下。 不过片刻,萧大帅便又急又怕的赶了过来。 沈要始终抱着萧子窈。 只是这一回,萧大帅已然默许了他之所为。 眼下,只要萧子窈能够平安无事,旁的,都不重要! 那厢,大夫忙得不可开交。 他速速的写下一副药方,一掌拍在桌上,道:“照着这副方子速速将药抓来,佐三碗水煮沸,收汁熬成一碗,要快!” 萧子山眉头紧锁,问道:“需不需要请洋医生过来急救?” “甚甚好!有则请来!” 那大夫严肃道,“六小姐迟迟不醒,我便不敢继续用药,更不敢妄自施针灸固元。但人要是醒了,一切就都好说了!” 萧子山听罢,点一点头,当下拨出去了一通电话。 “吴老板,十万火急!请借一借吴家的家庭医生给我,我妹妹出事了!” 萧子山口中的这一位吴老板,正是岳安城中鼎鼎有名的富商,家中用着一位医术高超洋大夫。 吴老板素与萧子山交好,哪会不应,甚至亲自驱车,携着洋医生赶往帅府,更作翻译。 如此,沈要便眼睁睁的看着那洋人翻出一串瓶瓶罐罐,复又引着一根明晃晃的针头,猛的刺入了萧子窈的手臂。 恰逢那一碗固元上气的汤药也熬好了,沈要一刻也不敢耽误,直嘴对嘴的喂给了萧子窈饮下。 双药其下,不过片刻,萧子窈终于幽幽的转醒过来。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根本发不出声音。 萧大帅大喜过望,连忙扑向床边,道:“子窈,你当真是吓死爹爹了……” 话毕,复又转向沈要,道,“沈要,你救了子窈一命!无论什么高官俸禄,尽管开口说与我听,我定会赏你!” 第32章 我只要她 翌日,帅府六小姐与府中侍卫有染的流言不胫而走。 人心可畏,不过如此。 萧大帅深谙此理,早已算中了今时今日的这一番局面,却还是忧心不已。 索性萧子窈劫后余生,身子实在虚弱,唯有卧床静养,大概便也听不到这些不入耳的流言蜚语了。 可萧大帅却不能不为她打算起来。 昨夜,萧子窈甫一转醒,沈要那克制的、满眼的欢欣,不会有假。 萧大帅看得真真切切。 那般的眼神,不该是护卫之于主子的眼神。 克制却也狂热,卑微更加露骨。 千千万万的欲望掰开了、揉碎了,便是可望而不可求。 ——便是肖想! 万不得已,萧大帅只好先发制人,意欲功名利禄赏赐于他。 谁知,沈要默了许久,却只是沉沉缓缓的摇了摇头。 沈要如是说道:“我不知道……我只要六小姐……” 话音未落,萧子窈闻言,眸光骤然一璨。 然,沈要一滞,又道,“……我只要六小姐好好的。” 说罢,便潦潦草草的披上了衣服,一言不发的离去了。 萧子窈气若游丝,根本拦他不住,索性偏过头去,决然不再看他。 萧大帅面上虽不动声色,可心中却是暗自的揪紧了。 沈要此人……真不知留还是不留。 萧大帅忧思不解,却是此时,门外有人来报。 “大帅,梁师长登门求见。” 萧大帅牙关一紧:“他怎么来了?眼下人在何处?” “——正在此处!” 于是,只听得一道洪亮的笑声骤然响起,房门一开,梁显世便立在了门外。 他只身而来,手中更提了一只锦盒,直显出一种匪夷所思的亲热劲儿来。 如此这般,便是笑里藏刀了。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梁显世行罢一礼,旋即一拂衣摆,大步上前,道:“大帅莫不是不欢迎我老梁罢?从前咱们兄弟二人出生入死,如今却是生分了。” 萧大帅勉强的笑了笑。 “老梁,道不同不相为谋。” 萧大帅一面说着,一面请梁显世坐下,二人以茶代酒,双双举杯。 “如今日寇来犯,民不聊生!老梁,你我同为军人,本就该保家卫国,出征北上!而不是偏安岳安,更要与同胞们斗来斗去!” 萧大帅与梁显世有隙,除开权位高下纷争,不提也罢,更含着一层政见不合的缘由在其中。 萧大帅心系四万万民,主张抗日,梁显世却做惯了军阀,贪慕荣华。 然,梁显世听罢,只一笑而过。 他托了托手中的锦盒,落落道:“大帅错意啦!今日咱们不谈这些不愉快的坏事,只谈些喜气洋洋的好事!” “老梁,你我之间,不管是仇是怨,都不曾不拐弯抹角的说话。” 萧大帅直言直往,如此,梁显世便拊掌道:“那我就直说了!大帅,我是来请你做亲家的!” 萧大帅心中咯噔一下,却仍是笑问:“老梁说的是你家老二吧?孩子们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事?我家子窈早就同他断了!” “谁说是我家阿耀了?” 梁显世略微显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神情,道,“我也算是看着子窈长大的,我家阿耀没出息,他有几斤几两我是知道的,他配不上子窈!” “那,你说的是……?” “——大帅,你就将子窈许给我家阿延罢!” 所谓阿延,说的便是梁延。 梁显世此人,相当看重出身。 梁延是为嫡长子,能力与才干也出挑,自幼深受梁显世的宠爱与器重。 梁延之于梁显世,就好比萧子山之于萧大帅。 梁显世循循善诱,实在想要结成这一门亲事。 “大帅,我家阿延你还不清楚吗,他与子山同窗过的!不是我老梁自夸,我家阿延,无论样貌、性格、能力,都是一等一的拔尖!” “我也问过阿延的意思,他是很喜欢子窈的。只可惜从前在军中待得久了,便不曾有机会向子窈示好,竟让阿耀先表了白。但你放心,阿延不在乎这些的。” “你想一想啊大帅,你我结成亲家,实乃亲上加亲的美事啊!我将一个师的兵力拱手相送,以此为彩礼求娶子窈,够有诚意了吧!” “大帅,你我说到底也是一起打江山的老兄弟!以后两个孩子也和和美美的,咱们两家便也和和美美的。以往的那些不和,慢慢的也就和了。” 梁显世之意,不甚明显。 与其绞尽脑汁、机关算尽,倒不如绑个质子来得轻易。 他虽然不喜梁耀,却也因着梁耀占尽了先机。 梁耀与萧子窈的那一段,很让萧子窈背腹受敌。 这个年头,女子的归宿唯有婚姻,哪怕豪门高第也不例外。 萧子窈的名声不大漂亮,萧大帅的脸面便一同的不大漂亮。 为着萧子窈的婚事,萧大帅没少费着心思。 倘若嫁得高了,婆家后台硬些,依着萧子窈那般娇纵的性子,定会闹得不愉快。 倘若嫁得低了,婆家无权无势,反倒委屈了萧子窈这金枝玉叶。 谁曾想,昨日小年会上更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萧子窈的名誉已然一落千丈了。 梁显世便是吃准了萧大帅的为难,方才上门求亲。 便又劝道:“大帅难道是怕我老梁不辨是非,要随着外面的人一道辱没子窈了不成!?” 萧大帅心里清楚,梁显世实乃心怀鬼胎而来,却不曾想,竟是步步紧逼,偏将他最不乐意听的话一同摆上了台面。 萧大帅百般不悦,却又无法逐人出去,正恼火着,门外却传来阵阵厮打之声。 “大帅与梁师长正有要事相商,你一个小兵小卒,也想硬闯!” “把他给我拿下!” 萧大帅本就心烦意躁,听到这动响,更加的皱了皱眉头。 他正欲起身查看,然,房门先是一颤,随后,只听得咣当一声巨响,便有人撞了进来。 但见沈要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身后那一众卫兵早已抽出配枪,直指他的后脑。 可他却仿佛不闻不见似的,只说道:“大帅,您昨夜问我想要什么赏——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六小姐!” 第33章 驯狗的法子 沈要站得笔直,面色苍白异常。 沈要虽因着萧子窈的缘由,从军中调入帅府护卫,工资也翻了一番,可说到底,肩上只有一颗星,到底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二等兵。 却是这无足轻重的小兵卒子,一旦犯起冲来,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胆敢冲撞萧大帅与梁师长。 沈要嘶声道:“我不会把六小姐交给任何人!” 说罢,竟是直勾勾的盯住梁显世,毫不退让。 梁显世眯了眯眼睛,不怒反笑。 梁显世生得一双蟹眼,仿佛是一弯倒吊的月牙,眼下更露着几分下三白,直显得阴险狠辣。 他上上下下的睇了沈要几眼,唇边笑意叵测。 “这又是哪里来的小猫小狗?主子丢给你几块肉骨头,真就以为能够上得了饭桌了?” 话毕,那目光便如刀子一般,来来回回的剜了沈要无数下。 沈要沉着眸色,镇定自若。 一时间,气氛竟是焦灼得厉害,仿佛一触即发。 萧大帅原是在座中倚着,这厢一见,即刻一摔茶杯,对沈要怒目而视。 “放肆!” 萧大帅横眉喝道,“反了!当真是反了!你以为自己救了子窈,腰板儿就硬起来了!简直是痴心妄想!” “六小姐嫁到梁家,就等同于羊入虎口!” 沈要不管不顾的脱口而出。 “你、你——来人,把他拖下去,关入禁闭室!” 萧大帅怒极。 平日里,沈要总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样,性子虽冷淡了些,却是个恪尽职守的,除了萧子窈,旁人一概使唤不动他。 如此,沈要虽不讨喜,却很能够定心。 谁曾想,正是这一张漠然的面皮之下,竟暗藏了如此滚烫的一颗痴心。 眼下,沈要一门心思全然只想着萧子窈,好话歹话都说出了口,只怕梁显世兜不住面子,势要大动干戈。 这小子,简直是愚不可及,自讨苦吃! 果然,梁显世面色一沉,猛的一拍桌案,怒道:“区区一个小兵蛋子,也敢妄议我这堂堂的师长!以下犯上,论军纪,当惩鞭刑三十!” 话毕,便是一转头,点住一个卫兵,道,“还不速去将鞭子取来!要关禁闭,也得是吃过了鞭子再关!” 梁显世与萧大帅本就形同水火,如今又插进来一个大不敬的沈要,于是当下,便逮住了这撒气的由头。 然,此事到底是沈要冲撞在先,他是帅府的人,倘若犯了事,便是帅府的管教不周。 萧大帅自知理亏,便是劝也劝不得的,只好将沈要痛打一遭。 卫兵速即取来了鞭子,一拱手,直奉与萧大帅去。 萧大帅掂了掂手,这鞭子足有两只粗细,如一条幼蟒似的,又硬又重。 这一鞭子下去,非得将人打得皮开肉绽不可。 萧大帅此人,虽然军至司令,可到底是怀有一颗仁心的。 于情于理,沈要也算是萧子窈的救命恩人,倘若真将人打废,倒显得有几分恩将仇报了。 萧大帅心中有怒,亦然有愧。 于是,只有亲自动手,堪堪的捏住了分寸。 萧大帅一甩鞭子,一阵劲风凌空而破,紧接着,便是一声痛响,沈要的前襟应声而裂。 他仍是站得笔直,分毫不让。 甚至,连一丝闷哼也不曾有过。 萧大帅边打边骂。 “当了这么些年的兵,军纪全让你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让你觊觎主子,让你冲撞师长!” 梁显世在旁的冷笑道:“大帅仔细些,倘若打坏了,以后谁来看着你家子窈!” 萧大帅怒意更甚。 沈要今日穿的是萧从月派人裁给他的军大衣,崭新的,整整净净,萧大帅几鞭子下去,那大衣不刻便被抽得破破烂烂,豁出好几条褴褛的口子。 便是透过那口子,鞭子落得更狠。 于是,大衣内里的那一件纯白色的衬衫,终于被淋漓的鲜血染红了。 整整三十鞭,沈要硬是一声不响的扛了下来。 他仰着脸,蜜色的胸膛满是鞭痕,无一处好肉。 当是时,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渐渐在房中弥散开来,愈演愈烈。 萧大帅一摔鞭子,冷叱道:“把他给我带下去,立刻关入禁闭室反省!没我的吩咐,不准将人放出来!” “——是!” 卫兵即刻领命上前,要将沈要擒住。 然,正当时,却见沈要目色一沉,随后语气森森的开了口,道:“悉听尊便。” 话音至此,卫兵已然擒住了他,摸到了那一双被冷汗湿透了的手。 “可我之于六小姐的心意,根本没什么好反省的。” 沈要如是道。 沈要被人带了下去,房中一时寂静。 萧大帅震怒非常,梁显世也显出几分刻薄的冷意。 梁显世笑道:“大帅,还记得你我一起睡大通铺时,营里送来一批德国运来的军犬,那品种是叫做杜宾的罢?德国人将此犬驯得极为冷酷凶残,难以易主。” “当初,那批军犬凶得要命,见人就咬,非但上不了战场克敌,反而咬伤了许多战友。上头的人没办法,只好将这些畜牲集中处理掉,谁知,你却有法子。” “那几条畜牲到了你的手里,简直被驯的乖顺的不行。你说东,他们从狗不会往西,还学会了讨你开心,可只要见了外人,仍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营里的人因着此事,从此,只要见了你,便要侃上一侃。你名为萧训,他们便故意写作萧驯,笑骂你一句老狗。” 梁显世说罢,便从喉中挤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哼笑。 “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是如何驯服那批军犬的。” 这话头有些年岁了,萧大帅闻言,亦是感慨万分。 “老梁,你忘了,我老爹从前就是驯狗的。那些驯狗的法子密不外传,他还没教会我,便死了,这法子就断在我手里,从此失传了。” “大帅最爱唬人!说什么失传,只怕是暗地里偷偷的教过了孩子们吧?” 梁显世兀的打断他道,“我看子窈就是!她学这驯狗的法子,学得最厉害!” 话毕,竟是丢下那始终不曾打开的锦盒,一扭头,拂袖而去。 第34章 只要他伺候 萧子窈幼时曾着过一场风寒,小小的年纪,竟烧出了肺炎来。 自此之后,萧大帅便仔细的养着她,更拣了些强身健体的身法教会她,总怕萧子窈赴了萧从月的后尘,终生体弱多病,只能在后宅安养。 索性萧子窈是个有福气的,更是个争气的,髫年之后,身子骨便愈发的强健起来,再没有出过什么差错。 然,哪怕萧子窈再如何有些底子,可说到底,也只是个柔柔弱弱的女儿家。 她冬日里落进冰湖,受尽极寒,不死也残废,总会落下些病根。 昨夜,大夫看过了,便叮嘱了几句。 “六小姐不是第一次发肺病了,以后可要仔细的养着。万一疏忽了,严重成慢性的肺病,可就不好治了。很严重的那一类肺病,兴许要去美国才能有救。” 说罢,复又垂下头去,微微的显出几分吞吐之色。 萧子山皱眉道:“今日你救治子窈有功,我与父亲赏你还来不及,怎会责罚于你。还有什么不好的,你尽管说出来。” 如此,那大夫方才轻声道:“女子是最忌讳着凉的!女子有癸水,癸水来时,哪怕是坐一下冷板凳,小腹也要痛上数日。而六小姐这一回受的是大寒、大大寒!如今寒气伤及根本,只怕六小姐以后……以后……” 他矮了矮身子,斗胆道,“只怕六小姐以后,再难有子嗣了。” “荒唐!” 萧子山听罢,旋即叱道,“子窈是帅府的六小姐,什么样的大夫请不到,难道还治不好寒症!” 萧子山的身侧,正是那位与他志同道合、关系甚密的吴老板。 吴老板斯斯文文,态度温和,见萧子山动怒,便出言相劝。 “四少莫急。女子大多体弱,你瞧我夫人不也是?她看着健康活泼,却也手脚冰凉,难以有孕,只要仔细的养着便是了。” 有关这位吴老板,沈要多多少少有过一些耳闻。 吴老板年有三十,却娶了一位芳龄十八的夫人,如今成婚已有一年之久,房里却始终没什么动静。 女子无嗣,便是大罪。 倘若换做了旁人,真不知要做出如何的折辱,更要多抬几房姨太太进门。 然,这吴老板却是个痴情的种。 膝下无子,他便乐得专心致志的溺爱着夫人,唯恐宠不坏她,如有旁人多舌,更要替夫人严惩不贷。 沈要于是平白的对这位吴老板很有敬意与好感。 他在意的,从来只有萧子窈好不好,肺炎要不要紧。 至于旁的,能否生育,全然无谓了。 更何况,女子生产是那样的疼,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道,萧子窈最怕疼,他不忍。 他便这样默默的设想起来。 吴老板一张巧嘴,哄人很有办法,萧子山果然受用。 吴老板又说:“不如这样,我推荐一位大夫给六小姐罢。我夫人吃他开的药调理着,眼下已转好许多了。冬天马虎不得,我之后再派人送几件貂裘给六小姐。” 于是,萧子山便同他说了些感谢的话,终于送客了。 而萧子窈,她劫后余生,表里空虚,今日醒了,却根本下不了床。 她昨晚后半夜发了一身汗,到了今日,正浑身黏黏糊糊的,被子也不松软,便唤了鹊儿到床前伺候。 鹊儿取来一件白丝的袍子,为萧子窈仔仔细细的穿上了身,便要去抬被褥更换。 冬天的被褥又厚又重,萧子窈对鹊儿总是有几分情谊的,于是心疼道:“重活你放着便是了,你去把沈要叫过来,让他来搬被褥。” 鹊儿闻言,却是嘴上一吃,道:“……沈要今天不在……” 萧子窈凝眉道:“那他去哪了?” “谁知道他的,他从不和小姐以外的人多说一句话……” 鹊儿说罢,便哼哧哼哧的搬起了被子。 萧子窈见她奋力更吃力,索性上前帮了一把手。 鹊儿一连迭的劝道:“小姐,你快回去歇着!我做得了!” 萧子窈不同她多讲,只掀起被子的一角,却见那锦被的边上染着一道红褐色的深痕。 这一床被子底色鸾青,绣的又是素色珠花,这一抹绛色的红痕不规不整,旋即显得突兀起来。 萧子窈于是凑上前去,翻来覆去的瞧了一瞧。 “我睡的这一头怎么有脏东西?” 鹊儿一见,便垂眸叹了叹。 “小姐,这是沈要的血。” 萧子窈一怔,复又怒道:“有人伤他!?” 鹊儿摇摇头,却不敢明讲,只好模棱两可的说道:“小姐不知,在您昏迷的时候,沈要的眉骨被划伤了。因着伤口有些深,便汩汩的冒着血,我们都让他去处理一下,可他根本不听,只用毛巾捂了捂便来照顾小姐了……” 鹊儿一面说着,一面偷瞄着萧子窈的脸色,见她无甚表情,方才接了下去。 “谁知,那伤口好不容易凝住了,也不冒血了,可小姐却突然发了寒症,险些咽了气。沈要一准发现了您不对劲,便、便抱着——便为您取暖。他一着急,眉头就皱得厉害,伤口便又破开出血了,这才染脏了被子。” 鹊儿一气呵成罢,立刻噤了声。 萧子窈听罢,一双桃花眼低沉着,心中酸楚一片,适才隐隐约约的记了起来。 昨夜转醒后,她似是瞧见了沈要的眉上驳着一道红痕,却因着初醒之由,双眼朦胧,全然看不真切。 这呆子,何苦对她这样的奋不顾身! 他总该是在意她的,却又不知为何,总要将她推开…… 他救了她,萧大帅分明是要赏他的,这样好的机会,他却是应也不应一声的。 思及此,萧子窈渐渐的收紧了指尖。 那厢,鹊儿正换好了被褥,见萧子窈仍是默着,便去为她煎药烧水。 这一回变故,萧子窈元气大伤,便是沐浴也要仔细,须得以中药熬成热汤浸沐,逼除寒气。 怎奈萧子窈最怕中药汤子,无论鹊儿如何好言相劝,她也是不肯的了。 鹊儿劝萧子窈不动,便想起了沈要。 早先前,萧子窈日日以中药汤子浴足,便是沈要伺候的。 她许是说不动萧子窈了,兴许沈要却可以。 如此,鹊儿便先行服侍着萧子窈歇下了,再一跺脚,转身便出了小白楼。 第35章 为他,心甘情愿 沈要何去何从,鹊儿实在不知。 今晨,萧子窈醒得晚了些,沈要只来看过一眼,便离去了。 万不得以,鹊儿只好去主楼寻他。 因着萧子窈大难不死,萧大帅心疼得紧,便不准府中诸人乱嚼舌根子,鹊儿来主楼拜见,倒也不必畏首畏尾。 鹊儿于是在主楼上下转了一圈,却仍不见沈要的身影,当下便有些心急了。 萧子窈的脾气,她是知道的。 萧子窈之于沈要,是很有几分在意的,倘若不将沈要的行踪弄个清楚,更听他哄上一句两句,定然不会作罢。 然,眼下萧子窈病弱如斯,却是万万也经不起折腾的。 思及此,鹊儿急得直涨红了脸色。 萧子窈待她极好,情如姐妹,萧子窈甫一受苦,她的心里便也不大好受。 鹊儿在主楼门前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冷风一啸,雪沫纷飞。 却见不远之处,正有两个卫兵愈走愈近。 他们边走边说。 “六小姐房中那护卫,当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竟敢顶撞梁师长,以后可有他受的了!” “他有什么不敢的!他对六小姐有非分之想,大帅还不得剥下他一层皮来?以后他要受的,可就是双份的罪啦!” “不过话说回来,他倒也是条汉子!那鞭子你没摸过,重着呢!用来打人,只怕是不死也半残,他竟然哼都没哼一声……” 鹊儿隐隐约约听见了几言几语,当即奔上前去福了福身子,小声探问道:“请问两位军长,你们方才说的那人,是不是叫沈要?” 鹊儿乃是萧子窈房中的大丫鬟,帅府上下都识得她的脸,无一例外。 那两个卫兵见鹊儿客气有礼,相互看过一看,便也开了口。 “鹊儿姑娘,这差事是大帅吩咐我们来做的,我们自然要守口如瓶,实在是说不得啊。” 说不得,便是已经说得了。 鹊儿聪慧机灵,立刻明了了个中的言下之意。 鹊儿于是感激道:“鹊儿谢过两位军长、千恩万谢!” 说罢,便是一扭头,转身退开了。 鹊儿心里怕得厉害。 如此想来,沈要大约是犯了些事情,便被萧大帅狠狠的发落了一通,更被关起了禁闭。 非但如此,既是受罚,定然是要吃一吃皮肉苦头的。 眼下,沈要伤势如何,是轻是重,鹊儿猜不到,更不敢猜,万事犹未可知。 鹊儿实在不敢回小白楼复命。 她只怕将此事说与萧子窈听罢,直气坏了她的身子。 可赖在主楼,却始终不是个办法。 鹊儿于是一咬牙,心思再一动,便寻去了萧大帅的书房。 鹊儿一进门,便诚惶诚恐的挡了挡脸,哀声道:“大帅,不好了,不好了!” 方才,萧大帅处置了沈要,又送走了梁显世,眼下正在气头上,鹊儿哭哭啼啼的,他便听得烦心。 “哭什么哭!都正月了,子窈又才出过事,你不说些喜庆的话来冲喜,反倒哭了起来!这太不懂规矩了!不吉利!” 萧大帅话毕,鹊儿便一抽手,展出一张泪涕纵横的脸,道:“大师,不好了!沈要不见了!” 萧大帅不耐道:“不过是区区一个沈要!这么个大活人,这会儿不见了,之后总会回来的!子窈急个什么劲?” “小姐原是想召他过来伺候,谁知四下里寻不到人!小姐想着,沈要下水救她,身体大概也不好,便想赏他些汤药,谁知、谁知……” 话音至此,鹊儿便犹疑了片刻,萧大帅忙不迭的催她往下说去。 鹊儿眼珠一转,忽作痛心疾首状,道:“谁知寻不得人,小姐急得要命,一下子又卧床不起了!眼下,小姐是药也不肯吃,药浴也不肯洗!” 萧大帅听罢,面色骤然一沉。 “我真是将她惯得太坏了!” 话毕,便是一把将鹊儿拽起身来,道,“走,你带我去看一看子窈!” 萧大帅速即赶去了小白楼。 彼时,萧子窈正窝在被子里打哆嗦,脚底的汤婆子渐渐的冷了。 萧大帅甫一推门,一阵冷气扑直进来,萧子窈便头也不回的骂道:“谁准你进来的,冷死了!是要把我冻死了才甘心吗!” 她原以为是沈要回了西院,适才如此牙尖齿利的叫嚣着。 谁知,来人竟是萧大帅。 “既然知道冷,那还不赶紧喝药!” 萧大帅只将军靴踏得又沉又重,讲话也硬冷。 萧子窈闻声,心中暗道不妙。 她扶着床楹立起身子,声色略有些虚浮:“爹爹,你别吼我!我这次就是为了和梁耀断干净,是有人要害我的。” 萧子窈娇娇弱弱的一撇嘴,即刻显出了十二万分的委屈来。 萧大帅最疼萧子窈,见她如此模样,果然松了松口。 “这事儿爹爹交给你四哥监理,早已派人去查了,你放一百个心。” 说罢,便招招手唤来鹊儿,“还不快去把子窈的药端过来?” “爹爹,我不喝!” 萧子窈偏过头去,莹莹的指尖绞得死紧,“沈要去哪里了?他不回来,我就不喝药!” 她分明是犟着脾气的,却又摆出极为柔弱的姿态,很容易教人心软。 萧大帅便心软了。 “他回不回来又关你何事?” “当然关我的事!” 萧子窈嚷道,“是沈要救了我!” 她微微的咬着唇,眼睫如鸦羽,上下一扇,便隐隐的扫落了一线泪光。 “爹爹,我派鹊儿找了沈要一早上,四处都没有消息。爹爹是不是罚了他?这不怪他的,如果不是他,我必死无疑……” 萧大帅微一语滞,心中略有几分不忍。 于是叹了叹气,谎道:“沈要一早便随你四哥查案子去了。也许晚些回来,也许今日在军营里留一夜,这说不准的。” 话毕,便将鹊儿熬好的汤药仔细接过来,吹得温了些,方才喂与萧子窈去。 萧子窈顺从的啜了一口。 为了沈要,萧子窈很乐意服一服软。 萧大帅见她听得进去话了,于是探问道:“子窈,你不是看沈要不惯么,怎么忽然中意起他来了?” 第36章 并非非你不可 萧大帅是藏着心事回去主楼的。 方才,他特意留了个心眼,要探一探萧子窈的虚实。 沈要之于萧子窈,究竟何以? 萧子窈答道:“只有他在,我才安心。” 萧大帅默然。 帅府上下有目共睹,沈要恪尽职守,忠心不二,无人能够苛责于他。 然,觊觎萧子窈,便是最大的不忠与不敬! 萧大帅心烦意乱,只唤来卫兵问道:“沈要这会儿如何了?” “他在禁闭室里躺着,没什么动静。” “可有喂些水给他?” “我们是有给他送过水,可他不喝啊……” 萧大帅闻言,只冷哧一声,不知是忧是恼。 “是不想喝,还是不能喝?罢了,我去看看他!” 如此,萧大帅便由卫兵引着,去往了禁闭室。 帅府前后三进,前政后寝,复以庭院相连,丛丛郁郁。 然,这帅府奢华则已,却有一处禁地。 便是藏于后园的禁闭室。 萧大帅来时,室外正一左一右的守着两名卫兵,见过萧大帅,旋即立正敬礼。 萧大帅摆摆手,下巴一点,直吩咐将沈要拖出门来。 谁知,沈要却是硬气得很,由不得旁人拖拽,已然爬了起来。 “硬吃了三十鞭子,还能站得住。不错。” 此乃萧大帅的肺腑之言。 萧大帅上上下下的扫了沈要几眼,却见他通身的烂皮烂肉已冻得发青发紫,斑斑的血污也凝成了绛色,实在骇人。 “来人,立刻请大夫过来,将沈要的伤口处理妥当,再找一身干净的衣裳给他换上!” 萧大帅发令道。 卫兵闻言,直觉云里雾里,于是不解的问道:“然后……再将他关起来吗?” 萧大帅端着脸色:“不必了,处理好,便放他回去。” 沈要面无表情,一双黑瞳深深沉沉,无影无光。 萧大帅走近了些,低声说道:“你回去照常伺候着子窈,她问起你,你就说随四少爷回了一趟军营,千万不能让子窈起疑。” 萧大帅似是有些愠怒,更似有些无奈,于是幽幽一叹。 “沈要,你是棵好苗子,将来会有出息的,我本可以提拔你的。” 沈要一字一句的说:“我不在乎。” “那就认清你自己!” ——沈要此人,简直冥顽不灵! 萧大帅火上心头,于是狠狠的掷下一句,转身便走了。 沈要顺着冷冰冰的水泥墙滑了下去。 禁闭室里空无一物,他只能窝在角落里瘫坐着。 他实在是渴得要命,一呼一吸,肺里仿佛烧尽一场大火,痛彻心脾。 卫兵是送过水的,一只小小的杯子,顺着禁闭室的铁窗推进来,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噶声。 冬日风寒,那杯子正摆在风口,风声狂啸不过两三次尔,水面便已上了一层冻。 沈要于是望着那杯子,水结了冻,更渐渐的打上了冰花。 他根本无有一丝多余的气力了。 这最后的一呼、一吸,是要留着去见萧子窈的。 大夫操着剪刀,开膛破肚似的划开了沈要的衣服。 沈要硬挨着吃罢那一顿鞭子,冷汗与血水已然浸透了衣衫。 冷风一吹,衣服便湿黏黏的泞在身上,更扯着伤口,难以清整。 大夫只好出此下策。 “这一身伤……实在是作孽啊……” 大夫不寒而栗。 大夫一连开了数瓶酒精,只如浇花似的泼在沈要的胸前,堪堪的清过一遍,又执起棉纱细细的擦拭。 酒精最激伤口,如此,便是激发了两重刺痛。 沈要猛一咬牙,双拳紧握,臂上直绷出一线青筋。 清创毕,大夫更以金创药铺满伤口,再将纱布一缠,便算是了了。 沈要既是萧大帅罚的,他便不敢太过仔细的治疗。 于是,只将纱布缠的紧些,再紧些,以免伤口再度暴血,便离去了。 大夫一走,卫兵便丢来一身整净的衣装。 沈要一言不发,只默默的咬牙换上,方才走出禁闭室来。 卫兵见他强弩势末,不由得有些唏嘘。 天色渐暗,萧子窈恹恹的抿了几口汤药,余下的半碗,却是如何也咽不下了。 整整一日,她仍未等到沈要。 鹊儿柔声劝道:“小姐,良药苦口,您还是趁热喝了吧……大帅不是说了吗,沈要今天不一定回来……” “他回不回是他的事,我等不等是我的事。” 萧子窈说罢,便推了推鹊儿的手,“这药太苦了,我真的喝不下去了,你拿出去倒了罢。” “这怎么行!不好好喝药,小姐的寒症如何好得了!” “寒症而已,好不好又能如何。” 鹊儿小声嘟囔道:“大夫说了,小姐这寒症倘若不仔细的照顾好,以后恐怕难有子嗣……” 萧子窈漫不经心的一笑。 “我又不打算嫁人,有没有子嗣有什么要紧的?” 然,话音刚落,却见沈要推门而入。 他垂着眸,面色不甚好,嘴唇也苍白。 “六小姐。” 沈要干巴巴的叫了一声。 萧子窈先是一怔,旋即眸色一冷,笑道:“沈要,你今天去哪了?” 沈要道:“我随四少回营办案了。” “我四哥办公室里的水仙花开花没有?” 沈要语滞,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开了。” “满嘴谎话!” 萧子窈兀的叱道,“我四哥办公室里哪有什么水仙花!” 她的心如坠寒渊,眼眶却烧得发热,仿佛多看沈要一眼,便要烧坏了眼睛。 “沈要,你骗我!” 萧子窈尖声道,“你要是不想来见我,以后就再也别来了!我萧子窈并非非你不可!” 沈要接下她劈头盖脸的一顿怒骂,却仍是默默无言。 他走得极慢,却是一步一步的走向她,坚定不移,最终在她的床前站定。 沈要轻轻的托起那余下的半碗中药汁子,道:“六小姐,先喝药,身子要紧。” “怎么,你也要劝我良药苦口、你也要劝我结婚生子!?” 萧子窈猛的一挥手,直将那瓷碗打落在地,“沈要,你去找爹爹,就说厌烦了我,想离开帅府。他记你救我一命,定会赏赐与你的,如此,你一定会很开心吧?” 沈要听罢,手一抖,却是默默的弯下腰去,一片片的拾起那碎瓷片来。 第37章 你可以滚了 沈要漠然如许,更显出几分低眉顺眼的态度,反倒显得萧子窈愈发的咄咄逼人了起来。 那瓷碗被她摔得四分五裂,瓷片也尖锐,鹊儿见了,作势便要去取扫帚。 “你去哪!” 鹊儿怯生生的说:“……回小姐,我去拿扫帚来扫,免得沈要的手被瓷片划破……” 萧子窈居高临下的冷眼睇着,身子直向床头的软枕上一靠,张口就来:“划破了又如何!我不是没给过他离开的机会,既然他不领情,偏要留下来,那就得乖乖的受着!” 鹊儿缩了缩脖子,心里却始终惦记着萧子窈的身子。 眼下,萧子窈正在气头上,分明是油盐不进的。 鹊儿怎会不知萧子窈的脾气,可仍是固执的再劝她道:“小姐,那我再去熬一碗药,您多多少少再喝一些,天色晚了,待会儿也好安眠。” 萧子窈闻言,根本不置可否。 她的面色极差,苍白色的,嘴唇的颜色也淡,不知是病的、还是气的。 沈要默默的垂着首,碎瓷片捡齐了,人却不起立,只托着手,半跪在地上。 萧子窈道:“装什么可怜,这是你自找的。” 此话实在刺得人心疼,不仅是沈要觉出了疼,萧子窈自己也疼得要命。 沈要轻声道:“六小姐错意了。” 他顿了顿,语气很淡,“我想向六小姐请几天假。” 萧子窈听罢,果然怒极反笑。 “就这么不想瞧见我?” 萧子窈偏了偏头,旋即俯下了身子。 这姿态是极媚的,仿佛一条从香榻上垂下来的美女蛇,身子软,吐气也如兰。 “沈要,取悦我,或者滚,你自己选。” 她附在沈要的耳边,声色柔媚,如此说道。 萧子窈缓缓的掀开被子,更扶着床楹立坐起来,再一抬脚,白莹莹的足尖正点在沈要的眼前。 沈要目色一沉。 “把头抬起来,”萧子窈冷冷道,“让我看看你。” 沈要犹疑了片刻,终是奈她不过。 萧子窈问道:“沈要,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那样……不顾一切的救我?” 他不敢说,更不能说。 他对她的倾慕,是罪过,是肖想。 他只好哽着。 “保护六小姐,是我唯一的职责。” 话毕,沈要便死死的闭上了嘴。 萧子窈的眼瞳深处,有一场风雪呼啸而过。 她凝着眉,目色森冷,一字一句的说道:“那就老实些,做好一条狗该做的事情!” 说罢,竟是足尖一点,抵上他的心口,狠狠的磨了一下。 转瞬之间,沈要的脸上血色全无。 萧子窈冷笑道:“现在,你可以滚了。” 沈要简直无法站起身来。 萧子窈那一脚,正抵在他的伤处。 不知是皮肉上的痛来得多些,还是心里面的痛来得多些,他只觉痛不欲生。 可他却说:“好。” 沈要走时,步子迈得极重。 许是因着这个缘由,他并不曾听见萧子窈那很低很低的、呜呜咽咽的哭声。 沈要回了房,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兀的脱了力,直直的跪倒在了案前。 方才,在萧子窈的面前,他已然忍耐到了极限。 复又一解衣衫,却见那胸前,层层绕绕的绷带果然渗出了星星点点的血色。 沈要咬着牙解下绷带,黏着的伤口被撕扯得生疼。 他并不曾点灯,只有借着房中微微的、寂冷的月色,潦草的给自己上着药。 仿佛是一条独自舔舐伤口的流浪狗。 无人在意,无人问及。 处理好伤口,沈要倒头就睡。 他一闭眼,梦里又是一顿鞭子,正暴雨狂澜似的打在他的身上。 那鞭子不同于大帅使的那一柄,却是带着倒刺的铁鞭。 那鞭子每每落下,便要生生的刮下一丝血肉来。 沈要说:“留我一气,只要一气便好,我要回去见六小姐。” 可那鞭子仍是痛打,几乎要将他活活打死。 沈要忍无可忍,正要冲上前去以命相博,却发觉自己的手脚又细又柴,竟是一副少年的躯体。 沈要再一抬头,却见萧子窈远远的站着,正要随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离去。 他于是不顾一切的哀求道:“六小姐,别去!求您,不要嫁给梁耀!” 萧子窈闻声,却是回眸一笑:“不,我要嫁的不是梁耀,而是……” 话音未落,那鞭子却疾风骤雨般的再次袭来! 沈要闪躲不及,那鞭子竟啪的一下打在他的眼前! 如此,沈要直觉两眼一黑,便彻彻底底的瞎掉了。 然,在此之前,他终于看清了那施暴者的脸。 不是萧子山,也不是萧大帅,更不是梁耀。 而是一袭军装,如恶犬一般的、如今的他自己。 沈要奋力挣扎,直从梦中惊悸而醒。 他好像是一具刚从湖里捞出来的沉尸,通身上下浸着水,湿淋淋的。 沈要喘了片刻,方才走下床去,拉开了半面窗帘。 漫天飞舞的白雪模糊了夜色,玻璃窗是灰蒙蒙的颜色,万籁俱静。 此时此刻,正是卯时。 因着冬日里太阳起的晚,眼下便无晨光。 不刻便是辰时,算算时候,萧子窈就快醒了。 她虽养尊处优惯了,可到底是军家的女儿,在晨昏作息之上,始终是个律己的。 沈要默了默,转身便要去冲洗身子。 他受如此重伤,本是不该沾水的。 怎奈,萧子窈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他的心底记得深刻。 做她的护卫,皮肉和衣服都得干净。 倘若带着这一身的血与汗去见她,他总会觉得委屈了她、辱没了她。 于是,只将花洒一打,热水淋漓而下。 那一堆堆雪白的泡沫变成粉红色,打着转,碎裂了,又化成汩汩的水流,混着血色,淌下去,直淌下去。 沈要打理好衣装,方才守去了萧子窈的门前。 她大约是醒了,只打起了床头的台灯,玻璃透出昏黄色的光芒。 沈要心跳得厉害。 他简直不自制的想要见她一面。 仿佛是一条狗,每日清晨,只想扑在主人的裙边,黏糊糊的赖着。 第38章 不要再来招惹我 萧子窈果然是不肯再见他一见的。 晨间,鹊儿伺候过萧子窈梳洗,便轻手轻脚的出了屋子。 她甫一推门,沈要便上前拦了一拦。 “六小姐可有好些了?” 鹊儿哀哀的摇了摇头:“不太好。小姐昨夜睡的不踏实,这会儿眼睛都肿了,睁也睁不开。” 沈要的心一紧,眉一锁,速即追问道:“是冷着了?” “有这一半的原因。” 鹊儿有些低落,手指绞缠着,“小姐心情不大好,身子便不容易好。” 说罢,便忙不迭的赶去小厨房里熬药了。 鹊儿端药回来时,呈盘中正来来回回的滚着几只鸡蛋。 她塞了一只鸡蛋给沈要,小声道:“小姐大概仍是气你,便没招你进屋吃早饭。你也别呆愣愣的守在这儿了,快去小厨房吃些东西吧。” 沈要接过那只鸡蛋,滚烫的,放在手里握一握,却根本暖不了手。 西院清净,萧子窈的房中素来只留鹊儿一人伺候。 她本就不是尊己卑人的性子,更待鹊儿十分亲切,平日里,房门一关,主仆二人同桌用饭,外人一概不知。 后面沈要来了,萧子窈便准他一道上桌,如此,久矣。 只是今日…… 沈要于是道:“我不饿。” 话毕,默了一下,他复又说道,“你用鸡蛋给六小姐滚一滚眼睛,便不会很肿了。” 鹊儿微微一叹,颔首罢,转身进了门。 萧子窈恹恹的倚在床头,正闻见那中药汁子味儿,果然拧了拧眉头。 “一天三顿,谁受得了!” 鹊儿道:“小姐,您还是喝了吧,我稍后再去给您取些蜜饯来压舌头,身子最重要,可耽误不得呀……” 这百般的劝慰,萧子窈实在听得厌烦,索性一仰头,强忍着作呕之意,只将汤药一饮而尽。 鹊儿见了,旋即喜道:“这才对呀!” 她一面说着,一面剥了一只鸡蛋,直要凑上前去。 萧子窈一把挥开了鹊儿。 “喝过这中药汁子,谁还吃得下东西。” 鹊儿仍是兴冲冲的贴上去,笑说:“哎呀,小姐,这鸡蛋不是给您吃的,是给您滚眼睛消肿用的。” 萧子窈奇怪的看了鹊儿一眼:“你平时笨手笨脚的,怎么突然学会了这一招?” 此话一出,果然将鹊儿问了个正着。 但见鹊儿吞吞吐吐的,眼神也闪躲,更向门外瞥了几眼,道:“是沈要教的……” 她托着那热乎乎的鸡蛋,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小姐,沈要心里总是想着您的,只是他不肯说罢了。您看,还要不要让他进屋吃饭呀……” “呵。” 萧子窈兀的冷笑道,“他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让他上我的桌子?” 鹊儿的手一抖,只声如细蚊道:“小姐,也许沈要有些难处。毕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难保大帅不会为难他……” 萧子窈不屑道:“爹爹既要为难他,便是巴不得他离开的,他只要说一声,立刻就能抽身。他不愿跟着我,却偏要留下,无非是为了名利而已。” 话毕,却又垂了垂眸子,低声切齿道,“我本以为,他与那些阿谀奉承的人不一样……” 萧子窈因着沈要发了脾气,便不会用上那鸡蛋了。 非但如此,她看那几只鸡蛋更堵气,于是唤来鹊儿,直教她把这劳什子丢得远远的。 萧子窈闷闷不乐的躺回了被子里。 枕头仍是潮乎乎的,昨夜,沈要走后,她哭了一夜。 她对他,原已有了千百种的期待。 他那么呆,办事也不漂亮,可一旦他守在她的身侧,一切便很好很好。 萧子窈几乎习惯了这样的一种好。 谁知,昨日,他却不在。 她找不到他,更等不到他,心便一寸一寸的冷下去、沉下去。 是因着沈要脱了她的控而烦躁么? 是的罢,会有一点的罢。 可归根结底,将她的心揪得生疼的,不是烦躁,却是担忧。 萧子窈担心沈要,担心得厉害,无以复加。 担心他受萧大帅的迁怒,受旁人的诬陷与非议。 她那样的担心着、不安着,心跳也茫然,到头来,却只换得沈要不冷不热的一句谎言。 萧子窈只觉心灰意冷。 哭肿的眼皮贴着枕巾上的绣图,被磨得生疼。 萧子窈的鼻子又酸了起来。 她很少哭,从小到大,磕了碰了也绝不流泪,萧大帅总爱以此夸赞于她。 可她分明是最怕疼的。 如此想来,萧子窈大约也能算为一个冷情的主儿。 年少时,萧子窈曾为了梁耀若痴若狂,无可自拔,可梁耀一走,她却是两眼清白,根本无泪。 唯沈要一人,能教她反反复复的红了眼睛、失了分寸。 哭得多了,眼珠子便干涩酸胀,萧子窈阖着眼缓神,房门却悄然的打开了。 许是鹊儿进屋伺候了罢。 思及此,萧子窈便没心思多问。 然,她正理所应当的、安然的躺着,一块微凉的湿帕子却幽然覆上了她的眼睛。 非但如此,正隔着那湿帕子,复又堆了些碎冰上去。 如此,既能冰镇住哭肿的眼睛,又不至于冰凉太过,冻得前额发痛。 萧子窈舒舒服服的叹了一声:“这才像话,谁要用他那劳什子的办法——鹊儿,喂我一颗蜜饯。” 萧子窈说罢,便张开了嘴。 只是,她傻里傻气的张着嘴等了许久,左右却也没有什么蜜饯喂进嘴来。 萧子窈怒道:“鹊儿,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戏弄你小姐我!” 话毕,竟是一把掀开了那湿帕子,瞪圆了眼睛直向床边看去。 谁知,只一眼,却是毫无防备的迎上了沈要的目光。 他垂首立着,面色仍不见好转,唇边无笑。 萧子窈一怔,心中略微惊了一惊,旋即冷了冷眼。 “出去。” 沈要闻言,正欲开口分说,可唇齿上下一动,终是默了下去。 “好。” 说罢,便回首转过了身去。 那湿帕子胡乱的打在被褥上,立刻浸出了一大片水渍。 萧子窈看着那水渍,咬着牙,心烦意乱。 于是猛的翻起身来,直甩着那湿帕子摔在地上,叫道:“沈要,你到底有完没完!不要再来招惹我了!” 第39章 爱恨清楚 萧子窈身子虚着,这厢,动静稍微大了些,便只觉得两眼发黑。 她甫一情急,鞋也没来得及趿,竟是缩着脚趾,赤着脚踩在地上,身形更是一晃。 沈要见了,连忙转身去扶。 “我这就走,六小姐别气了。” 他垂着眸子,声音又低又哑,手上也发颤。 话毕,复又矮了矮身子,要替她趿上鞋子,“六小姐,穿鞋。” 萧子窈恨恨的挣开他,语气更重:“沈要,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居心,还嫌误会不够多?” 沈要一愣,心一凉,终是缓缓的抬起头来。 萧子窈退了退,唯恐避他不及似的,一字一句道:“别再这般假惺惺的待我了……我会误会,旁人也会误会。” 竟是字字诛心。 沈要心下一紧,直觉咽喉似是被扼住了,说不出话,更喘不上气。 于是,他只好默默的摇一摇头,像是哑掉了。 良久良久,他方才堪堪的缓住了那险些要了命的痛楚,又从喉间艰难的挤出一句话来。 “六小姐,先穿鞋。” 萧子窈更气。 她是铁了心的,非要赶走他不可,于是伸手去揪他的衣服,直要将他从地下拽起来、丢出去。 “沈要,你耳朵聋了!别再假惺惺的做戏给我看!滚出去!从今往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沈要沉声道:“我……不能离开六小姐。” 事到如今,他怎能离得开她。 他会死的。 然,萧子窈听罢,反是重重的推了他一把,道:“这护卫的差事当真让你如此着迷?哪怕不情愿见到我,也要忍辱负重的坚持下去?” 这一下,萧子窈推得极重,几乎使净了浑身的力气。 沈要遽然吃痛,兀的跌倒在地。 沈要之于萧子窈,向来是毫不设防的。 他有重伤在身,先前总是咬紧牙关的死撑着,可这一回,却是痛彻心脾,他实在没能顶住。 萧子窈始料未及,便也一道愣住了。 却见沈要眉心紧锁,额前冷汗涔涔,面上显出十二万分的痛苦之色。 “你怎么了?” 萧子窈不由得问道。 沈要一言不发,只咬了咬牙,作势要起。 萧子窈沉下身子,紧紧的贴着他,冷然再问:“沈要,我再问你一遍——到底怎么了?” 沈要淡淡道:“没什么……六小姐,穿鞋……” 萧子窈怒道:“还穿什么鞋!” 话毕,竟是直直的扑在沈要的身上,一连揪起他的大衣扣子来。 沈要抬手要挡,萧子窈却更加蛮横。 她心里念他念得太紧,对他,便总是有些缺乏耐心。 一粒一粒的解扣子太繁琐,萧子窈心烦气躁,索性揪着沈要的衣襟左右一撕,登时,衣衫必露。 沈要疾疾的拦她道:“六小姐,别看,免得吓着您。” 他胸前缠满绷带,一片刺目的猩红正从白纱的内里渗出来、绽开来。 萧子窈眸色一僵,颤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沈要无奈,却是微微的侧过脸去,避开萧子窈的目光,绝不改口,道:“没什么。” “是谁做的!是爹爹还是四哥!或者是余闵!?他们怎么敢!” 萧子窈目眦欲裂,“到底是谁为难你,你告诉我!你是我的人,我总要护着你的!” “六小姐,该我护着您。” 沈要轻声说。 萧子窈听罢,目色黯了一黯,怒极反笑:“你既然不说,那我自己去问!” 她正说着,黑发如丝如锦,凉凉的抚过他的唇。 沈要心下一紧,竟是一把握住了她的腕子,苦苦的哀求道道:“六小姐,别去,求您。” 萧子窈正是怒上心头,哪里听得进去,于是说:“我要去问个清楚,他们凭什么敢打你、敢打我萧子窈的人!我要去讨个说法!” 沈要不由得开口问道:“六小姐,有些事,就这样模模糊糊的放过去,难道不好么?” 萧子窈指尖一点,只如蜻蜓似的点在他的唇上,封住了他的嘴,道:“不好。” 她的眼中没有笑,可他总是觉得,她正对他带着笑。 “我萧子窈,做什么事都要清清楚楚。恨也要清清楚楚,爱也要清清楚楚。” 沈要鬼使神差道:“那,六小姐,您对梁耀——” 萧子窈斩钉截铁:“我才不爱他呢。” “那就不要嫁给他。” 沈要将她握得更紧,唯恐她离他而去似的,“也不要嫁给梁延。” 萧子窈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她的动作很轻,指尖又点了点他的唇,再顺势向下,挑起他的下巴,笑道:“我是不会嫁。不过,你急什么?” 太近了。 以这样的距离,他看她,也是清清楚楚的。 沈要兀的涨红了脸,那惨白的脸色消失了一瞬。 “我……不想六小姐嫁人。” “你不是说,就算我嫁了人,你也会守着我?” 沈要默了下去。 萧子窈便也不再问了。 她扶起他来,又趿上鞋子,问道:“我之前给你的金创药用完了没有?” 然,话音刚落,她却非常的后悔了起来。 早先前,她分明是百般的抵赖,非要撇清关系,唯恐沈要得知她之所为。 这厢,却是彻彻底底的泄了底。 沈要心下微动,却是顺服的应道:“还有剩。” 萧子窈的耳根子一热,摆了摆手,直要赶他出去。 “你先回房歇着,待会儿我叫鹊儿请大夫过来。” 说罢,复又顿了一顿,“这几天的假,我准了。” 沈要仍有几分忐忑,更在房中赖了一赖,萧子窈三番五次的赶人,却始终被他黏住。 于是眉头一拧,故意娇嗔道:“我要沐浴了,你难道要死皮赖脸的留下,还不肯走吗?” 沈要闻言,将信将疑的再三看了看萧子窈,终于肯走了。 只是,沈要甫一出了屋子,萧子窈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她直觉有些渴了,于是倒了一盏热茶来喝。 然,她的手抖着,热茶只饮了一半,便咣当一声砸落在地。 应着此声,萧子窈霍然站了起来。 第40章 为他讨个公道 窗外风雪凛凛,萧子窈打开衣橱,只寻了一件大氅披上,转身便出了小白楼。 这一回,她并不带什么下人,自顾自的行色匆匆。 萧子窈走得急,脚上仍是一双皮拖鞋,那皮子一旦遭了冷风,立刻变得冰凉,她的脚便冻僵了。 萧子窈冷得要命,眼瞧着近了主楼,可身子却不听使唤了起来。 她本就病着,医生更是不准她下床的,这一番折腾,实属耗去了她的半口生气。 那冷风肃萧着,萧子窈被吹得身形不稳,又是脚下一麻,趔趄一下,作势便要摔倒。 “子窈!” 倏尔之间,却有一道呼声传来,萧子窈直觉身子一轻,便被人从后拉住了。 萧子窈甫一回首,却见来人剑眉星目、军装笔挺,正是萧子山。 “你怎么跑出来了!鹊儿呢,怎么没见她跟着!” 萧子山声色微沉,更见她衣装单薄,脚也赤裸,便蹲下身子,背向她道,“你上来,四哥背你,送你回去。” “四哥……” 萧子窈嚅了嚅,轻声说,“我要去见爹爹。” 萧子山闻言,眸色却是一沉。 “父亲公事繁忙,你有什么事情,告诉我便是了。” 萧子窈索性摊了牌,直言不讳道:“沈要被打了,我要去问问爹爹,到底是谁做的?” 萧子山滞了片刻,更似有些无奈的叹了一气。 “外头冷,进去再说。” 话毕,复又解了大衣,压在她的肩头,更轻声劝道,“子窈,你听话,待会儿再冻病了,大家都会心疼的。” 萧子窈心下微暖,于是乖乖的爬上了萧子山的背脊。 “四哥,我听说梁师长上门来提亲了,是为梁延说的?” 萧子山道:“是有这么一回事,但是父亲还没有回他的话。” “那四哥呢?四哥怎么想的?” 萧子窈急迫的问道,“如果有一天,哪家的权贵要与四哥说媒,家世应当、婚事也应当,可四哥喜欢的却是一位平民女子,那要怎么办呢?” 萧子山默了片刻,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应道:“子窈,我只道愿不愿意,无有应不应当。” 萧子窈心头一喜,旋即甜丝丝的说道:“那四哥,你一定要支持我。” 这厢,他们离主楼更近些,萧子山便将萧子窈先行送进了主楼里歇着。 谁曾想,萧子窈脚一着地,便一刻不停的奔上了楼去。 萧子窈的脚仍是僵着,走路很不利索,只好一路抱着楼梯扶手,顺势而上。 书房门前,卫兵见是萧子窈前来,即刻行了一礼。 “六小姐好。” 萧子窈摆摆手:“开门,我找爹爹,有话要说。” 卫兵面露难色:“大帅叮嘱过,不见六小姐……” “笑话!” 萧子窈一挑眉,笑道,“我是爹爹的女儿,爹爹难道还不肯见我吗?” “大帅说了,六小姐近日抱病,只留在小白楼里好生养着便是了,不得四处走动……” 萧子窈愈听愈怒。 卫兵不肯让步,她便盯着那关得死紧的书房门叫道:“爹爹!我光着脚从小白楼跑来,就是为了见爹爹一面,爹爹若不肯见我,我只好再光着脚回去了!” 此话一出,房中果然响起一阵窸窣之声。 萧子窈轻轻的踩了踩冻僵的双脚,便立在门前侯着了。 不肖片刻的功夫,萧大帅便来开了门。 却见他面目肃然,眼神一落,竟先看向萧子窈的双脚,道:“子窈,你这又是何意?” 萧子窈扬着脸迎了上去。 “爹爹,沈要被打了,我来讨个公道。” 萧大帅闻言,一甩手,便要将门摔闭。 谁知,萧子窈眼疾手快,立刻引着一只脚卡在门边,有恃无恐。 “爹爹,你若关了门,我的脚就要被夹伤了!” 萧子窈扒着门边,坚持不懈的说道,“沈要如此那般,到底是为了救我的性命!眼下罪魁祸首还未查明,爹爹怎能抽他的鞭子!” 萧大帅恨铁不成钢道:“子窈,你当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可知、你可知那沈要——他根本就是……” 萧大帅顿了顿嘴,很难将那不体面的话说出口,于是改口道,“选沈要给你做护卫,倒是爹爹做错了!” 萧子窈不管不顾的挤进门去,神色决然。 “我只道爹爹要说什么,也知道爹爹为什么不准我出小白楼。无非是外面的人说,我先是被梁耀抛弃,眼下又与沈要有染,名声全臭了!” “可是爹爹,凭什么男子能够三妻四妾,女子不过是恋爱未果便要遭此污蔑!我清者自清,根本不在乎他们说些什么!” “如果爹爹是为了家族的名誉不得不在乎这些话,那我大可以终身不嫁,留在府中向爹爹尽孝!或者爹爹一道文书逐我出府,放我去外面自生自灭也好!” 萧子窈眼中无泪,坚毅非常。 萧大帅最疼萧子窈,实在不无道理。 她虽是幺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自是娇惯了些,可却是一副天生的傲气与铁骨。 敢爱敢恨,敢赢敢输。 萧大帅最看重的,便是萧子窈这飒爽利落的性子。 倘若她生作男子,定会有一番作为罢。 ——萧大帅时常这般想到。 只是,萧子窈到底是个女儿家,终究是被情所惑。 “子窈,别瞎说,你是爹爹最疼的女儿,爹爹怎会弃你于不顾?” 萧大帅叹了叹,无奈道,“子窈,你可知,昨日梁师长来府,替梁延向你求亲,沈要冲撞了他,如今要爹爹如何向人家交代?” 萧子窈反问道:“爹爹难道真的要将我嫁给梁延不成?” “当然不会。” “那便是了。” 萧子窈挑眉道,“眼下,我落水之事尚未查明,实在不宜谈婚论嫁,爹爹回绝了便是。” 此话毕,萧子窈兀的停了下来。 却见她深吸了一气,终于说道:“如若爹爹仍是忧心我的婚姻大事,要我非嫁不可,那不如安个一官半职给沈要,让我嫁了他去罢。” 萧大帅闻言,先是一怔,速即惊怒道:“子窈,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想嫁给沈要,可他不过是个没名没姓的小兵卒子!” 萧子窈淡淡的说:“嗯,我知道。但我不在乎。” 第41章 对他的奢望 萧大帅勃然大怒。 萧子窈话毕,神色决然,无畏无惧。 萧大帅直觉满头气血翻涌,唇色也发紫。 “你口口声声说要为沈要讨个公道,竟是想将自己讨给他去!” 萧大帅狠狠的切齿,简直想将萧子窈一巴掌打醒,“外面那些人说话难听也就罢了,你萧子窈乃是堂堂帅府千金,怎能就这样跟着自甘堕落!” “爹爹,那你告诉我,除此办法以外,怎样才能免去沈要的皮肉之苦!” 萧子窈兀的跳了起来,“沈要这一顿鞭子吃的忍气吞声,又何尝不是打了我萧子窈的脸面!爹爹若不情愿将我嫁与他去,那便答应子窈,一旦查出真凶,必将使出之于沈要十倍的鞭刑!” 萧子窈此人,向来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 她此番前来,以婚姻大事相要挟,便是存了心要将萧大帅逼得无路可退。 帅府虽有一个余闵入赘为先,可萧从月说到底并不受宠,仅只幸得萧大帅的几分怜悯罢了。 可萧子窈,既是嫡女,又是幺女,萧大帅为她选夫,非富即贵,非权即势,又怎会便宜了沈要这般的无名小卒。 如此,萧大帅为了哄好这心比天高的幺幺女,只好无奈应下。 “子窈,爹爹答应你,定会严惩恶徒……只是,你也该与沈要划清界限、留好分寸,不然,有些罪名,该治还是要治的。” 萧大帅意味深长的说道。 萧子窈垂眸,却是柔柔顺顺的颔一颔首。 她不该奢求更多。 她当真愿意嫁与沈要去么? 也许,她对他,总是有过那样的一丝心动罢。 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沈要忠心则已,却始终忽冷忽热、若即若离。 那便保他平安顺遂,就是了。 萧子窈于是落落的走出了书房。 萧子山在门外立着,手中拎着一双绣莲花的棉鞋。 “子窈,别再为了不相干的人四处奔走了。” “沈要不是不相干的人。” 萧子山微微一叹,直招招手,唤她过来穿鞋:“二姐听说你落了水,急得要命,胎气怎么也稳不下来。” 莲花多子,最是吉祥,萧子窈一见那鞋面上的绣图,便知此乃萧从月的鞋子。 “那我去看看二姐。” 萧子窈说罢,复又犹疑道,“余闵在不在?” “他还在军营里,你尽管去看二姐。” 萧子窈点点头,转身寻去了萧从月的房里。 一进门,萧子窈冷得直打哆嗦。 “二姐,你屋里怎么这么冷!” 萧子窈一面皱着眉,一面左右搜视一番,却见炭盆各中干干净净,竟是许久不曾生火了。 再回首一见萧从月,更是衣衫单薄,虚虚的倚在床前,绣着一双小小的虎头鞋。 “二姐,绣花费眼睛,这些活计交给绣娘便是了。” 萧子窈碎碎的念着,萧从月适才歇了片刻。 她们姊妹二人亲亲热热的坐在一处,各有各的说道。 “子窈,我听说你这回落水受了极寒,大夫到底是如何诊断的?” 萧子窈心虚道:“也不打紧,不过是每天吃吃药,好好养一养,防着肺病而已。” 萧从月疑心道:“当真?那体质方面呢?” “二姐还好意思问我!你瞧瞧你这房里,冷得像冰窖似的!” 说多错多,萧子窈于是话音一转,立刻点住那冷冰冰的炭盆,道,“鹃儿呢?眼下二姐正是最要紧的时候,她却总不在侧守着,难道这炭盆会自己点着了不成。” 萧从月轻笑一声,眉目很淡很淡。 “是我不准她点炭盆的,许是月份到了,闻着那气味儿便头晕。” 萧子窈仍是不愿放过,便又问道:“可我平时也不见她跟紧了你。” “勉之常常在军营里回不来,我便派鹃儿送些吃食过去。” 萧子窈心中五味陈杂。 她这二姐,囚于后宅久矣,心中只存着一片诗情画意的美梦。 萧从月总想着,余闵不是余闵,永远是泼墨成章的勉之。 只是,人面兽心,天日难明。 萧子窈略有些怜悯的紧了紧指尖。 且她又不敢明说,只好以退为进。 “二姐,以后别让鹃儿去送吃的了,军营里有纪律。你本就离不开人伺候,我都恨不得把鹊儿送过来看着你。” “那怎么行!我离不开人,难道你就离得开了?” 不期然的,萧子窈竟是脱口而出道:“我有沈要。” 然,此话毕,她与萧从月皆是默了半响。 萧子窈心跳如擂鼓。 她于是捏一捏那床边摊放着的虎头小鞋,精精巧巧的一小只,绣工算不得上乘,却是慈母密密缝。 “二姐,你近些日子快乐吗?” 萧从月微微一怔,旋即眉头一展:“子窈,若你以后成了家,再有了孩子,也会很快乐的。” 萧子窈笑道:“那二姐,你好生养着,我改天再来看你。” 萧子窈是由萧子山的副官护送着回了西院的。 一路上,她反反复复的嚼着萧从月的一颦与一笑。 二姐,难道真的会很快乐么…… 难道模模糊糊的爱着,便是快乐的诀窍么…… 思及此,她身后的副官却忽然说道:“六小姐,我就送您到这了。” 萧子窈一抬头,小白楼正立在了眼前。 她于是客客气气的谢过再别过,一进门,静坐了不过半晌,鹊儿便提着两壶中药汁子来了。 萧子窈鼻子一皱:“早晨不是喝过药了吗?” 鹊儿挽起袖子,认真的说:“小姐,这是药浴用的汤子。” “现在哪用你忙这个,你速去请个大夫上门来。” 萧子窈捏着鼻子,忙不迭的要推鹊儿出门。 鹊儿情急,只以为萧子窈要趁她不在,偷偷的将那中药汤子倒掉,于是直嚷了起来。 “小姐,不管换多少个大夫,药浴都是不能免的!知道您嫌气味重,我便将药材煮成了两壶浓汤子兑水,整一早都没歇过呢!您好歹领领鹊儿的情……” 然,话音至此,鹊儿已然被萧子窈赶了出去。 萧子窈固执得要命,鹊儿又急又气,思来想去,只好求救似的看向了厢房的门扉。 沈要虽是寡言寡语的,却很能劝得动萧子窈。 “小姐,鹊儿也是为了您好呀……” 鹊儿一面说着,一面敲响了沈要的房门。 第42章 六小姐愿打,我便愿挨。 沈要开门开得极快。 他那一双黑瞳灿灿的,仿佛是盼了许久似的,满盈着热切与渴望。 可一见来人是鹊儿,那目色便微微的向下沉了沉。 “沈要,你去劝劝小姐好不好,小姐始终不愿意洗药浴。” 鹊儿面露难色。 沈要皱了皱眉,沉声问道:“六小姐还未沐浴?” “小姐最恨中药汤子味儿了,她怎么肯呢!” 鹊儿说罢,更双手合十的拜托道,“沈要,你一定最有办法了!前些日子,小姐日日以中药汤子沐足,倘若是旁人来伺候,小姐根本是准也不准的,只有你例外!” 沈要闻言,只低头看一看自己的手,心下兀的一紧、一热。 这一切,难道会是他的一厢情愿么? 可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萧子窈那一双白如霜雪的脚。 他曾一寸寸的摸尽。 那足尖似鸢尾,微微的翘着,更点在他的胸前,浸出一片湿淋淋的水渍。 沈要直觉,他的心也一道被浸湿了。 而他的欲望,淹没在水中,随着水波摇摆不定。 沈要于是轻轻的点了点头,手心也沁出了汗。 只一瞬,他简直以为身上的伤痛不再,仿佛萧子窈便是他的灵丹妙药,将他救活了。 他这一条贱命,只能是萧子窈给的,便全然献与她去。 立时,鹊儿见沈要应了,果然喜上眉梢。 “那你去劝劝小姐,我去请大夫来。” 鹊儿以为,单是沈要出言相劝还不够,总要有人断了萧子窈的心思。 待会儿,只要大夫上了门、诊了脉,她这番情真意切的打算便水到渠成了。 鹊儿这般想着,更催着沈要去见萧子窈。 “沈要,如今小姐对你冷着,说到底也是之前太过担心于你,你千万别埋怨她。” “嗯。” 沈要轻声道,“六小姐愿打,我便愿挨。我不会怨,只会甘之如饴。” 鹊儿一走,沈要便转去了萧子窈的闺房。 他敲了敲门,却无人应。 于是再敲一敲,只道一句得罪了,便推门而入。 谁知,甫一进门,却见椅背上正搭着一件白丝的里衣,绫光摇曳,横生香影。 浴室里也无声,萧子窈大约并不在。 沈要看着那里衣,简直有些魂不守舍了。 他于是探出一步,军靴上的马刺兀的一响,像是打碎了他的妄想一般。 沈要失魂落魄的清醒过来。 却是此时,浴室里更传来萧子窈的声音。 “鹊儿,我不是叫你去请大夫吗,怎么还在这里拖拖延延的?” 沈要默着,根本不敢应声。 萧子窈又叫道:“香皂用完了,你拆一块拿过来!” 这下子,沈要彻底呆住了。 他立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罚站。 可他分明是很想应一应的,却又怕吓坏了萧子窈。 沈要心下一颤,终于含混不清的说道:“……六小姐,是我。” 浴室里,只听得哗啦啦的一道水声。 萧子窈默了片刻,倏尔笑道:“那你将香皂拿给我呀。” 说罢,萧子窈便不言语了。 她说话时带着点儿笑意,可眼里却没有笑。 沈要他,怎么敢。 她之于他,终是一心的虚妄。 思及此,萧子窈于是猛的深吸一气,一头沉入了热水之中。 水波荡漾,动静沉醉。 萧子窈深深的陷进去,只愿长醉不复醒。 也许醒时,沈要已然识时务的离去了罢。 谁知,她只听得远远的传来轻响,是开门时吱呀呀的一声,那声音沉进水里,沉进她的心里。 沈要握着一块雪白的香皂,局促的站在门边。 “六小姐,给。” 萧子窈于是破水而出。 “沈要,你也真敢进来。” 萧子窈意味不明的笑道,“当真是不知道避嫌二字怎么写了?” 沈要深埋着头,声色沙哑异常:“我对六小姐唯命是从。六小姐要,我便给。” 他到底是露了怯,眼下,分明只要一抬眼,便能看尽粼粼的春水,看尽她冷冰冰的笑。 可他不敢,决心那是一种亵渎。 萧子窈见他如此,于是面无表情的说道:“那,如果我说,要你娶我呢?” 平地起波澜。 沈要一惊。 他本该觉得热的,那心里燃烧不灭的欲火、念念不忘的肖想,滚烫如许。 可他却是咬着唇,手指也攥紧,嘴里苦得厉害。 “六小姐,求您,不要玩弄我了。” 他后退了一步,轻轻的掩上了门。 萧子窈听见沈要离去的足音。 她仍是浸在那热气腾腾的水中,却只觉得又冰又冷。 仿佛是再次跌入冰湖深处,这一回,沈要不会再来救她了。 萧子窈于是起身擦了擦身子,复又躺回了床上。 鹊儿正引着大夫进门。 “小姐,大夫请回来了!” 鹊儿兴冲冲的笑道,“这回您可逃不掉啦!” 萧子窈心不在焉的说:“嗯,你领着大夫去给沈要看看。” 鹊儿很是诧异。 “小姐,您难道不是……?” “——不是。” 萧子窈硬邦邦的打断她道,“我已沐过药浴了,以后你少在我耳边念叨。这大夫本就是给沈要请的,你过去顺便告诉他,这几日不必过来守着了。” 说罢,竟是一掀被角,只将脑袋严严实实的蒙住了。 鹊儿一时语滞。 自从沈要入了府,小姐总是阴晴不定的…… 简直是一段孽缘。 鹊儿不动,仍杵在原地,萧子窈便瓮声瓮气的说:“我现在烦他烦得要命,你让大夫多开几幅苦嘴巴的药方,越苦越好,苦不死他!” 那大夫原是垂着首,一幅洗耳恭听的模样,见萧子窈不悦,便也顺从的应道:“六小姐说的是、说的是,毕竟良药苦口嘛!” 谁知,话毕,萧子窈却又翻身坐了起来,支支吾吾的说道:“不行,你再开几幅不苦的方子给我!” 她顿了一顿,脸色烧得绯红,“听说军营里有一条军犬最近也受伤了,苦的给他喝,不苦的给狗喝。” 第43章 猎杀玫瑰 那大夫领了萧子窈的赏赐,不刻便调头去了沈要的房里。 鹊儿仍是云里雾里的,真不知萧子窈又同沈要闹了什么别扭,明明方才亲近了一分,便要苛责起九分。 直到沈要开门罢,大夫甫一落座,问过了伤病,便解了他的衣襟。 登时,满目的烂疮腐痍,尽现无遗。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鹊儿鼻尖一动,不由得捂住了嘴巴。 那大夫一见,眉头愈皱愈紧:“伤成这样有几日了?” “一日。” “这位军长莫要唬我,眼下冬日天寒,既然伤不过一日,怎么可能腐烂流脓?” 沈要微一语滞,随后淡淡的说:“淋过浴,便不巧沾了点儿水。” 那大夫惊怒道:“这、这也太不爱惜身子了!哪怕军长在军营里摔打惯了,也该知道,皮肉破绽的伤口是沾不得水的!” “我的确知道。” 沈要倏尔放轻了声音,唇角也似是微微的勾起了一瞬,“但我更爱惜六小姐,她闻不得异味。” 然,只一眼罢,那笑意便不见了。 仿佛是旁人看不得,他又羞于笑给萧子窈看似的。 那大夫闻言,只与鹊儿默默的对视了一眼,心底唏嘘一阵。 沈要胸前的伤口虽不至于刻骨,可到底是密密麻麻一大片,眼下更见皮肉烂腐,必要以快刀割除腐肉,再敷以金疮药医治。 那大夫于是说:“这倒算不得什么手术,可也要上一上麻药缓痛。只是我今日想得浅了,药箱里并未携带麻药,不如待我返回取药,速速就来。” 鹊儿正欲应下,谁知沈要却说:“不用麻药。” “你疯了!这可是动刀子的事情,还不把你痛晕过去!” 沈要仍是摇头道:“我还要去守着六小姐,不能被这些小事耽误了。” 沈要固执非常,鹊儿与那大夫三番五次的劝他不得,终于懦懦的退了步。 “军长可要想清楚了……” “嗯。” 鹊儿拧着眉,又拦了一拦:“沈要,小姐已经说了,这几日准了你的假,你尽管休息便是了,何苦呢?” “守着六小姐,不苦。” 鹊儿眉心一跳,实在是没了脾气。 那大夫更是叹息着摇一摇头。 他于是引着浸过药酒的棉纱清疮一道,再取出柳叶刀,以药酒开刃、以烛火炙烤,旋即一刀落下。 沈要的身子顿时崩成了一道弓弦。 鹊儿一见,直被吓得心惊胆战。 她跺一跺脚,嚷道:“胡闹,真是胡闹!我这就去请小姐过来,让她劝一劝你!我夹在你们俩中间,日子过得没一天安稳!” 沈要冷嘶一声:“别去!免得污了六小姐的眼睛!” 然,又是一刀割在他的心口,沈要只痛得滞住了嘴。 鹊儿不愿同他再说,作势推门而去。 谁知,这房门方才推出去不过半条缝的宽窄,却见萧子窈正倾着身子,小心翼翼的贴门站着。 萧子窈一见鹊儿,竟如惊弓之鸟似的,一下子退了开去。 “小姐,你怎么来了!” 萧子窈唇齿打架,面露绯色,却是气势汹汹的叱道:“我才歇下,厢房里就你一言他一语的吵起来,我怎能不来瞧一瞧!” 话毕,便是一挥手撇开了鹊儿,提步进了房里。 沈要原是躺在床上,见门边有裙角一掀,便知是萧子窈来了。 他于是挣扎着想要立起身来。 当是时,那大夫正落着刀子,沈要一动,那刀尖便是一偏,险些出了岔子。 “军长,莫要乱动!不然只好将你绑在床上了!” 可沈要却是充耳不闻似的,只说道:“六小姐,离远些,我身上有些脏。” 然,萧子窈闻言,绞一绞手指,反是愈发大步的走近了。 她只知道沈要身受重伤,却不知伤情严重至此。 却见那蜜色的胸膛之上,已无一寸好肉。 鞭伤深刻,纵横交错,鲜血淋漓不止,坏疽切割不尽。 萧子窈双目赤红,眸光碎裂。 她一言不发的坐去了沈要的床头,指尖一点,正中沈要的眉心。 “呆子,躺好。” 萧子窈声色冰冷,怒而不发。 “我已向爹爹禀明,一旦揪出歹人,便要以十倍偿还!你挨了十鞭,他便要挨百鞭;你挨了三十鞭,那他便要挨三百鞭!此人害你平白受过,我萧子窈定要将他活活的打死!” 萧子窈紧攥着双拳,指甲也陷进肉里,细腕跳起一线青筋。 却是此时,沈要兀的探出手来,轻轻的拨开她的手心。 “六小姐,仔细握得手疼。” 萧子窈只觉沈要这样一碰,仿佛烫着了她似的,心也一道烫了起来。 她滞了一刻,旋即问道:“那你呢,你疼不疼?” “疼。” 沈要定定的说。 他的语气是很软很轻的,像是求她怜悯一般。 萧子窈笑了笑,眉头仍皱着,却牵了一片袖边抚过沈要的唇,道:“借你袖边咬着,还会不会疼?” 大氅之下,那一截袖边贴着她的腕子,白丝的,泛着粼粼的波光。 正是萧子窈方才搭在椅背上的贴身里衣。 沈要简直有些心猿意马了。 他轻轻的咬住了那一片芬芳的白丝袖边。 那般的芬芳,催他陷入癫狂。 那是纯白色的香皂的香味,是轻飘飘的丝绸的香味。 是她柔媚至极的肉体的香味。 他仿佛是含住了一片玫瑰花瓣。 他只怕獠牙凶猛,稍不留神,便要咬坏了这片娇艳欲滴的花瓣。 可他实在想咬碎这片花瓣,再咬碎那一朵玫瑰。 将她拆吞入腹,将她啖肉噬骨! 他像是一条饥渴难耐的恶犬,性欲随着食欲暴涨开来。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不疼了。” 萧子窈见他不应,于是轻声笑道,“沈要,咬住我罢。” 沈要一张嘴,终是小心翼翼的默了下去。 刀尖冰冷,切入血肉,沈要的喉间漫出一丝低吟,在满是血腥气的床塌之间,他毫无尊严的去了。 第44章 别走 大夫收刀时,沈要身下的被褥已然彻彻底底的汗湿了。 他蠕着嘴唇,齿间微松,对那一片袖边恋恋不舍,爱欲成痴。 萧子窈始终盯着他那一身的鞭伤,哪里还顾得上他是何种眼神,又是如何看她的。 于是一抽袖子,凝眉问道:“切完腐肉便可了?还要敷金创药么?” 见大夫点头应和,萧子窈便戳了戳沈要的脸,道:“之前那瓶金创药放哪里了,还不快拿出来让大夫瞧瞧使得使不得?” 沈要哑着嗓子,声音很轻:“在枕头底下。” 那金创药分明是萧子窈拐弯抹角的强塞与他的,他便夜夜枕着入梦。 萧子窈只探手一摸,便寻着了此物。 她将那小瓷瓶递与大夫,眉间略有几丝忧虑。 那大夫拔去了木栓头,凑近瓶口嗅了嗅,终于首肯。 “这金创药品质奇佳,当然使得,莫不是从军营里带回来的?倘若如此,这一瓶用完,便续接着再用一瓶便是了!” 然,那大夫愈说,萧子窈的面色便愈发的窘迫起来。 她本就是个嘴巴极硬、态度也极硬的人,这厢,这金创药的来缘真相大白,她反倒觉得羞怯万分。 仿佛让沈要知晓了她对他的好,便是败给了他去。 萧子窈十二万分的羞恼着、不情愿着。 她于是引着余光一瞥,却见沈要虚张着嘴,微微的喘着气,像是有几分失神。 萧子窈顿时松了一气。 沈要重伤事大,万事马虎不得。 那大夫仔仔细细的为沈要上过药,又换了洁净的纱布缠身,适才叮嘱道:“军长,这回可不能再让伤口淋水了!万一不幸化脓感染,怕是救也救不好了!” 萧子窈闻言,立刻在沈要的手背上掐了一下:“呆子,听见没有!” 沈要吃痛,于是哀声道:“六小姐,疼。” “我赏你的,疼也给我忍着。” 那大夫又去写药方。 萧子窈正欲起身相随,谁知,沈要一勾手,竟是捻住了她的衣角。 “六小姐,您这是要走了?” 萧子窈奇怪的看了沈要一眼,却并未撇下他。 “不走。” 她略有些不耐道,“你就这么着急想赶我走?” 沈要心下一颤,于是指尖紧了紧,将她缠得更黏、更深。 “不,我是想说……外面风大,您先在屋里歇一歇。” 萧子窈并不应,却是速速的偏过了头去。 等了片刻,那大夫勾勾画画、修修改改,终于开出一纸药方。 却见他诚惶诚恐的将那药方奉与萧子窈去,小声道:“这副方子,姑且是按照六小姐的意思来的……” 萧子窈一一阅过,白纸黑字,上书一味黄连,当下便一揉手,将那方子碾成了一团,丢了开去。 “大冬天的吃黄连,还嫌不够寒!” 萧子窈装腔作势的吼道,“还不快改!” 黄连性虽寒,却有抑菌消炎之效,此番入在沈要的药方里,实则并无什么不妥。 更何况,黄连大苦,正应了萧子窈的先话。 拿给沈要用的汤药,愈苦愈好! 那大夫哪敢不从。 谁曾想,这萧六小姐却是个阴晴不定、难以捉摸的主。 眼下,方子开好了,她却又气鼓鼓的变了卦,竟是不愿再苦着那沈要了。 他只好重写。 中药之中,能够代替黄连的药材数不胜数,只是,若想择一味药效与气味双双兼顾的药材,却是难上加难的。 那大夫于是磨了许久,只将黄连换作一味败酱草,再佐一味白蔹,凝血与消炎双管齐下,适才作罢。 萧子窈大大方方的赏了他银元一串。 鹊儿前去送客,萧子窈便不打算在沈要的房里多留。 可她一见沈要那孤零零、可怜巴巴的模样,却是有几分心软的。 于是装模作样的咳了咳,道:“这几天你就好好的养着吧,我会让鹊儿定时为你送药换药的。” 沈要一下子坐了起来,仿佛觉不出疼痛似的。 “我没事的。” 萧子窈笑道:“我又不出门,我也没事的。” 沈要仍是不情不愿的。 有心开口,无处分说,便是如此了。 他之二人,尊卑有别。 他总不能向她表白,倘若见不到她,简直是痛不欲生的。 萧子窈见沈要低垂着眼眸,黑瞳又沉又静,大抵是显出了几分冷意罢,有些话,她便说不出口了。 说不出口的,都是软的;说得出口的,尽是硬的。 “……反正,你病怏怏的杵在我那儿,我看了也心烦。” 萧子窈说罢,便逃也似的奔出了门去。 甫一回房,她便紧捧着心口,胸中悸动难平。 眼瞧着天色深了,便又到了喝药的点钟。 鹊儿忙得脚不着地,眼下,她一连伺候着一个病号与一个伤号,实在有些吃力。 鹊儿熬好了药,又换了两只同花不同色的瓷碗盛着,便一道端去了萧子窈的房里。 萧子窈见鹊儿满头大汗,到底是有些心疼了。 “鹊儿,谢谢你。” 萧子窈一面喝着药,一面说道,“以后等你年纪到了,我就给你许一户富贵人家,你做做主母,管管账务,享享清福。” 鹊儿笑道:“小姐说什么呢,只要小姐身子好了,鹊儿再累也开心。” 鹊儿说罢,更取来一碟蜜饯佐药,唯恐苦了萧子窈的嘴。 “更何况,那沈要才入府多久呀,他都有陪着小姐一辈子的觉悟了。我鹊儿陪小姐长大,绝不比他差!鹊儿也不嫁,这辈子都要跟着小姐!” 萧子窈心中一暖,那中药汤子似是不苦了,蜜饯吃在嘴里也腻人。 她于是乖乖的喝了药,唯恐鹊儿再来哄她,平添劳烦。 萧子窈搁下空碗,又去瞧沈要的那一碗中药汤子。 她只凑着鼻子上前嗅了嗅,当即便皱紧了眉头。 “那大夫难道是耍着我玩!让他重写一副药方,怎么还这么苦!” 鹊儿一回身,却见萧子窈正对着那药碗,五官皱得厉害,简直嫌弃得要命。 鹊儿笑说:“中药哪有不苦的呀,西药倒是不苦,可到底是治标不治本。” 萧子窈转了转眼珠子,但见碟中剩了几枚蜜饯,便说道:“这个蜜饯太腻人了,我不喜欢,你一会儿拿去给沈要吃吧,别浪费了。” 第45章 哄她吃药 沈要总不能很好的明白萧子窈的用心良苦。 鹊儿送药来时,更携了那盛着蜜饯的小碟子,他一见,便问道:“六小姐喝不下药?” 鹊儿说:“小姐就是这个脾气,不顺心意的,怎样也勉强不来。” 她一面说着,一面推了推小碟,“这蜜饯是小姐赏你的。” 沈要淡淡的点了点头。 鹊儿讲话总是有些讨巧的,这蜜饯大约是萧子窈吃剩的,她不便明讲,只换了个法子递与他去。 可沈要却是心知肚明的。 他到底不是嫌弃,更习惯了捡萧子窈吃剩的零嘴吃,心里便也没什么所谓。 他只一心一意的念着,萧子窈总不肯好好吃药这一回事。 沈要面上不动声色,一仰头,只将汤药饮尽,那蜜饯却是一动也不曾动的。 鹊儿问道:“这蜜饯佐着药吃,可以压一压苦味,你难道不吃吗?” 沈要轻声道:“吃不下。” 萧子窈苦着,他的嘴里又如何甜的起来呢。 鹊儿于是悻悻的点了点头,转身回去复命了。 萧子窈原是心不在焉的倚在床边翻书,甫一见得鹊儿返回,便微微侧了侧身子,摆出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她故意拖着声音问道:“沈要如何了?” 她分明问的是那一碟蜜饯,沈要到底吃下了否,可秀口一开,言语偏偏拐弯抹角。 鹊儿讪讪的,哼哼唧唧道:“他喝药挺干脆的,小姐下次大可不必再赏他蜜饯了……” 萧子窈一听,只一甩手,啪的一声,便将书摔落了。 鹊儿连忙弯腰去捡。 但见那书封上明是晃晃的四个大字:《三十六计》。 此乃萧子窈一贯的风格。 她却是个不落俗的,女儿家爱读的话本小说她一册也无,反倒是一本计谋兵法左右不曾离手。 然,萧子窈之于沈要,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她始终不愿温声软语的服软,沈要便总不肯顺顺遂遂的受她的好。 这呆子! 呆子、呆子、呆子! 萧子窈气得要命,当真恨不得掰开他的嘴,将那一把蜜饯强塞进去。 鹊儿见她面色铁青,便小心翼翼的递上那本《三十六计》,更劝道:“小姐,许是沈要不爱吃甜呢?他不吃,也不奇怪。” 萧子窈哧笑道:“他不爱吃甜,难道我就爱吃?我还不是嫌那中药汤子太苦,适才出此下策的!” “那这书,小姐还要接着看吗?” “不看了!再看也不顶用!三十六计都比不上他会算计!” 萧子窈说罢,竟是一掀被子,面着墙壁生起闷气了。 鹊儿哭笑不得,只好默默的收好了那册《三十六计》。 天色渐暗,沈要躺在床上,心里惴惴的,总想着那一小碟佐药喝的蜜饯。 萧子窈吃不下药,他便睡不着。 她那娇滴滴的嘴,怎能受这般的委屈。 这一碟蜜饯既然佐不下药,那他便换着花样哄她吃药! 思及此,沈要便揣着心思睡下了。 萧子窈落水之后,他总也睡不安稳。 梦里仍是她的笑,像是怜悯似的,对他轻飘飘的笑一笑,再轻飘飘的撇下他走了。 她走了,他便失魂落魄的醒来了。 翌日清晨,天还黑着,沈要便已翻身下了床。 这会儿,实在是早得很,就连萧子窈的房里也黑着。 沈要捂着大衣领子,在她的窗檐下守了片刻,见里头静着,便悄然出了西院。 他一路出了帅府,路灯昏黄微亮,照出一串深深的脚印。 沈要走了许久,最终寻去了城中的点心铺子。 那铺子在风雪里立着,牌匾上书红字三个,端端正正,四方斋。 此乃岳安城中最有年岁的点心铺子,生意口碑极好,卖价自然也高。 漫天白雪,天色迟迟不明,铺子开得奇晚。 沈要守在灯下,身子站得笔直,这一守,便是几个时辰。 只待那店家支起门窗时,他的身上已然落满了皑皑的白雪。 店家连忙拱了拱手。 “军长这么早就来买点心?” 沈要点了点头,嘴巴似是有些僵,只轻声道:“嗯,每一种都要。” 那店家愣了愣,旋即挂起笑意:“得嘞,这就来!” 四方斋为图吉祥圆满之意,共记点心品类七样,沈要包了全,于是双手提满了大包小包。 谁知,他方才走出去一步,却又转回头来,向店家问道:“可否借我一张油纸?” 沈要是今日的开张客人,店家哪有不应的道理。 于是利利索索的递来油纸两张,且看他有何打算。 却见沈要速速的拆尽了点心的包装,复又各取其中一样,小心翼翼的置于油纸之上,手指再左右一折,竟然封出了精精巧巧的一小包袱。 店家笑道:“军长,这是何意呀?” 沈要说:“天冷,点心凉得快,我各选一样揣在怀里捂着,她总能吃上一口热乎的。” 那店家一挑眉,立刻抚掌道:“这是哪家的姑娘被军长相中了,当真是好福气呀!” 沈要摇了摇头,淡淡的说:“她瞧不上我的。但我只要她好。” 说罢,便解了大衣,也不顾油纸沁不沁油,直将那油纸包袱贴着衬衫揣在了胸口。 沈要转身离去。 他走进西院时,但见小厨房里已然升起了烟火,一股苦涩的药味飘得极远。 沈要于是拎着点心,直去敲萧子窈的门。 那厢,萧子窈方才梳洗罢,大抵是通身的困劲儿还未褪尽,便稀里糊涂的应了门。 沈要淋着满头的白雪,甫一推门进来,正迎上满屋的热气,那雪一化,便有水珠子缓缓的滴落。 萧子窈登时怔住了。 “你去哪里了,怎么淋了满身的雪……” 沈要放下满手的点心,更默默的去解大衣扣子。 然,他的脸上,却有一丝痛苦之色一闪而过。 只待沈要终于掏出那油纸包袱,小心翼翼的托在手上,方才哑着嗓子说道:“六小姐,尝尝。” 第46章 不喜欢,却也不讨厌 萧子窈心中纳罕着,目色也犹疑。 她于是接过那油纸包袱,三两下拆开来。 却见那油纸之上,赫然托着七枚碎成一片的小点,根本不分你我,更隐隐的染了些血色。 沈要一见,立刻有些紧张,更想将那油纸包袱夺回去。 “还是算了。都碎了,也脏了。六小姐别吃。” 正说着,他的额前又落下一滴水珠,正砸在萧子窈的手边。 那水滴噼啪一下,像是砸在她的心间,微微的一凉。 萧子窈默了半晌,方才柔声问道:“怎么,买给我的?” 沈要颔首:“是。” 话毕,复又开口道,“这些吃不了了,我拿出去扔掉。桌上其余的这些,六小姐等鹊儿拿去热过了再吃。” 他正要去抢那油纸包袱,谁知,萧子窈却是捻着指尖,轻轻的点他一下,他便一言不发的顿住了。 简直乖得要命。 萧子窈受用非常,于是托着腮,笑盈盈的说:“这点心都还热乎着呢。是谁说不能吃的,不浪费吗?” 说罢,竟是拣了一块酥点,轻轻的放入口中。 那点心入口即化,只是,未免有些太过甜腻了。 萧子窈凝着眉,不敢细品,只将沈要看得更深。 她本就不是好吃甜口的,平日也只吃些水果,从不会踏足点心铺子。 若不是中药汤子苦得太过,她甚至连果脯也不愿吃。 故而,萧子窈实在不知,到底是这点心腻人,还是沈要的眸子腻人。 她直觉心跳得飞快,指尖也发颤,于是拨弄了几番碎渣,便悄悄的说道:“沈要,你把头低一低。” 沈要于是微微的弯下腰来,正垂着头,紧紧的凑在她的跟前。 萧子窈蓦然一笑,竟引着那沾满碎渣的手指,轻轻的去戳他的嘴。 “张嘴呀呆子,你自己尝尝,是不是甜得要命!” 她只一戳,他便一勾舌尖,湿热热的舔过她的手指。 萧子窈兀的一滞,沈要却是顺势而为。 那碎渣自然是甜的,沙沙的甜味碎在嘴里,却比不上她的指尖甜腻。 沈要简直要被她逼疯了。 他于是语无伦次道:“六小姐不喜欢这样吗?” 这样? 是点心这样的甜腻,还是姿态这样的亲密? 沈要恍着神,甫一问过,竟是千千万万的后悔了起来。 许是晨间走了太远的路,更一刻不休在风雪里的立着,他胸前的伤口本就隐隐的有些作痛,现下,那绷带沁了油,污了血肉,便有撕裂一般的痛楚拉扯着他。 可萧子窈却是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他的生死,已全然被她捏在了手里了。 他提心吊胆的候着,然,倏尔之间,萧子窈竟是勾唇一笑。 “不喜欢。” 红唇微启,字字如刀。 沈要的心一紧,险些要痛死在她的面前。 谁知,萧子窈好整以暇的挑一挑眉,又道:“虽然不喜欢,却也不讨厌。” 话毕,指尖又是一点,正中他的心口。 “点心都沾上血了,你难道觉不出疼吗?” “疼。” “疼还不去换药?” 沈要垂眸道:“我等六小姐吃了药再去。” 萧子窈啼笑皆非。 “我吃不吃药,与你何干?” 沈要默了片刻,终于沉声道:“之前大夫说,倘若六小姐养不好身子,很容易发肺病。” 他的眸子又黑又浓,似是深潭,她被拖入水底,不可自拔。 “肺病咳起来,会很疼。” 沈要如是说道。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人一旦冷漠惯了,心意便怯了。 沈要只将微微发颤的双手藏到了身后。 萧子窈凝眉,轻声叹道:“旁人只在乎我以后生不生得了孩子,只有你在乎我以后发不发肺病。” 她的眼睛黯下去,语气很轻柔。 “我会好好吃药的,你何苦大清早的往外跑。呆子,你真的是呆子呀。” 萧子窈佐着那一包碎点心,一口气喝尽了药汤。 她今日消停得很,洗药浴也不啰嗦,鹊儿烧好了水,她便往浴缸里躺。 鹊儿一面引着帕子为她擦背,一面笑道:“小姐今日心情不错?” 萧子窈道:“鹊儿,你近来是愈发的大胆了,都学会揣测起我的心思了。” “小姐,我哪敢呀!我是瞧您知道心疼自己了,我也跟着一同开心。” 萧子窈瓮声瓮气的说:“我也不是什么难伺候的主儿,我若不好了,总有人免不了的担心受怕,还要跑来跑去。我这样心慈的人,哪里见得了这种事情?” 鹊儿听罢,心中实在感慨万千,更冥冥的拜了一拜。 “对了,小姐,沈要送来的点心,您要留下来吃吗?” “当然要留下!” 萧子窈急声道,更掀了掀白眼,“这沈要也真是的,那么甜的吃食,谁吃得下呢?幸亏我是最讨厌浪费的了,不然早就把那点心丢掉了!” 萧子窈烦烦碎碎的说着,耳根子却烧红得厉害。 鹊儿分明看得真切,却只抿嘴轻笑,并不戳破。 萧子窈嘴硬的本事,她哪里会不清楚。 只是,这帅府上下,能够降得住萧子窈的,当真只有沈要一人了。 鹊儿于是暗自对他感激涕零,替他换药时,下手也是轻之又轻。 沈要虽点头谢过,心思却仍在萧子窈的身上。 “六小姐她……” “托你的福,小姐今日听话得很,药也乖乖的吃,澡也乖乖的洗。” 沈要闻言,当下眸光一烈:“那我明日再去买点心。” 谁知,鹊儿一听,竟是忙不迭的劝道:“别、千万别!你乖乖的养好伤,小姐心里的石头便能落下了,这可比什么都强!” 鹊儿此话,实乃进退两难,一番苦心难表。 她自是心疼萧子窈的,萧子窈不爱吃甜,她便不愿看着萧子窈勉强。 可若如实向沈要坦明,却又是驳了沈要的一番好意。 为了稳住这二人的关系,她实在是受累。 那厢,沈要听罢,果然一怔,微微的有些出神。 萧子窈如此,是因为多多少少的有些在意于他么? 亦或是玩弄着他,以此为乐? 沈要默了默,又想起萧子窈的那一句话。 不喜欢,却也不讨厌。 他之于她,到底是喜欢多一点,还是讨厌多一点? 他简直不敢再想,唯恐肖想过了头,每每梦中无望,痛彻心扉。 第47章 梦魇降临 沈要时常在想,在那无休止的噩梦之中,萧子窈究竟是同谁走了。 他只能隐隐约约的看见一个背影,那男人生的高高大大,宽肩窄腰,更着一袭立领军装,大约不会是梁耀。 若不是梁耀,那会是梁延么? 有可能的罢。 萧子窈衔玉出生,家世非凡,她要嫁,总会嫁给一位身居高位的权贵,或者成为一枚联姻的棋子。 如此,那梁延便是不二的人选了。 沈要于是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心中惴惴不安,眼下直熬出一片乌青。 可偏偏事与愿违,梁延此人,竟是不请而来了。 前些日子,梁师长上门提亲,却被沈要搅浑了水,如今又亲派长子前来,可见是并无妥协之意了。 军家的姻亲婚配,又何尝不是另一番战场。 眼下,萧从月的月份渐长,更是一个很好的、探访的由头,他人使得,梁延亦然使得。 他于是落落大方的提了礼物来见。 梁延一进门,便客客气气的唤了萧从月一声。 “二姐,我来看看你。” 萧从月凝眉道:“梁大少爷客气了,这声二姐我担不得。” 说罢,目光便落在了萧子窈的身上。 这一眼,可谓是思绪万千的。 近来,萧子窈的脾气实在顺了不少,不肖旁人哄着也能够谨遵医嘱。 药吃得乖了,她那身子便也爽利了许多,可以四处走动了。 然,事到如今,出了府,即是满城的风雨,她倒不想着往外跑了,只管隔三差五的去萧从月的房里坐一坐。 余闵那狼心狗肺的东西指望不上,鹃儿又总不见人影,没人看着萧从月,她实在放心不下。 于是这厢,她正倚在座中自顾自的饮茶,并不搭理梁延。 梁延望了望萧子窈,却不恼,只对萧从月笑道:“我与子山在军校里同窗多年,情同手足,他的姐姐便是我的姐姐。所以叫您一声二姐,很应当。” 萧子窈听罢,不由得放下了茶盏。 “如此说来,你便该叫我一声妹妹咯?” 梁延挑眉,笑容很模糊:“子窈不一样,子窈像是林妹妹。” 梁延此人,到底也是个出挑的,除去军功不说,皮囊也不差。 他随父亲生得一双下三白的眼睛,骨相十分锐利,薄唇一勾,便是一张邪魅惑人的笑脸。 那笑容的确是十分好看的。 萧子窈不接话,却立起身来道:“我二姐乏了,我也该回小白楼了。” 各中言语,意在送客。 梁延说:“那我便不打扰了。” 他虽这般应着,可脚下却是跟紧了萧子窈。 萧子窈这几日并不怎么带着沈要,总让他在房里养伤,眼下梁延缠上身来,她只不声不响的埋头赶路。 可她哪里跑得过他,梁延只一箭步,便拦在了她的身前。 “子窈,你慢些。” 梁延柔声笑道,“你不曾与我相处过,又怎会知道我不如梁耀的好?” 萧子窈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我没拿你和梁耀比。” “那是和谁比?” 萧子窈默了一瞬,梁延便追问道,“不是梁耀,还能是谁?” 萧子窈的目光偏了一偏,嘴却钝住了。 谁知,不远处,沈要执伞而来,正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今日大雪,鹊儿紧要留在院中熬药,萧子窈于是只身一人出了院子。 沈要唯恐她脚下不仔细,再淋了雪,适才想着去接一接她。 然,一切一切,竟是这样的不凑巧。 沈要握着那冷冰冰的伞柄,见梁延一身军装,英俊风流,萧子窈那般的娇柔,像是偎在他的身畔一般。 梁延又道:“你看,被我说中了罢,你分明就是想着梁耀的。” “梁延,你倒是心宽得很,你父亲说什么,你就要做什么?” 萧子窈不耐道,“怎么,我就是想着梁耀,你就不怕我嫁给你之后,立马给你戴一顶绿帽子么?” 梁延仍是笑,指尖一抚,正掠过萧子窈的眉稍。 她微微一惊,向后退了退。 “不怕。” 却见梁延如是说道,“结婚是假情假意的,可日子过得久了,也许就是真心实意的了。” 萧子窈恨恨的盯住他,他便又笑。 “你眉毛上沾了点雪,我替你抚了。” 沈要一一听罢,血脉简直凉透。 原来,萧子窈竟对梁耀深情至此,甘愿为了他与旁人周旋、委于人下。 那他呢?他沈要又算什么呢? 她之于他,却像是哄着一条狗,他只要乖一些,她便对他好一些罢了。 他心知肚明,却也甘之如饴。 他便是那一条卑贱的狗,萧子窈挽住他的项上缰绳,她便成为他的魂牵梦绕与金科玉律。 她早已是他的全部。 沈要眸光碎裂,无尽的梦魇投入现实,更与梁延的身影重合了。 他想丢开那雨伞,转身逃掉,可身子却是丢了魂似的,不受控制的走向了萧子窈去。 他于是走近了些。 萧子窈一见沈要前来迎她,眼睛便亮了起来。 然,他只低垂着眸子,轻声道:“六小姐,撑伞。” 梁延不客气的伸出手来,作势便要去接那把伞。 “伞给我,你可以退下了。我替子窈撑伞就是了。” 沈要的手顿时滞住了。 他凉凉的看向萧子窈去,却见她张了张嘴,迟疑了片刻,终是说道:“沈要,你先回去歇着吧。这儿有梁延陪着我,没事的。” 萧子窈目色轻柔。 沈要能够想着她,她心下实在是有几分欢欣的。 只是,沈要重伤未愈,她便舍不得使唤他了。 说罢,便轻轻的推一推他,不再言语了。 梁延于是理所当然的夺过了那把伞去。 他呼啦一声开了伞,黑色的大檐便罩住了他与萧子窈。 光影很不分明,萧子窈似是隐隐的笑着。 沈要心如死灰。 他僵硬的退了开去,旋即默默的转身走了。 萧子窈没有再唤他。 第48章 眼不见为清 萧子窈只准梁延送她到院门口。 “子窈,不请我到里面坐一坐吗?” 梁延笑意盎然。 他那般无所谓的模样,仿佛是对萧子窈给的冷遇无所察觉一般。 萧子窈懒得理他,直要将那柄雨伞夺回手中。 谁知,梁延竟是一个闪身,轻飘飘的躲了开去。 萧子窈果然恼了。 “这伞是沈要的,你必须还给我!” 梁延勾一勾唇,笑得轻易:“他不过是个护卫,你就做一做他的主,把这伞借我一次,我也好撑一撑雪。” 萧子窈怒极,当即叱道:“梁延,你可真是一块牛皮糖!不过就是一把伞罢了,借你就借你,只要你别借着还伞的由头再跑来惹人烦心!” “子窈,你当真猜得好准,我正有此意。” 萧子窈面色一冷,再不留情。 “那这伞就当送你了,你不必再来了。” 说罢,甩手便走。 她回了房里,鹊儿正煨了一盅酥酪奉上。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我这酥酪反反复复的热了好几遍呢。” 萧子窈气鼓鼓的,哪里还有吃酥酪的心思。 那梁延当真是厚颜无耻的,怎么赶也赶不走! 因着那梁延,她心下原是恼得厉害,可一旦想起了沈要,面上却是露出几分悦色。 于是消了消气,只点住那热乎乎的酥酪说道:“你把这酥酪端去给沈要吃罢。今天挺冷的,这酥酪吃了暖身子,他有伤在身,还来给我送伞,也是有心了。” 鹊儿点头应下。 谁知,鹊儿这一去,不过片刻便转了回来。 但见鹊儿怯生生的托着承盘,那酥酪一动未动的安于其上。 那酥酪似是冷透了,早已不冒白气了。 萧子窈眉心一跳。 “怎么端回来了?” 鹊儿缩了缩,小声哼唧道:“沈要不肯吃。” 萧子窈心下一紧,作势便要奔出门去:“他是不是身子不爽利、伤口又疼了?我去看看他!” 萧子窈形色忧忧,可鹊儿却是横身一挡,拦下她道:“不是的,他没事……小姐,您在二小姐那儿忙了一早上,不如歇一歇……” 鹊儿答非所问,萧子窈果然沉下脸来。 她止住了身子,双臂一绞,冷冷的环在胸前。 她美得有些过分,温情时似艳阳,冷眼时似风雪,总能将人降住。 “我不累——你告诉我,沈要是怎么说的?” 鹊儿腿一软,立刻败下阵来。 “他说、他说……他说小姐的锦汤玉食,他不配吃……” 啪! 当是时,应着此声,萧子窈竟是一把掀翻了承盘,劈手将那酥酪小盅砸了个粉碎! 萧子窈火冒三丈,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他没事又闹什么脾气!谁招他惹他了!这小白楼到底谁才是主子!怎么我还要揣着他的心思去哄着他!” 鹊儿大惊失色,忙不迭的劝道:“小姐,您别气、您别气,许是沈要不好这一口呢……” “又是‘不好这一口’!他哪里是不好这一口,他分明是不好我这一口!我赏他的东西,他从来都不乐意吃……” 萧子窈分明是撒着火的,可声音却愈发的矮了下来,到了末尾,竟是掺了些哭腔,像是受了委屈似的。 话毕,更是一下子扑在床上,不吭气了。 鹊儿为难的看着她。 “小姐,我觉得您跟沈要之间,总像是有什么误会……” 萧子窈哼道:“能有什么误会?他看我不顺眼,我看他也不顺眼!” 她紧攥着被角,指尖也发白,再咬一咬下唇,眼里便有些发酸了。 鹊儿只好顺势道:“那小姐这几天就先别看他,免得心烦……” 萧子窈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那明天你陪我出去一趟,才不带他。” 鹊儿一愣:“小姐要出门?” 萧子窈略有些烦躁的揉了揉眉心:“今天梁延过来,给二姐送了一大堆礼物,我瞧着他送了一副小孩戴的长命锁和连环配。这东西轮不着外人来送,我要去银楼亲自给二姐的孩子打一副。” 萧子窈不情愿带上沈要,鹊儿便不曾将此事说与他听。 翌日,萧子窈晨起罢,鹊儿只精神抖擞的为她梳妆。 鹊儿精挑细选了好几身衣裙,萧子窈换了又换,门还未出成,已然累得站不住脚了。 萧子窈笑道:“不过是出门打个首饰,你何苦这样兴师动众的。” 鹊儿含着胸,小声道:“小姐好久不出门了……我以为小姐是心里不舒坦,眼下您愿意出去走走,我自然开心……” 萧子窈闻言,先是一愣,复又展眉。 “我不出去,不是因为心里不舒坦,而是因为外面没有我想见的人,便总想着留在家里了。” 说罢,再一点唇,便妖妖娆娆的站起了身来。 鹊儿跟在萧子窈的身后,二人乘着帅府的汽车去了银楼。 萧子窈是银楼的常客,也是大客。 上一回,她的脚伤着,不便来,便请沈要跑了一趟,掌柜的总是有些失望的。 正主不来,便少了许多赚钱的机会。 眼下,萧子窈款款的来了,他便兴冲冲的迎了上来。 “六小姐快坐!茶水这就奉上来了!” 萧子窈摆摆手,单刀直入道:“不必客气了。我是来看看你们家的长命锁都有些什么样式,我二姐的月份越来越大了,也该备下这些物件了。” 那掌柜的脸笑成了一朵花,连忙唤人将金盘呈上。 萧子窈倚在座中,矜矜贵贵的啜了一口热茶,来回看过了好几遍,适才指尖纷飞,择中了几个款式。 “这些,统统都要。” 萧子窈正说罢,却又想起萧从月那朴朴素素的模样。 帅府上下,萧从月最为温良娴静,平日里,钗裙一概不思不想,只将余闵送的一根破镯子宝贝得要命。 那镯子是玉髓的,色泽也浑浊,萧从月日日戴着,从不离身,萧子窈见了好几次。 玉髓太不值钱,萧子窈直觉那镯子配不上萧从月,余闵也配不上萧从月。 她于是默了默,复又说道:“对了,上回楼里新出的首饰还挺好看的。我想请您照着原本的款式来做,再换个颜色不同的宝石嵌着,可以吗?”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那掌柜的连连点头,问道,“那六小姐想做哪个款式呀?” 萧子窈一拂耳珠,顿时,一线殷红摇曳生姿,如血珠似的,美得骇人。 她笑道:“我二姐性子柔和些,把这红玉的换成白玉最好。” 谁知,那掌柜的一见,又是一愣,只说道:“六小姐,做是做得的……可这一对坠子,根本不是上一回出的新品呀……” 第49章 心之所向 萧子窈不明所以,只将那一对红玉坠子取了下来,慎慎的递给了那掌柜的去。 “您可看仔细了,这当真不是新品吗?” “绝对不是!” 那掌柜的看了看坠子,旋即拱手道,“这是我们楼里的普货!这样小的红玉,我们怎么好意思奉给六小姐呢!” 萧子窈皱了皱眉。 “那天来取首饰的,是不是一位个子高高的、剃着寸头的军人?” 萧子窈一面说着,一面高举着手,上上下下的比划了一番。 掌柜的应道:“正是、正是!当时我已包好了新品,他收好之后,便又自行买下了这一对红玉坠子!” 掌柜的越说越怯,更打眼瞄着萧子窈的面色,“……怎么,六小姐,难道是出了什么岔子?” 萧子窈可是那般金雕玉琢的人儿,一对耳坠便价值千金,倘若那日前来的军长存了些歪心思,使一招偷梁换柱,大抵也是能赚一笔的。 思及此,掌柜的便缩紧了脖子,唯恐萧子窈震怒,便也连带着降罪于他。 谁知,萧子窈只默了一瞬,唇角一勾,竟是兀的展颜一笑。 “六小姐,您这是……?” 如此说来,这红玉坠子便是沈要送给她的了。 他那样一块木头,竟也会想着送些漂亮的物什来讨她的欢心,她又怎能不喜。 萧子窈于是轻笑道:“没什么。不过是想到些开心的事情罢了。” 话毕,复又顿了一顿,更点着指尖说道,“我却觉得这对红玉的坠子比那些新品还好看。不如这样,我补些银钱买断。这款式以后就别再做了,我不喜欢别人和我重样。” 那掌柜的莫名其妙,却只知道又进一笔横财。 于是,哪里还有不应的道理,只将萧子窈的意思通传了下去。 萧子窈下了定,便预备着打道回府了。 甫一上了车子,她便招着手教鹊儿附耳过来。 “鹊儿,你说说看,倘若一个男子送一个女子首饰,他会是何意?” 鹊儿不假思索道:“或倾慕、或心动、或爱恋。” 萧子窈面色一红,却又问道:“那,倘若这男子并不是直接将首饰送出,而是绕了个大圈子,将这首饰混在了那女子其他的首饰里,更不曾向那女子说明,这又是何意呢?” 鹊儿思索了片刻,终于应声。 “那可就不一定了……会不会是他本要拿去送别人的,却不小心落在那女子那里了?” 萧子窈心一沉,当即辩驳道:“那首饰可不便宜,正顶他一个月的薪水!他怎么会那样的不小心。” 鹊儿若有所思的努了努嘴。 “这便说得通了——我猜呀,一定是那男子不好意思开口将那首饰讨回去!不然会显得他很抠门的!” 登时,萧子窈郁郁的滞住了神。 鹊儿应当是很公道的,她不曾知晓这其中的因果,如此,判断起来便不会失了公允。 难道,当真是她萧子窈横刀夺爱了不成? 萧子窈托着腮,漫不经心的望着那车窗外的景与物。 天地之间,是白皑皑的一片,景物模糊,人心更模糊。 她决心要去探一探沈要的口风。 车子一路驶回帅府,她于是脚步匆匆的直向小白楼去也。 她走得实在太快,鹊儿追她不过,便在她的身后嚷道:“小姐,您慢些呀,免得滑摔了跤!” 谁知,竟是鹊儿的这一嗓子方才落下,萧子窈便兀的刹住了脚。 鹊儿险些撞上萧子窈的后背。 她悻悻的抬起头来,却见前路正中,分明是气喘吁吁的沈要。 沈要只将萧子窈截住,甫一开口,竟是劈头盖脸的问起了话来。 “六小姐,您到底去哪了?” 萧子窈正要答,可沈要仍是冷声冷气的。 “我找遍了帅府,怎么也不见六小姐的踪影!您可知道,我到底有多担心?” 他的语气又冷又硬,萧子窈直觉像是一块巨石压在了心口,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又不是事事都需要带着你。” 她小声嘟囔道。 沈要重重的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六小姐既有梁延随行,便不必带着我了。” 萧子窈兀的一怔。 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何梁延的名字会在此时出现,更从沈要的嘴里冒出来。 她简直是有些怨怼了,最怨沈要这突如其来的胡思与乱想。 “我没和梁延一起出去!我是和鹊儿一起去了银楼!” 萧子窈愈说愈气。 她本就算不得很柔顺的脾气,当下,沈要这样一激,更令她委屈。 “沈要,你未免也管得太宽了!我有我惦记的人和事,难道你就没有吗!?” 话音刚落,沈要的目色顿时软了下来。 他像是心里发虚一般,只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道:“……有。” 当然有了。 ……那人分明早已立在他的面前了。 他的欲望,他的野心,他的肖想。 他那下流的执念,他那卑微的爱意。 便是她了。 他于是低垂着眸子,姿态很低很低,唯恐萧子窈查明了他的心思。 然,萧子窈却只是冷笑。 她说道:“沈要,是我的错,我不该这样对你的。” 话毕,转身便走。 鹊儿见惯了修罗场,只紧闭着嘴,默默的跟上去。 沈要哽着,被萧子窈丢在原地,立了许久许久。 萧子窈回了房,便捏着那红玉坠子左右不肯撒手了。 沈要心里有人,那是他亲口说的。 如此,她反倒像个恶人似的,插在中间,从中作梗。 可她实在是不甘心,更咽不下这一口气。 她于是说什么也不肯摘了那红玉坠子,再还给他去。 仿佛霸占了这一对耳坠,便能够霸占了沈要似的。 她有些恶贯满盈的意思,索性恶人做到底。 既然沈要始终惦念着别处的那一个“她”,那她萧子窈就偏偏不准他如愿以偿! 萧子窈的心中,无端的升起一股快慰的恶意。 她于是唤来鹊儿,一字一句的吩咐下去:“你去将沈要叫过来守着。我瞧他能走能跑,想必伤也好了不少,也该让他尽忠职守了。” 第50章 囊中之物 沈要被鹊儿怯生生的请到了萧子窈的房中。 眼下,萧子窈正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书页,木几上搁置着一碗汤药,白气丝丝缕缕的,飘得有些倦了。 萧子窈道:“鹊儿,你近来紧赶慢赶的伺候着,也该歇一歇了。你回去躺一躺吧,这里我留沈要伺候就行了。” 谁知,鹊儿犹疑了片刻,正要分说一二,却被沈要拦下了。 “好,我知道了。” 沈要说罢,便上前端起了那碗汤药。 那厢,萧子窈见鹊儿唯唯诺诺的顿着足,便开口赶她出去。 “他自己都答应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行了,快去歇着吧。” 鹊儿无言以对,只好颔首。 如此,房中便只剩下这二人了。 萧子窈不说话,沈要便执着那瓷碗不落下。 “六小姐,药快凉了。” 萧子窈满不在乎的哼了一声,更十分故意的刁难起他来。 “我出去了一趟,身子便有些乏力。现下端不动那药碗,便喝不下药。” 然,此话毕,沈要却是轻声一叹。 他这般的叹气,到底是心中很不情愿的罢。 萧子窈于是目不转睛的盯着沈要。 却见他坐得近了些,又引着勺子舀了一小口中药汁子,缓缓的送到了萧子窈的唇边。 “六小姐,不烫的。” 萧子窈撅嘴道:“你试都没有试过,怎么知道烫还是不烫!” 沈要闻言,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目光悄然的掠过萧子窈的唇,微粉也微红,像一朵玫瑰的花瓣。 他简直想大逆不道的吻上去。 可他却是万万也不敢的。 他只低下头去,嘴唇如蜻蜓点水似的擦过那勺子,仿佛是轻吻一般的,便算作试过了。 “六小姐,真的不烫。” 沈要恳切的说道。 萧子窈适才开了秀口。 他的手有些怯懦的发起了抖。 却见萧子窈衔住那勺子,嘴唇正抵在他吻过的那一处,轻轻的啜了一小口。 那模样实在太过娇媚,那一口更啜在了他的心口。 沈要的心兀的揪紧了。 他想靠得更近,却又想逃得更远。 萧子窈最是难哄,脾气也暴躁,可她哪怕同他吵上一万次,他也依旧为她神魂颠倒。 思及此,沈要直觉身子一热,满脸也发烧。 谁知,倏尔之间,沈要顿住了手,萧子窈却很有十足的意见。 她的眸子上上下下的来回扫过沈要的脸,遂古怪的问道:“沈要,你很不情愿,对吗?” 沈要听罢,身子一僵,却伏得更低,只摇头道:“六小姐多心了。” 萧子窈登时委屈了起来。 她绞了绞被子,太厚了,绞不动,便十指紧紧的攥住被套,只将那锦缎攥脱了丝。 “沈要,我没有那么不近人情。你只要求我,我就放你走。我受不了你那种模棱两可的态度。” 沈要一惊,心下更是剧烈的抽痛了一下。 他紧锁着眉头,吃痛的抬起头来,缓缓的说道:“六小姐,我不想走。” 萧子窈笑得有些凉。 “为什么不想走?既然心里惦记着别人,为什么不去找她?” 他有些诧异,更有些畏惧。 萧子窈此番态势,竟像是要将他扫地出门了一般。 可他实在不敢坦明心意,唯恐她作呕于他卑贱的肖想。 “六小姐,您错意了。” 萧子窈叫道:“我没有错!明明是你自己亲口承认的,你有惦记的人!” 她嚷了起来,脸也微红,沈要的眸光只一颤,便全然的败下了阵来。 “没有别人,只有六小姐。” 他定定的说道。 “你胡说……” 沈要哀哀的打断了她。 “六小姐,沈要绝不负您。所以,别赶我走,好吗?” 萧子窈默了片刻,倏尔挑眉问道:“沈要,我改变主意了。做我萧子窈的人,必须将身心都交在我的手上,你肯吗?” 她的脸简直红透,更美得有些过分了,颜色里似是掺了些毒药。 沈要苟延残喘的依着她。 他便如获大赦似的,抬眸应道:“六小姐,我早已是您的囊中之物。” 萧子窈便是凝着眉,唇角也发苦,任由沈要喂尽了一碗中药汤子。 她晃一晃脑袋,风情摇曳,红玉坠子也摇曳,更有些明目张胆妖艳了。 萧子窈看着沈要默默的放下瓷碗,原是想问一问他,这红玉坠子当真是送给她的吗。 可话一到了嘴边,千回百转,终究是被她给咽了回去。 萧子窈只道:“那你以后还不跟我跟得紧一些?” 沈要目色灼灼,眸光暗烈。 “好。” 萧子窈定的首饰不日便送上了门。 如萧子窈这一般的豪客,银楼素来不敢怠慢。 什么长命锁、连环佩,又是白玉的坠子,只管发动起诸位工匠,通宵达旦的敲打雕琢,迅之又迅的奉到她的眼前。 当是时,萧子窈正巧要去萧从月的房里一去。 她于是藏了些私心,故意将沈要抓到面前,问道:“你说,是这白玉的坠子好看,还是红玉的坠子好看?” 沈要面色微变,旋即侧过头去,沉声道:“红玉的好看。” 萧子窈笑嘻嘻的说:“呆子,你看得又不仔细,怎么比得出来?” 沈要嘴硬道:“就是比得出来。” 萧子窈一拧腰,便将首饰丢与了鹊儿,自顾自的往外走。 沈要提步跟了上去。 萧子窈弯了弯眉梢,道:“择日不如撞日,这首饰既然打好了、送来了,现下便拿去给我二姐瞧瞧。” 今日仍是飘雪,萧子窈几步走在前面,沈要便突上前去拉住了她。 他勾着她的衣角,直将人往自己的身后藏去。 “怎么了?” 萧子窈不解的问道。 沈要垂着头,目光柔柔的看着她,道:“眼下没伞,六小姐还是走我身后罢,免得淋了雪。” 萧子窈一笑,也不同他客气:“那你领着我走呀。” “嗯。” 那大雪分明是很冷很密的,风刮在脸上更有些疼,沈要走在萧子窈的身前,全替她接下来、挡下来,她便浑然不觉了。 终于到了主楼,萧子窈方才从沈要的背后露出那张粉粉的小脸。 沈要正拂着肩头的白雪,谁知,却是此时,鹃儿竟哭哭丧丧的跑下楼来叫道:“来人呀!不好了!二小姐昏过去了!” 第51章 滑胎 鹃儿哭得身子发颤,站也站不稳,萧子窈一见,立刻摆出满面的厉色。 “怎么就知道哭!平时看不好我二姐,出了事就慌神!” 话毕,再一转头,连忙点住鹊儿道,“鹊儿,你速去将大夫请上门来!” 萧子窈气势凛然,鹊儿不疑有他,直飞也似的奔了出去。 那厢,鹃儿仍是瑟瑟的,显得很不成器。 她哆哆嗦嗦的抬一抬眼,正想瞧一瞧萧子窈的面色,谁曾想,只一眼,竟与沈要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沈要冷冰冰的睨着她。 他生得高大,肤色也微深,眼下着一袭黑衣,只一言不发的往旁的一站,便显出恶犬一般的凶相。 鹃儿一见,腿一软、心一骇,反倒哭得更厉害了。 萧子窈又急又恼,于是连声斥道:“哭哭哭!就知道哭!还不快去知会三姨一声!” 说罢,便是连打带骂的推开了鹃儿,心惊胆战的往萧从月的房里赶。 甫一破门而入,却见萧从月气息奄奄的歪在床头,针线活计也落了一地,竟是彻彻底底的晕死过去了。 今时今刻,萧从月的房里倒不似从前那般的冷,炭盆暖暖和和的烧着,窗户也关得很牢。 萧子窈一惊,唯恐萧从月吸多了煤烟,怕是救也救不回了。 她于是不顾一切的扑向窗子。 然,沈要竟快了她一步。 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他只一探手,便开了窗子,更对萧子窈说道:“这里有我。您专心陪着二小姐。” 萧子窈感激的点一点头。 那厢,三夫人得了鹃儿的通传,立刻十万火急的赶了过来。 眼下,大夫人不在府上,萧从月的这一胎,便由她全权看护着,万一有了什么好歹,她也不能轻易脱罪。 三夫人一进门,便要去掀萧从月的被子。 谁知,那锦被方才掀起一角,三夫人便惊叫道:“糟了!落红了!” 萧子窈心下一寒,简直怕得要命。 索性,正当时,门外终于响起鹊儿救星似的呼声。 “小姐,大夫带到了!” 萧子窈始终守在萧从月的门前。 房里留不得太多人,她与三夫人只能在外干等着。 沈要不知去哪儿抬了一把靠椅,萧子窈方才坐下,便见得楼梯的转角处晃过几道影子,竟是萧大帅携着余闵回了府。 三夫人攥着帕子,正想着如何摘净了自己,却见萧子窈已然冲了上去。 “是不是你搞的鬼!” 萧子窈一把揪住余闵的领子,目色森冷异常,“我二姐若是不好了,我便要你赔命、赔命!” 萧大帅喝道:“子窈!不准瞎说!快放开你姐夫!” 余闵装腔作势的冷笑一声:“子窈这是气糊涂了!从月是我的心头肉,她出了事,我比谁都着急。” 萧子窈不肯松手,萧大帅便橫了沈要一眼。 “还不快上来拉着点儿六小姐!” 沈要淡淡的嗯了一声,于是信步上前。 他只轻轻的揽过了萧子窈去,余闵甫一挣脱,便要进门。 却是此时,沈要兀的说道:“二姑爷还是别忙着进去了,屋里有鹃儿照顾了。” 此话无端,却也无奇。 女子生育之事,总免不了血气冲天。 旁人只当沈要乃是此意,却不曾想,余闵听罢,当即煞白了脸色。 他重重的咽了几下,警惕的说道:“也好。那我便在此等一等消息。” 眼下,萧从月生死未卜,四下里寂静如许,无人敢言。 这一众人复又心力交瘁的盼了半把个钟头,大夫适才走了出来。 “回大帅,二小姐的胎保住了!” “谢天谢地!” 萧大帅正是喜上眉梢,那大夫却又说道:“只是,二小姐这一回滑胎,实在是有些蹊跷……” 萧子窈切齿道:“您的意思是……有人要害我二姐,对吗?” 却见那大夫紧皱着眉头,神情冷峻,口中更是振振有词。 “我开与二小姐的安胎药,药性温厚,讲究分寸,意在滋阴补气,徐徐图之,以此稳住二小姐的气血与胎象。哪怕二小姐再怎么体弱,但只要精心的养着,总该是有所好转的。” “谁知,我多次登门看诊,却发现二小姐的脉象时好时坏!我疑心有人在药里动了手脚,便钦察药案,仔细检查药渣,可一切安好,无有异相,终是一无所获。” “不得已之下,我只能将二小姐的身体想到最坏、最差,请她卧床养胎,切忌沾地。按理来说,卧床养气固血,可保胎象稳固,可今日二小姐滑胎,竟被我诊出气血活络之象!” 那大夫一迭声的说罢,竟是拱手谏言道:“我可以断定,二小姐的吃穿用度之中,必有歹人掺进了麝香!” 萧大帅又惊又怒,当即拂袖喝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萧大帅面色一黑,三夫人一缩脖子,张口便哭。 “从月的吃穿用度,妾身可都是严把着关的!还请大帅明察!” 三夫人哭得真切,萧子窈亦然劝道:“爹爹,此事出在二姐的房里,定要从二姐房里的下人问起,不关三姨的事。” 萧子窈言之有理,萧大帅便说:“那就把鹃儿揪过来问话!” 余闵闻言,面色更惨更白,便不由得向萧大帅的身后退了一退。 不刻,鹃儿便踩着碎步推开了门。 她仍是一副泪眼朦胧的模样,眼神更有些怯。 “鹃儿,你日日侍候二小姐,可有发现二小姐近来不大爽利?” 鹃儿拭了拭眼角,道:“二小姐身子向来不好,这已经是常态了……只是、只是……” 但见她吞吞吐吐的,萧大帅便催问道:“但说无妨!” 鹃儿偏了偏头,偷瞄了萧子窈一眼。 “鹃儿不敢说……” 萧子窈亦然不耐道:“有爹爹在此主持公道,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鹃儿默了默,终于深吸一气,兀的哭道:“——是六小姐、是六小姐!六小姐每次来看过二小姐,二小姐的身子便不舒坦了!次次如此!” 第52章 鸠占鹊巢 萧子窈反应不及,正欲开口,却见鹃儿双膝一软,竟是直勾勾的跪了下去,又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 她再一抬头,额前是一块圆圆的血渍,看来是下了十二分的狠劲儿。 “大帅有所不知,六小姐与我们二姑爷向来不对付!二姑爷温和贤德,处处忍让,六小姐咄咄逼人,处处紧逼!她看不二姑爷不过,便非要将二姑爷赶出府去!” “此事倘若追根溯源,还要说到六小姐领着沈要来主楼量体裁衣的时候。二小姐备了橘子,我便亲眼看见沈要捧着六小姐的手,舔着六小姐的手心吃橘子!” “六小姐是闺中的女子,和一个外男卿卿我我的可怎么得了!我怕二小姐知道了气病,就只好告诉二姑爷,请他劝一劝六小姐,谁曾想,六小姐却忌恨起二姑爷来了!” 鹃儿愈说愈泣,更跪伏着爬向余闵,道:“大帅,鹃儿句句属实,您可以问问二姑爷呀!他是二小姐的丈夫,怎么会害二小姐呢!” 萧大帅冷眼睇向余闵,冷然道:“余闵,你说,可有此事?” 余闵怔忪了一瞬,他低头看了看鹃儿,心中几欲涌起一股杀意。 这蠢女人!竟敢自作主张! 眼看着萧从月的月份愈来愈大,余闵的确心有余悸。 这个孩子,他是决计不肯留下的。 彼时,天下动荡,内忧外患,纵使萧大帅贵为司令、执掌岳安城,头上却还镇着一位督军大人。 督军统领南方诸省,居安久矣,做惯了土皇帝,便不想掺合到东北的抗日战场去。 怎奈这萧大帅偏是一块硬骨头,一心想着出兵北上,督军不喜他的做派,便将他盯死了。 余闵此人,最善于见风使舵。 眼下,军中处处结党营私,梁师长投诚督军,更拥兵自重,他直觉萧府早已没了出路。 萧府若倒了,那他只有另谋生计! 如此,那孩子非但不会随他姓余,更是他余闵平步青云的累赘! 风口之下,他只好攀上了“那一位”的大船。 今时今日,那大夫一语中的的麝香,便是“那一位”赐给他的。 余闵胆小如鼠,不敢亲自动手,只好将那麝香交与鹃儿,诱哄她来下此杀招。 谁曾想,这鹃儿全然信了他的鬼话,一心想着要做“余夫人”,竟是急不可待的要将萧子窈除掉! 可他分明无所应对,只能硬着头皮见招拆招! 余闵于是一咬牙,一橫心,直向萧大帅申冤道:“大帅,确有此事!我曾劝阻过六小姐,千万要与沈要保持距离,可六小姐不听我的,还同我大吵了一架,更出言辱我……” 萧大帅问道:“难道是子窈骂你?” “对,是我骂的他。” 萧子窈兀的插进嘴来,更是不急不缓的勾唇一笑,“我骂他吃软饭,骂他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骂他偷吃不成更惹得一身腥。” 话毕,她直向萧大帅笑了一笑,很是坦诚。 “如今,你俩联手污蔑我,难不成私底下狼狈为奸?” 余闵驳斥道:“信口雌黄!六小姐可不要以为,这样就能将你与沈要的那一桩揭过去!” “我没想揭过去。” 萧子窈说罢,笑意盈盈,只一把将沈要勾了过来。 却见她一展柔荑,复又托了一托。 沈要一见,心下微热,立刻探手覆了上去。 只是,这一回,他并非是虚握着拳、谨小慎微的搭上她的手心。 他却是不退不让的,终于紧紧的握住了萧子窈的手。 他的心简直跳乱了。 萧子窈一哑,直觉脑中一片空白,一时之间,竟然忘了言语。 她于是不可置信的抬头望去。 可沈要又何偿不是在深望着她呢。 那一双沉静的黑瞳之中,似有波澜骤起。 无声无息的浪潮汹涌着、翻卷着,直直的荡进她的心底。 沈要分明不曾开口,却似说尽了千言万语。 余闵气急败坏的咆哮道:“大帅,你看这沈要,竟敢如此目空无人,当着您的面儿轻薄六小姐——” “我和沈要是光明正大的,从不会偷偷摸摸的!” “够了!” 萧大帅意乱心烦的叱道,“都不要再说了!只管给我查!查出那麝香究竟在哪儿!” 他怀着一颗为人父母的苦心、一颗大家长的苦心,目眦欲裂。 萧大帅震怒,顷刻间,无人敢应。 却是萧子窈兀的揪住了鹃儿,落落的问道:“我二姐是如何晕倒的,你给我从头到尾的说来听听?” 鹃儿做贼心虚,身子更是抖如筛糠。 “二小姐说有些冷,我便点了炭盆,许是被煤烟熏着了罢……” “你与我二姐共处一室,你怎么不晕?” 萧子窈挑眉一笑,目色微冷,“我却不知道,点多少炭火才能熏晕一个人!不如把你关起来,让我亲自试一试?” 鹃儿一听,只觉后背一凉,于是忙不迭的爬向萧大帅的脚下。 “大帅,您发发慈悲,救一救我!六小姐这、这分明是要置我于死地啊!” 萧子窈心高气傲,却从来不是仗势欺人的性子。 这厢,萧大帅见她如此,亦然有些不忍的提点道:“子窈,适可而止。” 萧子窈摇一摇头,不肯退让:“爹爹,我二姐分明险些失了孩子!” 话毕,她直点住那大夫,不容置疑的说,“你快去查一查那炭盆!” “是!” 那大夫一去,鹃儿登时面如死灰。 她伏在地上,身子不算丰满,像一只濒死的鸟,微弱的抽搐着。 萧子窈拽住她的头发,一把将她的脸掰正了。 “鹃儿,那天我来看我二姐,你不在。她告诉我,她从不愿点那劳什子的炭盆,因为一点炭盆她就头晕。” 萧子窈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二姐那么温柔,从来不争不抢,她对所有人都那么好,你为什么要害她?” 鹃儿一面挣着,一面落泪。 “鹃儿,你是不是和余闵有私?你告诉我。” 此话,萧子窈问得极轻极轻。 她实在是怕极了,只怕鹃儿大吵大闹的嚷起来,吵醒了萧从月。 然,鹃儿还未答,那大夫已然奔了出来。 “回大帅,炭盆里的确有麝香的余烬!” 第53章 万事有你 那大夫捧着满手的香灰,面上写满惊慌之色。 “麝香烧尽后的粉末是纯白色的,混在炭盆里虽不易察觉,但精通药理者即可分辨!” 此话一出,只一瞬,鹃儿便瘫倒在地了。 她灰败着一张脸,忪了片刻,倏尔厉声叫道:“从炭盆里查出麝香又能如何!我一个下人,从哪里去讨这么贵重的药材!” 萧子窈捏住她的下巴,同她一道看向余闵,笑说:“他余闵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贵重?你心里最清楚!” 说罢,竟是拂袖立起,向萧大帅颔首道:“爹爹,此事事关重大,不如将余闵与鹃儿一同押下去审一审!” 余闵闻言,正欲跪地求饶,谁曾想,却见萧大帅满目苍凉的挥一挥手,叹道:“来人,将鹃儿押下去审问,余闵这几日……就留在府中,好生陪产罢。” 萧子窈直觉惊怒万状。 她不可置信的瞪着萧大帅,甫一开口,声音略有些嘶哑。 “爹爹,您就这样放过他了!?他余闵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背着我二姐乱搞女人,现在还想害死我二姐!他该死!” “——子窈!你住口!” 萧大帅兀的呵斥道,“倘若你将此事闹大,可还留心过你二姐的颜面!” 萧子窈诧异道:“做错事的人是余闵,不是我二姐!他余闵不守德行,关我二姐什么事!” “你难道想看你二姐的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 萧子窈不屑一顾道:“他余闵也配为人父母?” 胆敢这般肆无忌惮的与萧大帅叫板的,除萧子窈之外,当真是再无第二人了。 三夫人看得心惊胆战,唯恐萧子窈越了雷池,惹得萧大帅雷霆大震。 谁知,萧大帅竟是眉眼一低,面上显出几分颓色。 ——曾经叱咤风云的萧司令,终究是老了。 却见萧大帅心酸的说道:“子窈,这是你二姐的家事。她要不要丈夫、要不要孩子的父亲,那都是她的事情,要她自己做主。” 萧子窈直觉喉咙一涩,有口难言。 一片静默之中,鹃儿的哭声显得尤为刺耳。 “大帅,鹃儿冤枉啊!我伺候二小姐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可能是我呢……” 鹃儿凄凄切切,可萧大帅始终视她若无睹,她只好转向余闵啼哭。 “二姑爷,您说句话呀,您救救鹃儿,您不是说要娶——呜、呜呜!” 鹃儿愈说愈疾,更险些抖出他们的勾当,余闵心下一狠,立刻扯过一块桌布,团起来堵住了她的嘴。 “大帅,您千万要相信我对从月的一片真心!这丫头心思歹毒,不得好死!不如割了她的舌头以儆效尤!” “不可!” 萧子窈冷然道,“怎么处置鹃儿,哪里轮得着你来说话!务必将这鹃儿看住了,等我四哥回来审问发落!” 鹃儿呜呜咽咽的哭到背气,适才被卫兵们带了下去。 恰逢此时,房里的萧从月亦然幽幽的转醒了。 余闵心虚至极,只好亦步亦趋的跟在萧大帅的身后。 萧子窈唤来鹊儿,道:“走了,回小白楼。” 鹊儿不解道:“二小姐好不容易醒了,您不进去看看吗?” “醒了就好。我现在去看她也是多余,同住一个屋檐下,要看也不差这一天。” “可是,小姐……” 鹊儿碎碎的劝着,然,萧子窈却再也不听,只默默的下楼去了。 沈要走在她的身侧。 她的手心与指尖,隐隐的留有一些余温。 她走出门去,风雪漫天迷人眼,他便一言不发的挡在她的身前。 萧子窈于是轻笑一声。 “呆子,方才表现得不错。” 沈要耳尖一红,小声道:“我是六小姐的人,自然顺着六小姐的意思。” “那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萧子窈兀的止住了步子。 沈要走出去几步,再一回首,便看见她陷在风雪里,大氅被吹得猎猎作响。 她的身子摇摇欲坠,眼中更是一片迷迷茫茫的白雪。 “沈要,我做错了吗?” 沈要不答,只默默的退到她的身边,问道:“六小姐,风大,我牵着您走,好不好?” “好。” 萧子窈于是勾住了他的手指,就像是勾住了他的项圈。 “沈要,如果有一天,我也遇上了二姐这样的遭遇,我该怎么办?爹爹会向着我吗?会有人保护我吗?” “不会有这样的一天。” 沈要沉声道,“因为六小姐有我。” 他们走在雪里,一前一后,一道黑影,一抹红妆。 萧子窈调笑道:“那你可要留心了,外面可有不少人想打我萧子窈的主意呢。我好不好、快不快乐,以后全在你了。” 她那娇娇柔柔的指尖,分明点水也轻盈,却是无形之中勒紧了那项圈,勒紧了他的心。 今日之事,事发突然,萧子窈精心准备的长命锁、连环佩,终究是没法子送出去了。 萧子窈回了小白楼,便教鹊儿留一留神,只将这金玉琳琅仔细的收藏妥当。 “小姐,您当真要和二姑爷撕破脸皮吗?” 萧子窈接过鹊儿递上的热茶,淡淡的说:“单单是撕破脸皮岂不是便宜了他?” 眼下,萧大帅一心想着家丑不可外扬,已然是将余闵的生死大权交在了萧从月的手中,一切听之任之,全由着她去了。 萧子窈心冷得厉害。 此番,余闵侥幸留得一命,那萧从月的命还能妄得几次侥幸? “小姐,我担心您……” “有什么可担心的,你尽管退下,去做自己的事。” 萧子窈打断道,“我现在只一心盼着,我二姐能够平安生产,事事顺遂。” 萧子窈嘴上说得轻巧,心里却藏了不少的恨意。 沈要在旁的立着,分明将她看得清楚。 她在恨一个人的时候,桃花眼清清明明,当真有几分灼灼其华的意思。 像是玫瑰带刺,更是蛇蝎美人。 他于是看她看得有些着迷,更有些刻骨铭心了。 沈要眸光暗烈,萧子窈便在不经意间瞥见了。 她像是被刺了一下,心口略微疼了起来,疼过了,却只剩下痒。 “你站得那么远,看得清楚什么,要看站近了看!” 第54章 蛇蝎美人 萧子窈几乎是有些恃美而骄了。 倘若换做是以往,沈要根本是看也不敢再看她一眼的。 然,破天荒的,许是白日里吃尽了甜头,他便壮起了胆子,当真走近了些,立正在她的床头,寸步也不肯离。 眼下,鹊儿前脚刚走,萧子窈躲闪不及,于是故作姿态的向后退了一退。 “你干什么?” “六小姐让我走近些,我就走近些。” 萧子窈不耐道:“你难道是狗吗,我唤你来你就来!” “嗯。” 沈要定定的点一点头,应声答道,“六小姐让我做什么我都情愿。” 他之于她,总是一往而深的。 可她似是不懂,亦或是懂他懂得厉害,偏要以此玩弄于他。 “为什么情愿?” 萧子窈轻飘飘的勾起唇角,托着腮望着他。 “有情才有愿。沈要,你对我有什么情?” 此时无声。 仿佛一团心火烧遍他的血脉,直逼他的喉咙,沈要直觉满脸发烧,张一张嘴,便一下子哑掉了。 她简直恶毒得要命,非要将他置于死地。 不可言说的肖想与垂涎,是爱情,也是欲望。 更是他的命门。 沈要渐渐的绷紧了。 萧子窈见他不答,便轻轻的跳下床来。 她笑得极艳,那笑意像是染透了深千尺的桃花潭水,模糊不清,暧昧得紧。 “我看你不仅是个呆子,还是个哑巴。” 她直直的点住他,指尖顺势而下,从喉结到心口,仿佛抹过一根琵琶弦。 余音袅袅,心跳不绝。 他便被那琵琶弦割伤了。 她施虐时不忘赏他些甜头,就像疼痛里藏着快慰。 沈要于是身子一紧,喉间发出一声闷哼。 萧子窈奇怪的问道:“你瞎哼哼什么?” 沈要顾而言他:“六小姐点得我有些疼。” “矫情。” 萧子窈嫌弃的说,“我不过是点了你一下,力气又很轻,你这就疼起来了?那我是不是还要再哄一哄你,娇气包?” 沈要只将头埋得很低、很深,萧子窈根本瞧不见他的正脸。 只是,他心间的潮骚翻涌,耳根子便烧红了。 沈要抬手捂了捂嘴,轻声咕哝了一下。 仿佛是一条驯从的恶犬,被主人调教透了,便探着爪子去挡住那一口尖牙,唯恐不得她的欢心。 萧子窈不明所以道:“是不是受了风寒?那你下去歇着罢,我现下用不着人伺候。” 沈要百口莫辩,于是失魂落魄的被萧子窈推出了门去。 晚间,萧子山竟回来了帅府。 萧大帅很有意放权与他,事事烦他上心。 于是,萧子山近日总有些忙不脱身,外面要盯紧日本人的动向,里面还要镇住家中的暗流。 今日,他听闻了萧从月房中的是非,便马不停蹄的赶了回来。 鹃儿被关在禁闭室里,萧子山到时,萧子窈已在后园等了许久了。 她笑盈盈的立着,身侧唯有那面无表情的沈要。 “四哥,你怎么才来,我都等不及了。” 萧子窈一面说着,一面摆了摆手,卫兵便解下了禁闭室的门拴。 萧子窈正欲提步,沈要却拦了她一下。 “六小姐走在我身后罢,免得受了冲撞。” 难为他想得仔细,可鹃儿却没那般的本事。 甫一进了屋子,却见鹃儿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嘴里仍堵着余闵塞住她的那一块桌布。 一见萧子窈前来,鹃儿几乎吓得脱了力,面上血色全无。 一个卫兵上前揪下了鹃儿口中的桌布,萧子山早已听过事情的来龙去脉,正要一审,却只听得一声惨叫。 “我不想的、我不想的!我是被逼无奈的,是二姑爷要我做的!求求四少爷,求求六小姐,放过我吧……” 萧子窈与萧子山对视一眼,旋即柔声劝道:“鹃儿,我当时就问过你了,你是不是和余闵有私?你只要交代清楚,看在你伺候我二姐多年的份上,我也许会放你一马。” 鹃儿忙不迭的磕了几个响头。 “是二姑爷、是二姑爷强了我……我失了清白,他便以此为要挟,要我替他办事、做牛做马,不然就让我名誉扫地,说要把我卖到窑子里去!” “二姑爷不情愿二小姐生下的孩子姓萧,更对大帅起了不臣之心,便让我把麝香燃在炭盆里,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滑掉那个孩子……” 话音至此,萧子窈便真真假假的执起了帕子,拭了拭鹃儿额前的血污。 “鹃儿,你何苦呢……我二姐总会护着你的……” 娟儿哭道:“二小姐不会的!二小姐挚爱二姑爷,爱到痴狂!倘若知道我与二姑爷有私,二小姐只会信二姑爷,不会信我,更不会袒护我!” 萧子窈兀的滞住了嘴。 鹃儿的话,她本是只信一半的。 唯有这一句,萧从月挚爱余闵,如痴如狂,她是深信不疑的。 然,满腔的爱,却只换得满腔的恨。 这世间的爱恨情仇,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她只盼自己永远不要明白。 萧子窈不由得叹了一气。 “那麝香是从哪来的?” “二小姐每次让我去军中给二姑爷送吃食,二姑爷便将那麝香交到我手里,吩咐我带回去……但他是从哪得的麝香,我就不知道了。” “当真?” “鹃儿敢以性命担保,所言句句属实!” 萧子窈听罢,只风轻云淡的点了点头,一切心思不形于色。 她于是转向萧子山,道:“四哥,我只问二姐的事,其余更深的、政局上的,自由你来亲身亲审。” 话毕,便要携着沈要离去。 她实在是个冷血冷情的主儿,好声好气的哄骗一番,不得用处了,便弃如敝履。 鹃儿一见,果然惊慌失措的哀求道:“六小姐别走!您答应我的,只要我如实说了,便会放我一条生路的!眼下我正有了身孕,您行行好,救我们母子一命,也算积德!” 谁知,鹃儿甫一脱口,萧子窈竟是气势凛然的杀了回来。 沈要拦她不住,更被她不管不顾的拨了开去。 “你怀了余闵的孩子?” 萧子窈冷声问道,“几个月了?” “回六小姐……约莫三个月了……” 萧子窈挑眉一笑,在阴暗的禁闭室中,她根本美得有些阴森。 “呵,只比我二姐的胎小一两个月?余闵没让你打掉吗?” “我没告诉他,他说会抬我做夫人的……” 第55章 剜心之爱 “什么夫人?哪门子的夫人?” 好端端的,萧子窈的面色骤然一变。 她原是冷冷的睇着鹃儿,仿佛嫌她脏似的,眸光也不屑。 却是鹃儿这一番的口不择言,教她彻头彻尾的露出了凶相。 萧子窈好笑的问道:“余闵要抬你做夫人,那我二姐算什么?他说了,你就信了?” 她一瞬不瞬的盯着鹃儿,“你倒是算计得巧,好一出鸠占鹊巢的戏码!” 她分明是笑着的,却笑不进眼底。 鹃儿直觉不寒而栗。 却见萧子窈嫣然一笑,复又轻轻的揪住了萧子山的袖口,左右荡了一荡。 萧子窈娇声道:“四哥,此女满嘴谎话,我不信她真的怀了余闵的孩子。” 萧子山紧了紧眉心:“那你意下如何?” 萧子窈上下剜了鹃儿几眼,若有所思道:“不如等你审完了,便把她的肚子剖开,仔仔细细的翻一翻、找一找,看看到底有没有胎儿,我也好给二姐一个准数。” 话毕,竟是婷婷袅袅的旋身而去,衣袂翩跹之间,更在冷雪中掠过一丝冷香。 然,那香气终是渐渐的散了,血腥气再度弥散开来。 鹃儿悚然无言。 萧子窈走得很慢。 天色微沉,萧子窈甫一回了小白楼,正遇上来送汤药的鹊儿。 这一回,她倒是痛痛快快的喝了药,再略略的梳洗了一番,便睡下了。 鹊儿见她心事重重的,于是不再久留,只拉下了灯,便退了出去。 只是,鹊儿方才带上了门,便见得沈要一动不动的守在门外。 “小姐歇下了,这里用不着伺候了,你也回去睡吧。” 沈要摇了摇头:“我在这里守着。” 今日这一遭,萧子窈分明是强撑着心神应对的,他看得出来。 她已累极,更一触即溃,大约是没有办法睡踏实的,他只怕她在梦中魇住。 于是,只有彻夜不眠的、死心塌地的守在她的门外。 沈要私心以为,倘若萧子窈魇住了,那他便是第一个赶到她身边守护的人。 他的心中,总有些卑劣的期许与愿望。 可他又何尝不是盼着她能够安然入睡呢? 夜凉如水。 到底是寒冬腊月的天气,夜沉了,雪便更沉。 沈要原是立正的军姿,站得久了,人便冻僵了。 他贴在墙根,耳朵冻得通红,可心底却是温热的。 然,只此静夜,终究是被萧子窈的哭声扰乱了。 彼时,萧子窈的房中只传来窸窸窣窣的动响,沈要敲一敲房门,无人应答,他适才走了进去。 冷月之下,萧子窈的面皮白森森的,像瓷器,美丽却无情。 她轻轻的抽搐一下,嘴里嚼着哭声与低吟。 沈要不由得俯下身子,贴了上去。 他听见萧子窈细声细气的哼着:“……不要走,更不要背叛我。” 沈要一怔,旋即抚上了那白瓷似的脸庞。 萧子窈乖巧异常,更显出从未有过的亲呢。 沈要抚着她,她便轻轻柔柔的贴着他、蹭着他。 她大约是梦见了心上人罢,所以将他错认了。 这是他从不敢奢求的温存。 沈要于是轻声道:“对不起。” 萧子窈又咕哝了几声,额前沁出了些薄汗,她缓缓的睁开眼,便瞧见了伏在床前的沈要。 “沈要?” 萧子窈怔愣着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听到六小姐在哭。” 萧子窈揉了揉眼睛,微微的偏过头去。 “大约是魇住了,不打紧的。你回去睡吧。” 沈要点一点头,再摇一摇头,道:“我守在门外,六小姐若是害怕就叫我的名字。我一直都在。” 话毕,便是落落的站起身来,提步要走。 却是此时,萧子窈兀的叫住了他。 “沈要,倘若换作你是我,你会如何处置鹃儿?” 沈要淡淡的说:“按律处置则已。” “律法又有何用?律法救不回逝者,背叛之人难道不该千刀万剐吗?” 沈要滞了一瞬,旋即涩涩的说道:“背叛之人也许会有苦衷。” “你为什么总不肯顺着我的意!” 萧子窈焦躁的爬了起来,声音很沙很哑,“鹃儿险些害死我二姐,我二姐的苦衷又有谁在乎!你何苦为了一个背叛之人辩护!” 沈要垂着头,只默默的听着、受着,并不作声。 萧子窈冷冷的一叹。 “沈要,你会背叛我吗?” 她问得很是犹疑,心下更是惴惴不安的。 当是时,沈要已然走出去了几步,眼下正停在窗边,只留给她一道浓黑的背影,深刻的显出十二万分的阴沉。 沈要不答反问:“六小姐以为呢?” 萧子窈直觉心下一紧,舌尖又苦又麻,像是窒息了一般。 沈要为何不肯答她? 他平日里待她,虽然呆愣了些,却是一贯直言不讳的…… “人心隔肚皮,我又怎知你的心思。” 萧子窈惨淡一笑,复又沉吟道,“沈要,你能够这般的进退自如……有些时候,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一看。” “我的心早就是六小姐的东西了。” 沈要强硬的打断道,“只要六小姐想,挖出来一看便是了。” 萧子窈倏尔笑道:“时机未到。” 她意味深长的挑一挑眉,眸光流转,“沈要,总有一天,我定要看看你的心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方才,萧子窈所思所梦之人,正是沈要。 她梦见自己剖开了鹃儿的肚子,沈要站在旁的,见她浑身是血,只骂她残忍无心。 那她自然要看一看他的心! 他总是若即若离的与她周旋着,难道是生了一颗木头心窍不成! 萧子窈切齿。 月色冷然,沈要似是笑了一下。 萧子窈看不大真切,便说道:“我要睡了,你就在窗户那儿坐一坐。等我睡着了,你再走。不要再去外面吹冷风了,知道吗?” “知道了。” 沈要的呼吸声很轻很轻,像是融进了夜色,漫入她的身体里去。 她于是重新躺回被子,躺回温柔的夜色。 萧子窈心道:“沈要,不要走,更不要背叛我。” 第56章 胎动 萧子窈实在不知,沈要究竟是何时离去的。 后半夜,她却是睡得很踏实的。 恍恍惚惚之间,似是有人握着她的手,一声不响的陪着她、伴着她。 不过,那大概是她的梦境罢。 沈要分明对她若即若离,便不会是他了。 思及此,萧子窈方才幽幽的转醒了。 天色已然微亮,玻璃窗似石英般的泛着幽光,萧子窈唤了几声鹊儿,无人应答,想来是在小厨房里熬药罢。 她于是下床梳洗,直拘了一捧清水泼在脸上,冷冰冰的泼醒了自己。 鹊儿奉着药碗姗姗来迟。 “呀,小姐!您也真是的,怎么就不肯多等一等我呢,凉水洗脸刺人得很!” 鹊儿叽叽喳喳的念叨着,萧子窈听话只听一半,便心不在焉的问道:“沈要人呢?” 鹊儿努努嘴,小声说道:“他昨晚说要守着小姐您。倘若真是如此,那他就是熬了个大通宵,现下大概还没睡醒呢。” 话毕,眼珠子一转,直怯生生的问道,“小姐莫非是又不想喝药了?” 萧子窈一愣:“我想不想喝药,关他沈要什么事?” “当然关他的事!” 鹊儿煞有介事的说道,“因为小姐每一回不想喝药,都要把沈要叫过来蹂躏一番……” 萧子窈面色一黑,揪住鹊儿便要挠她的痒。 笑闹之间,萧子窈的气色好了几分,好不容易静下来,胸口却仍是扑通通的直跳。 真是岂有此理!沈要分明是不在场的,怎的一旦提起他来,竟是她先臊起来了! 萧子窈又羞又恨,直撇开了脸,嘟起嘴来。 “小姐,我不逗您啦,您先喝药!” 鹊儿一面说着,一面托了托药碗,“哪怕不为沈要、不为您自己——就当是为了二小姐,您也得老老实实的把着药喝了!” 萧子窈白了她一眼:“还提沈要,你究竟有完没完!” 说罢,话锋一转,又问道,“我二姐如何了?难道是身子又不大好了?” 鹊儿讪讪的说:“二小姐醒来后一直问鹃儿去哪了,她不听旁人分说,非要亲见鹃儿一眼……” 萧子窈闻言,只将汤药一饮而尽。 她一旋身披上了大氅,速速的领着鹊儿出了小白楼。 萧子窈到时,萧从月正倚靠在床头,默默的淌着眼泪。 她的性子实在是太静了,不声不响的,哭泣也很克制,仿佛是怕扰了旁人的安宁一般。 萧子窈一进门,便去瞧那炭盆。 那炭盆已然换过了,可她始终后怕得厉害。 “二姐,要哭就大大方方的哭出来,这样憋着,难免气坏了身子。” 萧从月引着手背拭了拭眼角,强颜欢笑道:“大夫说过,既然有了身子,便要切忌大喜大悲。更何况,倘若我哭得厉害了,总会吵得勉之头疼。” 萧子窈听罢,眉心一跳,简直躁郁得紧。 又是勉之!什么劳什子勉之! 不过是个下三滥的余闵,凭什么被她二姐这样的惦记着! 可她到底是不能够挑明了骂他的。 萧子窈于是装傻道:“二姐有什么不开心的,大可以说来听听,我也好替你分担分担。” “你分明是明知故问!” 萧从月嗔道,“我昨日晕倒,只能怪我自己不中用、身子太弱,却是万万也怪不到鹃儿的。子窈,你如实告诉我,是不是父亲处罚了鹃儿?” 萧子窈淡淡的摇了摇头。 “不是爹爹罚的她。” “那又会是谁?” 萧子窈面无表情的说道:“是我。二姐,是我罚的她。” “那鹃儿人呢……” “——被我带回小白楼思过了。” 萧子窈的语气很冷,也很硬,“二姐,你待鹃儿,实在是太宽容了。眼下,你只管安心养胎,倘若我将她教得好了,便立刻还给你。” 此话还有后半,萧子窈忍住了,未曾开口。 鹃儿此人,教得好了,就还回来;教不好了,那便不还了。 既然不还了,那就该丢掉了。 无论生死,只当破烂一般的丢掉! 萧从月哀哀的看了萧子窈一眼:“子窈,你不懂,鹃儿之于我,便像是鹊儿之于你……还有些事情,你根本不会懂的……我谁也不怨,我只怨我自己……” 很多时候,萧子窈总是很怜悯萧从月的。 然,日子久了,她便有些厌倦了。 她这位柔柔弱弱的二姐,最是温慧淑德,无人不称、无人不赞,虽博得了满堂彩,却唯独落下了一颗本心。 她用尽了去爱别人的心思,便爱不起自己了。 萧子窈愈听愈怒。 她于是霍然站起了身来,气冲冲的说道:“我当然不懂!我只知道,余闵对你不上心,所以鹃儿也不把你当回事儿!适才害你险些滑了胎,害你日日忧思重重!” 虚表之下的真实,总是有些畸形、更是有几分伤人的。 萧从月显然是被伤透了。 却见她目色一凉,又悲又怯的说道:“你看,子窈,所以我说,你不会懂的。” 萧从月一面说着,一面很勉强的笑了一笑。 那笑容有些透明,连苍白颜色也着不上了。 萧子窈立刻有些悔了:“二姐,对不起,我不是……” “子窈,我不生你的气。” 萧从月招一招手,只唤她坐得近些,“你还小,等你以后有了心爱的人,你便会懂了。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不是不想怨他,而是怨不起来。” 萧子窈直觉喉咙一哽,只好干巴巴的问道:“二姐,我可以听听宝宝的动静吗?” “当然可以了。” 萧子窈于是凑上前去,小心翼翼的附耳贴上了萧从月微微隆起的小腹。 萧从月久病不愈,身子便很纤细,眼下,她分明怀胎已有五月了,却并不很显肚子。 萧子窈说:“二姐,宝宝的动静是什么样的?我听不到。” 谁知,萧从月闻言,却是张一张嘴,微微的滞住了。 胎动会是怎样的声音呢? 她也不知道。 倘若是换作寻常夫妻,妻子有孕,做丈夫的早已迫不及待的听上了好几回的胎动了。 然,时至今日,余闵却从未理睬过她。 仿佛那孩子与他无关,她亦与他陌路。 萧从月于是轻声一笑,却笑出了哭腔。 "宝宝的动静……大概是很小声很小声的啼哭罢……" 第57章 乖,听话 余闵与鹃儿有私是真,对萧大帅怀有异心亦然是真。 只是,萧子山还未撬开鹃儿的嘴巴,便挖不出什么见血封喉的铁证。 然,不是撬不开、不是挖不出,却是不敢撬、不敢挖。 眼下,萧从月的身子愈来愈重,可精气神却愈发的萎靡下去了。 此乃心脉俱损之兆。 大夫再三叮嘱,万万不可惊她到大悲大喜,不然,难免母子双亡,惨烈至极。 萧子山只将此事如实的说与了萧子窈听。 “子窈,我似是有些懂了。” 萧子山寒声道,“二姐吊着这一口气,不过是为了余闵罢了。” 萧子窈恶狠狠的嚷道:“余闵那人渣,怎么配得上二姐!二姐肯垂怜他,他还不知足……” “求人垂怜的,从来都不是余闵。” 萧子山一面说着,一面揉了揉萧子窈的发顶,动作很轻,也很克制。 她果然止住了骂,略有些迷茫的回望着他。 “四哥……?” “求人垂怜的,一直都是二姐呀。” 他微微的勾起唇角,笑得有些难看,“……因为二姐爱他,最爱他。” 萧子窈直觉一窒。 她简直难以开口,眼眶也发酸,说起话来几乎有些语不成调了。 “那不过是因为,二姐根本不知道余闵干过的那些恶心勾当!” 萧子山斥道哦:“子窈,你别傻了!你当真以为二姐她不知道吗!?” 萧子窈忿忿的锤一锤木几,更用上了十成的力气。 那茶壶盖子一惊一跳,她的心也一惊、再一跳。 “二姐又不是傻子!倘若她知道余闵是这副德行,肯定早就将他休弃了!还会拼死拼活的去要孩子吗!” 萧子山劝她不过,终于哀哀的叹道:“子窈,爱不一定非要清清楚楚,模模糊糊的,也很好。” 萧子窈闭上了嘴。 她便不愿与萧子山说话了,只默默的环着胸,也不知目光游离去了哪一处。 萧子山见她置气,便道:“夏家最近要设宴,恰逢夏少爷的生辰也近了。你与他关系甚佳,大可以同他聚上一聚。” 然,此话却用不着萧子山来提点,只因着夏一杰早就递了帖子上门。 那帖子是在前些日子送过来的,萧子窈甫一收到手,便瞧见了一朵印在卡纸上的烫金玫瑰花。 如此,这帖子竟与情书有些相似了。 夏一杰到底是个赶时髦的公子哥,宴会要办就办西式的,更要办成光怪陆离的假面舞会。 萧子窈于是说:“他递过帖子给我,说是要办面具舞会。但我没有面具,也懒得去做面具,更要陪着二姐,不然还是算了罢。” 谁知,萧子山却不肯允她。 “做个面具也耽误不了你多少功夫。你在家关了这么久,后面又养了这么久的病,也该出去走动走动、透透气了。” 话已至此,萧子山的一番苦心实在是宣然若昭了。 她的确是被关得有些久了,以至于一门心思的全然扑在了尔虞我诈之上。 更何况,萧从月那边,她也该淡一淡了。 思及此,萧子窈哪里还舍得拂了兄长的好意,只好应了下来。 不日,萧子山便请了城中的一位面具工匠上了门。 这工匠的祖上原是专做傩戏脸谱的,皇帝年间,洋人打了进来,便因祸得福的学了些意大利的手艺,做一做黄金羽毛面具。 谁曾想,这、此等玩物,竟会受到达官贵人的追捧。 那工匠背来几只大木箱,打开来,五彩缤纷的面具便乱花了人眼。 鹊儿惊喜道:“哇!想不到这物件竟能如此精美!” 萧子窈笑了笑,倏尔转向了立在旁的沈要,道:“呆子,还在那儿傻站着干嘛,过来看一看呀。” 沈要淡淡的说:“我不懂这些东西。” 非但如此,他更不能懂萧子窈的心思。 却见萧子窈撅一撅嘴,兀的将他拽近了身,直笑出了几分俏色。 “我又没让你懂,你随便选一个就是了。” “我选的不好看,六小姐不一定会喜欢。” 萧子窈反嘴道:“不好看就不好看。反正是你戴,又不是我戴。” 沈要一怔:“我戴?” “对呀。” 萧子窈信手拣出几张面具,来来回回的覆在沈要的脸上比划了几下。 “夏一杰办的那个面具舞会,你不陪我一起去吗?” 沈要眸光一瞬暗烈,却始终不形于色,只沉着嗓子问:“六小姐要带我一起去吗?” 此话毕,萧子窈的手便又覆了上来。 她执着一张纯白无垢的面具贴近了,近得要命,他甚至看得清那一截细腕上的青色血线。 然,在萧子窈的眼中,却只剩下了沈要的一双黑瞳。 只因着那面具遮的是全脸,只留了一双眼窝,更并非羽饰的,便很素净。 那白雪一般的色泽极净,沈要的眼睛便也极净。 萧子窈笑道:“这个不错。” 谁曾想,那工匠却说:“六小姐错意了,这是用纸浆与石膏封的面具模子,不是面具。” “无妨。管它是模子还是面具,我要些什么,你就只管做些什么便是了。” 话毕,于是嫣然的笑着,一只素手仍不离沈要的脸。 沈要简直有些心猿意马了。 他便向后退了一步,作势要躲。 “六小姐,别逗我了……” 可萧子窈根本不准他逃掉,竟是一指勾住了他的皮带,用力的拽了一下。 “乖,听话!你就站在这儿,别跑呀,再让我比划几下。” 萧子窈始终勾着他的皮带,就像是勾住了他的欲望。 他仿佛是一条发了情的狗,无论是打是骂、是挠是揉,只要是她赏的,他便情不自禁的硬了起来。 见沈要渐渐的默了下去,萧子窈咕哝着娇媚的鼻音便问他道:“好不好嘛,嗯?” 好,当然好。 只要是她,那便是最好的! 沈要于是又轻又快的说道:“嗯,好。” 唯恐说得重了、说得慢了,便要露了怯了。 然,他的欲望,不止是怯懦,还有不齿。 第58章 梦魇再临 萧子窈分明替沈要挑面具挑得上心,偏偏轮到了自个儿,却是兴趣缺缺的。 那几箱子面具落落的争艳,萧子窈懒得再看,竟是头也不回的信手点住了一张,便了了事。 萧子窈敷衍罢,正欲送那工匠离府,谁知,却是此时,鹊儿兀的叫了一声。 “哎呀!小姐,要不您还是选个别的花样罢,这个花样……实在是不大衬您呀……” 萧子窈闻言,方才转过头来,余光里便瞥见了一只浮华艳丽的金丝蝴蝶。 那蝴蝶正嵌在面具的眼梢,尤其显得顾盼生辉、美丽得紧。 然,蝴蝶之于萧子窈,却是十分忌讳的。 她与梁耀的那一段虽然已没了后话,可有些事情,到底是尚未说明的。 这蝴蝶美则美矣,却容易教旁人误会。 可这旁人又是何人? 是泯泯众人、还是意中之人? 是梁耀、还是沈要? 她也许有了答案。 萧子窈于是拂一拂袖,漫不经心的笑了一笑。 “怎么是蝴蝶?这倒也好说,只将这蝴蝶从面具上摘了去便是了。” 话毕,便软绵绵的倚上了软榻,道,“鹊儿,恐怕要有劳你送一送这位师傅了!我眼下要留沈要教一教舞会的规矩。” 鹊儿尚有几分眼力见,便乖乖巧巧的一福身子,直携着那工匠走了。 房里清净了,萧子窈便拖长了嗓子道:“呆子,呆子——” 那语气里,分明是十足的妩媚,再加十成撒娇的韵味。 沈要直觉心下一软,恍恍然的,就像是酥掉了。 “六小姐,我在。” “没听见我叫你骂,怎么还不赶紧过来。” 萧子窈勾一勾手,他便巴巴的凑近了。 “过几日的面具舞会,你可要乖乖的把这身军装给我换下来,听见没有?” 沈要迟疑道:“可是,枪……” 萧子窈不屑一顾道:“什么枪不枪的,舞会还想着配枪!到时候你把枪拿给我保管就是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戳着他的心口,轻轻的笑,“还有,你可不能与我一道进场!你这模样这么显眼,人家一看,立马就猜出你旁边的人是我了,那这面具就戴起来没意思了。” 然,这一回,沈要竟是不假思索的答道:“不行。” 他的一瞬不瞬的凝着眸看她,态度简直有些强硬。 “不行,”沈要又说,“我不能与您分开。” “——那你就从人群里找到我罢。” 萧子窈微一发力,指尖重了一瞬,直戳在他的心口,也戳在他的伤疤。 顿时,痛苦涌现,快乐勃发。 “沈要,你难道找不到我吗?” 沈要滞了一瞬,满眼暗潮奔流。 萧子窈说:“如果你找不到我,我就要和陌生的男人跳舞。那些男人之中,也许会有对我图谋不轨之人,你真就不怕出事吗?” 她的声音犹如魔咒,萦绕在沈要的心间,久久不散。 “沈要,你一定要找到我、夺回我。” 萧子窈挑眉一笑,“我只会跟你走。” 沈要于是夜不能寐,更夜夜如斯。 他阖着眼,分明无有睡意,却惊觉再次来到了那久违的梦魇之中。 这一回,铁鞭子抽得并不重,倒也不似以往那般要命的疼法。 沈要揉一揉眼睛,眼里是血光一片。 他左右看不清楚,便只好直挺挺的抬着头。 那铁鞭子又落了下来,正打在他的心口,只一瞬,竟然将他开膛破腑、彻彻底底的打死了。 沈要拼着最后的一口气说:“把我的心拿给六小姐!拿去给她看!” 他的心间血如泉涌。 然,偏是这当下,竟兀有一个声音笑道:“呵,我才不稀罕呢。” 沈要抬眸,却见萧子窈冷眼冷色,只掷下一柄血迹斑斑的铁鞭,道:“我才不会要你的心呢。” 说罢,她便凝着眉擦了擦面上溅着的血污,简直不能更嫌弃似的。 他快死了,有人便要将她夺走。 果然,不早不晚的,那黑衣肃肃的男人再次粉墨登场了。 沈要于是发了疯一般的叫道:“萧子窈,你骗我!你分明说过,你只会跟我走!” 可萧子窈已然偎进了男人的怀抱,更对他的嚎叫置若罔闻。 “不!六小姐——萧子窈、子窈!求你别走,求你……” 他撕心裂肺的喊着,终于,那男人回首过来了。 沈要骤然悚然。 那男人戴着一张纯白无垢的石膏面具,却是那凝固的、石膏的嘴唇缓缓的翘了起来。 那嘴唇像一道裂口,越裂越大,直直的割入耳根。 ——这张石膏做的脸,正在嘲笑着死去的他。 “败、犬。” 他终于咽了气。 如此,梦魇便散去了,沈要也惊醒了。 这大约可以算作是重活了一次。 可白昼也是死刑。 沈要拉亮了灯,一撕日历,却见新的一页正被一个大大的红圈圈住了。 今日,便是那寻欢作乐的假面舞会的日子。 沈要的心悸着,晨间便不去见萧子窈了,只打算过了晌午再去。 谁知,他方才换下了军装,正要去见她时,反倒是她先找了上来。 萧子窈打扮了一番,虽称不上很用心,但总是美得有些锐利。 她旋着一袭殷红的长裙,更有些猩红,香肩半裸,像是落在血泊中的白雪。 一线血色在她的耳畔晃呀、荡呀,仿佛面上、颈间溅了血色,是吃人的美丽。 萧子窈这般的模样,竟与他的梦魇重合了。 然,萧子窈甫一开口,却是盈盈的一笑。 “呆子,快看我。” 她来来回回的在沈要的眼前转了个圈,腰肢柔软,不盈一握。 “你多看我几眼,先记住我今天穿成了什么模样,舞会上一定要赶紧找到我。” 沈要默了默,倏尔轻声道:“其实,根本不用看的。我一定会找到您的。” 她仍是笑。 “你真把自己当成是狗了?你不看我穿成什么样子,难道是要闻着我的香水味找到我吗?” 沈要摇了摇头:“都不必要。” 他定定的说,“六小姐是我的主人,我能够找到您,就好像您能够驯服我那般,易如反掌。” 第59章 等待我的小狼狗 夏一杰是岳安城里有名的纨绔,最喜热闹,他那一众狐朋狗友能够列满一册子。 于是舞会办得大张旗鼓,各路牛鬼蛇神皆是来者不拒,你方唱罢我登场。 却说这假面舞会实在新潮,夏公馆门前左右各立四男四女,全依着夏一杰那古怪而骄奢的口味化了妆。 萧子窈方才下了车,正要与沈要再叮嘱几句,谁知,竟被那群女侍迎了上来、簇拥着扶走了。 如此,萧子窈只好遥遥的唤道:“我等你,快些找到我!” 女侍引路在前,萧子窈顺势走过一段漫漫的、铺张华丽的红绒地毯,灯光明明灭灭,暗下来,又豁然开朗。 舞池骤现,盛况空前。 一张张面具仿佛一张张嬉笑怒骂的脸,放肆的轻浮着,人鬼不知,舞得便也疯狂了。 萧子窈不敢站得太远,唯恐沈要寻不见她,于是只若即若离的等在了舞池的边缘。 萧子窈人如其名,身姿窈窕曼丽,哪怕掩着面、单是不言不语的往那儿一站,便已有些灼人眼了。 可她到底是天生的贵胄,自有一番凌然的傲气在身,便不敢有人轻易上前搭讪。 这下子,萧子窈反倒略略的松了一口气。 然,她正偷得几分轻闲,肩上却兀的一沉。 “子窈,你说说,我这舞会办得漂不漂亮?” 不肖回首一见,只听这轻快儇挑的嗓音,便可知是夏一杰。 萧子窈于是落落的一笑:“衣香丽影,五光十色,的确漂亮。” 夏一杰努了努嘴,有些丧气。 “咱们萧六小姐啊,当真不知情、不知意!我非要大费周章的办什么假面的舞会,还不是为了你能痛痛快快的来玩!” 萧子窈诧异道:“你的生辰,想办什么就办什么,怎么说是为了我?” “怎么不是为了你?” 夏一杰扳着指头,如数家珍道,“只要戴上面具,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有谁还会一个劲儿的盯着你看呢。如此,你也好玩得尽兴。” 话音至此,夏一杰却默了默。 “……更何况,今日梁延与梁耀也一道来了。有了面具的遮掩,你要是想避开他们,也算是有了法子。” 萧子窈听罢,只淡淡的颔了颔首,便不言语了。 夏一杰嘟囔道:“子窈,你来舞会却不跳舞,难道是在等人?” “嗯,”萧子窈倏尔甜蜜蜜的笑道,“在等我那呆头呆脑的小狼狗呢。” 夏一杰见她这般颜色,风情摇曳,竟是妩媚得紧。 他直觉有些恍神,于是道:“反正等着也是等着,不如先和我跳支舞罢!我可是第一个认出你的人!” 萧子窈失笑:“你那是耍赖!咱们从小到大认识了十数年,你那些小花招,我难道还不清楚吗?你一眼就认出是我,一定是门童向你报了信。” 夏一杰仍是笑,却默默的垂下了那只邀舞的手。 “那你先等他吧。” 他轻声说道,“我再等一等你。” 说罢,便也不扰萧子窈的清净,甫一转身,又是一副嘻嘻哈哈的、公子哥儿的模样,直花天酒地的扎进了美人堆里。 萧子窈等得倒也不算太久,只是对于沈要,她总是沉不下心来。 这舞会上的男子们,多戴黑羽或金羽的面具,萧子窈打眼一扫,始终不见沈要。 她心里急躁得很,只恨这呆子不能一骑当先的杀到她的面前来谢罪。 她的喜怒哀乐,尽数是为他的罪过。 萧子窈左右转一转,裙摆也窈窈的转一转,无风不舞,可她翩翩似起舞。 正当时,一位面覆纯白面具的男人穿过人潮,直直的走了过来。 这虚假而迷乱的舞会之中,无人不在千挑万选的猎艳,可那人却是一心不乱的,直向萧子窈而去。 萧子窈眸光一烈、心头一烫,只提起裙摆,便落落的迎了上去。 ——这呆子不急,怎倒是她先急起来了! 她心里装了太多的念头,便无暇顾及脚下了。 谁曾想,不知是谁洒了酒,侍者还未来得及清扫,更加那大理石的地板本就是又光又滑的,萧子窈一瞬不慎,脚下一滑,险险的便要摔倒。 “子窈,小心!” 顷刻间,萧子窈已然跌入了那人的怀中,眼中满是错愕。 “你不是沈要。” 只一瞬,她便沉下了眸光,凉凉的问道,“你是谁?” 话毕,便抬手要去揭那人的面具。 谁知,她的手还未触及那白森森的面具,便被轻轻柔柔的握住了。 面具白色的嘴唇吻上了她的指尖,萧子窈心下一紧,便听得一声轻笑响在了耳边。 “子窈,是我。你的梁兄、阿耀。” 梁耀沉沉的笑道。 萧子窈怔愣一瞬,旋即凝眉道:“梁耀,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沈要来时遇到了些麻烦,便耽误了片刻。 原是分别得太快,他便来不及将佩枪交与萧子窈手里,只好自己揣着。 可他今日并未着军装,腰间无有枪套,那枪口很长,在衣襟下隐隐的显出些轮廓,便被人瞧见了。 侍者一见,哪有不拦他的道理。 “这位爷,您衣服底下揣的是什么,可否拿出来看一看?” 沈要点一点头,于是坦坦荡荡的亮出了手枪。 他到底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拔枪的动作凌厉凶狠,果然一举吓坏了人。 那侍者面色一青,忙不迭的大呼起来:“快来人!将他拿下!” 如此这般,沈要直被人团团围住,既解释不通,更不能硬闯。 索性夏一杰晃了出来,正瞧见他左右为难,便上前解了围。 沈要戴着面具,夏一杰却认出了他来。 “哎哟,敢在我夏小爷的场子里配枪的,估计也就只有你了。” 夏一杰嗤笑道,“怎么,是子窈没嘱咐过你,还是你又不听她的话,非要佩枪?” 沈要道:“我只管护好六小姐。” 沈要不接茬,夏一杰便拿他无一办法。 他兀的想起来,方才萧子窈那一抹甜蜜蜜的笑,美则美矣,却刺眼得厉害。 夏一杰于是不耐的摆摆手,直挥开沈要,道:“行了行了,你赶紧进去找她罢,别让她等太久,她难哄得要命。” 如此,这一来一回,沈要便来得迟了。 第60章 我不喜欢你了 夏一杰信手指了个通路,沈要走得极快,不刻,便已到了舞池的边缘。 他只如猎犬一般的突破重围,在流光溢彩的酒色与绯色中寻找。 然后,他便远远的望见了萧子窈,正柔若无骨的倒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沈要目眦欲裂。 他滞在原地,双拳握紧又松开,心下五味陈杂。 愤怒一瞬、痛苦一瞬、悲哀一瞬。 他甚至有一点恨起她来了。 她总能钓住他、勒住他、困住他,将他耍得晕头转向,然后翩然抽身而去。 可他却不能不继续沉溺。 萧子窈之于沈要,便是一切的爱与欲。 他像是被钉死了,只一动不动的立着,更一瞬不瞬的望着。 那男人的手很白,也很优雅,正是这样的一只手,轻轻的握住了萧子窈的手,仿佛是兰叶错错,天生应如此。 紧接着,隔着那张无暇无垢、无心无情的面具,那男人吻上了萧子窈的指尖。 沈要森冷决然,转身便走。 那厢,萧子窈一把撇开了梁耀。 “梁耀,别把你学到的洋规矩用在我的身上,吻手礼——我不习惯、也不接受。” 梁耀不言,作势便要去扶她,却被她躲了开去。 这一回,他的语气微微的重了些。 “子窈,我父亲从不看重我,眼里只有我大哥梁延,我只剩出国留学这一条路可走。你又何苦生我的气?” “梁耀,我早就不气了。” 萧子窈漠然道,“我以前不懂事,但凡别人对我说过一句话,我总能一直一直的记在心里。” 她客客气气的退开来,目色如水,微凉,却荡漾。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说一万句话,不如做一件事。” 梁耀默了默。 他不笑时,凤眼如钩,直显出一种阴险的冷意。 然,这冷意一瞬即逝。 他复又眯起笑眼,却笑不进眼底,那柔声细气的语调也生硬了起来。 “那人为你做了什么事?” 萧子窈不假思索道:“太多了,数不过来。” 说罢,她便婷婷有礼的颔了颔首,就此别过了。 甫一从梁耀那处脱了身,萧子窈当真是有些情急了。 她掐着时刻,眼下,大约已有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沈要却始终不来寻她。 这呆子,竟敢抛下她不管! 萧子窈一面恼火,一面伤心,来来回回的绕过舞池几圈,方才泄了气。 她于是冷着脸往外走。 如此,她倒不怕被人认出来了,只一把摘了面具,恨恨的摔在了地上。 萧子窈甫一亮相,白玉红裙,实在有一种百花开尽我花杀的艳丽。 一时之间,四下里语声纷纷。 “你瞧!那位红裙打扮的——那不正是帅府的六小姐吗!果然是岳安城当之无愧的第一美人!” “再美又如何!你难道没听说帅府小年会上的事情?这萧六小姐大概是个生性浪荡的……” “这事我知道!这萧六小姐先是被梁耀始乱终弃,后又不知收敛、自甘下贱,竟与贴身护卫有染……” “打住打住,这有什么打紧的!我请她跳舞,我是怎么也不吃亏的!还能摸到人家的纤纤细腰呢!” 嘈嘈杂杂的一众人各怀鬼胎,偶有一两个胆子大的,更是直勾勾的走上前来,要邀萧子窈的舞。 谁知,萧子窈竟是看也不看一眼的,甚至睇睨都不屑,只自顾自的拂袖离去了。 夏公馆回廊重重,萧子窈认不太清路。 她似无头苍蝇般乱撞乱转,走了许久,竟然兜了圈子,复又转回了原地。 她气得要命,眼中酸涩,更觉得委屈。 她脚下踩的是一双细跟子的高跟鞋,尖锐锋利,美出几分煞气。 然,这样的美丽,却不无代价。 这高跟鞋美则美矣,却磨得她脚后跟生疼。 更何况,她那右脚先前是受过伤的,高跟鞋踩得久了,竟像是踩着刀刃一般,总显出几分刺痛。 萧子窈简直一刻也不愿再多走了。 她于是靠着墙,恨恨的踢了几脚,两下便甩脱了鞋子。 这一回,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原谅沈要了! 萧子窈歇了片刻,便想寻个楼梯坐一坐。 她捡起那高跟鞋勾在指尖,两步开外的拐角正是楼梯。 谁知,萧子窈方才走到了,却瞧见那楼梯的最下阶,正有一人背对着她坐着。 那人一袭黑衣,笔笔挺挺,又是宽肩窄腰,只看背影便可称为英姿。 然,萧子窈却兀的叫道:“好你个沈要!竟然躲到这里来了!” 萧子窈恶狠狠的一甩手,便将高跟鞋砸向了沈要,正在他的后背上留下了几道灰印子。 沈要回首过来。 他仍戴着面具,面具一无表情,他也一无表情。 可他回眸的那一眼,有些狼狈,更有些难堪。 于是,他便含恨的望着她。 “六小姐,怎么不在里面跳舞?” 萧子窈叱道:“你还好意思说!你说好的要来找我的!结果把我一个人丢在里面!” “六小姐怎么会是一个人?” 沈要冷然道,“您不是和别人走了吗?” “你胡说八道什么?” 萧子窈疾疾的踮起脚来,作势便要下楼,可没走两步,却觉得脚下疼得厉害,便又滞在了原地。 “我的脚好疼,沈要,你快来扶我。我真的好疼,我怕疼。” 沈要眸光一黯,心也有些乱了。 他只一言不发的站了起来,愈向她愈近,终是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六小姐,既然脚疼,怎么不让那人抱着你走,偏偏要我来?” 萧子窈本就恼火,这厢,更是有些莫名其妙了。 她一把揪住沈要的领口,道:“我一直在里面等你!是你一直不来找我,我只好出来找你!” 话毕,竟是眼眶一红,微微的露出了些哭相。 “你难道是找不到我吗,还是根本就不想来找我?你要是不情愿,又何苦答应我呢?” 萧子窈愈说愈泣,终于说道:“沈要,要不还是算了罢,我不喜欢你了。” 第61章 间接接吻 她如荆棘玫瑰,蛊惑他、绞紧他,最后刺伤他。 他早已遍体鳞伤,被刺得鲜血淋漓,可她依旧毫发无损、尤然盛放。 沈要于是瓮声瓮气的自嘲道:“六小姐喜不喜欢我,岂是我能左右的。” 反正,他之于她,顶多是为之于玩物的喜欢。 萧子窈应当是一位施虐的高手。 她实在是太懂他了,仅仅是打一巴掌再赏一颗甜枣的招术,便能将他哄得团团转,兵不血刃的将他凌迟。 沈要无路可退,只能患得患失的、眼巴巴的等待着她的垂怜。 他仍是默默的抱着她,除了顶一顶嘴,其他的,简直温驯至极。 谁知,萧子窈却很不买账。 她只瘪一瘪嘴,紧接着,竟是语调酸酸的嚷了起来。 “你如果表现的好一点,我又怎么会不喜欢你呢!我喜不喜欢你,难道不是全由你来左右的?” 萧子窈说着说着,声音便渐渐的矮了下去。 末了,那红唇微启,一张一合,倒像是呓语似的。 “而且,我根本没有跟着别人走,我给过你表现的机会了……你这呆子难道真的是不懂吗?” “……可我看到那人将您抱在怀里。” 沈要沉声道,“而且他还吻了您。” 萧子窈闻言,立刻娇嗔道:“那还不是怪你!” 沈要诧异的看着她。 “你如果来得快些,早早的找到我,那么在我摔倒时抱住我的人,就只会是你了。” 如此说罢,萧子窈便轻而易举的脱了罪。 她简直吃死了他。 她对他的撒娇,从来都不是柔情蜜意、小意温柔,而是一种非常的驯服与镇压。 沈要果然败下阵来。 “我以为六小姐要跟别人走掉……” 倘若她走了,便不会再要他了。 他怎能不怕呢。 他于是变得很乖很乖,只一瞬,目色便服服帖帖的软了下来。 萧子窈见沈要如此,便挑一挑眉,笑道:“你好小气哦。人家只是隔着面具碰了碰我的手指而已,这难道也算接吻吗?” 沈要碎碎念道:“算。” 萧子窈觉得沈要实在可爱。 仿佛他是她养了许久的一条大狗,不爱叫也不好斗,哪怕瞧见她这做主人的在外沾花惹草、招猫逗狗,也不敢狂吠,只是哼哼唧唧的耍耍小性子。 她反倒有些怜起他来了。 萧子窈于是笑一笑,眉眼弯弯如新月。 “沈要,你知道怎样才算接吻吗?” 萧子窈笑语嫣然,分明是美的,却有些过于艳丽了。 更何况,眼下,他们贴得又是这样的近、这样的紧。 沈要方寸大乱,一时露怯,只得悄声哼道:“……不知道。” 话音刚落,萧子窈已然吻了上来。 她阖着眼,可鸦羽似的眼睫却在微微的打着颤。 她不顾一切的吻在了那张纯白色的、无情的嘴唇上。 于是,那面具的嘴唇便染上了她的唇色,血色的猩红中透着些许的桃之夭色,好像是活了起来。 萧子窈吐气如兰,轻声说道:“呆子,这才算接吻。” 说罢,她便轻轻的摘下了沈要的面具。 沈要几乎失语。 他傻里傻气的僵住了。 这一吻,仿佛是她的恩赐与施舍,一切失而复得,他又可以苟活一阵子了。 海市蜃楼,大梦不醒。 萧子窈脚疼,更因着那些长舌恶语,便不愿返回去跳舞了。 她正准备打道回府,却又念及夏一杰这位寿星,便打算同他知会一声再走。 这舞会办得如此大张旗鼓,多多少少是有些偏向她的。 萧子窈到底还算讲些义气,夏一杰掏心掏肺的待她,她总不能无情无义的走开。 于是便要折返。 萧子窈认不得路,可沈要认得。 他始终一言不发的抱着她。 走过几段回廊,隐隐听得些乐声,再往前走,便是舞会了。 沈要滞了一瞬,倏尔迟疑道:“六小姐,要我放您下来吗?” 他有些怕,只怕萧子窈让他放开她,她才好独身一人投身人潮与舞乐,从此撇下他去。 如若是她亲口言之,他一定会受不了的。 如此,倒不如自我了断一般的问一问她得好。 谁曾想,萧子窈眉头一皱,竟是一弹指点在了他的眉心,用力的戳了戳。 “想偷懒?这就抱不动了?” “……不是。” 萧子窈骂道:“怎么就不是?我都没说要下来呢,你倒是先问起来了。你是不是不情愿?” “我很情愿的。” 沈要有些恍惚的应道,眸色也沉了沉。 他几乎是有些窃喜了。 他那卑微的、狂热的肖想,此时此刻,正在心中疯长。 萧子窈芬芳而柔软的肉体,正是他一切不齿的欲望的温床。 沈要今日早已见过了夏一杰一面,便记得他的装束与打扮。 他方才抱着萧子窈走进舞会,便已瞧见了夏一杰的背影。 谁知,沈要正欲提步上前,却忽的有人一勾手拦住了他。 那人毫不避讳的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子窈,你终于回来了。” 梁耀笑道,“我在这儿等你许久,见你迟迟不归,等得都有些心急了,只怕你遇上什么麻烦。” 话毕,竟是扬了扬手中的白色面具,挑眉道,“你这护卫的面具,大约是你挑的罢?你我当真是心有灵犀。” 萧子窈凝眉,简直有些不耐了。 她于是晃了晃沈要的面具,语气略有些不善:“什么心有灵犀,沈要的面具和你的根本不一样。” 自然是不一样的。 她吻过的面具,怎会同别的一样。 她有意的人,也不会同梁耀一样。 如此,她那猩红色的唇印,倒像是一只落在唇边的蝴蝶了。 梁耀面色一沉。 沈要却是心下一轻。 这一瞬,他仿佛是开了窍一般,只眼巴巴的望着萧子窈,顺势问道:“六小姐,梁二少爷的蝴蝶坠子还在我这儿,上回不是说要原物奉还吗?” 萧子窈轻飘飘的点点头:“嗯,那正好,现在就还给他罢。” 那厢,梁耀闻言,额角一抽、一扯,竟笑得有些刻意。 “子窈,不必了,这东西你留着,做个念想也好。” 谁知,萧子窈竟是不留情面的反口道:“梁耀,你我早该断了。” 第62章 偏爱 萧子窈同梁耀双双对峙,一时之间,气氛竟有些诡谲。 在旁人眼中,这分明是新欢与旧爱的修罗场,萧子窈夹在中间,本该是左右为难的。 可谁曾想,她竟明目张胆的任由沈要搂着、抱着,根本是非常的偏爱与袒护。 梁耀于是软了软,像是示弱一般的,立刻显出了翩翩公子的态度。 “子窈,你当真是不肯原谅我了吗?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对你……”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然,萧子窈只一扫眉,淡淡的说道:“你对我如何,那是你的事,我已经不感兴趣了。” 话毕,复又转向沈要问道,“呆子,那蝴蝶坠子你放哪了?” 沈要面不改色道:“口袋里。” “你这样好拿出来吗?” “好拿的——六小姐,抱紧我。” 沈要说罢,便将萧子窈向怀里紧了一紧,倏尔骤然发力,只腾出一只手来,一瞬便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对蝴蝶坠子。 他之于她,总是这般难舍难分的。 萧子窈体态轻盈,抱住她、再抱紧她,本不是什么难事。 可沈要的身上还带着伤,这厢强行发力,伤口便微微的有些裂开了,直觉有些疼。 他皱一皱眉,却不作声。 萧子窈一见,旋即附耳道:“逞什么能耐,你难道当我是要跑了不成?” 沈要于是说:“六小姐,我不打紧的,可是您脚疼。” 如此看来,他们倒像是甜甜蜜蜜的咬着耳朵一般。 梁耀的面色愈发的沉下去了。 萧子窈视若无睹,只递上那蝴蝶坠子,坦然道:“梁耀,你收回去罢,我厌了。” 萧子窈话已至此,倘若再加以推辞,倒显得他梁耀优柔寡断、温温吞吞了。 梁耀落落的接下了坠子。 他嘴角仍是噙着笑,可眼睛却上上下下的打量起沈要来,目色更是不善。 “子窈,你这护卫倒是面面俱到的。” 萧子窈笑说:“对呀,所以我才喜欢他。” 说者有无心,听者有无意。 萧子窈话中的喜欢,究竟是哪一种喜欢,实在惹人浮想联翩。 可她,只怕沈要不能听懂。 萧子窈总担心沈要的伤口又要不好,便嚷着要他放她下来。 谁知,沈要又是呆呆愣愣的,左右也不肯撒手,直要拂了她的好意。 “松手!” “不松。” 沈要轻声道,“六小姐,别再乱动了。” 她偎在他的怀里扭来扭去,他便有口不能言。 却是此时,夏一杰跳过一支舞,正从舞池里懒懒散散的晃了过来。 “子窈,他又不听你的话?” 夏一杰一面问着,一面便要去掰沈要的胳膊,“还不快松开!子窈不乐意你抱着她!” 夏一杰看沈要总有几分不顺,要去拽他、掰他,自然也不会手下留情,直使出了十分的力气。 萧子窈一惊,立刻叫道:“你轻点儿,别弄疼他了!” 夏一杰一时失色,更诧异道:“怎么,他还成了个宝?你竟这样的护着他?” 萧子窈张一张嘴,有心分说,却无处开口。 然,沈要却是眉眼低垂,声色轻缓。 “六小姐,我已不疼了。” 眼下,她肯这样的护着他、惦念着他,哪怕疼一点、再疼一点,他亦然心甘情愿。 这厢,闹也闹过了,萧子窈便同夏一杰告了告礼。 “我的脚实在不大利落,留在这儿也打眼,便想着知会你一声。你玩得尽兴些,以后我们再聚。” 话毕,萧子窈便抱歉的笑了一笑。 “你不留下来玩,我便玩不尽兴。” 夏一杰负气道,“我都听说了,梁延的亲已经提上门了!你要是嫁人了,以后还聚什么聚!” 萧子窈不假思索道:“我不会嫁人的。我谁也不嫁。” 她紧揪着沈要的襟口,就像是揪紧了一线生机。 她自然是不肯嫁的,除非他肯娶她。 她明明已向萧大帅求过了这一桩婚,这样的一个大恩典,她旁敲侧击的问他时,他却默不作声,拒她于千里之外。 如此,那沈要对她的好,究竟是何意? 爱不能够模模糊糊,必须要清清楚楚。 萧子窈分不清楚,却有些沉沦了。 因着夏一杰这样一点,萧子窈原是有几分心情的,却也漠漠的冷了下去。 沈要愈是尽忠职守的守着她,她便愈是求而不得的、一门心思的想着他。 出了夏公馆,萧子窈便披上了大氅。 沈要将她小心翼翼的放在了车子的后座,便要往前坐去。 谁曾想,萧子窈却一把揪住了他的袖口。 “你去哪?” 沈要道:“我坐前面,免得扰了六小姐歇息。” “你哪儿都别去,就坐这儿。” 萧子窈拍了拍身侧,十分强硬的说道,“过来给我暖脚。” 沈要一愣,正要开口,却被萧子窈再度抢了先。 “你要是想讨我的喜欢,就要乖乖的听我的话。” 她撅着嘴,鼻尖微红,不知是冷得还是羞得。 总之,那模样是极美也极媚的。 沈要于是坐进了后座。 他方才坐稳了身子,萧子窈便挑着脚尖踩上了他的大腿。 “六小姐……” 萧子窈蹙眉道:“我脚冷。” 沈要直觉喉咙发干,呼吸也重了起来。 “我把大衣脱给您盖着脚。” “那有什么用!衣服脱下来就不暖和了!” 萧子窈笑得如小狐狸似的,虽明眸皓齿,却藏了几分坏心思,“你抱着我的脚捂在胸口就是了,这样才暖和。” 说罢,那花瓣似的脚趾便点在了他的胸口,来来回回的碾来碾去,更捻开了一颗扣子。 沈要一滞,旋即默默的解开了衣衫。 萧子窈面上一红,实在不会想到,他竟然妥协的如此之快。 只是,却不知这沈要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真呆还是假呆,却见他一层层的解了衣衫,竟然连贴身的衬衣也不放过。 萧子窈略有些慌乱的说道:“你脱这么多是要做什么?” 沈要眉眼低垂,声色沙哑,道:“六小姐,肌肤相亲,才最为暖和。” 第63章 贪欲似火 沈要的胸膛又宽又阔,颜色是蜜色,那一道道的伤疤已然结了痂,如蜈蚣似的,缠缠绞绞的,深如附骨毒虫。 萧子窈眸光一黯,声色便也柔和了许多。 “还疼不疼?” “托六小姐的福,早就不疼了。” 沈要嘴上说得不咸不淡,可眼中似是有微微的笑意一闪而过。 ——其实,那伤是很疼的,怎么会不疼呢。 可正是这样的一点疼痛,便可换得她的垂怜与回眸一眼,如此的博弈,实在是太过划算了。 沈要的心中,渐渐的升起一股残忍的爱意。 他直觉有些快慰。 然,萧子窈却只瞥了他一眼,便不敢再多看了。 “你这哪里是托了我的福,分明是受了我的牵连。” 萧子窈咬一咬唇,口红那绯艳的色泽便浅了一些,被她吃进了嘴里,像是生吞血肉,又像是吻过他的伤口,鲜血犹存。 “我绝不准旁人再欺负你。” 只此一瞬,沈要的心几乎跳乱了。 沈要目色如渊,于是小心翼翼的捧起了萧子窈的玉足,缓缓的贴在了自己的胸前。 萧子窈足弓一僵,顿时怔住了。 他像是一缕将熄未熄的野火,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她便是毫无防备的贴了上去,转瞬之间,竟被他焚烧殆尽。 他简直快要将她焚尽了、融化了。 萧子窈深信不疑。 欲望的火焰燃烧不止,舔舐着她的足尖。 那感觉是很奇妙的,她的脚下正是他的心跳与脉搏,仿佛她已然征服了他,可以轻易的碾碎他的所有,使他唯命是从。 可她险些就要被这野火吞噬了。 萧子窈骤然一抖身子,直打了个激灵。 沈要胸前的那几道伤疤粗粗砺砺的,搔磨着她的脚心,痒人得紧。 萧子窈立刻向后退去,直要躲开他去。 “我不冷了,不用再……” 谁知,沈要眸光暗烈,根本不听,竟一把捉住了她,直将她牢牢的锁在了怀间。 “六小姐,您的脚还冰着呢。” 话毕,遽然变本加厉,更是肉贴肉的与她黏得更紧。 沈要的眸色深得厉害,她几乎要溺进去了。 “我让你放开!你又装聋作哑,是不是!” 萧子窈于是心慌意乱,羞怒至极,只口不择言道,“你的胆子倒是愈来愈大了!竟敢替我做起主来!当真以为有人能替你撑腰!” 沈要一挑眉,却是理直气壮的说道:“大约是最近六小姐宠我太过,我便一时有些得寸进尺了。” 她最近的确宠他得很,处处少不了爱抚与甜头。 牵他的手、戳他的心窝、吻他的面具,无一不宠,无一不爱。 她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褒奖,简直续足了他的残命。 沈要于是一面卑微的祈求,一面放肆的试探。 她之于他,究竟会有几分心意。 然,沈要说得愈轻巧,萧子窈便愈害臊。 “宠你?笑话!你当自己是什么人!” “我当自己是六小姐的人。” 沈要坦然说道,萧子窈便哑然无言了。 如此,她倒也来了脾气,既然沈要胆大妄为,那她便要略施小惩,好好的将他整治一番。 萧子窈正欲踩他踩得重些,于是脚下信信的一碾,只待沈要吃些苦头。 可谁曾想,却不知她究竟是碾在了何处,仿佛是一粒红豆似的小点在她的足心一滚,微热的,却不硌人,只此一瞬,沈要便闷哼出声。 萧子窈立刻古怪的盯住了他。 “你没事瞎哼哼什么?” 沈要面色潮红道:“六小姐,别……” “别怎样?” 萧子窈似是有些懂了,那一处,大约是沈要的…… 可她却是一时起了些坏心,偏要碾着他、磨着他。 只看他无可自制的模样,她便能够感到快乐。 “别怎么样?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沈要眸色幽暗,恍如一条许久也不曾开过荤的恶犬,如饥似渴、喉咙喑哑,直呜呜咽咽的低吟着。 他难受得厉害,却也快乐得厉害。 “六小姐,求您……” 沈要弓着身子,劲腰绷得很近,更颤抖得厉害。 他想求些什么?难道是想求她停下来么? 也许不是罢? 他分明是想求她给得多些,更多些! 沈要的心口烫得吓人,萧子窈一惊,便忙不迭的去瞧他的脸。 然,只一眼,她便露了怯。 却见沈要双目赤红,仿佛饥渴难耐,又仿佛欲壑难填。 可他的眼中,却只有她一人尔。 萧子窈怔忪一瞬,耳根子烧得通红。 她于是猛的抽回脚来,只趁着沈要的不备,落荒而逃。 却是逃无可逃的。 萧子窈缩在车座的另一边,忽冷又忽热的瞄着沈要。 那胸前的爱抚离去了,沈要直觉脑中一阵颤栗,心下一紧、喉间一松,浑身竟不觉冷意,反是愈发的躁热起来。 他哀哀的、巴巴的望着萧子窈,黑瞳微微的漾起了皱,似是有些潮湿的朦胧。 “六小姐,我……” 萧子窈打断他道:“你觉得我宠你吗?” 话毕,竟是硬生生的甩过了头去,只盯着那车窗外飞逝而过的景物,再也不说话了。 沈要欲望难纾,只一路强忍着回了帅府。 他实在是无法逃离、更没有办法。 车子左右只有那般的大小,他退无可退,鼻间尽是萧子窈的香气。 她并不很甜,却像是染了血的、盛放的玫瑰,冷冽的芬芳着,又像是刺骨的寒湖,有欲望的潮气与腥气。 他简直被她勾引的发了情。 车子一路疾行,帅府已然愈来愈近了。 甫一下了车,萧子窈便耍着娇,总赖着不肯穿鞋走路,沈要只好再度抱起她来。 欲望愈演愈烈,他感到一种下流的快乐。 沈要于是匆匆的将萧子窈送回房中,只颔一颔首,便携了面具退了出去。 复又默默的回了厢房,躺在那张孤独的床上,冷床冷榻的,唯独他却炙热。 沈要阖着眼,虔诚的吻上了面具的红唇。 顷刻间,痛苦与快乐、畏惧与渴望,只如潮水一般的涌向了他、淹没了他。 他想着萧子窈,痴想、妄想、贪想、肖想,反正,总是想着她的。 想着她,然后攀上了顶峰。 第64章 大可怜虫 假面舞会那头,她既提前离了场,便赶不上夏一杰切蛋糕的时刻了。 萧子窈心中惋惜,自不是为了那蛋糕,却是为着夏一杰。 他之二人,到底是有些情份在的。 谁曾想,晚间忽有下人来报,只道是夏公馆送来了两只方方正正的大礼盒,打开来,竟是一只西洋的奶油蛋糕、一双晶莹剔透的水晶鞋。 萧子窈简直哭笑不得。 这分明是夏一杰的生辰,怎的反倒是他兴冲冲的给她送起礼物了。 如此,萧子窈便犯了难。 她本就不好甜口,那西洋的奶油蛋糕又最是甜蜜,她根本是一口也吃不下去的。 只不过,这吃食倒很稀奇,白腻腻的奶油挤成了花草缎带,妆点浪漫,寻常人家却是瞧上一眼的机会也不曾有的。 萧子窈于是灵机一动,直想起了鹊儿。 鹊儿此人,素来乖巧灵动、天真烂漫,最好这些玲珑可爱的小东小西。 她便将鹊儿唤了进来。 萧子窈笑道:“想吃哪块,自己切。” 鹊儿喜道:“小姐不吃吗?那我可替您吃了!” “无妨,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我还不至于馋着你这一口。” 平心而论,萧子窈很算得上一位大方的主子。 鹊儿忙了一天,还未赶得上用晚,本就有些饿了,再加之吃得开怀,不刻便只剩下了一块蛋糕,孤零零的余在银盘之中。 鹊儿擦了擦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小姐,我不是故意贪吃的,我正巧饿着肚子……” 萧子窈摆摆手:“不打紧的。” 话毕,复又默了片刻,倏尔说道,“你去把沈要叫过来吧,让他也尝个新鲜。” 鹊儿略有些害羞,只腼腼腆腆的笑一笑,速即转身去了。 沈要不刻便被鹊儿请了过来。 他已换下了舞会时的着装,又是一袭军装加身,领子笔挺,扣子环环的系上去,完完全全是一副禁欲的模样。 沈要面无表情的杵在门前。 鹊儿推他道:“还傻愣着做什么?小姐叫你进去说话!我要去熬药了,你千万伺候好小姐!” 沈要淡淡的嗯了一声,旋即提步进了门。 他只一抬眼,便瞧见萧子窈正似笑非笑的看向他来。 “呆子,以前吃没吃过西洋的奶油蛋糕?” 沈要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没吃过。” 如此,萧子窈闻言,便笑得俏了些。 “那你过来尝尝。” 她也许真的是有些宠他的。 萧子窈点一点桌角,直唤着沈要坐了下来。 她引着小银叉子,剜了一小口蛋糕送至沈要的嘴边,道:“张嘴。” 她说话总也软不下来,可喂他的动作却很轻盈。 沈要一愣,眼中恍惚一瞬,只默默的张开了嘴,衔下了那一口蛋糕。 那软绵绵的蛋糕坯子裹着厚厚的奶油,干的、湿的,统统在他的嘴里爆开,但总归是甜的、甜腻腻的。 沈要是不大爱吃甜的。 前些时日,若非念及萧子窈嘴巴苦、左右不肯喝那中药汤子,他此生便是绝无可能踏足那点心铺子的。 只不过,凡是她给的,哪怕是银针、鸩酒,他也可以面不改色的吃下去、喝下去,更何况是一块甜腻腻的蛋糕呢? 思及此,沈要的眉眼便放柔了些。 然,他之二人,却是各怀心思的。 萧子窈不好甜口,沈要亦然,却因着先前喝药的那一遭,却皆然以为对方略有些嗜甜。 沈要想道,如非萧子窈嗜甜,又怎会佐着那点心喝药呢? 萧子窈想道,如非沈要嗜甜,又怎会买来那点心哄她喝药呢? 如此,倒是甜蜜蜜的误会了起来。 他不说,她也不说,就这般的腻着,那蛋糕腻人,这误会也腻人。 萧子窈见沈要乖乖顺顺的吃了蛋糕,当下便又剜了一口,连哄带骗的说道:“又没人和你抢,咽得这么快也不怕噎着。” 说罢,便引着那小银叉子抹过他的唇边,轻而痒的一瞬,像是挠开了他的嘴,好让他咽下她的温柔。 沈要张一张嘴,又是一口衔下。 他分明是很容易讨她的喜欢的,她也很好哄。 萧子窈于是笑眼弯弯,一连迭的、一口接一口的诓着沈要吃尽了那奶油蛋糕。 她适才轻声笑道:“呆子,好不好吃呀?” 沈要眼眶一热:“好吃。” 萧子窈见他软绵绵的垂下头去,便说:“只要你喜欢吃,以后还会再买给你吃。” 他低垂着眉眼,指尖有些发颤。 沈要记得清楚,从小到大,从未有人在意过他吃饱与否,饥一顿饱一顿、饿不死便是了,更遑论爱吃些什么、不爱吃些什么。 他于是哑了哑嗓子,沉声问道:“六小姐,此话当真?” “嗯,当真。” 萧子窈放下那小银叉子,脆生生的一声响,像是落在了他的心底,惊得他心下一紧,更有些发酸。 “只要我喜欢,您就会……?” “嗯,只要你喜欢。” 其实,他问的哪里是下一回还能不能吃到那甜腻腻的奶油蛋糕,他分明问的是萧子窈、也只会是问萧子窈。 下一回,她还会如此的在意他么? 今日如此,明日如此,日日都会如此么? 他几乎不敢再问,更不敢开口,只怕声色一变,教她看出了破绽。 谁知,萧子窈却兀的揪了揪他的衣袖,轻声笑道:“大可怜虫,别不说话呀。” 沈要摇头道:“我嘴笨。” 萧子窈挑一挑眉,倏尔一指点在他的唇角,轻轻的一勾,指尖寸许冰凉,竟揩下一抹黏在他唇边的奶油来。 “的确嘴笨,吃东西都吃不利索。” 沈要直觉呼吸一沉,便呆呆的愣住了。 萧子窈捻了捻指尖,那奶油便默默的化开来,融成一抹亮晶晶的油光,被她撇在秀帕上,轻飘飘的丢给了他。 “洗干净了再还给我,知道了吗?” 沈要于是接过那秀帕,轻声道:“六小姐,天冷,帕子干得慢,我可以晚些再还给您吗?” “可以,”萧子窈嫣然一笑,“反正得洗干净了。” 沈要点了点头,也不多留,起身便走了。 然,他方才出了屋子,竟是执起那秀帕来,深深的一嗅。 第65章 垂涎 雨雪靡靡,大夜也弥天。 沈要攥着那绣帕,在寒夜中默默的立着,鼻间满溢芬芳。 沈要简直想得发疯,更有些魂不守舍了。 他于是小心翼翼的藏好那绣帕,甫一回了房里,也不敢丢进水里去洗。 那一抹奶油的印子,至多只有花瓣似的大小,干了便发白,微微的有些甜味。 沈要只怕洗了这绣帕,这甜味便没了,她的香味也没了。 如若这般,他便只有辗转反侧、从此夜不能寐了。 思及此,沈要便将这绣帕藏于了枕下,闻香而眠。 果然,一夜无梦。 谁知,翌日清晨,沈要迷迷胧胧的醒过神来,方才挪一挪身子,却直觉腿间一片冰凉与沾湿。 他先是一愣,耳根子再一烫,竟像是滚水中的虾米一般红得彻彻底底。 沈要无奈,连忙换了衣裳,又去清洗。 如此,一来二去,他便耽误了些时日,见萧子窈也见得迟了些。 天色不甚明朗,萧子窈的房中点了灯,那小轩窗微微的亮着,影影绰绰的映出一道瘦影。 因着晨起之时的窘状,沈要总有些心虚,眼神便也游离,实在不敢再去看萧子窈。 那厢,萧子窈悠悠的饮着一杯牛乳,适才喝了一半,正要停下来歇一歇。 谁曾想,那杯子一落下,他的心便也一道落下了。 萧子窈的唇边是一片白泽,她只勾着红艳艳的舌尖一舔,却只舔尽了一半。 剩下的那一半,正噙在她的唇角。 沈要咽了咽嗓子,喉结重重的上下一滚,极其深刻。 “六小姐,您的嘴边……” 沈要瞥着别处,嘴里却轻声道,“牛乳没喝干净。” 萧子窈闻言,心下一惊,面上一红,竟是匆匆的别过头去,娇嗔道:“别总盯着别人吃东西!难道是垂涎不成?” 竟是歪打正着的说中了——沈要于她,确是垂涎。 可萧子窈实在无心,她自顾自的恼着,只念着昨夜之事。 她分明才笑过沈要,说他吃东西嘴笨,谁知,竟是风水轮流转,今晨便轮到了她! 萧子窈掩着唇,正欲去寻绣帕,却想起那绣帕已然借与沈要去了。 萧子窈于是问道:“呆子,那绣帕你洗干净了没?” 沈要藏了些私心,只想多留那绣帕几日,便说:“我那香皂不大好闻,待我重新买一块好闻的香皂再洗。” 谁知,萧子窈听罢,竟是噗嗤一下子笑出了声来。 “你这呆子,倒也不是孺子不可教也!倘若你愿意动动脑子琢磨琢磨,怎样才能讨得女孩子的欢欣,却也是个行事仔细的。” 沈要皱一皱眉,立刻还嘴道:“不是的。” “怎么不是?” “我只对六小姐仔细。” 沈要定定的说。 如此,反倒是她棋差一着,直被沈要将了军。 萧子窈掩着心思,嘴上便支支吾吾的。 “单是一张绣帕罢了,怎能算得上仔细?你若是处处依着我、想着我,那才叫仔细呢!” 沈要黑瞳一璨,沉吟道:“好,我便只依着、只想着六小姐。” 他那一张轮廓利落的面庞英俊则已,却很缺乏表情,哪怕嘴上说着顶撩人的话,面上也是冷冰冰的木着。 萧子窈早已习惯了,便不去挑他的刺、逗弄于他,便也不多看他。 于是,她便瞧不见他眼中的柔情与脉脉了。 萧子窈歇了片刻,只待喝过了药,便想着如何去还夏一杰的礼。 昨日,分明是他的生辰,又不是她的。 萧子窈看一看那水晶鞋,光彩绝伦,倒是很配貂裘。 说起貂裘,萧子窈便兀的想了起来,她的柜子里的确是添了几件新貂的。 正是她落水的那一日,与萧子山素来交好的吴老板携了洋医生前来救急,此人又经营皮货生意,翌日便差人送来了好些上等的貂裘大衣。 思及此,萧子窈便灵机一动。 夏一杰最爱赶时髦,眼下,正流行着洋人飞行员惯常穿的那种宽宽阔阔的皮衣,是被称作夹克的,她便想从吴老板那儿选些好皮子,再请人做一件赠与夏一杰穿。 如此,萧子窈便速速的拨了电话去打交道了。 那厢,吴老板的动作倒是快得很,十几匹皮子直亲派了秘书送入帅府,全然任君挑选。 皮子亦有粗细、深浅之分,好恶只在人心,萧子窈从不为男子裁衣,一时之间,倒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她于是招一招手,直将沈要拽了过来。 “你就在这儿站着别动,乖啊。” 萧子窈一面说着,一面便扯了皮子衬在他的身上打量。 “这一匹,颜色略有些深了……显老气……这一匹也不大好……” 沈要不明所以,只被她牵着操纵,便问道:“六小姐,您这是?” 萧子窈头也不抬的说:“我要给夏一杰做一件皮衣送去,可这皮子处处细有不同,我实在难选。” 她说得轻易,眉眼也坦荡,竟是要他做衬,替旁人裁新衣! 沈要听罢,果然目色一凉,倏尔退后了一步,萧子窈的手便扑了个空。 “六小姐,我不大舒服,先行告退了。” 话毕,竟是沉下了脸去,转身便走。 萧子窈急道:“等等,你站住!” 谁曾想,沈要铁了心不愿应她,脚下更是飞快,一眨眼便没了人影。 那吴老板的秘书还未离去,正看尽这一幕,便笑嘻嘻的说道:“六小姐,要不这皮子全给您留下了,您慢慢挑就是了!” 萧子窈气鼓鼓的摆摆手,道:“不必了,就这两匹罢。” 她轻轻的点住了两张皮子,像是定了心似的。 却见那两张皮子,一赭石、一墨黑,只待裁成饿衣服,赭石的赠与夏一杰,墨黑的便留给沈要。 ——萧子窈原是这样想的。 怎知沈要又闹起了什么脾气,却是自顾自的撇下她走了…… 当是时,萧子窈留了皮子,竟难得的亲自送客一回。 吴老板既是萧子山的挚友,那她这个做妹妹的,便不可怠慢了人家。 萧子窈一路送那秘书出了小白楼,正要出西院,却被拦下了。 “六小姐,您请回罢。” 那秘书笑道,“我认得路,不打紧的,那军长不大舒服,您还是去看他的要紧。” 此人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萧子窈也不推脱,只笑着别过。 第66章 知足 萧子窈甫一回了廊下,便转向了沈要的厢房。 她原是怒气冲冲的,决心非要煞一煞沈要的脾性不可,谁知,方才贴近了门,素手一扬,正要大动干戈的、重重的拍上几下,却又软了心肠。 沈要重伤未愈,昨日又抱着她许久,伤口隐隐的开了裂,万一…… 万一,他是真的不大舒服呢? 思及此,萧子窈便缩回了手去。 她于是轻轻的屈着指节,轻轻的扣了扣门,好像是心思也轻轻的委屈了起来。 “沈要,你好些了没,我来看看你。” 说罢,作势便要推门而入。 然,萧子窈只一拧门把手,人便巴巴的顿住了。 她不死心,更有些不可置信,再拧一拧,门把手依旧纹丝不动。 ——这呆子,竟然青天白日的落了锁,分明是要避着她了! 萧子窈登时怒道:“沈要!你竟敢把我锁在门外面!” 萧子窈话音刚落,房里便传来沈要闷闷不乐的嘟囔声。 “六小姐,我不大舒服,您让我歇一天罢。” 他当然不大舒服了,是心里面的不舒服。 萧子窈想着旁人、旁的男人,却不想着他。 非但如此,她更拿他做衬,他自然不大舒服。 他便是这样的怄着气,明知自己的卑贱,更知萧子窈的恼怒,却仍是气她。 他的爱不齿,他便启不了齿。 沈要于是默默的伏在床头,深嗅着那绣帕,更轻轻的咬住了一角。 仿佛是咬住了萧子窈的衣角,能够将她留住,求她看一看他。 沈要存了心思不肯开门,萧子窈便也来了脾气。 她拍了拍门,沈要不再应,她便引着脚去踢、去踹。 谁知,她那盈盈的足尖正碰上了门板,便是一阵剧痛袭上心头。 萧子窈吃痛,哀叫了一声,身子便跌了下去。 她狼狈的瘫坐在地上,竟是右脚旧伤复发,一时之间,遽然疼痛难忍。 萧子窈怒极,心里更委屈,正要跌跌撞撞的爬起来,却听得门锁一声脆响,沈要便猝然的开了门。 他的面色略有些发白,却不知是身体抱恙、还是心下紧张,目色也更甚焦灼。 见过萧子窈后,更是如此。 “六小姐,疼不疼?” 他的声音又轻又哑,只一瞬,便已将她牢牢的抱进了怀里,分明怜惜得要命。 萧子窈防备不及,直觉身子一轻,沈要的心跳便贴近了。 “六小姐,都怪我……” “对!就怪你!” 萧子窈揪着他的领口嗔道,“你好大的面子,竟然要等我屈尊降贵的来哄你!我看我就是对你太好了,你便有些恃宠而骄了!我本来也想送你……” “沈要不敢!” 沈要兀的咬一咬唇,直偏过头去,低声打断了她。 “六小姐给夏少爷裁衣,但凡能想着用剩下的边角料做一条项圈拴住我,我便知足了。” 话毕,便又哑住了,默下去了。 萧子窈只听得两眼发黑。 她气得要命,只恨这呆子尽然胡思乱想,好端端的,竟是自怨自艾起来了。 她于是恶狠狠的捏一捏沈要的脸皮,直将那张俊脸捏出了丑态。 “呆子、呆子、呆子!” 萧子窈一迭声的骂道,“我若是只做一条项圈丢给你,你当真就会知足么?” 沈要丧气道:“……当真。” 萧子窈更气。 “好!我原也挑了一匹皮子,本打算裁好了再拿给你穿的,你既然这样说了,那这皮子便也用不上了,我这就将那皮子退回去好了!” 萧子窈气鼓鼓的嚷道。 沈要一怔,目色也茫然,直诧异道:“……六小姐也要给我裁新衣吗?” 萧子窈翻一翻白眼,没好气道:“本来是要裁的,现在不打算裁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挣着他。 “给你裁新衣又有什么用,反正你也不稀罕,只稀罕一条破项圈!” 萧子窈委屈巴巴的瘪着嘴。 她挣得厉害,心里也酸得厉害,便顾不得沈要的伤势了。 然,沈要却是死命的拥紧了她。 “六小姐,别挣,仔细脚疼。” 他温热的鼻息落在她的耳畔,又轻又柔。 “六小姐,请问我现在反悔,可还来得及吗……如果只是项圈,我没法知足……” 她给得越多,他便越不知足。 沈要似是隐隐的笑了起来。 萧子窈贴着他、贴着他的胸膛与心跳,分明是瞧不见他的脸的,却偏偏知道,他就是笑了。 只因着,他的心跳得快了、更跳得乱了。 那心跳声扰得她发慌,她也被扰乱了。 萧子窈张一张嘴,唇齿打架。 “我若说来不及呢?” “那我便戴好项圈,一切听您的吩咐。” 萧子窈哼哼唧唧。 “说到底,还不是一条项圈就能把你打发了……你这样,别人岂不是很容易将你骗走?” “不会的。” 沈要定定的说道,“不会的。只有六小姐,只有六小姐使得动我。” 沈要面不改色,其实早已欣喜若狂。 她竟是想着他的! 沈要于是眸光暗烈。 萧子窈笑道:“你说只有我使得动你,那你现在边听我的话,放我下来呀?” “不放。” 沈要不假思索的说道,“六小姐莫不是犯了旧伤,不如我抱您回房歇着。” 萧子窈略有些恍惚。 她安然的偎着他,四下里静悄悄的,唯独雪声与心跳声。 “沈要,我这脚若是好不透了,以后走不了路,该怎么办呢?” “那我便抱着六小姐,您说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若是一辈子都好不了呢?” “那便抱着您一辈子。” 沈要淡淡的说道,复又皱了皱眉,“不过,不会那样的。只不过是扭伤冬天好得慢些罢了。六小姐别急,那伤总会好的。” 萧子窈倏尔叹道:“真的吗?沈要,你会不会骗我,我能不能信你?” 萧子窈究竟问的是哪一句的真假,沈要不知。 可他却不敢应声。 从来不敢。 第67章 献花如献宝 早先前,沈要刚进府时,衣裳是由萧从月请来的裁缝量的。 萧子窈从不管家,吃穿住行的行行道道一窍也不通,便不知那裁缝姓甚名谁,只好跑去问一问萧从月,又能连带着看一看她。 细细的算来,自打萧从月滑胎一事之后,她们姊妹二人却是淡了许多。 萧从月遇人不淑,更识人不清,只当余闵是珍是宝,一颗痴心难许。 萧子窈看在眼里,却又劝她不住,唯有怜之、恨之。 晨间,萧子窈悠悠的醒了,总闻见一股子幽香在鼻间绕啊绕的,洗漱毕,方才见着那木几上的青瓷瓶中,正插着一枝鹅黄色的腊梅枝子。 萧子窈于是上前拨弄了两下。 “这腊梅枝子可是你撇的?” 萧子窈转向鹊儿问道。 鹊儿放下手中的活计,怯生生的笑道:“早上我瞧着院子里的腊梅开得好,便折了一枝,正巧小姐桌上的瓷瓶也空着,我便自作主张的安排上了。” 萧子窈倚在梳妆镜前,适才拧开了脂粉盒子,听过此话,便招一招手,直唤鹊儿上前。 鹊儿一头雾水的凑了上去。 她总是很乖巧的,天性也纯良,便深得萧子窈的喜欢。 眼下,萧子窈嗅着那幽香,心情大好,便执意要赏她一赏。 于是笑盈盈的说道:“喏,这胭脂赏你了,还不快来试试颜色?” 话毕,直将那脂粉盒子塞进了鹊儿的手里。 鹊儿登时一惊。 萧子窈金枝玉叶,吃穿用度向来不俗,胭脂水粉也使的是稀罕货,哪里是她这做丫鬟的配得上的。 鹊儿心中又喜又急,便忙不迭的推辞道:“小姐,鹊儿受不起呀,这胭脂名贵着呢,若给了我,便是暴殄天物了!” 萧子窈满不在乎的说:“鹊儿,你我一同长大,形影不离,你便是我的半张脸面,又怎会受不起?” 她一面说着,一面扶起鹊儿道,“你若觉得受之有愧,那一会儿便再去折一枝腊梅枝子。待会儿我要去看二姐,这腊梅枝子便顺带着送去!” 话已至此,鹊儿不得不从。 萧子窈笑嘻嘻的,直引着粉扑子拍在了鹊儿的腮上。 如此,一来一回,倒也闹了许久。 只待闹够了,萧子窈适才撵着鹊儿再去折一枝腊梅枝子。 鹊儿于是顶着红苹果似的脸蛋儿,手里小心翼翼的捧着脂粉盒子,甫一推门,正与沈要碰了个正着。 鹊儿叫道:“呀!你小心点儿!千万别碰坏了小姐赏我的宝贝!” 沈要不懂女人的美丑,却只见那脂粉盒子甚是眼熟,竟是萧子窈梳妆镜前的小玩意儿,总是她惯用的。 沈要皱一皱眉,问道:“六小姐为什么赏你这个?” 鹊儿得意的说:“因为小姐喜欢我折的腊梅枝子!” 沈要于是闭上了嘴,更若有所思的瞄了她几眼。 鹊儿见他如哑巴似的,也不肯搭理人,便自顾自的撇下他做事去了。 他这一路过来,原是要去萧子窈的房里守着的,谁知,眼瞧着立在了门前,却蓦的调了个头,直往院子里去了。 西院雅致非凡,四时如画,冬有一片山茶盛放。 沈要俯身下去,仔仔细细的盯着那山茶花。 鹊儿送得了花,他又如何不能送得? 那山茶开得极艳,白丝绒似的花瓣揉进一抹绯红,仿佛抓破美人脸。 沈要心下一动,当即折下了那花枝。 他于是捧着那花枝,推开了萧子窈的房门。 当是时,却见她绀云分翠拢香丝,媚眼含娇也含笑。 沈要一愣,一时之间,竟看得有些呆了。 萧子窈仍是不紧不慢的梳着头,道:“来了?” 沈要轻轻的嗯了一声。 萧子窈瞥他一瞥,当下,便瞧见了那枝山茶花。 “今天吹的是什么风?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来送我花?” 萧子窈失笑道,“沈要,这是送给我的吗?” 沈要木木的走近了些,只深深的埋首道:“……这山茶花开得好,我便想让六小姐也瞧一瞧。” “只是让我瞧一瞧?” 萧子窈好整以暇的绞着发丝,在指尖绕一绕圈,再一松开,乐此不疲。 “这山茶花就开在院子里,我要是想瞧,打开窗户就能瞧见,又何须你折下来拿给我看?” 沈要一时语滞。 他实在不懂,究竟要怎样的去讨她的喜欢,只知道巴巴的献宝。 谁知,偏萧子窈更穷追不舍道:“怎么?沈要,你就这么抠?只肯让我瞧一瞧?” 萧子窈如此激将,沈要便有些慌了。 她是他心尖儿上的人儿,他自然不敢怠慢。 “——不是的!这是送给六小姐的!” 终于,话音一落,萧子窈便绽颜笑了。 她只如小狐狸似的,狡猾又勾人。 “哦,送给我的呀?那你就把花放这儿吧,自个儿上旁边站着去。” 沈要闻言,心一紧,眉一皱,却不知萧子窈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她若喜欢,又怎会赶他走? 她若不喜欢,又为何要收下? 鹊儿送花都能得赏,那他呢…… 他可不求什么名贵的物什,只要萧子窈肯赏他一缕红绡,便已非常足够了。 沈要于是垂着眸,轻轻的将那枝山茶花搁在了萧子窈的手边。 他退了开去,却退得并不很远,总想黏得近些,也好将她看得紧些。 沈要目光灼灼,萧子窈直被他盯得耳根子发烫。 他那一双黑瞳,平日里总是深刻幽暗,谁知,这一回却是亮晶晶的。 仿佛他是一条巴巴的、乖乖顺顺的大狗,说不得人话,求不得宠爱,便只能哀哀的盯住她。 萧子窈心下一软,于是半遮着面说道:“你看什么呀?” 沈要咕哝道:“看六小姐。” 萧子窈一羞,忙不迭的说道:“有那看我的闲功夫,还不如赶紧过来伺候我梳头!” 她一面说着,一面点住那枝山茶花道,“你,把这山茶花挽到我的头发上来,听明白了吗?” 沈要又惊又喜,却始终不形于色,他的手一顿,嘴上便也微微的吃住了:“……六小姐,若我弄得不好看,您别生我的气,好么?” 当然好。 他那么乖,她怎么舍得生他的气。 第68章 剪不断,理还乱 沈要此人,身手很是漂亮。 却是舞刀弄枪的身手。 早先前,他还留在军营里时,射击打靶总是佼佼,一把手枪拆了重组,也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谁知,却是这样一双冷静的手,竟被那如瀑的青丝绞住、缠住,挣不脱、逃不掉,剪不断、理还乱。 沈要直觉心跳得太重,更有些过分了。 他小心翼翼的屏着气,仿佛她是那镜中花、水中月,一呼一吸之间,倘若稍稍的重了一些,水波便被吹皱,她便要不见了。 沈要握着梳子的手有些抖。 他缓缓的梳下去。 美人发浓滑翠,簪花烂漫娇慵。 许是紧张得太过,沈要一不留神,指尖竟是一滑,那梳子的齿子便勾住了萧子窈的发丝一勾,直惹得她闷哼一声。 沈要立刻紧张的问道:“我弄疼您了?” 萧子窈摇了摇头。 “没事,你只管梳你的。” 谁知,沈要却是如何也不肯了。 他小声的说:“我做不来,待会儿又该弄疼了六小姐。” 萧子窈好笑的看着他:“那这山茶花该怎么办呢?你折得只剩这一小截花梗,连花瓶也插不了。” “那我去请鹊儿,让她给您挽发。” 沈要说罢,提步便走。 可萧子窈却是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角,道:“你送我簪花挽发,却要请旁人代劳,这算哪门子的诚意?” “可……” “我才不管!” 萧子窈嗔道,“反正我偏要你来给我挽发!你就在这儿动动你那榆木脑袋,好好的想一个办法出来罢!” 话毕,竟是似笑非笑的勾起了唇角。 沈要被她逗得有些窘,于是说道:“那我就将这枝山茶花别在您的耳畔,这样也很好看的。” “这么敷衍,哪里会好看?” 沈要倏尔争辩道:“因着六小姐好看,这枝山茶花才好看。” 萧子窈一愣,果然被他惊得满面羞红。 可他却似无知无觉的,面不改色的说完了,脸不大红、心不大跳,直默默的偏过了头去,再也不看她了。 沈要于是拂了拂萧子窈的发,直将那枝山茶花别在了她的耳畔。 这厢,萧子窈左右照了照镜子,鹊儿便折了腊梅枝子回来了。 萧子窈立刻站起身来,招着沈要跟紧:“呆子,陪我去一趟主楼呀。” “这几日也没怎么去瞧我二姐,也不知道她身子好些了没有。” 萧子窈与鹊儿走在前,正说着些体几的话。 鹊儿唏嘘道:“二小姐思虑太重,难免会伤到身子。眼下,只有劝她别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谁不知她的心病?可解铃还需系铃人!我劝她多少次了,可又有什么用呢?” 萧子窈幽幽的叹罢,倏尔吊起嗓子唱了一句,“虽任她春去秋淡,终归是遗憾绵绵。” ——竟是《梁祝》的唱词。 余闵居心叵测,便枉顾了萧从月一心一意、一生一世。 鹊儿说:“二小姐也是个可怜人……她总得为自己留些念想。” 便是如此这般的聊了一路,终于到了主楼。 萧子窈甫一上了楼,便将沈要留在了萧从月的门口守着。 “你在这儿守着。若是有人来见,你就把一把关,别让那些人钻了我二姐的空子、也钻了我的空子。” 此话实在是意有所指。 萧子窈的言下之意、所说之人,正是梁延。 萧子窈虽不喜他,却也知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萧子山曾与梁延同窗数载,萧子窈早已对他有所耳闻。 却说这梁延心机深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偏又是个笑里藏刀的主儿。 眼下,他正盯上了萧子窈,便不会轻易的放过了她。 他总会再找上门来的。 萧子窈不得不防。 那厢,沈要已然猜出了萧子窈的心思,于是默默的点头应下了。 萧子窈适才放下心来,进门去陪萧从月了。 今日罕的,萧从月只在床头倚着发呆,并不曾琢磨绣活。 萧子窈左右一看,却见那虎头鞋仍是绣了一半,剩下的动也未动。 萧子窈问道:“二姐,今天觉着身子怎样,可有哪里不自在的?” 萧从月淡淡的说:“我早已习惯了鹃儿伺候,她不在,我的确有些不自在了。” 萧子窈闻言,登时眸色一沉,复又顾左右而言他道:“难道是新来的丫鬟伺候得不周到?二姐你尽管说给我听,我替你治一治!” 萧从月轻轻的笑了一下。 她很瘦,身子本就不大显,眼下盖着被子,便不像是孕妇,只像是缠绵病榻。 “子窈,你何苦明知故问呢。” 萧从月看一看她,语气中听不出悲喜,“鹃儿在我的身边,好歹能陪我说一说话,也好为我解解闷子。” 萧子窈登时有些怨她,怨她不争不抢,怨她自甘受辱。 可萧子窈却说不出怨怼的话来。 她于是扬一扬下巴,换来鹊儿道:“二姐,我也不多留了,我让鹊儿折了一枝腊梅枝子,这就插在花瓶里给你看。” 话毕,却又哽了一瞬,道,“二姐,你已经好久没下过床了,自然不会知道外面的事。今年的雪下得好大,腊梅开得特别好,一串一串的,像过年挂的灯笼。” 萧从月漠漠的点了点头。 萧子窈又说:“二姐,我其实还想求你一件事儿,你之前找来给沈要裁衣服的那个裁缝是谁?能不能介绍给我呀?” “我这就写给你,你且等我找找纸笔。” 萧从月一面应着,一面俯下身子去拣纸笔。 谁知,大约是她的身子很不爽利,不知动到了什么痛点,这一俯身,面色竟是猝然一白,直像是失了血色一般。 “二姐?二姐!你如何了!?” 萧子窈大惊失色,连忙上前去扶,更疾疾的叫道,“鹊儿,去请大夫!快去!” 萧从月原是咬着唇,强忍着痛,可不肖片刻,竟是痛得无以复加,遽然发出了一声杜鹃啼血似的哀鸣。 她死死的揪住萧子窈的袖子,瞪大了眼睛哭道:“子窈,我好痛……我的孩子——勉之的孩子……你救救我!救救孩子!” 第69章 求药 萧从月身子弱,总是滑胎,更被那麝香烧空了底子,萧大帅放心她不下,便已请了大夫在府里住下了。 鹊儿马不停蹄,不刻便将人请了进来。 那大夫切了切萧从月的脉,眉头一皱,面色一沉,只速速的写下了一道药方,便遣了下人去煎药了。 萧从月汩汩的流着血,一迭声的泣道:“大夫,我的孩子有没有事?求您救救我们母子……” “二姐,你躺好!” 萧子窈轻声劝道,“大夫不急,你便不用着急!我猜呀,大约是方才一不小心动了胎气,喝一碗安胎药便能稳住了,你别怕!” 萧从月泪眼婆娑。 “真的吗?子窈,你别骗我。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我总觉得心里头不踏实……” “大夫就在这儿,我如何骗得了你!” 萧子窈落落的打断了她,复又悄然的向那大夫使了个眼色,便作势要走。 “二姐,我去看看新来的那几个丫鬟做事利不利索,很快就会回来的,我把鹊儿留下来陪着你。” 话毕,已然推门而去。 萧子窈一走,那大夫便也寻了个由头,只紧随其后的跟了出来。 沈要始终等在门外。 “六小姐……” 他扶着那半扇门,见萧子窈的眼色沉得厉害,便有些欲言又止。 可萧子窈看也不看他,只咬牙切齿的低嗔道:“她这一天到头的,只知道作践自己!” 那大夫亦然叹道:“二小姐气血枯竭,心脾两虚,她身子弱,胎儿也弱,此番实乃惯常滑胎之象。” 萧子窈眸光一利:“什么意思?” “回六小姐,所谓惯常滑胎,说的便是母体天然保不住胎,哪怕怀了也会自然的滑掉。非但如此,母体既是病体,那胎儿便也会畸病。二小姐今日便是如此了。” “二小姐这一回出血,可比前面的几次严重多了!她现在的月份已经很大了,如若再这样继续出血,万一哪天羊水破了,母子就要双双的危在旦夕了。” “眼下,我只能先开一道寿胎固元汤与二小姐服下,姑且先止住血……可说到底,这也只是缓兵之计,惯常滑胎乃是根基孱弱之由,一时半会儿是如何也医不好的。” 萧子窈细细的听罢,眉头越凝越重。 “那……照你的意思是说,我二姐这一胎,许是保不住了?” 那大夫微一颔首,道:“……正是。” “此事除我之外,可还有旁人知晓?” “我早已向大帅禀明过了。此事除二小姐之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萧子窈一滞,满心陈杂五味。 多可笑,所有人都知道,萧从月终要与她腹中的孩儿无缘,却唯独她自己不知道。 萧子窈于是沉声问道:“这胎儿你至多还能再保多久?” 那大夫哑了哑,忖思了片刻,方才慎之又慎的开了口。 “一月有余,已是极限。” 话毕,复又顿了一顿,犹疑道,“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要想再保这一月有余,也是难如登天的,还须两味极为罕见的药材来做药引!” 萧子窈嗤笑道:“罕见?我萧子窈长这么大,从不知什么是罕见!不过是两味药材罢了,我堂堂的萧大帅府如何弄不到手?你尽管说就是了。” “六小姐有所不知,眼下必要一味厚朴、一味山萸肉!” 那大夫见萧子窈不屑一顾,只好叫苦不迭。 “厚朴乃是紫木兰树的根皮,紫木兰十年成一树,一树只取五钱根皮!山萸肉则是山茱萸头一茬的果子,一年只产在秋分时节,更要封存至来年立春,方可入药!” “这还不是最稀罕的!岳安气候如斯,从来种不活紫木兰与山茱萸,这两味药便只有从外面运进来。眼下,漕运、旱道纷纷被日本人抢占,早已无法再运输药材了!” “倘若二小姐尚存三分根本与元气,我倒还能换一换药引。可二小姐这般虚弱,那胎儿实在是没指望了,只有厚朴与山萸肉双药齐下,又猛又烈,才能稳住胎气!” 那大夫愈说愈疾,几乎要跳了起来。 萧子窈眉心紧锁,来来回回的踱了几步。 沈要见她狠狠的咬着唇,直咬到发白,便有些心疼了。 他正要上前去劝,谁曾想,竟有一人兀的抢了先。 “不过是厚朴与山萸肉罢了!只要是子窈之所求,我梁延定然要求必应!” 沈要听得此声,果然心下一沉,一双黑眸冷得有些刻薄。 他紧抿着嘴唇,死死的盯住了梁延。 那厢,却见梁延执着一把长柄的黑伞,含笑而来。 “子窈,我今日是来还伞的。我去西院找不到你,便想着来二姐这边看看,哪知,竟然这么巧。” 只一眼,沈要便已瞧了出来,那黑伞哪里会是梁延的,正是他自己惯常用着的那一把。 他刚落下鞭伤的那几日,有一回,风雪漫天,萧子窈一人去看萧从月,他便想着去接她一接、再为她撑伞,免得她淋了雪。 然,那一日,萧子窈却是由着梁延送回西院的。 非但如此,她更将他沈要的伞自作主张的借与了此人!? 沈要垂了垂眸,更咬紧了牙关,方才堪堪的压住了满眼的阴鸷。 他简直不知该气谁的好。 萧子窈本就恼着,见梁延牛皮糖似的黏了过来,便更加的心烦气躁起来。 “梁延,你若只是来还伞,现在把伞放下,你便可回去了。眼下,我二姐事大,我急着求药,还请你莫要耽误了人命关天的大事。” 谁知,梁延听罢,竟是一笑而过。 他不依不饶的逼近了些,萧子窈不耐至极,正想躲开他去,却被他长臂一横,紧紧的抵在了墙上。 如此,萧子窈便被他锁进了怀中。 沈要想也不想,只一瞬,便已拔出了手枪,直指梁延的后脑。 “离她远点儿。” 沈要冷冰冰的掷出几个字来,“你若敢碰她一下,我便杀了你。” 然,纵使是被真枪实弹的指着,梁延始终笑得玩味。 他只轻飘飘的挑一挑眉,倏尔笑道:“子窈,你养的这条狗好大的脾气!倘若他咬伤了我,可就没人会给你药了。” 第70章 孑然妒火 此话一出,萧子窈登时一惊。 她不可置信的瞪着梁延,语声轻颤:“你有厚朴与山萸肉?” “我当然有。” 梁延漫不经心的笑道,“子窈,只要你开一开口,无论是什么东西,我都能给你、都能满足你。” 萧子窈闻言,直觉荒谬非常。 梁延那般的轻佻模样,更目中无人,如何也不像是什么善茬儿。 她于是嗤笑一声。 “呵,我以为是什么呢,信口雌黄罢了,谁不会?” 话毕,复又冷然道,“沈要是我的人,他行事如何,还轮不到你来指摘。” 萧子窈眉目凌凌。 谁知,梁延见她如此,竟是不怒反笑。 “子窈,我又不是某些人,总要骗一骗你才甘心。” 梁延意味深长的说道。 却不知他之意下,实乃何许人也。 “我手上就是有药,如有半句虚言,宁可天打雷劈。” “你让我如何信你。” “——梁耀曾经体弱,药石难医。这一码事,你不会不知道。” 梁延沉声附耳道,“那会儿子,若不是父亲寻得了厚朴与山萸肉这两味药,适才堪堪的吊住了他的性命,不然,哪里还轮得着他来陪你听戏。” 萧子窈犹疑一瞬,直将嘴唇咬得更紧。 “梁延,你有什么条件,只管开出来。” 梁延挑眉道:“那你先让他把枪收起来。” 萧子窈无奈,只好轻声唤道:“沈要,不打紧的,你把枪收起来。” “不可能。” 沈要面如冰霜,更加压紧了枪口,“此人轻薄六小姐,论罪当诛。” 沈要简直怒极。 他只见梁延缠着萧子窈,便已起了杀心。 更何况,竟是缠得这样的紧。 沈要如此,萧子窈自知劝不住他,于是只得耸一耸肩,道:“梁延,你也看到了,沈要护我护得紧。你不如自己先离我远点儿,咱们都好说话。” 话已至此,如若迟迟的纠缠不清,反倒显得他梁延无颜无面、死缠烂打了。 思及此,梁延适才退了开去。 他饶有趣味的上下打量了沈要一番,终是冷笑道:“身手不错,拔枪倒是快得很。” 沈要漠然的收起枪来,静静的挑衅道:“嗯,多亏了六小姐拦着我。” ——不然,此人早就该死上一万次了。 沈要心中不屑。 那厢,萧子窈方才脱了身,便向沈要的身后藏了藏。 她理一理嗓子,咳嗽一声,便说道:“银票地契、玉石古董……梁延,你想要什么,我跟你换。” “子窈,你真可爱,你以为我缺钱?” 梁延笑得有些暧昧,更有些撩人,“其实,这两味药材说贵重也贵重,说不贵重……本就是一把枯枝树皮罢了……我只要你的心意。” 萧子窈嫌恶的说道:“梁延,趁虚而入最是下作,你别让我瞧不起你。” “我倒是想让你也身相许,可你也不肯呀。” 梁延笑说,“不如这样,你答应与我约会一段时间,我便把药材给你。” 沈要闻言,直要再度拔枪而起。 萧子窈一把揪住他的袖口,一时之间,神色竟然有些复杂。 “沈要,你乖,别闹。” 她很小声很小声的嘟囔着,显得很无措,“要想保住我二姐的孩子,只有这两味药……” “六小姐,二小姐的孩子根本保不住的。” 沈要冷着眼,说话的语气很硬,“只保住一个月又能如何,日子拖得久了,那孩子还不是会滑掉?到时候二小姐会更难过的。” “可我总不能看着二姐日日哭、夜夜哭,直把身子哭得更坏了……” 萧子窈一面说着,一面撒娇似的晃了晃他的胳膊,只弱气道,“沈要,二姐对我那么好,你是看到的……” “——我对您难道不好?” 沈要兀的打断了她,凉凉的逼问道,“您就看到不到我的好?” 萧子窈一时语滞。 沈要当真是恼了。 他时常不肯听她的话,却从不会去顶她的嘴。 她难道真的愿意虚与委蛇的应下梁延、更同他亲亲热热的约一约会? 他简直要被她气疯了,满腔妒火无处宣泄,只有冷冷的杀向她。 眼下,他之二人双双缄口,心下焦灼得要命,任谁也不肯多说一句话。 然,梁延却在此时煽风点火道:“子窈,你才是主子,做事拿主意何须问过旁人?你再不理我,我便当你是不肯了。” 话毕,复又叹道,“也罢,那厚朴与山萸肉到底只是一堆枯皮烂叶,若不能物尽其用,倒不如一把火点着了、当柴烧了。” 谁知,不待萧子窈开口,却是那大夫倏尔哀求道:“求梁大少爷手下留情!那药材您用不上,却能救旁人一命!您行行好,千万不可付之一炬啊!” 那大夫治病救人,数十年如一日,素有一颗悬壶济世的善心,实属难得。 萧子窈不由得有些动容。 可她心里却更想着萧从月。 于是,却见她嚅了嚅嘴唇,终于轻声道:“梁延,我答应你了,你把药材给我罢。” 说罢,便深深的埋下了头去。 萧子窈简直不敢再去看沈要哪怕一眼。 她便盯着自己的鞋,又去看一看他的鞋,却是那明晃晃的马刺率先一动,沈要提步就走。 “六小姐,我先回西院了。” 沈要如是说道。 他飞也似的奔下了楼去。 萧子窈直觉眼眶发酸,便不敢轻举妄动,竟是连眨一眨眼也做不到了。 梁延见沈要一走,果然玩味的笑道:“这才对嘛。子窈,你很聪明,也知道熟轻熟重。” 如此,他的阴谋诡计便得逞了。 他恶狠狠的愉悦着。 萧子窈默着,梁延便也不留多,直将那黑色的大伞塞进了她的怀里,道:“子窈,你且等着就是了,厚朴与山萸肉我立刻派人送到。” 他一面说着,一面慢悠悠的晃下了楼梯,“哦,对了,约会你想去哪?电影院可以吗?我喜欢女人穿杏色,要我送一身新衣过来吗?” 萧子窈头也不抬的说:“不必了,我最讨厌杏色。” 第71章 一厢情愿,两厢怨怼 撩乱春风耐寒令,到头赢得杏花娇。 萧子窈讨厌的不是杏色,她讨厌的分明是梁延。 可她却开不了口。 沈要置了气,已然回西院去了,如此,便只剩下她一个人落单。 世间哪得双全法,萧子窈思来想去,终究是咬一咬牙,回身进了萧从月的房里。 眼下,萧从月服过了药,面色稍有好转,可鲜血却仍是缓而不止的。 她一见萧子窈,便含泪问道:“子窈,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还好吗?大夫可有什么办法?” 萧子窈强装欢笑道:“你的孩子本就很好呀!倒是二姐你,大夫瞧你身子虚,一会儿还要再下一碗汤药,你且等着罢!” 话毕,便自顾自的寻了一张凭窗的椅子坐下,默默无言的望着窗外。 这大约是她最难熬的一冬了,根本冷得要命,心也上了冻。 只幸梁延言而有信,不刻便差了人,直将那厚朴与山萸肉送来了帅府。 此药珍贵,可比千金,那大夫一见,果然赞不绝口,便不敢由着下人去煎,必要亲力亲为了。 萧子窈等了许久,那小小的一碗汤药终于奉了上来。 鹊儿正要接过手,谁知,萧子窈忽道:“我来吧。” “小姐……” “没事。” 萧子窈淡淡的说,“你去把那枝腊梅插上,免得待会儿忘了。” 今日,萧从月的这一遭,实在扰得人心惶惶,谁还会有心思去惦记着那一枝腊梅枝子呢。 果然,鹊儿再去看时,那腊梅的花骨朵果然有些蔫了。 萧子窈轻声叹道:“真可惜。” 她心中似是有些悔意与恨意的。 她只一心一意的想着萧从月,却不曾一丝一毫的想起过沈要。 他便犹如此花了。 思及此,萧子窈便微微的敛了敛神。 然,许是她的眉目微冷,竟被萧从月瞧出了几分端倪。 萧从月于是哽咽道:“子窈,你同我说实话,我总要知道我自己的孩子到底如何了……” 萧子窈的手一顿,面上笑得有些僵硬。 “二姐,我信我,我绝对不会害你的。” 萧从月红着眼睛喝下了汤药。 那厚朴与山萸肉不愧为珍品,此药一下,萧从月的出血不刻便止住了。 萧从月喜极而泣,直拉着萧子窈念道:“老天保佑,我与勉之的孩子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子窈,多亏了你在、多亏了你……” 萧子窈冷然问道:“余闵人呢?他不是没回军营吗?” 萧从月一愣,只低声下气的吃嘴道:“年关了,他的工作很忙的,要在书房处理公事……” 她总是在为余闵开脱。 萧子窈不免听得有些心烦,复又叮嘱了几句,便携着鹊儿离去了。 甫一出了门,鹊儿只见萧子窈凝着眉,沈要亦无踪影,便细声细气的问道:“小姐,沈要去哪了?我们不等他吗……” “他有事先回去了。” 鹊儿闻言,立时心下了然。 就依着沈要那忠犬一般的德性,只恨黏得萧子窈还不够紧,根本是赶也赶不走的,又怎会撇下她去。 如此想来,此二人大约是又闹别扭了。 鹊儿不由得说:“小姐,沈要就是个榆木脑袋,您何况同他计较……” “我没同他计较。” 萧子窈失落落道,“这一回,是他同我计较。” 却说那梁延,实在是个很懂得风月的。 他非但差人快马加鞭的送了药,更马不停蹄的送了花。 一大捧的玫瑰由着小厮奉入西院,却不是杀气凌然的红色,而是娇娇嫩嫩的杏色。 彼时,沈要正立在院门前守着。 他虽气着萧子窈,却始终放心她不下。 于是,便遥遥的站着、远远的望着,只盼她能够早些回来。 谁曾想,竟被他歪打正着的堵了个准。 “敢问这位军长,此处可是萧六小姐的西院?” “嗯。” 沈要淡淡的点了点头,“何事之有?” 那小厮便客客气气的行了一礼。 “这鲜花是梁大少爷送的,说是洋人的花店里才有卖的上等货,吩咐我千万要送到萧六小姐的手里,您看可否通融一下,放我进去……” 沈要闻言,当下一沉眸子。 梁延之名,只如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不可。” 沈要冷然道,“六小姐不见外人。” “那这花……” “交与我,我再转交与六小姐即可。” 沈要生得高大,肩宽如尺,墨眉更如锋,他不笑,又冷着脸,旁人看了自然有些生畏。 那小厮便是如此。 “那、那就有劳这位军长了……” 沈要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他方才接过那玫瑰,那小厮转身就跑没了影子。 沈要便不客气,立刻拐进了小厨房去。 他燃起了火,只将那玫瑰一焚而尽。 如此,便不会留下那芬芳的尸体了。 萧子窈回来得很晚。 沈要原是巴巴的等着、守着,一见那不远处有倩影绰绰,便知是萧子窈回来了。 一时之间,他竟是有些慌张无错了。 沈要于是落荒而逃。 他疾疾的躲回了厢房,只听得萧子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终是滞了片刻,消失在了廊下。 他咬着牙,直觉心如刀割。 他躺在床上,深深的嗅着那枕下的绣帕,可萧子窈的香气已然淡了许多,他便静不下来了。 物是心非是是非,抬眼低眉,一厢情愿,两厢怨怼。 萧子窈的心里也很不痛快。 她回了西院,方才走进廊下,便不自觉的往厢房那边瞧去。 那玻璃窗子是灰暗暗的。 萧子窈的手抬起又放下,终究是掐死了满心的悸动。 她怎么敢去敲沈要的门呢。 思及此,她便怯生生的退了回来。 鹊儿看一看她,轻声道:“小姐,外面风大,先进屋歇一歇吧……有什么事,改明儿再说也不迟。” 萧子窈默默的点了点头,于是转身回了房里。 如此一来,他之二人便双双的失了意了。 第72章 死灰复燃 这几日,沈要虽总有意避着萧子窈,可却没少为了她费心劳神。 梁延日日送花过来,他便日日的蹲守着,再挫骨扬灰的烧尽,绝不肯走露一丝风声。 却说那梁延,倒也是个坏心眼的,他只送杏色的玫瑰,似是对萧子窈的一种挑衅。 他只如熬鹰似的熬着萧子窈,萧子窈便无知无觉的熬着沈要。 一环复又扣一环,此局无解。 是日,萧子窈嘴里没什么滋味,便想唤着鹊儿蒸一碗酥酪来吃。 然,她一迭声的唤了好几遍,却迟迟的不见鹊儿的踪影。 萧子窈等她不及,便打算着亲自去寻。 只因着萧子窈的大小姐脾气,习不惯旁人的伺候,鹊儿便总是很不得闲工。 萧子窈先是去了鹊儿的房里,见四下无人,便又转去小厨房。 萧子窈人还未近,便已然瞧见那小厨房的烟囱咕噜咕噜的冒着黑烟,倒像是烧糊了什么东西似的。 她于是暗骂鹊儿一句粗心大意,便火急火燎的奔了过去。 “鹊儿,可是什么东西烧糊了……” 谁知,萧子窈猛的撞开了门,却只见得意中之人。 她顿时哑住了。 “怎么是你?” 眼前之人,正是一脸狼狈的沈要。 他蹲在地上,眼里是水汪汪的一片,鼻尖、脸侧尽是黢黑黑的印子。 当是时,一炉黑烟滚沸,直呛得人闭起气来,沈要手中执扇,上上下下的扇个不停。 “六小姐……咳、咳……您离得远、咳咳、离得远些!” 萧子窈一拂袖,直掩面叱道:“你这是干什么!是想一把火点了厨房吗!?” 话毕,她非但不肯退让,更要上前救火。 沈要见她如此,立刻螳臂一挡。 “咳、六小姐,不过……咳咳、咳……不过是些琐事,不劳您费心!” 萧子窈怒道:“我现在不费心,待会儿就该为了走水费心!” 说罢,便是不管不顾的舀了一瓢水,直直的泼进了炉心。 只一瞬,浓烟弥漫,视无可视。 趁着这乱子,萧子窈一把捉住了沈要的手,直将他拖了出来。 不待沈要喘过气来,萧子窈已然劈头盖脸的骂了起来。 “呆子!做个事情也做不利落!你就不能让我少操点儿心吗!” 萧子窈愤愤的数落道,“我又要担心二姐,又要担心你,天天又气又急!再这样下去,我就该害心疼病了!” 她嘴上分明是骂着他的,却又有几分娇气撒在了他的身上。 “好了,弯腰,再把头低下来。” 然,沈要只紧抿着唇,也不说话,更不看她。 见他不应,萧子窈便有些恼了。 “你在这儿装什么聋作什么哑!叫你弯腰低头,你难道听不见呀!” 她于是一面嚷着,一面垫起了脚尖,那一双白玉似的纤纤素手直去掰沈要的脸。 “你看你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除了我,谁还会来管你?” 萧子窈左右开弓的抹着沈要的脸。 那黑黢黢的烟灰是抹不掉的,只会越抹越脏,可她却渐渐的玩了起来,笑眼弯弯如新月。 “六小姐想管我的时候就管我,不想管我的时候就不管我。” 沈要低低的咕哝了一声。 他说得不清明,萧子窈只听了个大半儿,却也心下微动。 “那你呢,你想不想我来管你?” 萧子窈轻轻的揉了揉、捏了捏他的脸。 如此,这样一张生人勿近、面无表情的脸,便在她的手中有了生气与颜色。 沈要委屈巴巴的盯着她。 “想。” “想?想你还不听话!” 萧子窈嗤笑一声,复又一指点在了沈要的眉心。 那是狠狠的一下,直点得他春心复燃。 沈要默了默,萧子窈便收回了手。 她低下头去,只见满手黢黑,便嫌弃的在沈要的军装上蹭了一蹭。 “呆子,我那绣帕呢?” 沈要心下一紧,只虚声道:“洗了,还没晾干。” 话毕,更是探问道,“六小姐急着要吗?” 萧子窈道:“我是急着给你抹脸。”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总是萧子窈一连迭的问上好几句,沈要再小心翼翼的答一句。 那模样,就好像是一条被驯乖了的恶犬,只黏在她的脚边,心甘情愿的下跪。 俄而之间,那小厨房里的黑烟已然淡了不少,萧子窈拂了拂袖,便要走进去细看。 沈要不由得唤道:“六小姐,别……” 可萧子窈根本不肯多睬他一眼。 沈要拦她不住,只好硬着头皮跟在了她的身后。 萧子窈拣着火钳,来来回回的在那炉灰里翻了一翻,却见一捧花枝绿叶半湿半焦,已然烧得稀烂。 “这是什么?” 萧子窈挑挑拣拣,再一细看,只一眼,心中便已有了答案。 “你烧玫瑰?谁给你送的玫瑰!” 萧子窈一把砸下了火钳,厉声道,“好你个沈要,倒是有两幅面孔!我早已说了千百遍,你若不情愿伺候我,我便准你与旁人双宿双飞,何苦费尽心机的瞒着我!” 沈要最不情愿萧子窈赶他走,当下便被她斥得慌了神,于是哑着嗓子辩驳起来。 “这不是送给我的玫瑰,是送给六小姐的玫瑰!” “你胡说!你既然要送我玫瑰,又为什么要烧掉玫瑰!你根本就是在骗我!” 眼瞧着说多错多,沈要心急如焚,只好如实道来了。 “这是梁延差人送给六小姐的玫瑰。” 沈要低垂着眸子,话音很轻,“我要把这些玫瑰全烧了。” 萧子窈兀的一怔,旋即诧异道:“梁延送我玫瑰?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沈要滞了片刻,终于赴死般的说道:“我拦下来了。” 他紧咬着牙关,眸色略有些深,更有些阴沉。 “梁延对您不安好心,我便不会让那玫瑰出现在您的眼前。” 话毕,他反倒是在心中暗暗的嘲笑了一声。 只不过,笑的却是自己。 梁延不安好心,可他沈要揣着的,却也不是什么纯良只心。 他之于她,尽是痴心、尽是妄想! 如此看来,梁延却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那一个,反倒是他沈要想入非非、下作不堪。 他大言不惭的说罢,便更加更加的卑微了起来。 他只怕萧子窈恼了他的自作主张,也许会赶他走。 沈要于是深深的咽了咽,喉间发酸也发紧。 他静静的,等候着发落。 第73章 弄骚 萧子窈莞尔一笑。 她挑着眉,故意拖长了声音。 “哦?这么说来,我倒要夸一夸你护主有功了?” 沈要见她话中有话,便不敢应声。 萧子窈于是笑得更甚。 “怎么,梁延对我不怀好心,难道还会在花里藏炸药、在花里下毒不成?” 她绕着沈要转上一转,绯色的裙?翩翩,便也扰乱了他的眼。 “更何况,他这个人我不一定喜欢,可他送的花我又不一定讨厌。你倒好,自作主张的全烧干净了……” 萧子窈笑说道。 她总是很坏,偏要去逗一逗他。 果然,却见沈要抽一抽鼻子,直小心翼翼的问道:“六小姐果然还是喜欢那些花的,对么?” “不对。” 萧子窈轻飘飘的说,“我喜欢些什么,你就自己慢慢的琢磨去吧,呆子!” 话毕,她便撇下了他,自顾自的离去了。 沈要默着,一时之间,心下实在没了主意。 他又燃起火来,好不容易才将那花枝烧尽,复又打扫了一番,适才歇了片刻。 可他根本静不下心来。 他慢慢的走回了小白楼,却见院中冬花开遍,山茶更有绯色,于是灵机一动,只一股脑的折尽了花枝。 如此,他便抱着那一大捧的山茶花去敲萧子窈的门。 鹊儿不在,门是萧子窈亲自开的。 然,却是目色交错的那一瞬,萧子窈的脸便由晴转阴了。 “你又要干什么?” 沈要托了托手,小声道:“六小姐,送您。” “这些山茶花哪儿来的?” “院子里摘的。” 萧子窈瞪大了眼睛。 “你到底摘了多少?” 沈要木着一张脸,面不改色道:“……开得好的都摘了。” 萧子窈听罢,直觉气火攻心。 西院的花花草草皆为珍品,这呆子竟然不管不顾的、薅韭菜似的摘了个干净! 当真是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萧子窈于是嗔道:“你琢磨了半天,就琢磨出这个来!?你以为我到底是有几个脑袋,这么多花,一天簪一朵花也要簪到猴年马月去!” 谁曾想,被她这娇娇怒怒的骂上一骂,沈要却兀的来了精神。 却见他那一双黑瞳璨璨的,再一开口说话,尾音也上扬。 “六小姐愿意让我为您簪花吗?” 萧子窈一愣,倏尔咬了咬唇。 “不然呢。” 她微微的偏过了头去,耳根子红彤彤的,更将那纤细的脖颈一道染红了。 “我总不能看着你这样暴殄天物吧……” 话毕,到底是软下了心来,直嘟囔道,“还杵在门口做什么,还不快进屋为我簪花?” 萧子窈放了门,沈要便紧紧的跟了进来。 他已洗过脸、洗过手了,用的是冰水,眼下又是冬天,摘完了花,手便是冰冰凉凉的、热不起来。 萧子窈背对着他坐着,亭亭玉立的。 她的腰只如花枝似的,很细,似是轻轻的一折就会断掉。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沈要一手拈花,一手挽起了萧子窈的发。 那冰凉的指尖触在她的耳畔,直惹得她嘤咛一声。 “好冰!” 沈要于是问道:“六小姐的耳朵好红,是被我弄的吗?” 沈要无知无觉,却是一语双关。 弄?怎么弄? 冰得她也是弄,羞得她也是弄。 反正,弄骚弄潮,的确是被他弄的。 萧子窈哪里敢说真话,只好嚷道:“就是被你弄的!你还不知悔改!下一次把手捂热了再来碰我!” 如此,竟是被他弄的有些口不择言了。 萧子窈这一番话,说得极暧昧。 她简直吊住了他,只将他喂得半饱,甜头浅尝即止。 他便迫不及待的盼着每一次的下一次。 沈要不由得窃喜起来。 梁延仍是坚持不懈的送花过来,萧子窈知了事,却也不拦着沈要,只纵着他胡作非为。 是日,沈要掐着点守在西院门前,只待那小厮上门。 谁曾想,他等了又等,却迟迟的不见人影。 沈要之于旁人,总是非常缺乏耐心的。 他一心想着萧子窈,想去守着她,想去看着她,便要去寻她。 然,只一回身,却听得一声浅笑。 “呵,这不是子窈养的小狗吗?还不快去通传一声,就说我来邀她约会。” 当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沈要眸色微沉。 他不卑不亢的说道:“即是约会,那梁大少爷应当早就同六小姐约好了时间罢?如此,还请在此等候六小姐出来。” 梁延听罢,果然皱了皱眉。 他却不知,这沈要竟也是个牙尖嘴利的! 梁延只得退让道:“也罢,天冷了,我去房里接她。” 沈要虽不情愿,却也拦他不得,只好放行。 他行在前,梁延在后。 终于到了萧子窈的门前,沈要竟然抢声先道:“六小姐,梁大少爷说是与您有约,您要不要见?” 房中,萧子窈原是懒洋洋的修剪着山茶花枝子,被沈要这么一唤,当下醒了醒神。 她于是放下了剪刀,应道:“谁和他有约了?我忙着呢,你让他等着,我忙完了再见!” 如此,沈要便一回首,只轻飘飘的睨了梁延一眼。 他不咸不淡的说:“六小姐说了,让你等着。” 梁延简直气绝。 可他到底是有本事拿捏住萧子窈的,便叫道:“子窈,我又带了几两厚朴与山萸肉过来,你先仔细收着!” 他捏着萧从月的救命药,萧子窈不敢不服。 萧子窈只好面色不善的开了门。 “梁延,我不记得和你有过约。” 萧子窈拧着眉,心里很是不悦,“我是答应了你的条件不假,但约会一事,你不可以自作主张,总要先与我商量过。” 梁延一面挤进门去,一面笑道:“我今日便是来与你商量的。” 说罢,他便递上了手中的几只礼盒。 其中一只礼盒,装着的应当是药材,至于旁的那一只,便不清楚了。 萧子窈不感兴趣,更懒得打开。 梁延于是说:“另一只是送你的,你现在就打开来看看,我猜你会喜欢的。” 萧子窈敷衍的嗯了一声。 她便兴致缺缺的打开了礼盒,却见是一袭杏色的洋装,美丽,却无生气。 萧子窈几乎要笑出声来。 第74章 吃味 “梁延,我分明说过的,我最讨厌杏色。” 萧子窈咬牙切齿的说道。 谁知,梁延却不恼,只是微微一笑。 “可是我喜欢。” 他理直气壮的说,“我喜欢杏色,你也会喜欢的。” 没人会比他更有挑衅萧子窈的底气与资本。 梁延虽不是好色之徒,却对女人有着相当的挑剔。 女人,最应当是柔情似水的,容易掌控、容易顺从。 其次,才是容貌。 萧子窈美则美矣,性子却太烈,他总要治服她的。 然,梁延之于萧子窈,实则并无什么男女之情。 早先前,梁显世非要替他求娶萧子窈,不过是为了权与利。 萧子窈从来不是萧子窈,她是帅府嫡出的六小姐,是千军万马以血肉滋养的高岭之花。 于是,他便有些欲罢不能了。 萧子窈愈野、愈烈,他便愈想看她温顺低伏的模样。 梁延笑得有些邪肆。 萧子窈道:“梁延,一直以来,的确是我错看你了。” 梁延饶有兴致的挑一挑眉,笑问道:“哦?此话怎讲?” 萧子窈皮笑肉不笑。 “梁延,我先前说你是牛皮糖,这算我出言不逊,我收回。时至今日,我终于对你大有改观了。” “怎么,莫不是对我稍加青眼了?” “当然不是。” 萧子窈猛的摔闭了礼盒,道,“梁延,你别太自负了,更别小瞧了我。” 她昂着下巴,紧紧的逼了上去,目色更显凌然。 “你救我二姐一命,我便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你想让我如何偿还都好,但千万别想以此摆布于我。” 话毕,便是厉声喝道,“沈要,送梁大少爷打道回府!” 梁延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 “子窈,明天我会来接你约会,希望你能够穿上这条杏色的裙子。” 他冷然笑道,“你一定会很美的,我很期待。” 萧子窈嗤之以鼻。 甫一送走了梁延,沈要便一心一意的黏在了萧子窈的身边。 她仍是心不在焉的剪着花枝,只对那礼盒视若无睹。 沈要不由得问道:“六小姐,您明天当真要去赴约梁延的约?” “这是自然。我既然答应了他,便不会言而无信。” “那这裙子……” 萧子窈笑得有些玩味:“穿!怎么不穿?这裙子款式也新,除去颜色我不大喜欢,倒也没什么不好的。” 沈要兀的默了下去。 他的心里满是她,眼里也满是她,有些时候,便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了。 他更拦不住她。 沈要直觉心口发酸发涨,简直郁得不行。 谁曾想,萧子窈见他不言,便揪着他的胳膊晃道:“呆子,你怎么不说话了,难道是吃味了?” 说者无心,听者却很有意。 沈要顿时乱了阵脚。 “……沈要不敢。” “呆子!” 萧子窈娇滴滴的骂道,“你怎么不敢?平日里,不听使唤的也是你,闹小情绪的也是你!你对我这样的敢,怎么对别人不敢?” “六小姐,我……” 沈要咬一咬牙,倏尔叹道,“如果我说,我根本不想六小姐同别的男人约会,六小姐会答应我吗?” 萧子窈不言,却深深的望了他一眼。 “我当然不会答应你了。” 沈要闻言,只默默的垂下了头去。 他本不该的。 不过是最近萧子窈对他好了些,他便有些飘飘然了。 她总是高高在上的那一个,他怎么敢自以为是。 然,萧子窈忽又说道:“但我会带着你一起去,让你陪着我同别的男人约会。” 沈要一怔,心下一紧,更有几分诧异,只得哑住了。 翌日,萧子窈倒也不客气,只利利索索的换上了那一条杏色的裙子。 那颜色是极温柔的,更把她衬得温婉动人。 萧子窈姿色绝伦,风头太盛,向来偏爱艳色,今日这一回,着实教人眼前一亮。 然,沈要一见,眼神却只微暗。 “六小姐,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萧子窈瞥了他一眼。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梁延什么时候来接,我们什么时候再走。” 话毕,她便眨一眨眼,轻声笑道,“呆子,你也不夸夸我好不好看?” 沈要嘴里苦得厉害,说出来的话便也不会甜蜜。 他于是说:“六小姐美丽绝伦,我不敢妄议。” 话音刚落,萧子窈兀的沉下了脸来。 “你一大清早的在这里阴阳怪气什么!不想陪我去就直说!” “我就是不想去。” 沈要沉声道,“我不想看六小姐同别的男人说说笑笑!您若是缺一个伺候的,不如叫鹊儿随行!免得我办事蠢笨,平白碍了您的眼!” 沈要愈说愈气,心下更有些委屈了。 萧子窈喜怒无常,他本已是习惯了的。 她喜,他便再接再厉;她怒,他便战战兢兢。 总得是为了她的,总得是一心一意的为了她的。 可他万万见不得她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 他会死的,他会痛死的。 沈要驳过了,便不说话了。 之于萧子窈,他很少会有脾气,哪怕有,也只会是怄气,而不会是撒气。 他果然是气急了。 萧子窈张了张嘴,声色很弱。 “呆子,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要还嘴道:“无论六小姐是什么意思,我只管听着。” 他似是有些不管不顾的,更有几分不依不饶的意思。 萧子窈本就不是个好说话的,难得低头服软一回,却被沈要这样的堵了嘴,当下便也没了好脸色。 “那你就给我听好了——我今天非要让你陪我去约会,非要让你看着我和梁延说说笑笑!听到了没有!” 沈要偏过了头去,抵死不肯看她。 “你究竟听到了没有!你说话呀!” 沈要凉凉的说:“听到了。” 如此一来,他们便无话可说了。 沈要一言不发的杵在角落里,分明是很不起眼的,却实在惹得她心烦意乱。 萧子窈于是托着腮,紧紧的盯着钟表,只盼着梁延能够来得快些、再快些。 可那指针只是慢吞吞的走着。 终于,鹊儿在外面唤道:“小姐、小姐,梁大少爷来了!” 萧子窈一下子跳了起来,又横了沈要一眼:“呆子,还愣着干嘛,走了!” 第75章 眉目传情 萧子窈拎了一只镩珠的西针织手包。 梁延等在西院的门前,一见她亮相,果然眼前一亮。 “子窈,我说过的,你穿这一条杏色的裙子,一定会很美的。” 他那满心的、征服的欲望瞬间饱胀了起来,心情便也好了许多,愿舍萧子窈几分薄面。 于是,正说着,作势便要去为她拎包。 男人能为女人拎包,根本算不得伏低做小,反倒是宣示主权的一种办法,更显风度。 梁延自诩,他实在太懂得怎么能够哄得女人的开心了。 谁曾想,萧子窈压根儿看也不看他一眼。 她只将手包恶狠狠的向后一丢,便听得啪的一声,那手包竟是砸在了沈要的身上。 萧子窈气鼓鼓的说道:“你帮我拿包!” “哦。好。” 沈要眼疾手快的接住了那手包,却始终默默的低垂着眉眼,看不出什么喜怒。 梁延登时有些诧异。 他微微的皱一皱眉,上下打量了沈要几眼,便转向了萧子窈。 “子窈,你要带他一起?” 萧子窈不耐道:“我一个女孩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家世又显赫。如此,出门在外,怎么少得了一个既能随行伺候的、紧要关头时又能救命的护卫呢?” “可今日乃是……” 萧子窈打断他道:“怎么,你不同意?那要不就算了!只要你能把电影院搬到我的西院里来,我照样可以同你约会。” 萧子窈生得一副伶牙俐齿,更有几分胡搅蛮缠,梁延无处分说,只得迁就着她,不然,便要落得一个同女人吵架、小肚鸡肠的罪名。 他于是沉下了面色,只领着萧子窈去乘车子。 那厢,司机已然等候多时了,一见了人,便毕恭毕敬的去开车门。 萧子窈也不客气,当下便坐进了后座。 梁延紧跟其后。 然,他正要弯腰,却被萧子窈一手堵在了车门前。 梁延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子窈,你又……” “你坐前面去。” 萧子窈严肃的说,“沈要必须坐我旁边,他得保护我的安全。” 梁延的表情愈发的难看了起来。 “你要我去坐前座?” 萧子窈浅笑道:“不然呢?车子就这么几个座位,你不坐前座,难道要去坐车顶吗?” 话毕,竟是切之又切的拍一拍手,复又高高慢慢的扬了扬下巴,唤道:“呆子,还敢玩忽职守!小心我治你的罪!” 沈要闻言,只轻声应了一句,当下长腿一迈,便挤进了座中。 他摆着一张淡淡的、漠漠的脸色,却根本恼人得厉害。 梁延气极,却又碍着面子不得发作,只好重重的一摔车门,转身坐去了前座。 萧子窈恃宠而骄,作弄人的本事非常了得,如此这般,便将这两个男人都闹得没了脾气。 可她却仍不解气。 车子一路开出去,那一脚油门大概踩得很深,萧子窈直觉有些晕眩,便扶着额角缓解。 她瞥一眼沈要、再瞥一眼,却见他直挺挺的端坐着,只目不斜视的盯住了梁延的后脑勺。 仿佛只要盯得重些,便能活生生的剜下梁延的一块肉来。 萧子窈见他如此,便气急败坏的说:“我不舒服,我晕车。” 梁延于是招了招手,那司机会意,油门松了一松,便开得慢了许多。 梁延客气的问道:“现在好些了吗?” 萧子窈只十万火急的去瞧沈要的脸。 “不好,还是不舒服,还是晕。” 她故意细声细气的说道,孱弱的模样装得很真切。 她只一门心思的盼着,沈要能够关关切切的护她一护。 果然,只要萧子窈娇滴滴的一叹,还管什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沈要已然扭过了头来、更开口说话了。 “六小姐,很不舒服?” 萧子窈柔柔的点了点头。 沈要一见,便皱眉道:“不如您坐去前座吧,视野好些,就不会晕车了。” 萧子窈几乎气绝。 她恨恨的瞪了沈要一眼,便直直的叫停了司机。 “停一停车!让我换到前座去!” 那司机听罢,一脚深踩,便硬硬的刹住了车子。 眼下,车子还未停稳,萧子窈便已迫不及待的想要跳下车去了。 沈要一惊,立刻要去拦她。 “六小姐,小心!” 因着沈要这不管不顾的一拦,萧子窈便被他猛的圈进了怀里。 她于是跌在座位上,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恍惚。 却是怔愣了片刻,复又嚷了起来。 “呆子,你拉我做甚!我又不会傻到真去跳车子!” 眼下,萧子窈分明平安无事,可沈要却直觉心有余悸。 他嚅一嚅嘴唇,哑着嗓子,根本紧张到无以复加。 “六小姐,我是怕您摔倒,便一时失措……” 萧子窈一言不发,只气鼓鼓的推开了他,更逃也似的跳下了车子。 萧子窈绕去了车头,只待梁延与她换座。 “怎么,这回不必他坐在你的旁边了?” 梁延好笑的问道。 萧子窈翻了个白眼,反唇相讥道:“嗯,这回他必须坐在你的旁边了。怎么样,你开不开心?” 话毕,她便坐进了前座,更没好气的摔闭了车门。 如此,车里的气氛便阴森森的沉了下来。 除司机之外,一行三人,相对无言。 沈要与梁延本就双双看不顺眼,只恨不得割席而坐,哪里还肯对一对眼,便不约而同的盯紧了萧子窈去。 萧子窈直觉如芒在背。 她于是抬眉看一看后视镜,谁知,里面却映出了沈要的眸子。 却不知他到底看了她多久,眼下,目色这么狠狠的一撞,他竟痴痴的愣住了。 萧子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如此,那巴掌大的镜子里,便全是她那粉莹莹的、艳若桃花似的笑眼了。 沈要眨了眨眼,倏尔惊醒了过来。 他立刻垂下头去,目光游移也闪躲。 萧子窈看他不够,便抹了抹车窗上的白雾,只偷着那车外的倒车镜瞧他。 然,那镜子却很看不真切,顶多只能瞧出个大概。 却见沈要僵僵的坐着,面色不甚清楚,可耳根子倒是有些泛红了。 萧子窈于是捂住了嘴,悄无声息的笑了一笑。 第76章 挥金如土 车子终于停在了中央大街。 虽是冬日,可这街心却是岳安城中最繁华的地处,咖啡厅、电影院、百货大楼,一应俱全。 沈要抢先一步,一把替萧子窈开了车门,更扶着她下了车。 萧子窈登时心情大好。 她于是细声细气的嗔道:“呆子,这会儿你倒是学乖了!” 沈要轻轻的嗯了一声。 他的眉眼低垂,是又深又沉的黑色,根本腻人的要命。 萧子窈忙不迭的别过了头去。 又仿佛是为了遮羞似的,她连连的抚着裙摆,直自言自语道:“不过是裙边皱了皱,有什么可看的……” 梁延却在此时走了过来。 “子窈,我早已定好了电影票,眼瞧着就要到点了,我们走吧。” 此番,梁延当真是胜券在握的。 那电影票是提早订好的,仅两张尔,哪里还会有空座容得下沈要在旁的扎眼! 思及此,他便志在必得的冷笑了一下。 谁知,这一回,萧子窈竟不作闹了。 她只淡淡的点了点头,提步便走。 沈要拎着她的手包,默默的跟在她的身后,寸步不离。 梁延登时有些诧异。 “子窈,他可进不了电影院!” 梁延追上去,似笑非笑的说道,“我只买了两张票。这电影可流行着呢,大约座无虚席,只能让他在外面等我们了。” 萧子窈满不在乎的说:“这有什么难的,我自掏腰包再买一张票便是了。” 梁延皱一皱眉,有些不耐。 “我是说,这场电影现在肯定没有余票可卖了……” 可萧子窈只置若罔闻。 却见她落落的走上前去,直笑盈盈的托着腮,倚在那售票小窗的台子上。 那售票员见她巧笑嫣然,一时之间,竟有些反应不及。 “这、这位小姐,可、可是要买票……” “嗯,买票。” “您想买哪部电影的哪一场的?” 萧子窈笑道:“时下最近的这一场。” 那售票员听罢,顿时面露难色。 “这一场的票早已卖完了。” “我知道,不妨事。” 萧子窈轻飘飘的招了招手,直将沈要唤到了身前。 她取过那手包来,复又从中拈出一张青绿色的大票子,上面印的是铁路大桥,上书三字:壹佰圆。 这个年头,百元的大钞是极其罕见的。 寻常人工作上班,每月至多只得三四十元的工资,又何尝能够见得一次壹佰圆? 这么大的面额,往往是军政豪商的专用。 萧子窈手指纤纤,只夹着那纸钞晃一晃,再问道:“一张电影票多少钱?” 那售票员直被她晃花了眼睛。 “三、三元……” “这么便宜!” 萧子窈笑得媚人,声色也似银铃,更故作姿态道,“太好了,那我岂不是可以包场了?” “是、是……自然是……” “那你去把经理叫过来。” “这就去、这就去!” 那售票员点头如捣蒜,连小窗口也忘记关紧,只飞跑着奔出了门去。 萧子窈于是拧着腰,柔若无骨的贴着墙靠去。 沈要一把扶住了她。 “六小姐,墙是冰的。” 萧子窈懒洋洋的问道:“那我往哪儿靠?” 沈要侧了侧身子:“六小姐若不嫌弃,我是热的,可以给您靠。” 他之二人,倒是有几分目空无人了。 梁延看得有些心惊,实在想不到萧子窈竟敢骄横至此。 “子窈,这一场电影已然有人在进场了,你若强行包下,岂不是要赶人家出来?” 梁延嘴角发僵,几乎笑不出来。 萧子窈漫不经心道:“我这哪里是赶?我现在花钱找电影院包场,等他们把人清出来,我再花钱补人家的票。要是有人不愿意,大不了我补双倍——哦,不,三倍、五倍,随他开价,反正我出得起。” 梁延直觉眼皮跳得厉害,突突突的,牵着太阳穴,抽得生疼。 “这可不大好……等一回头,难免会有人要说你以钱服人,这可是要被落下口舌的。” 萧子窈摆摆手,只舒舒服服的倚着沈要的胳膊,道:“笑话,这岳安城里,谁人不知我萧子窈挥金如土成性,难道我还会在乎这一次两次吗?” 她正说着,那售票员便已请来了电影院的经理。 “这位小姐可是要包场?” 那经理微胖,一张肉脸映着红光,显得很热情。 “正是。” 萧子窈一见人来了,便站得端丽,客客气气的颔首道,“我开您几百元包场,再开您几百元补偿观众,如不够,可再补。您若是疑心钱的事情,我马上就可以签支票的。” 那经理一听,连忙堆笑道:“可以!当然可以!只不过,敢问这位小姐贵姓……” 萧子窈微微一笑:“免贵姓萧。” “萧……这岳安城里姓萧的权贵……您难道是,萧六小姐!?” 萧子窈慢条斯理的点了点头,又顺势递上了几张大票子。 如此,那经理旋即大喜过望,忙不迭的吩咐下去,要立刻速速的清场,十万火急。 不刻,零零散散的观众便如稀粥似的荡了出来,更由那售票员引着,一面退费、一面补钱。 萧子窈于是转向梁延,道:“不是说看电影吗?走呀。” 话毕,便携着沈要先行一步了。 梁延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萧子窈花钱舍得,万事万物非要顺心遂意不可。 然,这一回,她大张旗鼓的包场,却不是为着自己的痛快。 眼前,诺大的荧幕渐渐的亮了起来,碎渣似黑斑一跳一跳的,广告商标光芒万丈,一一呈现。 座中唯三人尔。 梁延在左,沈要在右,萧子窈居中。 她心不在焉的看一看那配着曲乐的香水广告,黑白分明的美丽,有些刺眼。 沈要的脸映着那白光,也有些刺眼。 可是,一旦看得久了,便不觉刺眼了,反倒有些沉醉了。 倏尔之间,萧子窈竟鬼使神差的摊开了手心,直搭在那座椅的扶手上。 她的心跳得飞快,却不知心下究竟在盼着些什么。 她只静静的望着沈要,一瞬不瞬,目不转睛。 谁曾想,正当时,沈要遽然转过了头来。 第77章 十指相扣 那荧幕是明明灭灭的,白色的、女主角的脸,黑色的、拥挤的景,一白一黑,明暗交织。 沈要的瞳子也是明明灭灭的。 他的眼中似是藏着星子,一闪一闪的。 萧子窈兀的烧红了脸。 索性影厅里是黑漆漆的一片,那荧幕的光也是惨白的,她的脸色便不会被分辨出来了。 沈要却只是看她。 他定定的看着她许久,倏尔勾了勾唇,转瞬即逝的一笑而过。 萧子窈羞赧难当,立刻低下了头去。 复又直觉手心一热,只一侧目,便瞧见沈要不声不响的覆手上来了。 竟是与她若即若离的贴在了一处。 萧子窈心跳如擂鼓,电影里演了些什么一概不知,却不知是怎的壮起了胆子,遽然反攻,一把拧过了手去。 她握住了沈要的手,十指相扣,严丝合缝,不可分离。 萧子窈于是抬起头来,紧紧的盯住了沈要。 沈要已然怔住了。 他挣一挣、再挣一挣,萧子窈却只握得更紧,根本不肯放松,更不准他临阵脱逃。 如此,反倒是他有些受宠若惊了。 他终于深深的埋下了头去。 却说那电影拍得极为精彩。 生于豪门世家的女主角家道中落,不得已为求生计沦为歌女,曾经家境贫寒的男主角却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姻缘天定,二人再度相逢,却因着尊卑有别,终究爱而不得、抱憾终生。 萧子窈看得有滋有味,不由得唏嘘一阵。 梁延便笑道:“子窈如何唏嘘不已?难道是看出了什么名堂?” 萧子窈望着那滚动着剧组名单的荧幕,语气很淡。 “这一部电影分明标的是爱情片,可我压根儿瞧不出一丝一毫的真情。” “说来听听。” “什么尊卑有别,不过是借口罢了!” 萧子窈决然道,“如若是我不爱的,皇亲国戚也不嫁;但凡是我爱的,贩夫走卒也嫁。” 那厢,沈要原是一言不发的抿着唇,听闻此声,心头登时烫了一烫。 他偷瞄着萧子窈,却见她是坦坦荡荡的,毫不露怯。 梁延听罢,倒也轻飘飘的笑了一声。 他略有些不屑的说道:“你我二人出身贵胄,岂能与凡夫俗子婚配?不过是你想嫁,难道大帅就会准你嫁?” “我想嫁谁又不关你的事,反正爹爹也不会准我嫁给你。” 萧子窈嗤笑道,“梁延,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你要娶我,那也要将他一起娶进门来。” 萧子窈一面说着,一面向沈要的那一边偏了一偏。 “他是我萧子窈的人,我这辈子都要他守着。拜堂要他守着、洞房要他守着、我生老病死都要他守着。你难道会准?” 话毕,竟是笑盈盈的站起了身来,拍了拍裙子,道,“怎么样,玩不起了吧?玩不起就别玩。” 这一场电影看过,萧子窈反倒起了些兴致。 后又去吃了咖啡与牛排,她与梁延对面而坐,沈要横在中间,俨然是一副严防死守的态度。 萧子窈懒得动手,不愿动刀子切牛排,便由梁延代劳。 谁曾想,他那一张牛排切过,正要递与萧子窈去,却被她挥手拦了下来。 梁延不明所以。 “子窈,难道是不合胃口?” 萧子窈摇摇头,又道:“沈要,你先尝一口。” 沈要顺势,只面无表情的叉了一块肉,吃下了,顿了片刻,方才道:“无毒。” 萧子窈于是立刻唤来侍者,道:“再上一份一模一样的给他。” 梁延已然没了脾气。 傍晚时分,梁延将萧子窈送回了帅府。 他的面色不大好看,却始终绷着风度,同萧子窈告了别。 “子窈,我真想不到,你竟然倔强至此。” 梁延咬牙切齿的说,“嫁给我难道不好吗?你我两家握手言和,从此千秋万代,何乐而不为?只要一纸婚书,便可摆平一切的干戈!哪怕你与梁耀……” 萧子窈冷然的打断道:“我与你、与梁耀,根本绝无可能。至于那厚朴与山萸肉的人情,我总会还你的。” 说罢,便是微微的颔一颔首,只携着沈要离去了。 萧子窈甫一回了房里,却是歇也不歇一刻的,直将鹊儿唤了过来。 “鹊儿,你去将库房的账本取来。” “是。” 鹊儿手脚麻利,速去速回。 萧子窈接过那账本,反反复复的翻了几遭,更执着红笔勾勾画画几遍,终于说道:“这几家铺子不错,你明日得了闲,便去将地契找出来,再请法务所的人来一趟。” “小姐,您这是……?” 萧子窈淡淡道:“我欠梁延一记救命的恩情,不可不报。我又不可能以身相许,只好把这些地契转给他。” 鹊儿大惊。 “小姐!可这些铺子分明是大帅与夫人每年送给您的生辰礼物呀!” 鹊儿指一指那账本,口中振振有词,“您看这一间、还有这一间……这一间也是!这些铺子的位置都是顶好的,年年都能盈大利呢!这本该是小姐的嫁妆……” 萧子窈满不在乎的说:“我不缺钱,他也不缺钱,我便只能还给他钱生钱的人情。此情不报,我便要受制于人,我到底还是为了自己打算的,你尽管放心。” 话已至此,利害早已权衡了一遍,如此,鹊儿便不多言了。 萧子窈又笑她道:“倒是难为你操心起我的嫁妆来了!怎么,你难不成是怕我嫁得穷了,以后苦着了你?” “小姐,您又逗我!” 鹊儿红着脸跺一跺脚,嚷道,“我苦些算什么!我是怕苦了小姐!” 萧子窈闻言,却只转向了沈要,轻声道:“呆子,你说说看,万一以后我的日子过得很苦,那该怎么办呢?” 沈要不假思索道:“沈要只愿剜心放血换得钱财,以保六小姐宠命优渥。” 萧子窈笑盈盈的骂他道:“呆子,你只有一颗心,如若剜掉了,人就要死掉了。血也一样,总有一天要放干的。你要是不在了,以后便没人护着我、守着我了,你要好好的为了我活着,听到了吗?” 沈要一愣,旋即点了点头。 “嗯,那我便为了六小姐活着。” 第78章 猜忌 翌日,法务所的人早早的就到了帅府,只替萧子窈办过了转让地契的手续。 萧子窈转的那几间铺子,本就叫价,更有增值,数目巨大,法务所便派了两个账房,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单是要缴的税费便已高得吓人。 萧子窈此番作为,声势浩大,果然引得了旁人的瞩目。 于是,她方才送了客,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萧子山便已转来了小白楼。 萧子窈一见是他,面上毫无异色,只施施然的奉了茶去。 “四哥,快来尝尝我这瓜片!你之前不是总惦记吗,我今天让鹊儿从库房里找东西,正巧找了这一罐茶叶出来,可稀罕得很呢。” 萧子窈一面说着,一面举一举杯,作势便要自斟自酌。 谁知,沈要却兀的走上了前来,一把压住了那茶壶。 “六小姐,喝不得。” 沈要沉声道,“绿茶性寒凉,对您的身子不好。” 萧子窈撅一撅嘴:“那我喝什么?” “喝热水。” 萧子窈气不打一处来,直恶狠狠的翻了个白眼。 “这一壶赏你了、赏你了!我不喝总行了吧!一天到晚的,就知道气我!” 萧子窈连连的撵着他道,“你去叫鹊儿泡一壶红茶送来,现在就去!” 沈要微一点头,复又看了看萧子窈,似是关切一般的,总也看不够。 萧子窈催道:“看什么看,我脸上难道有脏东西呀?” 沈要默了默。 他只是想多看一看她,却没什么想说的,便只好没话找话,道:“……六小姐,多喝热水。” “你烦死人了!你到底去不去!” 沈要适才依依不舍的转身走了。 萧子山见那匆匆的背影,勾唇便笑。 “我看你一点儿也不像生气的样子,反倒是乐在其中。” 萧子窈微微一滞,倏尔嚷道:“四哥,我都快被他气死了,我才不快乐呢!” 萧子山调笑道:“这好说,你只管将沈要让给我便是了。眼下,我正好缺一个善武的副官,我看他就不错!怎么样,你给不给?” “不给!我才不给!四哥欺负人,抢人直抢到我的头上了!” 然,萧子窈之于沈要,偏爱非常,任谁也能瞧得清楚。 正且说说方才的那一壶瓜片罢,价值千金的茶叶,萧子窈珍藏久矣,总也舍不得喝,谁知,一旦碰上了沈要,却是眼睛也不眨一下的、说赏就赏。 各中情思,又何须多言。 萧子山见她恼了,便将话茬翻了过去。 “——好了,不逗你了,说正事。子窈,你今天怎么把法务所的人叫上了门?” 萧子窈漫不经心道:“还能怎么,不过是转让地契罢了。” “转给谁?” “梁延。” 萧子山登时拍案而起:“荒唐!” 他负手而立,紧紧的皱起了眉。 “你好不容易与梁耀撇清了,怎么又同梁延扯上了关系!” 萧子窈委屈的说:“二姐前几日又出血,她的孩子快要保不住了,只有厚朴与山萸肉才能续一续日子……那药只有梁延才有。” 萧子山怒道:“所以你就拿地契同他换?你当父亲与母亲的心意为何物?那可是他们留给你安生立命的底子!” “那二姐呢!二姐的孩子可是她安生立命的根!” 萧子窈不服气的说,“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二姐这孩子保不住,你们都打算瞒着她,让那孩子自生自灭!” 此话一出,萧子山便哑口无言了。 “……二姐以后……也许还会再有孩子的。” “可二姐在乎这个孩子。” 萧子窈冷冷道,“我拼了命的要保住这个孩子,不过是为了吊住二姐的精神,只要她熬过了这一关、养好了身子,我定要将余闵与鹃儿赶尽杀绝!” 萧子山叹道:“正巧,关于鹃儿,我倒是审出了一点儿眉目……你先前落水之事,大约是余闵指使的。” 萧子窈听罢,目色微沉一瞬,便压低了嗓子。 “四哥,当真吗?我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她点一点茶杯,指尖蘸了些茶水,只在木几之上缓缓的落下一字。 梁。 “四哥,余闵就是个绣花枕头,他不敢派人推我的,除非有人在背后撑腰。” 萧子窈徐徐道来,“倘若不是沈要跟在我的身边,我便真的要掉进湖里淹死了,你们不得活剐了他?他不敢的、根本不敢的。除非他倚仗的,是一个能与爹爹叫板的人,那便只有梁显世一人了。” 萧子山皱一皱眉,倏尔一拂袖,只将那“梁”字抹去,竟写下了另一字。 沈。 萧子窈大惊,只一瞬,便呼啦啦的扫落了那一杯热茶。 登时,那热气白森森的冒着,显得有些莫测。 “四哥,不会是他!” “如果不是他,那余闵又怎么保证你不会被淹死?设计你落水,本就不是盼着你死,而是盼着你在众人面前失身,不得已要嫁人!现在谁最想把你娶进门!?不就是梁家吗!” 萧子山咬牙切齿道,“是沈要救下了你,他也有嫌疑,也许他与梁家也有关系!沈要之后,便是梁耀,他曾与你交往甚密,最易得你轻信!” 萧子窈跳了起来,恨恨的说:“你胡说!沈要不会背叛我!他为我吃鞭子、为我做了那么多……你什么都不知道,却在这里不分青红皂白的猜忌他!” 谁知,话音至此,门外却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那是厚底军靴与银马刺的声音。 是沈要。 萧子窈一下子坐了回去。 房门一开,沈要便端着一壶红茶走了进来。 然,他只见萧子窈紧攥着手、咬唇坐着,满地又泼洒了热茶,登时心下一紧。 “六小姐,可是烫到了手!?” 沈要忙不迭的撂下那茶壶,只箭步上前,便捧起了萧子窈的手细看起来。 她的手上沾着水渍,方才又攥得太紧了,便在皮肉上留下了寸寸红痕,倒真像是被烫伤了一般。 沈要紧张的问道:“六小姐,疼不疼?” 他不敢碰她,只怕碰坏了她,于是俯着身子、屈着膝盖,轻轻的去吹她的手。 那般关切的模样,根本是装不出来的。 第79章 情情爱爱,不是太饱,便是太饿 萧子窈一言不发,只泫泫欲泣。 沈要见她不应,便温言细语的哄着她。 “六小姐,可是疼得厉害?” 萧子窈轻轻的点一点头:“那茶水好烫,烫得我好疼。” “那我带您去冲一冲凉水,好不好?” “好。” 萧子窈便随他站了起来。 她竟是很乖巧的,不吵、不闹,只由沈要牵着走,也不去看萧子山。 进了浴室,沈要又替她挽了挽袖边,便拧开了水龙头。 他扶着她的腕子,探手去那水流之下。 “六小姐,水有点儿冰,您受得住吗?” 那哗啦啦的水声吵得人心焦,沈要的声音也被遮了大半。 萧子窈嗫嚅道:“太冰了,还是疼。” 沈要于是摸下去了几寸,双手虚虚的掩住了她的。 如此,那冰水必要先冲激过他的手,适才轻轻柔柔的淋在了萧子窈的手上。 “六小姐,这样可有好些了?” 沈要哑着嗓子问道。 他小心翼翼的放柔了声音、更放轻了动作。 萧子窈低垂着头,眼里正是沈要那一双宽而阔的大手。 他的肤色不是养尊处优的白,微微有些深,手背上血管清晰起伏,手心也是老茧,手指却很修长。 萧子窈看着看着,竟直觉眼眶一热,一滴豆大的泪珠便重重的砸了下来。 那泪珠顺水而逝,无人可察。 萧子窈略微的安下了心来。 谁知,沈要却顿了一顿,更弯下腰来问她:“六小姐,为什么哭?” 萧子窈一惊,便不自觉的看向了他去。 沈要眉心紧着,眸色很深。 “是我弄疼您了?” 萧子窈一时失措,正欲仓惶的别过头去,却被他水淋淋的大手抚上了侧脸。 “六小姐,别哭了。” 沈要的指尖又冰又凉,轻轻的抚过她的眼角,那斑驳的泪痕便不再烫。 “六小姐,疼就告诉我,我会轻一些的。” 萧子窈抽着鼻子说:“好疼、真的好疼……我一点儿也忍不了了……你再轻也没有用……”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落泪。 沈要劝不住她,只好微微一叹,蓄了蓄水,再轻悄悄的泼在她的手上。 “这样还疼吗?” 萧子窈道:“还是疼,止不住的疼。” 可她的手浸过了这么久的冰水,非但不曾显出什么烫伤的红痕,反是愈发的冻僵、冻硬了。 萧子窈只怕露了馅。 然,只一眼,沈要便已瞧了出来。 他分明是心如明镜似的,却不戳穿,只任着她喊疼、任着她哭下去。 仿佛这般,便是她对他的撒娇了。 萧子窈不言,他亦然不语,水声微冷,心却滚烫。 沈要取了干帕子替她擦手。 萧子窈软绵绵的抻着手,只看着他摆弄。 萧子山忽道:“子窈,再不出来,茶就该放凉了。” 竟是话中有话、意有所指了。 萧子窈于是沉着脸坐了回来,沈要倒也自觉,只拣着角落站定了。 萧子山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便转向萧子窈道:“多大的姑娘了,怎么还哭哭啼啼的?等你以后嫁了人,沈要还能这么伺候你?” 萧子窈执拗道:“怎么不能,我只要他!” 萧子山连连笑叹。 “也罢——这些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 复又吃了吃茶,便起身走了。 萧子窈喃喃自语道:“是呀,谁又说得准呢。” 她便看一看那站得笔直的沈要,目色有些凉。 他必然是不愿娶她的。 她已然旁敲侧击的提点过那么多回了,奈何他却是一应也不应的。 情情爱爱之流,不是太饱,便是太饿。 萧子窈深以为然。 她晌午请法务拟好了文书,当下便派人送去了梁府,之后等了几日,不见退回,便以为梁延是认下了。 如此,萧子窈便偷得了几日清净日子。 谁曾想,眼瞧着近了年关,四下里本该是喜气洋洋的,萧从月的身子却愈来愈坏了。 一日晚间,萧子窈方才沐浴过,正要歇下,便听得窗外有人尖叫。 “六小姐,不好了!二小姐她、二小姐她——” 那叫声像是碎了的玻璃,一道道的凿在水泥地上,刺得人胆寒。 萧子窈一惊,立刻翻坐起来。 鹊儿正出了门,于是抢在前面,先声问道:“何事如此惊慌,仔细吓着我们小姐!” 鹊儿认着那丫鬟,却见她哭哭啼啼的,不大面熟,大约是萧从月房里新来伺候的。 “二小姐突然血崩了!眼下大帅与四少正从军营里赶回来,三夫人便派我来知会六小姐!” 萧子窈赤着脚冲了出来:“血崩!?怎么会、怎么会呢!” “是鹃儿!是鹃儿!” 那丫鬟涕泪俱下的哭道,“今日当真是撞了鬼了!不知鹃儿突然从哪儿大着肚子跑了出来,直闯进二小姐的房里,还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是……是二姑爷的!二小姐一听,呕了一口血,人便背了气!” 萧子窈怒火中烧,当下喝道:“沈要、沈要!随我走一趟主楼——” 然,沈要住的那一间厢房却只黑着窗子,似是无人。 “沈要人呢!?” 鹊儿焦急道:“您沐浴那会儿他还在的……现在却不知去哪里了!” 萧子窈心下一沉,偏又不得一刻多想,只恨恨的咬一咬牙,根本来不及趿上鞋子,已然不管不顾的跑出了廊下。 鹊儿紧追而去。 萧子窈一路赤足,只待跑进了主楼时,脚下已然没了知觉。 鹊儿心疼的说:“六小姐,您缓一缓再上楼吧……” “我二姐不好了!我哪里还坐得住!” 萧子窈一叱,人便攀上了楼梯扶手,直一阶一阶的向上爬去。 她好不容易上了楼,谁知,只一抬眼,却见鹃儿正被五花大绑的丢在地上,嘴里塞着抹布,旁的是瑟瑟发抖的三夫人与莺儿。 萧子窈劈头盖脸的问道:“我二姐怎样了!余闵呢,余闵难道不来守着吗!?” 三夫人颤声道:“大夫正在里面瞧着呢……余、余闵他……不知道、不知道他去哪了……” “爹爹明明禁了他的足,让他留在府中陪产!他如果不在府上,还能去哪里!?还不快些派人去寻他!” 第80章 杀伐果断 萧子窈守在萧从月的门外,只见丫鬟们来来回回的进出着。 送进去的,分明是一盆一盆的热水,抬出来的,竟然是一盆一盆的血水。 那血水始终不见淡,只见浓。 三夫人一迭声的念着阿弥陀佛,口中振振有辞。 “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玩忽职守,不好好的把守着,竟让鹃儿跑了出来!不是我说,你四哥难道就是这样管事的?” “他连一家的安危都治不好,又如何能够统帅千军,大帅真是看走了眼!要我看,还得是子任靠谱,他做事仔细,又善良……” 三夫人碎碎念着,愈念愈偏。 萧子窈听得心烦,只冷眼瞪她一下,便咄咄逼人的顶了回去。 “三姨当真是佛口蛇心!眼下,我二姐出了这样大的岔子,你一口一个阿弥陀佛一字不落,却不知求佛祖保佑我二姐的平安,反倒是数落起我四哥来!” “你可别忘了,平日里,我二姐对你、对三姐、对五哥,可都不薄!你这样冷血冷情,难道能够心安!?三姨与其在此怨天尤人,不如想想待会儿如何同爹爹交代!” 萧子窈讲话本就有些盛气凌人,这厢又在气头上,更不会在乎什么情面了,只将三夫人骂得狗血淋头。 三夫人节节败退,更被萧子窈堵住了嘴,面皮也涨成了猪肝色。 萧子窈不耐的撇过了头去。 她于是盯着那瘫在地上的鹃儿,却见她的瞳子有些涣散,像是死了很久的鸟似的,仿佛死不瞑目。 萧子窈直觉后脊一阵发凉。 她重重的吞咽了一下,便想着要去试那鹃儿一试。 谁曾想,萧子窈方才俯下身去,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厮打之声。 非但如此,更有一道嘶厉的怒吼拧在其中,听着耳熟,竟像是余闵。 “你这贱骨头,真以为自己能有翻身之日!?既然做了狗,那就只能做一辈子的狗!” 鹊儿扒着楼梯往下看,然,只一眼,便煞白了脸色。 “小姐,不好了!是沈要!他同二姑爷打起来了!” 萧子窈反应不及,脑中一片嘈杂嗡鸣,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却见沈要漠然冷眼,竟是揪住了余闵的领子,一把将他摔了出去。 余闵不过是一介文官,哪里打得过铁骨铁腕的沈要,他被摔得发晕,只骨碌碌的滚了两圈,终于撞到了鹃儿、止住了。 顿时,余闵的眼中精光毕现。 “呵,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对萧子窈有意思,那我倒是要看看,以后你还有什么脸见她!” 说罢,便是探出了手去,直要拽下鹃儿口中的抹布。 沈要一见,只面不改色的拔出了枪来,豁然扣下了板机。 转瞬间,枪口余烟缭绕,四下里静了一静。 却是三夫人兀的跪倒在地,撕心裂肺的叫了起来。 “救命呐!杀人了……杀人了!” 旋即,余闵的惨叫声接踵而至。 萧子窈怔忪着,却见他那曾经是手的地方,如今已然血肉模糊了。 至于鹃儿,她的脑袋似是一重、再一歪,便叩在了地上。 她的眉心正有一个焦糊的洞,正汩汩的淌出血来。 萧子窈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沈要,那分明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了,当是时,却根本冷得要命、陌生得紧。 “沈要,你……” “方才入夜时,守卫换岗的哨声迟迟不响,我便出去一看,谁知,却被我撞见余闵遣走了守卫,更放跑了鹃儿。” 他冷然道,“六小姐,您信我。” 余闵骂道:“信你!?你是什么下三滥的狗奴才,但凡赏你一口吃的,你就能给人家卖命!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啊!” 余闵一面痛骂,一面后退。 他正骂在兴头上,却见沈要快步走上前来,猛起一脚,便踹上了他的胸口。 他登时喷出一口鲜血。 沈要当真是下了狠手的。 余闵只如一尾脱了水的鱼,一板一板的抽搐着,却怎么也喘不上气来,几乎濒死。 萧子窈一愣,倏尔叫道:“他的肺!他伤着了肺,会死的!” 说罢,便要扑上前去扶他。 “余闵,你不准死!只有等我二姐活了,你才能去死!” 然,沈要却忽的挡过身来,一把攥住了她的腕子。 “六小姐,别靠太近,仔细冲撞了您。” 他之于她,始终是切之又切的。 可萧子窈却不领情。 “沈要,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她压低了声音,脚趾也不自觉的缩了一缩。 谁曾想,鹃儿那涂地的鲜血汩汩直流,不知不觉中,竟已漫成了一片,萧子窈一不留神,便一脚踩了上去。 她只将喉间几欲破口的尖叫声重重的的咽下,复又反握住了沈要的手。 “你说啊,你怎么不说话!” 沈要不言不语,反是微微一叹,长臂一勾,便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六小姐,我之于您,绝无二心。” 他轻声细语道,“六小姐,别看了,免得脏了您的眼。” 萧子窈恍着神,更有些悚然。 “你是不是故意打死鹃儿的?” 沈要漠然道:“为什么六小姐还要问,为什么不肯信我?” 萧子窈缓缓的说:“沈要,我害怕、我好害怕……” “那就抱住我。” 沈要轻轻的抚一抚她的脊背,那颤抖的、纤细的一线,在他的怀中依偎着。 “六小姐,抱住我罢,我会护着您的、永不会负您。好不好?” 萧子窈直觉眼眶一热,眼睛便看不清楚了。 她紧紧的缠住了他,更埋首在他的颈间。 于是,没有咽了气的鹃儿,没有断了手的余闵,只有他,只有她的沈要。 “六小姐,别怕,我在。” 沈要淡淡道,“累了的话,您就睡一会儿,我会守着您的。” 可萧子窈仍是哑着。 然,却是此时,萧从月的房门却兀的打开了。 那大夫满手是血,宛若屠夫。 “二小姐的孩子,没能保住……” 他一面说着,一面惊惧的看着横尸在地的鹃儿,还有那将死未死的余闵。 “……二小姐,大约也要不行了……” 第81章 人之将死 萧子窈一怔,身子便卸了力,直软绵绵的倒在了沈要的怀中。 “你不是说,只要有厚朴与山萸肉,我二姐就还有一线生机吗……孩子不孩子的都不重要了,我只要二姐活着!” “那药材只能吊住胎气,却养不住胎气!更何况,二小姐方才受了惊吓!以至于心脉彻底堵死,气血根本无法运转!” 那大夫不甘心的痛呼道,“我已施了金针,姑且先封住了二小姐的穴位,总归是救下了一口气……剩下的,就要看二小姐的造化了……” 萧子窈痴痴的摇头道:“我要去看看她……我不信,凭什么我二姐这样好的一个人,却要受这样的罪……” 沈要轻声道:“六小姐,要我陪您一道吗?” 萧子窈默默不语,便算是允了。 他于是怀抱着萧子窈,跟在那大夫的身后,轻轻的走进了房里。 然,还未靠得近些,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便已扑鼻而来了。 沈要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女人的产房,倒像是尸横狼藉的战场。 床榻之间,锦被如沤烂了的花瓣,吸饱了血,又凝住,便显出一种腐坏了的绛色。 萧从月了无生气的深陷其中,满头满脸金针遍布。 百会神庭印堂,太阳水沟承浆,死穴与命门一处不落,仿佛金针活着,她却死了。 沈要将萧子窈放了下来。 她伏在萧从月的床前,忽见旁的水盆里泡着一坨红肉。 萧子窈一时恍惚,便凑上了前去,多看了几眼。 “这是什么东西……” 那大夫大惊,忙不迭的唤道:“六小姐不要看!” 可他终是晚了一步。 那搪瓷的水盆并不很深,满满一盆子红汤也没不过那红肉。 萧子窈张了张嘴,一下子哑住了。 那哪里是什么红肉,分明是一具皱皱巴巴的、弱弱小小的婴尸。 沈要立刻上前去捂她的眼。 “六小姐,别看。” 萧子窈一言不发,却只恶狠狠的去掰他的手。 “六小姐,您就听我一次,好吗?” 沈要分毫不退、更不敢松懈,萧子窈的眼睫如羽翼一般扇在他的手心,微微的痒,更潮湿、更滚烫。 “……把这东西丢出去、丢出去,别让我二姐看到……” 那大夫温吞道:“六小姐,丢不得呀……这胎盘与胎衣先要泡尽血水,再剥下来煎熬入药,好让二小姐喝下去补元……” “你要让我二姐吃自己的孩子?” 萧子窈颤声道,“你们都疯了吧……现在就把这东西给我丢出去,不准给我二姐看……” 沈要于是睇了睇眼,那大夫别无他法,只得端走了那红汤汤的水盆。 如此,沈要方才收回了手,指尖更在萧子窈的眼尾抚了一抚。 “二姐、二姐。” 萧子窈轻声唤道,“我是子窈,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呀。” 她看着萧从月血色尽失、死气沉沉的脸,心中只感无限悲凉。 “二姐,你为什么不肯理我?是我惹你生气了吗?” 谁知,话音刚落,房门骤然一开。 萧子窈回首,却见是萧大帅与萧子山风尘仆仆的赶了回来,萧子任行在后,正搀扶着尚存一息的余闵。 萧子窈低问道:“爹爹,怎么办,二姐她……” “这孩子,到底还是同她母亲一样,苦命不得福……” 萧大帅脱了帽,复又怆然的转向余闵,道,“你就在这儿陪陪她罢。” 萧大帅像是一下子老去了一般,蒙蒙的灰发斑驳着,似有千斤重,直压弯了他的腰背。 余闵闻言,奋力的挣了一挣,却只咳出满嘴的血沫来。 “求您……救、救我……救……” 萧子山冷冷的睨了他一眼,便拽着萧子任出了门。 萧子窈有些恍然。 余闵跪在地下,伤手已简单的包扎过了一道,却仍是渗着血。 “……救、我。” 萧子窈双目无光,只一字一句的问道:“救你?那谁来救我二姐?” 余闵嘶哑的说:“我能救她!她最听……咳、咳……我的话,我说什么……咳!就是什么!” 说罢,便一路跪行上前,附在萧从月的耳边唤道:“玉京!玉京!” 天上月,白玉京。 玉京,便是萧从月的笔名。 萧子窈痛心疾首,不可复加。 她见那丛丛的金针颤了一颤,复又等了片刻,萧从月终于缓缓的掀起了眼帘。 “勉之……你终于来看我了……” 萧从月唇边无笑,眼中无泪,只痴痴的叹道。 如此这般,竟是倾尽了所有、乃至性命,却终究所托非人。 然,余闵却不应她,反是激动的抱住了萧子窈的腿,苦苦的哀求道:“你看!我没有……咳咳、骗你!我说一、她便……她便不敢二的!你救救我……我的肺……” 萧子窈漠然道:“沈要,把这畜生给我拖下去。” “是。” 沈要应声而动。 他一脚碾过余闵的烂手,更俯下身去,冷冷沉沉的说道:“别用你的脏手碰她。” 余闵惊恐的瞪大了眼睛。 沈要切齿道:“你脏了她的眼、脏了她的耳、脏了她的裙子。所以,只好请你去死了。” 话毕,便将余闵如死猪似的拖了出去。 那厢,萧从月命门被封,只能开口,不能动作,便唯有眼睁睁的看着。 她倏尔笑道:“怎么样,子窈,你满意了?” 萧子窈不明所以。 萧从月眼中含恨。 “父亲最疼你、最宠你、最爱你,你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为什么还要来夺走我的东西?鹃儿也好,勉之也罢……就连我的孩子,你也不肯放过?” 萧子窈惊怒道:“二姐,你以为是我害的你!?” “难道不是!?” 萧从月叱道,“正是这一个月喝了你送的药,这孩子才会离我而去的……分明再有几个月,他便能睁开眼睛看一看我、看一看勉之了……” 萧子窈只觉心灰意冷。 她想,萧从月大概是真的没有救了、很快就要死掉了。 她于是一下子暴起,怒吼道:“事到如今,你当真是无药可救了!余闵在外面搞女人,更在府中与鹃儿苟且,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道信他爱他、你只知道疑我恨我!分明我们才是最亲的人,我怎么会骗你!” 萧从月落落的一展眉,却是静静的笑道:“子窈,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不在乎。” 第82章 不负卿 萧子窈闻言,立刻捂住了耳朵,连连向后退去。 “无论他出门在外有多少莺莺燕燕环绕,只要余我一席之地,我便知足了。” 萧从月哀恳道,“我爱他,所以我没什么所谓的,只求他记得我。” “你疯了!” 萧子窈嚷道,“你活该受罪!我处处替你着想,反是我的不对!一个你爱的、却不爱你的,究竟有什么好的!竟值得你为他搭上性命!” “爱就是爱了。” 萧从月不遗余力的说道,“他在报纸上发文,写李白的浪漫。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从那时我就知道,我这一辈子,只会爱他了。” 窗外,寒夜漫漫,萧从月默了默,忽道:“子窈,我有些累了,你出去罢,让我歇一歇。” 萧子窈于是失魂落魄的站起身来,又失魂落魄的走了出去。 她木然的关上了房门。 如此,萧从月便被关住了。 关在一场但愿长醉不复醒的弥天大梦之中。 萧子窈听不见声音,看不见景物,周遭的人却蜂拥而上,又冲向那道门,纷纷的离她远去。 蓦然之间,她跌进一个宽阔的怀抱。 她怔愣的抬起头来,眼前是沈要深色的眉与眼。 “六小姐,我们回去吧。” 萧子窈点一点头,便钻进了他的怀里、躲进了他的身体里。 只待回了小白楼,沈要便亲自打来热水,替萧子窈洗脚。 他已然是熟门熟路的了。 萧子窈的脚底是干透了的血渍,一沾水就晕开来,又是一盆红汤汤的浓血。 萧子窈怯生生的说:“沈要,我害怕,我不要洗脚了。” 沈要于是轻声道:“那我抱您去浴室里冲干净。” 他很耐心,也很温柔,萧子窈闭上了眼睛。 她原是很怕痒的,更怕沈要贴得太近,可这一回,却只盼着他贴得近些、再近些,好听见他的心跳,好找回一些为人的知觉。 沈要仔仔细细的伺候好她,便将她抱回了床上,又捻好了被角。 “六小姐,现在要睡下吗?” “再等一等吧。” 总是要等一等的,好的坏的,都要等。 果然,过不得多时,鹊儿便急匆匆的跑了回来。 她杵在门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咬着唇,红着眼睛。 萧子窈问道:“你只管说你的。” 顿时,鹊儿捂住了嘴,泣不成声。 “二小姐她、二小姐她……去了……” 鹊儿啼哭不止。 “您前脚刚走,后脚……后脚二小姐便血崩了!大夫在二小姐的身上扎满了金针,后面血流干了,连针都扎不进去了……为什么,为什么二小姐好人没有好报!” 萧子窈呆呆的说:“为什么?因为她蠢。” 此话一出,鹊儿顿时止住了哭,只不可置信的望着萧子窈。 她倚在床头,帘幔袅袅的遮下来,变成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不过是情情爱爱罢了,又有什么可要紧的?谎言之下,爱情一文不值。被骗了还要爱,只会害死自己。” 萧子窈冷然道。 “鹊儿,你明天早上起来,记得去把先前打的首饰扔了。” “小姐,您……” 萧子窈累极,只拂一拂袖,道:“听我的,扔了。扔到湖里就是了,最好永不见天日。” 话毕,她便遣下了鹊儿。 沈要默默的立着,忽道:“六小姐,不必再等了,该睡了。” “可是,沈要,我睡不着。” 萧子窈望着那亮晶晶的水晶灯,五光十色缤纷,沈要的影子也混进去了。 一时之间,她竟找不到他。 “我留下来陪您。” 萧子窈笑道:“好。” 沈要又问:“要关灯吗?” “都好。” 沈要于是一拉灯线,那万花筒似的光影便彻底的死去了。 可她却不必再找,只因着他已守在了她的身旁,寸步不离。 沈要屈着膝,半跪着伏在她的床头。 萧子窈揪着他的袖子,轻声道:“沈要,我的脚好疼,好像是冻坏了。真的好疼,我最怕疼了,我快忍不住了。” 沈要不疑有他,只卷起了袖口,送到萧子窈的嘴边。 “咬着我,便不疼了。” 萧子窈张了张嘴,滞了片刻,终于含口咬了上去。 起先,她根本是不敢用力的。 可沈要总是柔声的问她:“六小姐,还疼吗?” “疼。” 她便不得已的咬得紧了些。 如此,他便再问她,她便再咬紧。 夜深、夜浓,萧子窈已然泪流满面。 “沈要,怎么会这么疼?我快要疼死了……” 沈要心下一紧,只嗅着她的泪,许诺道:“那就一直咬着我,我会一直陪着您。” 萧子窈追问道:“沈要,我能不能信你?我二姐信错了人,所以她死了。我萧子窈信一个人,便是一生一世,你不要负我。” 沈要面色苍白道:“沈要绝不负您。”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如若有违此誓?” 沈要如是道:“有违此誓,沈要甘受剜心之痛,百死不辞。” 萧从月死后不过七日,尸骨未寒,岳安城中便已张灯结彩,喜迎新春。 余闵仍吊着一口气。 他被萧子山关在禁闭室中,每日吞食沾着药粉的生羊肺,勉强治一治内伤。 “子窈落水之事,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余闵讥笑道,“萧子山,你别得意忘形,你难道还以为,萧家还是那个如日中天的那个萧家?我告诉你,督军早就看萧训不顺眼了,你们迟早要倒!现下梁师长得督军的青眼,势力日渐壮大,我看你们怎么死!” 萧子山喝道:“你身为萧家亲眷,却叛向梁家,该治死罪!” “事到如今,我反正是要死的!难道还怕多说几句话不成!?” 余闵狰狞道,“咱们走着瞧!我敢打赌,你们最宝贝的萧子窈,以后一定会被玩得最狠、死得最惨!我在黄泉之下等着看她的下场!” 第83章 他一直都在 萧从月之死,实在是很讳莫如深的。 眼下,便是新年了。 帅府的门前、墙上,一串串的挂满了红艳艳的灯笼,黑色的福字倒着写,入了夜,便像是一张张黑洞洞、血淋淋的大口,要吃人肉。 如此的风口浪尖,那大红灯笼是撤也撤不掉的,萧从月的尸身只管摆在府里,秘不发丧。 三夫人胆小如鼠,最怕那些神神鬼鬼的,她于是日日夜夜的揪着一串珠子盘摸,也不管是不是菩提子,张口闭口之间,尽是些祥瑞御兔、家宅平安之流。 然,怕归怕,白事总归是要主起来的。 是日,三夫人指点了几个家仆,便要去清理萧从月的遗物。 二夫人早逝,并未留下些什么值钱的妆点与萧从月,她更是个恭俭谦卑的,也不曾存下什么私房钱。 于是,翻箱倒柜,至多理出一只妆奁、几件做了一半的婴孩小衫,剩下的,便是一摞一摞的书报了。 三夫人不免有些唏嘘。 她到底也是女子,更是如浮萍一般无依无靠的,哪里会不知萧从月的一腔忧怨。 “三夫人,这些书报约莫几十斤重,是烧了一祭、还是存进库房?” 三夫人叹道:“罢了罢了,也不急于这一时。来人呀,你们谁去走一趟西院?且将六小姐请过来,此事……应当听听她的主意!” 萧从月一死,萧子窈便怏怏的歇了好几日。 她总也睡不好,黑夜熬尽了,白日再憩一憩,沈要左右陪着她,便一道晨昏颠倒起来。 那下人来请她时,萧子窈方才阖上了眼睛。 “六小姐,三夫人有劳您跑一趟,二小姐有些物件不知怎么个办法……” 正当时,鹊儿守在门外,只听那下人一嚷,便立刻竖起一指,堵在唇边,皱眉道:“什么事情这么急,也不知道小点儿声说话!小姐好不容易才歇下的呢,你这样莽莽撞撞的,待会儿又该把人吵醒了!” “鹊儿姐姐,您就通融一下!是三夫人传我来的,此事事关二小姐,我可不敢耽搁……” 鹊儿恼着,正要撵人,谁知,萧子窈却遥遥的唤道:“鹊儿,不打紧的,我还没睡呢,你请他进来说话就是了。” 鹊儿听罢,只好放了人。 那下人讪讪的颔一颔首,进门道:“见过六小姐,扰您休息了。这会儿三夫人正想请您去主楼瞧一瞧,想问问二小姐的遗物应当怎么收拾,您看,要不……” “好,我知道了。” 萧子窈淡淡的说着,便趿了鞋子下地。 萧子窈实在没什么心思点唇描眉,头发也散着,只抚弄了几下,便拣了手边一件离得最近的风氅披上,提步要走。 然,她不过是迈了半只脚出去,门便被人堵了起来。 竟是沈要沉着眸子看她。 “六小姐不是才睡下的吗?” 萧子窈笑道:“你怎么来了?我分明是让你退下去的。” “六小姐睡不好,我担心。” “睡不好又不会死人。” 萧子窈轻飘飘的说,“你若是担心我,不如就陪着我。” 沈要简直求之不得,便紧紧的跟了上去。 萧子窈一到主楼,三夫人便携了莺儿在门前迎她。 她虽是不情不愿的,可到底是念着萧从月的几分薄面,便就有些惺惺惜别的意思了。 “子窈,你且去看一看,你二姐的哪些东西是要留下的?” 萧子窈客气道:“多谢。这一回若不是三姨叫我一声,也许二姐的这些物什,我连最后一眼也见不到。” 话毕,便勾一勾手,直领着沈要上楼去了。 萧从月的房里空荡荡的,窗前焚着一炉香壶,白烛的蜡泪淌成一片。 萧子窈道:“当真是人走茶凉。这才过去几日的功夫,这屋子便像是空了许久的模样了。” 她便去翻那一摞一摞的书报。 什么花城啦、人间世啦、新青年啦……尽是些鼎鼎有名的文学刊物,随随便便翻开来,红线批得满满当当,再一细看,但凡是萧从月勾过划过的文章,笔者必定名为勉之。 萧子窈皱一皱眉,再翻一翻,忽有一张小字条落了出来。 她捡起来一看,上面是萧从月细瘦的小楷。 记子窈之所问,裁缝住醒狮巷20号,电话为…… 后面跟着一串工工整整的数字。 萧子窈揉一揉眼睛,沈要一见,便递上来一块方巾。 萧子窈诧异道:“怎么不是我给你的那一块绣帕?” 沈要支支吾吾道:“那一块总也晾不干。我本来洗好了的,可是淋了雪,便又湿了。” 他很小心的看着萧子窈,目色有些飘浮。 “……六小姐,莫不是眼里进了书灰?” 萧子窈点一点头,红着眼眶,却不接他的方巾。 如此,沈要便有些失措了。 他忙不迭的解释道:“六小姐,我洗得很干净的,您……” “我知道。” 萧子窈轻轻的说,“我就是有些累了,抬不起手来……沈要,你替我擦一擦眼睛罢。” 他于是怔愣着应下。 那方巾的一角只是点在她的眼尾,便默默的洇出了一片泪痕。 萧子窈忽道:“沈要,二姐是不是还再怪我?为什么我一点儿也梦不到她?” 沈要心下一紧,终是哑着嗓子叹道:“因为二小姐已经不在了,哪里都不在了。” 他顿了一顿,又说:“但是我还在,我会一直都在的。” 萧子窈不言,只唤来几个下人扫除,复又左右清点一番,边边角角一处不落,总要清得干干净净。 当是时,一个下人正扫到那小木几,却见瓷瓶里插着一枝干枯了的腊梅枝子,花苞一捻就碎,便要随手丢了。 谁知,萧子窈却疾疾的拦了一拦。 “这个别丢!” 萧子窈抱住那瓷瓶道,“这个我要带回去……其余的物什,该烧就烧了吧。” 这一日,萧子窈回了小白楼,终于能够安眠一场了。 第84章 许愿 除夕的夜里,余闵终于咽了气。 帅府上下死气沉沉的,哪里还会吃些什么年夜饭,不过是装模作样的包了几个饺子,便派人送去各个儿的房中了。 萧子窈毫无胃口,便将沈要唤了过来。 “呆子,快来陪我吃饺子。” 他于是很听话的坐了下来,又几乎是狼吞虎咽的吃起了饺子。 萧子窈好笑道:“你就这么喜欢吃饺子?” 沈要一滞,眨巴眨巴眼睛,腮帮子还鼓着,模样显得有些狼狈。 “嗯。” 他咽下满嘴的肉香,声音很低很低,“因为喜欢过年。” 萧子窈托着腮,笑盈盈的看着他。 “真看不出来,你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过年怎么了,过年有什么稀罕的?” 沈要抹了抹嘴,淡淡的说道:“因为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可以闻到肉味。饺子里有肉味。” 话毕,他便小心翼翼的夹起一只饺子,轻轻的放进了萧子窈的碗里。 沈要讨好的问道:“六小姐不吃吗?” 萧子窈倏尔别过头去,头低了一低,复又转回来,道:“那我就勉为其难的陪你吃几个。” 她虽不言不语,心中却是有些动容的。 沈要性子冷,无论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是淡淡的、漠漠的,根本看不出什么好恶。 谁曾想,他一旦坦率起来,倒是让人止也止不住的念在心里了。 窗外,鞭炮声此起彼伏,远远近近的喧嚣不止,帅府冷寂着,慢慢的结了冰。 萧子窈于是放下了筷子,直拽着他出门去。 沈要匆匆的说:“六小姐,披件衣服再去……” 可萧子窈根本不听他的话,只哆哆嗦嗦的站在廊下打抖。 “沈要,今夜是除夕,你只管说出你心中之所求,新年必会灵验的。” 沈要无奈的摇一摇头:“不必了。我不信这些。” 说罢,便脱下了大衣,紧紧的拢在了萧子窈的肩上。 他当然不会信,因为他早已有了答案。 他那满心的肖想,注定是见不得光的。 可他却忍不住的贪婪着。 鞭炮放得热烈,黑夜中漫起了缭缭的硝烟,沈要悄然的颤抖着嗓子,哑声道:“……子窈。” 我想要你。 我所求的,只有你,萧子窈。 他于是偷偷的瞄一瞄萧子窈,却见她只是遥望着夜空,似是不曾听见他的奢望。 沈要兀自暗笑一声,心下有些发凉。 然,却是这一瞬,便听得萧子窈轻轻的问道:“呆子,怎么了?” 沈要登时抬起头来,更紧紧的盯住了她。 “六小姐,我……” “你叫我的名字,我听见了。” “六小姐,是我冒犯了……” 萧子窈打断他道:“嗯,是挺冒犯的。” 沈要听罢,一下子便咬紧了牙关。 他只将头埋得更低、更深。 那些卑微的、下贱的爱意,简直快要将他绞死了。 沈要几乎窒息。 可萧子窈却说:“方才你的声音太小了,你重新再叫一次,声音大一些,我便饶了你。” 沈要一怔,复又嚅嚅的问道:“六小姐……您逗我逗得还不足够吗?” 他的嘴巴里有些苦涩,于是,看她的眼神便也是苦的了。 他只求萧子窈能够放他一马、饶他一命,别再逗他了,不然,他会恬不知耻的沉沦下去的。 然,一切尽不如愿。 “不足够。” 萧子窈巧笑嫣然,眼中是映夜的烟火,桃色妖娆。 “……阿要,不足够。” 萧子窈如是说道。 沈要张一张嘴,痴痴傻傻的默了片刻。 萧子窈原是娇笑着,瞧见他那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当下便有些恼了。 仿佛是鼓足勇气的表白打了水漂似的,一切心意统统有去无回了。 她于是恶狠狠的戳一戳他的心口,一迭声的叱道:“算了、算了!你快回去吃你的饺子吧,呆子!” 话毕,便气鼓鼓的扯下了沈要的大衣,更一股脑儿的揉成了一团,凶巴巴的砸在了他的身上。 “还不快些进来!待会儿饺子凉了,就不好吃了!” 沈要微微的恍着神,怀里抱着成团的大衣,眸光暗烈。 萧子窈这几日吃得极少,饺子至多只能吃三个,其余的便都喂给了沈要。 她只是看着他吃,便也能够感到非常的快乐。 “呆子,你知道我小时候最求的是什么吗?” 萧子窈笑眼弯弯,声色柔柔,“我每年除夕,都求爹爹能够回家来。” 沈要闻言,嘴巴兀的一顿,像是一下子失了味觉似的,只觉口中如同嚼蜡。 萧子窈仍在回忆着从前。 “小时候我总是见不到爹爹,他总是在外面打仗,我甚至记不清他长什么样子……直到有一年,二姐告诉我,除夕许愿便可求仁得仁,我便说我想求爹爹回家。” “结果,除夕当夜,我在屋外许愿受了风寒,便害了肺炎病倒了。那时,我四哥在外念军校,接了电报便跑回来看我……分明所有人都陪着我,只有爹爹不陪我。” “我当时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哭,怪二姐骗我。可谁知道,一开春,爹爹便打了胜仗。他回了岳安,又置了现在的帅府,从此,我们一家人便团聚了、再也没有分开过了。” 萧子窈绞紧了手指。 “原来二姐根本没骗我,只要在除夕许愿,就一定会如愿以偿的。” 她愈说,声音便愈矮。 “我们一家,好不容易才重逢的,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亲人了。” 沈要哽了一下,竟然鬼使神差的问道:“那我呢?我不是六小姐的亲人,您会不会有一天不要我了?” “不会的。” 萧子窈偏着头,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 “我要你的。沈要,我也不能失去你。” 那饺子渐渐的凉了,肉香淡了些,可沈要却吃得津津有味。 萧子窈忽道:“左右闲来无事,改天我也去学一学做菜好了。” 沈要紧一紧眉心,倏尔脱口而出:“六小姐不要学。” “为什么不学?” “我会做菜的。” 沈要定定的说,“六小姐想吃什么,我可以去学,不必您费心费力。” 萧子窈好笑的点一点他的眉心,只如蜻蜓点水似的。 “我也只是学一学包饺子。” 她不紧不慢的说着,“等我学会了,保不准一个高兴,便赏你一口尝尝。” 第85章 生路 除夕夜里闹得厉害,萧子窈便睡得很晚。 夜半三更时,府中兀的响起一声幽幽的长锣,摇摇晃晃的飘得很远很远。 萧子窈只当那是迎新的锣鼓鞭炮,也不怎么留神,只草草的梳洗了一番,便由沈要伺候着歇下了。 谁知,翻过这除夕夜,日头方亮,她便去主楼拜年请安,却左右不见萧从月的棺材了。 萧从月一死,这些时日,萧大帅便老了一大圈。 他已不大爱露面了,大夫人未归,家中事务便由三夫人代理,军中政要也分给萧子山去办。 萧子窈正想着去见他一见,却被三夫人拦了下来。 “子窈,你可是要去请安的?” 三夫人拢着披肩靠过来,剃得很细的柳叶眉拧成一线,“大帅不大舒坦,待会儿才下楼来,你有什么事先跟我说。” 萧子窈端着规矩,只先道了一句万事如意,方才问道:“那我就有话直说了——三姨,我二姐呢?” 三夫人一惊,忙不迭的捂住嘴叹道:“子窈!这大年初一的,怎能提起那些不吉利的事情!这可是很忌讳的!” 萧子窈不悦道:“萧从月非但是我二姐、更是帅府的二小姐!她难道还会对萧家不利不成?三姨再怕,也不该说这样伤人的话!” 三夫人最恨萧子窈这一张夹枪带棒的嘴,便没什么好气的应道:“她再是,也不过是生前是!她的棺材昨夜就从偏门抬出府去了!” 萧子窈听罢,面色一黑,一下子便发了怒。 “我二姐到底是得罪了哪一位,如何死了也要受人轻贱!她向来与人为善,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她叱道,“府中不准供花圈给她也就罢了,可棺材竟然也是薄皮的!白事本就不分嫡庶,我二姐又是枉死,怎的不走大门,非要半夜里偷偷的走偏门!” 三夫人不耐的拂袖道:“怎的又问起我来了!生死大事,岂是我一个姨太太说得算的!你要是非要问,就去问你那一个娘胎里钻出来的四哥便是!” 萧子窈心下一紧,顿时失了气力,只丢了魂似的向后一退,险险的便要跌下去。 只幸,沈要一把从后拥住了她。 萧子窈不可置信的低喃着。 “怎么会是四哥?怎么会是四哥?” 沈要沉声叹道:“六小姐……节哀顺变。” 他扶着萧子窈坐下来,又见茶几上摆着一碟小蜜橘,便要剥来哄她吃下。 沈要剥好了橘子,又送到她的嘴边,那圆鼓鼓的橘子肉贴着她的唇,她却不肯吃。 “六小姐,好不好,就吃一口?” 萧子窈哀哀的抬眉看他,眸子里藏了些雾气。 沈要的心软了软,便很轻很轻的劝道:“六小姐,算我求您的,吃一口吧。” 萧子窈于是轻轻的张开了嘴。 “只有下人、罪人死了,才裹一张破草席,从偏门丢出去,鹃儿与余闵就是如此。可她是我二姐……四哥怎么能……” “我怎么不能。” 萧子窈闻声望去,却见萧子山负手而来,面目沉沉。 “明日初二一到,各路军商政贵纷纷上门拜礼,难道要将棺材横在这里供人观赏不成?” 萧子山冷然道,“二姐死于算计,此事本就不能声张。倘若白日里走正门出去,岂不是要闹得天下皆知。” “你瞒得了一时,难道还能瞒得了一世?” 萧子窈质问道,“眼下不见也就罢了,要是等过完了新年,旁人问起来,你要怎么交代?” 萧子山自顾自的说道:“二姐死于难产,母子俱亡……余闵爱妻心切,相随而去,饮弹自尽。” 萧子窈莫名一笑,只以为是听错了话,顿时瞪大了眼睛。 “余闵爱妻心切?你倒是给他安了个好名声!” 萧子山皱眉道:“不是我要留他一个好名声,却是我想留一个体面给二姐。” 萧子窈默了下去。 萧子山复又说道:“明日大约会来许多上门拜礼的。子窈,父亲年纪渐长,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总该为他分摊些担子。” “那我将自己关起来就是了。我不见客,便不会惹祸。” “不,子窈,你只管陪我来应酬。” 萧子山附耳上前,眉心紧锁。 “二姐被人害死了,我也恨得要命,我咽不下着一口气!这一回死的是二姐,那下一回呢?他们还会对谁下手开刀?难道要看着他们杀尽我萧家的兄弟姊妹?” “子窈,你知道父亲为什么最喜欢你?因为你有血性!平日里,全家上下视你若珍宝,可今非昔比了,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与其受制于人,不如自行开辟出一条生路!” 萧子山的眼中爱恨交织。 萧子窈是他最疼爱的妹妹,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却不想,陌路至此,终是难以幸免。 然,萧子窈听罢,只落落的点了点头。 “四哥言之有理。” 她傲然的端坐着,全然无畏无惧,“只是,有一点我却是不肯认的。” “你说。” 萧子窈切齿道:“哪有那么多生路?有人死了,才有人能活!” 萧子山失语一瞬,心事重重。 他直觉冬日漫漫,根本难熬得要命了。 翌日,萧子窈盛装打扮了一番,便携了沈要往主楼去了。 二人一路无言,只待近了主楼,沈要方才问道:“六小姐,您打算怎么办?” 他只将她看得很紧,更有些忧心忡忡的。 她为了使些手段,便放肆张扬的美丽起来。 可他却一时不再吃味,只是怕。 怕什么? 他简直不敢说。 可又有什么是不能同她说得的呢? 他的一切,都是不敢同她说的,无论爱憎。 然,萧子窈却是轻笑着看他一眼,道:“什么怎么办?你难到以为我要择一个有权有势的嫁了不成?” “不……” 萧子窈娇嗔道:“呆子,你好笨。你低下头来,我给你开一开窍。” 沈要听了她的话,方才俯下身去,便见得那红唇贴近,仿佛是要吻上来似的。 可萧子窈只轻轻的吹了吹他的眉眼。 “呆子,现在眼里清明了吗?” 她笑盈盈的说道,“你好好的看着我,我到底哪里像是要嫁给别人的样子?” 第86章 仿佛一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他简直要被萧子窈吹迷了心眼。 他于是很认真的看着她,她的眼里分明只有他。 他也觉得萧子窈不像是要嫁给别人的样子,可他不敢说。 毕竟,说了又能怎样,反正,她总不会嫁给他的。 思及此,沈要便偏了偏头,躲了开去。 萧子窈见他如此,便从大氅之下探出手来,指尖更捏着他的下巴,逼他回眸。 “你躲什么躲!” 萧子窈掀了掀白眼,气鼓鼓的说,“我问你话呢,你看出什么所以然了没有?” 沈要嘟囔道:“看不出来。” 萧子窈跺一跺脚,又接连着推了他好几把,嚷道:“我看你不仅是个呆子,还是个瞎子!” 萧子窈推他,他却不躲,他的温顺便使得她愈发的跋扈起来。 萧子窈气撒得不够,只恶狠狠的再推了沈要一把。 谁知,大约是碰到了哪一处旧伤,沈要一时吃痛,便立紧的向后退了一步。 然,他这一退,萧子窈便扑了个空。 沈要一见,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只有十万火急的去扶她。 如此,萧子窈便扑进了他的怀里。 萧子窈羞愤欲绝,抬眼便骂:“一会儿不躲、一会儿又躲,你是不是故意的!” 沈要吞吞吐吐道:“不是的……我以前断过肋骨,后面一到冬天就……方才是我无能,一时没忍住痛……” 正当时,话只说了一半,沈要却又焦急的辩解起来。 “不过是一根肋骨罢了,要是不争气碍了事,我抽去便是了。我能保护好您的,六小姐别生我的气,也别赶我走。” 沈要话毕,只可怜兮兮的、委屈巴巴的求着萧子窈的宽恕。 可他分明才是受了苦的那一个。 萧子窈被他那一双又黑又浓的眸子盯得发虚,心头更发软,于是吃嘴道:“你好会怪我!我都还没开口呢,你就这样求我,反倒像是我存心要刁难你似的!” 说罢,复又拍了拍双颊,满头满脸简直熟透,眼神也一道闪躲起来。 “我又不是妖精、要吃什么人肉!你还是好生留好你的肋骨吧,我才不稀罕呢!” 萧子窈的脾气极坏,软话说不出口,喜欢也变味儿。 可沈要根本不会生她的气。 他心想,哪怕萧子窈不是妖精,却要剜他的肉,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沈要于是偷偷的舔了舔牙根,心里眼里,尽有些难耐。 萧子窈忽嚷道:“把胳膊伸过来!” 沈要不明所以,却乖乖的听了令。 谁曾想,萧子窈只向他的身侧一靠,玉臂再一勾,便挽住了他。 沈要一下子呆住了。 萧子窈不耐的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我差点摔了,现在根本走不稳,你难道想放过着我不管?” 风大雪大,沈要只觉如履云端。 剩下的那一截路,他与萧子窈相伴而行。 仿佛一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可那一截路实在是太短,一下子便走到了底。 甫一进了主楼,萧子窈便柔柔的松开了手。 她抚一抚裙,又勾一勾唇,只婷婷袅袅的往厅里去。 沈要紧跟在后。 厅门大开着,一众人谈笑风生。 萧子窈笑道:“见过各位叔伯,见过各位兄长。” 萧子窈名满岳安城,骄纵惯了、嚣张惯了,便鲜少这样的客气。 于是,旁人便也有些受宠若惊了。 萧子窈问过了好,便招着沈要坐去了萧子山的身侧。 萧子窈不动声色的问道:“爹爹不见客?” 萧子山道:“方才派人去请了,马上就来。” “那梁家呢?梁家还没到吗?” “大约还要等一阵子。” 萧子山心下一紧,只低声劝她道,“你别乱来。眼下这几个豪强,都是应该好好的抓住的。梁家如日中天,不可贸然行事。” 然,他正说着,电话便脆生生的响了起来。 萧子窈抢先道:“四哥走不开,电话我去接。” 不过是听一个电话罢了,大约掀不起什么风浪。 萧子山只道关心则乱,终于还是允了她。 萧子窈一得他的首肯,便回避了众人,直抱着听筒接起来。 “您好,敢问是哪一位高驾?” “你是子窈?” 电话的另一头,那人一悉听,顿时激动了起来,“我是你梁伯伯!” 萧子窈心下微动,唇边浮起一个冷笑。 ……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梁伯伯好。您是要找我爹爹听电话吗?他马上就下来了,您等一等就是了。” 梁显世顿了顿嘴,忽道:“倒也不是非要找你爹爹说话不可!梁伯伯这一次打电话过来呢,乃是因着梁延在郊外置了一座庄子,又修了一片打靶射击的草场,便想叫你们出来玩一玩。” 萧子窈一听便笑。 “那可真是太不凑巧了!我爹爹最近都太忙,四哥又要协助他,恐怕是没这福气了。” 她慢条斯理的拉长了声音,“我倒是有空,却不知爹爹准不准我出门。” 梁显世连忙说道:“年轻人嘛,哪有不爱出去玩的!你爹爹最疼你,他哪会不准你呢?子窈,你就听梁伯伯的,去打理打理行装、去庄子上住几天,我一会儿就让梁延接你去。” 萧子窈故作为难道:“我的确许久不曾出门了……那……那我姑且先问一问爹爹好了。” 说罢,复又客套了几句,讲了些漂亮的场面话,便掐断了线。 萧子窈回去了厅里,便向萧子山道:“四哥,我先回去了。” 萧子山不由得皱眉。 “怎么才过来就要急着回去?” 萧子窈道:“梁延要来接我出去玩,到他的庄子上住几天,我得回去收几件衣服。” 萧子山一听,简直又惊又怒,却碍于宾朋满座,不得发作,只好压低了嗓子质问起来。 “我不是让你离梁延远一些吗!?你怎么不听!” 萧子窈冷笑道:“求人不如求己。我二姐死得蹊跷,我不指望别人帮我击垮梁家,我只要自己挖出梁家的名堂。” 第87章 自欺欺人 萧子窈心急如焚。 有些事情,萧大帅与萧子山不一定会比她更有法子,此番,她简直是有些铤而走险了。 甫一回了小白楼,萧子窈便吩咐鹊儿速速的收拾了几件衣裙出来。 话毕,复又转向沈要,催促道:“你也去收拾一下,待会儿随我一起去。” 沈要一惊,嘴巴也滞住。 他微微的咬着下唇,眉目垂得很低,神色略有些阴郁。 “六小姐,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萧子窈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道:“可我喜欢速战速决。你要是不喜欢,不跟来也罢。” 萧子窈总与梁延周旋博弈,他不喜欢,他当然不会喜欢了。 可他却是喜欢萧子窈的,他又怎会不随着她去呢。 纵有千百种怨言,到底也只是他自己的意思。 他不算什么的。 萧子窈才算。 沈要吞咽了一下,终于缓缓的点了点头。 不过多时,梁延便已上门来接了。 萧子窈并非真心,他却也无有实意。 二人自顾自的心怀鬼胎着,又不喜形于色,说话好似斗法,漂亮得很。 梁延挑衅道:“子窈,难道是上回的电影看得不够尽兴,怎么今日会想去到我的庄子上放风?” 萧子窈微微含笑。 “我爹爹罚我太久了,我也憋得有些烦闷了。既然梁伯伯给了我这么好的一个由头,我又怎会不应?反正,气我爹爹一气,我自己也能耍得开心,两全其美。” 梁延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 于是,便不再耽搁,三人只管亦步亦趋的坐上了车子。 梁延吃过了上一回的亏,自然不会再去争座位,如此,沈要便顺理成章的坐在了萧子窈的一旁。 那庄子在城郊,约莫有些路程,一路无言,萧子窈只倚着窗子发呆。 然,四下默然,沈要却兀的开了口。 “六小姐,别靠着窗子,冰。” 萧子窈正有些出神,于是想也不想的,就道:“不靠着窗子靠什么,难道靠着你?” “嗯。” 沈要不置可否的应下,更小心翼翼的坐得近了些。 此话一出,梁延顿时盯住了后视镜。 沈要视若无睹,只不咸不淡的瞥了他一眼。 他便像是一条一心争宠的狗,只将萧子窈缠得死死的。 此技法虽拙劣卑微,可萧子窈却很吃这一套。 果然,她便娇横的揪着他的袖口说:“那你把肩膀侧过来,放矮一点儿,不然我不好靠。” 沈要面无表情,却是急不可待的照做了。 这些日子,萧子窈总也睡不踏实,这厢,一旦靠在了沈要的肩上,便隐约听得了一声声沉静的心跳,竟有了些困意。 沈要哑声道:“六小姐,睡吧,我一直都在。” 倒像是心有灵犀一般。 萧子窈嘴唇翕动,欲语还休,却终是阖上了眼睛。 她原只想着缓一缓神,顶多闭目歇上一歇,谁知,许是最近心神磋磨得厉害,竟然沉沉的睡了一路。 沈要不自觉的绷紧了身子。 正当时,萧子窈的气息是很轻的,眉目也柔和,倒不似平日里嚣张跋扈的模样了。 然,不是不曾见过她的睡颜,只是盼着能够多见几次罢了。 仿佛,唯有如此的自欺欺人,才能觉出一些亲密的幻想。 沈要心下微紧,更剧痛。 新年新气象,百货大楼的霓虹灯白日也亮着,梁延望着那五彩灯,忽道:“沈要,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沈要听罢,只冷冷的抬眸。 于是,后视镜里,两双眼睛漠然的对上了。 沈要不卑不亢的说:“我自有分寸。” 梁延轻蔑的嗤笑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梁延的庄子虽郊远了些,却很静美。 这庄子原是一位法商的旧居,人走了,便拿出来拍卖。 这庄子修得很偏,本不容易脱手,可偏又带着一片大草场,梁延不短银钱,便随手买了下来。 眼下,他只将那草场改成了跑马场,又立了许多靶子,以供玩乐。 萧子窈半睡半醒,脚下一实一虚,沈要便自然而然的牵住了她。 “六小姐,仔细脚下。” “……有你在,我还仔细什么?你替我仔细就好了……” 萧子窈喃喃道。 谁知,路前忽有人声,更微微带笑,道:“子窈,你也来庄子上玩?” 萧子窈一听,只一个激灵,人便瞬间清醒了大半。 闻声望去,却见梁耀彬彬而立,分明是一副公子如玉的模样。 萧子窈皱眉道:“你怎么在这儿?” 梁耀一面轻笑,一面解下披肩,信步上前,要献殷勤。 “这是我大哥的庄子,你都能来,我又怎的不能来?” 说罢,作势便要替萧子窈围上披肩。 谁知,萧子窈竟一下子藏到了沈要的身后。 梁耀的手一滞,却仍是笑道:“看来子窈不冷,是我多虑了。” 萧子窈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梁延似笑非笑的说:“何苦赖在这里吹冷风。我先带你们住下,等歇好了,又有什么话是说不尽的?” “还请大哥带路。” 这庄子空了许久,没什么人气,更不烧地龙,自然不比小白楼暖和。 一楼自然是有些阴冷的,梁延总有几分风度,只将二楼的主屋让与了萧子窈睡。 “一楼的空屋子多得是,我们这几个男人都睡在一楼就是了。” 萧子窈倏尔探问道:“那沈要呢?” 梁延轻飘飘的说:“二楼只一间卧房,他总不能与你同屋。” 沈要淡淡道:“那我去六小姐的门前站着睡。” 萧子窈气鼓鼓的掐了他一下。 “呆子,你难道是不知道辛苦的!” “若是为了六小姐,那便不辛苦。” 梁延玩味道:“好一出主仆情深!不过也挺巧的,主屋旁边是一间没窗子的扫帚间。子窈,你要是非要让他跟着,那就要请他委屈委屈了。” 萧子窈凝眉,只觉得梁延此番当真是有些欺人太甚了。 她正想着驳他一驳,谁知,沈要却抢先道:“无妨,那我便睡扫帚间去。” 第88章 暖床 萧子窈听罢,简直气极。 这呆子!当真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她如何听不出梁延的言外之意! 扫帚间幽闭无光,怕是连狗也不肯睡在里面的。 梁延如此,便明摆着是要欺他、辱他了。 萧子窈最见不得旁人拿沈要开刀。 他分明是她的人,任她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却万万由不得旁人横加指摘、耀武扬威! 萧子窈咬牙切齿道:“梁延,你这样的小气,真的挺没意思的。” 梁延不怒反笑。 “哦?我却觉得顶有趣。” 他扬一扬下巴,更睨了睨沈要,道,“更何况,你的小狗都不曾说什么,怎么你倒是着急起来了?” 萧子窈还口道:“梁延,你若再敢欺他,便要仔细你的皮了。我萧子窈本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他也不是。” 梁延森森的笑道:“不必子窈警告……这一码事,我可比你清楚多了。” 他分明是话中有话的。 如此,萧子窈便冷冷的剜了梁延一眼。 她只以为又是厥词大放,便懒得再三同他纠缠了。 更加梁耀好声好气的从中缓解,萧子窈便招着沈要提好行李上楼去了。 甫一上了二楼,萧子窈不去主屋,反倒急匆匆的去瞧那扫帚间。 那扫帚间很不起眼,挂着小小的一扇破木门,合叶更有些生锈,又因着年久失修,开门时便嘎吱的作响着。 萧子窈恼火道:“别说什么睡在这儿!就连这破木门我都不想碰一下!” 沈要面色如常,只默默的将那破木门打了开来。 顿时,烟尘腾起弥漫,直呛得萧子窈咳嗽连连。 “这怎么住得了人,狗窝都比这里强!你在此等候,我这就找梁延理论去!” 萧子窈叱道,转身便要冲下楼去。 谁知,沈要竟一把拉住了她。 “六小姐,别去。” 萧子窈更怒。 “沈要!我却不知道你是个胆小怕事的,我难道怕他不成……” “我不想和六小姐分开。” 然,却见沈要目色微深,只轻轻的打断了她。 “哪怕是狗窝,只要是在六小姐的跟前,我也睡得。” 沈要说罢,便放下了行李,兀自的去拨那悬在门楣上的蜘蛛网。 萧子窈一怔,只一瞬,便彻彻底底的哑住了。 沈要躬着身子,很吃力的去钻那破木门。 他的个子很高很高,那破木门却很矮很矮,他简直比尘埃还要不如。 萧子窈于是涩着嗓子说:“你倒是睡得了狗窝,那我呢?我难道会舍得你去睡狗窝?你少自作主张了。” 沈要背对着她,却是隐隐的笑了一声。 “这扫帚间离您最近,我觉得挺好的。” 萧子窈见他顾左右而言他,便有些恼了。 “不好!一点儿也不好!你给我出来,现在就滚出来!” 她暴躁的踢倒了手提箱,直逼沈要寸行而出。 沈要一时失措,更有些迷惘的望着她。 “六小姐,我……” “你去主屋给我暖床。” 萧子窈一字一句的说道,“这庄子太冷了,我受不住。你若是想看我冻死,就自己睡在这里好了!” 话毕,她便猎猎的旋身走了。 西洋人修房子很不讲究风水,这庄子竟然是坐南朝北的,的确冷得要命。 萧子窈甫一进了主屋,便颤颤的打了一个哆嗦。 她寻了一张椅子坐下,也不说话,只恨恨的翘起了尖刀似的鞋尖。 沈要一左一右的拎着两只手提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不是不想和我分开吗?那我便如你所愿!” 萧子窈不耐的点住他道,眉心紧死,“把你的东西收拾好,再去洗个热水澡,赶紧给我暖床!” 沈要心下一紧,只垂首道:“六小姐非要这样戏耍我不可吗?” 他实在不敢抬眼看她。 爬上她的床…… 那分明是他最下贱最下贱的愿望了。 萧子窈冷笑道:“笑话!究竟是你戏耍我、还是我戏耍你,你难道心里没数!?方才还说什么不想和我分开呢,这会儿子让你暖个床却都不肯了!” 她愤愤的说罢了,竟酸酸的嗫嚅道:“……你为什么不领我的情?是讨厌我吗?” 此话一出,沈要顿觉心跳狂乱,几乎要破开他的胸膛。 眼下,他只恨不得剜心出来,好让她明明白白的看一看。 他爱她、念她还来不及,又怎会厌她呢? 他只厌自己。 卑微、下贱、见不得天日。 沈要哽住了。 “不是的,我是怕脏了六小姐的床。” 他很轻很轻的说道,“我的身上有许多极丑陋的疤……您难道不会嫌弃我吗?” 萧子窈略带着些哭腔嚷道:“呆子!你真是个呆子!我要是嫌弃你,早就该撵你走人了,难道还会留你留到现在么?” 她霍然的站了起来,眼中潋滟着雾气,更攥着拳头,不轻不重的、一下一下的锤在他的身上。 “呆子、呆子、呆子——你就是个呆子!那我现在就赶你走,你走呀,你倒是走呀!” 沈要也不躲她,只柔声道:“我不想走。哪怕六小姐赶我,我也不想走。” 萧子窈闹得有些累了,便掰着他的胳膊,道:“那就快些去洗澡,洗完澡好给我暖床。听懂了没有?” 沈要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水声哗啦啦的响着。 萧子窈仍是坐在那把纤瘦的椅子上,双眼微微的有些失神。 方才,她见沈要实在是可怜、可爱,便一时冲动,竟说出暖床这等孟浪的话来…… 难道,待会儿当真要与他同床共枕么!? 萧子窈直觉耳根子一烫,人便晕晕糊糊的烧着了。 于是,她便很不清醒的听着那水声,心下很不安宁。 又大约是那水声太大了,她简直不敢细听。 然,她却不知,此时此刻,那磅礴淋漓的热水之下,沈要正抵死的咬紧了牙关,不敢泄露一丝一毫的声音。 那热水滚烫,他的心也滚烫。 他抑制不住的放肆了起来,肖想便化作了欲望。 如若萧子窈知晓了他那下作至此的真面目,应当会是怎样的神情呢? 是惊愕、是恐慌,还是深恶痛绝? 沈要不敢再想,却不得不满心的想起她来。 “六小姐、六小姐……萧子窈、子窈……我……” 终于,情欲的潮气淹没了他。 第89章 暖床 沈要从浴室里走出来时,面上更带着几分血色。 他本就是很冷很冷的性子,寡言寡语的,又无许多生动的表情,这一点点暧昧的血色,也许是热气熏蒸出来的,也许是非分之想形于了颜色,总之,却为他平添了几分人情味儿。 他那衬衫的扣子也没有很严谨的扣好,走一下、动一下,若隐若现的,很能看得清皮肉,算得上秀色可餐。 萧子窈的目光简直落不下去。 沈要迟疑道:“六小姐,我……” 萧子窈侧目,声音很虚。 “……还、还不上床捂着?” 沈要听罢,滞了一瞬,便默默的褪尽了衣衫。 不经意间,萧子窈只偷偷的瞄了他一眼,谁知,却见那前胸后背满是伤痕,竟无一处好肉。 早先前,沈要硬吃了一顿鞭子,血肉淋漓时,萧子窈根本无心在意那些陈年旧伤,只管一心一意的医好他。 然,这一回细看了,便是有些骇住了她的。 可她着实不敢再看,唯恐看得多了,头更晕、眼更花。 萧子窈于是躲进了浴室。 沈要平躺着,被褥很重,沁心的凉,直冰得他倒抽了一口寒气。 如此,他反倒不想再问萧子窈了。 这被子这样的冷,她定然是受不住的。 便是他来暖她的床,分明就是很应当的了。 萧子窈很快便走了出来。 沈要虚虚的阖着眼,耳边响起一阵窸窣。 只待那被子一掀,她便钻了进来,很近很近的贴着他。 “沈要,你好暖和。” 萧子窈轻声道。 可她分明也是极滚烫的。 仿佛更是被她的指尖烫坏了似的,沈要陡然打了个颤。 她的十指很柔软,白玉透红,犹带欲火。 沈要直觉快乐得很痛苦,久旱逢甘。 萧子窈的指尖戳在他的肋骨上,却以为是弄疼了他。 她于是很郑重的问道:“沈要,你的这些伤,现在还疼不疼?” 沈要怔忪一瞬,倏尔叹道:“不疼了。” 其实,还是会有些疼的。 只不过,她比旧了的伤疤更疼。 她是血淋淋的、新之又新的伤疤,正刻在他的心上,止不住血,又反复的开裂,愈发的深重。 可萧子窈却无知无觉的嘟囔道:“你骗人。白日里你才说了,肋骨那里疼。” 默了默,她又说:“你是不是以前过得很苦,所以才特别喜欢吃甜食?” 沈要哑然。 他很吃力的说:“……我以前吃不饱饭,所以现在无论吃些什么我都喜欢。” 萧子窈不由得笑道:“什么呀,这样岂不是就像狗一样了吗?” “可我喜欢做六小姐的狗。” 沈要如是道。 他兀的翻过身来,又睁开了眼,只一瞬不瞬的盯住了她。 萧子窈毫不设防,竟被他这一回首逮了个正着。 于是,一时之间,无可脱逃,直被他的黑瞳溺住了。 “六小姐,甜也好、苦也罢,只要是您赏的,我都吃得下。” 他之于她,尝过了多少甜头,就吃过了多少苦头。 乐此不疲,深陷其中。 萧子窈羞得要命,便一下子掀了被子,更严严的捂住了脸。 “沈要,你放肆!” “是六小姐准我放肆的。” 突然,沈要不知何来的底气,竟一把拽开了那被子,迫她相视。 “六小姐,您与我躺在一处,难道就不会怕?” 他的呼吸很重,声音也很哑,只道,“六小姐,哪怕只是一瞬,您对我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 明知水落石出不一定会快乐,执着要问个明明白白,大约是为了那一口生气罢。 毕竟,死是她给的,生也是她给的。 果然,萧子窈兀的打断他道:“——没有。” 沈要心下一寒。 他有些恨,他这样的一双眼睛简直太好,瞄得清一切死穴,坏就坏在太过清明。 他看见萧子窈那淡然的、坦然的面色。 “沈要,正因为是你,所以我才不会怕。” 萧子窈柔声道,“沈要,你是特别的。” 她简直太过高明,全然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话,竟像是绞住了他喉间的锁链一般。 沈要根本喘不上气来,只好求她救命。 他一下子抱紧了她,更附在她的耳畔低吟道:“六小姐,可是我会怕……我只怕有一天,我再也不是特别的那一个了。” 萧子窈被这突如其来的纠缠吓了一跳,可一抬眼,却见沈要面色惨白,神色痛苦,便又有些心软了。 她便明知故问的说道:“是肋骨又疼起来了吗?” “……嗯。” 沈要顺势应道,“……很疼,我大约一时挪不开身子了。” 萧子窈默默的允了他去。 于是,彻夜难眠。 天色初开,萧子窈便微微的醒过了神来。 身侧尚有余温,沈要却不再。 她便去看那浴室的玻璃门,正黄晕晕的亮着。 他的动静很轻,唯恐吵醒了她。 萧子窈一笑,又掩着唇,打着呵欠,懒洋洋的唤道:“沈要,快扶我起床梳洗打扮。” 不刻,沈要便从浴室里探出了头来。 “六小姐,热水放好了,牙膏也挤好了……可我不太会伺候梳洗……” “不会就学,以后有你要伺候的。” 萧子窈耍着脾气,沈要别无他法,只好笨手笨脚的替她擦脸。 他又变得很小心、很克制了。 萧子窈笑盈盈的逗他:“哎呀,我都忘记了,一开始是谁信誓旦旦的告诉我说:‘我是护卫,不是小厮,不做杂事’的?” 沈要目色微深,像是有些羞,只微微的偏过脸去,应道:“……是六小姐把我驯成现在这样的。” 如此,萧子窈闹够了,方才赶他出去守着,只待她更衣。 既是来了庄子上,眼下,更好端端的摆着一大片草场,步枪、靶子应有尽有,那便不能徒徒的放过这一遭机会。 思及此,萧子窈便选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衣衫换上,再一挽长发,简直英姿绝伦。 她于是落落的走出门去。 谁知,房门一开,却见梁延早已立在了门前,看那架势,大约是等候多时了。 “子窈,你当真是不得了啊。” 梁延劈头盖脸道,“你好大的胆量,竟敢与沈要同宿彻夜!” 第90章 说不如做 梁延来势汹汹,大有几分兴师问罪的意思。 然,萧子窈听罢,却只不耐的挑了挑眉。 “怎么,你以为我和他昨晚做了什么不成?” “难道不是!?我一大早起了,就看到他从你的房里走了出来!” 萧子窈漫不经心的踱了几步,倏尔冷笑道:“梁延,要不是你昨日步步紧逼,偏赶着沈要去睡扫把间,我难道会让他睡在我的房里?” 话毕,复又睇了睇眸子,笑不入眼。 “再说了,就算我和他做了些什么,你又能如何?你总不能将此事捅出去、告知天下……不然,我的名声不在了,你还娶得了我吗?” “梁延,反正咱们之间也没什么男女之情,与其在这里指手画脚,你倒不如好好的想一想,万一我和他真的做了什么,你该怎样替我守好秘密。” 梁延面色阴沉道:“子窈,我不喜欢太聪明的女人。” 萧子窈勾唇道:“巧了!从小到大,旁人总是夸我聪明。” 萧子窈是放肆惯了的。 她虽存了些心思,非要闯一闯这梁家布下的虎穴龙潭,却也不肯低头服软。 “你还看我干什么?” 萧子窈反问道,“你再怎么看我,我还是这个样子,我是不会变的。” 梁延冷着眼,又默了片刻,终于阴恻恻的说道:“子窈,这些事情可说不准的。” “我的一言一行,都是我自己说了算,怎么会说不准?” 梁延慢条斯理的开了口。 “子窈,你可知秦淮八艳的李香君?她父亲原也是一位赫赫有名的武将,还不是在党争时站错了边、跌下了马……可怜李香君这高岭之花,最终沦为妓女,一点朱唇万人尝。” 他笑得意味深长,“子窈,世事难料。” 此话毕,萧子窈便凝着眉,却不再应了。 于是,相对无言,只下楼去用早膳。 四人同桌而座,并不很宾主尽欢。 庄子里下人不多,厨房也不热闹,萧子窈吃得有些乏味。 她本不爱吃甜的,谁知,正当时,嘴里竟忽然馋起来沈要冒雪买来的那一包酥点了。 她轻轻的撂下了筷子。 梁耀忙不迭的问道:“子窈,怎么才吃这么一点点,莫非是不合胃口?” 萧子窈道:“倒也不是。不太饿罢了。” 那厢,沈要仍是埋着头扒饭,萧子窈瞥了他一眼,兀自有些恼火。 这呆子,怎的总是这般的木讷! 她分明等着他来哄呢! 如此,她便更吃不下东西了。 用过了早,梁延便指了几个下人做活,说是要将步枪的准心调一调,免得待会儿打靶不尽兴。 又说运来了几笼飞禽走兽,更牵了几匹钉过了雪掌的马,要玩冬猎。 却不知沈要去了哪里,萧子窈找不到他,便不声不响的倚在壁炉边上烤火。 梁耀自顾自的坐了过来。 “子窈,有心事?” 萧子窈不咸不淡的说:“没有。” “我看你不大开心。” 他不懈的说着,目光灼灼,“一定还是因为饭菜不合口味吧?你到底是为了留一留大哥的面子,所以才不说的。” 萧子窈叹了叹,倏尔没了心思。 “梁耀,如果我说,是、我就是因为不喜欢庄子上的菜色所以才不开心,你分明已经猜到了,怎么只知道来问我,却不知道来管我?” 梁耀一滞,又仿佛是被定住了似的,既无言语,更无表情。 萧子窈笑道:“所以你还来问我做什么呢?以前也是这样的,你很会问问题,问得我晕头转向,问得我以为自己非你不可,可你只会动嘴,不会做事。” 果然,梁耀听罢,面上便有些挂不住了。 他咬一咬牙,却是皮笑肉不笑的说道:“那他呢?我还当他有多体贴、多入微呢!这会儿子,他却连我都不如,问也不问你一声。” 壁炉里,炭火劈劈啪啪的爆了几声,赤炎炎的火光舞动着,扰得萧子窈不得安宁。 她几乎有些失语了。 沈要呢,他怎么不来呢,怎么还不快些来呢。 她一直都在等着他,已经等了许久许久了。 “不是的,他……” 然,萧子窈正欲开口分说,身后却忽有人声响起。 “六小姐,我去熬了甜粥,您多少尝一点。” 萧子窈眸光一璨,立刻回首过去。 不远处,却见沈要端着一只热气腾腾的小瓷碗,正稳稳的立着。 他穿的分明是一袭军装,黑色的、冷硬的、无情的。 可他深深的望着她,眼色却是温柔的。 萧子窈鼻子一酸,只娇滴滴的嗔道:“这么半天都不见你的人影,你难道是去厨房熬粥了?” 沈要走近了些,更在她的身前半跪下来,捧着瓷碗道:“我瞧六小姐早上有些恹,也不知道您是不是吃不惯,只好先去熬粥过来。” 萧子窈轻声问道:“那你也不想想,万一我不喝呢?” “那就再去做些别的,一样一样的试,总会有办法的。” 萧子窈于是低下头去,看着那热乎乎的小瓷碗。 是金灿灿的一碗小米粥,佐了牛乳熬的,闻着有些甜,大约洒了很多很多的白糖。 沈要总以为她爱吃甜,她不忍说破。 萧子窈笑道:“那我为什么恹恹的,是不是吃不惯,你到底猜出来了没有?” 沈要皱一皱眉。 “……没有。” 他很乖,也很诚实。 只一瞬,萧子窈直觉心跳得厉害,简直太过喜欢他那眼巴巴的模样。 她于是柔声道:“呆子,你猜对啦,我正好想喝甜甜的小米粥。” 沈要一喜,眉目也轻了轻。 他不说话,却只引着那勺子拨弄,一口一口的吹温了粥,再一口一口的喂给她吃。 这般的亲密,根本是已旁若无人了。 萧子窈强忍着唇齿之间的甜腻,终于喝下了那一碗小米粥去。 沈要有些忐忑的问道:“六小姐,好不好吃?” 除夕那夜,他可是夸下了海口的。 他会做饭做菜,便不必萧子窈劳心费神。 沈要紧紧的攥着那小瓷碗。 萧子窈巧笑嫣然,却故意挑剔道:“还不错,但仍需磨练。” 第91章 我情愿 那一碗小米粥简直甜得过分,生怕苦着了她似的,腻得招摇。 萧子窈嘴上虽是个不饶人的,可该给沈要的面子却是一样不落的。 吃过了粥,萧子窈便打算去草场上放一放风。 她早已盯上了梁延。 眼下,见他不在,她便也心急。 于是先行,留沈要赶后。 厅里静悄悄的,沈要适才收罢了空碗,梁耀便未语先笑。 “沈要,你觉得子窈喜欢你吗?” 沈要一下子顿住了手,只默默的睨过去。 梁耀端坐着,双手交叠。 他的手白净修长,指节均匀,不是天赋,却是养尊处优得来的。 沈要的眸子黯了一黯。 梁耀文绉绉的笑道:“其实,子窈最讨厌吃甜的东西了,你难道不知道吗?” 他的声音轻轻缓缓的,悦耳则已,却始终像一把锯子,最善于剖心割肉。 沈要直觉喉间一紧,只一瞬,便再也说不出哪怕一个字来了。 梁耀又道:“也对,这倒也怪不得你。子窈亲疏分明,不喜欢与外人说心事、说好恶。我以前同她听戏,她从不吃点心,只道最恨吃甜的,又腻又齁,嫌弃得很。” 他一面说着,一面客客气气的笑。 “方才你熬得那一碗粥,我远远的就能闻着甜味了,想必是放了不少糖的罢?子窈倒是好脾气,竟一口一口的吃下去了,真是为难了她,她对小猫小狗总是最有耐心的。” 沈要冷然道:“六小姐还在等我,恕不奉陪。” 说罢,转身便要逃掉。 可梁耀仍是不依不饶,字字诛心。 “且慢!” 梁耀漫漫的挑一挑眉。 “我猜你是误会了,我根本无意离间你与子窈。” 公子如玉,笑也如玉,赏心悦目却也冰冷。 “你不必以为我是在扯谎,我毕竟与子窈情缘深重,到底是舍不得她强颜欢笑罢了。强吃最讨厌的吃食,简直就像是强灌下一瓶硫酸,心里、嘴里都是折磨。” “你也该多多的体谅子窈一些。猫狗可以抓来死老鼠送给主人,聊表爱意,可人却不能与猫狗一般见识,更不能将那猫猫狗狗痛打一顿,只有放纵自由,装作喜欢。” “你若是还不肯信我,大可以去问一问鹊儿。她打小便跟在子窈的身边伺候着,我的事她也知道,你尽管去求证。我只求你不要苛待了子窈。” 话毕,他方才冠冕堂皇的、更加大度的打算放人。 沈要简直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紧咬着牙,提步就走,更躲进了厨房里去。 炉灶上的砂锅已然凉透了,残粥凝冻,像一块肥美丰润的脂肪。 他瑟瑟的尝了一口。 果然,甜得要命。 舌尖受惊,不敢吞咽。 嘴里分明是这样的甜,心里竟然会那样的苦。 沈要有些恍然,好似失意更加失恋。 失意不会死人,失恋却要人命。 他快要没命了。 沈要于是失魂落魄的去草场上寻萧子窈。 远远的,却见萧子窈一身白裘,雪肤花貌参差是,正与梁延、梁耀站在一处,摆弄着一柄步枪。 她很懂些枪械,自动手枪或是左轮手枪,小巧又精密,更衬她的美丽,却不太会耍步枪,因为重。 梁延便扶着她的腕子,帮她立稳。 梁耀虽不善枪术,却有一张巧嘴,吟一吟戏文唱辞也能讨她的欢心。 原来,他才是离她最远的那一个。 小猫小狗可以抱上床共枕而眠,不会羞耻,更不会惧怕,反倒是有些施舍的意味了。 他便是那一条摇头摆尾的、企图爬上床去的狗。 他又比狗更像狗,满心痴恋,饿得太久。 萧子窈便笑盈盈的允了,只当他是一条狗。 如此,便说得通了。 沈要默着,风很大,吹得眼睛干痛。 萧子窈忽然瞧见了他。 “呆子,你怎么来得这么慢!看我先打一枪!” 她兴致勃勃的叫道。 见沈要慢吞吞的走了过来,她便更着急。 “快点儿呀,我一直等着你呢!” 他于是走近了些,可梁延仍是霸占着萧子窈,不肯让位。 他正哑着,谁知,萧子窈竟一下子拨开了梁延,又拽着他的袖子贴紧。 “你扶着点儿我的腰,这枪后坐力大,我怕我受不住。” 沈要愣了一下,手也顿住,不敢动弹。 “六小姐为什么不让他们扶着?” 沈要昏昏沉沉的问道。 萧子窈听罢,顿时来了脾气。 她直将那枪杆子向后一撞,撞得到肉到骨,便如愿听得一声闷哼。 “你就这么喜欢把我推给别人?到底是不喜欢工作、还是不喜欢我?” 不喜欢工作,便是不喜欢她。 萧子窈问得他了无生路。 沈要吃住了嘴,只瓮声瓮气的说:“不是我不喜欢,是六小姐不喜欢。” 萧子窈气极。 他总是若即若离、时好时坏的,她哄不住他。 若不是还有外人在场,她简直恨不得扑上去掐红他的脸。 梁延倏尔挑衅道:“怎么,子窈莫不是不敢使步枪?方才说是要等人,现在人来了,怎么还不开枪?女人还是不要逞强得好,就算有人扶稳了你,打靶射击还是男人称霸。” 萧子窈愈听愈怒。 她本就好强,又是有些真本事压身的,最受不得如此的轻蔑。 于是,她直将沈要撇了开去,再虚虚的瞄了一下靶心,顿扣扳机。 团雾似的硝烟漫了漫,守在一旁的下人们忙不迭的去数靶子。 “中八环!中八环!” 如此的枪法,可谓是上乘了。 然,萧子窈的面上却无喜色。 她凝着眉,又向后退了几步,腰只往下沉去。 梁延笑道:“难道是后坐力太大,伤到了腰?那咱们可就比不了胜负了。” 萧子窈咬着牙,正欲反口,谁知,沈要却顺势接下了那一柄步枪。 他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又掂了掂枪杆,忽皱眉道:“六小姐,别推开我。” “你不是不情愿……” “我情愿。” 沈要轻声道,更架起了枪,“我情愿把一切都输给您,也情愿把一切都赢给您。” 第92章 攻心计 “您可是要与他比枪法?” 沈要从容不迫的说罢,便信手开了一枪。 硝烟散去,遥遥渺渺的人声再度传来:“中满环!中满环!” 梁耀闻声,眉目骤然一凛,更抢先道:“实在是好枪法,今日大哥当真是遇上对手了!也不枉萧大帅辛苦选出你来,只可惜……至于子窈喜不喜欢,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沈要淡淡道:“不劳费心。我对着人脑袋开枪会更准一些。” ——竟是火花四溅,相视无一处顺眼了。 沈要嘴上硬着,心下却是软的、虚的。 他也只会这些打打杀杀的了。 洗手做羹汤,做不好,萧子窈不喜也不说,他的心才是靶子,千疮百孔的被她打穿。 他原也是拥着她的,思及此,便不敢再亲近了,唯恐被拒之千里。 沈要于是紧紧的闭上了嘴。 谁知,萧子窈倏尔揪住了他的衣角,只轻轻的一拧,道:“呆子,想不到你也会有这样潇洒的模样。” 沈要一愣,一时半刻反应不及,却直觉颈间微热,萧子窈便附耳贴近了。 她那柔软的一呼与一息撩拨至极。 “真不愧是我的人。” 萧子窈笑道。 于是再比。 沈要枪法不俗,梁延却也不落下风。 他到底也是经历过摔打的,吃过了苦,便有铁骨。 一连十枪,双双打平。 梁延面露精光,道:“死靶子没意思,我们玩活的!” 说罢,便招来了下人,只吩咐牵马过来,再将笼中的飞禽走兽带到。 不刻,四人面前,四箱竹笼一字排开,一箱麻雀,一箱仔鹿,一箱鬣狗,一箱土狐。 尽是些灵敏又谨慎的野物。 梁延拂手说道:“这些是我差人从林子里设网子捕来的,待会儿全数开笼放归,一刻钟后,你我骑马追赶,看谁猎回的最多!” 萧子窈惊道:“雪天地滑,泥土地、石子地全都冻硬了,马还怎么跑,岂不是要将人摔下来?” 梁延笑道:“子窈若是怕,大可以在此等候,就看看他能猎回多少残羹瘦肉。” 萧子窈心下一紧,正欲上前拦上沈要一拦,却见他已然牵马去了。 马匹钉过雪掌,稍有阻力防滑之效,可萧子窈还是放心他不下。 沈要一举翻身上马。 他很自若,只游刃有余的踢了踢马肚子,那骏马便飞奔了起来。 只待跑过了一圈,终于又绕了回来,准准的停在了萧子窈的眼前。 沈要沉声道:“六小姐,您喜欢什么,我就猎什么。” 萧子窈哑了哑,却是眉目弯弯的笑。 “你猎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话毕,复又柔柔的看着他,“呆子,别给我丢脸。” 沈要定定的颔首。 梁延不屑一顾的打断道:“子窈,恐怕不能让你如意了。” 梁延跨上了鞍子,面若冰霜,只一挥手,下人们便纷纷的大开了笼门。 顿时,鸟兽四散而逃,直奔枯林而去。 梁耀掐着点钟,一刻一满,便一声令下。 风驰电掣之间,马刺银铃一响,两骑绝尘冲出。 如此,萧子窈的眼光便牢牢的黏在了沈要的身上。 梁耀抿着唇,久站不休,倏尔说道:“子窈,我总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沈要。” 此话无端,萧子窈听罢,神色骤然一变。 “穿军装的人大多都很像,梁延与沈要也很像。” 萧子窈有些冷然。 她慎之又慎的睇了睇眼。 却见梁耀揣着袖炉,温文尔雅的含笑着。 “不是这种像,是脸面的像。” 梁耀重音道,“他的脸很让我觉得面熟,大约是在我出国前……我好像见过他,不会错的。” “那你且说说,是在哪儿见的他?” 梁耀落落的掷出了几个字来。 “在我大哥的营里。” 他皱一皱眉,略略的显出几分苦恼的模样。 “我临行前,正好去我大哥的营里拜别,便凑巧瞧见了沈要,应当就是他。” 话毕,更饶有趣味的笑了笑,“毕竟,军营里竟然会有眉目长得那般深邃英俊的人,实在教我印象深刻,难以忘怀。” 梁耀兴致盎然,仿佛是在回味一场精彩绝伦的戏码。 萧子窈听罢,倏尔嗤笑出声。 “梁耀,你什么时候喜欢看男人了?怪不得那会儿左右念叨着不敢看观音,更左右不敢看我,原来是去男人里面搜寻物色了。” 萧子窈阴恻恻的讽着他,毫不留情。 其实,她大可不必与梁耀闹得这般难看的。 虽不成眷属,可到底是有过一段痴心的慕恋的。 然,萧子窈最恨有人对她的人评头论足,更遑论离间挑拨、又泼脏水。 眼下,萧家与梁家本就形如水火、防如铁壁,依着梁耀的这一番话,便是扣了一顶高帽子给沈要了。 萧子窈容不得旁人指摘沈要,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于是指摘梁耀。 梁耀登时面色铁青。 他斜着眼睛睨过来,笑得有些僵。 “子窈,我这是好心相劝。我不喜干戈,父亲与大哥便当我是外人,我也不参与他们的谋略,我只在乎你。” 萧子窈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 “可我已经不在乎你了。现在谁对我好,我才在乎谁。” 梁耀驳道:“唬弄你吃那么甜、那么腻人的小米粥,难道就是对你好?” 萧子窈不看他,只远远的望着那枯林,眼中映出的却是桃花潭水。 “我是故意不告诉他的,我就是想看看他会有多傻、多可爱。” 她搓了搓手,有些冷,声音是轻轻的。 “他自己就很喜欢吃甜的,所以才把他喜欢的东西献宝似的献给我。之后又以为我也喜欢吃甜的,所以才放很多很多的糖给我,生怕甜得不够。” “我若是告诉他,我不爱吃甜的,那他便会抓破脑袋的又去琢磨别的法子。难道非要酸甜苦辣咸全都试一遍?累不死他呢!他好笨的,我舍不得。” 萧子窈愈说,梁耀的脸色便愈沉。 他像是藏在暗处的杀人魔,眼瞳阴鸷无以复加,虽是一张翩翩君子的脸,却生得一颗黑腐烂败的心。 索性,萧子窈始终不曾多看他一眼。 也许,又似是不幸了。 第93章 恶战 枯林里,虬枝妖娆如鬼魅,沈要策马慎甚。 只奈何他的枪法实在绝伦,抬眸尔,扳机再一扣,野物应声毙命,一气呵成。 他的手虽不够优美,却足够冷血与无情。 一如他的眼睛。 不肖片刻,马后拖拽着的猎物便已串成了长长的一链,果然硕果累累。 待会儿,萧子窈若是瞧见了,应当会夸他的。 思及此,沈要便默默的勾了勾唇角。 那浅浅的笑意转瞬即逝。 方才,他早已在心里掐着数数过了飞禽走兽的零零总总,只一打眼,便有了大概。 可他却不曾猎过任何一头鹿。 不是猎不到,而是想要等到末了再猎。 只因着萧子窈似是很喜欢那一箱子仔鹿的,一见那仔鹿蹦蹦跳跳,她便含着盈盈的笑意。 于是,沈要便打算猎几头活的仔鹿,再毫发无伤的牵回去。 兀的,道左忽有林音,是清脆的、踢踏的蹄声。 沈要不动声色的架起枪来。 他屏着气,眸光暗烈。 须臾之间,眼前有一道飞影轻捷的跃了过去,沈要顿扣扳机,枪子儿却只打在树干上。 顿时,那枯树皮便如炮仗似的爆开了花。 仔鹿胆小,直被吓得心肝破碎,立刻四体瘫软跪下。 沈要舒了一气,便打算下马去捆那仔鹿来。 谁知,马镫子还未脱下,身后竟有人放了一记暗枪。 沈要避之不及,只好狠狠的一勒缰绳,那骏马口唇吃痛,便胡乱的甩一甩头,终于险险的捡下一条命来。 只一瞬,那冻得生硬的黑色腐土便被子弹击出个焦糊的小坑来。 沈要紧着眉心,漠然回首。 却见梁延悠哉悠哉的策马而来。 “沈要,虽然我早就知道你身手不凡,但还是难免要多叹几次。” 他傲慢的挑一挑眉,笑得有些轻蔑。 “怎么,以为现在萧子窈对你有几分喜欢,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你一个当兵的,难道不知我是谁、难道不知我父亲现在究竟又是何地位?” 沈要开口道:“知道。但我现在是六小姐的人。” 梁延听罢,心火一燃,于是猎猎的甩出一记马鞭,直向沈要的命门! 沈要面不改色,只抬枪一挡,谁知,那马鞭又凶又狠,竟死死的缠咬住了枪杆子,再一角力,便将那步枪一下子甩飞了出去! 如此,便是缴了械了。 可沈要仍是不卑不亢的冷着脸。 梁延更怒,登时破口大骂。 “你当真是狗一样的贱种!萧子窈喂了你几碗饭,你倒馋起她来了!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能睡得了她那样的女人!?” “你要是不想最后死得太难看,就趁早给我滚远些、有多远滚多远!萧子窈有多了不起,她能给你撑什么腰?你三番五次的坏我的事,难道以为我不敢杀你!?” 沈要淡淡道:“骂完了?” “——你!” 沈要置若罔闻。 “她还在等我,不能耽误太久。” 梁延眸中沁血,阴森森的笑道:“你既然得罪了我、忤逆了我,那就别想全身而退!” 话毕,便噙着指尖吹出一声尖刺锐利的哨子,只一瞬,暗中便有几个黑影现出了身来。 梁延摆一摆手:“怎么重就怎么打,只要别留外伤就行。” 下一刻,沈要直觉几道劲风从四面袭来,他疾疾的矮身躲过,又滚下了马,可还未立稳,便被人一脚踹在了肚子上。 到底是双拳难敌四手。 他于是猛的一张嘴,却根本喘不过气来。 那几人一连迭的扑过来、围上来,再一脚一脚的、恶狠狠的去踹他的尾椎骨。 此处最容易吃痛,却最不容易显伤。 沈要挣了几下,直不管不顾的擒住一人的腿脚,眸色一凛、牙关一紧、纵身一摔,便一把将人放倒在地。 他借机爬了起来,更如恶犬似的,面目狰狞,再一脚碾在那人的脚踝上,转瞬间,四下里便只听得嘎拉一声脆响。 那人的脚骨,竟活生生的被他碾碎。 “你害她吹着冷风、又要多等我一刻。” 沈要平静的说。 他拍了拍衣衫,唯恐沾多了灰土,待会儿又要被她嫌弃。 “……我得快些了。” 他喃喃自语道。 于是,恶战一场。 终于,梁延看着那瘫败在地的几个手下,只有恨极、怒极。 “好你个沈要!当真是胆大包天!” 沈要抹了抹嘴,嘴角有一点血丝。 脸上到底还是挂了彩,索性不太多,身上自然也少不了挨上好几拳、好几脚。 他本就孤立无援,虽堪堪的胜了,却很狼狈。 梁延厌极、恶极的睨了他一眼,简直一刻也不愿多留,便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沈要摇摇晃晃的站着。 他忍着痛,又从马鞍上卸下一扎麻绳,作势便要去捆那瑟瑟发抖的仔鹿。 那仔鹿水汪汪的眼睛只如铜铃似的,又净又清,能映出人影。 沈要看到自己的脸,嘴角磕破了,很快的凝起了淤青,血也很难止住。 他于是只好撒谎。 梁延先他一步凯旋。 沈要轻轻的催着马,仔鹿在后缓缓的跟。 梁延耀武扬威,更嗤笑道:“子窈,实在对不住,没能让你如愿。” 可萧子窈根本对他理也不理。 她踮着脚尖,心急如焚的远望着。 却见那枯林的边上,沈要正慢悠悠的晃了出来。 萧子窈心下一喜,眸子也灿烂。 她一下子掀了大氅,直兴冲冲的向他奔去。 “呆子!你终于回来了!” 萧子窈跑得很疾,冷风冽冽也猎猎,一道吹散了她的发。 顿时,青丝如瀑,曼曼而舞,是绝代的风华。 沈要如痴如醉。 终于,萧子窈气喘吁吁的停在了他的马前。 她并不怎么去看那些所谓的战利品,却只去看他。 “嘴巴怎么出血了!” 沈要轻声道:“猎鹿的时候不仔细,被蹬了一下。” 说罢,便去指那打着哆嗦的、腿也吓软了的仔鹿。 萧子窈哭笑不得:“真的假的?它这么小、这么可怜,怎么敢去蹬你?” “就是它干的。” 沈要一口咬死道,“六小姐,我好疼。” 萧子窈于是勾一勾手,招他弯下腰来。 “很疼?” “嗯。” 她便拽着他的领口,嘴唇贴了上来,贴得很近很近,好似吻在了他的唇上一般。 萧子窈吐气如兰,轻轻的吹过那血色黯然的唇角。 只一瞬,那伤口便不痛了,他只为她心乱得躁动。 “还疼不疼?” 沈要嗫嚅道:“……还是有点儿疼。” 第94章 饵 沈要藏得很好。 他早已是吃惯了痛的,是以,只要萧子窈心悦如斯,哪怕伤痕累累,他也在所不惜。 谁知,萧子窈见他伤了,便来哄他,他反倒有些窃喜了。 萧子窈再问:“还是疼,对吧?” 沈要小心翼翼的点一点头。 他只怯生生的盼着,盼着萧子窈能够再来哄他一哄。 然,却见萧子窈眼中的那一丝笑意渐渐的凉下去、凉下去,最后,竟凝成了一点寒意。 “那只好请你先忍一忍了。” 她忽冷忽热的,他的心便也一下子冷却了。 沈要哽了哽,轻声问她道:“……那,六小姐要不要上马?” 话毕,似是不够,更有些紧张,复又解释道,“您放心,我不会和您同成一骑的,我下来牵马……” 谁知,萧子窈却只摇一摇头,便柔柔的向他递过了手去。 沈要一愣,有些茫然。 “……六小姐?” 萧子窈不耐道:“谁说要你下来牵马的?还不快拉我上去?” 沈要怔一怔,倏尔之间,便有些失措了。 他于是一把握住了萧子窈的手,顿了一下,却不敢很用力的拉她,只好双手并用的去抱她。 终于,萧子窈坐上了鞍子,正偎在了他的怀中。 他左右牵着缰绳,她便被锁在了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之间,被他困住,不得脱身。 沈要心跳得厉害。 萧子窈微一侧目,桃花眼潋着莹莹的光,他根本看得真切。 “呆子,怎么会想到要去猎一匹活的鹿回来?” 沈要如是道:“因为六小姐好像很喜欢小动物。” “有吗?你从哪看出来的?” 沈要滞住了嘴,不说话了。 萧子窈见他不语,便深深的倚了倚他,道:“不过你也没猜错,我的确很喜欢小动物。以后你是呆子,它是小呆子,你们两个都由我来管。” 她似是笑着的。 又策马走过了草场,不远处,梁延与梁耀的身影便愈发的清晰了起来。 萧子窈皮笑肉不笑的唤道:“梁延,胜负要怎么算?沈要虽然晚了些,可是猎了一匹活鹿回来,这可比猎回死物高明多了。” 梁延倒也大方,不与她辩驳,只道:“是死是活有什么重要的,反正都要变成我桌上的盘中餐。” “那怎么行!” 萧子窈忙不迭的嚷道,“我要将这小家伙带回帅府,以后更要好生将它养大!” 此言非虚。 萧子窈的确对那仔鹿喜欢得紧,便听不得什么放血割肉的荤话。 她于是左左右右的再看一看那仔鹿,又笑道:“它长得好丑,怎么跟麝子似的。” 梁耀倏尔插嘴进来。 “子窈,养这家伙做什么?这是鹿,不是麝子,没什么意思的。它不过是还小罢了,模样也还没长开,所以才有些像麝子。” 萧子窈听罢,登时皱一皱眉。 “我又不是因为它长得像麝子才要养它,难道我养鹿就是为了一块麝香不成?” 她一面说着,一面自顾自的抱怨了起来。 “算了算了,说起麝香我更生气!最近女人圈里特别流行用香,我三姨总想弄一块麝香做香料。可这东西很贵,她自己却很抠,总也舍不得花大价钱去买。” “这分明是她自己的事情,可她却将此事怪到我姆妈的头上!我姆妈现下可是在东北呢,她偏要说我姆妈克扣她的月钱,不准她买麝香!”” 萧子窈振振有词,只将三夫人横横竖竖的挖苦了一遍。 “说到底,她不过是看我和四哥不顺眼罢了,却非要拿我姆妈撒气。” 这倒不假,三夫人的确是个好慕虚荣的,却又十分小家子气,难登大雅之堂。 军政圈子里的门户,各个儿都是知根知底的,三夫人的性子如此这般,实乃众所周知。 梁耀自然不会例外。 他于是柔声笑道:“不打紧的,我那儿刚好有几块上乘的麝香,子窈要是脱不开这委屈,尽管拿去送给三夫人便是了。” 他像是好意,萧子窈却有些摇摆不定。 “当真?” “这是自然。我虽不能陪在你的身边,却也不想让你受委屈。” 萧子窈踯躅了片刻,似是很不情愿的模样。 “那先谢过了。之后我会差人照价送来款子给你的。” 梁耀意如所料,便故作失神道:“不必了。这就当是我送你的礼物罢,我也是能为你做许多的事情的。” 萧子窈含含糊糊的嗯了一声。 草场上地履平坦开阔,风吹愈劲,总在此处站着也不是个办法,于是一道返回。 萧子窈似是有些乏了,只恹恹的垂着头。 于是,无人可知,她眼中的颜色狠戾。 她来这庄子上小住,本是为了枉死的萧从月的。 她只按兵不动,谁知,却将沈要给害了。 什么仔鹿蹬的伤,她才不信,那分明是挨了打! 梁延与沈要一前一后的出了林子,她又不是傻子,她难道会猜不出! 只有这呆子、便是这呆子,吃了苦也不肯说! 萧子窈愈发的丧气起来。 沈要见她无精打采的,便轻声问道:“六小姐难道是着了风、不舒服?” 萧子窈敷衍的点一点头。 沈要听罢,牙关一紧,指节也攥得发白,只恨方才下手还不够狠。 怎的就放过去了?分明是该将那几人活活打死的。 他既不怕伤、也不怕痛,一切只怕萧子窈有恙。 他于是将她圈得紧了一些,问话也轻柔:“六小姐,待会儿回去早些歇息罢。” 萧子窈反口道:“床不暖,我怎么歇?” “有我。” 沈要沉声道,“只要六小姐开口,我便会为您做任何事情。” 萧子窈默了默,忽道:“那以后,就别再瞒着我了。” 她好声好气的说着,谁知,沈要的面色竟煞得一白。 第95章 旧爱、新欢 沈要再三的看了看萧子窈。 她不作声,像是存着些心事。 沈要于是惴惴的说道:“……我没有瞒过六小姐什么。” 萧子窈一下子别过脸来,目色微冷。 “当真没有?” 沈要心虚不已。 “……没有。” 话毕,他便默了下去。 萧子窈执拗的、紧紧的盯住了他。 沈要小心翼翼的敛着颜色,一颗心简直快要跳出了喉咙。 他终究是撒了谎。 许久许久,萧子窈兀的一叹,只凝眉道:“你若是不想说,那我便不勉强你了。” 沈要直觉命悬一线,竟然偷得一条活路。 他瞒她瞒得太过,一切、千万千万,只怕覆水难收。 却是各不相干,又心怀鬼胎了。 如此,萧子窈便暗自的生起了闷气。 她明里暗里的哄着、劝着沈要,不过是想听一听他的坦白。 梁延本就不是什么善类,可她萧子窈又岂是什么好拿捏的! 方才,如若沈要肯老老实实的一状告与她来,她定是要替他出头的。 谁知,这呆子却只知道一忍再忍。 于是,萧子窈便又气他、又怜他。 非但如此,她的心里还有许多放不下的打算。 便是那麝香一事了。 其实,三夫人最近哪有作乱,一切不过是萧子窈的权宜之计罢了。 余闵叛向梁家不假,可他究竟跟的是哪一位主子,到底犹未可知。 起先,萧子窈十拿九稳,全然押下了梁延的注。 梁延最得梁显世的青眼,父子同心、只如虎添翼。 梁显世打着如意算盘,千算万算,总想着将萧子窈算为梁家的囊中之物。 梁延于是唯命是从,一心设法的去求萧子窈的婚。 萧子窈无动于衷,他便用计。 如此,萧子窈琢琢磨磨,心里便也有了些注意。 余闵大约是被梁延好生的收买下来了。 那麝香不要命似的下下去,只管搞坏萧从月的身子,再逼她萧子窈不得不有求于他。 ——迄今为止,原来萧子窈总是这样想的。 然,眼下,住在这庄子上的,可不止一个姓梁的。 思及此,萧子窈便遥遥的望向了梁耀。 他正与梁延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时不时的再笑上一笑,模样斯文,俊美有加。 当真是翩翩的公子。 可萧子窈竟看得有些发怵。 她那丢给梁延的饵,如何会被梁耀咬住了勾? 她试不出梁延的真假虚实,却歪打正着的套到了引颈而来的梁耀。 这又是什么道理? 她其实早与萧子山合计过一道了。 如今,麝香实乃紧俏的货色,非常难寻,如此,谁人藏宝,便有迹可循。 梁耀竟自言珍藏无数,可他又藏那劳什子的麝香做些什么? 萧子窈最是清楚,梁耀以前吃过的那些方子,根本无须麝香入药,可他又从不焚烟弄香…… 莫非,当真是……? 萧子窈不敢再想。 这又冷又寒的庄子,她简直一刻也不愿意多待了。 沈要将那仔鹿牵去了柴房里置下,便回房去见萧子窈了。 她倚着窗子,微微的出神,眼仁便有些发灰。 “六小姐?” 沈要轻声探问,“是不是吹风吹得有些晕?” 萧子窈缓缓的摇一摇头,又凝着眉,道:“我只是在想,人心是肉长的,若有过一段情,哪怕不成眷属,也总不该做成敌人罢?” 沈要一滞,目色便也一道的沉了下来。 “六小姐何出此言?” 萧子窈喃喃自语。 “阿要、阿要……” 她念着的,难道是他的名字? 沈要一惊,彻彻底底的悚然着。 萧子窈依旧自言自语。 “阿耀、阿耀他……梁耀他……会不会是梁耀害了我二姐?” 她一面嚅嚅的问着,一面哀哀的叹着。 “沈要,如果是梁耀害了我二姐,我该怎么办?” 萧子窈于是揪住了他的袖口,左右不肯松手,“如果一切都是梁延做的,我反倒很能够了然,可……可若是梁耀呢?他当真会这样的残忍恶毒?” 萧子窈痛不欲生,几近失语。 尘埃还未落定,如凌迟。 梁耀此人,她总是慕过、恋过的。 她当真是猜不下去了。 她瑟瑟的颤抖着,很像那一匹受过了惊吓的仔鹿。 沈要只想抱一抱她。 “六小姐,梁耀对您很重要吗?” 话毕,似是自欺欺人一般的又道,“现在,还很重要吗?” 萧子窈张一张嘴,唇齿有些打结。 她便恍然道:“如果是他……那自然很重要。” 当然重要了。 旧爱不再爱,却不能夺爱。 萧从月之于萧子窈,又何尝不是一种深刻的手足之爱。 “沈要,我该怎么办?如果真的是他,我要不要、要不要让他……” 沈要心下微紧,便凉凉的打断她道:“要不要让他赔命?” 他只恨不得将她撕碎,啖血食肉。 如此,她便不会再去想着别的男人了。 沈要森森的说:“六小姐,如果真相大白,您还下不去手,彼时,我便可以代劳。” 萧子窈一怔,只呆呆的望着他。 “沈要,你……” “六小姐,您也累了,还是早些休息的好。” 说罢,便回身理一理被褥,自顾自的暖床去了。 他倒是个顶自觉的。 于是,萧子窈又在庄子上住了两日,便借口身子不适,静悄悄的回府去了。 萧从月苍白的死相分明历历在目…… 她便再也见不得梁耀的那一张脸了。 萧子窈特意拨了电话与萧子山去,请他派车来接。 那厢,萧子山早有准备,不过是一炷香的功夫,便已赶来了庄子。 梁延同他谈笑风生,寒暄一二。 萧子山道:“我家子窈这几日多有打扰了,实在有劳费心。” 梁延笑道:“的确是费心。不过,反正早晚都该费这心思的,便也不在乎这几日了。” 萧子窈根本懒得应他,只颔了颔首,便招着沈要离去了。 她牵着那怯生生的仔鹿,走得不是很快。 “沈要,我已打算好了。” 萧子窈漠漠的轻声道,“如若幕后主使真的是他,那你便替我动手罢,我到底是……下不去手的。” “嗯。” 沈要直觉有些心冷了。 下不去手,那便是余情还未了罢? 梁耀自然便是旧爱了,可他,却不一定会是新欢。 第96章 新衣 萧子窈将那仔鹿养在了西院里。 沈要很会些木工,萧子窈记得清楚,便央着他去打一座小窝棚来。 于是,趁着一晴日,无风无雪,沈要便紧赶慢赶的赶起了工来。 他蹲在角落里锯木头,萧子窈便逗着那仔鹿来回嬉闹。 “小呆子,快来这边,有热馒头吃!” 萧子窈拈着半块馒头,那仔鹿一见吃食,便蹦蹦跶跶的跳向了她去,一截短短的尾巴只恨不得翘上天去。 萧子窈顿时心花怒放。 “小呆子,你好聪明哦,可比那边那个大块头的呆子聪明多啦。” 沈要闻声,只抬眉一望,便瞧见萧子窈正亲亲热热的抱住了那仔鹿不肯撒手。 他于是看一看自己,满身的木灰木屑,灰头土脸的。 再看一看那仔鹿,干干净净的,毛色油亮,又在颈间系了一条红绳,招摇得紧。 畜生都有新打扮,独他没有。 沈要兀的郁了起来。 他默默的做着工,萧子窈银铃似的笑声忽远忽近,直扰得他心神不宁。 终于,天色渐暗,那小窝棚也算完工了。 沈要抱了几扎稻草铺进去,那仔鹿便忙不迭的跟在他的身后撒欢儿,左拱一拱、右挤一挤,好不快活。 萧子窈看着喜欢,便很不舍得回房。 沈要不由得有些吃味。 他于是干巴巴的说道:“六小姐自便吧,我先回去了。” 萧子窈错愕一瞬,倏尔叫住了他。 “你这么着急回去干什么?” “洗澡。” 沈要偏着头,斜斜的睨着那小窝棚,不冷不热的说道,“我现下浑身上下脏得很,免得碍着了六小姐的眼。” 陆均廷和白幼清在大学里恋爱,可毕业后,却难为父命,娶了青梅竹马的苏以沫。 白幼清因为这桩婚事哭过,可是哭的再多,又有什么用。 最开始,陆均廷不爱苏以沫,对她百般羞辱。 白幼清以为,陆均廷对苏以沫的坏,便是对她白幼清的爱。 可他永远成了苏以沫的合法丈夫,他是她白幼清的爱而不得。 直到有一天,苏以沫留下了一张离婚协议,远走高飞。 白幼清以为这是上天的成全。 可陆均廷却变了,那个被他踩在脚下贬低的苏以沫,却忽然成了他的朱砂痣,烙在心口。 他发了疯的想她,爱她。 他分明是怄着气的,讲话很怪,语气更有些重,明明白白的发作着。 萧子窈挑一挑眉,只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对!我就是嫌弃你脏兮兮的!你最好赶紧躲起来,可别让我瞧见了!” 话毕,反倒是她先摔下了脸色,气鼓鼓的回房去了。 沈要顿了顿嘴,到底还是追了上去。 “呆头呆脑的,脾气还不小!” 甫一进门,萧子窈便跺着脚抱怨了起来。 她一面嘟囔着,一面又去翻那桌案上摆着的两只礼盒。 那礼盒宽宽大大,很不寻常,打开来,其中赫然是一件崭新的黑色皮夹克。 白幼清知道,陆均廷打骂过苏以沫,就连她去陆家做客,陆均廷也把苏以沫当下人使唤。 苏以沫只不过是嫁给了自己心中“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那个人,就被百般羞辱。 如果她白幼清不是陆均廷的初恋,不是陆均廷心里的那一朵白玫瑰,那么,受折磨的人会不会就是她了? 白幼清不寒而栗。 上辈子,她被陆均廷的甜言蜜语冲昏了头脑,放弃考研、在陆氏集团当了个混日子的米虫,除了在苏以沫面前耀武扬威,她什么也不会,只会向陆均廷装柔弱、撒娇献媚。 碌碌无为的短暂人生。 却见那料子黑亮,走线缜密,一看便是精工。 正是预备着赠与沈要的新衣裳了。 那皮子好生柔软细腻,萧子窈探手摩挲了几下,谁知,房门一开,沈要竟追了进来。 “六小姐,我只是……” 萧子窈一惊,一下子便将那皮夹克劈头盖脸的扔向了他去。 “你只是受不了我,所以才闹我!拿着衣服赶紧滚!滚回去洗你的澡!” 沈要一时失措,却还是险险的接下了那衣裳。 他有些忐忑的展开了那衣裳,小声问道:“这就是六小姐之前说要送给我的新衣服吗?” 萧子窈没好气道:“不然呢!你难道真的要那什么破项圈不成!怎么,不喜欢就还给我!” 沈要又惊又喜,面上却没什么颜色,只紧张的摇一摇头,道:“不是的……我很喜欢。” 他小心翼翼的捧着那新衣裳,又似是怕弄脏了,忙不迭的便要放下。 屏幕上出现一个四秒钟的视频,白幼清点开来看,画面很晃,只模模糊糊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走过,正脸自然是看不清的,只能看到男人架着一副眼镜,从侧脸看鼻子十分高挺。 但很显然,这个男人品味不错。 视频里的男人上身是亚麻色衬衫,配一条咖色西裤,显得双腿修长。 白幼清看着此人,这个男人有一双微微吊稍的丹凤眼,显得斯文且精明。 他微微一笑,薄唇一勾,又为那张英俊的脸平添几分惑人的颜色。 陆均廷不曾向白幼清提起这个小舅舅,正是因为他不喜欢这个小舅舅。 “你看吧!还说不是!你就是不喜欢!你不喜欢新衣服,也不喜欢我!” 萧子窈嚷道。 她简直像是有些故意,非要逼他就范不可。 果然,沈要最奈她不得,立刻投降。 “六小姐,我身上还很脏,衣服是干净的……我舍不得。” 萧子窈努一努嘴,横眉道:“答非所问!你到底喜不喜欢这衣服?” 沈要定定的点一点头。 “喜欢。” 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自语道,“除了军装和大衣,这还是我第一次穿新衣服……” 萧子窈忽有些动容,却仍是步步紧逼,道:“那我呢?不喜欢衣服就是不喜欢我,如果喜欢衣服的话,是不是也喜欢我?” 她的眸子灿灿的,只一瞬不瞬的望着他。 沈要登时愣住了。 他终于有了些表情。 第97章 要 萧子窈其实是不大爱哭的。 从小到大,她从未受过什么委屈,便不会轻易的落泪,怕疼还须咬牙紧忍,至多含泪,只因着哭出来会显得有些掉价。 谁知,有口难言,当真要比剜心还疼得千倍、万倍。 她根本开不了口的。 沈要嘴里的那一句喜欢,是她咄咄逼人之下逼出来的喜欢。 她不敢要,也不敢信。 如此,她便更不敢应了。 萧子窈于是胡乱的揉一揉眼睛,倏尔瓮声瓮气的说道:“已经没什么所谓了。不过是心不在人在,我早就看透了。” 沈要默着,心下几乎凉透。 平日里,他总是站得很直,这会儿子却像是有些局促似的,只微微的含着胸。 他直觉有些配不上那崭新新的衣裳了。 非但如此,一个吃着残羹剩饭长大的、走狗一样的小兵小卒,又如何配得上锦衣华食、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呢。 一切,终是虚妄。 如此,他便顶着一张灰蒙蒙的脸,满身无一寸净处,尽是些木屑扬尘,倒像个稻草人似的,只呆呆的歪在了角落里。 萧子窈不理他,他便挪不动一寸。 他到底是站得有些久了,热茶也静下来,没有袅袅的白烟冒着,好似断了生气。 如此,分别不言不语,心与嘴一起死寂。 索性,鹊儿叽叽喳喳的闯了进来。 “小姐,方才来了个人,说是给您送东西的!” “可是梁府的人?” 鹊儿疑心道:“正是……而且,那人更是梁二少爷的人。” 萧子窈一下子跳了一起来。 “东西在哪里,快让我瞧瞧!” 她很是情急的,鹊儿只好瘪着嘴托出了一只锦盒。 “小姐,您前先日子与梁大少爷走得那么近,还去他的庄子里住,外面的人都知道了……您若再收了梁二少爷的东西,保不准是要被指摘的。” “指摘就指摘,反正我又不稀罕嫁给他们。” 萧子窈一面满不在乎的说着,一面火急火燎的掀了锦盒的锁扣。 碧玉金丝绦,麝香半分蜜和同。 却见是几只顶顶上乘的生麝香,黑金颜色,润而不油。 萧子窈眸光大震。 如今,四海战事难平,药材的生意最是难做,区区一块栗子大小的麝香已然千金难求,又何况是整整的一大盒子? 梁耀分明是很不受宠的,又怎会搞到这些稀罕的玩物? 如不是有门路,那便是有手段了。 然,有手段的人物,却偏偏不会是善茬。 萧子窈说话的声音也发颤。 “鹊儿,你快去把给我二姐保胎的那位大夫请过来,越快越好!” “小姐,今天的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不如改明……” “快去!” 萧子窈重重的叱道,“他若是嫌天色晚了,就打些赏赐给他!总之,我现在就要见他!” 鹊儿一下子噤住了声。 萧子窈如此雷霆,她便不敢怠慢。 于是,只福了福身子,便速速的领命下去了。 窗外是微沉的夜,四下里静悄悄的。 萧子窈瞥一眼沈要,忽道:“呆子,腿脚站麻了没有?” 沈要紧闭着嘴巴,只轻轻缓缓的摇一摇头。 萧子窈叹道:“你站过来些!离得那么远作甚,我还能将你吃了不成?” 说罢,便拉拉扯扯的去牵他的手。 “呆子,快来试试衣服合不合身。” 她小声说着,似是认了栽的样子。 可她分明才是胜者,只赢尽了他,更赢了个大满贯。 沈要不由得心生退意。 “六小姐,我很脏。” “没关系的。” 萧子窈勾着他的手指劝诱道,“我都不嫌弃你脏,你怎么自己嫌弃起自己来了。” 他最吃不得萧子窈的这一套。 她只管温言软语的打发着,他便低伏而从。 似是一条好打发的狗。 沈要果然解下了衣衫。 换罢了新衣,他便有些局促,竟如幼童似的,先抚一抚领子、又抻一抻袖子,一时没了站相。 萧子窈笑说:“别动来动去的。你放心,我的眼光难道还会有差?好看着呢。” 沈要窘道:“让六小姐见笑了。” 沈要向来冷言寡语,形容也淡漠,眼下,萧子窈见他如此,反倒觉得新奇。 “你好呆哦。多大的人了,穿个新衣服竟还紧张成这副模样!” 萧子窈随口道,“你以前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 沈要默了许久,终于哑着嗓子开了口。 “没人会给我裁衣服。” “那你爹、你娘呢?” “死了。” 沈要木然道,“早就死了。” 萧子窈兀的哽住了。 “我不是故意问起的……” 沈要淡淡的说:“六小姐不必自责。他们死了太久了,我记不大清了。哪怕有些感情,该忘的也忘光了。” 他微微的皱一皱眉,很吃力的回忆着。 “我好像也不姓沈,也不叫沈要。我爹娘死时,我还很小,不会识文认字,更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有人在垃圾堆里捡到我,要把我带走。当时,路口正好有一个沈记杂货铺,就随口让我姓沈了。 “其余的,我只记得我娘唤我一句‘阿要’。可是字典里有那么多个‘要’字,我究竟该是哪一个‘要’?反正我这人便不大重要,起名便用了一个很重要的‘要’字。因为这个字经常写到,所以好记。” 他只将一切说成一段陌生的、遥远的故事,却与他无关无系。 他很难得说得许多话,如此絮絮的说完了,脸色便有些僵。 然,萧子窈却一字一句道:“呆子,你想的不对。” 沈要不解:“哪里不对?” “你不是可有可无、无足轻重的人。” 萧子窈定定的说,“你之于我,非常非常的重要。” 她很坚决,虽不怎么笑着,却也十分动人。 沈要一时失神,更有些恍然。 “六小姐为什么会觉得我很重要?” 萧子窈倏尔叹道:“因为我要你,别人更替代不了你。这样的理由,你肯认吗?” 沈要顿时滞住了。 大约是那皮夹克太暖人,小白楼里又烧着地龙,如此,一来二去,他的脸便烫得有些厉害了。 “只要六小姐肯要我,我便死而无憾了。” 他很低很低,简直低到了尘埃里去。 第98章 私事 “觉悟不错,但我不准你死。” 萧子窈听罢了,倏尔浅浅的一笑。 “你当真是个呆子。我都说了,旁人我一概不要,我只要你。你若是死了,我又该如何是好?” 她一面说着,一面更替他掸了掸灰。 然,许是又记起了些什么似的,唯恐哪里碰着了他,便小心了起来。 如此,只因着梁延暗中的施暴,她却不知沈要究竟伤在了何处。 于是,她只能很轻很轻的,一切像是轻抚。 “呆子,你这个名字……其实也挺好的。” 沈要直觉有些口干舌燥。 鹊儿久去不回,萧子窈便等得有些急了。 这一回,她实在说不出心里的滋味。 有些事情,也许清清楚楚的并不很好。 可模模糊糊的,却不解气。 死气是一口,生气也是一口。 萧子窈只紧紧的心悸着。 终于,天色擦了黑,灯一亮,窗外便有两道憧憧的人影前后接踵将近。 鹊儿与那大夫裹雪而来。 “见过六小姐!” 那大夫拘着礼,萧子窈便拂袖道:“免了。这回是我有求于您,还请您千万要帮一帮我。” “六小姐尽管说来听听。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定然全力相助。” 萧子窈于是一推那锦盒,一色宝物毕现。 “我二姐的胎一直是您来保的,炭盆里参有麝香,这也是您查出来的。我不通医理,只想问一问,那麝香究竟要用多少的剂量,才能够致人下血滑胎?” 那大夫一见满目的麝香,果然眉目微沉。 “六小姐聪慧……若是想以麝香下血滑胎,必须日日深闻深嗅,必不能少量。可二小姐很少点炭盆,可想而知,那害人者究竟下了多重的手,几乎次次致命。” 萧子窈疑心不懈。 “这还不够确凿。” 她冷冷的说,“除剂量之外,麝香品质的高低可否也会有所影响?” “这是自然!” 那大夫应和道,“越上乘的麝香,药效便越霸道,就连烧出来的灰,颜色也更漂亮!差些的、或寻常的麝香烧成灰烬,颜色肮脏不纯,可上品焚香,却有灰白玉石之色。” 萧子窈咬着唇,思忖片刻,倏尔拍案。 “我求您一件事,价钱好说得很。明日,您只管将岳安城里大大小小的医馆药房统统跑一遍,把所有的麝香全部买来!” 萧子窈眸光暗烈,“我二姐一生行善积德,却惨为枉死,无论有何代价,我只求您替我辨一辨那麝香,好让我查个水落石出,安稳我二姐瞑目。” 那大夫很是受过萧从月的照拂,心中一贯感激不已,却又医不活她,只有愧恨难当。 如此,萧子窈之所求,他便想也不想的应下了。 “六小姐情深意重,我又怎能事不关己!我明日一早便去采买麝香,六小姐只管等我的消息!” 萧子窈千万谢过。 眼下,天色太晚太深,路很难行,萧子窈便亲自送那大夫出府。 沈要当仁不让的跟了过去。 只待萧子窈客客气气的送别了人,他便眼巴巴的凑近了。 “六小姐,不要太勉强了,当心累坏了身子。” 萧子窈摇头道:“此事靠不得别人,我有我自己的办法。” 话毕,便招着他亦步亦趋的回了西院。 方才躲进了廊下,萧子窈便回首问道:“呆子,新衣服暖不暖和?” 沈要一愣,旋即痴痴的点了点头。 萧子窈忽的嘻笑一下,只一个箭步上前,小手便如水蛇似的,一瞬钻进了他的衣摆。 她的手好冰,他的身子却好烫。 沈要登时闷哼一声。 “——六小姐!” 他似是有些失措了。 萧子窈便得寸进尺的说:“我怎么了?你哪里不服气?” 她张着手,紧紧的环住了他的腰。 他根本暖和得要命,她简直舍不得撤离。 “你要是不喜欢我逗你,明明白白的把我赶开就是了!不然我就当你是喜欢。” 沈要不言,却兀的擒住了她。 萧子窈一惊,甫一抬首,却见沈要目色灼灼。 “那六小姐就当我是喜欢好了。” 他竟说得有些咬牙切齿了。 话毕,便一左一右的箍住了她的手,愈发的环得紧了些。 他这一记回马枪,当真杀得她措手不及。 萧子窈慌张不已,便只想着落跑。 她于是扭一扭腕子,谁知,脱不出、逃不掉,被他彻底的缠住了。 “沈要!你又不听话!” 沈要淡淡道:“那也是六小姐纵出来的。” 沈要心跳得飞快,便免不得有些忘形了。 这会是萧子窈给他的甜头吗? 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想悔改,反正已是馋了起来。 他总是要被她一冷一热的拿捏住、玩弄于股掌之间,如此,倒不如贪欢一饷,仿佛自暴自弃。 他之于她,便是那下贱的、下流的、下作的,无耻之徒。 沈要心下微紧。 萧子窈的手渐渐的热了起来。 “呆子,我要回房歇息了。” 萧子窈闷声道,“你还不肯放手吗?” 沈要有些生硬的哦了一声。 他依依不舍的松了手,却不知皮夹克的下摆还翘着边。 他只知道一心不乱的、一瞬不瞬的望着她。 “六小姐,那、那今日还……还要我暖床吗?” 沈要倏尔吃嘴道。 萧子窈蓦然回首,眉心陡的一跳,人便也一道跳了起来。 “当然不要!我当真是纵坏了你!” 她一面羞,一面恼,只推推搡搡的赶起了人来。 “庄子上的事,只有你知我知,绝不可外传!你与其在此处呆愣着,不如赶快回去洗掉那一身的木头渣子!” 沈要慢吞吞的挪了几步,复又回身问道:“那,六小姐,这便是我们的私事了罢?” 萧子窈胡乱的说:“对,这就是你我的私事!” 沈要听罢,一时之间,竟有些飘飘然了。 不过是一句敷衍,倒像是真的与她有私了一般。 他总想着那见不得光的私事,一面舍得,一面又沉沦。 肖想太过,他简直想将她拖下水去了…… 第99章 我养你 萧子窈一走,沈要便被孤零零的晾在了廊下。 分明是两个人的私事,却只由他一个人来做梦。 他于是望定那一扇轩窗。 毛绒绒的灯辉,仿佛烟笼寒水月笼沙,她的影子是袅袅娜娜的,像吸人血的妖女。 许久许久,沈要迟迟不愿离去。 谁知,那影子忽的跹翩一下,紧接着,纱帘只如裙裾似的一撩而起,竟是萧子窈偷偷的张望了出来。 她露着半张洗净了脂粉的、素色的脸,眼中似有笑意。 然,一旦对上了沈要,只一瞬,她便慌慌张张的掷下了纱帘。 沈要偏着头,却见那窗子暗了下去,她的影子也无踪了。 他便回了厢房里去,惨淡的月光照在幽暗的床塌之上,夜中有绮梦,孤枕却难眠。 天光初绽,萧子窈便醒了。 她从未有过懒睡的习惯,心里又惦记着麝香一事的着落,便更不得安神。 她等在园子里,凉凉的看着满枝满叶的冰花。 但见那仔鹿也活泼,啃过了干草,又去啃那一树的山茶。 萧子窈一见,果然忙不迭的唤道:“沈要,你快去把它拽住!” 沈要听罢,只一迈步,立刻上前勒住了那仔鹿。 萧子窈悄然笑道:“小呆子,你若是将那山茶花都吃光了,以后他又该如何是好?” 正说着,纤纤玉指一点,便将沈要定住了。 沈要茫然道:“六小姐,怎么了?” “你不就是靠着这一院子的山茶花来讨赏的吗?” 萧子窈盈盈道,“你做事不聪明,哪里讨得到赏?难得有这么一大片的山茶花可供你献殷勤,还不好好的珍惜着点儿。” 话毕,便招了鹊儿过来,只请她走一趟夏公馆。 早先前,萧子窈收了夏一杰的礼,正如今,便要大大方方的还回去。 礼尚往来,规矩左右不能落下。 “你去把那新裁好的皮衣给夏一杰送过去,记得拿稳了,这皮衣重得很。” 鹊儿道:“哪一件呀?我瞧着昨天有两件呢,难道是那件黑色的?那件当真漂亮,不妄小姐没少费心思!” 鹊儿口无遮拦,萧子窈一听,顿时羞得吃住了嘴。 她简直不敢瞧见沈要的眉目,只好故作姿态的说道:“什么费不费心思的,我不过是挑剔了些!你叽叽喳喳的问个没完,倒不如快去快回得好!” 鹊儿抿唇笑道:“是、是!我最懂您的心思啦!我这就去办事!” 萧子窈恨恨的赶着她去。 这一回,沈要只在旁的看着、默着,心下却有波澜微皱。 他直觉有些受宠若惊了。 他于是张一张嘴,轻声道:“六小姐,我很好打发的……” 谁知,萧子窈竟恨铁不成钢的掀了掀白眼,道:“你好打发,我可不好打发!你是我的人,我才不准你穿得不笔挺!” 复又流盼一阵,便回房看报去了。 近些时日,时局愈发的紧迫起来了。 时政报纸的销路极俏,无须报童扯着嗓子吆喝也能卖断。 萧子窈方才铺开那头版,两行黑漆漆的大字便赫然撞进了眼底。 东北当局名存实亡,四万万民怨声载道! 免不得教人唏嘘。 萧子窈的心不由得揪紧了。 眼下,大夫人正身在东北,要陪长女萧从锦的产。 萧从锦嫁得早,日子过得美好顺遂,如今已是一位称职的军阀太太,若非要挑出唯一的不幸,大约便是她的夫君了。 她嫁的是一位少帅,日子久了,少帅子承父业,便也成了大帅。 日寇来犯,她的大帅披甲上了战场,从此生死有命。 萧子窈倏尔叹道:“真不知姆妈和大姐现在怎么样了……二姐的事情,也不敢告诉她们……” 年中时候,大夫人其实是拍过几份电报回来的。 然,大夫人贤良淑敏,却不说些时事,从来只报喜、不报忧。 谁知,萧子窈本就悬着心,又熬过了整整一个白日,那大夫如约而至,带回的却不是喜讯。 那大夫一见萧子窈,便拱手请罪道:“六小姐,是我办事不力……我今日去收麝香,本以为能够满载而归,却不想,独有一家品质极上乘的,人家根本不肯卖给我!” 萧子窈诧异道:“不肯卖?简直可笑!挂着悬壶济世的牌子难道还要挑客人?他们不卖药还能卖什么!” 那大夫于是为难道:“麻烦就麻烦在这里了!我打听过了,人家的麝香原来是被订出去了,而且、而且……” “但说无妨!” “——而且那下订的买家,正是梁大少爷。” 萧子窈一惊,一时之间,竟然有些错愕。 “……他手上怎么也有麝香?那、那梁耀呢?究竟会是谁伙同的余闵?” 萧子窈很有些惴惴的。 阴谋诡计之流,愈是猜不透,便愈是教人后怕。 她便睡不着了。 夜里,萧子窈辗转难眠,更因着一身的冷汗潮醒了。 她猛的睁开眼睛,又似挣扎一般,一下子打挺坐了起来。 “沈要!沈要!” 她大声的叫着,“沈要,你快过来、快过来!” 不刻,沈要便闻声赶来了。 他只披着皮衣挡风,没有几分睡眼,便也没有几分朦胧。 “六小姐,怎么了?” 萧子窈寒声道:“我心里不踏实,你在这里陪一陪我,哪里也别去……” 她实在踏实不下来。 一切不敢细想,一旦想得多了,路人脸谱也变为敌人。 梁延也好,梁耀也罢,又或是余闵与鹃儿,更加一众的狐朋狗友,好似谁人都是暗暗的恶贯满盈着,要置她、置萧家于死地。 如此,她不会疑心的,便只剩下了沈要一人尔。 萧子窈于是攥紧了汗涔涔的手。 谁知,沈要倏尔覆手过来,只沉声道:“我会一直一直陪着六小姐的。” 萧子窈哽了哽。 “沈要,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萧六小姐了,你也会一直一直陪着我吗?” 沈要一字一顿的说:“我会的。” “也许到了那个时候,我甚至没钱糊口,更不要说养活你了。就算如此,你也会吗?” “我会的。” 他很是决然,“到了那个时候,换我来养活六小姐便是了。” 第100章 一生一世 萧子窈心神不宁,原是很怯很怯的,更有些惧。 谁知,沈要如此信誓旦旦,反倒哄住了她。 萧子窈轻轻的笑了起来。 “你来养活我?呆子,我吃穿住行铺张得很,你一个月的工资也许只够我做一身裙子。你养得起我吗?” 话毕,似是不太够,便又问道,“父母养子女,丈夫养妻子,此乃伦理纲常。那你呢,你又要凭些什么来养我?” 她问得很紧很紧,逼得更紧更紧,只盼他能够听得明白。 然,沈要却只默默的顿住了嘴。 他的确没有什么可依凭的。 眼下,她若是天上月,他便触不到。 彼时,她若是掌中花,他亦握不紧。 兜兜转转,反正是他的不配。 于是,萧子窈见他久不能言,便淡淡的叹了一气。 “算了,我又何苦咒自己呢——还把你一道牵扯进来……” 沈要嚅了嚅:“我不怕六小姐牵扯我,我只怕六小姐抛弃我。” 萧子窈不说话了。 她恹恹的躺了下去,一切寂静。 方才,那被子同她一道大起大落的吃进了冷气,现下,便有些冰凉了。 “好冷……” 萧子窈声如细蚊。 沈要凝着眉,不敢应。 只如一条低三下四的狗似的。 萧子窈落落道:“你走吧。” 沈要一愣,心下便是重重的一刺。 他根本是不想走的,却又不得不走。 千言万语说不出,只好烂在心里,沤成淋漓的腐肉,剩下森森的白骨。 “……六小姐好生休息。” 他便退出去了。 沈要彻夜不眠,萧子窈竟也不好。 这晨间原是可以赖一赖的,谁知,竟是天不如人愿,平地起惊雷。 萧子山的副官风风火火的闯进了小白楼。 “六小姐!大事不好了!您快随我去主楼那边议事!” 却见那副官面色煞白,只一瞬,萧子窈便有些了然了。 “好,我这就去。” 她沉着眼,指尖却微颤,“大约是什么事情?你先说来听听。” 那副官滞一下,倏尔悲恸道:“方才东北传来线报,日军大肆进犯,大姑爷不忍百姓受苦,便率领镇北军顽抗,结果……” 萧子窈悚然道:“我大姐说过的,大姐夫为人忠勇,英明神武,他不会的……” “六小姐,大姑爷身先士卒,战死疆场……” 萧子窈一下子瘫了下去。 “那我大姐该怎么办?那我大姐的孩子又该怎么办?” 她复复的低语着。 “沈要,怎么会这样……” 萧子窈怔怔的唤道,“为什么一个个儿的都死了,都要离我而去了……” 沈要小心翼翼的扶起她来,直觉心如刀绞。 “六小姐,我不会死。” 他恶狠狠的说,“哪怕所有人都死了,我也会好好的活着,永远不会离开您。” 萧子窈简直无法站稳,她摇摇晃晃的攀着他,仿佛一株快要折断了的玫瑰。 “那你陪我去主楼、你陪我去……” “好。” 沈要原是想背着萧子窈的,或用抱的也好,可她却不肯。 一路的风雪吹败了她。 萧子窈面色灰败的走进了厅里。 萧大帅正襟危坐,旁的是一言不发的萧子山与萧子任,三夫人泫然欲泣。 “子窈,你来了。” 萧大帅声色怆然,“事情你应当已经知晓了。日寇犯我中华,你大姐夫血洒疆场,自始至终,从未让你大姐与她腹中的孩子蒙羞过!” 萧子窈忍痛道:“那爹爹……我们去把姆妈和大姐接回府好不好?东北好危险的,她们要如何自保?” 然,萧大帅不答,却只深深的痛息。 “子窈,我正是要将此事说与你听。” 萧大帅泣血似的喑哑道,“你大姐拍电报过来了,说要与东北军民同生共死,誓要固守阵线,保卫山河。” “她疯了!她又不能带兵打仗!” 萧子窈大惊失色,一下子跳了起来。 “姆妈怎么说的?姆妈就不劝劝她?” “你姆妈陪她一道,不离不弃。” 萧大帅咬一咬牙,目色尽碎,“我也决意,要派你四哥率兵北上,支援前线。” 萧子窈骇然道:“你这是要让四哥去送死!” 她一面崩溃的大喊,一面紧紧的攥住了萧大帅的袖子。 “爹爹,不行的……我这才没了二姐,大姐与姆妈也不在我的身边了,现在四哥更要离开……我们好不容易才过了几个团圆的日子!” 萧大帅岿然不动。 萧子窈彻底失措,于是疯了似的抓挠着他。 “爹爹,子窈求求您了,您也知道四哥这一去可能就回不来了!” 萧大帅冷然道:“子窈,你放开。” “我不放,除非爹爹答应我!” “子窈!你放开!” “我不!” 拉锯了片刻,萧大帅终于不忍,霍然叱道:“子窈,你若再不放手,我就拿鞭子抽到你肯放为止!” 萧子窈泪眼朦胧,却隐约见得萧大帅的头发更加灰白了。 “身为军人,本就该马革裹尸、为国捐躯!日寇一日不退,我便一日不休!我萧训打了一辈子的仗,就不信打不退他们!我能打得,子山与子任也能打得!” 他又恨又爱的晃一晃萧子窈的肩膀,愤慨激昂。 “子窈,若有一天我与你的兄长们都战死了,那就由你大姐接着去打!你大姐若也不在了,还有你三姐!若你三姐也没了,那就轮到你去!你记住,萧家不养孬种、不养孬种!毋宁死,也绝不做鼠辈!” 萧大帅的一双大手又厚又重,他这来来回回的一晃,萧子窈根本吃不住,当下便扑在了地上。 她只如断了线的风筝似的,静静的跪伏在地,青丝散乱,嘴唇也失色。 沈要哪里见得了萧子窈受过,于是,只一个箭步上前来,便要将她护住。 谁知,萧大帅竟怒涛似的喝住了他。 “沈要!不准扶她!让她自己爬起来!” 沈要恨恨的咬一咬牙,誓死不从。 “大帅既然将我给了六小姐,那我便要护她周全,今时今刻如此,时时刻刻如此!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如此!” 第101章 真心难求 沈要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气氛有些吊诡。 他扶住萧子窈的削肩,薄薄瘦瘦的,如一张白纸似的,很容易折断、更轻易撕碎。 可她却只是噙着满满的一汪眼泪,双目瞪大,抵死不泣。 沈要站了起来,她便顺势而起,一切任人摆布,不知所措。 萧大帅震怒。 “不准扶她!她若是不靠别人就站不起来,那便是连骨气也没有了!我把她养大,让她读书认字、开智广见,不是让她做一个只会依附于人的软骨头!” “沈要,你也好大的胆子!我训女儿,你却火急火燎的挡上前来插手碍事,你以为自己是谁!?你可不是什么驸马爷,你就是个小兵小卒!” 萧大帅如此痛斥一遭,面色发红更发紫,胸口又像风箱,哧哧的喘着,大起大落。 “她一日入不了世,便一辈子入不了世!若有一天,我不在了、她兄长不在了、她母亲与姐姐们都不在了,那就只好请她独自立身为人!难道你能为她遮风挡雨!?” “我能!” 沈要兀的怒吼道,“我能!我拿命来保她!” 余音袅袅,厅里尽是荡来荡去的言言与语语。 萧大帅有口不能言。 沈要的心思,他又怎会不知? 然,一切不过是位高权重之人的疑心深重、更加轻蔑罢了。 萧大帅总是不准的,却一时有些动摇了。 萧子窈浑浑噩噩的歪在一旁,见她如此,萧子山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他原是看得很淡很淡的,山河动荡,风雨飘摇,金戈铁马入梦来,总会有这样的一日。 谁知,萧子窈竟会这般的舍他不下。 他于是沉声道:“子窈,我是一定要去东北的。不为了爹爹的意思,只为了我自己的愿景。” 他走得近了些,轻轻的拍了拍萧子窈的发顶,一如年少时光。 “子窈,只有军人在外杀敌,四万万民才能平安顺遂。我是军人,而你,是四万万民的其中之一。” 萧子窈哑口无言。 “以后你要懂事,别再惹父亲生气了。” 萧子山叹道,“我让沈要送你回去。” 话毕,便向沈要睇了睇眼睛,下巴再一扬,直劝他服一服软。 可沈要始终傲然。 他不卑不亢的立在萧大帅的眼前,只等一句回音。 “大帅,我绝不会拿六小姐的事情信口开河。” 他冷冷的说罢,适才扭头走了。 萧子窈恍着神,浑身软绵绵的,只被他牢牢的牵在了手心里。 谁知,大门一开、步子一迈,萧子山的副官遽然紧紧的追了过来。 沈要皱着眉,面色有些冷淡。 他不动声色的近前挡了挡,如此,萧子窈便完完全全的隐在了他的身后。 “六小姐不舒服,不能多留。” 却见那副官摇一摇头,只悄声道:“大帅说了,让你晚些时候独个儿再来一趟主楼,别让六小姐知道。” 沈要随口应了一声。 萧大帅指名道姓的说要见他,更定在了私底下,无论是好是坏,他都很是不在意的。 却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左右不过是为了萧子窈的事情罢了。 只要是为了她,便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受不得的。 思及此,沈要便更加的无所谓了。 甫一回了西院,沈要便将萧子窈安顿了下来。 她吃不进去东西,他便勤勤恳恳的跑去熬了小米粥来。 只是,这一回,他并不怎么放糖。 沈要端着那热乎乎的小瓷碗哄着她。 “六小姐,身子要紧。” 萧子窈忽闪一下眼睫,轻声道:“我吃不了多少的,要是吃剩下了,又该怎么办?” 沈要不假思索道:“我吃。” 萧子窈笑了一下。 “你真像是一条狗。” 她于是接过那小瓷碗来,小心翼翼、更勉为其难的尝了一口。 谁知,只一瞬,萧子窈便收住了。 她皱着眉心,却不是发怒的模样,只诧异道:“怎么一点儿也不甜?” 沈要默了默,终于支支吾吾的说:“我怕六小姐不爱吃甜的,就没放糖。” 早先前,沈要分明是一门心思的以为着,她最爱吃甜不过。 如何今日事出反常? 萧子窈一下子疑心了起来。 “是谁告诉你我不爱吃甜的?” 沈要不言,却有些迟豫。 萧子窈再嗔道:“是谁告诉你的!快说,不然我就不要你了!” 她大胆得很,更伤人得很,分明是捏紧了他的命脉的。 如此,沈要便不得不答了。 “……是梁二少爷。” 他郁郁的说,“那日在庄子上,他私底下告诉我说,您最最讨厌吃甜的。” 话毕,他便垂下了头去,像一条丧气的败犬。 萧子窈登时一怔。 梁耀? 他本该是清淡如水的性子,君子遗世而独立,最不乐于插手插足旁的一二。 又怎么会是他? 便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了。 萧子窈于是更加的失落起来了。 她翻弄一下那微冷的小米粥,黏黏糊糊的,只将勺子也黏住。 “呆子,别听他瞎说。” 萧子窈涩涩的笑道,“他是故意找你的麻烦。我分明最爱吃甜的了,你只管去拿点儿白糖过来。” 沈要听罢,眸子便璨璨的亮了起来。 “六小姐,此话当真?” “当真。” 萧子窈一指点在他的眉心,风情有万种,“还不快去?你再不去,待会儿粥凉透了,我便一口也吃不下了。” 她只说罢,是以沈要重重的点一点头,便推门出去了。 四下无人,萧子窈几乎咬碎了牙关。 事到如今,她方才知晓自己的愚蠢与天真。 梁耀怎会无缘无故的找上沈要?无非是想明里暗里的冷嘲热讽一番罢了。 吊哄她不足够,就连她的人也不肯放过。 什么不敢看观音、什么不想钗裙想前程…… 一言只是一言而,信口雌黄罢了。 原来,根本无人真心待她。 思及此,她便回首望去。 那厢,房门一开,却见沈要正抱着储白糖的玻璃罐子走了进来。 他一迭连的舀了好几大勺的白糖,直哗啦啦的往萧子窈的碗里拨去。 萧子窈勾着唇,微微的笑着。 只待那白糖拌好了,沈要方才小心翼翼的说:“六小姐,您再尝尝。” 然,不肖萧子窈亲尝,那甜腻腻的味道已然满溢出来了。 可萧子窈却含笑着吃了一口。 ——当真是太甜了,根本甜得腻人。 她的心被甜腻腻的糊住了。 “嗯,还是甜甜的好吃。” 她正说着,一滴豆大的泪珠便猛的砸尽了碗里,又顺势被她吃下去,咸得发苦。 “我哪里不爱吃甜的,我分明最爱吃甜的了。” 沈要只在旁的默默的守着。 萧子窈于是含泪吃尽了那一碗粥。 第102章 指婚 大多时候,萧子窈总惯常跋扈骄横。 却不知是什么时候养成的这一副臭脾气,一旦后悔莫及了,竟也无法改掉了。 萧子窈只将那一碗粥吃得满心愧悔焦灼。 她做不到坦率与直白,心肠却又太软,于是一切患得患失。 她放下那空碗,小声的说:“沈要,我累了。” 他便扶着她躺下,又严严的掖掖好了被角,只不声不响的望定了她。 “沈要,我该怎么办?我四哥也要去东北了……” 沈要道:“六小姐,还有我。哪怕旁人都不在了,您只要依靠着我就好了。” 说罢,他便退了出去。 萧大帅说一不二。 萧子窈一旦憩下了,沈要便往主楼去了。 萧子山的副官领路在前,一路沉默疾行,终于去到了萧大帅的跟前。 萧子山也在厅里。 沈要立正,行过一军礼。 萧大帅摆一摆手,只拣了一张沙发点住,道:“你坐下来说话。” 这般,沈要便不由得有些诧异了起来。 今晨白日,他分明冲撞了萧大帅,本以为是免不了一顿皮肉重罚的。 谁曾想…… 他偏了偏头,面色很淡,微微的漠然着,却终是落进了座里。 然,过了半晌,萧大帅只闭口不言,更点起了一根土烟。 那土烟是用灰草纸卷的,烟叶也很差劲儿,与萧大帅那高高在上的身份简直不够相配。 燎燎的烟灰漫成黑云似的一片,萧大帅忽道:“沈要,你可知道我是怎样的出身?” “不知道。” 萧大帅狠狠的嘬了一口烟。 “我爷爷是以前京城里面那帮皇子皇孙的家奴,所以我老爹一出生就是家奴,贱籍代代相传,我自然也不例外。” “皇子皇孙们过日子最铺张,喜欢搜罗各种各样的狗来玩,那狗可比人精贵多了,我们爷仨儿就是专门伺候狗的,好像弼马温,比狗还要不如。” “我老爹和我爷爷把他们攒了一辈子的钱都拿了出来,替我赎了奴籍身契。可我什么都不会,只会养狗和打架,就稀里糊涂的参加了革命。” “后来皇帝下了台,我们这些野路子便被编入了军队,我靠着战功一步步的爬了上去,只将官做得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天,我便成了现在的萧大帅。” 萧大帅捻灭了那又焦又黄的烟头。 “你对子窈若是真心,我便指一个军衔给你,剩下的,全由你自己去挣、去搏,反正,不成功便成仁。” 竟是准了他那满心的痴情。 沈要一愣,兀的哽住了。 他默了默,倏尔问道:“大帅意欲何为?” 萧大帅怅然若失。 “我明知余闵奸恶,却还是放纵从月嫁给了他,直到她惨死,我才追悔莫及。我将从锦指去了东北,她看似嫁得风光,却也只能提心吊胆的独守空房,眼下更要守寡……” “我实在对不起我的女儿们。我只剩两个女儿了,我不能再让她们也抱憾终生。我最疼子窈,选一个她爱的人,远不如选一个爱她的人,你的心思我看得出来。” 话毕,萧大帅便哀哀的看向了他去。 谁知,沈要却只沉声道:“大帅,恕难从命。” 他的眸色很深,也很暗,似冷漠无情。 然,他却不自觉的想起了萧子窈来。 于是,便目迷五色、恋恋不舍。 萧大帅惊疑道:“你之前分明是来闹过一回的!你对子窈难道不是……” “——我是。” 沈要冷不丁的打断他道,“可我没办法,我娶不了她。” 此话一出,他便似是耗尽了所有的生息一般,渐渐的凝住了心与口。 他之于她,总有千千万万种的肖想与奢望。 他下流的想过许多许多。 她那如雪一般的、白色的身体,撕裂之后再吃下,肉欲的潮气与芬芳久久不散。 她会不会娇喘、会不会求饶、会不会索要…… 反正,举案齐眉的也好,淫荡骚浪的也罢,总之,巨细无遗,该想的、不该想的,他统统都想过了。 却唯独一件事不敢想。 ——便是娶她。 更何况,萧子窈应当是不情愿嫁给他的。 她总是在说,终生不愿嫁。 许是她的心里已然装下了一人罢,便非那一人不可了罢。 沈要闭着嘴。 萧子山叹道:“沈要,你对子窈分明是真心相许的,又为何不肯应呢?父亲问话只问一次,往后你莫要再怨。” 沈要于是道:“我娶不了六小姐。” 还是这一句。 他便再不改口了。 “只要能与六小姐在一起,无论是何身份,我都没有关系的。” 萧子山有些迷倦,他望一望萧大帅,又回首过来。 “沈要,现在父亲想给你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如此,你也好与子窈在一起,这样难道不好吗?” “不好。” 沈要定定的说,“我配不上她,她也不会愿意的。” 他简直像一块木头,萧子山根本劝他不下,便只好收手。 “那你就这样耗着、耗一辈子!” 萧大帅恨铁不成钢的叱他道,面上却隐隐的分辨不出什么悲喜,“许不是我不肯成全你,到底是你爱她不够多!” 沈要眸光幽暗。 他落落的站起了身来,却并不曾忘了敬礼。 “大帅,我虽娶不了她,却并不妨碍我一直一直的爱她。” 说罢,他便冷然的退下去了,只如一道黑色的影子。 其实,有些人、有些事,似乎并不是不敢想,反倒是想得太清明了。 沈要无比清醒的沉沦着。 他一路默默的走着,西院的门洞愈渐清晰了起来。 他一下子止住了,竟然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第103章 强吻 西出帅府,右转三街,便是那热灶旺铺的四方斋了。 沈要一路走了过去。 他到底是个样貌出挑的,年前时候更摸着黑、淋着雪的来过一次,那店家果然对他很有印象。 排队存进,终于轮到了他。 “军长,又来买点心?这回可知道你那心上人究竟喜好哪一口了?” 沈要抿着唇,缓缓的摇一摇头。 “不知道。她也许没有对我说真话。” 话毕,复又隐隐的叹了一气。 “不过,我不怪她。是我自己活该,是我先撒谎的。” 那店家有些吞吐,一时之间,便不知到底劝得劝不得。 于是,只笑说道:“军长,人吃五谷杂粮,心怀七情六欲,谁不曾撒过谎呢!你若心里过意不去,找个机会向那姑娘坦白便是了!” 沈要垂眸道:“她若知道我骗她了,会恨透我的。” 那店家老道的说:“小姑娘家家嘛,都是那个脾气,闹一闹就过去了!大不了,你到时候多买些我家的糕点带过去,诚心诚意的、好好的给她负荆请罪,一次不成再试一次,她总会原谅你的!女人的心都是软的,嘴越硬的女人心越软!” 沈要听罢,只默默的接过了那打好了包的点心,又找了零钱,适才转身走了。 翻过了新年,街边招展的红灯笼便脱了色,又沤过了雨雪,只如死猫似的软软的垂滑着。 那是万家的灯火,哪怕千疮百孔,却唯独没有他的那一份。 前路有一幼童呼号:“卖香烟!卖香烟啦!” 那幼童挎着一只木匣,噼里啪啦的拍得震天响。 沈要路过去,那幼童便追上来。 “军长!买香烟否!便宜得很!” 他很积极的兜售起来,又打开那木匣,却见货色很不齐,只剩洋牌子。 “军长,我若卖不掉,我爹要打死我的!您就行行好,哪怕买一包也好!我还送您火柴!” 沈要睨了一眼,问道:“只有洋烟?” 那幼童点一点头:“马上就要打仗了,大家都不肯买洋货了。我这一匣子洋烟卖不掉,横竖都是一死——或被我爹打死,或因没钱饿死,或因战乱炸死。” 小小年纪,已是一位兜售惨淡人生的行家了。 沈要于是随手拿了一包香烟,“老刀牌”,包装上画的是彩色的英伦海盗,耀武扬威的烧杀抢掠。 他又把零钱掷与那幼童去。 那幼童一见,便忙不迭的缠上了他。 “军长,您行行好,再买几包、再买几包好不好!我便宜卖给你!您全买走!” 沈要一言不发的甩开他,走得很快。 那幼童左右追他不上,便落在了原地,倏尔又远远的喊道:“瘪三丘八!买不起就买不起,装什么正人君子!我操你大爷的,这种紧要关头你还歪屁股、买洋烟,你就是叛徒、走狗!等咱们岳安城的萧大帅毙了你!” 沈要听罢,顿时止住了步子。 他静静的回首过来,逆着光,一半的面色是幽影。 “童言无忌是挺好的,不过很容易丧命罢了。” 他冷然笑道。 沈要回去小白楼时,萧子窈的窗户依然暗着。 他有些怕,很不敢走近,只好杵在园中呆立着。 他揣着手,忽的触到了那烟盒,又摩挲了几下,终于掏出来、拆开来,再一抿唇,便衔住了一根烟,好似啃咬般的一吻。 那幼童送的火柴有些回潮,来来回回的擦不亮,鼻尖只剩下糊味,终于点燃,星火大放光明,微微的暖了他一瞬。 他于是猛吸了一口,结果那香烟也是回潮的,呛人得紧。 沈要咬着牙,只将咳嗽憋回了嘴里。 他最擅长缄口不言。 那烟灰默默的烧着,像一条死线,他便有些出神了。 谁知,遽然有人唤他。 “呆子,你在做什么!” 沈要一惊,然,烟头还不及捻灭,萧子窈便已冲了过来。 她却是不曾披着大氅的,只一身薄薄的软衫,硬扛冷风。 “我早在窗边瞧见你了,可你半天也不进屋,就是为了在这儿抽烟!?” 她恼着,狠狠的瞪他。 “你会抽烟,以前怎么不告诉我!” 沈要反唇问道:“是不是我早些告诉了六小姐,您就要早些把我赶走?” 鬼使神差的,他简直有些蛮不讲理了。 那烟灰又烧了一截,更连带着一点将息未息的火光,一道完完整整的断裂了。 那一截燃烧着的灰烬落在他的皮衣上,只一瞬,便烫出一颗泪痣似的伤口,一缕轻烟如魂魄般飞散。 萧子窈错愕一下,立刻劈手夺下那余下的烟头来。 “沈要,你以为你糟蹋的是什么?” 沈要默了默,终于含糊不清的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萧子窈大怒,只低声叱道:“我说的不是这皮衣!我说的是我的心意!你到底要糟蹋几次才算够!” 那烟头快要烧尽了。 她便低下头去,只学着他那吞云吐雾的模样深吸了一口。 顿时,五脏燃烧,肺腑起火,她不停的咳嗽着,却狠狠的憋住了眼泪。 沈要忙去抚她的背。 “六小姐,都是我的错。您打我骂我都好,却不要折磨自己。” 萧子窈一把甩开了他。 “少在这儿假惺惺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退了开去,唯恐避他不及似的。 “我等了你好久!你这么晚才回来,还有事瞒着我……” 沈要一下子凄哑的默住了。 他简直患得患失,遽然怕得要命。 “……萧子窈,你这是要赶我走吗?” “你不是盼着我早些赶你走吗?” 萧子窈冷冷的睇了睇眼,只一拂袖,便把他丢下了。 沈要直觉心下一紧,脑中嗡鸣一片,眼前也发黑,竟不管不顾的扑上了前去。 他一把扣住了萧子窈,又扳过她的脸来,下手很重很重。 可萧子窈每一次去扳他的脸,分明都是很轻很轻的。 她吃痛,便惊呼。 沈要凶恶的兀自吻了下去。 那回潮了的、废气似的烟味久久不散,欲火在唇上点燃再蔓延,牵扯血肉,痛苦与快乐缠斗开来,一发而不可收拾。 然后,萧子窈揪住了他的衣服。 第104章 杀死败犬 沈要并不懂得亲吻的办法。 萧子窈是一切的爱情与肉欲,他只懂得撕咬、生吞,如此,她便一瞬的属于他了。 萧子窈痛哼着。 终于,她的气息弱了下去,人便被沈要彻彻底底的吃掉了。 火中动情,火里毙命。 沈要咬破了她的嘴唇。 他尝到了一丝丝的腥甜,便慌乱的放开了她,只反颈以待。 “我——” 沈要语无伦次道,“子窈——六小姐——别赶我走——求您、求您了……” 他咬牙切齿的喘息着,神色极度痛苦。 仿佛快要哭出来了似的。 “不——您还是赶我走罢——我真的不能……” 萧子窈静静的望定他。 她的唇上猩红一片,血肉之中有欲望破土而出。 “沈要,你想得美。” 她冷笑道,“赶你走、或不敢你走,这都是我说了算的。你的命是我的东西,哪里轮得到你自己置喙。” 话毕,她便一手攥住了他的领口,只如拖着一条狗似的,亦步亦趋,前后而行。 那几包糕点已然凉透了。 萧子窈倚着木几,微微的有些出神。 她引着指尖,挑弄了一下碎渣,倏尔叹道:“沈要,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缺,我只想有一个人陪着我。” 沈要默默的立在旁的,垂眸不语。 “你不会走的,你会一直陪着我的……你不是这样说过的吗?” 沈要哽了哽,很艰难的开口道:“我会的。可我只怕有一天,六小姐不会再要我来陪了。” “呆子。” 她轻轻的笑了一下,舌尖再一舔,便将那甜腻的碎渣与腥咸的血丝一同咽了下去。 “呆子,不会的。我只要你。” 沈要听罢,只凉凉的偏过了头去,不敢再看她了。 萧子窈最后没收了他的烟。 这倒不怎么打紧,反正他也并无什么烟瘾,收就收了罢。 哪怕她要收走他的命,他也情愿给。 萧子窈把玩那烟盒一阵,却不丢掉,竟好端端的收进了妆奁。 她转身道:“你乖一些,好不好?我最近好累。” 沈要迟豫的点了点头。 只待夜凉入水,萧子窈歇下了,他便回去了厢房,躺在那一张冰冷的榻上做起了梦来。 她仍是要走,走得很远很远,只同那梦魇似的黑影一去不回。 然,这一回,他竟然挣脱了桎梏,不要命的追了上去。 他喊破了喉咙、呕出了鲜血,只拼了命的叫道:“子窈,别走!你答应了我的,只要我!” 谁知,萧子窈闻声,一时止住了,便缓缓的回身笑道:“为什么?我一定是要和他走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踮起了脚尖,切切的吻上那黑影。 沈要惊恐万分,不可言语。 那黑影终于露相,黑色的发与眼,鼻与唇似山峰或刀刻,却是深邃的轮廓。 ——那黑影,竟是他自己。 沈要张一张嘴,却见那“沈要”举起了枪来,正中他的眉心。 “你永远也得不到她的。” 枪声寂落,大梦初醒,死而复生。 沈要一下子惊坐了起来,几乎断了气,面色也煞白。 他只好紧紧的攥住那一条已然无香了的绣帕,似是攥紧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长夜将尽,白日将至,日升月落,周而复始。 帅府上下死气沉沉的。 萧从月的死讯只如诗词歌赋似的,雕琢一番、再润一润色,便被放了出去。 然,她之身死,却无人问津。 反倒是余闵,臭肉惹苍蝇,竟招来了梁显世。 是日,梁显世携了梁延与梁耀一同登门拜谒,称是走丧。 萧子窈坐在厅中见客。 梁延一见她,便落落的迎了上来,复又轻声叹道:“子窈,难为我准备了那么多的药材,却还是救不回二姐……” 萧子窈冷眼道:“那厚朴与山萸肉是我向你求来的。除此之外,你又准备了什么?” “我早就请了人,将二姐生产后也许会用得上的药材都备下了。什么川芎、紫河车、麝香、益母草……” 他说得坦坦荡荡,更不遮不掩,“不管你我有无男女之情,我也是真心打算要娶你的。二姐到底也是一个弱女子,我倒不至于苛待了她去。” 萧子窈听得心惊。 梁延与梁耀,究竟孰好孰坏? 其实,也许不必分得太清,模模糊糊的,也很好。 哪怕一人害死了萧从月,另一人也不见得会真心待她罢。 她谁也不敢信了。 那厢,梁显世正与萧大帅凄凄切切的打着太极。 “你家从月,到底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我记得她从小就体弱,竟然养也养不回来。你那女婿也可惜了,分明写得一手风流好文章……” 梁耀也劝慰道:“大帅莫要太过伤心了。余秘书真心可鉴,能与二姐上穷碧落下黄泉,当真如蝴蝶一般双宿双飞,未尝不是不幸中之大幸?” 梁耀说话极漂亮,萧大帅却很不喜欢。 巧舌如簧之人,心思总莫测。 早先前,萧子窈便是这般的着了他的道。 索性…… 萧大帅悄然的望过去,但见萧子窈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接着梁延的话,目色却始终落在旁的。 沈要直挺挺的立在那一处。 萧大帅暗自叹息。 沈要此人,虽木讷了些、愚钝了些,之于萧子窈,却是一片痴心的。 只是,他竟悖逆着心意不愿娶她了,便教人十分的看不透了。 “老萧,养女儿要非常非常的保重。你知道的,我是顶喜欢子窈的,更愿意把她当亲闺女看待,不如……” 梁显世碎碎的说道,“我还是那句老话,不如你就将她许给我家阿延!你我两家权势滔天,一起将她供养起来,这难道不好吗?” 萧大帅了然道:“从月适才走了,子窈与她最为要好,便日日垂泪,哪里会有心思谈婚论嫁,我不能够再伤了她的心。这婚姻之事……还是以后再说罢。” 萧大帅推推诿诿的,梁显世便不置可否的努了努嘴。 “那我也不强求,免得让孩子们为难!” 说罢,复又转一转眼珠子,阴恻恻的笑道,“不过,我最近可是看了报的,东北那边打仗了,你家夫人与从锦又要怎么办?” 如此,便是明明白白的请君入瓮了。 第105章 冷遇 萧大帅权倾一方,却也只是一方。 彼时乱世,军阀各个儿自立为王,上头坐镇一位呼风唤雨的督军,便纷纷耽于偏安一隅了,只管东北打得水深火热,也根本充耳不闻。 如此,赤血丹心的萧大帅,便成了一位实打实的刺儿头。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督军过惯了安逸日子,一向怀柔,更有些乐不思蜀,萧大帅一心北上,便是触了他的逆鳞,又好似眼中钉、肉中刺,简直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梁显世投诚督军久矣,刺探一二不够,更要插圈弄套,仿佛一位悬刀而立的刽子手,只虎视眈眈的窥伺着萧大帅的项上人头。 萧大帅如有抗日的心思,那便是谋反的心思。 梁显世胸有成竹的笑着。 谁知,萧大帅竟毫不避讳的说:“我萧训的妻女忠毅果决,绝不会临阵脱逃。” “老萧!那可是前线,炮弹从不长眼!” 萧大帅大掌一挥,道:“我意已决!” 梁显世于是切一切齿,复又有言。 “老萧,忠勇无畏自然是好的,可为了家中至亲至爱,万事还须谨言慎行……我瞧你家子山最近练兵练得很勤,果然是个成器的,帅兵打仗时定然能当大用!这样一个好苗子,你可千万要栽培好了,免得马失前蹄!” 他分明是话中有话的。 萧子窈听得实在恼火,便横横的插进了嘴来。 “梁伯伯操心的事情好多!我的婚事也问、我四哥的差事也问,当真是比我爹爹还亲热许多!如此看来,我倒应该与梁延和梁耀一起拜一拜关公,互相结成异姓兄妹了!” 萧子窈实在生得一张巧嘴,更有着非常得罪人的本领,索性又有人兜着,她便恃宠而骄。 她只痛痛快快的说罢了,招着沈要便走。 谁知,适才走出去几步尔,竟撞上了休沐归来的萧子任。 萧子任笑道:“子窈,父亲可在厅里?我想同他去道一声好。” 眼下,萧子窈正恼着,便有几分不耐,于是只胡乱的点一点头,便匆匆的撇下了他去。 萧子任遭了冷遇,一时滞了滞,却不多言,只闷头进了厅里。 “父亲,我今日休沐,便回来看看您……” 然,他正说着,萧大帅却头也不回的拂袖打断了他。 “嗯,知道了。这里没你的事儿,你上楼歇息去罢。” 竟是睬也不睬的、又一遭冷遇。 萧子任不由得有些落寞。 他只好客客气气的再向梁显世见一见礼,却也不得回应。 他便垂头丧气的退了下去。 身后隐约有人声。 “老萧,你家子任现在是什么军衔了?我怎么总不在军营里见到他?难道还在睡大通铺不成?” “他性子温吞些,还不成气候,入不了你的法眼!我对他……唉,不说也罢!” 萧子任咬着牙,声息也凝住,只将一言一语听得真切。 他上了楼去,三夫人盼他盼得紧,菜肉满桌,唯恐饿瘦了他。 “子任,快来尝尝为娘的手艺!这青椒酿肉是你最爱吃的!” 三夫人一面说着,一面忙断了筷子。 果然,不肖多时,萧子任的饭碗便已叠成了一座小山。 萧子任笑道:“娘,你何须这么辛苦操劳,厨房里又不是没有厨子。” “那怎么能一样!我做菜有秘方,他们学不来!” 热菜热汤,母慈子孝。 餐饭毕,三夫人便拉着萧子任话闲。 “子任,最近你父亲心烦得很呢!你少去见他,免得撞在了枪口上。军营那边也一样,勉强混一混,中庸为上,等风头过了再使劲儿。” 萧子任不解道:“娘,你怎会有这样的说法!身为军人,难道不该一心一意的奋发图强、建功立业吗?” 三夫人甩一甩手绢,满目精明颜色。 “我现在却是想明白了!指着你一心上进有什么用,军衔再高、军功再多又有什么用?不过是肩上的几道杠罢了!萧子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多讨你父亲的喜爱,结果第一个要上战场的人就是他!” 萧子任眉头一皱,立刻反嘴道:“四哥率兵北上是大义之事!” “大义来、大义去,最后还不是舍身取义!” 三夫人尖刻的努一努嘴,“为娘已经替你打算好了。你什么也不用管,闲闲散散的混一个小兵小卒当当最好。你是男丁,你父亲以后总会给你一份差事、分你一份家业的。前程再重要,又哪里会有活命重要!” 萧子任紧了紧双手,只低声叹道:“……娘,你也觉得我不成气候?” “不成气候最好!枪打出头鸟!” 萧子任终于哑住了。 他直觉心下有些发寒,一时半刻,实在吃不下这满满的、刻薄的母爱。 “娘,我还有事,先走了。” 话毕,他几乎落荒而逃。 三夫人在后遥遥的唤他:“不是休沐吗?你又不当差,又能有什么事……” 当是时,萧子任简直恨不得彻底聋掉。 他一刻也不敢停,直闯出了门外。 顿时,弥天大雪扑面而来。 萧子任目眦欲裂。 新年已然翻了过去,他的新衣是萧子山赠与他的军装。 究竟是手足情深,还是手足情真? 一时之间,萧子任便有些惘然若失了。 然,身后忽有足音。 萧子任顺势望去,却见是梁显世正要离府。 萧子任犹疑一瞬,终于行下一军礼:“梁师长。” 梁显世似笑非笑的摆一摆手,道:“瞧把你给怯的!都是一家人,还行什么军礼!你父亲就是待你太严苛了,我待阿延就不这样。” 萧子任咬一咬唇,却不应声。 梁显世又问:“子任,你现在当的是什么军衔?” 他张一张嘴,直觉难以启齿。 “……二等兵。” “你从军校毕业都这么久了,怎么还是个二等兵!?” 梁显世一惊一乍的呷道,“不过也是!你是在你四哥手下操练的,他若是提拔你太快,免不得要滋生出许多闲言碎语来。依我看呐,避嫌是好,却不能耽误了你的前程!反正是要避嫌,不如避得彻底些!” 萧子任嚅一嚅,声音很轻。 “……梁师长这是何意?” 梁显世倏尔笑道:“正好,阿延那里缺一个近卫,不如我把你调到他的营里去?” 第106章 手足之情 萧子山不眠不休的拟了好几日的行军地图。 东北战况愈烈,他简直一刻也不敢耽搁,然,督军无意抗日,此番出兵,便是出师无名,一切只好在暗中铺排。 眼下,铅笔头子也用到秃,却是滴米也未进一口的。 副官只从食堂里盛了一钵汤菜过来。 “四少,您都忙了好些日子了,饭也不好好的吃一口。” 萧子山道:“汤汤水水的就免了。你去拿两个馒头过来给我,我也好留一只手画图。” 那副官无奈,只好领命退下。 谁知,房门甫一开,却见梁延笑意盎然的迎了上来。 “四少可还空闲?你进去通传一声,就说我来找他要人。” 他到底是留了几分客气的。 然,他只声色朗朗,字字句句、清清楚楚,萧子山又怎会装聋作哑? 于是,现下理一理桌面,便道:“快请梁大少进来!” 梁延闲庭信步而来。 “子山,如何忙得这样废寝忘食?” 他点一点那饭钵,笑得有些玩味,“看来我来得不凑巧。” 萧子山淡淡的说:“梁延,有话直说便是,你我之间又何须铺陈。” 梁延果然笑道:“你和子窈简直一模一样!那我便不啰嗦了——你弟弟萧子任是不是在你的手下?我把他要走了。” 萧子山一惊,倏尔沉下了眼睛。 “子任还不成气候,你要他去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 “子山,我把他——要、走、了。” 梁延一字一顿的插进嘴来,面上更是冷笑,“我不过是来知会你一声的。我父亲已经批过了调动的文书,他过几天就要到我的手下来做事了。” 话毕,复又意味深长的斜睨了过来。 “你们都说他不成气候,可是依我看来,他反倒是个能成大事的!” 萧子山眉精眼企,拒口不言。 只待送走了梁延,他适才狼吞虎咽的拔了几口汤菜吃下,又翻一翻那地图,终于满目森寒。 近些时日,萧子窈简直要将兵书翻烂了。 萧子山出兵在即,她哪里安得下心来。 岳安居南,北上路远,各中必要途经一道铁路,方才能够长驱直入。 然,炮火一旦连天,铁路最易失守,非要争抢不下、你死我活。 “……若不经此干线,便要绕一绕远,可兵贵神速……” 萧子窈一迭声的叹道。 白日过半,眼睛也花,她于是一掀书页,直懒洋洋的唤起沈要来。 “呆子!你过来,我考一考你。” 沈要微一颔首。 如此,萧子窈便振振有词道:“若让你领兵,遇上铁路干线,是凶猛突杀,还是谨慎迂回?” 沈要皱眉道:“六小姐,行军大事,我不敢妄议。” “那你就当是抛砖引玉好了。你是砖,我是玉。” 沈要一时语塞,又默了片刻,终于开口:“如果是我,自然是杀出一条血路。” 萧子窈笑道:“我真看不出来,你倒是个狠戾的角色。” 此话一出,沈要的面色只隐隐的沉了一沉。 “……迂回太久,我等不及,只好舍命一搏。” 他哑着嗓子说道。 萧子窈不疑有他,只信手拈了一枚巧酥吃下。 这几日,沈要总是买回许多酥点与她吃,一日也不曾落下。 萧子窈本不爱吃甜的,却又舍不得拂了他的心意,只好将错就错、顺势而下。 又似是吃得习惯了,反倒不觉得腻味了。 萧子窈忽问道:“呆子,这些点心你天天买、天天买,工资难道就不会吃紧吗?” 沈要不假思索道:“我自己从不花钱的,六小姐不必担心我。” 萧子窈听罢,心下微动,浅笑似无,说话便也轻了许多。 “你自己的工资不留着自己花,难道要拿给我花?” 沈要面不改色。 “嗯。” 他只淡淡的点一点头,态度很坚决,“我情愿的。” “你情愿,我却不情愿。” 萧子窈故意逗他,“你又不是我的谁,总给我花钱,让别人听了怎么想?说我克扣你的工资、还是说我压榨苦力?” 沈要一下子愣住了。 却见萧子窈嘟着嘴,似是微微的恼着。 一时之间,他便有些慌乱了起来,只想着去哄她一哄。 然,有些话,到底是说不出口的。 沈要于是嘴唇翕动,自言自语道:“……我会有办法让他们闭嘴的。” 他只将声音放得很低很低,萧子窈便不曾听见了。 晚些时候,萧子山竟然回了府。 萧子窈总念着他,便忙不迭的赶去看他。 谁知,还未走近那门厅,便已听得三夫人的哭嚎之声。 “他调不调走又有什么要紧的?你想把他留在你的手下,难道是想带着他上战场不成!你是他的哥哥,最知道他心软、心善,他哪里是打仗的料子!大帅也别怪我哭哭啼啼,只有子任的事,我非要说一句公道话不可!” “子任跟着子山练了多少年了,以往都是不声不响的,眼下非要跟着梁延做事,想来怕是子山总在营里冷血冷情的待他,训人也太过!不然,就依子任那一副好脾气,怎会置手足情谊于不顾、说走就走呢?” 萧子窈愈听愈疑心,立刻迅步上前,闯进了厅里。 “三姨,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竟然这样污蔑我四哥!他对五哥分明亲切得紧!” 一见来人竟是萧子窈,三夫人于是一抹眼泪,更加的横声道:“大帅,我虽是妾室,比不上大夫人尊贵,却也容不得我的儿子受委屈!您对子山与子窈这样的偏爱偏心,又可曾关心过子任一句!” 谁知,话音刚落,萧大帅骇然雷霆大震。 “我看你是最近理事理得糊涂了,竟不知道好好的管教儿子!眼下这个当口,子任竟然追随梁延而去,这与叛变又有何异!他弃之如敝的却不是什么与子山的手足情谊,反倒是与我的父子情谊!” 第107章 骨肉分离 萧大帅当真是动了怒的。 萧子任天性纯良,官场却如虎穴狼窟,奈何他心中有志,便总要迎难而上的试上一试。 萧大帅分明心如明镜似的,他这幼子最最不适宜当兵,更免不得要遭人算计。 然,萧大帅千方百计的未雨绸缪着,却终究还是棋差一招、教歹人趁虚而入了。 萧子山一见父亲震怒,便上前劝道:“父亲,子任阅历尚浅,被人蒙骗了也非他的本意,更怪不到三姨的头上。军中不得滥权,除非他自己开口,不然我没法将他强要回来,我正想请三姨劝一劝他呢。您也别气了,仔细伤了一家人的和气。” 谁知,三夫人听罢,非但不谢,反倒叫起了板来。 “你现在说话倒是好听得很,平日里又怎么不见你对子任慈眉善目些!我每每差人送些吃食给他,统统被你拦下丢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却见三夫人面目狰狞,更扯着嗓子,恶狠狠的嚷道,“说什么阅历尚浅,他又哪里会有什么阅历!眼界与见识全让你们大房的儿女们长过了,哪里还有他的份儿!” 萧子窈愈听愈怒,终于忍不住反口。 “三姨,就算你再怎么有怨气,却也不该挑拨我们兄妹之间的感情!四哥哪里是苛待五哥,分明是军营里不准送吃食进去,这是规矩!” 三夫人登时跳了起来。 她那一双怒目只圆睁着,如铜铃,明晃晃的凶光也毕现。 “你又有什么资格同我讲规矩!你才是最不讲规矩的那一个!” 三夫人失心疯吵,凄叫绝伦,“我管不好子任,难道大夫人就管好了萧子窈!?最早与梁家沾上了边儿的分明是她萧子窈!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竟对一个外男穷追不舍,这又成何体统!她与梁耀不清不楚的事情简直多得要命,活该她的名声臭了!” 萧子窈怔忪着,根本开不了口。 三夫人虽有几分小肚鸡肠,可到底也算得上是一位长辈,总要端着些面子与架子。 然,这一回,竟是彻彻底底的撕破了脸皮了。 只是,她骂萧子窈骂得实在不错。 于是,萧子窈果然默默的顿着,大约是百口莫辩了。 三夫人一见,便有些得寸进尺了。 谁知,她正昂首挺胸的站直了些,萧大帅便怒摔一盏,横眉叱道:“你这妒妇!教子无方竟然还敢狡辩!子任那头若是捅出了什么篓子,我非要拿你是问不可!” 三夫人恍了恍神,只直勾勾的盯住了萧大帅。 她先是一笑,眼下复又纵出了两行清泪。 “好一个‘妒妇’!” 三夫人冷冷的嗤笑着。 “我这辈子从未争过什么名分,更不求大帅的宠爱,直到有了子任,我才一心一意的打算了起来!我过够了看人脸色的日子,我只是不想让我的儿子也吃一遍这样的苦!” “简直是满口胡言乱语!你只管扪心自问,萧家又何时亏待过你!你既然不愿看旁人的脸色,那便从此再也不要看了!来人,将三夫人给我带下去——” 萧大帅一令下去,人人便自危。 “即日起,只将三夫人禁足房中,再不准见客!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许放人进去,哪怕来人是五少也不行!” 话毕,不待三夫人设防,一左一右便有人押解囚犯似的将她架住了。 三夫人不可置信的哭喊道:“子任是我的儿子,你竟不准我见他!萧训,我跟了你一辈子,又为你生下一儿一女,你竟这样的折磨我!” “你若再敢纠缠不休,子任便不会再是你的儿子了!我大可以将他放到大房里去,改作大夫人的儿子,你好自为之!” “萧训,你拆散我们母子,你的良心难道是被狗吃了!?萧训,你这是要遭报应的……” 那叫骂声渐渐的远去了。 萧子山与萧子窈相视一眼,双双都有些悚然。 终是萧子山好言劝道:“父亲,有些话您的确说得太重了。三姨本就没少为了这个家上下操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子任是三姨的骨血,又怎能强拆开来……” 却见萧大帅满面倦色,只叹道:“事到如今了,你竟然还替她说话。我从前只以为她不过是小家子气了些,却不想,竟是个如此不识大体的。子任跟了梁延,此等大事,岂是可以一笔带过的!” 萧子窈滞了片刻,忽道:“不如我去劝一劝五哥……他也许愿意听一听我的劝。” 萧大帅听罢,只微一颔首,便不再言语了。 萧子窈跟在萧子山的后面退了出来。 “四哥,五哥怎么会去做这样的糊涂事,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罢……” “也许不是他糊涂,反倒是我与父亲糊涂了。” 萧子山落落的说道,“当初,我们都劝子任留洋学医去,往后最好能够做一个大夫,可他偏偏不肯,非要参军。而我这个做哥哥的竟然也这样的糊涂,根本看不出他的心思,只一厢情愿的护着他、逼着他碌碌无为。与他同期的士兵们都晋升了,只剩他一人一事无成——是我不准的、是我……” 他一面说着,一面隐隐的压低了声音。 萧子窈不由得有些心酸。 有道是血浓于水、手足情深,到头来,竟也落得一个有心开口、无处分说的下场。 她只轻轻的挽住了萧子山的臂膀。 “四哥,不怪你的,你也是为了五哥好……” “他不要的好,我却强挟着他收下,这也许并不是什么好。” 一时之间,萧子窈便有些茫然了。 “别人不要的好,便不是好?” 萧子山点一点头。 萧子窈一下子哑住了。 她忽的想起了沈要来。 她给的好,沈要究竟肯不肯要? 他若是心甘情愿的,便应该是欣欣然的,又怎会欲言又止、欲拒还迎? 如此,那便是不肯要了罢。 只一瞬,她竟然变成了恶人。 第108章 倾尽所有的好 萧子窈邀了萧子山前去小白楼一坐。 房里,兄妹二人只管不言不语的吃着茶,此时无声胜有声。 那翻旧了的兵书正摆在眼前,萧子山于是信手拈来,左右阅过,便道:“子窈,北上之路道阻且长,四哥不在,你要好好的照顾自己。” 萧子窈眼眶一红,只险险的刹住了盈盈的热泪。 “可我不会照顾自己。” “不是还有沈要在吗?” 萧子山一弹指,正点在她的眉心,复又莞尔一笑,“把你交给他,我其实挺放心的。” “那你之前还罚他!” “不罚他又怎能试得出他?” 话毕,萧子山的指尖便顺势一抹,只轻轻的抚过了萧子窈那一弯黛黛的娥眉。 “你落水那日,他为了保你的清白,甘愿自剜双目。我拿匕首试他,他竟也不躲,只硬生生的接下了一刀。” 萧子山叹道,“子窈,沈要对你绝无二话,更绝无二心,你要珍惜。” 萧子窈心下一惊、再一紧,一时之间,便有些口不择言了。 “我才不信!他总是对我爱答不理的!” “所有人都信,只有你不信。” 萧子窈瓮声瓮气的说:“可我对他好,他却根本不应……” 尾音渐落,她终于闭上了嘴。 一切念念不忘,便也患得患失,一切尽在不言中。 如此,谈不了情、说不了爱,倒不如谈兵纸上来得紧要。 萧子窈于是铺开一张白纸,便与萧子山一道落下了笔去。 不刻,却见那笔画如蜈蚣盘蜒,行军数千里遥遥无期,只在这方寸之间。 萧子山笑道:“子窈,真不枉父亲最喜爱你!便是一副行军的地图,只草草的听上一遍线路,你竟也能够一笔不差的画下来!” 萧子窈满不在乎道:“这有何难?我若生作男儿身,以后也是‘萧大帅’!” 于是笑闹一番,更有些依依惜别的意思。 又见天色已晚,萧子山便叮咛了些许,适才离去了。 他一走,沈要便守在了门口。 “六小姐还不歇息?” 萧子窈轻声道:“心里揣着事情,左右也睡不着,不如你陪我聊会儿天。” 沈要乖乖的走近了些。 “沈要,我有话要问你。” 萧子窈目不转睛的望定他道,“别人不要的好,到底算不算是好?” 沈要凝眉一瞬。 他直觉心下一痛,更有些怯了。 于是,默了许久许久,方才痴痴的说道:“也许那些别人不要的好,可能是某人倾尽所有的最好。” “那便是’好‘了?” “嗯。” 他郁郁的点一点头,“可是这样的好一文也不值。” “如此说来,这样的好根本不是好!” 萧子窈兀的焦躁了起来。 她简直不敢再多看沈要哪怕一眼了。 她那些一厢情愿的、一文不值的好,根本可笑得紧。 她便一下子冷了下去。 “我乏了,你退下罢。” 沈要淡淡的嗯了一声,复又侧目道:“六小姐,您桌上的香炉还燃着。睡时不宜焚香,我替您熄了罢。” “顺便将我的兵书和地图也收一收。” 沈要从令如流。 他于是走去那案前,只将香灰压灭了,再扫一眼那兵书与地图,叠放整齐罢,终于退了下去。 又是漫漫的冷夜。 萧子窈夜不能寐。 她一面想着萧子山待萧子任的好,一面又想着自己待沈要的好。 来来回回的,到底还是不好。 熬尽了长夜,还有天明。 萧子窈不怎么睡过,梳洗时便也是恹恹的。 鹊儿见她无精打采的,便只好端来一碗寡寡淡淡的、素白的清粥。 “小姐,您眼窝下头又见黑了!不管心里再怎么揣着事情,该歇息还是要歇息的呀!您又不是铁人,哪能这样的煎熬自己呢!” 萧子窈默默的吃着粥,只听鹊儿窸窸窣窣的念叨着,一时味同嚼蜡。 她于是道:“这粥没什么味道,我吃不下,你去把沈要买的点心拿来,我要就着吃。” 鹊儿一听,登时有些慌乱。 “小姐不是不爱吃甜的吗!怎么今日……” “——今日就馋那一口!还不快去?” 谁知,鹊儿只嘟嘟囔囔的绞一绞手指,左右赖着不动。 萧子窈不耐道:“犯懒?不听话?小心我罚你!” 鹊儿兀的哀叫道:“小姐,对不起,您就放过我这一回吧!我本以为您不爱吃甜的,那糕点昨日又有许多剩余,我一时嘴馋,便、便……” “便如何了?” “便偷吃光了。” 鹊儿瑟瑟的缩了缩脖子,“小姐,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这次饶过我……” 萧子窈又好气又好笑,便说:“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吃光便吃光了,我又不差这一口。我这会儿子嘴里没味儿,你去煮一碗酥酪过来便是了。” 鹊儿记吃不记打,只喜滋滋的点一点头。 然,她适才领了命,正要退下时,萧子窈便又唤道:“怎么不见沈要?” 鹊儿说:“他呀,又是天不亮的就跑去给您排队买点心啦!” 萧子窈一愣,倏尔巧笑倩兮。 她倒是有些食髓知味了。 一旦习惯了那甜蜜蜜的滋味,便好似吃定了似的,总在心里念着、贪着。 又也许习惯了的是人,便总不能没有那一人。 如此,鹊儿煮的那一碗酥酪便有些浪费了。 萧子窈于是故意留了些胃口,只待沈要买回点心与她来吃。 谁知,左等不及、右等不到,那区区的几条小街,竟然被他走出去许久许久。 复又等了半晌,萧子窈无奈,只好饮热茶充饥,舌头也要喝到最苦,适才盼回了他来。 却见沈要提着那油纸包走了进来。 他一进门,便轻声道:“六小姐,我回来晚了,这点心略有些凉了,您还要吃吗?” 萧子窈娇怒道:“都怪你,磨磨蹭蹭的,我简直饿得要命,哪里还会在乎凉不凉!” 沈要暗自松了一气。 然,萧子窈正拆了那油纸包袱,便随口问道:“怎么今天回来的这么晚?” 沈要一怔,身子僵硬一瞬,目色也沉。 他吞吞吐吐道:“……今日排队排得久了些。好不容易买好了,我却不小心打落了,只好重新再买。” 萧子窈盈盈的笑他道:“呆子,你好笨。若没了我,你该怎么办?” 第109章 罚跪 若没了她—— 爱上她分明只要一瞬,爱着她却要长长久久。 不敢说一生,只怕一生很不够用。 沈要于是小声道:“……那就再将您找回来。” 萧子窈笑靥如花。 “那要是找不回来呢?” 沈要冷然道:“那就夺回来。” 他简直有些恶毒了。 萧子窈那一双欲擒故纵的手、进退失据的腿,实在诱得人迷乱。 他只恨不得能够趁虚而入。 萧子窈仍是慢条斯理的吃着点心。 近来,她到是很有几分胃口的。桃酥能吃大半,总比先前吃得多了些。 沈要忽问道:“六小姐,若没了我……” 话音至此,竟觉有些自不量力了,于是,复又改口。 “六小姐是不是嫌弃我笨?” 却见萧子窈眉眼轻扬,只拿腔拿调的笑了起来。 “你嘛——呆是呆了些,笨是笨了些,固执是固执了些……但我勉强看你还算顺眼。” 沈要一听,面色始终淡然,眼色却有些亮了。 “那请六小姐再纵一纵我罢。别总是吓唬我、还说不要我。” 他根本可怜得要命。 萧子窈只一怔,耳根子便烫了起来。 “你还要我如何纵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代俎越庖、花样百出!你都坏成了这样,哪一处不是我纵出来的呢……” 沈要努一努嘴,只悄悄然的咕哝了一句。 “若是坏一些便能留在六小姐的身边,那我情愿做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恶棍。” 于是,一厢情愿,一饷贪欢。 可萧子窈却贪不得几日闲。 晌午一过,鹊儿突然来报。 “小姐、小姐!不好了,五少爷今日回府,却被大帅赶出了门!眼下人正在主楼外面跪着呢!” 萧子窈大惊失色。 “五哥跪了有多久了!?” “约末有一刻钟了……” “爹爹当真是被气得太过!” 萧子窈心急如焚道,“雪天长跪不死也残!五哥还这样的年轻,万一落下了病根儿可如何是好!” 正说罢,便十万火急的冲了出去。 一路飞奔疾行,远远的,便见得萧子任跪得笔直。 他仍是一袭军装,十二分崭新的,却不是萧子山与他的那一身。 萧子窈哀哀的唤他道:“五哥!” 萧子任闻声回首,面色也是哀哀的白,好似皑皑的雪。 他也许更像雪人。 萧子窈于是递手上前,柔声问道:“五哥,还站得起来吗?” 萧子任苦笑一下:“子窈,须你扶我一把,我的腿没有知觉了。” 萧子窈不疑有他。 她只架起了萧子任的肩膊奋力,他却只有束手就擒的坠着她一道下落。 仿佛深陷泥沼,挣扎无果。 萧子窈不由得泄出了几分哭腔。 “五哥,我扶你不起,我好无力、更没用……” 她一面忍泪,一面求援。 又别无他法,只好冲着门前立整的一双兵士们吼道:“你们还站在那儿守什么门,还不快来帮帮我、扶我五哥起来!” 然,此话一出,只此二人便双双面露了难色。 “六小姐,不是我们不肯扶,是实在不敢扶呀。大帅有命,不准我们……” “人命关天!我五哥要是跪出个什么好歹来,你们难道担当得起!” 谁知,萧子窈正叱着,萧子任却轻声拦下她道:“子窈,你也别为难他们了。这是我自找的,由不得旁人来替我受过。” 话毕,复又有言,凄凄切切。 “我原是想回来见一见父亲的,再去看一看我娘。谁知她被关了禁闭,根本放不出来,父亲也不准我踏入主楼半步。子窈,我大概是萧家的罪人了,你不该管我的,免得父亲连带着把你也罚了。” 萧子窈抽噎道:“不会的。五哥,你别怕,我有办法劝住爹爹。你好好的去认一认错,再将梁延那边的事情推了,爹爹一定会原谅你的。” 萧子任倏尔笑道:“子窈,我又没错,为什么要认错?” “……五哥?” “我对父亲从无反逆之心,去梁延的手下做事,不过是为了奔一奔自己的前程罢了。我又何尝不清楚,哪怕我在四哥的手下练一辈子,也只会是一个二等兵,他更不准我上战场,我连军功也立不了。” 萧子窈不由得反口道:“四哥才不是故意打压你!他只是想保你平安康健!” “我知道。” 萧子任叹道,“四哥对我的好,我一桩桩、一件件的都记得清楚。可是我不要这样的好!我也是萧家的男儿,志在四方,如何要被养成一个象牙塔里的懦夫?” 萧子窈怔愣一瞬,根本无以言对。 反倒是萧子任又劝她道:“子窈,你别管我了,我有分寸。父亲与娘生我养我,你与四哥敬我护我,我又怎么可能背叛你们、怎么可能背叛萧家?如我萧子任有半句虚言,甘愿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萧子窈听罢,忙不迭痛心疾首的去捂他的嘴。 “五哥,你胡说些什么呢!何苦要发这样的毒誓!” 她左右不肯舍下他去,便始终不遗余力的替他挣扎,妄求一线生机。 索性,鹊儿气喘吁吁的携着沈要赶了过来。 鹊儿抚胸道:“小姐,我、我……我想着五少长跪不起,膝盖大约要被冻僵了,哪里还走得了路,便与沈要将您的轮椅翻出来了。” 萧子窈连声道:“回去就赏你!” 话毕,便招了沈要过来,只将萧子任扶上了轮椅。 萧子任很勉强的笑了一下。 “多谢。” 沈要淡淡的说:“这是六小姐的意思。” 冷风瑟瑟,此地久留不得,一众人便回往了小白楼去。 萧子任坐在那轮椅上,直觉百感交集。 他哆哆嗦嗦的捧起鹊儿奉来的热茶,忽道:“子窈,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我以为自己能够改头换面,却还是沦落至此,竟要靠着幺妹来帮、来救。” 萧子窈怯怯的去捉他的袖子。 “五哥,你别这样说。以往我总是犯错,不也是你来帮、来救的?” 话毕,谁知,萧子任竟抽手躲了开去。 他隐隐的有些愧悔。 “子窈,我知道我很没用。” 说罢,复又信手点在那书案之上,更捻着那兵书来来回回的翻了几页,只一瞬,便从中飘落一纸工笔的地图来。 萧子任于是默住,只定睛细看了那地图许久许久。 他凉凉的说:“子窈,你瞧,我分明是埋头苦学的念过军校的,却连一副地图也画不好,更不要提兵法战略,我全然不如你的一半。四哥此去艰难险阻,我帮不上他,只求你替我尽一份心。” 第110章 不成器 他许是算得太清楚了些。 但凡关上了门,男女之间、男女之事便很不清不楚了。 情情爱爱又不是加加减减,一分喜欢——甚至是一分浓情蜜意的爱,难道就可以将功抵过、抹去一分的憎恶? 只盼爱恨可抵。 却是爱恨难抵。 他简直怕得要命。 水波在寂静中律动。 热水蒸熏着,萧子窈更抚着他,手不大冷了,可是心下更冷。 沈要一下子反握住了她的手。 他好像一条恶犬,总是垂涎、总是虎视眈眈,一旦被她馋得太过,便要趁虚而入的反咬一口。 谁知,萧子窈却不躲闪。 她只施施然的抬一抬眉眼,似笑非笑的模样,实在游刃有余得紧。 “撒娇?” 却见那一双桃花眼微微的吊着稍,更俏,灼亮灼亮的,又蜻蜓点水似的睨他一眼,无限旖旎风情。 沈要深深的吞咽了一下,有些忐忑。 他不管不顾的握得更紧了些,她便由着他、纵着他,更笑盈盈的吊着他。 “……嗯,撒娇。” 他直觉心跳得飞快,这样的甜头简直吃不够。 “我若天天都跑那么远去买点心,是不是天天都可以对着六小姐撒娇?” 沈要沉声问道。 那龙头源源不断的吐着热水,台盆几乎满溢。 一凌波、一泄漏…… 热水淅淅沥沥的淌了下来。 正当时,鹊儿的声音兀的在外响了起来。 “沈要,那傻鹿又在啃小姐的山茶花了!我抓不住那小畜生,你还不快去!” 那声音由远及近,更听得一声钝钝的门声,便是走进了房里来了。 见四下无人,鹊儿又疑心道:“这个沈要又跑哪里去了,怎么小姐也不在?” 萧子窈闻声,于是饶有趣味的横了他一眼。 复又小声道:“呆子,叫你呢,还不快去?” 然,沈要却只闭着嘴,手也不肯松,全然任那热水汩汩的横流出去。 鹊儿诧异着,便扬声探问道:“小姐,是您在浴室里面吗?” 萧子窈愈笑愈深。 “呆子,怎么办,我要不要应她?” 沈要默了片刻,只难耐的舔了舔牙关,终于哑着嗓子开了口。 “六小姐,让我多留一会儿,求您了。” 萧子窈望定了他。 “对,是我在。” 鹊儿又问:“那……小姐有没有瞧见沈要呀?我真拿那傻鹿没办法了!” 萧子窈遥遥的说:“我也没看见他。你只管寻一把扫帚去,随便赶一赶那小家伙便是了。” “真造孽!那山茶花可名贵着呢,现下都快被那小畜生吃光了!我看您明年还能赏些什么花!” 如此,鹊儿气鼓鼓的说罢了,适才退了出去。 萧子窈笑道:“呆子,你好笨,真的好笨。” 话毕,她便落力的抽出了手来,好似故意的撇下了他去。 沈要于是巴巴的拦了她一下,又发怯,便只得顺着她的意。 他涩涩的说:“……那我这就去帮鹊儿的忙。” “你不是想多留一会儿吗?我又不是要赶你走。” 萧子窈反问道,“你握得好大力,我的手都酸疼了,难道还不准我抽走?” 沈要努一努嘴,有些怄气。 却不知气的是谁。 “……我不是故意弄疼六小姐的。” 谁知,却见萧子窈浅笑一下,道:“下次轻点儿。” ——便是还有下一次了。 沈要暗暗的窃喜着。 如此,他便惯常的起得很早很早,只道是要跑去很远的街巷里买点心,便自然的回得很晚很晚了。 萧子窈不疑有他。 再过几日便是元宵佳节了。 往年,帅府上下总要大张旗鼓办一办家宴,汤圆包出七八种馅料,主人们的口味各有分别,下人们便也能沾光。 萧子窈与萧子山最好芝麻馅儿。 只是,这一回,萧子山却赶不上吃汤圆了。 不日,便是征程。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思及此,萧子窈便自顾自的寻去了厨房里。 她这样的天之骄女,根本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又哪里学得会做饭做菜。 于是,只将汤圆捏成了碎石块、更露馅,滚水一煮,便是一锅的黑水。 她一面恼着,一面又想落泪。 有下人劝她道:“六小姐,这也没什么要紧的。待我捏一锅完好的汤圆,你拿去给四少吃时,就说是您自己捏的就是了。” 萧子窈跺一跺脚,很不服气。 “这怎么不要紧,难道要让我随随便便就打发了四哥不成?” 谁知,她正不依不挠的嚷着,萧子山却寻了过来。 “真稀奇,子窈竟懂得耍些锅碗瓢盆了。” 萧子山笑道,“听说你给我煮了汤圆,在哪呢?” 萧子窈连忙扣紧了那一锅黑水,道:“你听谁说的?” “沈要主动找过来告诉我的。” 萧子窈不由得切齿。 “这呆子!他竟敢泄露我的秘密!” 萧子山摆一摆手,笑得很是宽慰。 “他分明那么懂你。” 见萧子窈茫茫然的愣着,他便又说道,“就依你这一副好强的臭脾气,若端不出一碗好的汤圆来,哪里会肯让我吃。若照你这个法子折腾下去,恐怕我临行前根本尝不到你的手艺了。他明白你的心思,又知你的性子,适才同我说了。” 萧子窈心下一紧,便兀的哽住了。 萧子山于是自顾自的去掀那锅盖。 一见是浓浓的一锅黑水,他便惊喜道:“子窈怎知我最爱吃漏了馅儿的汤圆!这样汤里有甜味,更好吃!” 话毕,便盛来一碗大快朵颐。 萧子窈抽抽噎噎的说:“四哥骗人。” “四哥不骗你。” “四哥就是骗人!” 萧子窈忍无可忍,只一下子跳了起来、更叫了起来。 “你我都爱吃芝麻馅儿的汤圆,你从小到大分明最爱吃清汤!还说汤里混了芝麻会越吃越腻,所以最嫌弃不过!” 说罢,便紧咬着嘴唇,再不言语了。 萧子山一愣,旋即轻声道:“子窈,四哥以后没法儿再陪你了。” 那一碗黑水浮荡着、黏腻着,白嫩嫩的、畸形的汤圆好似一双双长着梨涡的小手,却挽留他不住。 只是,他们不知,此时此刻,沈要正守在门外,只偷窥似的看尽了这一场离别。 其中生死悲凉,沈要全然不忍说破。 第111章 爱恨难抵 他许是算得太清楚了些。 但凡关上了门,男女之间、男女之事便很不清不楚了。 情情爱爱又不是加加减减,一分喜欢——甚至是一分浓情蜜意的爱,难道就可以将功抵过、抹去一分的憎恶? 只盼爱恨可抵。 却是爱恨难抵。 他简直怕得要命。 水波在寂静中律动。 热水蒸熏着,萧子窈更抚着他,手不大冷了,可是心下更冷。 沈要一下子反握住了她的手。 他好像一条恶犬,总是垂涎、总是虎视眈眈,一旦被她馋得太过,便要趁虚而入的反咬一口。 谁知,萧子窈却不躲闪。 她只施施然的抬一抬眉眼,似笑非笑的模样,实在游刃有余得紧。 “撒娇?” 却见那一双桃花眼微微的吊着稍,更俏,灼亮灼亮的,又蜻蜓点水似的睨他一眼,无限旖旎风情。 沈要深深的吞咽了一下,有些忐忑。 他不管不顾的握得更紧了些,她便由着他、纵着他,更笑盈盈的吊着他。 “……嗯,撒娇。” 他直觉心跳得飞快,这样的甜头简直吃不够。 “我若天天都跑那么远去买点心,是不是天天都可以对着六小姐撒娇?” 沈要沉声问道。 那龙头源源不断的吐着热水,台盆几乎满溢。 一凌波、一泄漏…… 热水淅淅沥沥的淌了下来。 正当时,鹊儿的声音兀的在外响了起来。 “沈要,那傻鹿又在啃小姐的山茶花了!我抓不住那小畜生,你还不快去!” 那声音由远及近,更听得一声钝钝的门声,便是走进了房里来了。 见四下无人,鹊儿又疑心道:“这个沈要又跑哪里去了,怎么小姐也不在?” 萧子窈闻声,于是饶有趣味的横了他一眼。 复又小声道:“呆子,叫你呢,还不快去?” 然,沈要却只闭着嘴,手也不肯松,全然任那热水汩汩的横流出去。 鹊儿诧异着,便扬声探问道:“小姐,是您在浴室里面吗?” 萧子窈愈笑愈深。 “呆子,怎么办,我要不要应她?” 沈要默了片刻,只难耐的舔了舔牙关,终于哑着嗓子开了口。 “六小姐,让我多留一会儿,求您了。” 萧子窈望定了他。 “对,是我在。” 鹊儿又问:“那……小姐有没有瞧见沈要呀?我真拿那傻鹿没办法了!” 萧子窈遥遥的说:“我也没看见他。你只管寻一把扫帚去,随便赶一赶那小家伙便是了。” “真造孽!那山茶花可名贵着呢,现下都快被那小畜生吃光了!我看您明年还能赏些什么花!” 如此,鹊儿气鼓鼓的说罢了,适才退了出去。 萧子窈笑道:“呆子,你好笨,真的好笨。” 话毕,她便落力的抽出了手来,好似故意的撇下了他去。 沈要于是巴巴的拦了她一下,又发怯,便只得顺着她的意。 他涩涩的说:“……那我这就去帮鹊儿的忙。” “你不是想多留一会儿吗?我又不是要赶你走。” 萧子窈反问道,“你握得好大力,我的手都酸疼了,难道还不准我抽走?” 沈要努一努嘴,有些怄气。 却不知气的是谁。 “……我不是故意弄疼六小姐的。” 谁知,却见萧子窈浅笑一下,道:“下次轻点儿。” ——便是还有下一次了。 沈要暗暗的窃喜着。 如此,他便惯常的起得很早很早,只道是要跑去很远的街巷里买点心,便自然的回得很晚很晚了。 萧子窈不疑有他。 再过几日便是元宵佳节了。 往年,帅府上下总要大张旗鼓办一办家宴,汤圆包出七八种馅料,主人们的口味各有分别,下人们便也能沾光。 萧子窈与萧子山最好芝麻馅儿。 只是,这一回,萧子山却赶不上吃汤圆了。 不日,便是征程。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思及此,萧子窈便自顾自的寻去了厨房里。 她这样的天之骄女,根本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又哪里学得会做饭做菜。 于是,只将汤圆捏成了碎石块、更露馅,滚水一煮,便是一锅的黑水。 她一面恼着,一面又想落泪。 有下人劝她道:“六小姐,这也没什么要紧的。待我捏一锅完好的汤圆,你拿去给四少吃时,就说是您自己捏的就是了。” 萧子窈跺一跺脚,很不服气。 “这怎么不要紧,难道要让我随随便便就打发了四哥不成?” 谁知,她正不依不挠的嚷着,萧子山却寻了过来。 “真稀奇,子窈竟懂得耍些锅碗瓢盆了。” 萧子山笑道,“听说你给我煮了汤圆,在哪呢?” 萧子窈连忙扣紧了那一锅黑水,道:“你听谁说的?” “沈要主动找过来告诉我的。” 萧子窈不由得切齿。 “这呆子!他竟敢泄露我的秘密!” 萧子山摆一摆手,笑得很是宽慰。 “他分明那么懂你。” 见萧子窈茫茫然的愣着,他便又说道,“就依你这一副好强的臭脾气,若端不出一碗好的汤圆来,哪里会肯让我吃。若照你这个法子折腾下去,恐怕我临行前根本尝不到你的手艺了。他明白你的心思,又知你的性子,适才同我说了。” 萧子窈心下一紧,便兀的哽住了。 萧子山于是自顾自的去掀那锅盖。 一见是浓浓的一锅黑水,他便惊喜道:“子窈怎知我最爱吃漏了馅儿的汤圆!这样汤里有甜味,更好吃!” 话毕,便盛来一碗大快朵颐。 萧子窈抽抽噎噎的说:“四哥骗人。” “四哥不骗你。” “四哥就是骗人!” 萧子窈忍无可忍,只一下子跳了起来、更叫了起来。 “你我都爱吃芝麻馅儿的汤圆,你从小到大分明最爱吃清汤!还说汤里混了芝麻会越吃越腻,所以最嫌弃不过!” 说罢,便紧咬着嘴唇,再不言语了。 萧子山一愣,旋即轻声道:“子窈,四哥以后没法儿再陪你了。” 那一碗黑水浮荡着、黏腻着,白嫩嫩的、畸形的汤圆好似一双双长着梨涡的小手,却挽留他不住。 只是,他们不知,此时此刻,沈要正守在门外,只偷窥似的看尽了这一场离别。 其中生死悲凉,沈要全然不忍说破。 第112章 骗子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萧子山是在夜里启程的。 他总是慎之又慎的,一众精兵更被他拆成若干小队,分次四方出城,行进五里之后,再做集结。 眼瞧着时钟的指针转了又转,萧子窈便愈发的焦急了起来。 萧子任还未回府。 ——可他分明说好了的。 “四哥,能不能再等一等,五哥他……” 萧子山叹道:“子窈,我乃一军统帅,怎能言出不行!这一众人信我、敬我,更把性命交与了我,若我此番优柔寡断,便是对他们不住、对四万万民不住!” 萧子窈默了下去。 复又相看一眼,再不敢忘。 终于到了时候,萧子山于是一掀披风,起身便走。 萧大帅的窗子暗着。 萧子窈只亦步亦趋的追在萧子山的身后,轻声叫道:“四哥、四哥!爹爹怎么不来?” “父亲老了。许是难以见得生离死别了。” 萧子山疾行出去,正飞身上了车子,萧子窈便趔趔趄趄的扑了过来。 “四哥,你别去、你别去!” 她一下子落下泪来,那忍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眼泪又重又烫,教人见了触目惊心。 “四哥,我们不要去管那些不认识的人了,好不好?我没有什么深明大义,我不是什么忠良之人,我只要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的!” “四哥,你分明是不顾生死的杀了过去,可是除了我,却无有一人来送你启程!那些人更不会知道是你带兵舍命支援东北!” “四哥,二姐死了、五哥走了,姆妈在东北、大姐在东北、你也要去东北——你们还会回来吗?我已经无依无靠了,除非你带我一起去!” 她紧紧的扒着那车门,模样很狼狈,一袭胜雪的白裙也揩脏了、拧皱了。 萧子山一咬牙,心下再一横,便撇过了脸去,简直不肯多看她哪怕一眼。 他于是冷然的发令道:“开车。” 那司机一踩油门,车子缓缓的开了出去,萧子窈顺势便被拖行了出去。 “四少,六小姐她——” 那司机为难的顿住了嘴。 萧子山喝道:“开车!” 只一瞬,他竟一把拍出枪来,指的却是萧子窈的眉心。 “从古至今,凡延误军情者,按律当斩!你信不信我当真开枪!?” 萧子窈哭喊道:“那四哥只管开枪就是了!我小时候最怕爹爹在外回不来,现在又要怕你在外回不来——你以前分明说过绝对不会丢下我不管的,连你也是骗子!” “开车!开快些!把她甩掉!” “可是四少,那免不了要伤到六小姐的……” 萧子山怒斥道:“伤就伤了!她最怕疼怕痛,待会儿吃痛了,自然就不敢再来追车!你难道要抗命!” 那司机自然是不敢的。 于是一轰油门,车子便缓顿了一下,再一暴冲,只一瞬,便将萧子窈甩在了地上,自顾自的绝尘而去了。 萧子窈毫不设防,被甩了出去、更在地上滚了出去。 “你们都是骗子、骗子!” 她跪伏在地,嚎啕大哭。 “小时候爹爹说,以后就是太平盛世了,谁也不用再打仗了,可是东北还是沦陷了!” “小时候你也说,以后要背着我上花轿,为我撑一辈子的腰,可是你也丢下我走了!” 她四下望一望,仍不见萧子任的身影,便更觉满目凄凉,他到底也是骗子。 她抱着肩膀哆嗦着,手心却兀的刺痛一瞬,于是收手,低头一看,却见绽烂的血肉。 “好疼、好疼啊……真的好疼,我一点儿也受不了了……” 萧子窈一面哭着,一面失措的张望着。 四下无人,此去 远远的,却见沈要亡命似的奔了过来。 “六小姐!” 她摊着手,眼泪扑簌簌的落下去、落下去。 沈要根本心痛欲绝。 他抱住她、更抱紧了她,却只只字不言。 萧子窈如是道:“沈要,他们都是骗子!那你呢?你告诉我,你不会骗我的,永远永远都不会骗我的!” 沈要切齿的默着。 他不敢言。 他只好沉着眸,无比痛苦的说道:“子窈,你信我,我只会对你好。” 萧子窈于是环住了他的颈子,如此,汪汪的热泪便也湿透了他的领子。 甫一回了小白楼,沈要便将萧子窈抱进了他的房里。 她已然哭得有些倦了,只躺在那一张冷冰冰的薄榻上抽噎着。 沈要不忍,暗自长叹一气,便去打了一盆温水过来,要替她清整创口。 谁知,萧子窈的手心全然磨破了皮,一触水便剧痛。 他便再也不敢问她了。 左右都是痛的,手上、心里,无一处不痛。 可长痛到底不如短痛。 复又窸窸窣窣的去寻药箱。 萧子窈于是啜啜的晾着手,眉头也低垂。 然,目色正游移,遽然瞥见沈要的枕下竟然藏有丝绸的一角。 她便不自觉的探手去勾。 谁知,根本不肖多看,她便彻彻底底的了然了。 金缕红绡、婷婷袅袅。 ——分明是她那迟迟不得归的绣帕了。 正想着,谁知沈要忽有言,果然险险的惊住了她。 “六小姐,我这儿只有红药水,也许涂上去不好看……” 萧子窈于是慌乱的应了应声,又忙不迭的将那绣帕塞回了原处。 仿佛做贼心虚似的。 沈要引着棉花团子替她上药,着力很轻、更柔。 “六小姐,最近少用手。” 萧子窈嚅嚅的骂道:“不用手我怎么用筷子,我会饿死的。” 沈要沉声道:“我喂您就是了。” 这一瞬,好似从前。 那会儿,萧子窈适才伤了脚,之后也总好不彻底,他便成了她颐指气使的腿脚。 萧子窈问道:“若我的手好不了了呢?” “这不大紧的,结了痂就会好……” “若我的手好不了了呢?” 萧子窈固执的打断他道,“若我以后更了无所依了呢?” 沈要沉声道:“六小姐,我不但可以是您的手,更可以是您的依靠。” 第113章 死讯 遥想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 彼时,萧子山便携着萧子窈去猜灯谜,赢得许多无足轻重的小玩意儿。 然,今时今刻,一冷灶、一冷碗、一冷汤,煮好的汤圆只管放糊。 萧子窈实在无有兴味与心思,便将那一碗汤圆推与了沈要吃去。 他于是默默的接过来。 萧子窈笑得有些发苦:“呆子,总吃我吃剩的东西,你不会嫌烦吗?” “不会。” 他埋头道,“只要是六小姐给的,多少都不足够。” 萧子窈浅笑若无,只轻轻的点他一下,复又守在了窗边。 萧子山出师已有数日了,她便一日一日的去撕挂历。 那红红的小纸小字一页复一页,只管看得人头晕眼花,可她却总要多留心一眼黄道凶吉。 留吉不留凶,若是吉日,便不敢撕下,取些糯米胶来糊住,似年轮般愈添愈厚。 今日彤彤元夕夜,大吉,却很不够团圆。 帅府上下,始终不得萧子任的影踪。 萧子窈早已寒了心。 谁知,她正凭窗睐着,却见一道黑色的影子疾疾的闯进了园子。 “子窈、子窈!不好了!四哥他——” 萧子窈一惊,又见是萧子任,便再也静坐不住了。 “五哥,你怎么才回来!你分明同我说好了的,要一起送四哥出征!” 料峭的春寒之中,萧子任的面色是煞煞的灰白色,根本了无生气。 他翕动一下嘴唇,只悚然道:“四哥率兵横穿铁路,谁知半途遭遇了伏击,铁路被炸毁,四哥他……生死未卜。” 萧子窈恍然一瞬。 她顿顿的木着,默了片刻,适才笑道:“五哥,这样的玩笑开不得。” “子窈,你清醒些,这哪里是玩笑话……” “——这哪里又会是什么真话!” 萧子窈一下子尖叫了起来,那模样简直有些歇斯底里了,“你不过是一个骗子,嘴里又怎会说出什么真话来!你分明同我说好了的,要送四哥出征——你这言而无信的骗子、骗子!” 如此,动静便闹得大了起来。 沈要推门走了出来。 他淡淡的睇了睇眼,目色有些漠然。 “六小姐。” 他只去牵她的手,却被她冷不丁的甩开了。 萧子窈不依不饶的逼问道:“更何况,眼下电报安安静静的,你又是从何而知四哥遇险的?” 萧子任满目凄寒道:“我并非故意食言!却是那日梁延盯我盯得太紧,我只怕我来送四哥,便要暴露了他的行踪。眼下,我一得了信儿便不管不顾的跑了回来,自然也是因着梁延……” “梁延又怎么了!” “……他方才收到了北边拍来的电报,只道是他们的人马立功了、出其不意的攻破了四哥的队伍……” 萧子窈面如死灰道:“你骗人。” “子窈,这是真的。” 萧子任泣道,“也许明天罢……便可以在报纸上看到这一则新闻了。” “谁要去看那些劳什子的废纸!” 萧子窈冷然叱道,“你们这些人当真是可笑至极!二姐死前,你们都让她去吃自己的孩子补身。如今四哥下落不明,你们却让我去读他的死讯。” “子窈,这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轮不到你来报信!” 她只一把推开了他去,那么的落力,心中藏有许多恨。 “你既然一心跟着梁延做事,我便再不信你了!各中真假,我自有定夺!” “子窈!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萧子任忍痛道,“四哥行军的路线乃是军机秘要,又怎会轻易泄到梁延的手上?定是有人叛变,出卖了四哥!我们必要揪出那内鬼来……” “——难道不是你?” 萧子窈目色森寒,只一瞬不瞬的盯住他道,“所谓的‘内鬼’,难道不是你?” 话毕,却见萧子任又惊又怒的吼道:“子窈,你当真连五哥的话也肯不信了!” “那你说,四哥的行军地图分明只有你知、我知,若不会是你,又还会是谁!?” 正说着,竟一把夺过了沈要的配枪来,又一瞬引弹上膛,直暴喝道:“是你害死了四哥!你还我四哥!” 沈要一见,立刻上前拦她道:“六小姐,也许不是五少爷……” “不是他又是谁!?” 她终是死心了。 可哀大更莫过于心死。 萧子任怆然道:“子窈,他何止是你的四哥,他也是我的四哥……” 那黑洞洞的枪口了然无情,一切冷寂。 萧子窈道:“你走罢。我怕我一时冲动开了枪。” 萧子任于是凉凉的回首一眼,一眼也是万年。 他便转身出了西院。 萧子窈登时瘫倒在地。 她哪里会有什么法子。 萧子山秘密发兵,为保信报安全,索性破釜沉舟、切断了一切联络。 如此,若他遭遇险境,便当真是孤立无援了…… 萧子窈泣道:“还说什么等着看明天的报纸,这难道是要判我的死刑吗?我怎么能够受得了、怎么能够……” 沈要心下一紧,一见她落泪,便如剜心似的痛惜着。 “六小姐,回房去罢……” “都怪我!我为什么要让四哥以身犯险,非要横穿那铁路!我又为什么要去摹他的线路图……分明是我害死了四哥!我才是始作俑者、我才是不得好死之人!” 她这样的赌咒,沈要便断然的容不住她了。 他只一把抱紧了她。 这般刻骨的爱,仿佛是要将她生吃下去。 “子窈,我替你死。” 沈要决然道,“一切的过错全由我来承担,我百死不辞。” 话毕,复又细语几句。 “——但不是现在……我一定要活到最后。” “我答应过你的,我会陪着你的。” “我的命,只留给你。” 彻一夜,无人能眠。 萧子任也应如是。 他虽离了西院,却不曾走远,只在萧大帅的门前守到了天明。 天光大亮,萧大帅房门一开,一见是他,便道:“来人!将这逆子给我赶出门去!” 萧子任赶也不走,只落落的跪了下去。 “父亲,四哥死了。” 然后,晨报初发,有骇人的一则头条。 昨日,京华铁路华中线段有两军交战,一方全军覆没,局势大倒一边…… 第114章 替罪羊 萧大帅只静静的读过了那报纸,面无悲喜。 却见他啜一盏热茶,手竟不自觉的打起了抖来。 “把他关下去。” “大帅,您的意思是……?” 萧大帅沉声道:“传我的令!即刻便将萧子任关入禁闭室内、一切从严发落!务必要给我撬开他的嘴,将四少遇险之事查到水落石出!” 于是,萧子任便见得那明晃晃的镣铐桎住了他的腕子。 萧大帅深望着他,眼中爱恨难辨。 萧子任从未想过,原来府中的禁闭室竟是这样的森冷。 一扇铁栏栅的窗子,隐隐的透出些昏暗的天光来,却不比他的眼色黯淡。 此处无人问津,他便孑然一身的熬过了第一日。 牢饭吃的是汤圆。 他从门底的小缝接过了那一碗汤圆去,一口咬下去,黑色的甜浆仿佛泉涌的毒血。 他分明记得清楚,府中上下,顶数萧子山与萧子窈最喜欢芝麻馅儿的汤圆。 只不过,他也喜欢,却无人知晓。 不过是有一年,萧大帅带回了几罐西洋果子酿的果酱,一位厨娘突发奇想,便将那果酱包成了汤圆馅儿。 那果子大约是叫作“蓝莓”的,蓝紫蓝紫的颜色,蒙着一层洗不净的白灰,吃起来很酸,只胜在稀奇。 那一年,他摹了一帖好字,三夫人居功讨赏,那一碗汤圆便归了他。 萧子任一口吃下去,不由得有些犯呕。 沤烂的甜、尖刺的酸。 兄弟姊妹们纷纷想来尝鲜,他便很大方的让出去,赢得了满堂的彩头与唏嘘。 “好难吃……” “酸唧唧的,我不要!” “这东西又贵,父亲好不会买!” 萧大帅听罢,便问他道:“子任,这果子馅儿的当真很难吃吗?” 他不敢说实话,只好强颜欢笑。 “父亲,许是兄姊们吃不惯罢,我却觉得很好吃。” ——他便一直撒谎,从此只说爱吃那果子馅儿了。 萧子任只将那一碗芝麻馅儿的汤圆吃得很落力。 那汤圆早已冷透了,糯米皮也硬得剌嗓子,他囫囵的吃尽,又捧着空碗问道:“我还能再吃一碗吗?” 如今,他虽是阶下囚,可到底还是曾经的萧五少爷,更加平日里为人亲切,便很容易得到通融。 于是,门外的卫兵犹疑了片刻,终于应道:“最多最多、只能再吃一碗。” 话毕,便又去打来了一碗汤圆。 萧子任很客气的感激不尽。 “怎的今日各位吃的是汤圆?” 他在禁闭室里问话,旁人便在门外有一搭没一搭的答下来。 “这一回厨房包的汤圆太多了。听说送去西院的汤圆六小姐根本没怎么吃,适才分给了我们这些当差的……” 然,不过聊聊了了的几句,又似是觉得有些不妥,便不敢再多言了。 萧子山不在——不再,府里便很缺一位审事儿的主。 萧大帅年迈了,最先老去的却是一颗心,他不敢审人、也审不动人了。 只好请沈要委以重任。 府中有暗流涌动。 这个当下,萧大帅择沈要来审萧子任,实在意义非常。 ——此乃公事、更为家事。 一切不言而喻。 兴许,又是一位上门的女婿…… 那风言风语飞得很快,自然便落入了萧子窈的耳中。 她却不多言,只问道:“沈要,若那背叛之人真的是我五哥,你要如何?” “依萧大帅的意思,按军规处置。” “这回你不说背叛之人也许会有苦衷了?” 沈要低声道:“……生死大事,总要一命抵一命。” 他默住了。 一旦立了春,山茶花便不再开了。 有花堪折直须折,无花只如心死。 萧子窈不簪花也好看,无论有没有他,她都会是绝代的风华。 一日,沈要只领命去审萧子任。 一卫兵道:“人是贱皮贱肉,三百六十五种酷刑一一施展下去,哪里还会有撬不开的嘴?” 沈要凝眉道:“你们只管退下,我自有办法。” 他于是拧了锁,进门去。 这禁闭室,他早已走过了一遭。 谁曾想,时过境迁,他也能当上一回施虐者。 萧子任一见是他,便笑:“是父亲让你来的吗?那你也许可以当上六姑爷了,也算是我的妹夫。” 沈要漠然道:“她越来越不会嫁给我了。” “她会的。” 萧子任天真的说,“子窈与你有意,她只是害羞、不肯说罢了。” 只一瞬,沈要竟不由得觉出许多许多的愧悔来。 “五少爷,我知道那背叛之人并不是你。” 他一面轻叹,一面身不由己。 “……但总要有人来顶罪。我——不能死在这里。” 他只自言自语似的,萧子任于是只言片语也未曾听清。 萧子任道:“现在已经无人再信我了,多谢你还肯信我一回。若我命绝于此,请你替我查一查幕后的真凶。” 沈要顺势问道:“敢问五少有何线索?” 萧子任沉一沉眼,更压下了语声来。 “自从我跟着梁延开始做事,便被拨了一个近卫的职务。每日晨间,我须得到梁府上接人,要接梁延去营里练兵,自然就会与梁师长打一打照面。” “按理说,如今梁师长已经与父亲一样,将公务分与了儿子去做,自己便可在家安享晚年,可他晨间总要雷打不动的接待一人,关在书房里谈事情。” “那人来得很早,天色不亮时应该就已经到了梁府了。我从未见过他的面目,只在窗边见过一次背影,也穿军装,个子很高,肩量也很阔……” 沈要兀的打断他道:“一次也没瞧看过脸吗?” 萧子任为难的点一点头:“那人行事非常周密,我实在没办法。” 沈要于是了然的说:“无妨,我会彻查的。只委屈五少爷在此多待几日了。” “不打紧,我吃得住。” 沈要背身过去,然,正走出几步,复又回首问他道:“五少爷可有什么想吃的吃食吗?” 萧子任不假思索道:“汤圆吧,最好是芝麻馅儿的。” 沈要点一点头,冷然道:“我待会儿就让人送来。” 第115章 最后的汤圆 不刻,那汤圆便被送了过来。 不是什么残羹剩饭,却是热滚滚的一碗汤圆,芝麻馅儿甜蜜得紧。 卫兵们纷纷议论开来。 “不端牢饭端汤圆过来?那姓沈的脑子是不是不好使,这会儿还讨好五少爷有什么用?大帅从不假公济私!” “这你就不懂了吧!惩戒五少爷兴许只是大帅的障眼法,一旦查明了真凶,总要把人放出来的。姓沈的这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瞅准了‘六姑爷’的名份呢!” “你又怎知道这一回不是手足相残?现下大帅都不回营里办公了,头发也熬白了一圈!这岳安城呀,说不定真要变天了!” 正说着,却见沈要远远的走了过来,眼睛更是冷冷的睨着的。 “诸君,谨言慎行。” 他道。 卫兵们忙不迭的噤住了嘴。 萧子任日日惦记着那一碗汤圆,仿佛怎么样也吃不腻似的。 一句撒了十数年的谎,今时今刻,终于得以一道偿还了。 一日,禁闭室里迟迟没有推出空碗来,卫兵们有些诧异,便问道:“五少爷,吃完汤圆了没?” 铁皮之后,萧子任说起话来总是瓮声瓮气的:“今日胃口不大好,吃得慢了些,给各位添麻烦了,我这就把碗推出来。” 话毕,又是一阵窸窣。 于是,过不了多时,空碗便从门下推了出来。 谁知,之后的几日,萧子任简直每况愈下。 最喜欢的汤圆吃已然不进去了,他便哀求道:“可否劳烦各位找几片阿司匹林给我,我似乎是害了风寒,浑身都没力气……” 那卫兵不疑有他,更想着阿司匹林也不是什么禁药,便递了一瓶与萧子任去。 然,任谁也想不到,竟是这小小的一瓶阿司匹林,却置萧子任于死地了。 这阵子,萧子任吃不下汤圆,便换了些清淡的汤汤水水吃着。 本以为安然无事了,却不料,一日晨间,萧子任兀的呻吟了起来。 “外面有人吗?可否请一位大夫过来,我肚子痛得实在厉害……” 那当值得卫兵听罢,却只无奈道:“五少爷,不是我们要苛待了您,这是大帅的意思,断断不准我们……” 萧子任凄惨的叫道:“我绝不是为了逃狱而哄骗你们,我当真是——求求你们,把大夫请过来!” 那卫兵一时有些为难,便道:“我做不了主,眼下我们都归沈要管束,我得去问问他……” “……呃、啊!那就、就有劳了……” 于是,那卫兵便不敢怠慢,直奔西院而去了。 天光初晨,昼帘深院子,四下里寂寥无人。 那卫兵不管不顾,只十万火急的喝道:“沈军长、沈军长!您可在否!” 这一声,只如平地起惊雷似的,又煞又震。 谁知,出门来见的却不是沈要,反倒是怒气冲冲的鹊儿。 却见鹊儿掐着腰,更咬牙切齿的低骂道:“就算沈要现在再怎么是‘沈军长’,进了西院子也不过是我们小姐的护卫!你来找他则已,切莫叫得那么大声,你看看这天色,才有几分亮!我们小姐还要不要歇息了!” 那卫兵急得直跺脚。 “鹊儿姑娘,我找沈军长是军务!” “可是,他不在呀!” 鹊儿皱眉道,“沈要每日天不大亮便时,要出门为我们小姐买吃食,雷打也不动的。你若是非要寻他,只能去路上堵他。不过这段时间,他回来得比以往早了许多许多,就看你等不等得了了。” 那卫兵坦言道:“等不了!事关五少爷,怎么等得了!五少爷在禁闭室中病倒了,我们拿不了主意,若沈军长不在……” “他不在,我在!” 廊下,房门一开,却见萧子窈素面素衣的行了出来,更沉声问道:“既是五哥病了,还不快请大夫过去一看!” “可是,大帅不准……只道是待阶下囚如何,便要待五少爷如何,不然,唯我们是问……” 萧子窈愈听愈怒,只拂袖道:“你只管去请大夫来!若有什么责罚惩戒,一切由我担着就是了!还不快去!” 那卫兵迟疑一瞬,终于领命道:“……是!” 萧子窈坐立难安,便招着鹊儿道:“鹊儿,你再去取一件大氅过来。禁闭室里阴寒潮湿,我怕五哥身子受不住。” 话毕,便也行色匆匆的出了小白楼去。 萧子窈还未走近,远远的便已听得几声凄凄切切的嘶喊,实在是骇人至极。 “呃啊、啊——” “救、救救我……” 她简直一刻也不敢停歇,直飞也似的冲进了禁闭室里。 一打眼,却见萧子任只如肉虫一般的蜷缩成了一团,一左一右各有两人桎住他,像施行,又像凌虐。 萧子窈大惊失色。 “你们在对我五哥做些什么!?” 她正欲扑上前去阻拦,谁知,慌乱之中,竟被萧子任胡乱踢蹬的脚一举绊倒了。 卫兵们高声喝道:“六小姐离远些,五少爷许是着了癫疯,我们根本按不住他!” “我、我不是癫痫病,是我的肚子——” “快给五少爷塞住嘴巴,免得他咬舌!” “不、救命!子窈,救——呜!” 人为刀俎,萧子任挣扎着、扭动着,好像一尾鱼,无限摇头摆尾。 萧子窈怔忪一瞬。 萧子任泪涕横流,只死死的盯住了她。 她趑趄一下,更一咬牙,兀的推开了旁的众人。 “不许你们伤他!离我五哥远些!” 她紧紧的抱住了萧子任,又扯下他口中的抹布,只一瞬,萧子任抽搐一下,便呕出了一大口鲜血、更加一滩柏油似的污物来。 “五哥,你别吓我!” 萧子任揪住她的袖子,已然哭成了泪人。 “子窈,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四哥也是我的四哥,我不会害他的……” “子窈,你就信我一回……我也是你的哥哥,你就信‘五哥’一回。好不好、好不好?” “子窈,我的肚子好痛……我受不住了,我好像快要死了!” 萧子任一面呕着血,一面说起了胡话来。 “子窈,我其实也最好芝麻馅儿的汤圆,我从不爱吃什么劳什子的洋果子……” 萧子任的声音渐渐的矮了下去。 萧子窈嗫嚅道:“五哥,你别怕,大夫马上就来了!” “可我等不到了。” 萧子任说,“子窈,我再也等不到了。” 说罢,他便彻彻底底的瘫住了。 第116章 白发人送黑发人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禁闭室里恶臭一片,更夹杂着血腥气,萧子任好像一尾被开膛破肚的死鱼,只渐渐的烂掉了。 仿佛一幕黑白大戏,嘈嘈杂杂的卫兵、慌慌张张的大夫,全然黯然失色,萧子任死得万众瞩目,更甚死得其所。 萧子窈一下子被姗姗来迟的鹊儿扶了起来 “小姐、小姐,您别哭了,五少爷会没事的!您别哭了……” 萧子窈恍然问道:“我哭了?” 鹊儿一见她如此,简直疼惜得要命。 “小姐,您个这样子,鹊儿也好心疼……” 复又回首望去,却见萧子任已然任人宰割了。 他紧闭着眼睛,嘴巴却大张着,一口又一口的污血泉涌而出,鼻子也被堵住。 那大夫惊叫道:“不好了!五少爷这是急性胃出血,现在只有送医!不然止血不住、口鼻也被堵塞,随时有可能要了命!快将他抬上担架!” 话毕,一众人又将萧子任五马分尸似的抬了起来,却奈何他抽搐连连,一人失手,便教他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萧子任一声不响的掉落了,像一块沉闷的死肉。 萧子窈颤声道:“五哥?五哥?” 萧子任不应她,身子也静了下去。 那大夫面色骤变。 “不好!” 那大夫一手去探萧子任的鼻息,空的,便又去翻他的眼皮,小手电筒照一下瞳仁,也是死寂的。 如此,便一举掷下了小手电筒,复又双手交叠,只大开大合的压上了萧子任的胸口。 一下、两下、三下…… 那大夫的力道极大,萧子任的身子直被击得软绵绵的弹一下、落一下,头也歪去了一边,黑油油的脏污便逆着他的脸淌下去、淌下去…… 当是时,沈要拎着一包热烘烘的点心走了进来。 他大约买的是芝麻酥罢,一时之间,好似有些芝麻的香味儿在禁闭室里弥漫开来。 那大夫大汗淋漓的止住了手。 “六小姐,我也……无能为力了。” 那大夫喘息道,“五少爷他……去了。” 萧子任死状凄惨,更死得蹊跷。 他生前从未有过什么伤病,三夫人将他养得极好,他又在军中挨过许多摔打,身子骨总是很强健的。 什么胃病、溃疡、出血,根本是闻所未闻的。 萧子窈冷着眼,只命人从军中调了一位军医过来。 她的眼泪好似是哭尽了,那些柔软一旦荡然无存,她便冷血冷情了起来。 沈要拉住她道:“六小姐,我陪您前去禀明大帅。” 然,萧子窈竟轻飘飘的撇开了他。 “沈要,我想自己去。你回去小白楼里等我罢。” 她近乎哀求的说道,“你乖乖的回去等我,哪里都别去,我想一回去时就能看到房里有人。” 沈要默了默,终于颔首应下。 萧子窈复又看一眼死去的萧子任,更支走了鹊儿,适才独步离去了。 出春晚冬,无风无雪。 萧子窈走得很快。 进了主楼、上了楼梯,她便去敲萧大帅的房门。 “进来。” 萧子窈推门而入,却见萧大帅倚在座中失神,不敢言倦。 “子窈怎么来了?” 萧大帅哑声道,“你都好久不来陪爹爹说话了。” 萧子窈巴巴的叫了一声。 “爹爹。” 她站定,却很难开口,“五哥死了。” 萧大帅的身子猛力一颤。 “……知道了,你退下罢。” “爹爹不问五哥是怎么死的?” 萧大帅怆然道:“子窈,人死不能复生,死了便是死了。” 萧子窈尖声叫道:“你以为五哥是怎么死的!五哥一定也和二姐一样,是被人害死的!他从来都不生病的,好端端的,又怎么会从胃里面大出血!” “子窈,你退下罢。” 萧大帅又道,“或者你去知会你三姨一声。子任的事情就交与你来办,妥否?” 萧子窈听罢,顿时面色灰败。 她失魂落魄的说:“怎么不妥?总不能让三姨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个家里,现在也只剩下我与爹爹了。” “子窈,你退下罢。” 萧大帅再三说道,“你退下罢。” 他掩着面,声色很是颤抖。 “子窈,你就听爹爹的话,退下去罢。” 萧子窈睇了睇眼,终于背过了身去。 果然,只一瞬,萧大帅已然老泪纵横了。 三夫人被锁在房里禁闭,与世隔绝,根本不知萧子任的噩耗。 那门一落锁,起先时候,她简直痛不欲生,只怕萧大帅当真狠下心来,要将萧子任拨给了大房去。 然,近些日子,她反倒是想通了、不怕了。 管他萧训如何,反正萧子任也被她含辛茹苦的养大了,眼下兴许又能奔得些前程,总归是好的。 什么苦楚、什么委屈,反正为母则刚,她来顶便是了,她受得住。 思及此,禁闭便也不过如此了,又有莺儿陪她说一说话,左右短不了吃穿,日子能熬一天是一天。 谁知,萧子窈竟然找上了门来。 罕的,萧子窈只身一人,旁的无有沈要与鹊儿。 三夫人一见是她,便没好气道:“是什么风把子窈给吹来了?眼下,这帅府已是你与你四哥的天下了,又找我这姨娘来做些什么?” 萧子窈张一张嘴,只直勾勾的盯住了三夫人。 “三姨,我有一件大事要告诉你。” 三夫人不耐道:“有什么事情?再有什么事情也别再来找我说了,我……” “——是五哥的事情。” 萧子窈定定的打断她道,“五哥死了。” 三夫人听罢,只怔愣一瞬,便一下子暴跳了起来。 却见她恶狠狠的一扬巴掌,不由分说的便打在了萧子窈的脸上。 “萧子窈,你好歹毒的心肠!我的确不喜欢你,可平心而论,我家子任又何曾对不住你!竟要被你这样的咒骂!” 第117章 撕裂金丝缕 萧子窈挨过那一巴掌,只微微的趔趄了一下,终究还是站直了身子。 她一瞬不瞬的说道:“三姨,五哥死了,我要验尸。你若还想再见五哥最后一眼,我便这就带你过去。” 三夫人一愣,正不得分辨,便只好发了疯似的揪住了萧子窈的头发。 “你这小贱人,竟敢这样咒我儿子!我非要拉你去大帅面前吃一顿鞭子不可!” 萧子窈毫无退避之意,只护着命门叫道:“三姨,我请的军医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这是五哥的最后一眼了!” 莺儿听了这动静,简直不敢轻举妄动,便在旁的劝道:“三夫人别动气,若一个不小心打坏了六小姐,大帅那边我们可没法儿交代呀……” 三夫人叱道:“她咒到我儿子的头上,我害怕什么交代不交代的!” 说罢了,打打骂骂紧接着落了下去。 然,那下手的力道,竟是愈落愈轻的。 萧子窈不由得有些诧异。 她于是抬起头来,谁知,却见三夫人哭花了眼睛,嘴巴也像一道撕烂了的口子,再怎么也闭不上了。 “萧子窈,子任就是我的命,你这是要取我的命啊……” 她一面哭着,一面推开了萧子窈去。 “我好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嫁给萧训!什么豪门、什么高枝,不过是高处不胜寒罢了!子任向来与世无争,竟死也不得安宁!我没指望了、没指望了!” 萧子窈嚅了一下。 “那三姨,五哥的事……” 三夫人道:“……你待我梳洗一番罢,免得子任瞧见我如此憔悴便难以瞑目。他的心最软,我这个为娘的最懂他了。” 说罢,便将房门轰然的摔闭了。 不得已,萧子窈只好狼狈不堪的等在门外。 谁知,大约不过一时半刻的功夫,房里竟兀的响起了莺儿的惨叫之声。 “——三、三夫人!快来人,救命!” 萧子窈神色一凛。 她正欲扑上前去,却见莺儿一下子撞开了门,满手满面更是猩红之色,仿佛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似的。 “三姨怎么了!?” 萧子窈一把拨开了莺儿,箭步一踏,便见得三夫人正倒在血如泼墨的梳妆镜前抽搐着。 莺儿在后哭嚷道:“三夫人说要修眉,谁知她刚一接过眉刀,便引颈下去了……” 三夫人喉间的口子咕嘟咕嘟的冒着血,好像一锅煮沸了的粥,只不断的满出来、溢出来。 她以余力再瞥一眼萧子窈,眼中含恨非常。 “三夫人!三夫人!您走了,三小姐便没了归宿,莺儿也没主了!” 莺儿撕心裂肺的哭着,又转向萧子窈道,“六小姐只知道我家三夫人尽找您的不快,却不知三夫人前阵子已经叮嘱过了五少爷,只混一个小兵当一当就好,莫要再谋什么高官俸禄了!三夫人分明只是盼着五少爷能够平安无事……” 那血腥味儿简直呛人得紧。 三夫人似乎还有些温热,却已然死不瞑目了。 萧子窈根本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走出主楼的。 什么收尸、什么清整,说起来倒也可笑,但凡历经过一次,便可以熟能生巧了。 她竟然在这生死大事之上,变得轻车熟路了起来。 小白楼里,地龙分明烧得很暖很暖,可她的心却一寸一寸的凉了下去。 沈要如约在房中等着她。 “沈要,为什么会是我?他们都在我的眼前死了。” 萧子窈一进门便颤声问道,“我萧家满门忠烈,为什么又会落得如此下场?” 沈要张一张嘴,谁知,喉咙简直涩得要命。 “现在我来收他们的尸,往后又会是谁来收我的尸?” 她失魂落魄的走过案前,正欲坐下来,却见那一包油香油香的酥点正好端端的摆着,刺目更刺鼻。 “把这东西拿开。” 萧子窈低声道,“拿开、丢掉!” 沈要一滞,于是走近了些,只轻轻的拥住了她。 “六小姐,对不起。” “呆子,这又不关你的事……” “对不起。” 他仍是不懈的重复着,双手也不稳,“对不起,是我没能护好您。” “呆子,你这样我心里更难受。” 萧子窈拍一拍他的后背,反倒安慰起他来,“呆子,我好累,好想睡一觉。你别走,只管陪着我,好不好?” 她的眼中满是倦色。 沈要不得不应。 窗子蒙蒙的亮着,萧子窈瑟瑟的蜷在榻上,辗转反侧。 “沈要,我好冷。” 她目光灼灼的盯住了他,“你过来陪我睡。” 沈要默了一瞬,于是褪尽了衣衫。 他好热,更烫,像雪中的一把炭火,是救命的温存。 萧子窈不管不顾的缠了上去。 这一回,是她先吻上来的。 “六小姐,别……” “可是,沈要,我好冷。” 正说着,她的碎吻便落在了沈要的颈子上。 然,却只一瞬天旋地转,反倒是她被沈要压在了身下。 他于是暴戾的撕裂了那一道又一道的金丝华缕,情事更像是一场屠杀,简直教人杀红了眼睛。 他捻弄,她便颤喘,一切顺理成章。 萧子窈失神忘意的呻吟着。 “阿要,我好冷……阿要……” 谁知,正应着此声,沈要竟兀的顿住了手。 他一下子退了开去。 “子窈,不能是现在……” 他切齿的哽咽着,“六小姐,是我配不上您。” 萧子窈冷然的清醒过来。 “沈要,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她坦着一张苍白色的削肩,头一偏,耳畔那一线血红的珠子便垂落下来,仿佛一道深刻的、毙命的口子。 “你若对我无意,为何不早早的一走了之。你若对我有意,为何又要在此推开我?” 沈要直觉心如刀绞。 他简直痛苦得要命,却根本开不了口。 于是,只好一遍又一遍的念着、求着。 “六小姐,对不起。” 萧子窈倏尔笑道:“沈要,我当初就不该信你。” 她分明是浅浅的笑着的,却根本笑不尽眼底。 话毕,便指着那房门说道:“滚。” 沈要应声起行。 谁知,他适才背过身去,却听得萧子窈又道:“你不用再回来了。我不要你了,你被解雇了。” 第118章 彻夜苦等 萧子窈只吩咐鹊儿将沈要的物件统统丢出西院去。 只是,他的东西实在太少太少,鹊儿胡乱的拢了拢,尽然连一只皮箱也塞不满。 鹊儿很是为难的在那冷榻上一理,谁知,竟瞧见枕下藏了一张绣帕。 那花色她简直识得太清,分明是萧子窈以往最常用的那一张绣帕。 鹊儿于是迟疑一下,终于将那绣帕揣进了袖子。 不过多时,鹊儿正拎着那一只小皮箱走了出来,却见沈要怔怔的杵在门外侯着。 一见是他,鹊儿便小声劝道:“你这呆子好不通人情!现下四少爷与五少爷相继去了,三夫人也自刎,小姐哪里受得了这些打击!你非但不哄着小姐,反倒让小姐置气!都这个节骨眼儿上了,你就不能说些软话出来吗!” 沈要不言不语,只将那皮箱默默的接过了手来,人却是一动也不动的。 鹊儿微一叹气,更惋惜的摆一摆手。 然,却是这不经意的一下子,一张绣帕竟从她的袖子里飞了出来。 “呀!小姐的绣帕!” 鹊儿不由得惊叫了一声,更忙不迭的探出了手去。 谁知,沈要竟猎猎的快她一步。 却见他一把夺下那绣帕来,只紧紧的攥住了,再不松手了。 鹊儿道:“沈要,这是小姐的绣帕,你……你还是将此物还回来吧。” 沈要滞了滞,目色愈黑也愈沉。 “我想留着。” “可是,小姐她……” 沈要轻声道:“她也许也不会记得的。” 见他实在可怜得紧,鹊儿别无他法,便只好让过了他去。 沈要始终不曾走远。 他虽被萧子窈扫地出门,却只拎着行李,纹丝不动的守在了西院的门外。 日上三竿过去,黄昏微醺也过去,长夜漫漫更将过去,他早已站得没了知觉。 远远的,却见萧子窈的窗子灭了灯火,不刻,鹊儿便蹑手蹑脚的出了园子。 鹊儿左右一招首,果然轻易的瞧见了沈要。 “你怎的还站在这里!” 鹊儿惊道,“从晌午到现在,你难道都没有走动过?” 沈要淡淡的开了口。 “六小姐不要我了,我便没有别的去处了。” “你们两个!当真是要将人急死、气死!” 鹊儿低骂道,“有什么事情是不能摊开来说的,非要掖着藏着!有些话一旦烂在了肚子里,再说出来时就变质了,到那时候可就晚了!” 她分明说得好有道理,可沈要只是默着。 如此,左右是再也劝不动了。 鹊儿只好无奈道:“小姐那边我会再去劝一劝她的。如今这倒春寒还没过,你也别在这儿傻站着了,夜里就去主楼睡,明儿早再过来。” 说罢,便转身走了。 寒夜彻骨。 初晨时候,天光熹微,却不知是什么雀鸟碎碎的啄叫了几声,便将那仔鹿惊醒了。 那仔鹿喷一喷口鼻,只轻盈盈的一抬蹄子,便跳出了窝棚。 鹊儿晨起罢,正抱着一摞干草走了过来,却不见那仔鹿的踪影,又在园中寻过一圈,仍不得下落。 鹊儿顿时惊了一惊。 “这小畜生,究竟跑去哪儿了!” 萧子窈很是喜欢这小家伙,万一寻不到了,难免要伤心难过一番。 如此,鹊儿想着,便慌慌张张的追了出去。 谁知,门槛适才迈了一半,却见那仔鹿正埋头绕在沈要的跟前,只一刻不懈的啃着、拽着他的裤脚。 “吓死人了!你怎么也不应一声!” 鹊儿抚胸道,“你是现在刚过来,还是……?” 然,话音至此,鹊儿竟一下子顿住了嘴。 她不过是落落的瞥了一眼,便只见得沈要手里的那一只皮箱,无论皮面还是锁扣,都密密的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 “你竟不眠不休的在这儿守了一整夜!?” 沈要吃力的点了点头。 他原是很想开口应声的,却不知怎么的,嘴巴仿佛上了冻,根本张不开。 “真胡闹!你在这儿等一等,我这就禀告小姐去!” 谁知,却是这一句,竟教沈要不管不顾的挣动了起来。 “别去。” 他一字一顿的说道,“这个点钟,她还没睡起来。” 他的声音又沙又哑,气息也很微弱。 “她最近很累,就让她好好的睡一会儿,别打扰了她。” 鹊儿一听,便不由得叱道:“你既然这样的在乎小姐,又为什么不肯同她好好的说明白呢!现在你熬得没了人形,小姐心里也难过得紧,你们谁也不讨好!” 话虽如此,可沈要根本固执得紧,左右不准她去通报萧子窈。 鹊儿无奈,只好先去厨房烧了一壶热茶过来与他喝下,便又赶回去伺候了。 过不了多时,萧子窈也将醒了,鹊儿便在房里候着她。 “小姐,眼下还没回温,先用热帕子擦擦脸吧。凉水太冰,仔细冻坏了身子。” 萧子窈恹恹的下了地,只含混不清的说道:“凉水洗脸最能醒人,你去换一张冷帕子过来。” “小姐,今天冷得很呢……” 萧子窈不耐,一下子嗔道:“叫你去换你就去换,你管我冷不冷!” 鹊儿一惊,于是缩了缩脖子,有些怕。 “小姐,其实、其实是因为沈要……他从昨儿晌午被您赶出去之后,就一直在院外站着,赶也赶不走!我瞧他站了个通宵,人都快背气了,我实在拿不准主意,便想来问问小姐的意思……” 萧子窈听罢此话,果然心下一紧,指尖也遽然一颤。 她凝眉滞着,默了许久许久,适才郁郁的开口问道:“快背气了?怎么个背气法儿?” 鹊儿忙不迭的说道:“别提了,我差点被他吓死呢!昨夜那么冷,他一动不动的站着,整个人都被冻僵了!我问他话,结果他的嘴根本动不了,只有眼珠子能勉强转一转!” 萧子窈兀的叱道:“这呆子非要赖在我的门前不走,我看他明摆着就是存心想让我过意不去!他若当真冻出个什么好歹来,岂不都是我的责任了!” “那,小姐,眼下该如何是好……” “还能怎么是好!?还不快去把人接进房里来呀!” 第119章 毒杀 沈要冻僵了身子,腿脚迈不开,鹊儿便信手扶了他一下。 谁知,好不容易挪进了房里,只一打眼,便瞧见萧子窈正冷冷的睇过了眼来。 他于是巴巴的唤道:“六小姐。” 萧子窈慢条斯理的呷了一口热茶,道:“你倒是矜贵,走路还得有人扶着才是。我看以后鹊儿也不用再来伺候我了,专门去伺候你算了。” “……六小姐说笑了。” “我哪里像是在说笑?” 萧子窈一面说着,一面轻飘飘的掀了掀眼帘,左右没有几分好脸色。 “我这儿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你若一个不小心冻死在我的门口,我反倒觉得晦气!” 沈要紧咬着牙关,直觉如鲠在喉,一呼一吸也吃痛。 于是眸光一暗,只沉声应道:“我不会死的。” 萧子窈倏尔嗤笑道:“生死大事最说不得。你瞧我的哥哥姐姐们,他们都死了。人算不如天算,信誓旦旦的承诺又有何用?” 真奇怪,她分明是好端端的坐着的,似玉叶婷婷,一折就断,奈何他却根本不敢造次。 他便是那卑躬屈膝的恶犬,为了她,哪怕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只盼她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却万万弃他不得。 沈要一心一意的奢望着。 “六小姐,我不会死的,除非您不要我了。” 他切切的如是说道。 萧子窈高高在上的睇了他一眼。 “沈要,你好像一条赖皮狗。” “我只赖着六小姐。” 萧子窈复又恨恨的剜了他一眼。 “沈要,你当自己是一条狗,那就别想着再睡进厢房里去,狗睡的是狗窝!你若肯,我就把你当成一条狗留下来养着;你若不肯,那就立刻收拾铺盖另寻高就去吧!” 她冷冷的、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竟是非要将他丢掉不可了。 沈要沉着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深望着她。 她只想就此弃了他去,可一旦瞥见那一双弃犬似的黑眸,只一瞬,她便就知晓了。 也许,这一辈子,她大约都弃他不下了。 果然,沈要应道:“只要六小姐肯留下我,无论怎么样都行。” 话毕,便自顾自的退出了门去。 萧子窈一瞬掷碎了茶盏。 “难道是我故意要苛待他的?分明是他冥顽不灵、非要气我!” 她霍然站了起来,咬牙切齿不够,又道,“鹊儿,你给我看紧些,连柴房也不准他去睡,就让他好生寻个狗窝睡去!” 鹊儿怯怯的说道:“小姐,要不还是算了吧,这样实在很伤人的……” “他伤我的也不少!” 萧子窈简直恼羞成怒。 他伤她的种种,根本是难以启齿的“私事”了。 如此,鹊儿便不得而知,只好领命下去了。 满室清净,心也寂寥,可萧子窈仍不得空闲。 萧子任死得不明不白,一切无有定数,好像四面楚歌,她必要殚精竭虑的提心吊胆着。 不刻,她昨日请来的军医遽然来报。 “六小姐,有消息了!” 那军医赫赫的冲进了门来,更有些面露惧色,“六小姐,五少爷果然是遭人陷害了!” “难道是下毒!?” 那军医四下张望了一番,只疑心隔墙有耳,于是落语极低极低。 “不是下毒,却比下毒还要歹毒!” 萧子窈听罢,于是眉心一紧,心下恨意更浓。 那军医道:“我切开了五少爷的肠胃,却见那肠胃的肉膜有些糜烂,但又很新鲜,不是病理所致。又见他牙龈鲜红、舌苔白厚,这是多食了消炎阵痛药与维生素的缘故。再一问卫兵,更知五少爷先前似乎是受了风寒,便要了许多阿司匹林来吃。如此一来,一切便说得通了!” “请您说得仔细些!子窈愚钝,实在听不出其中的莫测!” 那军医瞪大了眼睛。 “是药三分毒!消炎阵痛药中含有镇定剂的成分,佐以维生素更能加大功效,如此搭配着吃下,人便会感到乏力晕眩,自然像是受了风寒。若此时误以为是寒症,再佐阿司匹林吃下,便会要了人命!” “消炎阵痛药佐以阿司匹林,极易导致肠胃出血。维生素佐以阿司匹林,又会加重药物对肠胃肉膜的刺激。我又听说这几日五少爷总吃汤圆,这糯食本就不容易消化,一来二去,肠胃自然承受不住了。” “只不过,五少爷一开始应当只是些微的出血,仍是有一线生机的。但他忍着不说,等到出血愈严重、更止不住了,他适才开口求救,却也太晚太晚了……” 萧子窈直觉不寒而栗。 她颤着嗓子,又问道:“那消炎阵痛药与维生素又会是从何而来?” 那军医有些迟疑。 “时间上很不好说,也许五少爷已服药短则七日,长则廿日。至于服食的办法就更不设限了,直接吞服与混入饮食之中并无二致。” 说罢,更躬身拱手,“……六小姐,尸也验过了,还是早些将五少爷入土为安罢。” 萧子窈怔忪的点一点头,再一拂袖,便将人遣走了。 只因着实在无心再做他想,她便不曾唤来鹊儿送客。 萧子窈彻彻底底的瘫倒在了座中。 倘若依着萧子任的死因看来,也许无人不是凶手了。 萧子任先前是跟着梁延饮食的,更出入梁府,如此,梁家便洗不清干系了。 然,近些时日,萧子任却是押解在帅府里度日的,如此,又岂不是灯下黑了? 机关算尽,算不尽。 举头三尺的绝非什么神明,却是铺天盖地的天罗与地网。 萧从月死在这罗网之下,萧子山、萧子任也不例外。 至于她萧子窈,更无法逃脱。 天色兀的暗了下去。 山雨欲来,风也满楼。 这一遭倒春寒来得煞气十足,白雪飞倦了,竟要砸些冰雹下来。 萧子窈只听着那子弹似的炸响,起先时候还以为是暴雨,谁知,打眼一看,立刻大惊。 却见那铜钱大小的冰弹落落的从天而降,仿佛撒豆,更像是枪林弹雨。 萧子窈不假思索的冲出了屋子。 她看着那狼藉一片的园子,只失措的大叫了起来。 “沈要,你在哪里!” 第120章 我要你 落冰之声好似枪声,那她的呼唤便微不足道了。 那呆子好笨,简直傻乎乎的,万一他当真去寻了什么窝棚睡下,这会儿若是被冰雹砸坏了,又该如何是好呢! 萧子窈于是不遗余力的叫道:“沈要!你快回来!我不生你的气了,更不会不要你了!沈要,你到底在哪里!” 然,一切了无人应。 萧子窈兀的横下了心来。 她只兜手护住了头脸,便不管不顾的奔出了廊下。 “沈要!沈要!” 她的衣装很单薄,肩量也瘦弱,那密密麻麻的、霰弹似的冰雹砸落在后脊之上,根本疼得要命。 一树树的山茶倒了,萧子窈一见,便不由得哽咽了起来。 她于是朦胧着眼睛,远远的看向了那仔鹿的窝棚去。 “沈要?” 萧子窈失魂落魄的唤道。 ——仍不得回响。 真可笑。 她分明吃着痛、找遍了西院上下,却左右不见他的影子。 许是恨起了她来,一气之下,便一走了之了罢? 这样也好。 无他,无意,更无忧了。 萧子窈怅然的转过了身去。 谁知,竟是此时,身后顿有呼声渐近。 “六小姐!” 萧子窈掩着头脸,便看不清那来人的模样。 却见一袭黑衣一下子遮天蔽日的罩住了她,只一瞬,她便被人紧紧的拥住了。 “子窈,我在,我在这儿……” 她只隐隐的听得沈要那喑哑的嗓子,一声一声的磨在她的耳畔,似情话。 “……六小姐,那冰雹打人好疼,您难道不疼?” 萧子窈嗫嚅道:“呆子!我当然疼了,疼得快要哭出来了。” 沈要于是护着她,更将她接进了房里去。 萧子窈甫一掀落那黑衣,便瞧见了一双沉寂寂的眸子。 他的模样有些狼狈,头发泞湿了一半,衬衫也浸了水渍,裤子上还沾着几根稻草,脏兮兮的。 她一旦盯得久了,沈要便轻声道:“六小姐,您不用担心,方才那一件外衣是干净的……” 萧子窈不由得凝眉道:“你觉得我嫌弃你?” 沈要默不敢言。 萧子窈一见他如此,便气鼓鼓的骂了起来:“你简直笨死了!但凡是我讨厌的人,哪怕衣装再靓丽整净,我也不愿意挨着、碰着。你究竟听明白了没有!” 沈要低低的哦了一声。 萧子窈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她便上前去拽他的衣领,很是轻易的拿下了他。 “沈要,我要你。” 萧子窈恶狠狠的说道,“所以,你要不要我?” 她简直是恶女,威逼利诱、软硬皆施。 谁知,却见沈要目色一沉,又默了片刻,适才吃力的开口道:“不管我有多下贱、多不齿,六小姐都肯要我吗?” “都要。” 他直觉有些心痛。 欣喜只有一瞬,转瞬即逝了,便裸出了满心的千疮与百孔。 一切肖想近在咫尺,可她却远了。 沈要于是颤声道:“子窈,那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要拒绝我、不要抛弃我、不要离开我。” 萧子窈娇笑道:“这有何难?我答应你就是了。” 沈要笑得有些苦涩,只小心翼翼的环抱住了她。 她也许不是故意撒谎的,可他知道一切只是虚妄。 一命堪比纸薄,一诺却重千金。 她还不懂,什么一眼万年、什么一往情深,一旦放在了谎言之前、诺言之前,便都显得太轻易了。 萧子任的尸首也是从偏门抬出去的。 府中不曾备下白纸铜钱,莺儿便空着手,追着那瘦瘦长长的棺材哭了一路。 萧子窈隐隐的有些不忍,却再也落不下泪来。 她于是点住莺儿道:“你好歹也在府中伺候了许多年,更对三姨与五哥照顾有加,我定会将你安置好的。你若想留下,我便像三姨那般的待你,绝不刁难苛责,你若想走,我也不会短了你的银钱。” 莺儿听罢,便奋力的睁一睁哭肿了的眼睛,哑声道:“六小姐,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准我留下来吧!眼下,三小姐还在外留洋,若有朝一日她回了府,见三夫人不在、五少爷不在、我也不在,那她便当真是无家可归之人了。” 此话有些凄厉,更有些意味深长。 谁知,萧子窈并不恼,只哀哀的开了口。 “莺儿,我还在、爹爹还在、帅府也还在,你为何要说三姐无家可归?” 莺儿怯怯的哭了起来。 “六小姐受尽宠爱,自然不会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只要最亲最亲的人在身边,哪怕风餐露宿,也是有家可归的,不然……” 萧子窈浅笑着打断了她。 “我怎么不懂?那些宠我的、爱我的人,也都快要不在了。” 帅府上下,一片凄冷萧索。 萧大帅只将沈要唤了过来。 房门一开,萧大帅便开门见山的说道:“沈要,我的儿子们死了,现在便轮到我了。我把子窈交给你,你替我看护好她。” 话毕,便从怀中如利箭似的掷出了一枚金符。 沈要冷然的接下。 “我本想风风光光的将子窈嫁出去的,嫁妆要隆重,三军还不足够,更加千金才是!不过,事到如今,只有这些了。” 萧大帅自嘲道,“我算不得一个好父亲,便求她能有一个好丈夫。我养了一支亲卫的精兵,凭这枚金符便可以调动他们,你拿好。” 沈要不形于色,手却攥得紧了些。 萧大帅笑道:“我知道你不爱说话,可是你得记住,往后要多和子窈说话,她的身边只有你了。” 沈要默了许久,忽道:“大帅,去不得。” “为了四万万民,如何去不得?” 沈要轻声道:“若是为了子窈,便去不得了。” 萧大帅慈蔼的说:“沈要,见你如此,我便放心了。” 话毕,便遣着他退了下去。 沈要握着那枚金符,喉头发紧,目色也愈沉愈重。 他简直怕得要命。 他只怕萧大帅一去不复返,那他与萧子窈便再无可能了。 他于是恍然的走下楼去,却见不远之处,萧子窈正巧笑嫣然的望着他。 “六小姐,您这是在等我?” 她说:“呆子,你让我好等。” 第121章 永不分离 早先前,他之二人走在一道,总是她在前跋扈张扬、他在后俯首称臣,亦步亦趋。 往后些,日子久了,又变作了并肩而行。 现如今,他终于如愿以偿的牵住了她,他在前遮风挡雨,她在后相伴相随,脉脉含情。 然,他只疑心大梦一场终将醒,一切时日无多了。 萧子窈问道:“爹爹同你说了些什么?” 沈要默了默,复又瓮声瓮气的说道:“没什么。大帅总叮嘱我要保护好您。” 她似是一副很了然的态度,便微微的敛去了笑意。 “爹爹好辛苦,我总是让他操心。” 正说着,晚钟声响,夜色又倾下来了。 萧子窈特地歇得很早。 帅府之外,萧大帅摇下了半面车窗,只遥遥的望向那小白楼的尖顶。 那尖顶好似小荷才露尖尖角,可萧子窈早已长成了莲叶荷婷婷。 “我上一回出征的时候,子窈才只到我膝盖那儿呢!” 萧大帅一面锤了锤膝头,一面又笑,“当真是女大十八变!” 路沿,一盏路灯似是坏掉了,半死不活的忽闪了几下,不免有些灼人眼瞳。 沈要正立在那灯下,眉心跳一下,面色不甚好,沉沉郁郁的。 他只开口问道:“此去凶险重重、关关难过,大帅难道当真不打算告诉六小姐?” 萧大帅道:“她又不是猜不到。子山死了、子任也死了,萧家再无男丁,自然轮到我这一把老骨头再上战场了。子窈不来送我出征也好,当初便是她送的子山,这会儿,免得再让她想起了当初、触景伤情。” 哪怕出师未捷身先死,仗也总是要打的。 萧子山之后,便是萧大帅了。 沈要顿时滞住了嘴。 “好了,你快些回去陪子窈罢……毕竟,从今往后,这诺大的帅府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话毕,萧大帅便冷冽的拉起了车窗。 于是,只听得油门一吼,那车子便绝尘而去了。 沈要久久不能离去。 他只寂寂的定在了灯下,像孤魂野鬼,无有归处。 只待那短路的路灯彻底熄灭了,他适才回去了小白楼里。 萧子窈倚在廊下等他。 “爹爹走了?” 她一针见血的问道,“如此说来,府里便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她果然心如明镜似的。 沈要沉声道:“子窈,还有我。” 萧子窈忽挑一挑眉,落落的笑了一下。 “加上你,也不过是两个人罢了。帅府好大,也好冷清,无论你我,都好微不足道。” 沈要心下骤然一紧。 他简直有些拼命的逼问道:“两个人就足够了!两个人在一起就是一生一世了,这难道还不足够吗?” 见萧子窈低眉不语,他便更加的失措了起来。 “我去置一栋小宅子,院里可以种花养鹿——这样也不足够吗?” 萧子窈笑道:“呆子,你说的这些,对‘我’来说当然足够了。可是,对‘萧子窈’来说,区区一亩三分地,又怎么会足够呢?” 她潋滟着眼波,有柔情,更有杀意。 “我萧子窈,必要以牙还牙,报得杀姊弑兄之仇!” 沈要听罢,只哀哀的望着她,终于重重的点了点头。 他的叹息之声实在是低不可闻。 “子窈,我等你。” 于是,往后的这几日,萧子窈便闭门不出了。 她先是遣散了一众奴仆,只留下了几位忠心耿耿的卫兵与老仆侍候着,又命人修整了花林,只待春来。 帅府人去楼空,唯春寒料峭,鸟语声繁。 那林林雀鸟唱得远比戏子好听,如此,哀讯来报时,她好歹还能撑得住。 萧大帅出征不过三日,竟被梁显世率军半路截停,更加谋逆督军之罪名,只候问斩。 报纸卖断,新闻写得眉飞色舞,天色大变,岳安城终于易主了。 萧子窈冷然道:“我爹爹还没死呢,这些人便就沉不住气了!眼下只是截停,却不是截杀,说明梁显世这一遭的埋伏根本杀我爹爹不下,更惦记着我爹爹手里的兵权!只要我爹爹尚存一息,一切就还有的斗!” 她一面说着,一面转向了沈要。 “沈要,备车,我要去救我爹爹。” 沈要不假思索道:“六小姐手上没有一兵一卒,要怎么救?” “我怎么没有?” 萧子窈轻笑一声,“我爹爹不是给了你一支亲兵吗?那本就是我的嫁妆,自然归我管了。” “六小姐,您管不得了。” 沈要垂眸道,“不是我要强占,是我由不得您涉险。” “我管不得?你难道是想让我亲眼看着爹爹被梁显世耗尽兵粮、逼上绝路吗!” 她正恼着,谁知,沈要竟咬一咬牙,兀的袭身上前,更一把扣住了她的腕子。 “沈要,你放开!” 沈要沉声道:“子窈,我替你去。” 萧子窈怔愣一瞬。 见她失语,他便决然的说道:“只要你答应我,永远永远都不会丢下我,我就一定不会死、一定会回来的。” 罢了,又似乞怜一般的附耳过来,一字一句、刻骨铭心。 “子窈,别不要我。” 萧子窈一下子推开了他。 她直觉喉间酸楚,指尖也发颤,再一开口,竟然有些语不成调了。 “刀剑无眼,你凭什么那么笃定!” “因为我的命是六小姐的,旁人取不走。” 话毕,他便背过了身去,只幽幽的倒来了一盏热茶奉上。 萧子窈不疑有他,于是气急败坏的一头闷下了。 如此,口干舌燥止住了,心火却止不住。 她正欲同他再分辩一二,谁知,嘴巴一张,眼前却阴沉沉的黑了下去。 “沈要,你……” 萧子窈软绵绵的切齿道,“你敢给我下药……” 沈要轻轻的嗯了一声。 却见他信步上前,只将她打横抱起,又小心翼翼安她在床上,只待严严的掖好了被角,适才抚摸上她的眉眼。 “子窈,我早已说过了,我本就无耻下作,你还要我不要?” 他似是微微的笑着的,有些冷,更有些苦涩。 “沈要……” 萧子窈轻声唤道,“你别走……” 沈要覆手遮住了她的双眼。 “我会回来的。以后,你我永不分离。” 第122章 家破人亡 萧子窈幽幽转醒时,身侧只余下了哭哭啼啼的鹊儿。 萧子窈猛的惊坐而起。 然,那迷药后劲不退,她险险的忍住了满头扰乱的剧痛,却见窗子是黑漆漆的一面,正映出她惨白的脸面。 “沈要走了多久了?” 萧子窈哑着嗓子问道。 鹊儿抽一抽鼻子,只怯怯的说:“已有一整个白日了。小姐,梁师长杀伐果断,当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茬儿,只怕大帅与沈要都凶多吉少了……” 萧子窈直觉肩上一瞬卸尽了气力。 她不敢追去,只怕收得两具残尸,更不敢看报,只怕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果然,沈要为救萧大帅,终于一去不复返、杳无音信。 只一瞬,萧子窈便心灰意冷了。 于是藏于深宅后院,再不见天日。 家破人亡,好似惨烈的暗潮,旁人瞧不见那悄然的死相。 萧子窈着了魇。 却见尸山血海,她四处寻遍了,步子也愈趁愈重、愈陷愈深,却怎么也找不到沈要的尸首。 找不到他,便醒不过来。 谁知,门外遽有枪声乍响,只将她拽入了又一梦魇之中。 鹊儿尖叫着闯进了房里。 “小姐、小姐!不好了!梁师长带着兵马杀进来了,守门的卫兵要拦他,竟被一枪击毙了!” 萧子窈简直站立不住。 她颤颤巍巍的倚着鹊儿,寸许寸许的移步,终于迈出了小白楼去。 门外,却见梁显世御马立在前,只得意洋洋的笑道:“子窈,有件事情,梁伯伯必须说给你听。” “还请梁师长赐教。” 梁显世拂手道:“你还是叫梁伯伯,叫梁师长就显得生分了。你爹爹居功自傲,不服督军的指挥,更意图谋反,已在岳安城外的百里渡口伏法了。” 萧子窈狠狠的颤了颤身子。 “我爹爹死了,所以,梁伯伯这是要将我扫地出门吗?” 梁显世意味深长的斜睨着她。 “子窈,你爹爹的罪过牵扯不到你,梁伯伯这会儿过来,就是想留你继续住在帅府。不过,这帅府的牌匾嘛,自然是要改名换姓了。你倒也不用烦心,主楼那边有阿延和阿耀住着,有他们在,新来的下人们便不敢苛待你。” “……好一个鸠占鹊巢!” 话毕,却不知她哪里来的气力,竟一下子挣开了鹊儿,只抵死冲上了前去。 “梁显世,士可杀不可辱,你别在这里假惺惺的装什么慈悲!你留我下来,不过是军事法庭定不了我的罪,你便杀不得我罢了!” 话音至此,一众卫兵便霍然的挡在了梁显世的马前,更将她一把推倒在了地上。 只一瞬,无数的刺刀与枪口便居高临下的指向了她。 “放肆!竟敢对梁大帅无礼!” 萧子窈声嘶力竭的叫道:“他算什么大帅!他不过是督军的走狗!我爹爹才是大帅!” 梁显世嗤笑一声,再一勒马,便轻蔑的别过了身去。 “子窈,你爹爹一向忠毅英勇,为世人所敬爱。可乱世当前,笑到最后的人,不一定是英雄。” 说罢,便携着一众卫兵耀武扬威的离去了。 不刻,梁显世便派来了人手,只将萧子窈的西院严防死守的封闭了起来。 鹊儿原是哭得闭气,一见萧子窈再无所依,便立刻拭了泪,更紧紧的挽住了她的手。 “小姐,您别怕,鹊儿哪里也不去,这辈子都会陪在您的身边伺候的。” 萧子窈怆然泪下。 “鹊儿,那些允诺我不离不弃的人,最后都无一例外的死了。我是不是祸害?我会不会把你也害死?” 鹊儿忙不迭的抻着袖边去抚萧子窈的脸。 “小姐,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丫鬟,谁又会来害我呢?更何况,您给我起名叫鹊儿,喜鹊可是报喜的鸟!我这名字吉祥着呢,我又怎么会死呢!” 萧子窈于是胡乱的点一点头,又道:“那你往后就来我的房里睡,同我睡一张床,这样我也好护着你。” 鹊儿便笑道:“好!都听小姐的!” 眼下,正是乍暖还寒时候,白日的冷阳晒不暖砖瓦,一旦入夜了,寒凉彻骨应如是。 早先前,房里索性还有地龙暖烘烘的烧着,然,梁显世一进府,便立刻断了小白楼的煤火。 这便苦了萧子窈了。 小年会时,她不幸落了水,便十分的畏寒起来。 地龙一日不烧,她的手脚便一日一日的冰凉下去。 鹊儿夜里捂她不暖,反倒凉坏了肚子。 一日晨间,萧子窈醒时,却见身侧了无人影,床褥也冰凉,便慌慌张张的奔出门去寻人。 谁知,房门一开,远远的,便瞧见鹊儿抱着一摞炭火,只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 “鹊儿,你竟然一声不响的跑了出去!” 萧子窈一面叱着,一面走近了些。 走得近了,便看得清了。 蒙蒙的晨光之中,只见鹊儿的衣衫有些凌乱,头发也打着缕,人却是笑着的。 “我去找门外的卫兵们要了些炭火,待会儿点上炭盆,您就不冷啦!” 萧子窈诧异道:“门外都是梁显世的人,他们哪里会有那么好心?” “我可是鹊儿呀!人家一看我伶俐,自然就肯舍我几块炭火啦!” 说罢,便自顾自的走进了房里。 萧子窈亦步亦趋的跟在鹊儿的身后,却见她走路有些瘸跛,便一把夺过了那炭火去。 “你实话实说!这炭火到底是如何得来的!” 鹊儿顿时吃嘴一下。 却不过一瞬,又展颜笑道:“小姐疑心什么?这炭火分明就是我嘴甜讨来的!您若不信我,大可以去问问门外的卫兵们,这些炭火是不是他们给的!” “那你这衣服又是如何脏的、腿脚又是如何跛的!” “我走路不着眼,不小心摔了。” 鹊儿死不改口。 话毕,她便强拉着萧子窈坐了下来,又落落的燃起了炭盆,适才长舒一气。 “小姐,您先烤火!我晚上给您捂脚,被您冰得连夜睡不着觉,现下好困,您可得准我偷一偷懒!” 萧子窈于是无奈的点一点她的眉心,便轻轻的颔首应下了。 鹊儿喜笑一下,更加梳洗了一番,终于倦倦的躺上了床去。 谁知,她这一睡,竟是再也不起了。 第123章 凌辱 晌午时分,鹊儿始终恹着气,更无转醒之意。 萧子窈唤过她一道,却不得回应。 却见她喃喃着翻了一下身子,甫一开口,简直声如细蚊。 “小姐,您就再让我歇一歇……我这些时日忙里忙外的,累得很呢……” 此言非虚。 打从梁显世霸占了帅府、又将萧子窈软禁了起来,这落落的西院里,便只剩下她们主仆二人了。 所谓相依为命,大抵便是如此了。 萧子窈五谷不分,空留一身才情,平日里,鹊儿须得劈柴烧火、洗衣做饭,只将事事挑在肩上,更不敢言倦。 思及此,萧子窈便也止住了嘴。 却不想,鹊儿睡过了晌午,更耗到了黄昏。 如此这般,饶是萧子窈再怎么体谅她的辛苦,却也不敢再任由着她睡下去了。 萧子窈于是唤道:“鹊儿,再这样睡下去,黑白就要颠倒了!还不快些起来!” 说罢,便去拨她的身子。 谁知,不过只是轻飘飘的一掀,鹊儿竟一下子翻倒了过来,头也斜斜的歪了开去。 萧子窈怛然失色。 她忙不迭的探过了手去,只在鹊儿的额前一摸,一瞬不过,便立刻慌了神。 正当时,鹊儿满脸发烧滚烫,人也烧晕了过去,左右是叫不醒了。 萧子窈简直不敢大意,立刻便浸了一张冷帕子来,更严严的贴在了鹊儿的额头上。 复又缓了片刻,脑热终于减下了些许,鹊儿便昏昏沉沉的撑起了眼皮。 “小姐,我许是着了凉,有些发烧,随意吃两片阿司匹林就好了,您不必为我操劳……” 萧子窈实在对那阿司匹林心有余悸,便不敢轻易的喂她吃下,只道:“我给你请大夫去,你只管歇着。” 然,话音至此,鹊儿竟兀的挣扎了起来。 “不可!万万不可!外面那些卫兵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小姐千万别同他们打交道!” 萧子窈笑道:“你这一张甜嘴大可以讨得来炭火,我若和气些,难道还讨不来大夫么?” “我不过是着了凉,根本不打紧的!” 鹊儿一下子抱住了萧子窈的腕子,只切切的哀求道,“我只是一个丫鬟,伏低做软算不得什么的!可小姐不一样,您金枝玉叶,怎能屈尊降贵的去求那些粗人呢!” 萧子窈叹道:“鹊儿,我已不是什么大小姐了。如今,只要能保住你,我又有什么求不得的呢?” 话毕,便落落的站起了身来。 谁知,她不过是顺势理了理被褥,又探手进去握了握鹊儿的手,然,再收回时,只一打眼,竟瞧见了满目的猩红。 萧子窈怔忪一瞬,便问道:“鹊儿,你来癸水了?” 鹊儿咬着唇,倏尔扑簌簌的落下了泪来。 “小姐,对不起,我将您的床弄脏了……” 萧子窈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她只凝深眉望着鹊儿,眸光却有些冷。 “我又不生你的气,你哭什么?” “我月信疼得厉害,便不自主的哭了,还请小姐恕罪……” 鹊儿的哭声渐渐的矮下去、矮下去了。 末了,便成了死气沉沉的低吟。 萧子窈忍无可忍,便霍然的掀起了那一床锦被。 鹊儿登时叫了起来。 “小姐,别看、别看!” 却见那床褥的正中,赫然是一滩黑沉沉的血腻子。 萧子窈左右还有几分气力,便硬生生的拽下了鹊儿的裙袍来。 谁知,只一眼,便可谓是过分骇人的触目惊心了。 鹊儿瘫躺着,仿佛是一头只杀了一半的猪,非但遍体鳞伤,下身更是面目全非。 她撕心裂肺的哭喊道:“小姐,求您了,别看!鹊儿好脏……” 萧子窈冷然道:“沈要的房里也许会有枪!待我去杀了那些畜生!” 一见萧子窈怒不可遏,杀气更凛然,鹊儿便不要命的滚下了床来。 她紧攥着萧子窈的裙角,失声恸哭道:“小姐,去不得、去不得呀!您要好好的活着,千万不能意气用事!您哪怕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大帅他们活着!我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丫鬟,不打紧的……” 鹊儿的高烧彻夜不退。 萧子窈不得已,只好给她喂了两片阿司匹林下去,又许是药效起了,鹊儿的面色便转好了一些。 再一望那窗子,殊不知,颜色却成了鱼肚白了。 萧子窈一刻也不敢阖眼,又去小厨房里煮了一碗清粥过来。 似她这般的千金贵女,哪里下得了厨房,尽管惹得一身煤灰不说,粥也烧糊发苦。 她于是小心翼翼的引着勺子,只笨手笨脚的喂着鹊儿吃粥。 谁知,鹊儿不过吃了了了的几口罢,便再也不肯张嘴了。 “怎么,嫌弃我煮的难吃?” 萧子窈有些懊恼的说道,“你这丫头,都这个份儿上了,你倒是一点面子也不肯给我。” 然,鹊儿只是不懈的摇头道:“小姐,是我不敢吃,只怕吃多了要如厕。” 萧子窈笑道:“你我同为女子,又无什么可避嫌的。你若是想如厕,我扶你去便是了。” 她说得好轻巧,可鹊儿早已下不了床了。 鹊儿的伤不止一处。 她直觉肠子好似脐带,绞缠成团,比旁的更痛。 如此,便又失禁了。 萧子窈终于明了了。 这一回,便不是区区一片阿司匹林能救得了的了。 她只不管不顾的出了屋子。 当是时,本该是春日萋萋的,可映入眼帘的,却只有满庭的萧萧。 鹊儿倒了,那仔鹿无人照料,索性便将园里的山茶树啃了个一干二净,这会儿更不知躲去了哪里。 萧子窈无暇顾及那仔鹿,便疾疾的走向了院门去。 谁知,人还未近,便听得了许多吵嚷之声。 “吓老子一跳!谁能想到是这么个畜生冲了出来!我打死它也不算冤枉!” “这豪门的趣味还真是奇怪,养腻了猫猫狗狗,竟然还要养鹿!” “你这乡巴佬!洋人最流行把鹿头割下来风干做装饰,这是时髦!待会儿咱们也把这畜生的头割下来,指不定能卖个好价钱呢!” 萧子窈听不大真切,心下便有些发虚。 她于是一面咬着牙,一面步上前去。 不过,只一瞬、一眼,她便心死了。 院门之外,赫然是那仔鹿肝脑涂地的景象。 那鹿眼如铜铃,只睁得大大的,却再无光彩了。 萧子窈颤声问道:“是谁开的枪?” 那一众狂欢着的卫兵见她露了面,立刻叫嚣了起来。 “这不是大名鼎鼎的萧六小姐吗!怎么,你丫鬟卖身子换来的炭火还不够你烧的,这是亲自来讨了?” 第124章 死路一条 泼皮浪子轻骨头,当真是下贱得紧。 萧子窈嫌恶的睇了睇眼。 “鹊儿的伤是你干的?” 那卫兵龌龊的笑道:“当然是我‘干’的!不仅我干了,我这一帮兄弟们都干了!真不愧是萧六小姐的人,哪怕是个丫鬟也细皮嫩肉的,前面后面都是个雏儿,那滋味真销魂!却不知萧六小姐尝起来味道如何?” 他咧着嘴、呲着牙,满口污言秽语,只惹得同僚挤眉弄眼的嬉笑了起来。 萧子窈冷然问道:“你想尝我?” “嘿,我还当萧六小姐是什么冰清玉洁的玉女呢!莫不是馋男人了,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却见萧子窈眉眼一挑,更如勾魂摄魄似的笑道:“那你走近些。” 那卫兵于是涎着嘴脸扑了上来。 谁知,萧子窈临危不惧,只恶狠狠的一扬巴掌,便痛痛的抽在了那人的脸上! “放肆!外面溜进来的野狗也敢觊觎我萧子窈!” 萧子窈傲然的冷眼叱道,“怎么样,还想不想尝?” 一时之间,四下里冷寂一片。 那卫兵哪里会猜得到萧子窈的目中无人,这下子平白的挨了巴掌、丢了面子,果然暴怒的跳了起来。 “他妈的,臭婊子,竟敢打老子!你不会还以为自己是呼风唤雨的帅府六小姐吧,你这丧门星!看老子打不死你、干不死你!” 萧子窈轻蔑的嗤笑了一声。 “我不仅敢打你,我还敢杀了你呢!” 她漫不经心的拂一拂袖,又道,“且不说梁显世都杀不得我,不然军事法庭上他没法儿交代——那你呢,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我萧子窈反正家破人亡、了无牵挂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就算是拿菜刀剁了你那脏兮兮的玩意儿,左右也不怕你来报复。” 她虽生得婀娜,却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蛇蝎美人。 不过是目空一切的睨出去一眼,那目色都似淬了毒一般。 那卫兵被她慑得有些发怵,于是虚张声势的唾了一口,终于让出了路子。 “瞧你底气这么足,想来这枪也是你开的罢?” 萧子窈沉声道,“你的脸我记下了。终有一日,我会让你形同此鹿。” 那卫兵骂骂咧咧的扭过了头去。 “哼,萧六小姐也不必摆这么大的架子!你既然兜兜转转的出来了,还不是有求于我们?” “你们只管去请一个大夫过来。” 那卫兵笑道:“嘿,你说巧不巧!梁大帅有令,为防范萧六小姐勾结外员、滥用药物,现下是断断不可再往西院里送大夫的!” “鹊儿被你们害得重伤,若不请大夫来医治,她会死的!” 那卫兵满不在乎的说:“她又不是你萧六小姐,哪有那么尊贵?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梁大帅是不会管的。” 话毕,便将萧子窈撇了开去。 又见有人递与他一把斩骨刀来,于是接过去,只畅快淋漓的在那死鹿的颈子上狂斩十数刀,意犹未尽。 血肉横飞。 萧子窈几欲呕了出来。 她便回了小白楼去。 鹊儿凄凄切切的说着胡话。 “小姐,千万别去……” “小姐,鹊儿好疼……” “小姐,小姐,小姐……” 天色又一次的暗了下来。 既然梁显世见死不救,那便只有自谋生路了! 心下正想着,萧子窈便去换了一身轻便的行装过来。 复又新涿了一张冷帕子来,更仔仔细细的拭尽了鹊儿满脸的冷汗与热泪。 罢了,萧子窈只一提步,便欲推门而出。 鹊儿忽醒过了神来。 “小姐,您这是要去哪儿?” 她的眼中,有一瞬灼灼的清明。 萧子窈回首笑道:“屋子里好闷,我去廊下透透气。” 却见鹊儿面如金纸,好似回光返照一般的朗声道:“小姐,烧火不能用回潮了的柴火,不然会窜浓烟的。砂锅不能空手去捧,要垫一块湿帕子。绾发前可以在发尾搓一点茉莉油,这样头发才好梳顺。” 萧子窈哭笑不得的望着她。 “你难道是烧糊涂了?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鹊儿道:“小姐,这些都是用得上的要点,您得记牢。” “是是是,我知道了!你好生歇着,我吹吹风就回来!” 话毕,她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夜凉如水,园中嶙峋的假山怪石好似翩翩的鬼影。 远远的,萧子窈便听见了那痴嗔怒骂的倒彩声。 “臭牌!都怪那臭婊子!” “看你还敢惹那萧六小姐!” 萧子窈悄然的溜去了院墙之下。 四下无人。 又是那一处隐蔽的、得天独厚的墙角,只是,这一回,旁的那一座假山再不淋雪,沈要也不在了。 萧子窈心下一横,便咬牙切齿的攀了上去。 那假山总是有几分高的,眼前又无灯火,她便颤颤巍巍的仔细着。 然,到底还是失算了。 萧子窈一路攀缘,正爬上了那院墙去,谁知,脚下一轻,倏尔踩了个空,便一骨碌的栽了下去。 那院墙好高,她跌得好重,却不敢叫,只死死的锁紧了牙关。 路灯浑浑噩噩的照着。 萧子窈忍着痛,直觉耳中嗡鸣一片,目色更发黑。 她趔趔趄趄的爬了起来。 却不待她站直了些,一踏一踏的足音便飞也似的奔了过来。 “这难道是萧六小姐?她这是要翻墙逃跑!还不快将她捉回府去!” “且慢……这萧六小姐当真是貌美如花,不如……” “你好大的胆子!院子里的人动不得——这话你难道忘记了?” “可她这不是出了院子吗?既然不在院子里,那我自然动得了她!” 萧子窈七荤八素的恍着神,直觉有些头重脚轻,有人一手摸上了她的腰,她也无甚力气撇开了。 “滚开……” 然,正当她低吟之时,竟有人与她异口同声。 “滚开!” 第125章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却只听得一声痛响,只一瞬,那一双浮头轻薄的手便被那来人折断了。 又有言:“她岂是你能动得了了的!” 萧子窈于是按捺着震栗,怔怔的回首过去。 那是一道高大的、黑色的人影。 肩也宽,腰更劲,掐一码黄铜扣子的皮带,再别一支毛瑟c96作配枪…… 萧子窈痴痴的望定了他。 “……你还活着?” “因为我答应过六小姐,我不会死。” 却见一双寒夜似的深瞳暗烈灼灼,什么朝思、什么暮想,只一眼,一瞬便可以了然了。 ——竟是沈要。 他冷然的叹道:“六小姐,我如约回来了。” 萧子窈心下猛的一悸。 灯下,那方才还垂涎着的兵子只被人霍霍的拖了下去,又见那一双手似是剃了骨的鳝鱼一般,只软趴趴的垂滑着,大约是残废了。 旁的一卫兵忽敬礼道:“见过沈军长!我已劝过此人了,可他不听。” 沈要不咸不淡的点了点头。 复又轻飘飘的说道:“去把他的手剁下来。” “沈军长,这……会不会有些矫枉过正了?” 沈要不言,只冷冷的睇了睇眼,微微的有些不耐。 居高,自然临下。 那卫兵一见,直觉不寒而栗,便逃也似的领命离去了。 沈要于是扶着萧子窈站了起来。 “六小姐,摔得疼不疼?我抱着您走。” 他一面轻轻柔柔的问着,一面又切切的贴近了她去。 谁知,萧子窈竟一把推开了他。 “你是谁?” 萧子窈颤声笑道,“沈要?还是沈军长?我到底应该怎么称呼你?” 沈要默着。 萧子窈不依不饶的叫道:“你说话呀,莫不是哑巴了!?你尚且叫我一声六小姐,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已经不是什么六小姐了!” 她恶狠狠的推他一下、再推他一下,他却不躲,只任着她撒野。 一旦她推得重了,他便退去一步,再抵着心口迎上来,好像求饶,更像求死。 “呆子,你说话呀!” 沈要沉声道:“我是您的狗,沈要。” “可他们分明恭恭敬敬的唤你一句沈军长!你是梁显世的狗!” 萧子窈竭斯底里的撕扯着他。 “我爹爹死了,你却活了,谁会猜不出你究竟是如何留得这一条命的!早知如此,我宁可你一道同爹爹死掉,再也不要回来见我!” 话毕,叱不动了,便嚎啕大哭了起来。 “爹爹给你的那一支亲兵那么厉害,怎么会杀不下梁显世来!一定是你背叛了他!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 沈要于是静静的擒住了萧子窈的腕子。 “子窈,我是不会死的。” 他附耳道,“除非,杀我的人是你。” 说罢,便顺势衔住了那一线红玉坠子,舌尖舔血似的一挑,更含住了她的耳珠。 “我不会死,更不会与你分开了。” ——哪怕,这一世的痴缠,根本熬得他痛不欲生。 萧子窈只心灰意冷的塌下了肩去。 “子窈,我送你回院子。” 萧子窈默默的点了点头。 她实在是低估了沈要。 一路返回,进正门,只在道中行。 那一众的卫兵甫一见得沈要,便无一例外的立正敬礼起来。 “沈军长!” “沈军长!” “沈军长!” 一路无言,却正大光明、畅通无阻。 萧子窈笑得愈发的冷冽了起来。 更近了西院,却见有一丛熊熊的火光闪着。 沈要落落的携着萧子窈走上了前去。 他在前,她便在后,更藏在他的身后。 谁知,只待走近了,方才看清了那沸腾的火焰。 火盆之中,赫然是一串连的、柔嫩的肉块。 偷闲被抓正着,那屠夫似的、最恶最恶的卫兵便唤道:“沈军长,我们这是饿坏了,不得已才开火烧些肉吃!” 萧子窈兀的跳了出来。 又插嘴道:“鹿肉?” 那卫兵愣一下神,于是钝声道:“怎么回事,萧六小姐怎么跑出来的!?” 萧子窈不应,只不懈的娇笑道:“沈军长,这可是鹿肉,稀罕着呢,你难道不想尝一尝?” 沈要一下子沉下了眼去。 “说起来,这头鹿还是你猎回来的。也不枉我园子里的一树山茶都被这畜生吃光了,反正兜兜转转,它也是活不得了,死前还能享一享清福。” 她只将话说得很刻薄。 沈要听罢,便遣下了那一众卫兵去,执意要送她回房。 萧子窈淡淡的说道:“沈要,你离我远点儿。” 他的指尖一颤,心也一颤,像中了枪,惊恸的垂死挣扎一下。 “子窈,我想和你一起回去。” “回哪儿?” 萧子窈不怒反笑,“这里已经不是萧府了——是梁府。你想和我回哪儿?” 沈要直觉喉间哽得厉害。 好似沁了血,咸腥又苦涩,便有些语不成调了。 “我想像从前那样,站在角落里守着你,好不好?”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 却见她咬了咬唇,一双桃花眼也红了起来。 “鹊儿被方才烤鹿肉的那个兵子糟蹋了,现下正赤身裸体的躺在我的床上等死。我屋子里好脏好臭,就算这样,你也想进去站着吗?” 沈要紧紧的闭上了嘴巴。 萧子窈又问道:“你不是想进去站着、守着,又怎么不应我的话?是不敢了、害怕了?还是嫌弃了?” 他低低的说:“我现在派人去请大夫过来。” “多谢沈军长救命之恩。” 萧子窈冷然的说罢,便丢下了他去、转身走了。 沈要滞在原地不动。 他只远远的望着她,目如深水,萧子窈却直觉如芒刺在背。 她便魂不守舍的回去了房里。 夜凉如水,一呼一吸便也是冷的。 萧子窈唤道:“鹊儿,你小姐我本事大着呢,一会儿就会有大夫上门来了,你且好生的等着吧。” 然,榻上了无人言。 萧子窈凄凄的笑道:“我当真是将你养懒惰了!你可别以为自己病了,就可以对我失了礼数!我叫你呢,你难道是听不见吗!” 许是鹊儿当真听不见了。 萧子窈于是上前一抚她的额,不再烧了,却是冰冰凉凉的一片。 “鹊儿?” 萧子窈哀道,“我不会生火,也不会用砂锅,更不会绾发,你只说一两句我怎么学得会?我这样的大小姐怎么学得会?还是你来伺候我最好。” 她一面说着,一面落下了泪来。 又紧紧的抱着鹊儿,像是抱着一只被碾碎了五脏六腑的喜鹊,很轻,更沤着臭气。 “鹊儿、鹊儿……你一定猜不到,沈要竟然回来了,可是我又变成一个人了……” 一轮残月攀上了梢头,窗子雾蒙蒙的,那月光便很惨淡,又很模糊。 萧子窈只从妆奁里搜出那一包陈放的、回潮的香烟来。 拈花似的拈一根烟,脂粉香味也掩不住那败坏了的霉味。 萧子窈咬着烟嘴推门而出。 谁知,房门一开,却见一地清晖如霜似雪,沈要只默然的立在那阑珊之处。 第126章 红唇吻遍 萧子窈满面泪痕的笑道:“你还不走?” 沈要只沉沉的颔首一下。 “六小姐,别赶我走。” 他哀求道,“我没变,我还是沈要,我还可以守着您。” 话毕,又见萧子窈已然徐徐的燃起了烟来,他便上前拦她。 “六小姐,别抽烟,对身子不好。” 萧子窈挑眉看他。 “是你不让我抽烟的,那便得是你来把这烟灭了。” 便招着他靠近了些,再一展纤纤玉手,沈要果然覆掌搭了上来。 萧子窈笑得妩媚。 “呆子,你真乖。” 沈要心下顿时一喜,仿佛如临大赦。 他简直有些喜上眉梢了,眸子也璨然。 “六小姐,我——” 谁知,话音至此,他竟兀的滞住了嘴去。 他只觉手面一烫,再一打眼,萧子窈的笑意散去了。 沈要垂眸,却见萧子窈一手猛力,竟然将那烬烬的火星按灭在了他的皮肉之上。 那一点皮肉立刻焦糊了。 他便紧紧的攥住了她的手。 好似是疼,撕心裂肺的疼,若不抓紧了她,便要毙命。 萧子窈沉声道:“呆子,你不疼吗?” “疼。” “疼怎么不叫?” 沈要只一瞬不瞬的盯住了她。 “只要是六小姐赏的,我便心甘情愿的受着。” 萧子窈一下子叱道:“我赏你一瓶毒酒、一道白绫,你难道也喝下去、吊上去?” “嗯。” 沈要定定的说,“子窈,我把命给你,只求你再叫我一声‘阿要’,好不好?” 话毕,他便恶狠狠的吻了上来。 然,意想之外的,萧子窈却并不曾将他推开。 他进犯,她便投降,任他烧杀抢掠。 红唇吻遍,还不够,又要将喉咙撕开。 萧子窈引颈受戮。 沈要简直杀红了眼睛。 谁知,竟在他蓄势待发之时,萧子窈忽笑道:“阿要——阿耀——我胜观音三分颜色,你又如何不敢看观音?” 只一瞬,沈要的眸光便彻彻底底的碎裂了。 却见他面色灰败的冷了下来,只虚虚的捧起了萧子窈的脸,根本有些泫然。 “子窈,我是沈要,不是梁耀。” 萧子窈目色妖娆。 “可是,我的‘阿耀’只会是梁耀了,再不会是你沈要。” 沈要直觉那满盈的心跳骤然落空了。 他不吵也不闹,只呆呆的立着。 “子窈,我拿命来换,也不行吗?” “不行哦。” 萧子窈轻声道,“沈要,来不及了,现在已经太迟了。” 其实,不是的、更不止。 他本就是姗姗来迟的那一个。 所以,无论爱恨,但凡迟到了,便再也百口莫辩了。 沈要于是放开了她。 鹊儿横尸在萧子窈的床上,他便将她放进了厢房里睡下。 他曾夜不能寐的在那冷榻上辗转反侧过,有时想她走火入魔,便用一种下贱的办法纾解。 那一张冷榻,便是他那满心的肖想、潮湿黏涿的爱意与肉欲的温床。 萧子窈正睡在那冷榻上。 如此,他便凭窗立着,不敢靠近,唯恐雷池。 于是彻夜不眠。 他似是成了萧子窈的依仗。 晨间,萧子窈转醒了,便道:“沈要,你去将门外那个兵子处置掉。” 话毕,复又觉得不够,便又说道:“你随便摘个由头,先将他关起来。再派些汉子过来,给我狠狠的奸坏他!最好能把他的肠子弄破——之后说他企图谋害梁显世,再用菜刀斩他的首!” 沈要听罢,只不自觉的皱了皱眉。 萧子窈看得真切,便笑他道:“怎么,觉得我杀心太重、惨绝人寰?” “子窈,我都听你的。” “你自然要听我的。” 萧子窈切齿,“我这一遭,根本不够他施在鹊儿和仔鹿身上的一丝一毫!我只恨他单有一条命,若有九条、十条,我会让他悔得生来做了人!” 如此,他反倒更像她的是恶犬了。 好似以身饲虎,他却不用她割肉来喂,她不过是凉凉薄薄的笑上一笑,便能够使得动他了。 沈要果然暗暗的传令下去。 萧子窈梳洗罢,便步去了院前一看。 那卫兵拒不伏法,只横眉竖眼的叫嚣着。 “老子没动萧六小姐!不过是杀了头畜生、睡了个丫鬟!你们凭什么逮我!” “沈军长有令,要在军中整治风气!你昨夜在府中点火打牌,败坏纪律,必要严惩!” 那卫兵登时破口大骂。 “放屁!你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他沈要是怎么爬上来的!他何德何能,梁大帅一进府便给他提了衔,要我说,他怕是早就和梁大帅暗通款曲着了!” “他先前扮成一个小兵卒子,狗一样的混在萧六小姐的眼前,指不定馋人家的身子馋得有多凶呢!许是昨夜吃到甜头了,便要拘了我哄那婊子高兴!” “什么沈军长!不过就是一条走狗、馋肉骨头的癞皮狗,更是个耙耳朵!我不服他,他就是假公济私,我要告到梁师长那里去!” 话音至此,萧子窈便兴味盎然的抚掌而来。 “我当是谁呢,一大清早就这么吵嚷。” 她款摆着腰肢绕过那卫兵一环,又凛然的笑道,“死都要死了,竟还如此聒噪。” 那卫兵一下子跳了起来。 “臭婊子!你别得意忘形!” 萧子窈一瞬闪身躲了开去。 “别急,你不过是第一个。” 她冷冷的睨过来,“之后的每一个,我都不会放过。” 第127章 爱与谎言 沈要保下了意欲出逃的萧子窈,更严加处置了两个不检点的卫兵,如此动静,一早便传进了梁显世的耳朵里。 梁显世听罢,便有些嗤之以鼻。 “这又有什么奇怪的?以前他还扮作护卫时,对萧子窈便已有了觊觎之心了,眼下有了些权势,难过美人关也是应当的。” “不过是两个小兵卒子,我还是舍得起的。他沈要是我打小儿驯出来的狗,虽不大听话,本事却是一等一的。” “猫不好养,难道狗还喂不熟吗?有萧子窈这么一块美肉吊着,他必要一心一意的为我卖命。再不济,我将萧子窈赏给他就是了。” 话毕,又招来了梁延议事。 梁显世只将梁延扶成了少帅来养。 萧大帅落马惨死,岳安城江山大易,如此,上至军机要务,下至门楣琐碎,无不雨覆云翻,必要梁延日不暇给的辅佐起他来。 一进门,梁延便笑道:“父亲,我瞧萧训这书房布置的也未免太朴素了些,待我着人买几只古董瓷瓶回来装点起来。” “你倒是个有眼力见的!” 梁显世欣然的点一点头,又嗔一句,“阿耀要是有你的一分本事便也足够了。你瞧瞧他,这都住进帅府了,也不四处走动一下,只知道窝在房里琢磨什么歌什么戏!” 梁延笑答:“人各有志罢了。” “那你觉得,沈要此人志在何方?” 梁延了然道:“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呢,原是他与萧子窈!您倒也不必为了此事费心劳神,只管将萧子窈放出来走动就是了,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来?只有她顺意了,沈要才能顺您的意。” 梁显世冷哼一声。 “若不是有军事法庭盯着,我定然是留不得此女的。红颜祸水,坏就坏在她漂亮!” 然,话虽如此,晌午一过,梁显世还是下了令,就此解了萧子窈的紧闭。 非但如此,鹊儿出了殡,他便又拨了旁的丫鬟与萧子窈去。 谁知,竟是一位故人。 彼时,沈要正赖在萧子窈的院子里不肯走。 前些日子,梁显世只将他安在主楼里住着,恰是萧子山用过的那一间房。 好似一种明明白白的褒奖。 ——或羞辱。 沈要有时会去翻一翻萧子山书架上的相簿,便得以窥得了萧子窈。 她总在萧子山的相片中出现。 那一阵子,沈要仿如行尸走肉,睡也不着、吃更不下,便请愿去守萧子窈的院子。 她被关在方寸的小相片里、被关在方圆的小白楼里,却唯独不在他的梦里了。 他便夜夜徘徊在她的墙外。 咫尺更甚远天涯。 再相见,他便放不开她了。 纵有多少恨,赖也要赖住她去。 他又买了点心过来。 谁知,萧子窈一见,竟是头也不回的将那点心丢进了湖里。 “沈要,以后别再买了。” 她冷冷的看着沈要的眸子冷了下去,心中不由得有些快意起来。 “我不喜欢吃甜的,单是闻着就觉得恶心腻人。” 沈要望着那湖上的涟漪,一圈圈的微纹,像是一个溺死人的漩涡。 他又垂眸看她,那姿态很小心,语气也是温温的。 “可是,以前我每次买回来,你都很开心……” 萧子窈好笑的看着他:“那是我装出来骗你的。” 她分明只说了九个字罢了,却又好像一言道尽了千言万语似的。 沈要嚅了嚅,忽问道:“你不可以继续骗我下去吗?” “那倒不如你自己骗自己来得轻巧。” 沈要定定的摇一摇头。 “我骗不过我自己,只有你骗得过我。” 他直觉心如刀绞,却甘心任她绞碎。 可她远比刽子手来得更加冷血绝情。 却见萧子窈落落一笑,道:“骗来骗去,又会有几分真心?什么喜欢、什么爱,不过是一句谎言罢了,又有什么可稀罕的。谁会要这样的喜欢和爱?” “我要。” 他一下子打断了她,“子窈,就算是你骗我的也好——我要。” 萧子窈下心一紧,更恍然的迷失了一瞬。 根本不是她来骗他,反倒是他先发制人了。 那一双黑瞳深不可测。 ——许是又要骗她的罢。 萧子窈自嘲的一笑。 “可我连谎言也不想给你了。” 沈要眸光微动,人便瑟瑟的抖了一下。 “嗯。都听六小姐的,以后不买了。” 如此,就算碰了壁,却也始终黏着她。 萧子窈不愿回房里去。 鹊儿一早便被抬了出去,当是时,棺材一起,沈要便派人前前后后的清整了起来。 眼下,窗明几净,软榻温柔。 可萧子窈不敢躺回去。 她直觉鹊儿应犹在,只半死不活的瞪着一双翻白了的眼,更一瞬不瞬的看穿了那天花板与水晶灯去。 看不够、看不够、看不够。 便要去沈要的房里歇着。 萧子窈自顾自的推门走进去,沈要便亦步亦趋的跟在了后面。 他忽问道:“六小姐,我可不可以继续住在小白楼里?” 萧子窈冷冷的睇了他一眼。 “你问我有什么用?你既然都归梁显世管了,这种事情难道不是应该去问他吗?” “我不归他管。” 沈要望着她,只巴巴的说道,“我只归你管。” 仿佛他是一条凶神恶煞的弃犬,终于找回了主似的。 萧子窈心下喟然。 她许是有一瞬的心软的。 有些怜他、有些爱他。 ——更有些恨他。 于是回首再不见他。 又道:“随你喜欢!我才不要管你。” 谁知,话音一落,反倒显出几分娇气来,更有些纵容。 他自然是喜欢的。 喜欢得紧了,说话也笨拙。 “那,子窈,你会随我喜欢吗?” 正说着,他在后,便一下子贴了上来,很近、更紧。 沈要黏黏糊糊的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颈子,有些痒人。 白昼与黑夜,他总是好好的想念着她,便不怎么好好的剃胡子。 也许,又不止是胡茬惹得痒。 他的一呼一吸,热切的、颤抖的、缠绵的,根本痒人得要命,她更觉出有些燥热了。 “你放开……” “不放。” 沈要沉声道,“——反正,随我喜欢。” 萧子窈一瞬怒从心起,便窸窣的挣了起来。 “你放开!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脸面这样对我!” 沈要置若罔闻,只轻而易举的将她丢上了榻。 第128章 我好想你 沈要偏着头,只一手扯开了军装的立领。 大约是有些猛力了罢,那黄铜的扣子竟然绷落了一颗,又骨碌碌的滚在枕边,抖擞一下,便不动了。 萧子窈惊恐的叫道:“沈要,你滚开!” 正说着,她便一下子蜷缩进了角落里。 沈要默不言语,只将军装褪下,又一把丢了开去,便利落翻身压了上来。 “子窈。” 他哑着嗓子唤她道,“我好想你,想抱一抱你。” 话毕,便俯首下来,只自上而下的、紧紧的拥住了她。 “那几天好冷,我怕你冷,便差人送了炭火过来。” 分明是她陷落在他的怀里,如何又是他越陷越深了? 沈要深深的埋首下去。 他于是瓮声瓮气的说道:“子窈,你给我些时间,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萧子窈的心颤抖着。 只不过,心一旦寒透了,便不会再动了。 “沈要,你应当不知道吧?鹊儿就是为了那些炭火死的。” 萧子窈轻声细语着。 “你送的那些炭火,我们一星半点也不曾见过。最后是我冷不住了,鹊儿便出门去,用自己的身子同那些卫兵换得了炭火。” “不会的,那些炭火是我派信得过的人……” “原来你也会有信得过的人啊?” 萧子窈倏尔冷笑一声,“你难道是想说,是那个信得过的人骗了你、办事不利,所以炭火才会落入了他人之手?” 沈要目眦欲裂,身子也僵了一下。 萧子窈不依不饶的说:“你也是我信得过的人,怎么最后是你骗了我、办事不利,所以我爹爹才会落入了梁显世之手?” 话毕,她便不再言语了。 复又斜斜的侧过了头去,更敛着眸光,身子也死气沉沉的软了下来。 便随他这般的抱着了。 沈要于是顿顿的退了开去。 他便小心翼翼的躺在了她的身侧,又掀着被子盖严了她的肩。 萧子窈背对着他。 “子窈,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萧子窈理也不理,只骤然一掀被子,便焦躁万分的蒙住了头脸。 沈要有些哽,却不多说什么,只默默的拾起了军装出门去了。 谁知,房门一开,却见一粉面白皮的丫鬟正守在廊下等候。 沈要一见此女,便不由得皱了皱眉。 “莺儿?” 他这一声又低又沉,人也不笑,便显得有些阴森了。 莺儿一惊,便猛的一打寒噤,更怯怯的缩起了脖子。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早先前,她曾仗势欺人的辱没过沈要,却不想,一朝风云色变,竟是冤家路窄了。 她于是毕恭毕敬的叫道:“见、见过沈、沈军长!” “梁大帅安排你来伺候子窈?” “……正是。” 沈要漠然道:“从今往后,少说话、多做事。” 莺儿忙不迭的捣头应下了。 “……是!谨记沈军长之言。” 沈要默了片刻,又冷然的睨她一眼,适才出了院子。 他径直往后庭的禁闭室里去了。 帅府易主,改名换姓,装潢陈设都动了一动,却唯独这血污满布的禁闭室不曾动过。 沈要熟门熟路的走了进去。 “啊啊、啊……啊……” 甫一打眼,却见那受刑的卫兵赤着一身烂肉,下身也鲜血淋漓了。 沈要目无波澜,只面不改色的问道:“你们竟敢压藏炭火?不知道那是我派人送进西院的?” 那卫兵奄奄的呻吟了几下,忽又吐出来一口带血的唾沫,道:“我呸!谁他妈说过……那是、是你送来的炭火?那分明是二少爷着人送来的!” “梁耀?” ——怎会是他? “就是二少爷……二少爷着了个小厮把炭火送来,说是……咳、说是让我们夜里烧炭盆取暖用!” 那卫兵一面说着,一面龇牙咧嘴的笑道,“怎么,是那臭婊子陪你睡了?所以你就赶着上趟的跑来替她出气?你就是贱狗!她就是狗日的!” 沈要眉目一沉,只信手掂起了一条铁鞭来。 “可惜这里没有烙铁,不然,我会把你的嘴烙死。” 说罢,便只听得疾风一啸,那铁鞭便恶狠狠的砸了下去! 那卫兵撕心裂肺的叫了起来。 沈要置若罔闻,眉眼也冷淡,只一鞭一鞭的砸下去、砸下去。 皮开肉绽、血肉横飞。 那卫兵终于叫不出声了。 沈要于是蜷起铁鞭,更居高临下的挑起了那一张血泪模糊的脸来。 “骂我可以,骂她不行。” 那卫兵倒吸一口冷气,又将死未死的咳了一声。 却见他卯足了气力,竟兀的破口道:“萧——子——窈,臭——婊——子,狗——日——的!” 沈要目色一沉,眼中杀意决然大盛。 只一瞬,他便冷厉的飞起一脚,正中那卫兵的肚腹! 那卫兵果然暴咳一下,舌头也不自觉的吐了出来,沈要一瞬不瞬,只劈手一把捏紧了那一片肉去。 “拿刀来。” 他面无表情的说道。 旁有人顺势:“——沈军长,请!” 沈要信手拈来。 他只寒寒的旋了一下刀刃,忽自言自语般的说道:“早知道,我便不浪费时间打你了,她该等急了。” 话毕,手起刀落,血如长虹,飞溅四方。 沈要只轻飘飘的丢下了那一片舌肉。 又转身,再问旁人道:“我的脸上弄脏了否?” “略有些血渍……” 沈要有些不耐。 他便退了出去,更在门外的龙头下拘了一捧冷水,只哗啦啦的泼在了脸上。 洗过了一遍,又怕不足够,残着血渍不干净,她不喜,便再洗一遍。 便将一张脸洗得冰凉。 他正抹一把脸,便听得人声道:“沈军长,请、请问……此人要如何处置?” “牵几条狗来,接着之前的办法便是了。” 那人不寒而栗的应下了。 沈要有些想回小白楼去,却又不得不思忖起来。 ——梁耀此人,究竟意欲何为? 第129章 占有欲 沈要的房里并不大暖和,榻是硬的,便是冷榻,于是萧子窈总也睡不踏实。 她便有些委屈起来了。 于是张口就嚷:“沈要!你这是什么破床,我简直一刻也睡不下去了!” 她只当沈要应在门外守着,好似从前那般的一心一意,便很理直气壮。 谁知,推门而进的,却不是他。 却见莺儿唯唯诺诺的一福身子,只低声唤道:“六小姐,沈军长出门去了,现下还没回来。” 萧子窈一惊,立刻招她上前来续。 “梁显世没把你怎么样吧?其他人呢,都还好吗?” 莺儿含泪道:“有些人一听说萧大帅去了,便要与他拼命,自然是血溅当场……我没这胆量!就算是苟且偷生,我也要好好的活着,等三小姐读书回来!” 萧子窈熨贴的抚了抚莺儿的肩。 彼时,三夫人尚在人世,萧子窈与这一对主仆便是话不投机半句还多,怎奈今非昔比,大厦崩塌,竟又落得一个同命相连的情景。 莺儿哭倦了,便问起萧子窈的安来。 她是来顶鹊儿的活计的。 只不过,端茶送水能顶,情意绵绵却不能顶。 萧子窈恹恹的,只吩咐她做了些小事便罢了。 然,莺儿适才退出了门去,竟又折返回来,道:“六小姐,梁二少爷来见。” 萧子窈忽有些失落起来。 时辰也不早了,她分明盼的是沈要,又不是梁耀。 于是挑眉再问:“沈要还没回来?” “还未呢。” 莺儿仔细着话,一切不敢言明,“梁二少爷已在门外站着了,让人等太久也不大好,六小姐,您看,要不然……” “有什么不大好的?我与梁家又无主尽宾欢这一说,就算我不见他,他也照样可以来见我。” 话毕,萧子窈只一摆手,莲步轻移一下,便款款的推门而出了。 一打眼,却见梁耀正捧着一摞折纸,面上苦笑若无。 “子窈,我听说父亲解了你的禁足,便来看看你。” 他一面柔声说着,一面又垂眸下去。 “我父亲不准我来看你,便一直将我锁在房间里面。你是知道的,我在家中人微言轻,实在没有可以违逆父亲的办法,只好埋头做了些小玩意送来,妄想可以逗你开心。” 说罢,只一拱手,便奉上了整整一摞五花八门的小纸人来。 萧子窈于是定睛一看。 原来,那岂非什么纸人,却是一张张惟妙惟肖的皮影小人。 “这是你做的?” 梁耀切切的颔首。 “我做的不大好看,只求子窈莫要嫌弃。” 复又点住其中的一张女像,道,“这一张是祝英台,你手里拿的那一张男像是梁山伯。” 话音至此,萧子窈倏尔叹道:“送我这些又有什么用?就算解了禁足,我左右也是出不去帅府的,更不要提上茂和戏院听戏了。” 正说着,作势便要将那皮影小人退了回去。 梁耀见她如此,果然情急,便忙不迭的开口道:“子窈,是我没用,我当真没法将你带出门去,但我可以日日来为你演皮影戏,你且消消气。” 萧子窈只施施然的瞥了他一眼。 “莺儿,你去把梁二少爷送的物件好生收起来罢。” 如此这般,梁耀适才松下了一口气来。 又见他毫无去意,萧子窈便下一道微笑的逐客令。 “梁耀,我这早已没了什么好茶可以招待你,若再无别的,不如就到此为止罢。” 谁知,梁耀非但不走,反倒附耳过来,更低声道:“我明天会带些好茶与你的,可你万万别让沈要知晓了。” 萧子窈心下微动,倏尔有些诧异。 “这又关沈要什么事?” “早先前我便同你说过了,他与我大哥有所往来,现下又是我父亲的得力干将,我只怕因着他走漏了风声,父亲便又不准我来见你。” 正说着,他便贴得近了些。 萧子窈只疑心着,目光游移一瞬,便要将他推开。 谁知,竟不待她动作,却见梁耀的身子兀的一歪,更险险的打了个趔趄,人便被拽离了她去。 “谁准你离她这么近的?” ——那来人,竟是沈要。 他只冷着一张脸,目色也阴沉,好似有些恼了。 他便一下子攥紧了萧子窈的腕子。 “子窈,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攥得好紧,她便有些疼了。 可是,他也别无他法了。 他好害怕,便只好攥紧她,不敢松懈分毫。 只这一瞬,就算是弄疼她也再所不惜了。 萧子窈吃痛,果然凝眉挣了一挣。 “梁耀也算是才被放出来的,便来看看我。” 沈要听罢,眉心骤紧,只阴恻恻的盯住了梁耀去。 谁知,却是梁耀先声夺人道:“是我这厢打扰了,我这便走了。只是,还请沈军长多体谅子窈一些,莫要同她置气,更别让她受了委屈。” 话毕,也不多言,只信手理了理衣衫,再彬彬的一笑,便离去了。 沈要面上愠色更浓。 便不睬莺儿尚在旁的站着,只赫赫的将萧子窈往怀中猛力一带,喑哑道:“子窈,别再见他了。” “你凭什么来管我的社交?” 萧子窈冷笑一下,又挑衅道,“对了,我险些忘记了,你现在是沈军长了,你现在有的是本事来管我了!” 她便不管不顾的要挣开他去,然,他却只将她圈得更紧。 萧子窈一下子尖叫了起来。 “沈要,你弄疼我了!” 于是,只一瞬,他便愧悔万分的松脱了手。 “六小姐,我……” 沈要痴痴的摊着五指,嘴巴也滞住,“我只是怕……” ——怕他不轨,更要夺走了你。 沈要默默的咽下了此话去。 “你只是怕我不够绵软乖巧罢了!” 萧子窈叱道,“可我萧子窈就是这么一副臭脾气!他对我好些,我自然乐得同他来往,你若是受不了,要么讨好我,要么抛弃我!你尽管选!” 第130章 痴爱 她根本不曾留下选择的余地与他。 更何况,从来不会是他抛弃她,只会是她抛弃他罢了。 所以,只要可以哄得她开心,再怎么样的讨好也不为过。 只是,这一回,不可以。 却见沈要冷冷的睇了莺儿一眼,又一瞬不瞬的断然道:“去把梁耀送的东西拿过来。” 萧子窈一惊,只一瞬,便慌了神。 “那是梁耀送给我的东西,你凭什么擅动!” 沈要冷然不应。 萧子窈更恼,便转向莺儿喝道:“不准把东西拿给他!” 一时之间,莺儿左右进退两难,便有些面露难色了。 “这、这……莺儿不敢妄为……” 沈要于是不动声色的掷出一字。 “——去。” 只一字落地,莺儿便忙不迭的撵着小碎步逃了下去。 萧子窈登时叫了起来。 “沈要,你又要做些什么!” 沈要只静静的望定了她,道:“子窈,你分明知道的——我要烧光所有的玫瑰。” 莺儿手脚麻利,果然快去快回。 却见她战战兢兢的捧着一摞皮影小人,说话也发颤。 “沈军长,这便是梁二少爷送来的东西……” 萧子窈作势便要扑上前去,却被沈要一臂擒下了。 “沈要,不准你乱动我的东西!” 沈要不言,只漠然的扣紧了那一尺纤腰,又好整以暇的拈起了一张女像细看起来。 “此女佩着蝴蝶坠子,是不是祝英台?” 不待萧子窈开口,却听得他又道,“如此一来,那另一张,想必便是梁山伯了罢。” 他便默默的沉了下去。 面色沉了,目色沉了,心更沉了。 他于是恶狠狠的、一字一顿的说道:“把这些东西,统统给我烧掉。” 莺儿不疑有他,立刻颔首应下。 “请问沈军长,是我拿下去烧掉,还是……” 沈要沉吟不语,复又滞了片刻,才道:“去取炭盆过来,就在这里烧掉。” 莺儿转身便走。 萧子窈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沈要,你凭什么、凭什么这样对我!” 她撕扯着他的襟领,又胡乱的去咬他的臂膀,仿佛发了癫似的,总也挣不脱、逃不过。 白幼清紧踩油门,紧咬牙关,泪水夺眶而出。 她心心念念的陆均廷,最后竟离她而去。 陆均廷和白幼清在大学里恋爱,可毕业后,却难为父命,娶了青梅竹马的苏以沫。 白幼清因为这桩婚事哭过,可是哭的再多,又有什么用。 最开始,陆均廷不爱苏以沫,对她百般羞辱。 白幼清以为,陆均廷对苏以沫的坏,便是对她白幼清的爱。 可他永远成了苏以沫的合法丈夫,他是她白幼清的爱而不得。 直到有一天,苏以沫留下了一张离婚协议,远走高飞。 白幼清以为这是上天的成全。 他便施施然的照单全收。 只听得他如是道:“凭我不能失去你。” 不刻,莺儿便将炭盆取了过来。 她一面打起了火折子,一面又小心翼翼的偷瞄着沈要的脸色。 ——仍是冷的。 如此,那炭火就该生得旺些了。 萧子窈倏尔呜呜咽咽的落下泪来。 “沈要,你骗我,你原来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沈要淡然轻笑一下。 又无奈,更凉薄。 萧子窈看得真切。 他说:“子窈,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话毕,复又转向莺儿,只厉声道:“撕碎了再烧掉,一片也不准留!” 如此,皮影的小人们便纷纷的死去了。 先是头冠,祝英台顶的是落了蝴蝶的凤冠,那蝴蝶来得轻,去得也轻,烧死的时候更轻,风过不留痕。 又是水袖,又是长衫…… 只待烧尽了,却也没有什么梁祝化蝶,更翩翩舞起。 沈要终于松开了手。 萧子窈一下子跌出了他的怀里,只匍匐在地,失声痛哭起来。 “你还我、还我皮影小人!” 她哭得好悲、好切,更有些泣不成声了。 于是抽噎几下,又嘶声道:“你还我鹊儿!还我爹爹!还我萧家!” 她一面泣着,一面又怔怔的盯住了那炭盆去。 那皮影小人还余一点灰烬,祝英台的凤冠卷着边,将熄未熄的苟延残喘着。 萧子窈于是失魂落魄的扑火去夺。 沈要大惊一瞬,只不管不顾的一把将她推了开去。 他推得好重,萧子窈无甚防备,便一举跪倒在地了。 如此,他更失措,便俯下身去抱紧了她,又痛心疾首的叱道:“萧子窈,你疯了!” 萧子窈道:“沈要,是你疯了。” 说罢,便偎在了他的怀里,再不出声了。 夜色低垂,萧子窈一面饮食不下,一面又歇在了沈要的房里。 只不过,竟是恹恹的一病不起了。 她只怏怏的缩在那一张冷榻之上,左右不肯沈要来碰她。 “滚开!你滚开,我不要你了,我再也不要你了……” 可陆均廷却变了,那个被他踩在脚下贬低的苏以沫,却忽然成了他的朱砂痣,烙在心口。 他发了疯的想她,爱她。 直到再娶回她。 那她白幼清呢?不过是个被抛弃的小丑罢了。 她魇着,似是梦呓,只哼哼唧唧的哭丧了几句,又道,“沈要,你在哪里,我好冷,你快回来……” 沈要简直心痛欲绝。 他便小心翼翼的贴了上去,更慎之又慎的抱住了她。 “子窈,我回来了,可是你不要我了。” 他有些哽,于是吞咽一下,眸子也发酸。 “子窈,你也骗了我。” 大夫来时,只细细的探过了萧子窈的脉,便沉沉的扫一扫头。 “沈军长,萧六小姐的身子并无大碍。” “那她为何一直发寒?” 那大夫叹道:“此为心疾。” 复又娓娓道来。 “现如今,岳安城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萧府一日倒台,全族只余萧六小姐一位。萧六小姐亲见家破人亡,她自己又日日吃着禁闭,心脉又如何能够养得好?” 沈要于是再看一眼深睡着的萧子窈,只引那大夫借一步上前说话。 “其实,她之前在冬日里落过一次水,所以极为畏寒,好不容易养好了些,这几日又复发了。请问,此症有什么法子可以缓解吗?” 那大夫沉吟一下,忽道:“有是有的,只是……这法子实在刁钻。” 沈要决然道:“但说无妨。” 第131章 我肖想你久矣 船到江心补漏迟,但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之于她,总有这样的一种侥幸。 春寒料峭,便是微雨夜。 那大夫渐行渐远渐无声,只余一两句话,杳杳隐入夜色。 “两仪生四象,男女阴阳之事,便是活火之根。可萧六小姐尚未婚配,此事便很难以操办了……总不能……” 谁知,正说着,却见沈要只一拂手,便要将他遣下去。 “沈军长,您这是要……” 沈要冷然道:“我要她安平康健。” 于是着人遵那大夫的吩咐,只烧起滚滚的热水来,又加几味花草药物,便蕴起了袅袅娜娜的霭霭香雾。 那热气蒸熏着,更漫进榻边。 沈要俯在床边轻唤,像是喁喁细语。 “子窈,还冷不冷?” 萧子窈便模模糊糊的掀起了眼帘来,一见是他无限焦急的脸,心中竟然兀的痛顿一下。 然后,那痛楚便又加剧了,一下紧似一下,直揪得她蜷起了身子。 “沈要,你欺负我。” 却见萧子窈恨恨的嗫嚅道,“也许我这辈子都再也走不出帅府去了,那皮影小人都要比我自由得多,轻得可以飞上天去,而你却连一点念想也不肯留给我。” 沈要默然一瞬,复又切切的望定了她。 他便要开口言语,心下却很忐忑。 失意的人特别敏感。 他自是如此了,她便也不会例外。 所以,说什么都像招供,把那些肖想了千千万万遍的痴念供出来,任人践踏。 “……我有办法带你出去。” 沈要怯怯的说道,“——六小姐,嫁给我,好不好?” 夜静更阑珊。 可萧子窈的却只觉得一切煎熬。 她有些怨,更有些失笑。 娶她难道是一种权宜之计? 好似她的一厢情愿不值一钱似的。 于是冷冷的哼一声。 “沈要,你少痴心妄想了。” 她笑得有些凄厉,颜色却媚得勾人,“我萧子窈此生最不会嫁的人——就、是、你!” 她那一双怨怼的桃花眼好锋利,比刀子剜人还痛。 他吃过的苦头和甜头,根本都是她给的,他便早已遍体鳞伤了。 只不过,分明是他伤得最重,痛哭流泪的人却是她。 “沈要,你为什么不早些这样说呢?” 萧子窈一面泣着,一面埋首咬住了他的袖边,恶狠狠的、不管不顾的,一如从前初见。 “你若早些这样说,我一定会答应你的。” 沈要心下窒得厉害。 他便任她撕咬着,一手又去抚她的泪。 然,那泪珠却总也止不住,只扑簌簌的落下来,又顺势而下,再交错着滑过他的指节与手面。 沈要顿时闷哼一声。 原是萧子窈先前用香烟烫坏了的那一处皮肉烂了,便生出了一滴眼泪似的水泡来,他不经意,便将那水泡戳破了。 于是,她的泪水落下来,便浸噬了血肉。 好歹,也算血肉交融了一回。 沈要吃痛,只有轻声道:“子窈,你可以不嫁给我,但你不能不要我。” 却见萧子窈眸光微颤,似是有些恍然的模样。 他便又说:“子窈,我爱我的,不关你的事。” 说罢,便将萧子窈小心翼翼的扶起了身来。 萧子窈抽抽噎噎的努着嘴,再张一下,然,又滞了一瞬,竟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沈要道:“子窈,你想管我便管我,不想管我便不管我,我没有关系的。” 他只哀哀的牵住了她,仿佛一条求乞的弃犬。 只唯恐说得多了,便要惹得她厌烦,再遭抛弃,便不敢再求爱了。 又疑心什么怜爱、什么偏爱、什么情情爱爱,根本遥不可及。 如此,他的一心痴爱,便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他已然来迟了。 于是,再不言语,只自欺欺人的相安无事下去。 萧子窈一见沈要默住了,便吞吞吐吐的问道:“大夫是让我沐药浴?” “嗯。” “那你退下去便是了,让莺儿过来伺候我。” 她隐隐的像是被他哄住了一般,语声有些娇气,更羞,眼睛却不看他。 萧子窈自顾自的走进了浴室去。 沈要一直都是住的厢房,装潢自然不如她那一间屋子来得奢靡,左右无有浴缸,便烧一木桶的热汤出来。 那热汤是鼎沸的,香气也是醉人的。 萧子窈便直觉有些眩晕了。 她一面窸窸窣窣的褪下了裙衫,一面又探手进去,撩拨那水波一下。 复又紧咬着牙关,只将身子重重的跌下去,仿佛自寻死路一般,痛苦,更痛快。 那热汤烫得厉害。 如此,肝肠寸断,心眼麻木,于是沈要悄然的推门而入,她便不得而知了。 萧子窈轻吟道:“莺儿?” “……是我。” 萧子窈骤然惊醒。 她一下子扭过了肩来,一时之间,水花便淋淋的飞了起来。 却见沈要深沉着面色,眉眼之间更有些晦暗不明。 他只定定的站在萧子窈的眼前,分毫不退。 “出去!” 萧子窈切齿道,“谁让你进来的!” 谁知,沈要默然不语,竟兀的一步刺上了前来,只切切的捧起了萧子窈的面庞。 “你要干什么!?” 萧子窈一时失措,便要恨恨的去驳他的手,谁知,腕子一抬,根本无有气力,身子也滑滑的软了下去。 萧子窈不由得心下一紧。 却只听得她呜咽一声,嗓子更是千娇百媚。 “……沈要,你、又给我下药?” 沈要面不改色道:“嗯。” 似是不够,便又认认真真的补上一句。 “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会听我的话。” 话毕,他便侵身吻了上来。 撬开她的嘴不比撬开她的心更加容易,亲吻也好像一场严刑拷打,他舍不得,却更上瘾。 ——这是他唯一的施暴。 萧子窈终于招架不住。 那热汤依然滚烫,他便也躁热,于是一解一衫,只义无反顾的投身进去。 原来,爱欲汹涌的水花与溺毙挣扎的水花并无二致。 沈要竟有些了然了。 如此这般,爱欲便可以溺毙了他。 他只激烈的折过了萧子窈的手来,手中锒铛一响,便用链铐将她锁住了。 只有这一回,必要换她戴上锁链。 萧子窈于是含泪叱道:“沈要,你趁人之危!” 沈要闻言,却只静静的挑眉应道:“六小姐,我肖想你久矣。” 第132章 翻云覆雨 他的吻再次落了下来。 碎碎的,时轻时重,又像是啃咬,总要生吞了她的唇,再低回那婷婷的温香软玉。 她的腰简直细得要命,更白,像摇曳的、白色的蛇,他下流,她便也无法高高在上。 沈要眸光暗烈,只引着那一双冷静的、完美的、杀人的手,琢琢磨磨。 萧子窈细细的哭了起来。 “你放开、你放开……沈要,我恨你,我恨你!” 她只如妖邪鬼魅一般摇曳生姿,又风情万种,与他共沉沦。 她恨恨的偏过头去,沈要便死死的将她扳回到面前来。 “六小姐,别躲我……求您了,别不要我……” “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她早已恍恍的失神了,他却比她疯癫得多。 沈要呢喃道:“子窈,你要我的,对不对……” 他的瞳子简直深沉得过分,浓黑如夜色,又像解了冻的寒湖,反正要将她拖拽着坠落。 朦胧之中,沈要又擒住了萧子窈的腕子。 “六小姐——子窈,只要我、只要我、只要我!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萧子窈泫然欲泣,沈要便恶狠狠的咬住了她的脖子。 ——只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 那四起的波澜渐渐的荡平了。 复又双双缓了缓神,萧子窈适才冷笑道:“怎么,娶不到我,所以才要如此的作践我?既不肯要我、又不肯弃我。嗯?” 她的眼睛微微的红了。 沈要咬着牙,只深深的垂眸下去。 他哽着、哑着,倏尔落落的站起了身来。 于是,只听得哗啦啦的水声,却见他的衣衫湿遍,淋淋的一赘到底,负罪累累。 水珠子雨线似的坠下来,又像是滴滴答答的泣着。 萧子窈冷嗤一声。 “怎么,这就要走了?不打算继续玩弄我了?” 沈要仍是默着。 她便一下子歇斯底里的叫了起来。 “沈要,你就是个趁人之危的无耻小人!我再也不会原谅你了!永远都不会!” 话毕,她便不管不顾的抄起了手边的物件砸向他去。 什么白森森的香皂、木片拼成的小碟……都是很轻的,落在身上也不大疼。 可沈要心下分明疼得厉害。 “我这就唤莺儿来伺候……” 他正低低的说着,谁知,萧子窈忽恶狠狠的刮过一巴掌来! 她似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罢,檀口也微微的喘着,沈要看不进去,只觉面上火辣辣的疼。 却见他嚅了嚅,竟巴巴的问道:“子……六小姐,手疼不疼?” 萧子窈怔愣一瞬,便兀的跪倒了。 那水波简直起伏得厉害,却根本没不过她的哭声。 “沈要,你放过我,我求求你了,别再这样折磨我了!要么对我很好很好,要么对我很坏很坏,只求你别再像现在这样对我了!” 她的身子浸在水里,滑滑腻腻的,好似一尾鱼,娇媚的嘴唇犹在一张一合,他扶不住,便只好捉着她的腕子,强拉着她起身。 “……子窈,是不是手打疼了,所以哭成这样?” 沈要不懈的问道。 他只将侧脸紧紧的贴在了那一只伤了他的手上去。 “你怕疼,但是我不怕。” 沈要柔声低叹,“所以,下一回你若是还想罚我、打我,毋需亲自动手,你只要说与我听就好了,我会自罚的。” 见萧子窈哽咽不应,他便轻轻的蹭了蹭她的手心,简直像一条狗,很乖很乖的狗。 “子窈,我不疼的,我只怕你疼。” 话毕,他便信手拂过一张毯子,只将萧子窈严严密密的兜头裹了起来,再横臂一打,便将人轻轻巧巧的抱出了热汤。 萧子窈怯怯的窝在了榻上。 她背着身,便只听得几分窸窸窣窣的动静。 许是沈要换罢了湿衣,便折回来陪守着她。 萧子窈心下微动,却只将眉眼闭锁得更紧。 谁知,沈要却见她安然的侧卧着,便以为她且睡下了。 于是自言自语道:“……如此,应当是不冷了罢?” 话毕,复又滞了片刻,当下便起身要走。 萧子窈一下子翻身过来。 “……沈要!” 她只将他杀得猝不及防。 却见沈要裸身披着那一件黑亮亮的皮夹克,头发还未干透,便泞了几缕,只悠悠的垂在额前飘摇。 又见他的手里正夹着一根香烟,大约是想去门外抽烟的模样。 萧子窈一见,便不由得恼火道:“你这又是想要丢下我跑去哪里!” 如此,便是明知故问了。 沈要一愣,更有些吃住了嘴。 “我去外面抽烟……” “谁准你抽烟的!你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坏习惯!” 萧子窈凶巴巴的嚷道,“以前怎么不见你抽烟!是不是都偷偷摸摸的躲着我抽的!” 这下子,沈要立刻被她唬慌了神,便小心翼翼的辩解道:“没有……我只抽过一次,还被您撞见了。” 萧子窈气鼓鼓的掀了掀眼白。 “我不准你抽烟!烟味好难闻、好呛人,我一闻便不舒服起来,嗓子更会很疼。” 沈要不疑有他,果然,只一瞬,便将那香烟拧断了,更丢了开去。 “嗯。” 萧子窈复又翻回了身去。 却只听得她羞羞怯怯的咕哝道:“……沈要,可我还是好冷。” 她的声音根本细若无闻,谁知,沈要竟然听得真真切切。 他便走上了前去,又将那皮衣褪下,只一把压在了萧子窈的身上。 那皮衣严严的压住锦被,锦被再严严的压住她,逃不脱。 “这样会不会暖一些?” “唔……好重,根本不暖和,你快拿走!” 沈要紧一紧眉心。 他于是迟疑了片刻,终于怯生生的凑近了些,问道:“那……子窈,我可以上来为你暖床吗?” 话音刚落,他便听见萧子窈瓮声瓮气的应答。 “呆子,你好笨。” 话毕,沈要便忙不迭的钻进了被子,更死死的抱紧了她。 "子窈,幸好你还要我。" 于是,夜色更浓。 第133章 道听途说 沈要宿在了萧子窈的房里——或说萧子窈宿在了沈要的房里,反正,并没有什么分别。 可流言的分别却很大。 这风声走漏了出去,于是众说纷纭。 有人只道,萧子窈旧时嚣张跋扈,惯常羞辱沈要,眼下高低颠倒了,沈要定要逼她伏低就范,辱她在身下承欢。 又有人道,萧子窈娇艳绝伦,沈要早就对她有意了,如今他大权在握,殷情献得紧,萧子窈迟早是要做成沈夫人的。 一言言、一语语,只管切磋得热闹,可无有一个猜准了的。 萧子窈醒时,左右无人。 沈要提了军长,既然加官晋爵,自然日理万机,便不能再鞍前马后、寸步不离的伴在她的身侧了。 她于是缓缓的坐起身来,身子是轻的,身上却被压得很重。 果然,只一打眼,萧子窈便瞧见了那黑亮重厚的皮衣。 原是沈要晨起时,唯恐她再发冷,便将那皮衣仔仔细细的压在了她的身上。 简直笨拙得可爱。 然,萧子窈却欢喜不起来,一心只想着昨夜的迷乱与疯狂。 他与她分明那般了,好像在水中缠绵的、交尾的蛇…… ——只不过,他宁愿亵渎了她的手,却也始终不曾要了她。 萧子窈倏尔沉下了眼来。 莺儿又来伺候梳洗,谁知,萧子窈却嫌她不比鹊儿亲近,便将人拂了开去。 莺儿于是怯生生的把着门,道:“六小姐莫不是嫌我笨拙?无论何处做的不好,我都可以改的,只求六小姐别将我撵出去!外面可是龙潭虎穴,我一日也活不过……” 萧子窈适才放下了帕子,便冷冷的低回道:“你活不过,我又如何能活得过?这龙潭虎穴里钻出来的,可不只有洪水猛兽。” 话毕,只将眉目一挑,便坐去了梳妆镜前。 萧子窈实在没什么心思繁妆弄脂,于是一抿红纸,便算作了绛唇。 莺儿正欲与她簪花,谁知,房门轻敲一下,门外便有人声。 “子窈,是我,我来看看你。” 萧子窈罕的睨了一眼。 ——来人怎的会是梁耀? 便遣着鹊儿开门去。 果然,房门一开,却见梁耀肩扛一帘布框,只急急忙忙的一头扎了进来。 萧子窈不由得凝眉问道:“这一大清早的,难道是有人追你赶你,何苦如此慌张?” 梁耀苦笑道:“我瞧着沈要一早就去见了我父亲,大约是要议事吧,我便趁此机会赶了过来,想着给你表演皮影戏解解闷。” 萧子窈听罢,只不作声色的颔一颔首,唇边浅笑若无。 见她不言,梁耀便又道:“我听卫兵们说,昨日沈要为难你了?” “哦?他们怎么说的?” 梁耀微滞一瞬,便说道:“他们都说,我走了之后,沈要发了好大的火,还听到他叱着什么‘烧掉’之类的话,更听到你哭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去偷瞄萧子窈的面色。 “子窈,他是不是特别不喜欢我来看你?” 一针见血。 却又是明知故问。 萧子窈忽有些不耐了。 “你很怕他?” 她似笑非笑的睇着眼,只将梁耀打量得滴水不漏。 “你可是梁二少爷!就算他沈要再怎么是沈军长,也不过是你父亲手底下的一个兵罢了。” 谁知,梁耀竟是定定的摇了摇头。 “我当然怕他了,只因着现在你在他的手上。” 萧子窈怔愣一瞬,梁耀便不懈的说了下去。 “我怕他为难你!你一个弱女子,本就手无缚鸡之力,又无依无靠的……我当真怕他对你做些什么。” “子窈,他定是对你有些非分之想的,不然,他又怎会在进府之后便向我父请愿,非要将你看守起来不可?” 话音至此,一切便有些模棱两可了。 萧子窈目色一沉。 “是他要将我关在小白楼里的?” “小白楼一直是他负责看守的!” 萧子窈倏尔默了下去。 梁耀于是宽慰道:“不过你放心,我虽人微言轻,但好歹也是梁家的二少爷,我总会想办法救你脱离虎口的。” 话毕,便将那宽宽大大的布框支了起来。 “子窈,我昨日送你的皮影小人呢?我这就唱一曲《梁祝》与你听!” 然,萧子窈却只落落的低笑一下,语声很淡,听不出什么悲喜。 “沈要已经把东西全烧掉了。” 梁耀登时诧异道:“他怎能如此粗鲁!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心疼你!” 说罢,又见萧子窈懒颜色、倦梳妆,便只当她是受极了气,又要出言哄诱。 “子窈,我是真心真意的喜欢着你的,我只怪自己太没用,护不住你。” “这一回他烧便烧了,往后我再做些小巧的送来就是了,保管他发现不了。” “你看你,想必是被他气坏了罢,连发也不绾一下,我这就替你簪花。” 正说着,便顺势贴近了萧子窈的跟前。 又一拂那浓浓的发,一线红玉便摇曳一下,似火光,更似血光。 梁耀道:“子窈,这红玉的坠子真不配你。红玉浮夸风流,怎如白银来得坚韧?你退回给我的蝴蝶坠子我一直都带在身边,我现在想再赠还与你,好吗?” 萧子窈只从那水银镜子里默默的盯住了他。 大约是那镜子有些暗的缘故罢,如此,梁耀的笑面便映得有些阴森了。 却见他小心翼翼的捧手奉上那一对银蝶,旧物如初,可是人非。 萧子窈冷然道:“不必了。” “……什么?” “我说,不必了。” 萧子窈只一抚手,便掩住了梁耀的手心,又推笑。 “这红玉的坠子我戴着很称心。我只管喜不喜欢,不管相不相配。” 然,话音刚落,竟是此时,房门遽然大开了。 却见沈要冷冷的立在门前,更背着光影,眸色晦暗不明。 他只一瞬不瞬的望定了那一双交叠着的手,然后开口道:“子窈,他怎么又来了?” 第134章 要我,还是要他 四下里一时无言。 却是梁耀一瞬惊慌,只忙不迭的缩回了手来。 然,正当时,竟有一道银光玲琅跌落在地。 沈要顺势望过去,却见是那一对再熟眼不过的素银蝴蝶坠子。 ——明晃晃的,成双,又成对。 蝴蝶也是可以吃人的。 他直觉心下一紧,更心惊。 于是问道:“你不想要现在的红玉坠子了?” 萧子窈嗤了一声,有些好笑。 “我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 沈要一窒。 梁耀俯身将那蝴蝶坠子拾了起来。 他似是很小心的,更珍重,仿佛那蝴蝶当真是蝴蝶一般。 那蝴蝶便落在了萧子窈的案前。 梁耀笑道:“看来沈军长不大舒心,那我便不打扰了。” 他一面斯文浅笑,一面振振有词。 “只是,倘若你有什么怨气,冲着我来便是了,为难子窈又算什么呢?一见她难过,我当真是心痛欲绝……” 沈要倏尔拔枪而出。 那黑洞洞的枪口,正抵在梁耀的喉间,直逼他翘首。 沈要面无颜色。 “心痛欲绝?” 他一字一顿的掷着话,“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你。” 梁耀迫不得已,只翘首,更狼狈的绷直了颈子。 萧子窈一见,果然厉声叱道:“沈要,你现在好大的本事!当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吗!” 沈要偏了偏头脸看她,又沉声。 “……六小姐,此人对你图谋不轨。” “那你且说说,就以我现在的处境,又会有谁对我忠心耿耿!” 沈要不假思索道:“我。” 萧子窈有些言倦了。 她于是站起身来,只一拂袖,便将那枪口拂了开去。 他根本听话得紧。 梁耀胆战心惊的垂下首来。 然,安然罢了,他便疾疾的开口劝道:“子窈,他动不动就掏枪,你要我如何放得下心来!不如你搬去主楼住,我便可以光明正大的日日陪着你,以后你想看皮影戏,更不用偷偷摸摸的了!” 沈要不言,只静静的看向了萧子窈去。 “……你就这么喜欢那皮影小人?” 换言之,便是——你就这么喜欢他? 沈要不由得有些惴惴的。 这便是心痛欲绝了。 只不过,心痛是不会绝命的。 可他早已死去了成千上万次了。 却见萧子窈咬唇道:“沈要,你听话。别再问了,好不好?” 不好。 根本不好! 只有这一回,他全然不肯再听她的话了。 于是反口叱道:“萧子窈,你要我还是要他!?” 萧子窈一顿,只惊怒的叫道:“反正我不要你!我再也不要你了!” “好,那我这就杀了他。” 沈要冷眼一瞬,复又推上了弹膛,“——如此,你便只有要我了。” 萧子窈大惊失色。 “沈要,你就是个疯子!” 她便奋不顾身的扑上了前去,又嚷道,“梁耀,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走!” “可是,子窈……” “你走就是了!” 梁耀见此,于是目光忽闪几下,终于头也不回的退出了门去。 萧子窈恶狠狠的劈手夺下了那一支枪去。 他总是在她之下的,根本招架她不住。 他便落落的迎着脸看她,只将她捧在心尖上。 “子窈,你要惩罚我吗?” 沈要轻声问道。 萧子窈兀的扣下了扳机。 只一瞬,心如山摇地动,他便又死了一次。 那一枪,正中冷榻之上。 沈要凄凄的回首望去,却见他睡的那一只枕头竟好像一只死兔似的,只歪歪的瘫倒了,更冒起了死气沉沉的硝烟。 萧子窈一把丢下了枪去。 她重重的撞进他的怀里,只将他抓得很紧很紧。 “沈要,今晚不许你上床睡。” 沈要哑住了。 于是,默了片刻,他便涩涩的开口问道:“是不是因为梁耀?你要他,所以不要我。对不对?” 萧子窈哽道:“沈要,我要你、我要你!你听话,好不好?” 沈要遽然推开了她。 他的眼睛沉得厉害,无影也无光,更深不见底。 “那你证明给我看。” 他一下子夺过那案前的蝴蝶坠子来,只一把塞进了萧子窈的手心里去。 “你去把它丢到湖里,我就信你。” 萧子窈茫然的滞了许久。 复又失心失意的晃一下身子,陡然欲坠。 沈要看得真切,却决然不再扶她了。 萧子窈步出了廊下,终于在那湖边站定了。 却见她狠狠的攥一攥手,那蝴蝶只将手心硌得生疼,她却全然不觉似的,只低低的垂着眸。 沈要远远的望着她。 萧子窈旋身遥叹:“沈要,我要你,这难道还不够吗?” 沈要于是淡淡的笑了一下。 有些痴,更有些冷。 “不够。” 他静静的说道,“我要你——只要我一个。” 萧子窈再无言语了。 于是将那蝴蝶丢掉。 湖面上涟漪一瞬,又冒起一点细细碎碎的白沫,好像那蝴蝶溺死了。 ——那蝴蝶当真溺死了。 沈要终于迎向她来。 他只一把抱起了她来,又黏黏腻腻的蹭一蹭她的心口,如此,便撒娇似的霸占住了她。 “子窈,只要我一个,好不好?” 萧子窈轻轻的点了点头,却是满心的酸楚。 “嗯。” 似真心,又似假意。 可他分明是笑了的。 沈要一面紧抱着她,一面又去吩咐手下,只道是要将那湖水抽干,再填平。 仿佛如此,他的心便也可以填平了。 萧子窈一瞬肝肠寸断。 她圈着沈要的脖子,倏尔吻上了他的发。 他的头发早已长长了些,不再剃寸头,只向后一捋,比从前柔软。 沈要登时僵住了。 他只怯怯的抬眉,却又不敢多看她一眼。 “六小姐,怎么了……” 萧子窈道:“亲一亲你。” 此话毕,沈要一下子抬起了头来。 他的眸子璨璨的,简直有些灼人了。 “那……还可以再亲一下吗?” “可以。” 萧子窈于是抚上他的脸,摩挲了几下,又忽问道:“我是不是打你打得很疼?” 沈要忙不迭的摆首道:“不疼。” “可是,我看了会很疼。” 萧子窈轻轻柔柔的吻上了他的侧脸。 一吻转瞬即逝,却足够温柔。 “沈要,你要听话。” “……嗯。” 萧子窈于是再看一眼那碧色的湖,什么看朱成碧思纷纷,今时今刻,便就此别过了罢。 她终于惊觉,身侧的这一条恶犬,终于凶形毕露的咬了上来。 第135章 若即若离 那小湖一旦填平了,假山便也留不得了。 山无水则缺媚,媚骨不能天成。 沈要于是差人埋了一小节炸药,便将那山石炸得粉身碎骨了。 景秀不再,园子既夷为了平地,反倒开阔了起来,仿佛一座空空荡荡的笼子,她飞不出去。 是日,萧子窈只在原是小湖的那一处立着,更仰着脸,却见天高云阔,起伏如海哭。 倏的,又见一只粉红色的蝴蝶飞上了天。 却是一只纸糊的粉蝶,翩翩又摇摇欲坠,好几次停了风,便险险的要降落下来。 萧子窈茫然四顾。 鹿死了,一树的山茶也凋零了,小湖不再,鱼儿便也不再,假山归尘,苔痕不绿。 她便不知道春归了。 好似被落在了冬日里,雪藏得久了,便要在此处枯萎了。 许是她出神了太久,莺儿一见,便请她坐回廊下歇息。 于是,只待萧子窈落了座,更呷一口热茶,忽问道:“你既然是从主楼拨过来的,那你可知那边的动静?尤其是梁耀,他当初如何?” 莺儿低眉敛首道:“梁二少爷不得宠,便总在房里待着,自然不见有什么动静。却是梁显——梁大帅,总想着要为这兄弟两个谋一桩亲事。” 萧子窈冷笑道:“想我萧家已然家破人亡,他们梁家却要张灯结彩的迎娶新妇,天下哪有这样的痛快!我偏偏不如肯他们的愿!” 正说着,却见院前人影一晃,竟是沈要默默的走了进来。 萧子窈一见他便开口道:“你在我这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梁显世可有问过你的话?” 沈要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心下却有微动。 萧子窈歪着头笑他:“是他没问过,还是你没留心?” 沈要于是一瞬不瞬的迎上那一双笑眼去。 “……子窈,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萧子窈只被他驳得猝不及防,当下便兀的滞住了嘴。 如若说是不担心,那决然便是假的了。 只是,她却又实在不肯承认这一份切切的心思。 沈要深望着她,一双眼睛堪比一句承诺。 萧子窈不由得有些恍然。 见她许久不言,沈要并不勉强,只了了的作罢了,又问道:“你方才一直在看什么?” 萧子窈哑笑了一声。 “你早就回来了?那为什么不进来?” ——只为着不惊动了她。 沈要微微的凄迷着。 彼时,他甫一议事毕,便无暇再顾左右,只归心似箭的赶回了西院。 谁知,门槛只迈过一半,却见萧子窈寂寂的停在那园中,形只影单,离他有些远。 更有些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意味了。 房里的留声机幽幽的唱着曲子,隐隐约约好像是《梁祝》,不是非听《梁祝》不可,却是非听曲子不可,免得寂寥,却更寂寥。 如此,他便不敢妄动了。 “好久没有远远的看过六小姐了。” 沈要如是道。 他一面坦荡,一面撒谎。 “靠近了看不好吗?” 沈要于是很郑重的点一点头,又摇一摇头。 “有时靠得近了,你反而不笑了。” 他简直听话得有些教人心疼了。 萧子窈眼眶微红。 便指着那湛蓝的天色说:“刚才天上有风筝,我多看了一眼。” 她不过是随口一言罢了,遮羞更敛愁,谁知,他却记在了心里。 眼下恰是正午时分,沈要只留了半晌便又出去了,萧子窈只当他是军务缠身,便也懒得搭理。 谁知,直等到暮色四合,萧子窈凭窗正读书,竟还是左右不见沈要的影子。 她便熄下了灯去。 说来也怪,这几日却不知怎么的,她倒是不大畏寒了,一人也睡得。 只不过,沈要不回来,她却是辗转反侧的左右睡不踏实。 心下正想着,便只听得房门如开口似的喑哑一下,沈要悄然顺势,静步而来。 果然,又等了不过片刻,他便从后拥了上来。 “子窈,你睡了吗?” 萧子窈故意不应。 沈要于是自言自语道:“我明天陪你去放风筝,你会开心吗?” 萧子窈心下一紧,忽又蜷一下身子,便不敢再往下听了。 唯恐听得多了,便要化在他的怀里了。 然,由不得她感怀,沈要竟一把埋头进了她的颈窝。 “子窈,我会很乖、很听话的,会哄你开心的,所以,不要嫁给梁耀,好不好?” 她便诧异一下,更莫名,心下却隐隐的有了些主意…… 不待晨光熹微时,沈要便已然转醒了。 他正欲翻身下榻,谁知,萧子窈竟绵绵的勾住了他的小指。 却见萧子窈含糊不清的哼道:“沈要,我梦到你说要陪我放风筝。” 沈要一下子回首过来。 他于是重重的吞咽了一下,似是有些怯。 “……其实,我昨天偷偷的扎了一只风筝给你,但我怕你不喜欢。” 萧子窈含笑道:“哦?你原来真的要陪我放风筝,我竟然梦对了!” 说罢,便催着沈要去将那风筝取来一看。 她忽变得好娇艳、更黏腻、还缠绵。 简直有些一反常态了。 ——那小湖一旦填平了,她分明是不大爱笑了的。 沈要心下豫着,却还是将那风筝摘了过来。 却见那风筝骨子纤细,画得斑斓,竟是一只尖嘴的鹊儿。 沈要咕哝道:“我只会木工,不会画画。” 那鹊儿的确画得五花八门的,有些俗气。 “六小姐喜欢这只风筝吗?” 萧子窈失笑一瞬。 “呆子,你真的好笨哦。” 复又翻来覆去的再看几眼,又道,“待会儿天亮了我们便去园子里放。” 沈要怔怔的望定了她。 只一瞬,他便了然了。 ——她定是不喜欢的。 眼下,她最恨的分明就是那填平了的园子,如此,又怎会甘心在那园子里放什么风筝呢? 沈要兀的哑住了。 然,她骗得明目张胆,他却也逆来顺受。 沈要于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他心甘情愿的被她吊住。 第136章 非他不嫁 那风筝沈要只陪萧子窈放了一阵,便要往梁显世处议事去了。 萧子窈悻悻的,并不留他,他便自己调头来问。 “子窈,你真的喜欢这只风筝吗?” 萧子窈遥遥的望着那筝影,阴间纸人一般鲜艳的颜色,斜斜的刺在天幕上,也是她的眼中刺。 萧子窈于是头也不回的应道:“自然是喜欢的。” 沈要哽了哽,复又怯怯的开了口。 “那我呢?” 他缠着她,不肯放松,只妄想求仁得仁。 “子窈,那你喜欢我吗?” 谁知,萧子窈只轻飘飘的回看他一眼,语声也是轻飘飘的。 “只要你乖乖的,我便会喜欢你。” 话毕,便有一道斜风拂了过来,萧子窈微微的迷了眼,便不自觉的偏进了他的怀里藏了一藏。 沈要于是沉声道:“那我先走了。” 萧子窈默不言语。 便只余下她孤身一人放风筝。 只一瞬,那风拂得有些劲,筝随风而行,她便随筝而动。 却是脚下一个不仔细,忽绊着了些碎石,人便一下子跌了下去。 那筝线忽的断了。 如此,那风筝又似无依无靠一般,只随她一道跌落万丈深渊了。 萧子窈冷然的垂眸下去。 ——那筝线是她故意绞断的。 晨间,趁着沈要漱洗时,她便在那筝线的线锤上做了些手脚。 她原是想着,只待沈要陪伴时,便悄无声息的挣断那筝线,一旦风筝落了,她便得以将沈要远远的支走。 只有他不在时,她才可以自由。 眼下,梁显世虽解了她的禁足,可沈要日日缠来,根本不准她出门去,院前更加防范。 萧子窈不得已,适才出此下策。 谁知,沈要竟有公务傍身,先行离去了。 萧子窈见此,于是忙不迭的叫道:“莺儿,我的风筝断了线,飞落了!我出去找一找!” 话毕,便不复回首的、疾疾的赶了出去。 正近了院门,果然有卫兵拦她道:“萧六小姐,敢问您这是要去哪里?” 萧子窈横眉。 “沈要给我扎的风筝飞落了,我瞧着是落去了主楼那边,现下正要去找呢!怎么,你难道要碍我的路?” “沈军长吩咐过了,外人的确可以来见萧六小姐,可萧六小姐却不能……” “能不能岂是你张口就来的!那可是沈要亲手给我扎的风筝,万一丢失了,你难道担当得起?” 萧子窈只仗着沈要的名号嚣张跋扈,那卫兵别无他法,只好放行。 她便一路去寻了出去。 梁家入主帅府,上下兵佣一早便换过了血、洗过了牌,只不过,之于萧子窈,却到底还是知晓她三分的。 于是还算畅行。 却是临近了主楼,她便施施然的步上前去与人道:“烦请知会梁二少爷一声,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她与梁耀的关系匪浅,人尽皆知。 近些日子,她更变本加厉的、欲擒故纵的吊着梁耀,如此,风声便也四起。 她正盘算着如何顺势而上,谁知,话音刚落,那虎门一开,却见沈要冷眼冷面的走了出来。 他立在最高处,只冷冷的问道:“子窈,风筝飞落了,你难道不该是来寻风筝的吗?” 话毕,他便落落的掷出了那折了翼的风筝来。 萧子窈触目,更惊心,便一时窒住。 他于是提步上来,又践踏在那风筝之上,只将骨骼碾碎,一颗心也碾碎。 “你非他不可吗?” 萧子窈哑口无言。 却是沈要兀的袭身过来,又将她一把缚在了臂弯之间,一瞬便要拖她回去。 萧子窈轻轻的挣着他。 “沈要,不是的……我没别的办法了……” 沈要一下子捏紧了她的下巴,又恶狠狠的说道:“萧子窈,我原是想告诉你,我今日本来是要带你出府放风筝的。” 萧子窈错愕的回望着他。 见她失措,沈要便倏尔柔下声来。 “可是,这次是你不乖。” 萧子窈是被沈要摔回榻上的。 她惊叫着,终于有些怕了。 沈要漠然睨她一眼。 “子窈,我当真被你骗住了,我以为你会喜欢我了。” 他轻轻的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个风筝,就像你不喜欢我一样。可我还是听你的话、信你的话。” 萧子窈张一张嘴,直觉百口莫辩。 他于是罔顾一切的缠了上来,仗势欺人,又是进而不犯,只痛痛快快地弄哭她,却不肯要她。 萧子窈根本退无可退,只好呜呜咽咽的咬住了他的袖边,任他施为。 “六小姐,这样又不会疼,为什么要哭?” 沈要抚去她额前泞湿的发,又吻一吻她的眉心,全然好整以暇。 “六小姐,你说……如果梁耀知道你在我手中竟是这般的,他还会不会娶你?” “……你在胡说些什么?” 沈要垂眸,眼色更沉。 “其实,今晨我是特地去见梁显世的,我求他把你嫁给我,这样我便可以带你出府了。” 他凉凉的说着,嘴里有些发苦,哪怕吻她的嘴也尝不到甜味。 “结果,梁耀忽的冲出来同我争抢你。不过我是不会把你让给他的。” “——子窈,你想嫁给谁?” 他顺势的逼问着她。 谁知,萧子窈却只死死的咬着唇,默默地垂泪下来。 沈要不自觉的叹道:“为什么不肯说?就算你骗我也好,我反正会信的。” 萧子窈哽咽道:“沈要,我非要嫁给梁耀不可。” 第137章 蛛丝马迹 沈要翻来覆去的玩弄着她。 千般凌迟、万般诛杀,她在情欲的狂澜之中竟折腰,更丢了魂,如此,目色便也失色了。 萧子窈只一瞬不瞬的盯着那高高在上的、灰白色的天花板。 她被摇弄一下,那一片灰白的颜色便也颤抖一下,好似摇摇欲坠的巫山云雨,浪荡。 又不经意的瞥见了沈要的颈子,仿佛一条正在生吞的蛇,她被吃下去,于是那喉结兀兀的突出来,再重重的上下一滚。 食,色,性也。 ——她是一切。 沈要喑哑的笑了起来。 “子窈,你应当是喜欢我的罢?你分明很喜欢我的手。” 他几乎有些执迷不悟了。 萧子窈溺水挣扎,他便拖她上岸,再恶狠狠的将她推回水下。 乐此不疲。 倏尔又温情款款的俯下身去,却是咬牙切齿的与她附耳道:“萧子窈,你骗得过我,但你骗得过自己吗?你当真情愿让梁耀这般的对待你吗?” 萧子窈终于羞愤欲绝的尖声叫道:“沈要,你若心有不甘,大可以一举强要了我,又何苦如此这般的羞辱与我!” 沈要淡淡的垂了垂眉眼,根本无动于衷。 “子窈,总有一天,我会在婚床上名正言顺的要了你。” 他冷然道,“那一天很快就要来了。” 萧子窈直觉不寒而栗。 日子只一天复又一天的翻过去了。 她原以为,这一遭惹怒了沈要,定会落得一个不见天日的下场,谁知,他却准她四处走动。 一旦梁耀前来探望,她虽见也见得,可他送来的小东小西,却是一件也留不得的。 沈要决然容不下,只管一把火烧得清净,罢了,尘归尘,又涎着脸拖她上床去求欢。 一张冷榻,可以翻云覆雨,可以死去活来。 她分明才是被生吞活剥的那一个,然,他甫一吃下她,她却也餍足了。 所谓以色侍人,大抵便是如此了罢。 是日,春和景明,又有燕鹊声繁,只萧子窈却还不曾起。 最近,沈要总也没完没了的欺弄着她。 白日宣淫时,白日便有白日的玩法,半遮半掩,避人更勾人,他正襟革履,必要逼她衣衫不整。 如此这般,再一入了夜,便更加的止不住了。 他只管用尽浑身解数,弄熟了她,却又不肯彻彻底底的吃下她去。 如此,反倒是她有些饿了。 天光更盛,晌午将近,莺儿便来请她起身梳洗。 萧子窈的面色怏着,更有几分食不知味。 平心而论,莺儿蒸的酥酪其实并不难吃,甚至更胜鹊儿的一筹,只不过,食色固执,最是难改。 萧子窈轻悄悄的放下了碗去。 莺儿一见,便问道:“六小姐想吃些什么?我这便做去!若是口味上不喜欢,大不了,就差主楼厨房的人做好了再端过来!” 萧子窈拂袖道:“没什么胃口,端下去就是了。” 莺儿应声退下。 她正托着那碗碟出了门,谁知,却听得有人倏的在后唤她道:“怎么回事,子窈难道现才吃东西?” 回首望去,却见是梁耀。 他只笑意盎然的走了过来。 莺儿顺势福了福身子。 “我进去看一看她。” 他于是自顾自的说罢了,便推门而入了。 萧子窈倦懒着,无心见客,便懒洋洋的瞥了他一眼。 梁耀一瞬笑道:“现在跟在你身边的这个莺儿,我记得以前是在三夫人身边伺候的,甚为能言善辩,现在话少了,反倒显不出她的优点来了。” 萧子窈敷衍道:“不过是端茶送水的活计,何须什么优点。” “那可不一样!” 梁耀侃侃的,“我从前最佩服这几位大丫鬟,各个儿人如其名!叫莺儿的似黄鹂,能言善辩;叫鹊儿的似喜鹊,欢颜笑语……只不过,叫鹃儿的那一位嘛,呵……” 萧子窈只悉声听着,谁知,话音至此,她的指尖竟然兀的一颤。 然,只一瞬,她便不动声色的压下了手去。 复又笑问:“叫鹃儿的那一位怎么了?” 梁耀叹道:“鹃,取‘杜鹃’之名,又称‘鸠’——那便是鸠占鹊巢了。只是,此举阴毒,不成功便害己。” 萧子窈冷然的垂下了眸去。 萧从月之死实乃萧家家丑,于是秘而不宣、宣而不实,更对鹃儿各中作梗之嫌只字不提。 ——如此一来,梁耀又会是从何而知的? 她便若无其事的再笑一下,更顾左右而言他。 “雀鸟最有灵气,又自由,我已可望而不可及了。” 话毕,于是真真假假的颦眉一下,别有幽愁暗恨生。 梁耀一见,果然语滞起来。 却见他嚅一嚅嘴,又默了片刻,终于道:“子窈,我有办法给你自由。” 萧子窈故作惊讶,更忙不迭的面露喜色出来。 “此话当真?难道是你劝动了梁伯伯,他便肯放我出去了?” 梁耀只沉沉的摆一摆首,更一瞬不瞬的盯住了她去。 “子窈,嫁给我。” 他开了口,语气有些莫测,“……嫁给我,我带你出去。” 萧子窈微微的瞪大了眼睛。 梁耀于是振作起来。 “从前是我太过懦弱,万事谨遵父亲与大哥的命令,所以只好丢下了你去。我知道你对此事耿耿于怀,至今还对我心存芥蒂,我也不想趁人之危的,只是……” “只是,前些日子,我无意间撞见了沈要,他竟然在向我父亲讨要你!他对你根本不体贴,只当你是玩物,我便不能听之任之!于是便向父亲开口,说你我本就有一段旧情,我非要娶你不可。” 正说着,他便一下子紧紧的攥住了萧子窈的削肩,眸光更有些暗烈。 “子窈,你我一旦成了家,我便自立门户出去,往后事事便可以自己做主!你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我此生只要你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你信我!” 萧子窈怔忪一瞬,倏尔巧笑嫣然。 “当真?” “当真!” 她便轻轻的颔首一下,眼眸垂得极深,似含着羞怯之意。 “好。” 萧子窈道,“我信你。” 桃花颜色俏。 于是,无人可知,暗中,她已绞紧了一双素手,只待见血封喉。 第138章 美人在怀 萧子窈总是收到过无数的告白与求婚。 有附情信而来的,诗意盎然,她便嫌贫爱富;也有携钻戒而来的,财大气粗,她便不屑一顾。 反正,她左右是不肯嫁的。 ——只有梁耀,两手空空而来,竟然抱得美人归。 萧子窈于是亲自送客。 梁耀且笑且退,满面喜色难掩,更临在院前不肯离去。 萧子窈轻笑一声:“我只应了你的求婚,还不曾嫁与你去呢!还不快走?” 她十分懂得眉眼之间的算计。 桃花眼最惹风情,吊睛才更俏,如此,一眉来,一眼去,便是眉来眼去了。 梁耀不由得连连回首过来。 只待走得远些了,适才背住了身子,再不动摇了。 谁知,前路无人,他便在面上挂起了一丝冷笑。 “呵!愚不可及。” 更走出几步,却见一道黑影渐近,再一定睛细看,原来竟是沈要。 简直狭路相逢。 梁耀先声夺人。 “沈军长这是忙完公事了,要回去陪子窈?” 沈要不应,只不偏不倚的行路。 他沉着眸子,面无什么表情。 然,正擦肩,只一瞬,梁耀便招摇了起来。 却见他一下子横身上前,直挡了沈要一挡。 沈要冷然道:“让开。” 只一言,掷地有声。 梁耀忽笑道:“沈要,子窈今日已答应了我的求婚。我这厢叫住你,不过是想告诉你——你若肯收敛些,等他日拜堂时,我兴许会赏一杯喜酒与你尝尝。” 沈要不动声色,只不咸不淡的睇了他一眼。 “你娶不到她的。” 话音刚落,梁耀倏尔嗤笑一声。 他于是摆出一副轻蔑的斯文相来。 “我娶不到她?难不成我大哥娶得到她?难不成你娶得到她?” 沈要一瞬阴恻恻的挑眉一下,便沉声:“你以为自己活得到洞房花烛夜?” 梁耀登时煞白了面色。 “你……” “——你大限将至了。” 沈要意味深长的说。 复又目色森森的瞥过来,直教人胆战心惊。 然后转身便走。 沈要甫一回了小白楼,便将莺儿遣下去了。 又见萧子窈凭窗斜倚着,只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六小姐——子窈。” 他于是巴巴的叫了一声,根本可怜得紧,“我想亲一亲你。” 萧子窈听罢,便翘着指尖勾他一勾。 如此,便勾来了人,更勾走了魂。 沈要情迷意乱的贴近了。 “呆子,原来你亲我是一件需要打报告的事?” 沈要道:“如果只是轻轻的亲一下,我便不会说了——可我想亲得重重的。” 话毕,他便重重的吻了下来。 ——或说是用咬的也不为过。 萧子窈根本不敌,立刻被他扑下了身去。 仿佛她是深陷圈套、更引颈受戮的猎物,他倒还算规矩,纵是一条恶犬,也不敢当真咬破了她的皮肉。 沈要吻过她、啃噬过她,只切切的伏在了她的喉间。 如此,她便命悬一线了。 “……怎么了?” 沈要滞了一瞬,忽问道:“子窈,你有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话?” 萧子窈一下子哑住了。 沈要只敛着那一双幽暗的黑瞳望定了她去。 一时之间,她便再也骗不了他,更骗不了自己。 只好默不敢言。 沈要见她如此,便作罢了。 复又将她折腰,丝裙如瀑,也被他折上了腰去,她果然如他所想的一般,早就一塌糊涂的落败了。 萧子窈迷乱着。 他便再问道:“子窈,你到底有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话?” “……没、没有。” “没有骗我?” “嗯、嗯嗯……” ——却不知是呻吟还是应答。 收手之后,沈要只一如既往的为她细细的清整着。 双双寂寥无言。 这样的时刻,任谁也无话可说。 谁知,竟是沈要一反常态,兀的开口道:“我回来的时候,遇到梁耀了。” 萧子窈登时心下一紧。 沈要一瞬不瞬,果然觉出她的身子僵了一下。 “他总来看你。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萧子窈瓮声瓮气的说:“还能说些什么?来来回回不过是那几句话,好像晨昏定省。” 沈要摇头道:“只有朝夕相伴,才能晨昏定省。就像我们以前那样。” 萧子窈恍恍的看向他来。 却见沈要低垂着眉眼,只浅浅的勾唇笑一下,无限温情。 可他的语声却是冷的。 “萧子窈,与你朝夕相伴的那个人,只能是我。” 话音刚落,萧子窈听得真切,便不自觉的打了个寒噤。 她有些胆寒,于是忙不迭的理好了衣衫,便切切的退了开去。 沈要眼中清明,眸光更灼人。 索性他并不怎么逼迫,复又抱着她坐了许久,适才传饭去了。 萧子窈食不甘味,便不得已的寻了个由头,只道是用过饭了,便在旁的看着他吃。 沈要只将头埋在碗里,吃相不大斯文。 萧子窈忽笑道:“呆子,你想吃什么馅儿的饺子?” 沈要兀的一怔。 却见他呆呆的抬起头来,一边的侧脸鼓着、滞着,仿佛是一条狼吞虎咽的狗,一下子被主人唤住了,嘴便也停住了。 他只怯怯的忽闪一下眼睛,又囫囵的吞咽一下。 “……只要是有菜有肉的都好。” 萧子窈失笑:“饺子馅儿都有菜有肉,你喜欢吃什么菜什么肉?” “我不知道。” 沈要犹疑道,“我不挑食。” 他很乖很乖的时候,几乎有些可怜了。 只有弃犬,才会狼吞虎咽的啖骨吃肉。 萧子窈于是引着指尖,轻轻的点在他的额心。 “我又不是不宠着你,你大可以挑剔一下的。” 话毕,复又反口问道,“那,最寻常的白菜猪肉馅儿,你吃不吃得?” “吃得。” 萧子窈含笑。 “左右无事,我明天中午便想着包一包饺子打发时间,你得空的话就过来。” 沈要忙不迭的捣头下去。 只唯恐答得慢了,她便要反悔了。 她之于他,总是有些镜花水月的意味。 哪怕摘得了镜中花、捞起了水中月,却也不过是她的倒影罢了。 只有她雌伏在他的怀中时,他才能够真真切切的抓住她。 除此之外,肖想不可成真。 第139章 举案齐眉 萧子窈一早便让莺儿在小厨房里准备了起来。 萧子窈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日子,又哪里洗得了手作羹汤,于是忙前不顾后,和面如烂泥,菜肉也只管剁成一滩烂泥。 一地鸡毛。 萧子窈怔愣着。 莺儿碎碎的宽慰了她几句,又适时道:“六小姐,肉馅不能单只是肉馅,还要切姜葱相佐,去腥提香呢!” 萧子窈焦头烂额,又大约是那猪肉在手上挂了油,如此,再一动作,一手打滑,一手便被菜刀切坏了。 只一瞬,萧子窈便触电似的缩回了手来。 莺儿心惊不已,直觉大事不妙,于是叫道:“莺儿罪该万死!是我没有看好六小姐!” 却见萧子窈左手的一指正霍霍的涌出血来,简直止也止不住。 萧子窈一时吃痛,眼睛便烧红了。 像她这般的娇小姐,下手最没轻重、更没准头,想来,定是不慎之下将指甲也切断了,遭罪得很。 萧子窈血流不止,人也将泣未泣的,莺儿唯恐项上人头难保,便又急又怯的说道:“六小姐,我先带您去洗一洗伤口,再请大夫过来替您瞧瞧!” 谁知,萧子窈凝眉一瞬,竟一把将她拂了开去。 “不必了。我先拿肥皂水洗一洗、之后再泡一泡酒精消毒便是了。你去取纱布来罢。” 莺儿犹疑道:“可是,六小姐,这伤口可不浅呐,还是请大夫……” 萧子窈叹道:“不过是手滑了一下,有什么可声张的?” 话毕,复又回眸一眼,目色有些小心。 “此事万万不准说与沈要听去。记住了吗?” “记、记住了……” 莺儿不得已,便只好顺了萧子窈的意。 然,那血口一沾药水,几乎将人痛得昏死过去。 却见萧子窈猛的一颤身,喉间更呜咽一下,一口银牙便要咬碎了。 莺儿眼疾手快,又为她包扎起来。 萧子窈只字不言。 她于是含着泪,只将指尖一翘,又去琢磨那饺子的造化。 她自然包不出漂亮的饺子来,也许,更不会好吃。 竹篦之上,是满满的、歪七扭八的饺子,满盘皆输。 萧子窈心下有些郁。 莺儿一见,便端着那一张巧嘴劝道:“六小姐,无论这饺子好不好看、好不好吃,都是不要紧的!就依着您与沈军长的关系,沈军长只会在乎您的心意。” 萧子窈倏尔笑道:“我与他是什么关系?又会有哪门子的心意?” 他之二人,非但不清不白,更不清不楚。 关系不清白,心意不清楚。 真下贱,她分明一面应下了梁耀的求婚,一面又在沈要的身下求欢。 ——简直下贱透了。 莺儿滞住了嘴,萧子窈便不再为难她了。 于是道:“折腾了一早上,我也有些乏了,只想先回去歇一歇。你将这饺子下锅煮起来,待会儿再拿两只碗盛好了送来。” 说罢,便转身离去了。 回了房里,她适才换过了一身阔袖的衣裙穿上,门外便响起了一阵轻敲。 萧子窈微微的罕着。 眼下,日头还尚早,沈要忙不暇给,这样的点钟大约是赶不回来的。 又莫非是他归心似箭? 思及此,萧子窈便隐隐的挂起了笑来,起身去迎。 “呆子,你……” 谁知,一见眼前人,她的话音便戛然而止了。 竟是梁耀眉眼弯弯的立在门前。 又见他含笑着托一托手,只将一提一提的酥点包袱在萧子窈的眼前晃过一道,便说:“子窈,我买遍了岳安城的各家点心,想着今日把成亲时的喜果子定下来。” 萧子窈默了一瞬,于是淡淡道:“好。我们进屋坐下说。” 萧子窈心不在焉的落了座。 梁耀无知无觉,只兴致勃勃的张罗着。 有些酥点朴实无华,有些酥点巧如玲珑,他只管一一买尽,再摆上桌来,左右哄着萧子窈吃下去。 “子窈,我知道你不大爱吃甜的,可喜果子意义不一样,所以委屈你尝一尝……” 他正说着,萧子窈便轻声道:“无妨。我也只是以前不大爱吃甜的罢了,现在口味有些变了,便也算不得委屈。” 复又敷衍了几句,便无心再应了。 然,竟是此时,莺儿倏尔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饺子进来了。 那饺子的模样歪瓜裂枣的,梁耀一见,毋需多疑,便喜出望外道:“子窈,这可是你特意做与我吃的?” 萧子窈心下遽然一紧。 那分明是特意做与沈要吃的饺子…… 他是梁耀,不是沈要。 然,千言万语说不出口,萧子窈只好颔首应付道:“嗯。既然要嫁做人妇了,总要学一学做饭做菜的手艺。” 梁耀笑道:“子窈,你能这样想,我好开心,又好心疼。” 说罢,便执起了筷子。 他一连吃了好几个,满口赞叹不已,根本有些虚情假意了。 又见萧子窈手口不动,便问道:“子窈,你怎么不吃?” 萧子窈于是探出那伤了的左手道:“方才尝了那么多点心,便有些饱了。何况我包饺子的时候弄伤了手,自觉有些丑,便不想在端碗的时候亮出来。” 梁耀见此,便一下子惊动了起来。 他果然作势便要牵住萧子窈去。 莺儿忙不迭的闪身退下了。 谁知,她正低眉顺眼的闭了门,后脚一退,竟然不慎踩到了什么。 莺儿于是心惊胆战的回首过来。 却见沈要冷冷的昂首,眸光晦暗不明。 “见过沈、沈军长……” 沈要漠然的睇了睇眼。 “怎么这样慌慌张张的?” “没有,是您多想了……” 沈要面无表情的问道:“梁耀在里面?” 莺儿一下子变了脸色。 “求沈军长明鉴!我只不过是一个丫鬟,绝对没有包庇六小姐的意思!梁二少爷这厢过来了,我哪里拦得住!” 沈要听罢,只落落的撇开了她去。 他便一下子推门而入了。 果然,只一眼,却见梁耀正无限柔情的捧着萧子窈的手,缠绵悱恻,绝不罢休。 又见那满桌的酥点,更加两碗微温的饺子,很有举案齐眉的意味。 沈要于是道:“子窈,我是不是来得不巧?” 第140章 怨偶 萧子窈的面上血色全无。 然,梁耀只视若无睹。 他于是不懈的、更有些耀武扬威的牵紧了她,又笑道:“怎么会不巧?子窈亲手包了些饺子与我吃,沈军长不如坐下来尝尝我家子窈的手艺。” 我、家、子、窈。 ——竟是一瞬反客为主了。 也罢、也许,从今往后,反倒是他沈要喧宾夺主了。 沈要自顾自的坐了下来。 萧子窈一下子挣脱了梁耀。 却见她张一张嘴,焦灼了片刻,却终是哑了下去。 她很有些无措,更有些失魂落魄的。 梁耀又在旁的笑了起来。 “沈军长,子窈面前的这一碗还没动过呢,筷子也是干净的,你快趁热尝一尝!” 沈要冷然道:“我不吃别人吃剩的东西。” 梁耀滞一下,复又面不改色的唤道:“莺儿!快去给沈军长添一副碗筷过来!” 萧子窈兀的叫道:“不必了!” 她尖着嗓子,又大落下来,只深深的低垂着眉眼,仿佛倦得厉害。 “我累了,想躺下来歇一歇,你们都请回罢。” 梁耀忽闪一下眼色,只柔声细语的说道:“子窈,那你好生歇息,下回莫要再为我累坏了自己。” 话毕,便悠然的离去了。 然,梁耀打道回府了,沈要却无处可回。 他分明只有她了。 他于是冷眼睨过那满桌的小点,倏尔沉声问道:“你不是说,自己不喜欢吃甜的、还觉得恶心吗?” “不是的……” 他不应,又望定那一碗温热的饺子,非但不依不饶、简直更有几分咄咄逼人了。 “你原来是想给梁耀包饺子?我不过是顺带着沾了他的光罢了。” “不是的……” 萧子窈低低的嗫嚅着。 沈要一瞬妒火如焚。 他便像一条恶犬,只一瞬,便将萧子窈恶狠狠的扑倒了、咬住了。 萧子窈无从抵抗。 ——更不去抵抗。 他进犯,她便投降,又千娇百媚的叫,仿佛乐在其中。 她甚至低吟着勾引他道:“沈要,你难道不想要我吗?” 沈要心下一惊。 他于是清明一瞬,只冷冷的说道:“子窈,我昨天就问过你了,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你如果当真打算嫁给梁耀了,便不必这样费尽心机的演一出戏给我看,直说便是了,何苦骗我。” “不是的!” 萧子窈忍无可忍的叫道,“沈要,我没有骗你!” 谁知,话毕,却见沈要眉眼低沉,只迷醉的叹道:“没关系的。我不会怪你的。” 他又温柔了起来,她受不住,便沦陷了,被夹在爱欲与兽欲之间盘剥。 终于,失神之际,却听得沈要似笑非笑的附耳道:“萧子窈,我宁可要你与我做怨偶,也不准你与别人做鸳鸯。” 她一无余力再叫了。 那一碗饺子终于彻彻底底的凉透了。 沈要于是好整以暇的招来莺儿。 “你把这些东西收拾掉,若厨房还有剩余的饺子,一个也不留,统统一道拿去喂狗。” 萧子窈闻言,登时挣扎了起来。 “沈要,求你不要这样对我!这是我特意做与你吃的饺子,求你千万不要丢掉!” 她一面挣着,一面又将左手摆出来。 “我的手都被菜刀切伤了,指甲也被削掉了一半,现在都还好痛,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沈要眸光一颤,倏尔疼惜道:“那以后别再做了,好不好?” 萧子窈怔愣一瞬。 复又听得他一字一顿的冷然说道:“别再做了。这样你不会痛,我也不会痛了。” 莺儿怯怯的收净了桌子,更不敢多留,便忙不迭的退下去了。 萧子窈瘫软的倒在沈要的怀里寐着。 “沈要,我有的时候会梦到我二姐。” 她兀的开了口,声色微微的沙哑着,“我梦到余闵对她很好很好,她的病也就好了,后来又生了孩子,三口阖家美满。” 沈要一顿,于是轻轻的抚过她的眉眼,默默无闻。 谁知,只一瞬,他的指尖竟然抚过一滴热泪,更猝不及防的烫了他一下。 萧子窈泣道:“他们都死了,只留我一人捡回一条命来。我的报应来了,我迟早会不得好死的。” 她分明哭得厉害,却不嚎啕,只强忍着战栗抖作一团。 沈要直觉心痛欲绝。 他便小心翼翼的抱着她、哄着她,又吻过她的泪眼,像一条不懂得温柔的狗,慌张、更失措。 “子窈,不会的。如果真有那样的一天,我会替你去死的。” 他根本无所顾忌了。 复又摩挲着她的唇,亲一下、再亲一下,非要逼她改口。 “子窈,我不准你这样说自己。” 萧子窈一面闪躲,一面泣道:“沈要,来不及了,早就已经晚了。你我现在,已经是万劫不复了。” 然,沈要却只是默着,便不再应声了。 沈要只将大夫请上了门来。 萧子窈受了伤,他总是没办法置之不理的。 那大夫手脚利落,几下子便将萧子窈指尖的纱布剪落下来,适才定睛一看,便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这……怎的切得如此之深!” 沈要一见,也不由得触目惊心起来。 却见那刀口深可见骨,萧子窈的指尖只如一张裂开的、毫无生气的嘴,苍白的指甲翘着,连带着血肉凋落。 萧子窈颤颤的撇过了头去。 沈要问道:“这样的情况需要缝针吗?” 那大夫迟疑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自然是要缝上一阵两针的。只不过,这个位置刁钻,打麻药会很疼,缝针也只能缝一半,指甲是顾不了的。” 沈要于是垂眸轻声道:“子窈,你只管咬住我,便不疼了。” 萧子窈兀的埋首进他的怀里去。 她瓮声瓮气的说道:“沈要,我怕疼,我最怕疼了。可是,如果我咬了你,你也会疼的。” 然,他不顾一切,只知一心一意的痴恋着。 疼痛,远比温情来得更加深刻。 她给的疼痛,仿佛是施舍一般,只会教他迷乱的上瘾起来。 痴男、怨女。 如此,便是怨偶了。 他心甘情愿,不死不休。 第141章 与虎谋皮 萧子窈的指尖莹莹如水滴,这一回刀伤见骨,不得已,便被羊肠线左左右右的缝成了补丁。 丑陋,更狰狞。 仿佛一条鲜嫩的、初生的蜈蚣,绞缠着,正从血肉之中破土而出。 沈要简直有些悔不当初了。 只不过,却又隐隐的怀恨在心。 嫉恨梁耀的趁虚而入、怨恨萧子窈的流水无情…… ——最恨的却是自己。 多少恨,绵绵无绝期,自作自受。 沈要只将萧子窈的伤手缠成了一枚粽子,四方严密,动弹不得。 如此,梁耀便无从下手了。 近些时日,梁耀来回得愈发的勤快了,殷勤献不够,更要提起三书六聘。 是日,他正上门来坐,便问及了婚戒之事。 “子窈,你觉得西洋式的婚礼怎么样?订做一对婚戒,在婚礼上交换,取忠贞不二之意,我觉得不错。” 萧子窈原是有些意兴阑珊的,一见梁耀侃侃而谈,便不得不笑脸相迎,于是道:“我的手伤了,现下很淤血,肿得厉害,哪里还戴得了什么戒指?” 话毕,复又意味深长的轻叹一声。 “更何况,中式婚礼可以在府里办,西式的却要上外面租教堂。如今,我不过是个阶下囚罢了,任谁也看不起我,梁伯伯又怎会准你外办婚礼、昭告天下?”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将闺怨铺张得明明白白。 “说到底,梁伯伯准不准我嫁给你都还未知,你我却在这里做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痴梦!只怕最后,梁伯伯想私办了这桩婚事、把我抬进你房里做小!” 说罢,她便气鼓鼓的一拧腰身,再不言语了。 梁耀果然上前来劝。 “子窈,你放心,只有这一回,我必要力排众议的娶到你!你若担心,择日我便携你去见我父亲与大哥!” 如此,萧子窈适才故作姿态的放下了架子,嘴上又笑说了几句,便送客了。 谁知,房门一关,他之二人便双双变相了。 萧子窈凝眉嗤笑一声。 她决然非梁耀不嫁,只不过,梁延这一条大鱼,她也不肯放过。 萧从月之死隐隐与梁耀脱不开关系,又道是萧子山与萧子任含恨而终,梁延却是难辞其咎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早已破釜沉舟了。 然,廊下阴阴,却见梁耀眉目一沉,面色简直不耐透顶。 他这厢哄着、骗着也要将萧子窈娶到手,实在非常煞费苦心。 他本就不得父亲的宠爱,大哥梁延居功不下,他便一无出头之日。 于是想着,非要娶得一门豪权姻亲不可,便百般设计的谋见了萧子窈一面。 彼时,萧子窈情窦初开,他便一举得手。 却又深知情浅缘薄的道理,便若即若离的悬住了她的胃口。 ——只有爱而不得,方才念念不忘。 他便抛下她留洋去了。 如此,隔海相望,他便是萧子窈的天上月,无人能及。 谁知,竟横空杀出一个沈要来,害他久战不休! 梁耀简直恨之入骨。 眼下,萧子窈看似家破人亡、无依无靠,却还不至于一文不值。 她的出身、她的才情、她的美貌,尽是有价无市的! 多少豪权富贵肖想萧子窈久矣,他打的便是这般的主意! 只要娶得了萧子窈,他必要将她四处献与旁人玩弄,以搏上位。 兵不血刃! 思及此,梁耀便隐了隐怒火,一路回了主楼去。 梁显世今日闲暇,便招来他吃茶。 他只管端着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出来,谁知,甫一进门,却见梁延也在侧。 梁耀一瞬沉了沉面色。 梁延先言道:“阿耀,如何非娶萧子窈不可?你吃不住这样的女人!” 梁耀心下不耐,嘴上却客套。 “大哥,我与子窈乃是旧情难忘,又何来吃住、吃不住这一说?” “什么前缘旧情,那都是过往云烟了!她与沈要不清不楚的,你娶了她,你的名声也不好听。” 梁显世也适时道:“阿耀,愈漂亮的女人愈凶恶,她萧子窈又岂是良善之辈?依我看来,此女最好嫁给沈要去,只当是赏他的。或者嫁给你大哥做妾,由你大哥来驯服她,更加吊住沈要,一箭双雕!” 梁耀的眉目愈发的阴郁了起来。 旁人只认定了他的了无出息,所以,哪怕是一个落魄的女人,他也驾驭不得。 如此,他便更要挣一口气! 于是低低的一笑,更假意含羞道:“父亲、大哥,我非她不娶,她非我不嫁,我在家中从来不争不抢,只求这一段姻缘。” 说罢,竟然双膝一跪,直勾勾的叩首下去! 梁显世登时大惊。 “你这孩子!你若决议如此,我难道还会强人所难不成?还不快起来!” 他只将梁耀拽起身来,又转向梁延道,“阿延,你这当哥哥的可要替他把好关,把萧子窈给我好好的盯住!” 梁耀于是喜形于色道:“多谢父亲成全!” 他一面说着,一面假惺惺的再叩首,谁知,终于退出了门去,梁延却不依不饶的追了出来。 却见梁延蹙眉道:“阿耀,你当真决意要娶萧子窈为妻?你我害得她家破人亡,她对你又能有几分真心……” “大哥莫不是觉得挫败了?” 梁耀忽笑道,“她非真心,我却也是假意,如此看来,我与她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梁延兀的一滞。 “你三番五次求娶不到的女人,我却能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大哥,你却是小瞧我了!” “阿耀,你这是与虎谋皮!” 梁耀满不在乎的冷哼一声。 “大哥,萧子窈只有我能驯得住,你且走着瞧罢!” 话毕,他便扬长而去了。 殊不知那旋梯之下,竟是隔墙有耳。 暗处,沈要只冷然的听罢了,渐渐的握拳透爪。 杀心一起,恶犬便蠢蠢欲动了。 第142章 爱恨交织 梁显世简直焦心得要命。 他并非萧大帅那般的严父,便不会过分的苛责子女,只不过,梁耀这一遭,却是十成十的惹了他的为难。 ——哪怕萧家不倒,萧子窈的名声也是不大好的,更教人忌惮。 所谓蛇蝎美人,长袖善舞又心机歹毒,最是无人能敌,是为暗箭难防。 往些时候,他只管一门心思的牵促着梁延与萧子窈,便是因着这一层缘由。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梁延操权弄势的本事一流,定能克住萧子窈。 谁曾想,机关算尽,却是他那不中用的庶子遭了道…… 也罢! 反正,萧子窈大势已去,余生更要仰仗着梁家过活,量她也不敢掀出什么风浪来。 如此,三书六聘必要免掉,也好煞一煞她的威风。 思及此,梁显世方才命人准备了起来。 喜宴不必大办,小请几位梁家的拥趸便罢了,再将小白楼添饰一番,洞房也便有了。 萧子窈逃不出生天! 沈要阴沉着脸面回去了。 却见萧子窈正切切的守在廊下,全然是一副翘首以盼的模样。 他便没由来得有些恼了。 “子窈,你这是在等谁?” 他偏着头问道,又挑眉,语气与面色都很不善。 萧子窈只直勾勾的望定了他去。 她不言,他便沉声下来,更冷漠。 “是在等梁耀吗?” “沈要!” 萧子窈一下子尖叫道,“你存心气我的,对不对!” “嗯。” 沈要于是反口,“因为,只有这样做,你才会在心里想起我来。” 萧子窈抚心一瞬。 却见沈要忽又软了下去,只郁郁的垂下了眸子。 “梁显世已在筹备你与梁耀的婚事了。” 此话一出,萧子窈果然隐隐的颤了颤身子。 “嗯,梁家对我倒也不算懈怠。” 她一面干巴巴的说着,一面笑得苍白,“怎么,你莫不是想找我讨一杯喜酒吃?” 沈要直觉周身一冷。 他于是森然的盯住了她去,眼中不明悲喜。 唯有眉间心上,痛得厉害。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想嫁给他?” 萧子窈微滞一下。 “不然呢,难道要我嫁给你不成?” “——那就嫁给我!” 沈要兀的怒叱起来,又恶狠狠的捉住了她的肩,只一瞬,便将她牢牢的锁在了眼前。 “……六小姐,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他的眸子动乱着,不再是沉着的黑,反是暗涛汹涌的黑潮,一波一波的拍碎了他的目光,更拍碎了她的心神。 “六小姐,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求您别嫁给梁耀……” 他几乎有些失心疯了。 仿佛一条弃犬,无限焦灼、无限摇头摆尾,哀求不得、挽留无措,便衔口去咬她的唇,又攥紧了她的袖边,拽一下、再晃一下。 她不应,他便什么都不是,比狗还要不如。 “六小姐——萧子窈,我在你心里根本就不重要,对不对?” 他哀哀的赤着一双眼睛,简直要哭出来了似的。 萧子窈根本不敢看他,于是垂眸下去。 “沈要,我把我自己交给你,这难道还不够吗?” “就算我嫁给了别人,我也会是你的,你还不知足吗?” “你别太贪心了,我只剩下这一点点的自己了。” 沈要的手兀的顿住了。 便只听得萧子窈复又轻叹一句:“沈要,你为什么放不下呢?” 他于是冷冷的暗嗤一声。 他分明什么也不曾得到过、握紧过,又如何能够轻而易举的放下? ——为了避他不及,她竟然使出这样高明的语言! 沈要于是一把捏住了萧子窈的颔尖。 “萧子窈,我放不下的,只有你。” 话毕,他便将她如施暴似的拖进了房里。 夜色侵人。 冷榻之上,是一场煎熬灼烈的盘肠大战。 所谓怨偶,不过是一双旗鼓相当的奸夫与淫妇罢了。 同命相连,为势所逼。 他带坏了她。 她便是那遥不可及的高岭之花,上等之上等,却被他垂延欲滴的搅得一团糟。 萧子窈又叫起来。 真奇怪,怎的是她反败为胜、竟然赤裸裸的勾引住了他? 他像一只只穿着上衣的兽…… 以爱之名,满足兽性、发泄兽欲。 于是五指紧紧的绞缠住她的发,又深深按下她去,问道:“萧子窈,你是我的,对不对?” 她开不了口,便吃力的呜咽一下。 沈要满足的叹道:“子窈,就算你嫁给了梁耀,你也是我的——你的嘴、你的手……都是我的。” 复又痴心的撒起了野来。 萧子窈一窒,一时咳喘连连,便要将他推开。 他不准,更逼迫。 “子窈,是不是喘不过气来?” 他便小心翼翼的抚过那一双含春又含泪的桃花眼去,又咬牙切齿,“是不是很痛苦?是不是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萧子窈含声不语,终于落泪。 沈要于是轻声道:“萧子窈,这就是我爱你的感觉。” 他脱身而去,她便大口大口的伏在枕边喘息起来,唇边潋滟着,又低低的抽噎几声,简直妖冶得过分。 萧子窈掩面而泣。 “沈要,求你别再这样折磨我了……我把我自己都交给你、全部交给你!你尽管拿去……” 谁知,沈要只慢条斯理的拂去了她的手,她便凄然的暴露了。 “六小姐,别哭……你一哭,我会舍不得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不顾脏污的吻住她的唇,眉心是紧锁的,眸子是紧凝的。 “其实,我恨你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既然爱你也痛,恨你也痛,我便想着,不如一心一意的只爱你。” “可是,单是爱你,你却不觉我的心意,所以,只好恨你。” 沈要迷醉着。 “萧子窈,看到你这样的痛苦,我竟然好开心。” 第143章 左右逢源 晨间,沈要整理过衣装,便要出门去了。 他原是守在那冷榻之前,只不动声色的端详着萧子窈。 她大约是魇住了罢。 却见萧子窈面色苍白,眉心也紧着,口中似有梦呓。 “沈要、沈要……” 他竟然成为了她的梦魇? 如此,他便十分的怜她,却又不情愿唤醒她。 ——好歹,也算是被她魂牵梦绕了一回。 于是转身离去。 却不知,只一瞬,萧子窈又颤颤的泣道:“沈要,别离开我。” 萧子窈倦极,睡得很长,莺儿叫不醒她,便只好在门外守着。 然,守过了晌午,不待莺儿再去请她,竟是梁耀自顾自的上门来了。 一见莺儿,梁耀便柔柔的笑问一句:“子窈还歇着?” 莺儿于是顿顿的点一点头。 梁耀又问:“子窈可是不大舒服?还是昨夜歇得晚了?最近总见她睡得很久。” 这下子,莺儿便不敢应声了。 却见她面上青白一阵,人也瑟瑟的发抖起来,又向后退去两步,唯恐失仪。 萧子窈究竟如何了——无须多言多问,任谁也猜得出来。 眼下,梁耀分明求得了萧子窈的婚,沈要却还一如既往的宿在此处…… 更不肖说,那无休无止的娇啼与轻吟,夜夜不绝于耳。 一切昭然若揭。 不过是痴男怨女的私房事罢了,下流、龌龊,惹人肖想、招人发笑。 莺儿默着,如此,便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谁知,梁耀竟然满不在乎的勾唇一下。 “你只管退下去做事情,我进屋里照顾她便是了。” 莺儿不疑有他,心下更怯,便忙不迭的闪身去了。 房门于是轻轻的开关一下。 梁耀悄然而入,更不自主的皱起眉来。 ——满室旖旎之色、满室靡靡之息。 他原是很了然的,却又有些薄怒。 萧子窈若非处子之身了,便要折价许多许多。 思及此,他便上前唤道:“子窈,过午时了,快些起了罢!” 萧子窈闻声,于是晕晕迷迷的回首过来。 “……梁耀,你怎么来了?” 梁耀故作无事的笑道:“我原是想约你出门看戏的,谁知你贪睡得很,我久等不及,戏票也快过时了,只好亲自来拖你起床!” 话毕,便从袖中拈出两张白纸绿花的戏票来,再一抖,很有些炫耀之意。 萧子窈缓了缓神,再一定睛细看,却见是一出《梁祝》。 萧子窈一瞬冷冷的睨起了眼睛。 她早已听倦了《梁祝》。 什么“从此不敢看观音”、什么“笑问世间情何物,生死相许无所恨”…… 统统听得倦了、更厌了! 然,倦在眉间心上,笑语却得嫣然。 “好,你且等我一等,我梳洗一番就来。” 梁耀自然笑应。 不刻,萧子窈便着一袭绯色旗袍袅娜亮相了。 她只管美艳如刀锋,更教人移不开眼睛。 艳色,是为艳势,深一色浓涿、浅一色寡淡,她却浑然天成。 梁耀信口道:“怎的打扮得这般隆重?” 萧子窈漫不经心道:“今回好说歹说,总是我重见天日的大日子,自然不能懈怠。” 话毕,她便款摆着走上前来,复又顺势挽住梁耀,风情很摇曳。 于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话起了闲来。 “你现在在主楼住的是哪一间屋子?” 梁耀轻叹道:“说来惭愧……我住的是二姐的屋子。” 萧子窈登时一哑。 她便小心翼翼的说道:“我二姐对自己很不好,只将向阳的屋子留给旁人去住,自己便择一间阴阴的屋子来住,我好几次劝她挪一挪,她都不肯。你应当住不习惯罢?” 梁耀倏尔笑道:“怎么会!二姐与二姐夫伉俪情深,好似梁祝化蝶,我住他们的屋子,何尝不是讨了一个好彩头!” “你可真会说笑!是不是从哪儿翻到了我二姐夫写给我二姐的信,于是照葫芦画瓢的拿情话敷衍我?” “这倒是真。” 梁耀不遗余力的应和着她,“我之前搜罗过二姐夫的文章,他那一手文采,进能写家国天下事,退能写儿女慢情长,的确令人叹服!” 萧子窈于是犹疑着试探起来。 “他的文采的确是数一数二的,笔名也不落俗。” “对!‘勉之’,共勉、勉励,都是‘勉之’!” 萧子窈听罢,心中于是兀的一凛。 ——梁耀是如何知晓余闵的笔名的!? 早先前,余闵不过是报社里刊文的一员无名小卒罢了,默默无闻,更无出头之日,只幸得了萧从月的倾慕,一来二去,适才入赘进了萧府。 然,前尘往事,他最怯最怯的,便是这一段卖字求生糊口的日子。 彼时,萧家权势滔天,门客上下,自然是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他一介卖字的小贩,根本难登豪门的厅堂。 于是只将笔墨藏起来、更将笔名藏起来,从此只做萧二姑爷,不再做“勉之”! 故而,除去萧家之外,余闵的笔名根本不为人知。 思及此,萧子窈立刻垂头下去,只将目眦欲裂的眉眼好生的遮掩起来。 她便恶狠狠的攥紧了五指。 复又不动声色的调笑了几句,笑尽了,连带着嘴角也麻木了起来。 谁知,一路去往茂和戏院,乘的竟是萧家的车子。 萧子窈认得那车子的牌号,白底黑字,像死人的灵位,又好似一种赤裸裸的羞辱。 她不声不响的端坐着,梁耀便浅浅的瞥她一眼。 双双各怀鬼胎。 终于到了地处,梁耀便谦谦有礼的扶她下车。 四下里人声鼎沸,人间总是热闹。 萧子窈忽有些胆怯了起来。 她正滞着身子,谁知,梁耀却忽指点道:“子窈,你快看那边!那人好生眼熟!” 于是顺势望去。 却见远远的有一道人影,着黑衣,宽肩窄腰,高高大大的,很是出挑。 那人影只亦步亦趋的跟在一女子的身后,寸步不离。 萧子窈不由得心下一紧。 却是此时,梁耀竟又附耳上前,只如琢如磨的低语道:“那人当真有几分像沈要!说起来,我父亲正打算拨他去做苏家小姐的男伴,以后有什么牌局舞会,也好让他有机会多露露面。毕竟做成了沈军长,总不能老是待在府里不走动……” 却见萧子窈面色一白,他便更得逞了。 “苏家小姐你应当认识的罢?苏同心——多好的名字,同心同德!没准又是一桩姻缘呢!” 萧子窈于是死死的盯住了那一道人影。 第144章 乱点鸳鸯 那人影定然是沈要无疑了。 他走得很慢,眉目也低垂着,一旦苏同心回首谈笑,他便微微的迎上去些许,只待凝眉听罢了,再退开。 虽有些冷,倒也还有几分耐心。 又见苏同心信手招来一位小厮,约莫是去寻包厢了,他便一道追随着远去了。 萧子窈呆立着。 梁耀盈盈的笑道:“子窈,可看出什么来了?如若那人当真是沈要,不如我们上前去打个招呼?” “……大约不是他。” 萧子窈兀的切齿道,“你却是抬举我了,我哪里认得出是不是他!就算是他又如何,反正也没有和他打招呼的必要,毕竟……” 话音至此,眸光忽黯然的灭下去了,又道,“毕竟,我与他本就没什么相关的。” 话毕,便头也不回的往包厢里去了。 萧子窈于是落了座。 梁耀与她平齐,才子佳人两相望,似佳偶天成。 风言风语有些躁动了起来。 此处雅间居高临下,一览众山小,恰好看得清四下的动静。 萧子窈便悄然的睨着正对面的一间小间。 纱幔之后,人影绰绰。 不过片刻,却又见苏同心独坐在灯下,执一壶热茶自饮自酌。 如何不见沈要? 萧子窈正纳罕着,谁知,梁耀竟然招了一坛白酒过来,又是浸过了红高粱壳的,直显出靡靡的桃红色来。 梁耀举杯笑道:“子窈,等到成亲的时候,不如交杯酒也喝这个。” 萧子窈涩涩的苦笑了一下,只好顺势,推杯换盏。 今时今日,萧子窈这一遭亮相,好事之徒简直不再少数。 人言鼎沸,她是风眼。 萧家大破人亡,她算是余孤,更成为叛徒。 她好像是那戏台子上的、涂脂抹粉的戏子,大幕拉开,你方唱罢我登场,唯她一角任人摆布。 她可以是白蛇,然后为了许仙永无出头之日;也可以是祝英台,然后一头撞死在梁山伯的坟前。 ——但她绝不可以是萧子窈。 廊下有蝇蝇的人语。 “萧家上下都死绝了,独留她一人,竟然还与仇人的儿子成双出入,萧大帅若泉下有知要如何瞑目!” “你小点儿声!现在可是‘梁大帅’……我却觉得怪不得她,她一个女子,若想求生,自然只有委身……” 那厢,苏同心遥望一眼,于是犹疑的回过身来。 却见沈要一言不发的立在门边,一如初见。 彼时,又是茂和戏院,又是一曲《梁祝》,当是时,萧子窈携着他赴约,他便是如此的。 ——淡漠无言,更垂眉眼,似无心,却又似痴情,只寸步不离的守卫着萧子窈。 苏同心心下微动。 似沈要这般既英武又体贴的男人,该去何处寻? 她于是怯生生的瞩目着沈要。 “沈要……不,沈军长。” 苏同心低唤道,“站着多累呀,一出戏要唱好久呢,不如坐下来听。” 谁知,沈要竟然无动于衷。 他分明竟在咫尺了,却不是唾手可得的。 苏同心又道:“沈军长,您大概错意了。梁大帅与我爹爹只是想引荐你我认识一番,并非请您屈尊做我的护卫。毕竟,眼下军中与我适龄的青年军官,只有您……” 沈要倏尔冷冷的瞥她一眼。 像是故意疏远似的。 “苏小姐,错意的是你。” 沈要淡淡的说,“认识无所谓熟悉。” 苏同心一下子滞住了。 她本就不善言辞,平日里又不懂得交际,若非苏父在军中当有要职,她大约连寻常百姓家的女儿也要不如。 又恰逢萧家倒台,苏父见风使舵,趁机乘上了梁家这一条大船,于是平步青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便也四处崭露起头角来。 这第一遭,便是见识外男。 眼瞧着萧子窈与梁耀成婚在即,梁显世特意拨沈要出来约会,各中深意,实在昭然若揭。 然,如此却是明明白白的乱点鸳鸯了。 苏同心简直羞窘得厉害。 她一面吃着嘴,一面又胡乱的张望着。 “沈军长,对不起,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很会说话,是我把气氛搞砸了,还请您不要往心里去……” 沈要满不在乎的偏了偏头。 见他如此,苏同心更情急。 “其实,我只是觉得坐下来看戏轻松一些!一可以看得清戏台子,二又能够瞧见观众的热闹,有时还能瞥见熟人,远远的相视一笑……” 她正说着,便草草的抬眸一眼,忽又惊叫道,“哎呀,我竟然瞧见子窈了——子窈!” 苏同心忙不迭的摆起手来。 谁知,只此一瞬,沈要便箭步上前了。 他于是顺势望去。 却见萧子窈正坐在正对面的一间雅间里,更凭栏浅笑,面色微红。 旁的,自然便是梁耀了。 他之二人有说有笑的,又似入无人之境,全然不觉苏同心之招呼。 此情此景,当真很是郎才女貌,教人直觉两厢般配。 沈要的眉眼直被煞得阴沉了下去。 如此,他便一下子落了座,复又一瞬不瞬的盯住了那一厢。 苏同心见他目不转睛,便问道:“沈军长莫非是想过去同子窈打个招呼?” 沈要兀的回首过来。 “不去。”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自酌一杯热茶,一饮而尽。 苏同心乖巧的颔着首,立刻为他再续。 萧子窈的眼睛简直落不下来。 方才,她分明看得清清楚楚,苏同心甫一摆手,沈要便急匆匆的贴上前去了。 ——仿佛唯恐怠慢了她似的! 他在她萧子窈的面前肆无忌惮的做着恶犬,玩弄她于不顾,谁知,一翻脸,竟然在苏同心的面前乖乖顺顺的做起了忠犬,根本招之即来、鞍前马后! 萧子窈不住的切齿。 又不知是何缘故,许是微醺、许是愠怒,她的脸便火辣辣的烧红了。 梁耀于是轻声问道:“子窈,你的脸好红,无碍否?” “无碍。” 萧子窈不敢发作,不得已,只好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又笑道,“好长时间不饮酒了,我大约是有些不胜酒力了,你且容我去拘一把凉水醒醒酒。” 话毕,她便自顾自的推门出去了。 殊不知,那厢,沈要一见她动身,便也义无反顾的追了出去。 第145章 偷情 萧子窈已然停在龙头前许久了。 正当时,大幕大约是拉开了,遥遥的,只隐隐的听得几句幽幽怨怨的长腔。 “一年春事,桃花红了谁。 一眼回眸,尘缘遇了谁。 三两艳事,谁言年少恩爱总白头。 钟情事,至死方休,莫言轻狂,点点谁人负! 诸位看官,这厢听我唱来呀……” 萧子窈置若罔闻。 她只一下一下的撩着水,又一下一下的揉着眼睛。 不敢洗面,仿佛以泪洗面的丧家之犬,所以自欺欺人。 如此,红妆依旧在,一切心思不为人知。 却还是好醉。 凉凉的水声不绝于耳,她直觉心下紧得厉害,便阖上了眸子,又哀哀的俯下身去。 在后,忽有人无声无息的抚上了她的肩。 萧子窈想也不想,于是应道:“梁耀,我不打紧的,你回去等我就好……” 谁知,那人不言,却只不依不饶的扣紧了她。 萧子窈一时吃痛,立刻叫出声来。 “梁耀,你弄疼我了……” 然,话音还未落,只不过回眸一眼,她便一下子哑住了。 “——我不是梁耀。” 却见沈要满面森寒的垂眸下来,根本冷得厉害。 如此,他的语声便也沉重了。 “我是沈要。” 话毕,复又引着指尖掠过萧子窈的眉眼,寸进、更轻柔,直惹得她颤栗不断。 撩拨的水痕好似泪痕,仿佛她已哭过。 也许她当真是哭过的。 思及此,沈要便不由得有些哽了。 “子窈,因为我不是他,所以你很失望。对不对?” 他只巴巴的剜碎了一颗心,唯恐她更伤人。 谁知,她竟也心碎。 一旦心碎了,便无话可说了。 萧子窈于是恶狠狠的挥开了他。 “沈要,你不去好好的陪着苏同心,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的手顿时落空了。 他便有些失措了起来。 一颗心巴巴的碎掉了,一双眼也巴巴的瞎掉了,不再含光。 他好像一条狗,更被人遗弃了似的。 沈要小声道:“……我想见你……也好担心你。” 萧子窈恍惚一瞬。 她只觉窒得厉害,却又一下子醒过了神来。 “多余。” 她简直刻薄得过分,一言一语更冷漠,“把你的殷勤留给苏同心去吧。” 话毕,转身便要远离他去。 沈要不假思索,只一瞬,便捉住了她的腕子,又一把将她拖回了身前。 萧子窈一惊,于是恨恨的挣了几下。 谁知,沈要遽然纹丝不动,反倒抓得更紧。 脱身不得,萧子窈便怒叱道:“沈要,你别以为自己在床上和我有了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在外就可以约束着我!还不放开!” “不放。” 沈要淡然道,“我没有对苏同心献殷勤。” “我管你有没有!” “——那你管住我。” 沈要兀的打断她道,“六小姐,求你管管我,我只听你的、都听你的。好不好,嗯?” 他哑着嗓子,眸光也暗烈,又渐渐的贴近了她、更贴紧了她。 终于,耳鬓厮磨。 萧子窈本就不胜酒力,如此,便更醉了。 “可是,我刚才分明看得好清楚,她只要一招手,你就凑上去了……” 沈要听罢,于是含浑不清的咕哝了一声,似是隐隐的笑了一下。 “她忽然说看到你了,我就急急的凑上去了,因为想看一看你。” 四下无人,灯光也昏黄。 沈要的手幽然的揉上了她的腰身。 萧子窈登时惊叫一声。 “谁要信你!” 她慌张的闪躲着,却陷得更深,“苏同心可是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问过我了——上哪儿去找你这样的男人——现在你又陪她听戏!” “是梁显世今日突然安排我来护卫她的。” 沈要暗暗的舔一下牙根,似有些无奈,又有些妒忌,“那你呢,你不是也对梁耀笑了吗?” 只此话毕,他便将她拖进了盥洗室去。 复又一瞬反上了锁,只余长腔在外。 “他那人呀,虚虚不真实,男女之间无有别。 如何做实,如何有别? 描眉画眼应如是,红床帐暖度春宵。 无实亦无别!” 水声潺潺。 萧子窈轻轻的推了他一下。 “沈要,你别不分场合的发情……” “六小姐,你管管我,好不好?我管不住我自己。” 他于是封住她的唇,不知餍足,不断侵噬。 如此,那一抹娇艳的红色便花掉了。 她不肯示弱,只一把推开了他去,再迷乱的深望一眼,又恶狠狠的攀上他的颈子,紧紧的缠住,又啃又咬,于是,那白色的领子尽染红痕。 沈要顺势握住她的腰,上下摩挲一下,指尖所到之处根本烫得厉害。 “六小姐,求你多看一看我……” 萧子窈喘息道:“呆子,你好笨……” 他轻轻的按住了她,她于是俯首下去。 一幕快要唱完了。 他之二人分明各有归处,却又都算不得归处。 不得已,便只好紧闭上一扇堪比薄棺的门,激烈的、荒唐的偷起情来。 只不过,无一例外的,又是萧子窈一败涂地,他只输半分。 终于作罢,她便拘了一捧清水洗脸。 珍珠色的脂粉弥散了,红色的口红也融化了。 萧子窈静静又净净的素着脸面。 沈要怯怯的望着她。 “子窈,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萧子窈倏尔轻笑一声。 她早就分不清他的面目了,如此一来,生气便也是徒劳。 他根本驯服了她、更生吞活剥了她,谁知,倒头来,他却又低微不堪的、似败犬一般的仰望着她。 ——不,不是的,到底谁是谁的败犬…… 他可恨更可怜。 萧子窈于是恶毒的说:“且不说这一次。我很快就要与梁耀成亲了,若你以后还敢这么嚣张放肆的乱来,我定是要生气的。” 沈要一瞬瞪大了眼睛。 他直觉彻彻底底的窒住了。 他只揪着一颗碎过了的心,忽有些受不住了。 受得住、受不住,无所谓爱不爱。 他之于她,许是一种畸恋罢。 他竟有些悔不当初了。 第146章 多余的爱 却见萧子窈立在镜前撩一撩发,指尖微凉也微湿,一时之间,那鬓边的绒发便不知是如何沾湿的了。 她分明是素着颜面的,眼波却潋滟勾人,反倒显出更艳更艳的颜色,只惹得人浮想联翩。 萧子窈自顾自的言语着。 “我的包还放在包厢里呢,眼下连口红都补不了了……这副模样回去,难保梁耀不会多问,烦死人了!” 复又垂眸瞥一眼前襟,忽见一滴斑驳的水渍,许久了,总还是湿的,根本干不透,便一瞬恼了。 “沈要,你弄脏我衣服了!这么明目张胆的,我当真快要生气了……” 她只一面说着,一面又横一眼镜子里的他。 果然,沈要正阴恻恻的紧盯着她,目不转睛。 “萧子窈,你难道只是因为害怕被人发现我们的事,所以才生气的?” 萧子窈兀的嗤笑一声。 “不然呢?” 却见她款款的扭过腰来,像一条美女蛇,风情万种、赤口毒舌。 “你与我的关系,难道是可以摆到明面上来说的吗?” 她的语声分明是很冷的,可面对他的模样却无端的显出几分娇态来。 如此,他便分不清真情与假意了。 “沈要,偷情之所谓偷情,便是要偷偷摸摸的、不容人知。不然,一旦暴露了,便成了奸情。” 沈要不由得低叱道:“那你打算和我一直这样下去?” 萧子窈诧异的睨着他。 “不是你想这样的吗?” 她虚掩着唇,像是掩着不堪的笑,又像是掩着怨怼的哭,却总是美丽的,不容置喙。 “沈要,你我根本不是什么痴男怨女,你我不过是见不得光的奸夫淫妇罢了。你别以为自己一朝翻身便可以翘尾巴了,我萧子窈想要的东西,你给得起吗?” “我给得起!” 沈要兀的怒吼道,“我把心挖给你、把命交给你,我早就把自己都给你了!你究竟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便是了!” 萧子窈吐气如兰,只轻轻的掷出一言。 “——多——余。” 她分明说得比方才还轻许多许多,却又根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沈要,你懂不懂什么叫作‘多余’?我不要你的心,也不要你的命,你强塞给我,这就是多余。” “我本不爱吃甜的,你却一厢情愿的跑去给我买点心,这也是多余。” “我本不愿在人前落泪,你却一次次的、傻里傻气的让我咬住你的胳膊,这更是多余。” 话音至此,萧子窈倏尔哽住了。 “……我本不想要什么护卫,你却偏偏在比武场上赢了我,这最是多余。” 她以前总是怨他、更恨他的愚钝,一心只想着,难道这呆子当真不知她情愿嫁给他不成? 又想起初见之时,他与一莽汉搏斗,她便不由得替他捏了一把冷汗,心下暗暗的情急。 如今,却只想着,他倒是输了也好。 ——总好过如此貌合神离、南辕北辙。 她忽的落下泪来,又重重的推他一把,落力得紧,他便觉得痛得厉害。 萧子窈喑呜着。 “我萧子窈乃是堂堂的萧家六小姐,自幼生长在帅府、高不可欺!帅府便是我的家,谁也别想夺走我的家!” “既然梁显世鸠占鹊巢,那我便要报仇雪恨、再次成为帅府的主人——无论用何手段!” “沈要,我要的这些,你统统都给不了我!” 门外,一道锣鼓似惊雷般乍响,兰因絮果不清。 沈要哑着,根本说不出话来。 萧子窈于是一揩袖子,转身便拧开了门锁,逃掉了。 她惺惺的回了厢里。 梁耀一见她眼角带泪,果然问道:“子窈,怎么哭了?” 萧子窈讪笑一下,有些敷衍。 “我大约真的喝多了,方才只在盥洗室里吐得天昏地暗,眼泪都快呕出来了,单是清整面目,我就折腾了半天……” “子窈,你我既然都快要成亲了,身子不舒服的事情,又怎么不叫我来陪你?有我在,也好照顾你一番。” 梁耀一面说着,一面又招来小厮,更叫一壶白水上来,看似熨贴。 萧子窈正心虚着,便翻出口红来点唇。 她来来回回的晃一晃小圆镜,仿佛总也看不够那一张刻薄的、娇艳的嘴,却又心悸,便偷偷的遥望出去。 ——苏同心独坐着,许是沈要还不曾归去罢。 萧子窈一见如此,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错觉。 复又等了片刻,却见苏同心连连回首,大约是等得急了,便要起身寻出去。 萧子窈不由得揪起了心来。 她直觉很是不安,见到沈要便不安,见不到沈要更不安。 台上唱得正精彩,萧子窈魂不守舍的,梁耀便问道:“子窈,是不是不舒服得紧?要是实在坐不住了,不如今日就先回府歇息着。戏不止今天可以听,往后你若是想听戏,我替你包场都好。” 萧子窈一刻也不想多留,于是点一点头,忙不迭的站起身来。 她自顾自的拎着包,只急匆匆的逃出去,梁耀在后险些追赶不上,便唤道:“子窈,走慢些,廊下灯暗……” 又说:“你且等我一等,我替你拎包……” 然,萧子窈满头扰乱,几乎有些忙不择路了。 谁知,她适才疾步走过转角,更不待应声,便被人一把勒住了手。 她一惊,一瞬抬眸,便只见得沈要凝如霜雪的面目。 他不动声色的拔出抢来,眼中满是戾色。 萧子窈瞠目道:“你要干什么!” 沈要冷然道:“杀了他,好把你夺回来。我已经等不及了。” 他之于她,根本从不食言。 登时,萧子窈心下警铃大作。 “你疯了!你要在这里杀了他,你难道逃得掉!?” “我刚才在枪上装了消音器,那些人听不到。” “呆子,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沈要兀的打断她道:“萧子窈,我没疯,我在一心一意的想你。” 却听得梁耀的足音渐近,沈要眸光一凛,便要下手。 电光火石之间,萧子窈哪里还来得及细想,于是心下一横,便奋不顾身的扑向了沈要。 第147章 横刀夺爱 “子窈?” “子窈!” ——一时之间,竟然异口同声。 却见萧子窈身子一晃,只一瞬,人便落落的跌倒下去了。 沈要心下一紧,箭步陡然,不假思索的便去扶她。 如此,他的枪便顺势被萧子窈压藏起来了。 沈要凝眉一瞬,却又不置可否,只稳稳的拥住了她。 萧子窈于是悄然的勾住了他的衣角,更低声道:“呆子,你真的好笨。既然都说了要把命给我,那还不惜命些!” 话毕,复又装得醉意朦胧,只身娇体软的抬起腰来。 “好险……我方才脚下不仔细,眼看着就要摔倒了……” 梁耀忙不迭的追了上来。 “子窈,我都说了,既然喝醉了酒,走路还不慢些?” 他一面说着,一面见过沈要,又笑,“咦?这不是沈军长吗,莫非你也是来听戏的?怎么一个人站在走廊,同行的女伴呢?” 沈要默不作声。 他只冷冷的睇一睇眼,目色有些骇然。 萧子窈一瞬撇开了他去。 如此,他便不由得开口了。 却又不应答,只沉声问道:“戏还没唱完,你们就要走了?” 却见梁耀斯文一笑,更客客气气的颔了颔首。 “子窈喝了些酒,现下身子不大爽利,我心疼她,正准备送她回去呢。” 沈要面无表情的说:“现在心疼有什么用?她本来就喝不了多少酒。” 说罢,又横身挡住了去路,那般的模样,简直有些咄咄逼人了。 “索性,方才是我在盥洗室里——照——顾——着——她。” 沈要一字一顿的切齿着。 他故意的拖长了话音,更故意的压重了字音。 仿佛一条凶神恶煞的、护主的恶犬。 梁耀神色微暗,便兀的眯起了眼睛。 他于是看一眼沈要,复又转向萧子窈,只柔声笑道:“子窈,沈军长对你照顾有加,日后成亲时,喜酒记得多敬他一杯。” 话毕,便要携走了萧子窈去。 ——眼下,他的确做得了她的许多主意。 萧子窈不得已,只好甘于下风。 谁知,沈要忽道:“站住!” 廊下灯火昏沉,却见他微微的歪着头脸,光芒散落,便映得他半面阴郁、半面凶狠。 总之,不会是善类。 “我送她回去。” 梁耀滞了滞。 “沈军长,我已听父亲说过了,今日你是陪苏小姐出来的。这会儿若是将人撇下,于情于理,恐怕都不大好……” 沈要置若罔闻。 他只一瞬不瞬的劈手将萧子窈挖了过来,更严防死守的护住了她,然后提步便走。 “除了她,没人可以对我讲情讲理。” 一时之间,梁耀的面上与嘴上都有些难堪起来。 他很不善于硬碰硬,偏偏沈要却是一个十成十的硬茬儿。 又听得不远处似有人声,顺势回首望去,不肖多想,果然是苏同心。 “梁耀?好巧呀。” 苏同心一眼便笑说,“你不在包厢里陪子窈看戏,怎么还跑出来了?” 梁耀于是轻飘飘的斜睨一眼。 却见那不远之处,沈要已然拽着萧子窈走出了回廊,更渐行渐远了。 苏同心兀的掩住了唇,很不敢言。 梁耀絮絮的抱怨了起来。 “子窈喝了些酒,我原是要送她回府的,不过……你应当是知道的,沈要以前是她的护卫,大约是由他伺候得习惯了罢,便非要指着他送她走。” “我方才也同她说过了,沈要今日是陪你来的,可她就是不听……同心,还请你莫要置气!子窈如今再无依靠,身份也一落千丈,她也只能向沈要闹一闹脾气了。” 苏同心低眉顺眼着。 她本应该生气的。 苏家如鲤鱼跃过龙门,她已然不再是默默无闻的苏家小女了,便不必一贯的谨小慎微下去。 如今,她分明是有名有姓的苏大小姐——苏同心。 可是,为人一旦卑微惯了,便只知道卑躬屈膝了。 苏同心于是僵笑道:“我、我不妨事的……我家离戏院本就不大远,待会儿招一招黄包车也可以回去。” 话毕,便忙不迭的深埋下了头脸,然,指尖却不自觉的绞紧了。 如此一举一动,梁耀简直看得太过真切。 “同心,多谢你的宽容!我虽常年在外留学,与你们算不得十二分的熟络,却也知道你很温柔,这是极难得的品质。只是,有时太过温柔,便会受人欺负。” 话音至此,复又似笑非笑的轻声道,“不过,我的意思可不是子窈欺负了你!” 苏同心忙不迭的摆手道:“不、不!我从没这样想过,我怎么会觉得是子窈欺负我呢……” “那我便放心了。” 梁耀笑叹,“子窈最近的心情很颓败,眼下,我又与她成婚在即了,便想着事事如她的意,好歹要讨她的开心,所以便纵着她,也请同心多多担待。” “这是应该的,子窈以前也很照顾我……” 梁耀于是彬彬有礼的请路道:“多谢同心!但我真的很抱歉,不如让我送你回府罢。” 苏同心不疑有他,只得怯生生的应下了。 萧子窈一路被沈要拖了出去。 ——他竟敢明目张胆的抢走她! 她本该装腔作势的躲回梁耀的身侧,可她却无有一丝一毫的反抗。 其实,不是的。 不是不挣扎,只是挣不脱。 其实,也不是的。 不是挣不脱,只是不想挣脱。 罢了?罢了。 萧子窈轻唤道:“呆子,走慢些,我不舒服。” 谁知,话音刚落,沈要竟然头也不回的刹住了脚,长臂再一勾,便将萧子窈一下子打横抱了起来。 萧子窈的脸兀的烧红了。 不是没有亲近过,他之二人,分明连更亲、更近的私房事都做过许多许多次了。 只不过,他的怀抱永远能够哄住她。 “呆子,你差点吓死我了。” 她只乖乖巧巧的偎在他的怀里,似有些泄气的模样,“我哪有那么重要,值得你去拼命?” “子窈,你说你情愿让我输给别人……可是我不情愿。” 沈要沉声道,“我什么也输得,却只有你输不得。” 他于是愈发的抱紧了她。 “六小姐,你什么都有过,可我只有过你。” 第148章 勾引 沈要只将萧子窈抱上了车子。 他做成了沈军长,自然便配了车子,却不携司机,大约是为着今日这一遭,避嫌。 当是时,他只管请苏同心落去后座,客客气气、疏疏离离。 谁知,一旦换了人,他便可怜虫似的嚅了嚅嘴唇,道:“子窈,坐我的副座好不好?” 萧子窈笑盈盈的问道:“怎么,莫非是后座有苏同心落下的什么闺中信物,你不敢让我瞧见?” “不是。” 却见沈要定定的摆一摆首,眼色更有些灼人,“我是想离你近些。” 他很不会表白,却很黏人。 毕竟,心有意中人,便特别的自觉,也特别的自卑。 萧子窈微滞一下。 “难道平时离得还不够近?你到底想要怎样?” “不够。” 沈要郁郁的说,“从头到尾,我想要的只有你。” 他一面说着,一面更低垂着眉眼。 卑微,却又大言不惭。 只一瞬,萧子窈便有些心烦意乱了。 她于是推搡他一下,语气很不善。 “沈要,你最好学会知足,我给你的已经足够多了。” 话毕,便不再言语了,唯恐说得多了,她也一道不知足起来。 沈要于是默默的打起火来。 他总是心心念念的想着她的,所以车子开得很平稳,她便昏昏欲睡。 景物倒退,人声渐远,却不是回去帅府的路途。 沈要自顾自的背道而驰着。 然,却见萧子窈不过凝眉一瞬,竟然由着他去了。 他之于她,也算是黄粱一梦了。 车子漫漫的走了很远很远。 四下凄凉,又见一条死水,只此荒郊僻壤,正是岳安城外的百里渡口、萧大帅的伏法之处。 沈要兀的刹住了车子。 萧子窈猝不及防,便猛的晃了一下身子,又冷嗤一声。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想看我触景伤情?” 沈要紧了紧眉心。 却见他沉吟了片刻,终于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开了口。 “六小姐,萧大帅的事,其实不是我……” 他一字一顿,步步为营,只不过,话音还未落,萧子窈果然一下子尖叫了起来。 “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 她只歇斯底里的打断了他,很不留情。 然,留不得的,尽是真情。 “自从鹊儿死在我眼前的那一刻起,我便只信我自己了!我非要自己查明真相不可!” 沈要窒着,心下根本绞得厉害。 “六小姐,我的确瞒过你,却从未骗过你。” 他颤声说着,仿佛哀求,“你要的真相我都可以说与你听,只求你别嫁给梁耀。” 复又揪住她的袖子,乞怜似的,全然卑微到底。 “六小姐,我就是你的狗,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便可以替你去手刃了他们,然后你嫁给我,我们远走高飞。好不好,好不好?” 话毕,复又颤颤巍巍的俯身下来,想去吻她的嘴。 谁知,萧子窈只似笑非笑的闪身躲了开去。 “呆子,你真的好笨。” 她狞笑道,“情情爱爱之流,最是无用,你若是想要我,我把自己给你便是了,何苦又绕弯子。” 说罢,便一下子反手推倒了他,又屈膝骑上他去,再深吻。 沈要于是着魔似的闷哼一声,然后束手就擒。 谁知,吻得太细致,她便不由得有些吃力了。 生死一线。 她根本脱不下他的衣衫,他却兀的掐住了她的腰,好像是掐住了蛇的七寸,她便再也摇晃不得。 却只听得沈要哑着嗓子说道:“萧子窈,你越是这样勾引我,我就越不知足!” 谁知,她那难以启齿的算计再一次的落空了。 沈要衣冠楚楚的制服了她,更恣意妄为。 她很被迫的投降了。 萧子窈登时哭嚷道:“沈要,你就是个窝囊废!你拒绝我多少次了,倒头来反而怪我不要你,我不会再给你机会了!” 沈要不应,又一口咬住她的耳尖,更切齿的沉声道:“子窈,我好喜欢听你骂我。你生我的气的时候,心里一定就只有我一个人。对不对?” “沈要,你就是个变态!” “嗯。” 他餍足的叹息着,“反正没人教过我做正人君子,你以前又总是吊着我的胃口,现在又总是勾引我……” 她困于他的掌心,灼热之后,背脊却又一线发寒。 沈要游刃有余的笑了起来。 “子窈,还记得你借给我的那张绣帕吗?我其实用那张绣帕做过更变态的事情。都怪你一次又一次的纵容我,我才开始不知收敛的。” “你骂我贪心也好,变态也罢,我只不过是不想再偷偷摸摸的了,我想光明正大的在婚床上撕碎你的喜服……我快要等不及了。” 萧子窈不可置信的尖叫道:“你少痴心妄想了!我就要嫁给梁耀了……” 沈要轻轻的啧了一声。 “萧子窈,我对你的痴心妄想从来就没少过。” 他于是囫囵的揩了揩手。 他明目张胆的挑衅着、炫耀着。 “子窈,你只能嫁给我。” 萧子窈直觉不寒而栗。 她隐约猜到了。 他也许嗜杀成性。 沈要终于放下她来。 他分明好整以暇,却一如既往的卑躬屈膝着,更万分仔细的照顾着她。 萧子窈克制的颤抖着。 于是,他适才放下她的腿来,便只听得一声模糊不清的呢喃。 “沈要,我保证不会和梁耀有什么的。所以,你就成全我,让我嫁给他,好不好?” 沈要一瞬沉下了面色。 第149章 贪恋全部的你 “萧子窈,你让我成全你和别的男人拜堂成亲?” 却见沈要喉间微动,更冷冷的睨着眼,甫一开口,语声也深沉喑哑。 萧子窈惴惴的,心下微紧,很有些诚惶诚恐。 她于是埋下头去,指尖根本颤得厉害,只怔怔的盯着裙边那一片靡靡的水渍怵着。 “我可以保证,绝对不会让梁耀碰我。如果你想要了,我都可以的……只不过,时机上可能、可能要谨慎一些……我不想被浸猪笼,我不能死。” 说罢,她便默默的哑下去了。 她之于他,什么都会,什么都可以,却又什么都不是。 无望做他的妻子,又不曾与他真正的媾和过,便不算得情妇。 卑贱、更屈辱,毫无退路。 反正,很肮脏。 可是肮脏也有肮脏的快乐,索性自暴自弃、苟且偷生。 人生如衣裙,如此脆弱,容易被撕裂,也容易被剥夺。 死寂沉沉。 许久许久,直到她终于熬干了满眼的热泪,便听得沈要轻轻的嗤笑了一声。 “原来,过去了这么久,在你的心里,我根本什么也不是。” “不是的……” 沈要简直不愿——不敢再听,便一下子扳过了她的脸来。 只一瞬,却见萧子窈的面色惨白如纸,眼下纵横的泪痕只如蛛丝似的纠缠不清,很有些触目。 她果然哭了…… 只不过,这一回,她到底是为着谁落泪的? 沈要直觉很难分明。 “子窈,别再哭了。哭多了,眼睛会疼的。嗯?” 他珍重的捧着她的脸,言语之间极尽轻柔,“我是不会放手的。” “沈要,只有这一件事,你千万要答应我……” “不行。” 他微微一顿,目色愈发的阴冷起来,又轻笑,嘴角像是被匕首割裂了一般,深刻的扭曲着。 “我想要的东西可太多了,你已经没办法随随便便的哄住我了。” “我要‘萧子窈丈夫’的头衔,要你时时刻刻唤我一句‘夫君’,要以后你我的孩子先学会说‘爹爹’。” “我要每天早上都替你簪花,要每年冬天你都给我包饺子吃。” 那一双死水般寂静的黑色瞳子兀的颤了一下,一心的妄想如石子般跌落进去,激起万千涟漪。 “萧子窈,我知道我贪心,可我就是想要全部的你。” 沈要痴痴的一笑,如梦呓,“我也想被爱、被成全。” 她凄迷的听罢了,便切切的希望可以不再爱他了。 如此,便可以装聋作哑、便可以无动于衷了。 萧子窈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一旦哭得久了,她便觉得累了。 车子在靡靡的天色之下打道回府,景物如走马灯,人物你追我赶,她却无心再看。 又近了帅府,眼见得门楣改名换姓,来往诸君不断、依然行礼,像一记当头棒喝,重重的打下来:“沈军长!” 萧子窈不由得侧目过去。 却见沈要漠漠的默默着,不应更不睬。 他只管小心翼翼的抱她下车。 萧子窈一见四下耳目众多,便推推阻阻的说道:“你不用管我,我自己可以走的。” 话毕,更抵手在他的胸口,怯不敢多言。 沈要凝眉:“他们不敢说闲话的。” 他很是决然的说道。 谁知,话音刚落,一道突如其来的怒叱却兀的插了进来。 “——他们当然不敢了!” 只一回首,却见梁显世面色铁青的负手上前来,又见满目的横光,显然怒极。 “好你个沈要!我让你好好的与苏小姐约会,结果被你约到萧子窈的头上来!” 沈要闻言,非但面不改色,反倒不卑不亢的嗯了一声。 梁显世暴怒一瞬,却又不得在此发作、免得家丑外扬,于是只好反口道:“你跟我去书房里细说!” 复又十分痛恨的睇了萧子窈一眼,目冷声寒,“子窈,既然快要嫁给阿耀了,还且望你收敛一下心性、知一知礼数!女子要学三从四德,你就好自为之罢!” 说罢,一转身便离去了。 萧子窈于是讳莫如深的望着他远走。 沈要忽道:“子窈,你先回去,我忙完便去找你。” 一时之间,萧子窈竟觉有些恍然。 她半醉着,算微醺,听话便也听得暧昧不清。 仿佛雾里看花,却不知是她的执念,还是他的痴心了。 沈要只面无表情的跟在梁显世的身后。 十数——或廿数年前,他便是跟着这一道人影,终于混得一口活命的饭吃。 许是他盯得太久了,梁显世直觉芒刺在背,便兀的回身怒骂。 “当初若不是我捡你回去,你以为自己能活得下来?别以为如今立了功,你就当真是沈军长了、更要和我对着干了!” 沈要紧闭着嘴,更偏着头脸看他。 他简直是一条拴不住的恶犬,偏又梁显世驯狗无方,只好周旋。 “沈要,我也算是你的再生父母!那一拨孤儿里面我最看好你、认定你是能成事的,所以才扶你去萧家做探子,又扶你做军长。” “你小时候只养在‘犬园’里学本事,长大了又赖在军营里打拼,自然没见过什么女色。世上貌美如花的女人千千万,萧子窈算不得什么的。” 沈要冷眼不语。 真可笑。 美色皮囊而已,他又不只爱她的脸。 所谓犬园,便是梁显世四处捡拾孤儿、再驯服为犬的所在。 彼时,犬园落在郊野,上下孤儿廿数口,夜无衣被,落地睡枯草,又日单一餐,饭里夹沙,无油盐荤腥。 人间至苦,一众孤儿接连冻死、饿死,更重伤不治而死,在外做人死,在园里做狗死。 人如狗、又不如狗。 他便如一条狗似的爱上了萧子窈。 他脱衣让给她取暖,她便气急败坏的骂他呆子。 他挂了皮肉伤,她便拐弯抹角的送金创药来医治。 他命贱,不曾吃过小蜜橘,她便剥好了橘子肉喂进他的嘴里。 他遭人白眼谩骂,她便怒不可遏的大发雷霆。 他向往万家的烟火,她便推一碗热腾腾的饺子到他的眼前。 起初,他之所求,不过是一日三餐、一宿冷榻罢了。 可是,一旦有过了,便不知足了,只想要得更多。 越贪心,就越痛苦。 只不过,爱是贪不来的。 第150章 以下犯上 梁显世故作语重心长的喋喋不休着。 “沈要,如今苏家平步青云,眼下苏同心就是第二个萧子窈了!你也该为了自己的前程考虑考虑,这苏家女可比萧子窈金贵着呢。” “如今我是大帅,你是军长,待我儿阿延继任了我的位子,我便要扶你做师长!你以后的夫人岂能是罪臣之女,只能是豪门千金!” “更何况,萧子窈总是要嫁给阿耀的,他们两个都无什么作用,凑在一起也不会给旁人添烦,这样最好不过了,你难道还不肯罢休?” 他自然不肯罢休了,更不情愿善罢甘休! 他可疑又可怜的磋磨至今,分明只情愿做她的狗了。 如此,便阳奉阴违的说道:“知道了。” 他实在很善于伪装和应付,所以声色一如既往的淡然如烟。 梁显世终于舒心了些许。 于是摆手道:“这几日我也要为阿耀准备起来了。什么喜金啦、厅堂啦,该请金匠的请金匠,该铺红布的铺红布,简直忙得要命!最近府上的安全我就交给你看管了,等到大喜之日,也请你布置警戒,你可有异议?” 沈要不言不语,却只默默的摇了摇头,便算是应下了。 梁显世便放了他去。 谁知,沈要甫一远离了,梁显世便低骂起来。 “杂种东西!不过是一条野狗,也敢跟我叫板!若不是你知晓各中一二……” 方才,萧子窈正回了小白楼,便见得莺儿战战兢兢的凑上前来分说。 “六小姐,您可是随沈军长一道回来的?梁大帅方才……方才生了好大的气……” 萧子窈有些不屑一顾。 “嗯,我刚下车就遇见他了。” 莺儿一听,脸色便煞得惨白了,仿佛一只畏首畏尾的莺鹂,一惊便死。 “六小姐,你我现在身在他人屋檐下、岂能不低头?若不恪守本分的苟活下去,又如何能够再见三小姐!” 萧子窈倏尔笑道:“你对我三姐倒是忠心耿耿的。你放心,就冲你这一句话,我也会保你性命的。” 话毕,却见莺儿忙不迭的叩首下去,似是谄谄的态度,面目却很悲凄,萧子窈不愿明了。 “多、多谢六小姐!莺儿一定当牛做马、万死不辞的伺候好您与三小姐!” 她于是倦倦的拂袖一下,隐约有些不耐、更无奈,很悲悯。 “好了,我既然说了要保你的命,你就别再说什么万死不辞的话了。” 她顿了一下,直觉嗓子有些涩,又道,“免得言中了,晦气。” 莺儿登时胆战心惊了起来。 萧子窈正恹着,便没什么心思多言,只自顾自的回了房里歇下,便遣她下去蒸一碗酥酪来吃。 莺儿不敢怠慢,便连连的碾着碎步退去了。 炉子烧得旺热,熊熊的火光烫亮了莺儿的白面脸。 她阴沉着眉眼。 说起来,她对萧子窈其实并无多少忠心,然,萧家惨遭灭门,她心下便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感怀之情来。 她本不愿进小白楼里伺候的,唯恐被梁显世穿成一只命悬一线的蚂蚱、要与萧子窈同生共死,然,天不如人意,低微如许,便只有认命的份儿。 谁知,萧子窈偏又不安分,似万花丛中过、能采八千朵,同梁耀眉来眼去罢了,又爬上沈要的床,简直荒淫无道、尽可诛之。 上位摇摇欲坠,如此,她这个做下人的,头便也别在了腰上。 ——莺儿之于萧子窈,根本敢怒不敢言。 思及此,手下扇子便摇得落力了些,于是炉火更盛,蹿起舌焰。 莺儿猝不及防,当下便被燎坏了指尖。 “真晦气!” 她低低的骂着,又一口含住指尖,于是舌尖便也烫了起来。 复又自言自语道:“老人家都说被火烧到手不吉利,五指连心,那烧坏得便是心了!” 话毕,却见那蒸屉奋奋的喷起白烟来,大约是苏酪蒸熟了,她便去下锅。 主子不舒心她的伺候,她也不舒心伺候主子,如此,这一碗酥酪便蒸得实在不明不白。 萧子窈也许又吃不下,又是消遣。 莺儿于是堆着满脸的怨怼,适才包着湿帕子端起碗来,谁知,甫一回头,却见背后正立着面目阴森的沈要。 却不知他悄无声息的立在那一处已有几时了,简直教人毛骨悚然! 莺儿心下有鬼,又一时惊慌,如此,身子便猛的一颤,手再一抖,那一碗酥酪便一瞬打翻在地了。 “沈要……不、沈军长!奴婢罪该万死!一时不慎竟不觉沈军长前来,又打碎了六小姐的吃食,求您赎罪!” 莺儿一下子跪倒在地,连声哭道,“奴婢这就自扇耳光谢罪!” 然,却见沈要冷冷的睇一睇眼,却只漠然道:“不必,我没什么要罚你的。” 莺儿怯生生缩了缩脖子。 沈要又道:“莺儿,站起来说话,我有事要同你安排。” “是……” 莺儿根本纳罕得紧,更后怕。 早先前,她得罪过沈要,如今便只好在他眼下唯唯诺诺的做事了。 若稍有不慎…… 莺儿不禁打了个寒噤。 默了许久,炉子冷下去了,沈要适才开口了。 “莺儿,从前三夫人待你不薄,你便视三小姐与五少爷如血亲一般,这可是真的?” 莺儿一瞬悚然的叫道:“沈要,你这又是什么意思!五少爷早已去了,难道你连三小姐也不肯放过!?” 沈要冷然着。 “五少爷的死不在我。” 莺儿怨愤道:“五少爷死在禁闭室里,大帅派你去审他,那你自然脱不了干系!” “随你怎么想。” 却听他满不在乎的微叹一句,有些施施然,“你既然忠于三小姐,那应当不愿看她再赴五少爷的后尘罢?” “沈要,萧家不曾对不起你!” 谁知,沈要根本不置可否,却又轻声道:“我本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若想要三小姐活命,只管乖乖的照做便是了。” 莺儿不寒而栗。 “你想让我做什么?” “在萧子窈大婚之日,替她去死。” 沈要如是说。 第151章 备婚 莺儿回得晚了,房门一开,萧子窈便微微的有些不耐了。 索性,她却不是什么刁难的主子,哪怕莺儿有过,一念往日的旧情,也要笑问罢。 “怎么蒸个酥酪蒸得这么慢?” 莺儿沉声道:“上一回六小姐吃不惯我蒸的酥酪,沈军长全都记在心里,方才亲自上小厨房教我重做了一碗,所以才耽误了。” 话毕,便小心翼翼的放下一碗酥酪来,热气蒸腾着,根本新嫩得紧。 萧子窈视若无睹,却只凝眉一瞬。 “那沈要人呢?” “奴、奴婢不知……这酥酪刚出锅时,沈军长就又出门去了……” 她正说着,萧子窈便心不在焉的呷了一口酥酪,面色左右看不出什么喜怒。 莺儿一见,便问道:“六小姐,这一回可适口了?” 萧子窈不咸不淡的说:“许是我吃惯了鹊儿蒸的酥酪罢,换成旁人着手,我却是怎么也吃不惯了。” 复又弯一弯笑眼,似宽慰,又不尽然,“莺儿,我也正在习惯你。等以后三姐回来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莺儿陡的一抖。 如此,萧子窈便食不再言了。 晚些时,沈要就着一点橘子色的斜晖进了门。 却见他仔仔细细的捧着一盆细枝子的小绿树,更唯恐碰坏了,于是捧得很高。 她也如此婷婷的、被他这般小心翼翼的捧着,所以高高在上。 于是定睛一看,却见那竟是一盆山茶花的小枝,便忽的轻笑一声。 “呆子,你抱着一盆茶花做什么?” “养花。” 萧子窈笑道:“我当然看得出你要养花。我问的是,你没由来的养什么花?” 沈要便沉静静的说道:“等我把它养开花了,我就天天折花送给你。” 又滞了片刻,眉目垂得很深,似是有些怯。 “……如此,你便不会喜欢那些凤冠霞帔了罢?” 萧子窈一下子哑住了。 于是更了更,便喁喁细语道:“呆子,你怎么这么笨。再过几日我便要穿戴上凤冠霞披了,可是山茶花冬天才开。来不及了,你我都等不到了。” 谁知,沈要竟然反口道:“来得及。我时刻都在,你不必等。” 说罢,便深深的垂眸下去了。 他之于她,总是心无旁骛的,所以乖顺。 一时之间,萧子窈的面色竟然有些苍白。 她忽有些忐忑,更疑心。 眼下他越乖,暗地里就越不听话。 只不过,那一盆山茶花萧子窈却是留下来了,又挪去了她以往住的那一间屋子里摆放着。 毕竟,洞房花烛时,总要留些念想,免得太过孤单。 她大约猜得到那情景。 大喜之日愈发的临近了。 小白楼仿佛当头淋了一盆狗血似的,上上下下铺陈得鲜红艳俗。 却见红纸泼墨大篆着方方正正的双喜字,贴过了房门,又糊住窗子,花丛也铺满,像红色的裹尸布,又像驱邪的符纸,在此布下天罗地网。 索性,忽落下一道弱弱的细雨,只将那邪艳艳的红色洗脱了。 如此,红纸不红,像白骨剔不净的血肉,根本惨淡得紧。 萧子窈适才舒心了些,谁知,梁耀竟然兴致勃勃的迎门来了。 他只携了一位金匠而来。 却见那金匠手提黄梨妆奁,一见萧子窈,面上便堆起满满的笑意来。 “见过二少夫人!” 萧子窈一瞬凝眉。 “你倒是殷勤得很。” 她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唇,又道,“眼下亲还未成,你便不必如此唤我,叫我一声萧六小姐便是了。” 那金匠一听,果然面露难色,梁耀一见,便忙不迭的打起圆场来。 “子窈,左右不差这几日了,提前叫一声二少夫人,也是提前讨个彩头。” 萧子窈不应,只点住那妆奁问道:“今日可是来打喜金的?” “正是!” 那金匠笑道,一面又端出许多金银玉翠,极力恭维,“二少……萧六小姐姿容绝美,想来佩什么花样都能艳压群芳!您瞧这金镶玉的坠子,这金雕、这水玉,都是一等一的!又意为金玉良缘,您再佩在耳畔,岂不是喜上加喜!” 那金匠说得吉祥如意,萧子窈却不喜。 却见她隐隐的拂一下手,发间便闪过一线猩红的流光,有些煞人。 “坠子不必打了,随便打一打链子或镯子便是了。” “子窈,成亲之事,怎能随随便便……” 梁耀紧了紧眉心道,“喜金总得是十全十美、郑重其事的。” 萧子窈不耐道:“我的耳朵之前被那蝴蝶坠子豁了口,从那时起,我就只戴现在的这一对红玉坠子了。旁的戴不习惯,还会痛。” 她很是决然的,如此,梁耀便无计可施了。 于是,便彬彬的笑过了,心下却十分的不屑起来。 那红玉的坠子,分明就是沈要赠与她的。 他原是不大在乎的,却直觉有些落败之意,好在,左右要将她卖肉似的卖出去,便不牵肠挂肚。 只是,那红光灼亮灼亮的,根本有些耀武扬威了。 ——那沈要不过只是一条垂涎的狗,竟也配! 梁耀兀的恼火起来。 谁知,萧子窈一旦冷眼睨过来,那恼火便成了文火。 “子窈,不如我们把成亲的日子提前拨一拨,可好?” 萧子窈心下一惊,便诧异道:“怎么想着要提前,难道是现在定的日子不好?” 梁耀含情脉脉的摆首道:“却也是好的。只不过,是我有些心急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笑,只将深情款款表演得很淋漓,真不枉听罢《梁祝》千百遍,梁兄情深,他也情深。 “子窈,我错过你太多年了。这一次,我当真是……一刻也不肯多等了。” 萧子窈不动声色的颔首一下。 “我都听你的。” “甚好!” 梁耀激动的说道,“我且看过了黄历,三日后小吉,宜嫁娶,你我不日便终成眷属!” 第152章 一拜天地 大喜之日来得极快,简直有些咄咄逼人似的扑杀过来了。 不知今夕何夕,吉时更像是午时,萧子窈适才着了喜服,人便蜡在了镜前。 ——难道成亲当真是如此的? 红袍红妆,金银更琳琅,只沉甸甸的压倒她,教她绝无翻身之可能。 萧子窈于是颤颤的抚上腕子,又见一节金枝镯子,又是一道谄媚的镣铐。 她与梁耀,分明尽是一双顶顶假情假意的主儿。 ——角儿。 一主一角,主尽宾欢、勾心斗角,各取所需、应有尽有。 如此一见,他之二人倒也算得上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人了。 心下正想着,弄妆迟晚,莺儿便来催妆了。 “六小姐,吉时就快到了……” 莺儿含着嘴,吞吞吐吐的讲话,很不大欢愉的模样,有些应景。 萧子窈于是睨她一眼。 近些时日,莺儿的神色总是郁郁的。 萧子窈虽不指望她忠心耿耿,却也罕的疑心起来。 沈要更不在,他昨夜根本不曾来过,她便又像被人落下了似的。 眼下,她竟然无人可依了。 倏尔之间,唢呐只如催命似的尖叫起来。 萧子窈凝着眉,只信手一撩那红丝盖头,便施施然的掩住了眉眼。 “这是催我的意思?那便走罢。” 她嫁得有些凄惨,左右无喜婆喜娘侍奉,又无父亲兄长护送,嫁的更不是心爱之人。 莺儿只在旁的滞着,忽有些更咽。 “六小姐,您这就要嫁了,往后三小姐回来了,还请您多多照拂她……” 萧子窈蒙着面笑她:“怎的忽然提起我三姐来?她在外面读过书,往后回来了会有大作为的,兴许我还要靠她过活呢。”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拂袖,“不信你看,梁显世若当真瞧得起我,又如何会教我大喜的日子一个人走去主楼拜堂?梁耀也惧他,便也不会来接我。” 那红拂半遮面,萧子窈的半面便哑笑着,又笑不尽,仿佛哭笑不得。 莺儿小声哭道:“六小姐,以前三夫人也是爱子心切,而我不知轻重,望您莫要再责怪,千万别同三小姐生出什么嫌隙来。” 萧子窈不言,只当她是触景生情,于是颔一颔首,便提步出了院门。 莺儿总也啜泣不止。 谁知,适才出门去,她便一下子收住了声。 萧子窈垂着眸,却见那前路之上,赫然是一双踏着银亮马刺的黑色军靴。 她果然心下一惊,更想掀了盖头一看究竟,却又被一手陡的压了过来。 又见那手面上,遽有一点焦黑的伤疤,一眼便是烫坏的,祛不掉了。 “……沈要?” 她只又苦又涩的唤他一声,他便应道:“我在。” “沈要……我想再看你一眼。” 却不是一眼万年。 不过是贪恋,再看一眼也好。 沈要不知足,她分明也不知足。 谁知,沈要竟然淡淡的说道:“不可。盖头要在洞房的时候掀。” 萧子窈直觉一瞬心冷了下去。 她颤着手,于是声色也发颤:“……我这就要去成亲了。” 沈要道:“嗯。我送您过去。” 他简直乖得不像话。 眼下,无常胜似平常,萧子窈攥着心,又隐隐的恨起来。 他变得乖了,她却又不情愿了。 仿佛断情绝爱,如此,她便终于心死了。 沈要在前,于是牵起她的手。 这煞人的寒春平地起风波,也无风雨也无晴,萧子窈的喜服只猎猎的随风荡漾起来,又抱住她的身子、束紧了她。 好似那一寒冬,他护在前,她的大氅舞得厉害,二人亦步亦趋的迎雪走着,共白首。 谁知,时过境迁,她竟要去同旁人叩首再白首了。 沈要只送她到门前,便止住了。 这一堂姻无甚热闹,来的尽是梁显世之心腹,沈要算得上肱骨之臣,原是大可不必避嫌的。 想来,却是避她不及罢。 “沈要,你别走!” 她兀的叫起来,盖头死死的黏住眉眼,好似一厢情愿再也无法破土而出了。 然,却只听得沈要静静的说:“六小姐,我会回来的。” 话音刚落,正端的红门便如鸿门一般,只一瞬,便赫赫的大开来。 又见梁耀亮相,更引着一坠红绸笑道:“子窈,沈军长负责今日你我大婚时的安保,莫要误了人家的公务。” 说罢,便缠上了她,如附骨之蛆。 萧子窈于是魂不守舍的踩过了马鞍,沈要一见,便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厅里披红戴绿,梁显世上座安然。 司仪陡的吊起嗓子,如吊丧似的。 “新人到——” 歌舞升平,又是满堂彩。 男人、女人,相识的、不相识的,居心叵测的、悲天悯人的,一道叫好,鼓掌如落叶纷纷,又像千夫所指。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萧子窈心下滞着,却又不敢顿足。 如此,既然不见梁耀的眉眼,只管顺遂的跪下去、假情假意的演下去。 终于谢幕,她又被那红绸提着颈子似的撵下台去。 鸿门宴,灯火辉煌,没她的份儿。 权势无关好坏,总要挤得头破血流挣得一席之地。 梁耀笑道:“子窈——不,现下要称夫人了!夫人且先回房中等我罢,我敬一敬喜酒就来陪你。” 萧子窈于是不咸不淡的微一福身,语焉不详:“照常叫我的名字便是了。叫别的,我不习惯。” 梁耀听罢,只自顾自的笑而不答。 这一堂落落的喜宴摆得还算隆重,苏同心随着苏父同往,却只捡了一张小座藏起身来。 那小座正落在窗边,幽幽的蛋清色,映得景物也很冷淡。 苏同心不过初露头角,根本羞涩得紧,还不懂得昂首挺胸,只好在每一扇琉璃窗与镜子之中重见自己的脸。 又见萧子窈幽幽的退下去,像一道幽影,又像一缕冤魂,总之不像喜气洋洋的新娘子。 苏父招她上前敬酒,又笑道:“梁大帅,只怪我这女儿性子腼腆,不争气,沈军长那儿,还望您多多撮合……” 苏同心心下一颤,便不由得羞红了脸。 “老苏,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瞧你家同心柔顺温敏,这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谁看了不喜欢?只是今日不巧,我派沈要负责巡视府邸,他怕是不会过来吃酒了,待改日我再做安排。” 梁显世盎然说道,又言,“其实,倒也不必如此麻烦,倘若同心真的相中了沈要,我今日便可以替他拍板!正好喝完了阿耀这一桌喜酒,再接下一桌喜酒!” 第153章 交杯酒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原也没有想象的那般庄重。 什么良缘永结,顶多只算匹配同称罢了。 莺儿面色酸苦的搀着萧子窈,一路漫漫又慢慢的回去了小白楼。 洞房择的正是萧子窈旧时居的闺房,如今只管铺天盖地的陈着红色,恍惚之间,便映得满目红光,好像站在了猪肉铺子的红盖头下,又有些娇羞之意。 莺儿适才伺候着萧子窈歇坐下来,便去布置合卺酒了。 一双红漆小金樽,又盈着浸过了红高粱壳的白酒,红得像放血。 莺儿直觉心寒胆落,便忽问道:“六小姐,三小姐常年在外读书,您与她的感情可还算深厚?” 萧子窈听得莫名,只诧异道:“怎么想起问这个?三姐最开始想学医,本就是为了我和二姐,我对她当然亲爱。更何况,无论她走去哪里,手足之情也是无法斩断的。” 如此,莺儿终于失声道:“好,那我便放心了。三小姐就托付给您了。” 萧子窈不曾掀下盖头,便不知莺儿哭丧似的笑颜,泪眼与笑口扭在一起,简直丑得过分。 萧子窈熬等了许久。 想来,这一堂姻大约还是热闹非凡的,只不过,不是她的热闹。 然,心下正想着,房门便忽的一开,细风微微,那山茶枝子便颤了一颤。 萧子窈于是认命似的、紧紧的阖上了眼。 不必再看。 只要将那盖头一掀,便可直见她的性命,她便再也无处可逃了。 前尘往事,魂断于此。 谁知,耳畔竟有人语:“六小姐,我来娶您了。” 话音还未落,喜秤只轻轻的一挑,盖头便落下去,像红烛熄灭了,天光便大亮起来。 又见新郎不着红袍,穿的却是黑色的军装。 那分明不是什么新郎,更不是什么梁兄、什么梁耀。 那是她的狗——沈要。 萧子窈猝不及防,沈要的手便顺势而下,滑行着掬起她的脸来。 “子窈,我来迟了,可我也等得好着急……所以,可不可以不生我的气?” 正说着,他的手竟然兀的收紧了,仿佛寸断,不留一丝余地的拿住了她、更拿下了她。 萧子窈又惊又怕。 “怎、怎么会是你?梁耀呢?” 沈要置若罔闻,只无知无觉的软声道:“萧子窈,我是沈要,不是梁耀。你在新婚夜叫错我的名字,我会难过的。” “沈要!你别再发疯了!” 萧子窈尖叫起来,“梁耀在哪里,我要见他!” “一个将死之人有什么好见的?” 沈要凉凉的笑了一下,似有些不耐,“不过,让你再见他最后一眼也不是不可以。” 萧子窈登时煞白了脸面。 “你要杀了他!?沈要,你疯了,你就是个疯子!我非要嫁给梁耀不可……” 她只奋力的挣着,谁知,沈要再容不得她作闹,竟一把扳住了她的脸,更扳成了仰望的样子。 “我就是要杀他!” “靠近你的、垂涎你的、觊觎你的、得到你的,我都要杀!” “只要杀光了这些人,你就只能是我的了。” “萧子窈——六小姐,你奈我何?” 沈要的瞳子深不见底,简直是浓得过分的黑色,骇丽的癫狂着。 说罢了,更猛力的、劈头盖脸的吻下来,吮她的嘴。 只是,不知他的嘴里衔了什么,许是毒药似的小药丸罢,深吻之间,便趁乱塞进她的嘴里。 萧子窈哑然的咽下去了。 他吻的落力,那红唇便落了色,好似血肉擦伤、一片模糊。 食色,性也? 还不够! 他的舌头比嘴巴会说话,于是夺来那一双红漆金樽,一立颈子、一饮而尽,又含在嘴里,逼吻她。 如此,那一双合卺酒便一败涂地的干杯了。 沈要轻声道:“子窈,拜天地是做给外人看的,我不在乎。可是,掀盖头、喝交杯酒是两个人的事,也只能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他只细细的揉开萧子窈泪泪婆娑的眉眼,根本心喜得厉害。 “六小姐,我终于娶到您了。” 她果然烧红了眼,忍住不要红,又害怕,所以更红。 “沈要,你好可怜。” 萧子窈于是引着指尖点住了他,却被他劈手夺下含进嘴里。 那一指,细白如茶花枝子,哪怕折断了也是美的。 他不由得吓了一跳。 狩猎她,痛苦轻易、快乐难得。 一条被痴心妄想的贪恋豢养的狗,总也饥肠辘辘。 “子窈,你胡说。” 沈要反口笑道,“我怎么会可怜呢?我娶到了你,我已经是天底下最幸福圆满的人了。” 谁知,正说着,窗外忽有一阵喜乐声到,良辰也到。 萧子窈错愕一瞬。 “是梁耀来了?他还没死!” 然,不待沈要应声,萧子窈便一把推开了他。 “呆子,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藏起来!待会儿要是被人发现你来找我,梁显世一定饶不了你!” 沈要怔愣着,心下却微动。 她大抵是心心念念着他的罢? 不然…… 又听得萧子窈不懈道:“呆子,你先在衣柜里藏好。乖,听话,好不好?” ——竟是有些敷衍的哄着他。 只不过,他到底最吃她哄骗的那一套。 如此,萧子窈便兵荒马乱的将沈要藏起身来,当真如通奸苟合一般。 终于,残局清净,梁耀便也推门而入了。 他拂着红袍,也笑也不言,只意味深长的睨过四下一眼。 喜秤歪了,金樽洒了。 索性,萧子窈还不曾被彻彻底底的捷足先登。 于是笑道:"子窈,你怎么自己把盖头掀掉了?那盖头可是留给新郎官儿掀的,若是被旁人提早掀掉了,其中的寓意就不好了。" 第154章 帮凶 金樽洒了可以再满,什么交杯、什么合卺,饮酒便是饮酒,无关寓意的好坏。 只是,一旦掀落了盖头,好坏都一去不复返了。 如此,梁耀信口问过了,便不愿再提了。 免得问得深了,萧子窈便如惊弓之鸟,他也难以收场。 毕竟,吓破了胆的金丝雀,声嘶力竭,总不会讨人喜欢,更不能卖出高价。 于是落落大方的笑过去,故作好整以暇。 “难道是子窈等厌烦了?也对,我方才的确贪了几杯。” 说罢,却见萧子窈隐隐的舒了舒眉眼,目色却闪躲。 “这盖头有些碍事,我便掀落了……反正,你我之间,也不必如此繁文缛节。” 他一听便笑:“那倒也是,恰巧梁祝之间也是如此。除了不大坦荡,其他什么都好。” 话毕,他仿佛杀了她一刀似的,只愈发的觉得痛快起来。 他也许是喜欢过萧子窈的罢。 难得年少时,碧玉芳华。 于是忽道:“子窈,你且坐下来,我们小酌几杯。” 谁知,金樽再满,他却无动于衷。 “子窈,我先敬你一杯。” 梁耀温温的说,“我娶你,总是有些趁人之危的意思。” 萧子窈施施然道:“梁耀,是你言重了。我萧家家门亡佚,这杯酒该是我先敬你。承蒙不弃。” 话毕,便推杯直上。 梁耀笑靥如斯,心下却森森的冷硬起来。 他大约是猜中了。 ——这一樽合卺酒,也许有毒。 “这……” 他做作的踌躇着,“子窈,说来惭愧,我来时已经被灌了三两酒了……百无一用是书生,喝酒的事情上,我的确不大中用。不如,你我合欢共饮?” 然,这一回,竟然轮到萧子窈胆寒起来。 眼下,沈要尚且藏在暗处,他方才本就疯疯癫癫的,醋意又大、杀意更甚,她简直万万不敢轻举妄动。 唯恐交杯,暗箭难防,见血封喉。 萧子窈面白如阴婚纸人。 梁耀一见,果然更加的笃定了。 “子窈,你不肯?我们今日可是成亲了的……” 如此,她便骑虎难下了。 “不,我只是,有些……有些忐忑罢了。” 梁耀深笑着,于是再满一樽。 又挽上她,轻声细语道:“夫人,别再推脱了,春宵一刻值千金。” “……非要交杯不可?你我各自喝,也没什么区别……” 梁耀一字一顿道:“非此不可。” 于是,金樽交错之间,手也交错,袖也交错。 萧子窈颤颤巍巍的,形如赴死,只得瞑目苦饮。 梁耀不疑有他,便将那金樽悄悄的泼洒了。 又过了片刻,却见萧子窈安然无恙,梁耀便微微的纳罕起来。 “子窈,怎么不说话,莫非是哪里不大舒服?” 萧子窈悬着心,便道:“梁耀……我有些累了,可不可以不做那些事情?” 无须多言,他原也不打算碰她。 “好。我不勉强你。” 谁知,甫一话毕,萧子窈竟然猛的卸了力,只囫囵的再添了几樽,更痛饮。 梁耀兀的明了了。 ——她却是心怯于此。 心下想着,他便也斟了一樽,同她对饮成双。 “子窈,若我不是庶出,也许你我不至于走到今日这般的田地。我无权无势,更不得宠,所以处处迂回退让,百般算计……有些事情,我也不想的。” “什么叫‘这般的田地’?” 萧子窈哑然失笑,“你生在梁家,我生在萧家,梁祝不逢缘,你我也不逢缘。现下硬凑在一起,能将就着过活便很好了。” 梁耀一瞬有些窒。 “子窈,其实,我是真心喜欢……” ——过你。 仿佛错过,他竟然再也开不了口了。 梁耀兀的跌倒在地。 他直觉痛得厉害,仿佛一刀剜了心,剜碎了,又刺五脏六腑,刺得千疮百孔。 一抬眼,又见萧子窈方寸大乱。 她的唇齿翕动着,他的耳畔却无声,只剩嗡鸣。 “梁耀!你——” 却见梁耀痛苦的蜷起身子、又打开,像一条卷曲扭动的虫子,任十指拼命的撕扯血肉,也褪不下那一层将死的人皮。 他的牙关打着颤,止也止不住的,于是一滩血沫便猛溢出来,那一双眼睛便密如死水了。 “萧——子窈,我、我……我对不……起……你,二姐、二姐她……” 萧子窈恍然的惊醒过来。 “我二姐她怎么了!梁耀,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梁耀奄奄一息的颔首一下,萧子窈只好俯身下去。 “你二姐的死——” 话音至此,他遽然一下子竭斯底里的叱道,“萧子窈!你想也不要想!你永远也别想搞清楚萧从月的死!是我、是我大哥,还是沈要?你尽管去猜!你们这一对狗男女联手杀我,我偏不让你们清净!” 他一面叫嚣着,一面又喷出一口浊血,根本骇人得紧。 萧子窈悚然失措,更瑟瑟的退去,谁知,心下一寒、身子一软,竟然兀的跌落一臂熟悉万分的怀抱里去。 “……沈要?” “嗯。” 他哑着嗓子应道,“子窈,他终于要死了,我好开心。” 萧子窈切齿:“是你下的毒!解药在哪里,快给我!” “解药已经被你吃掉了。” 沈要轻轻的抚上她的唇,意味深长道,“你忘了?就在你我喝交杯酒的时候……” 萧子窈兀的怔住了。 遽然—— “沈要,你一定还有解药的,对不对?他不能死,他死了,你我都活不成了,梁显世不会放过我们的……” 她一迭连的哀求着,又去看梁耀翻白了的眼珠子,像死鱼,只垂死的挣扎着。 “他必须死!” 沈要恶狠狠的反口道,“只要他还活着,就要抢走你!更何况,你现在救活他,他难道会守口如瓶?” 萧子窈一瞬哑住了。 “子窈,乖,听话。” 他于是切切的低语道,“你是我的帮凶,你只能和我在一起了。” 第155章 春宵一刻值千金 沈要之于萧子窈,到底很是诚实,所以更亲密,又自满。 诚实太过、亲密太过、自满太过,便可以面不改色的杀了梁耀,再来邀功。 “六小姐,盖头也掀了,交杯酒也喝了,我终于可以得到你了。” 然,他只将话说得意乱情迷,一双黑瞳却是明明澈澈的。 竟是此时,梁耀的身子又猛的一抽,像死鱼还会跳,骇人却不伤人,只觉有些触目惊心。 萧子窈一下子甩开了他。 “梁耀还没死,他还有救……” 沈要一瞬垂眸,仿佛有些委屈。 于是巴巴的说道:“六小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吓到你的。” 说罢,遽然信手拈过那一张连理鸳鸯的红盖头来,只轻飘飘的丢在了梁耀的死面之上。 如此,便清净了,更喜庆。 “这样你就看不到他了。” 他不过是一条恶犬罢了,哪里懂得什么纲常伦理。 爱欲、情欲、贪欲、性欲,除此之外,他不知道别的爱情了。 失迷、迷乱、乱伦的爱情。 “萧子窈,现在——轮到你了。” 既然有一颗不可言说的羞恶之心,自然便有不知羞耻的闺房之乐。 压住她、更一只一只的掰开她的手脚,像拆吞一只猎物,挣扎不算反抗,算情趣。 她的裙裾比刺刀锋利,却又柔软得可以一下子推上腰去,她不乖,那裙裾便又滚下来、垂下来,如一道圣旨似的,却再也勒不住他。 再不理什么金科玉律——这一回,也该轮到他做主! 又把她镣成一束,撕开她,远比撕开她的喜服来得更痛快! 肉,要带血的才好吃! 于是,好像一条狗似的顶撞着她,偶有失控,却更像故意挥霍。 尊严也好,皮囊也罢,左左右右,都是顶撞。 萧子窈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沈要,好疼……放开我、放开我……好疼,我怕疼——你难道忘了,我怕疼……” 一双泪痕插进她的眼睛里,上下尽然一红。 红床帐暖度春宵,春宵一刻值千金。 萧子窈不敢瞑目。 鹊儿不曾瞑目,梁耀大约也不曾瞑目罢。 不瞑目的瞪着举头三尺的神明,可是,锦被一蒙,神也看不见男女私情。 水晶灯灼灼的,一烛一烛的晶石如残月弯钩,兜兜转转、圈圈圆圆,绕个没完,数不尽,数完一遍又变多了,他也在深处变多。 “再疼也要受着。” 沈要讨伐似的说道,“我现在才明白,如果你不疼,就不会记住我,更不会爱我。” 话毕,他之二人,便一同化掉了。 “沈要,我恨你。” 谁知,沈要非但不恼,却只轻轻的应道:“子窈,你已经骗不到我了。” 他拨弄着她的耳珠,又撩乱那一道血线似的红玉,直觉满心欢喜。 梁耀死了,蝴蝶更不再,一切圆满。 又冷冷的睇了睇眼,还不踏心,便落落的立起来,只下床去踢了梁耀一踢。 半软不硬的,可到底是死透了。 他于是森然的一笑。 这一回,萧子窈终于看得真切。 “沈要,我二姐的死,和你有关吗?” 她问得无端,他却不假思索的开了口。 “不是我,是梁耀。” “你骗人!” “六小姐,我从未骗过您。” 沈要一瞬不瞬的望定了她去。 他只衣冠楚楚的立着,黑色的军装更别几枚金勋,皮带掐得紧,枪套却丢在那靡靡的红床之上。 一如初见。 萧子窈凄然泪下。 “沈要,我永远都不会嫁给你。我只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她一字一句的扼住他道,“你记住,你不过是我兴起时喂过的一条野狗罢了!” 话音刚落,他便猛的一窒,更不敢言,只一横臂,便小心翼翼的抱起了她来。 “你干什么!?” 沈要很小声很小声的说道:“……你刚才说好疼,恐怕走路也会疼,那就我抱你去梳洗。” 说罢,便默下去了,眸子也低垂着。 萧子窈直觉心下皱得厉害。 仿佛不知今夕何夕,她还是不可一世的萧六小姐,他便是那亦步亦趋的、沉默寡言的沈要。 只可惜,时过境迁。 沈要处心积虑久矣,无论当初、如今、以后。 却见他静静的招来莺儿,只冷然道:“你把这里收拾一下。往下的,不必我再说了罢?” 莺儿寒声道:“只要沈军长信守诺言。” 正说着,又回首,悻悻的再看萧子窈一眼,千言万语死在眉间心上。 “六小姐,以后三小姐便只能与您相依为命了。” 话毕,便洗净那金樽,又拾理床铺,只得心应手的收尾着一场谋杀。 萧子窈不可置信的雾了眼睛。 “沈要,鹊儿死了,现在你连莺儿也不肯留?” 沈要默了一瞬。 “子窈,她们都是心甘情愿的。” 萧子窈登时尖叫起来。 “可我不心甘情愿!” 她一下子冲上前去,更不管不顾撞开莺儿,只声嘶力竭的叱道,“莺儿,我说过的,我会像对鹊儿一样的待你,决不偏颇、决不刁难,我们要一起等三姐回来!” 莺儿恍恍道:“六小姐,您还是那个六小姐!你以为什么事情都可以顺遂、都可以理所应当!可您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又要如何自保?难道嫁给梁二少爷就万事无忧了?您如浮萍,那三小姐也无法立命!” 萧子窈愕然。 莺儿拂了拂乱发,又不动声色的说道:“六小姐,我是为了三小姐心甘情愿,就像鹊儿为了你心甘情愿一般。请您不必再劝。” 说罢,便躬身捡起那红艳艳的盖头来。 如此,梁耀的死相便暴露无遗了。 什么陌上君子人如玉,死便是死了,狰狞比诗文。 梁耀七窍流血,仿佛一面杂碎了的观音像,她便从此不敢看观音。 沈要漠然,她更默然。 萧子窈瘫坐下去。 沈要微微的叹道:“子窈,我很快回来。以后,你我永不分离。” 他于是静静的退了出去。 不刻,又冷冽的杀了回来,更携了人,假惺惺的一举擒住了莺儿。 好一出,贼喊捉贼。 萧子窈不敢言。 便如沈要所说的一般,她也是帮凶。 只不过,那眼前之人,难道当真是她的沈要? ——也许不是的,那大约是沈军长罢。 “此女谋害二少爷,给我严加看管起来,等待发落!” 第156章 寻仇 欢宴终散场,济济的、不济的,便一道散去了。 苏同心左右陪侍着苏父,亦然小酌几杯,她本就是青生生的闺阁女子,不胜酒力也是应当,自然半醉。 却也不是她的愿意,更算不得苏父的贪杯。 一朝风云,天下易主,苏家可谓为从龙之臣,又恰逢梁显世明明白白的点拨过了,下一桩姻亲姓甚名谁已然不言而喻。 于是,劝酒歌连连,更饮一杯无。 苏父歪歪斜斜的立起来。 “梁大帅,天色也不早了……我也该携着小女归家了,沈军长那一头,还望您多美言几句……” 梁显世大约微醺,便很潦草的摆一摆手。 谁知,梁延却插嘴道:“父亲,不如就让苏小姐今夜留宿在府上,也省得某些宵小心眼不踏实、教人夜长梦多。” 梁显世听罢,果然会心一笑。 “阿延,还是你懂事!以后你可要替阿耀盯好了萧子窈,你为兄长,自然是该多多照拂他……” “您尽管放心,一切我来安排便是了。” 梁延一旦得了信,便笑道:“同心,我瞧苏参谋醉得太过,你一个女孩子将他送回去也很辛苦,不如今夜就宿在府上罢。” 苏同心有些迟豫。 “这……我还未出阁,这怕是不合规矩。” 她怕生得紧,便还想再辩一辩,可苏父却响亮亮的喷出一下恶嗝,直打断了她。 “无妨无妨,那便、嗝——那便谢过梁少帅了!以后都、都是一家人!” 一语少帅既脱了口,这马屁便拍得实在热切。 苏同心默下去。 梁延见此,于是顺水推舟。 “这是自然。改明儿同心嫁给沈军长,你我自然是一家人。” 话毕,便招来小厮,只将苏父先行扶了下去。 苏同心茫茫的怔着,心下有些怯:“还请问梁……梁少帅,我该住何处?” 她本是想直唤梁延的姓名的,却又十分的不敢。 苏父阿谀奉承至此,哪怕苏家位已高权也重,苏同心为人子女,便还是卑微如许。 于是兀的想起萧子窈来。 若换作是她,定然无所惧。 她为萧六小姐时无所惧,为萧子窈时也无所惧。 有人道她无法无天、逞凶斗狠,可苏同心一心却只觉得艳羡。 索性,梁延到底让她三分薄面,语声还算轻。 “我已差人把沈要临间的屋子收拾出来给你住,你且等一等。” 他望一望凄迷的春夜,红烛映红光,于是眼色也变红。 “待小白楼熄了灯火,沈要也该识趣些、乖乖的回来了。” 却不料,正当时,大门立破! “不好了!小白楼里出事了!二少爷他——” 当是时,梁显世方才醺醺的走出半扇门去,谁曾想,这一道惨叫竟然将他硬生生的吓醒过来。 “这大半夜的,吵吵嚷嚷成何体统!阿耀怎么了,你照常说!” 却见那卫兵遍体生寒,唇舌也打结,根本语不成调。 “二少爷暴、暴……暴毙了!” 梁显世原是赤着一张扁扁的脸面,可话音刚落,只一瞬,他便坏了颜色。 他一下子跌退几步。 “暴毙?” 那卫兵深深的颔首一下。 “二少爷被人下了毒……眼下,沈军长已将那人带来了。” 如此,惊惧失色的便不止一人了。 苏同心直觉耳畔嗡鸣一声,再往后,便见得众众的人影来往不断,好像走马灯,晃过一圈,终于定在沈要那又冷又沉的眉目之上了。 却见他不咸不淡的信手一推,莺儿便直挺挺的杵紧了身子。 又见梁延冷然的先声道:“沈要,你什么意思?” 沈要面无表情。 “秉公执法罢了,没什么意思。” 梁延断然斥道:“阿耀遭人毒害,你却只将一个小丫鬟带来敷衍!阿耀的尸身我没见到、萧子窈我也没见到,你以为这样就能糊弄过去!” 今时今刻,他已然来不及屏退苏同心了。 生杀典故、骇人惊闻,不由得由着她开一开眼。 于是,沈要只一作势,一担木架子便被利落的抬进了厅里。 再一撂放,白布绫波浮动,便滑出一只宛如枯枝虬结的死手。 那一只手,冷冷的泛着青白颜色,又系一条红线,像索命。 苏同心登时尖叫一声,更连滚带爬的逃了出去。 沈要淡淡的说:“尸身在这里。萧子窈吓坏了,这不关她的事。” “关不关她的事可不是你说得算!” 梁延怒不可遏,只一下子暴起杀来,“保不准是萧子窈支使这丫鬟下的毒!杀人偿命,我要让她陪阿耀阴婚!” 梁延狠话说尽,却不料,沈要只凉凉的蔑他一眼。 “她若是在这帅府里咽了气,只怕梁家这一顶乌纱帽还未捂热,就要摘下去了。” “你竟敢拿军事法庭的条条框框欺压于我!” 沈要冷笑不已:“就算没有军事法庭,但凡害她谋她的,我也欺得压得。” 他之二人只管剑拔弩张的僵峙不下,梁显世又悲又愤,终于吼道:“丧门星!她萧子窈就是个丧门星!” 梁显世捶胸顿足,几乎背气过去。 “她和萧训简直一模一样,就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根本拿不下,还惹得人心烦恼火!” “若非她们父女不肯松口,阿耀又何苦害死萧从月、阿延又何苦害死萧子任、我又何苦害死萧训!” “我早已给过萧家机会,是他们不知好歹、偏要自讨苦吃,现下却来索我儿子的命!” 沈要面不改色,更无动于衷,莺儿却兀的扬起脸来。 却见她冷森森的望定了梁显世,忽道:“……五少爷当真是你们害死的?那也不枉我毒杀梁耀,一命换一命!” 梁显世听罢,果然痛骂道:“你若不是受了萧子窈的指使,又怎敢害到阿耀的头上来!你这蹄子可别忘了,萧家家破,是我留你一条贱命!” 莺儿心下了然,更胆寒,却始终不屑一顾的嗤了一声。 死到临头,她方才寻到了仇家。 她寻到了,可萧子窈寻不到。 她于是望一望沈要,分明百感交集,却不由言说。 她便牵着那夜莺似的嗓子笑起来。 “你们都以为萧子窈野心滔天,却不知她才是最窝囊的那一个!萧家的下人奴仆都不甘屈于你的淫威,我自然也不例外!你害我主人身死,我又岂能罢休苟活!” 莺儿一面嘶叫,唇边一面啼出血来。 “现下,我已无悔了!只恨沈要来得太早,我没能将萧子窈一并毒死!她这般折辱萧家门楣之人,根本不配活着!” 她愈叫,声色便愈凄厉,咳血也愈多。 梁延一见,遽然一把推开沈要,更大吼道:“她要咬舌自尽!快拦住她!” 第157章 夜莺之死 莺儿的出身,实在要比其他下人来得更下贱些。 穷苦布衣如鹊儿、鹃儿,尽是大夫人布告聘人、花了银钱买进帅府的,各个儿明标价码,她却不是。 她原是戏班子里的小莺儿,因着唱一嗓青衣才唤此名,奈何学不出师,便被赶去台下端茶送水。 更奈何时运不济,一日不慎泼洒了热茶,便得罪了一位心不宽、体却胖的阔太太,当下便被拘起来发落。 索性,三夫人巧则巧矣的救下她一命。 三夫人心眼小、气性大,有一回打牌,那阔太太讽她的钻戒不够大,她便狠狠又恨恨的记下这一笔恶账、绝不敢忘。 当是时,那阔太太不过是湿了裙子便凶相毕露,她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去。 于是挑衅道:“哎呀,都说心宽体胖、福泽延绵!我却不觉得有道理,不然您又何苦为难一个小丫头片子?” 三夫人一张碎嘴,很有搅乱浑水的本领。 她只管明嘲暗讽一番,更扣一顶刻薄尖酸的帽子与那阔太太去,一转身,又捡走小莺儿作小丫鬟操使,名誉双收。 捡她,不比捡一只猫猫狗狗费心多少。 谁知,她无心,她却铭心。 之于小莺儿言,一餐一饭,便是救命之恩了。 一嘴咸腥压喉,莺儿果然窒起气来。 又见梁延箭步冲上前来,使尽蛮力要掰她的嘴,她却义无返顾的咬得更紧。 终于,她直觉满头满腔呛得厉害,便不由得张嘴一喷,竟然哗啦啦的喷出一条红艳艳的软肉来。 那一腔热血,劈头盖脸的泼贱了梁延满眼满面。 莺儿裂开血盆大口,了无声息的狂笑起来。 只可惜,她的命贱,至多只能换一命。 莺儿灼灼的瞪住沈要。 她似在笑。 ——报。 ——仇。 她以唇语遗言。 然后,血腥呛断生气,她便如啼血的夜莺似的,婉转哀鸣不再有,只剩粗砺如风箱似的喘息,一声再复声声,终于毙命。 梁延大骂道:“可恶!萧家尽养些又蠢又肯豁命的奴才!” 话毕,竟又转向沈要,目色如淬。 沈要漠然。 “骂完了?” 他只冷声道,“我劝你留些唇舌,明日好替梁耀发丧。” 梁显世瘫坐着。 莺儿一死,一切便死无对证了。 萧子窈性子狠辣,只道她断断不肯束手就擒,任谁也是信的。 谁曾想,莺儿慷慨赴死,却又不似表演。 身死心也死,疑心更暗鬼。 沈要言倦,于是提步要走。 梁延一见,竟然一抹满面血腥,更加厉鬼似的吼道:“沈要,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沈要假惺惺的睨他一眼。 “节哀顺变。” 梁显世终于放他出去。 谁知,甫一推门,却见苏同心形如鹌鹑,竟然藏在灯下瑟缩不止。 方才,无人顾及于她,她便只好胡乱的藏起身来。 沈要凝眉一瞬。 却见他不动声色的闭了门,又上前几步,只默默的一把将她拉起。 “你都听见了?” 苏同心肝胆俱裂,恍惚点过了头,却兀的惊觉不妥,便又摇头如拨浪鼓。 沈要于是沉声道:“你上二楼去,左手第四间,今晚就睡在那里。” “我不敢乱闯,请问那间屋子是谁的……” “那是我睡过的屋子。” 话毕,他便有些冷淡的推开了她去。 苏同心心下微颤。 惧他有一半,念他却也不少五分。 “苏小姐,你记住——今夜,你什么都没听见。” 说罢,沈要转身便走。 苏同心于是再望他一眼,只管又深又怯的望尽眼底了,方才悄然的拾阶而去。 她果然寻得了那一间屋子。 上二左四,见门罢,却见一桌两椅、一墙四壁,干净更清净。 只不过,细看几番,便能瞧出各中的端倪。 那墙上挂的勋章或军徽,尽是落的萧子山的姓名。 又见书架上的相薄似曾阅过,她于是小心翼翼的取来一见,谁知,只一眼,却不如不见。 原来,但凡那相薄里折了角的一页,便是有萧子窈的一页。 如此想来,她便是他的每一页了。 苏同心于是默默的垂下首去、垂下手去,泪也垂下去。 山茶映红烛,疏影横斜,暗流浮动,月如黄昏。 那淬了毒的血腥之气久久不能弥散。 萧子窈伏案卧着。 心有千斤坠,却无一字言。 彼时年少,她当真是喜欢过梁耀几分的。 只因悔不当初,才想快意余生。 只可惜,事到如今她方才知晓,自始至终,只她一人真心过。 沈要兀的推门进来。 却见他那一袭黑衣,仿佛身就一袭夜色。 “六小姐,我……回来了。” 萧子窈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 “莺儿死了?” “嗯。” 萧子窈涩着嗓子说:“莺儿死了,你要我未来如何向三姐交代?” 沈要巴巴的望着她。 “我会替你给她一个交代的。” 萧子窈不由得冷笑起来:“你替我?你凭什么来替我?” “就凭我爱你。” 沈要只觉嘴里有些发苦,于是喃喃道,“从头到尾,只有我对你是真心,哪怕我连狗也不如,可我却是真心……” “——可我已经快要不认识你了!” 萧子窈兀的打断他,“沈要,你变得好奇怪、变得让我害怕……就连你的真心,也让我害怕。” 谁知,话音刚落,沈要遽然温温的笑了。 他总也缺乏颜色,一旦笑起来,便像一抹不明晦暗的浮光掠过眉眼,稍纵即逝。 “子窈,求你不要怕我,请你重新驯服我。” 第158章 为他,奋不顾身 梁耀死得晦气,萧子窈自然脱不了干系。 然,军重如山,梁显世便奈何她不得。 于是,不过朝夕一瞬,红事过了,又赶白事。红布红纸拆不尽,烛台还遗红蜡,简直狼狈得过分。 梁耀死得狼狈,名声却不敢狼藉。 梁延心思深沉,便另择了一个病逝的名头安置下来。 他只道梁耀久病缠身,以往留洋便是为了治病,却奈何药石无医、大限将至,于是速速归国,只为再续前缘。 如此,一来二去,竟然将一段孽缘道为苦命鸳鸯,的确好听许多,哭丧便也更容易些。 天际微明,细雨蒙蒙一刹。 萧子窈只听得门外喧嚣一阵,不刻,便有人闯门进来了。 那一众来人果然听的是梁延的吩咐。 “二少夫人,还请您立刻披上这白麻,速速前去主楼祭拜。” 正说着,便将一袭粗麻掷在了地上,根本高慢得紧。 又去撕扯红床玉枕,扫落妆奁金玉琳琅,气势汹汹仿佛抄家掠物。 萧子窈沉声道:“你们既然唤我一声二少夫人,却又漠视伺候二少夫人的规矩,当真是人前人后两幅面孔。” 那来人蔑她一眼,很是无谓:“二少夫人,掉毛的凤凰不如鸡,您还是清醒些的好!沈军长一早便领罚去了,我看谁还护得住你!” 话毕,嘴瘾过不够,便又暗骂一句:“哼,狗男女。” 萧子窈根本听得真切。 眼下,莺儿不再,沈要更不在,她便实在很好欺压。 又直觉,那人却也没有错怪。 她与沈要,本就算不得清白。 思及此,萧子窈便不情愿应声了。 那来人见她不言,便当她是心中有愧、不敢言,于是更加的耀武扬威起来。 却见案前又置一盆山茶花,绿叶油亮如新雨洗过,便厉声喝道:“将这山茶花一道丢出门去!” 谁知,此话一出,原也忍气吞声的萧子窈竟然兀的踏上前来! “你倒是好大的威风!我让你一寸,你便得寸进尺了!” 她只一手护住那山茶花,更厉色道,“这盆花是我自己的物件,还由不得梁家随意搬弄!” “那二少夫人可就想错了!您一个大活人都是梁家的物件,又何况这一盆破花!” 那来人目空无人、气焰正盛,如此叫嚣罢了,竟然一抡手,便将那山茶花摔落在地! 登时,陶片土屑飞溅而起,那满枝的绿叶簌簌如泪下,更映得根脉苍白如骨。 那一众来人于是绝尘而去。 萧子窈眼前模糊,只管忙不迭的俯身下去。 她抖着手,拘一捧土、再拘一捧,却如何也护不住那白骨似的山茶花了。 她便去拾那一袭白麻。 说来倒也惭愧,家破人亡之时她都不曾披麻戴孝,如今不过是死了一介新夫,却要隆隆重重的置办起来。 于是,她到时,却见那端正的红门挂起了白绸,又往里进去,果然见得满堂宾客,尽是熟客。 红事也好、白事也罢,来来回回总是人情世故。 梁延一见她便迎上前来。 “萧子窈,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 萧子窈反唇相讥:“我怎么敢不来?我还指望着梁家养我供我呢。” 厅里立着黑木案,前有灵位,后有玉棺。 梁延作势便要压她:“还不去磕头!” 萧子窈怒道:“我至多是守寡,哪有磕头的道理!” “我不喜欢强人所难,你不磕头也不是不可以。” 梁延狞笑道,“只不过,你若不磕头,待会儿沈要从禁闭室里出来,便不知道要少几块肉了!我可是特意挑的今日罚他,待他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也好告慰阿耀的在天之灵!” 萧子窈眉心猛的一紧。 她于是落落的挥开旁人,想也不想,只一瞬,便直直的跪了下去。 又大拜三次,以头抢地尔,三落三响。 “怎么样,你可满意了?” 萧子窈冷笑道,“沈要与此事无关,你放了他。” 梁延阴恻恻的睨她一眼。 “无论此事与谁有关,我都不会让你们好过!” 话毕,他便不动声色的推她一把,力道根本重得厉害,又附耳上去。 “萧子窈,别这么瞪着我,你应该感谢我才是。我给你一个留美名的机会,你就在这里一直磕响头罢——一直磕到宾客散尽为止!你和沈要,总要有一个人头破血流!” 谁知,他分明是发了狠的,萧子窈竟然目色淡淡的瞥了过来。 “好,那我替他。” 正说着,她便落力的凿首下去,复又抬起身来,再笑,“梁延,我萧子窈玩得起,你最好也玩得起、说话算话!” 说罢,便又一意孤行的凿首下去了。 一而再、再而三,凿首下去、再下去。 如此,也算为了他奋不顾身一回。 灵位上书为何?到底是故男梁耀、还是先夫梁耀? 萧子窈却是看不清了。 早先前,还余宾客寥寥,更假惺惺的嚼着舌头。 “啧啧啧,你瞧瞧,这萧六小姐坚贞不渝,头都磕破了,当真是该赏她一座贞节牌坊!” “还叫什么萧六小姐——人家现在可是二少夫人了!此女孝节都没守好,却来守什么贞节,可不就是为着这个‘二少夫人’的名头!” “二少爷如何死的还犹未可知呢,她这‘二少夫人’当不当得下去还要另说!” 再往后的,一概不知。 反正,听也听不见了,瞧也瞧不见了,更不知痛楚。 只知,唯有她不好过,方才得以换得沈要的一线生机。 苏同心与苏父走在最后。 她心怯,便总是藏在角落里躲闪,人群终于散尽,适才露出头脸来。 苏父直向梁显世问安。 “节哀、节哀!您瞧瞧,二少爷适才娶了妻……怎么就——唉!索性,这新媳妇好歹是个诚切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瞟眼着萧子窈。 苏同心顺势,却见萧子窈额前鲜血淋漓,一袭白麻也穿歪,根本凄惨得厉害。 她于是小声问道:“父亲,我与子窈曾是旧识,可否让我与她说几句话?” 苏父瞪她一眼:“你不同梁大帅说,却要同她说!我当真是养废了你!” 谁知,苏父正要发作,梁显世却倦厌的拂手一下。 “无妨,同心心善,你别冲她发火。” 苏同心听罢,只忙不迭的谢过了,便拧着手退了开去。 她于是小心翼翼的唤道:“子窈,是我!” 然,萧子窈却置若罔闻。 却见她连连的凿首下去、又重又厉的落下去。 好似颈间缠一道白绫,吊她起、任她落。 苏同心简直不忍。 她便屈下去,又搀萧子窈的肩,更带着哭音说道:“子窈,不要再磕了!我知道你处境艰难,可正是因为如此,你才要好好保重身体!” 谁知,萧子窈却气若游丝的挣她一下:“你别拦着我,为了他,我必要如此……” “子窈,斯人已逝!” 萧子窈执着不让。 “你别拦着我!我是为了他、为了他……” 苏同心微微一怔,心下竟然忽有异想。 “子窈,你若说的是沈要……” 苏同心瞧得真切,她不过一道沈要的姓名,萧子窈的身子便猛的一颤。 她直觉心下又痛又软。 “子窈,梁延根本不曾压沈要受刑!我一早过来奔丧,便瞧见他被关在了萧四少的屋子里。他很好,什么事都没有!” 谁知,此话一出,萧子窈便一瞬不瞬的扭过了脸来。 她分明已然头破血流,却还是艳得杀尽百花。 “当真?” 苏同心兀的一窒,终于咬唇道:“……当真。” 然后,话音刚落,萧子窈便直勾勾的倒了下去。 她那染尽血色的眉间似是带笑。 第159章 千金贵女 萧子窈只由人拖拖拽拽的带了下去。 苏父谄媚成性,白事也不放过,借题发挥还不够,非要喋喋不休一番再告辞。 苏同心于是借口担忧旧识,必要送萧子窈一送,便先行出了厅里。 谁知,适才送罢了萧子窈,她便偷偷隐隐的拐上了楼去。 上二左四,简直轻车熟路。 只不过,那门前果然落一道大锁。 苏同心轻轻的敲门:“沈军长,打扰了,我……我是苏同心,请问您在否?” 毋庸置疑,沈要当然在。 苏同心心思到底纯善,决非见机欺瞒萧子窈。 今晨,她确确实实的瞧见了,沈要便是被梁延压上楼去的。 当是时,梁延还道:“阿耀尸骨未寒,你与萧子窈还敢招摇过市,我看了就恶心!我将你们分别关起来,也算还给阿耀一个清净!” 苏同心不敢声张,只待沈要回音。 果然,不过片刻,他便应了。 “嗯。” 那回音又冷又沉。 他等的自然不是她。 可苏同心却暗暗的欣喜起来。 “沈军长,其实我一早便瞧见您在此处了,不知这一整个白日您可有饭否?我实在有些担心……” 谁知,沈要不答,却只闷闷的问道:“六小姐有没有前来发丧?” 苏同心一下子哑住了。 更甚的,她不过是滞了一瞬,沈要便刻不容缓的焦心起来了。 “她怎么样了!是不是梁延强拉她过来、还为难她!?” 苏同心更了更,只反反复复的、终于压下满心的酸楚方才敢应声。 “子窈她……不曾前来发丧,梁延让她留在小白楼里歇息。” 她只管硬着心肠撒谎,“午间我们用丧宴,我还瞧见有下人单独盛了一份饭食呢!而且是趁热送去小白楼的。” 她于是听见沈要的叹息。 ——又轻、又温柔、又眷恋的叹息。 “……那就好。” 苏同心不由得有些切齿。 “沈军长既然在乎子窈,为何还肯被拘?就以您的军功来讲,但凡您说一个‘不’字,也不至于被关在此处,梁少帅不敢用强的……” “——可是六小姐怕我。” 沈要忽道,“反正现在没人敢动她,那我便等她不怕我了再去见她。” 他好乖好乖,简直乖得像一条狗。 只恨不能衔一条铁鞭与萧子窈去,任她施为、任她奴驭。 也许她打得痛快了,便不再怕他了。 求不得她的爱,或求得她的教驯也是好的。 反正,好的坏的,总得是她给的。 反正,痴心如此,千千万万遍也不足够。 沈要说得轻巧,可苏同心听罢了,却悄无声起的撇去了两行清泪。 “说起来,现下唤子窈为‘六小姐’的人,似乎只剩下沈军长一个了。” “她永远都是我的六小姐。” 沈要落落的接下去,“——也只会是我一个人的六小姐。” 苏同心满心痴怨。 更不敢再听下去,便逃也似的告了别。 那厢,苏父巧也收起了话匣。 于是一出厅门,便见得苏同心红着一双泪眼懦懦的候着。 苏父有些不耐。 “我才不管你从前与那萧子窈有多要好,可如今梁家瞧她不起,你对她好,就是公然驳了梁家的面子!” 苏同心小声辩解道:“父亲,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太羡慕子窈了,竟然有人能够爱她至深……” 苏父冷嘲起来:“羡慕她?她有什么可羡慕的!你就是年纪小、不懂事!你以为梁耀真的是为了与她再续前缘、所以才抱病而死的?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说罢,复又警醒的招着苏同心离去,只管走得远了些,方才又有低言。 “同心,父亲已经为你求得了一门好婚事——梁大帅已经点头了,要让你做沈夫人!沈军长是他带出来的,虽然不及梁少帅显贵,可也算是梁家的左膀右臂,你千万要抓住这个机会!” 此话一出,只一瞬,苏同心便跳乱了一颗春心,却又更怯。 “可是,如果沈军长并不爱我……毕竟,我从来不如子窈美丽果敢、讨万人喜欢……” 苏父闻言,直恨铁不成钢的跺起脚来。 “你这孩子实在无能!你以为萧子窈从前为什么讨人喜欢?还不是因为她乃岳安第一的千金贵女!” 却见他来来回回的横眉瞪眼,简直愈说愈不痛快。 “同心,从前是从前,可是现在却不一样了!现在岳安第一的千金贵女——分明就是你!” 苏同心心下一沉,于是蓦的咬紧了牙关。 第160章 守寡 梁延并无招猫逗狗的本事,偏沈要如狗、萧子窈如猫,一个凶恶、一个矫作。 办过了梁耀的白事,府中便也清净了许多,他不放沈要见天日,萧子窈便一人落在小白楼里养伤。 萧子窈此人,以往颐指气使惯了,总是被杀了威也不肯服软的。 先前,梁延遣去的下人砸碎她一盆山茶花,于是不过三日,便被她使着那花盆碎片划破了脸皮,仿佛深仇血海。 那下人原是梁家旧仆之女,天生奴籍、便脱不了奴性,果然一状告去了梁延的眼前。 “大少爷,您可千万要替小莲做主啊!” 小莲泣不成声道,“我也只是奉命去撤新房里的喜材,不过是不小心碰碎了一盆花,就被二少夫人怀恨在心、更毁了容!” 却见她哭了一阵,忽又结结巴巴的止住了,大约是面上疼痛难耐,便不敢再哭了。 梁延很是不耐。 萧子窈尽然居于人下,反倒不安分得紧,搓磨下人还不够,更要扰他郁结! “女人太貌美、太聪明,果然不是什么好事。” 梁延低吟矣,又睇一眼小莲,有些烦躁。 “萧子窈脾气大,你做事不仔细也就罢了,还敢拿这些琐事来妨碍我办公!” 小莲听罢,立刻畏首畏尾的颤一颤身:“可我一个女孩子家被划花了脸面,以后还怎么嫁人啊!事已至此,我也只好出家为尼去了!” 话毕,便哭哭啼啼的退下去了。 谁知,只一瞬,梁延竟然豁然开朗。 近些日子,他原也心烦得厉害。 萧子窈既打不得更杀不得,逼迫一次不够、再次又欠妥,欺辱她轻易、拿捏她却费心。 是了,倒不如送她去尼姑庵里守寡来得痛快! 思及此,梁延便一刻不误的寻去了梁显世的跟前。 平日里,梁显世虽不大器重梁耀,可到底悲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旦死了亲子,他便有些不思饮食起来。 于是,梁延甫一进门,便瞧见了案前那一碗泡烂了的清汤挂面。 “父亲,我有一计,也许您听过了、便能吃得下餐饭了。” 梁延笑得凉薄。 ——他竟还笑得出来。 梁显世一见,便不由得叹道:“还是你有出息,心也够狠够硬!阿耀他……当真是不争气!” 梁延于是颔首一下,便算是应过了,又道:“父亲,不如我们把萧子窈送去城外的尼姑庵里守寡?” 梁显世闻言,浊目果然一凛。 “只要将送她出去守寡三年,一切问题便可以迎刃而解了。尼姑庵里可不比帅府,她就算是病了、残了、死了,又与我梁家有何干系?哦,不——我现下反倒不愿意让她死了!” 梁延言笑晏晏。 “她萧子窈越是恣意妄为,我就越要把她治服帖了!外面什么山匪贼寇没有,待她在外面被羞辱过了,三年后我再接她回来,她还不任人玩弄作践!” 他实在很有笑里藏刀的本事。 萧子窈心高气傲,如此这般羞辱于她,当真比杀她性命还要狠毒。 更何况,他胆敢笃定,萧子窈绝不敢死、只有忍辱负重。 毕竟,她之大仇还不得报。 梁家不倒、她便不倒,不死不休! 梁延说罢了,又笑:“父亲要是觉得妥当,我一会儿便去打点。” 梁显世滞了片刻。 “此办法好是很好,只怕沈要又要从中作梗——我最恨养他这一条不听话的狗!” 梁延不屑一顾:“他不过是一条狗罢了!恶犬不听驯,喂饱了便好办了。” “此话怎讲?” “一旦萧子窈出了府,苟且便可以光明,沈要自然就容易喂饱了。” 梁延意味深长道,“更何况,萧子窈那么倔!她越与沈要不清不楚,就越不会事事求他傍他,可沈要偏又最依她的性子——如此一来,我既拿捏住了萧子窈,还怕拿捏不住他沈要?” 话已至此,此事便就有些板上钉钉的意思了。 梁显世终于宽心了几分。 于是,不过片刻,又传厨房再煮一碗挂面,吃罢了,更将沈要放了出来。 沈要面无表情的立着。 梁显世似苦口婆心般的说教他几句:“……阿耀之死不全在你,我还是信你的——女人误事!” 沈要不应。 梁显世又说:“我不再追究你的失职了!若是再追究你下去,又该耽误了苏小姐。” 沈要还是不应。 梁显世不由得情急起来:“罢了,我还要打点萧子窈去尼姑庵里守寡的事情,就不留你了。” 此话一出,沈要果然一下子沉下了眼色。 “这是谁的意思?” 梁显世冷笑道:“她现在是梁家的儿媳妇。梁家的意思,便是她的意思。” 沈要于是头也不回的退了出去。 又一路去往小白楼,却见一路的萧索。 他原也不想去惹萧子窈的心烦,只不过,事急从权,便由不得旁的了。 沈要兀的破门,只将萧子窈吓得不轻。 眼下,但见她额前缠一道白纱,虽不复口若含朱丹的美艳,却显别有幽愁暗恨生的可怜。 “呆子,你怎么……” 然,话音未落,她便被沈要不管不顾的一把揉进了怀中。 “六小姐!” 萧子窈恍了恍神,终于平下心来推搡他一下:“你放开我。” “不放。” 沈要执拗道,“我怕我一放手……就要把你弄丢了。” 萧子窈滞了一瞬。 心下微暖,更有些酸楚,她于是软了软唇齿,哄劝道:“呆子,你抱得好重,压得我好不舒服。” 她耍娇,他便服软。 如此,沈要适才依依不舍的听了话。 他只管巴巴的低垂着眉眼、更静静的望定了她去。 萧子窈被他盯得避无可避,便有些吃嘴。 “他们把你关在我四哥的房间里了?” “嗯。” “我四哥的屋子不难住,如何你眼下也淤青、胡茬也好重?看上去似乎还瘦了些!” 沈要于是哑着嗓子说:“因为你不在,所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他说得好真切,她更知晓,却不敢从。 “只有没主的狗才会不吃饭不睡觉,你别闹了……” 沈要原也默默的听着她埋怨,谁知,话音至此了,一张嘴竟然兀的吻了过来。 “子窈,我本来就是你的狗。” 第161章 换你让一让我 她应当是不怕他了,不然,早该将他推开了。 萧子窈揪紧了沈要的前襟。 其实,又并非如此。 其实,还是有些怕的。 怕他多问,怕他多剐。 总是怕他的,却又舍不得他。 沈要忽问道:“六小姐,疼不疼?” 萧子窈迟疑的抚了抚额角,心下根本虚得厉害。 “你说这个?这是我沐浴时不小心磕碰到的,看着严重些,其实并不疼。” 沈要冷然。 “你骗我。” 她于是朦胧的望他一眼,心软更心怯,便只有默默无言。 “一根睫毛落进眼睛里你都嫌疼,又何况摔成这副模样。” 沈要一面说着,一面又探手去拆那白纱。 他的动静分明好轻、好细,谁知,她却挣不脱、更躲不掉。 那白纱仿佛蛇蜕,内里连着血肉,但凡拆尽了便如伤筋动骨、痛彻心扉。 萧子窈不肯落泪。 却是沈要心碎欲绝:“是谁做的?” 萧子窈凝眉道:“我都说了,是我自己不小心!你烦不烦,到底要让我说几遍!” “只要是为了你,我不介意再多杀几个人。” 当是时,只一瞬,萧子窈便一下子劈手挥开了他。 “沈要,你要是还想与我有私,就得听我的话。” 却见她自顾自的、窸窸窣窣的缠起那白纱来,墨发如云,枕月枕松涛,却不枕相思温情。 “沈要,杀人偿命。” 替她杀的人,却偿他的命,她不忍,以后更不准。 这一回,梁延以沈要欺她瞒她,如此,下一回、再下一回又会如何? 她已然家破人亡了,便再也不能没了沈要。 果然,她勒令,他便温顺了许多。 “可是,你怕疼。” 沈要有些切齿,“把你弄疼的人,我都恨不得活剐他们千万刀。” 谁知,他话毕了,萧子窈遽然一下子轻笑出声:“呆子,你也把我弄疼过,难道你也要将自己活剐了不成?” 沈要不应,眉目微舒,心下却微紧。 他分明…… ——早已将自己活剐过千万遍了。 因为卑贱,所以肖想,于是千疮百孔。 他便轻声道:“我捱得住。” 然,萧子窈却无所觉。 她只管莫名的笑一下,又哀哀的说:“呆子,山茶花种在花盆里是养不活的。她是树,不是草,要见天日才能活。所以,那盆山茶花死掉了。” 沈要忽道:“那你呢?梁显世要送你去尼姑庵里守寡,你能活吗?” 谁知,如此荒唐言,萧子窈听罢,却只眉目如画、更面不改色的应了声。 “不管是去哪里,我都能活。” 沈要兀的暴怒起来。 “——可是没了你,我不能活!” 他重重的切齿着,目色如月锋芒,又森又冷。 “萧子窈,你只要敢开口,我就敢光明正大的抢走你!你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嫁给你,你别再痴心妄想了!” 萧子窈尖叫道,“沈要,我可以做你的情妇,却绝不可能做你的妻子!就算是剃度守寡,我也要重回梁家、重回帅府!你要是识趣,就乖乖的娶了苏同心、别再来耽误我了!” 她叫得撕心裂肺,便也头痛欲裂。 于是顺着床沿跌坐下去,又蜷作小小的一只,仿佛嘴上再凶恶,却也只如虚张声势。 又听她哀求道:“沈要,你已经一而再再而三的耽误了我的大事——可是,就算如此,我也还是喜欢你……所以,你能不能也喜欢我一点、让一让我?” 沈要一下子恼了。 “子窈,我让你让得够多了。” 他正说着,遽然冷冷的笑了起来,“也该换你让一让我了。” 却见他微喘着俯身下去,更肆意的侵近了她,终于,耳鬓厮磨。 “萧子窈,难道我痴心妄想的还少么?难道我痴心妄想的没有成真么?” 沈要沉声笑道,“掀你盖头的人是我,不是梁耀。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不可理喻。 萧子窈直觉背脊一线战栗。 沈要于是拥她入怀,温柔更加熨贴,又好像轻拿轻放似的安顿好她。 “子窈,我去给你买点心,好不好?” 他只管自行其是,萧子窈见了,便再也不敢言说了。 ——他变得好厉害,索性到底还认得出来。 如此,萧子窈心下想着,只好顺势哄起他来。 “……好。” 萧子窈不着痕迹的勾住他的颈子,又道,“我想吃四方斋的桃酥,非要吃现烤的不可。” “嗯。” 沈要轻笑,“所以,你看——萧子窈,我知道你在骗我,可我还是心甘情愿。求你让一让我,赏我一条活路。” 萧子窈简直不敢再多看他哪怕一眼。 唯恐只一眼,便要在那一双如夜的深瞳之底溺死,从此永不见天日。 如此,反倒是换她求乞他网开一面、更放她一条生路了。 西出帅府,右转三街,方才再见四方斋。 那店家总是记得他的。 “哟!军长多日未见了,今日要买些什么送姑娘甜嘴?” “桃酥。” “真不巧,今日桃酥刚好售罄!不如您换个口味,试试小店的杏仁酥呗!前些日子梁家办喜酒就用的杏仁酥!” 沈要凝眉一瞬,有些郁。 “她说非要吃现烤的桃酥。” 那店家为难道:“这姑娘还真是……军长,不是我不卖给您,却是这桃酥真的是一点儿也不剩了!连油酥都用完了!” “那你现在新做一炉去烤,我可以等。” 一见沈要如此,那店家便也没了招数,只好妥协道:“现在新做费时又费事,待会儿我可得多收您几个子儿!” 沈要不疑有他,只默默的颔首。 那店家爽快得紧,于是霍霍的开了工,沈要守在檐下,却见天色微微的暗了下来。 谁知,不过片刻,天色骤然大变,仿佛黑云压城。 那店家连忙招呼起来。 “军长不如进来坐,我瞧这天色不大对劲!这几年也太邪乎了,内忧外患、天灾人祸,一连接一连……那黑云可真吓人!可别再下一场冰雹,又砸坏我的屋棚!” 第162章 就算她两手空空,也要不顾一切的朝她奔去 那店家一面说着,一面又踢开一扇小门。 “军长,进来躲躲罢!这云朵黑成这样,肯定是冰雹,跑不了了!” 谁知,沈要无动于衷,却只定定的望破那天际,又自语道:“她会跑掉的……” 那店家还在碎碎念着。 “什么?谁要跑?那还不赶紧跑!跑过一劫是一劫!” 那店家一心烫一锅热油,心眼便离不开灶台。 沈要一见,便拍一把银元在案,又冷掷一声:“桃酥烤好了给我留着。” 说罢,只一背身拔步,便狂奔出去了。 冰雹如石阵似的砸下来,路人躲散,哄闹更比油锅沸水,窗瓦也碎裂,骇人胆战心惊。 沈要险险的蒙着头脸,不敢止步。 萧子窈也许不想再见他了。 ——所以,要快些,再快些…… 却说那厢,萧子窈一见天色骤暗,心下便有些忐忑起来。 却见那阴云如峦,如此势态,便不会是寻常的暴雨了。 “这天气来得真不是时候!” 萧子窈暗骂道,“那呆子好笨!待会儿若是桃酥烤好了,他肯定又要淋着雨跑回来!” 思及此,萧子窈于是携了一柄黑伞出了小白楼。 眼下,她的身份虽不自在,人身倒还算自由。 无有卫兵拦问,萧子窈仔细留了一道口信便上了街。 冰雹的个头又大又蛮,直将伞面砸得坑洼不平,她顶着黑伞,耳畔头顶炸响如战场。 更不肖说,那碎冰飞溅竟还惹得眼前斑驳,根本看也看不真切。 果然,冰阵如连天的炮火,不过多时,那黑伞便落下了窟窿、报废了。 萧子窈不由得怄起气来。 沈要吓她还不够、哄她又欠火候,她又何苦来寻他! 然,萧子窈心下恼着,却又不肯回首。 “算了,来都来了……” 萧子窈嗫嚅道,“反正,这冰雹又砸不死人。” 于是,再转一街巷。 于是,只一瞬,雨霖铃,又逢君。 萧子窈反应不及,登时被沈要横冲直撞的拽进了怀里。 萧子窈怔愣着。 “萧子窈!你想趁机跑掉、以后再也不见我了,对不对!” 他怎么会……这么笨啊。 落冰如枪林弹雨,人人逃窜闪躲得一干二净——偏他这呆子,但见她两手空空,却还要不顾一切的朝她奔去。 萧子窈于是摩挲着沈要的眉眼,闷声笑道:“是不是被冰雹砸坏了脑袋?呆子,我是来寻你的。” 沈要兀的一震。 他便紧紧的攥着她,简直一刻也不敢分离。 “我以为你还是怕我,所以不想要我了……你要是趁我不在的时候跑掉了,我……” 萧子窈牵他躲进一方窄檐下,有些好笑。 “——你会不惜一切的再次找回我。” 却见她笑语嫣然,出口也了了,“对不对?” 沈要一下子哑住了。 “……嗯。” 那冰雹整整落了半个钟。 云开天明,路上行人又往来。 如此,萧子窈还顶着满头的白纱,便显得有些进退两难了。 更不巧,四下里又无百货商店,帽子也难买到。 沈要于是想也不想,只一把解了钮扣,便将那军装兜着头、严严的罩住了萧子窈。 萧子窈忙不迭的要挡。 谁知,沈要却堵住她的嘴,满心切切。 “别挡。别不要我。” 萧子窈又羞又恼的嚷起来:“这样稀奇古怪的打扮更惹眼!” 的确惹眼。 正当时,却听得在后有人忽唤道:“沈军长……还有子窈?你们怎么在这儿?” 却见苏同心婷婷袅袅的迈出一间小铺,眉目微迷。 谁知,萧子窈怔了怔,竟然反口说道:“我上街来透透气,偶然遇见了沈要,便一道躲了躲冰雹。” 此话毕,沈要面色一冷,苏同心却一瞬舒下心来。 “真巧!我本来也是要去帅府坐一坐的,谁知突然下冰雹,黄包车跑不动了,我只好躲进小店里等候。” 苏同心轻言浅笑。 这一遭,是苏父教她来的。 晨间,苏父听了一道帅府拨来的电话,便说:“梁大帅和我说,沈军长今日解了紧闭,你不如趁机去看看他!” 苏同心于是妆点了一番,花呢洋装再扣一顶别着山茶花的帽子,小心翼翼的美丽着。 她总是有些心怯的。 索性,一时无言,萧子窈忽笑道:“同心,可否借你的帽子一戴?” 她一面说着,一面点一点额角,状似无奈。 “这白纱太显眼了,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总盯着我看。” 苏同心顺遂道:“好的,当然没问题!” 说罢了,便取下那一顶小帽递与了萧子窈去。 沈要面色更沉。 萧子窈不动声色的睇了睇眼,只将那军装还了过去。 谁知,沈要却不接。 “拿着。” “你穿。” “我不穿,我嫌脏。” “我不脏。” “脏不脏是我说了算,不是你!” 萧子窈一下子恼了起来。 她直觉心火熊熊,简直要将口舌烧干。 “我说脏就是脏!你不要顶我的嘴!” 萧子窈低叱道,“你这脏衣服好重,我拿不动、手酸了!” 如此,沈要凝眉一瞬,却还是垂眸接过了手去。 没由来的,萧子窈一心反倒更焦灼了起来。 苏同心立在旁的,有些枯。 “子窈,其实我瞧着那军装并不脏的……” 萧子窈没好气的说:“我当然知道不脏,可我只是不想穿他的衣服罢了。” 苏同心滞了滞。 果然,萧子窈总是这般的骄矜恣意。 也许,又或恃宠而娇罢。 她于是绞着指尖,暗暗的艳羡不已。 萧子窈道:“这条街离帅府不远,不如我们走回去。” 谁知,苏同心方才应了声,沈要却说:“我去给你买桃酥。” 只一瞬,苏同心便乱了心神。 沈要分明说的是——你。 会是她么?难道会是她么? 萧子窈从不喜甜食,那桃酥…… 苏同心猛的望定了沈要。 然,他却自顾自的、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第163章 恃宠而娇 苏同心问过了梁显世的安,方才转去了小白楼坐下。 早先前,她是来过这小白楼几回的。 往昔,萧家如日中天,萧子窈也气焰正盛,自然煞尽百花。 但凡她做的庄,哪一回不尽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当是时,西院碧波荡漾、红花摇乱,萧子窈笑语嫣然,根本灿若星辰。 谁曾想,造化弄人。 再看今朝,这小白楼只管死气沉沉的冷了下来。 萧子窈原是素妆素裳的立在廊下,一见苏同心走近了,便与她喝起茶来。 “我这儿也没什么好茶叶可以招待你。” 萧子窈淡淡的说,“其实,也不是没有。之前我珍藏了一罐瓜片,只喝过几次便让鹊儿替我收起来了,她走了,我便不知道那瓜片放在哪里了。” 那唇边的热茶只苦不香,苏同心说不出话来。 萧子窈一见,便笑道:“同心,你不必紧张。其实,我是因为最近手头有些紧,希望你能够帮我个忙。” 此话将熄,只一瞬,苏同心面上虽然低顺,心下却有些高慢起来。 物是人非? ——非也,是为今非昔比! 她于是温温吞吞的颔首一下,却是胸有成竹的一口应下。 “没关系的,我可以借钱给你的。” 谁知,萧子窈却拂袖道:“我暂且还不用借钱。我手头还剩些珠宝首饰,旗袍洋装貂皮大氅也不少,左右放着也是放着,落灰落得厉害,倒不如便宜卖了换些钱用。” 苏同心有些诧异:“可是,变卖珠宝远比……” 萧子窈满不在乎的打断她道:“——远比借钱来得丢人、来得掉价?” 此话毕,苏同心自觉失了礼数,便忙不迭的道起歉来。 索性,萧子窈却不在意。 “你肯定还不知道吧?我在新婚夜里把梁耀克死了,梁显世和梁延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我?他们已经商量好了,要送我去尼姑庵里守寡。” “听说岳安城外的尼姑庵又苦又穷,我现在无权无势、谁也不卖我面子,万一不小心死在庵里可就不好了。所以,我现在着急换些钱财预备着。” 萧子窈目色灼灼。 “我以前最不缺的就是钱,看戏包场子,裙子鞋子穿一件丢一双,就连爹爹送给我的地契也送人了……只可惜,我现在才知道——世人可以不认得我,却不能不认得钱。” 苏同心实在不忍。 她于是郑重的说:“……子窈,我一定帮你。” 她根本诚切得紧,如此,萧子窈终于回了身、取珠玉金银去了。 苏同心此行一无所知,萧子窈便只选了些小巧的环佩珠钗与她去。 谁知,甫一交手,却见沈要提着酥点走近了。 ——竟是被他捉了个正着。 沈要深深的沉着眼色。 萧子窈不由得心虚起来。 “你盯着我们看什么?” “没什么。” 又见萧子窈有些为难,苏同心便怯怯的狡辩道:“沈军长,是我贪心喜欢子窈的几件首饰,她便送我了……” 然,沈要听罢了,却只偏了偏头,声色清冷:“桃酥是现烤的。” 他冷着脸,眸子却深,人便显得有些阴森了。 苏同心于是干巴巴的讪笑起来。 “沈军长也许并不懂我们女孩子的友谊……女孩子之间呢,经常会互赠一些漂亮首饰!更何况,子窈的眼光一直都是顶好的——像她耳边这一对红玉的坠子就特别好看,我也很喜欢……” 谁知,此话一出,沈要竟然愈听愈冷然。 “六小姐,苏小姐说喜欢你这一对红玉的坠子,你要送给她吗?” 他只管死死的盯紧了萧子窈。 却见萧子窈面色一白,又咬一咬唇,唇上红白一瞬,终于松了口。 “同心要是喜欢,就一并拿去好了。” 萧子窈涩着嗓子说,“这红玉又小又细,我也只是戴个款式玩玩罢了。我什么首饰没有?不差这一对。” 说罢,作势便要取那坠子下来。 沈要兀的咬紧了牙关。 又见萧子窈自顾自的深埋着头脸,指尖根本颤抖得厉害,反反复复也取不下那坠子。 他于是面无表情的将那酥点推去了苏同心的眼前。 “苏小姐,这是特意买给你的,趁热吃。” 一时之间,苏同心简直受宠若惊。 花开花谢,苏同心醉了心,萧子窈便失了魂似的落下了手来。 苏同心满面飞红。 “谢、谢谢沈军长,我还是第一次吃到现烤的桃酥呢,真好吃。” 她碎口碎口的说着,心下比嘴甜,“子窈,没关系的,不用摘下来了——你也来尝尝这桃酥呀。” 萧子窈一字一顿的木然道:“不必了。我最讨厌吃甜的。” 又寒暄了一阵,苏同心便预备着打道回府了。 ——却是沈要送的客。 那拆成莲花的油纸包袱还摊在案前,余下三四饼桃酥,大约是苏同心有意留与沈要的。 萧子窈心下微皱。 苏同心温婉谦柔如此,到底谁人不喜? 毕竟,无人喜食残羹剩饭,除非犬不择食。 可她与沈要的,便只是残羹剩饭。 哪怕不是,也要被她说成是。 沈要一言不发的进了门。 萧子窈瓮声瓮气的说:“喏,人家留给你吃的,还不快些吃完,再放凉了就不好吃了。” 沈要眸光晦暗不明:“不吃。” 萧子窈一时来了脾气,便叫道:“不吃就扔掉,别放在这里碍眼!” 说罢,作势便要将那油纸包袱丢得远远的,免得心下烦扰不堪。 然,只一瞬,沈要竟然一把擒住了她。 “你不吃,我也不吃。” 萧子窈恼火不堪,却又失笑。 “这是谁把你养出来的臭毛病——喜欢吃我吃剩的渣子?” “——你。” 沈要静静的说,“这是你养出来的臭毛病。” 萧子窈抚心一瞬。 “……只有狗才喜欢吃别人剩的。” 沈要面不改色道:“我本来就是你的狗。” 却见他默了默,又说:“而且,我是因为喜欢你,才愿意吃你吃剩的。” 她根本拿他好没办法。 沈要只管巴巴的再望她一眼,只一眼,她便狠不下心了。 “六小姐,别不要我,更别把我推给别人。” 却见沈要小心翼翼的圈住了她,下巴也蹭在她的颈肩,好像撒娇撒痴。 “萧子窈,我也会有难过得受不了的时候。” 是了。 她便是仗着他的痴爱,于他为非作歹。 第164章 推开所爱 萧子窈到底是不肯吃那桃酥的。 “这又不是独我一份儿的东西,我才不稀罕!” 如此,她便嘟嘟囔囔的怄起气来了。 然,错不在她,却也在她。 沈要不假思索道:“那我现在再去买。” ——他倒是自觉得很。 萧子窈见他情急,便失笑道:“呆子,这个点钟你要上哪儿买去?你不嫌累,店家还嫌累呢。” 正说着,又一迭连的招他坐近了些。 “我喂你吃,这总行了罢?” 话毕,却见她信手掰一瓣酥点下来,又拈在指尖挑逗,笑靥更如画。 他经不起这般的撩拨,于是乖乖的张嘴。 又直觉那酥点尚且残着余温,却不知是她的指尖更温热些。 萧子窈无奈道:“呆子,你真的很好打发。” 沈要忽有些委屈起来。 之于萧子窈,他自然是好打发的,更唯恐怠慢了她。 “毕竟,你总是不肯理我。” 沈要巴巴的应声道,“如果我再不好打发些,你就更不会理我了。” 他说罢了,人便默下去了。 ——却是双双的默着。 萧子窈心下微紧。 她也许太过优柔寡断,适才惹得沈要欲壑难填。 他的胃口愈来愈大。 万不得已,萧子窈于是下一道冷冰冰的逐客令。 “沈要,我之所以打发你,就是因为不想理你。” 她很有些刻薄的说道,“我累了,你打扰到我了。” 沈要一瞬垂眸,更刻骨的望定了她。 他不言,却不是不敢言。 “你还在生我的气?” 萧子窈顾左右而言他:“苏同心是客人,我不必要生气,是你多想了。” 沈要滞了滞,又切齿起来。 “是你随随便便就要把那对坠子送人,我才……” 然,话音至此,他却一下子咽了声。 萧子窈漫不经心的冷嗤道:“那是我的东西,我想送就送,又关你什么事?” 谁知,她说罢了,沈要遽然矢口怒道:“别的都能送,那坠子不行!” 一见他反口,萧子窈便恼了。 “既然如此,你也是我的,那我便把你送出去!” 于是一推他的心口,又狠心又落力。 沈要森然拧眉。 “萧子窈,我可以让你一次,却不会让你每一次。” 他的瞳子又黑又郁,直将萧子窈盯得有些失措起来。 她便掩面低回道:“……让不让我都无所谓了。我现在真的好累,头也好疼,你出去吧。” 然,一旦她立着手,便又见得那一道绕指的、蜈蚣似的肉痕,根本刺眼得紧。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与萧子窈竟然都已经遍体鳞伤了。 沈要于是如是道:“嗯。我之后再来看你。” 沈要既退下去了,萧子窈便瘫倒在了案前。 ——她只骗他一半。 厌他恶他是假,痛心疾首是真。 默了片刻,她便小心的去解那满额的白纱,圈圈圆圆、绞缠不休,如系白绫。 却是剥拆尽了,还余一点连着血肉的纱,撕不下、却又留不得,如蛆附骨。 沈要便是这一道黏住她血肉的白纱。 往后的日子,苏同心总也上门走动。 如此往来,卫兵便识得了她,更加梁显世本就有意撮合她与沈要,来往畅行自然顺遂。 近些时日,苏同心好像健谈了许多。 却见她抿一口热茶,忽笑道:“子窈,这茶喝得口苦,不如我们换一换。我今日带来一罐舶来的伯爵红茶,听说是西洋贵族的最爱。” 她一面说着,一面托出一只白锡罐子。 “……不过,这茶叶的名字起得可真奇怪……莫非是只有伯爵喝得起,所以才唤名伯爵红茶?” 萧子窈了然道:“非也。伯爵红茶其实就是佐了柑橘或芳草的茶叶,此茶名贵,幸得一位伯爵公开销售,适才流行起来。” 苏同心一时羞了起来。 “……子窈,你的眼界实在是开阔!我、我当真是……自愧不如。” 萧子窈一见她生怯,连忙宽慰道:“我不过是以往去了几次舞会,这些都是旁人告诉我的,我顶多算是听说。” 然,萧子窈笑过了,苏同心却笑不过。 时也,苏家平地起高楼,趋炎附势之人自然多了起来。 旁人奉承过了苏父,更要连她一道赞美。 什么掌上明珠、金枝玉叶,什么千金贵女、高岭之花,什么冰雪聪明、钟灵毓秀…… 风流说不尽,来势更汹汹,她自然信以为真。 谁知,一见萧子窈,她便原形毕露了。 ——高下立见。 苏同心心下酸苦。 萧子窈无知无觉,只管换茶来喝。 只不过,眼下,梁延一心介怀,偏要晾着她,便不遣人来伺候,萧子窈只好事事亲力亲为,端茶倒水诸事也不例外。 苏同心有些不忍,便说:“子窈,你身边缺一个伺候的,这些活计不该你做。” 谁知,萧子窈不经心,于是想也不想的脱口道:“没关系的。平时这些事情都是沈要来做。” 苏同心一下子窒住了。 “你是说,沈、沈军长……他平时与你总在一处?” 萧子窈面色一僵。 却不是她有心炫耀,毕竟沈要实在黏她太紧,习惯成自然,适才使得她失言了…… 萧子窈只好干笑道:“以前我对他还不错,他这人记情,所以对我照顾有加。” ——许多照顾有加,床上的照顾更有加。 萧子窈笑得很不光明。 早先前,她狠心说尽狠话,谁知,沈要不过一日便找了回来,撒娇服软不断,愈缠她愈紧。 萧子窈终于束手就擒。 偷腥也有偷腥的快乐,下流更有下流的快乐。 反正,她已经没什么所谓了。 贪欢一晌,远的是青灯古佛,近的是沈要。 ——她的沈要、她的狗。 然,苏同心到底灼灼的望着她。 “……也对,也对。” 却听得她自言自语、自欺自瞒道,“你和沈军长都是很记情的人。” 萧子窈不答。 苏同心直觉有些失了颜面,便又捡了新的话头来说。 “对了,我父亲最近要办一个舞会……梁大帅说,要指沈军长来做我的男伴……可是,这话毕竟不是沈军长亲自答应的,我就怕沈军长不情愿,也腾不出空……” 萧子窈兀的打断她道:“你放心,他不会拒绝的。” 第165章 女为悦己者容 苏同心想着那舞会,又隐约琢磨着萧子窈的意思,心下便生了怯。 “子窈,你不必如此安慰我……我不会打扮,也不够漂亮……” 苏同心绞着指尖,热茶一口也喝不进,“就算沈军长拒绝了我,也是说得通的……” 苏同心怯怯的催下了眼皮。 萧子窈听罢了,于是望定她的眉目。 眉是弯的,却不太弯。眼是系的,却不太细。唇是红的,却不太红。一切平平淡淡,却又安安稳稳。 ——这般的脸面,不美也不丑。 苏同心实在很有自知之明。 更何况,她卑怯得久了,更难掩心怯。 萧子窈不忍说破,便道:“你不过是穿得太素了,也许穿得光鲜一些便好了。像我,我就最喜欢穿红裙子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翻动妆奁,不刻,便抓出一把五彩的小瓶散在案前。 萧子窈笑眼盈盈。 “对了,我这里有许多指甲油,你喜欢什么颜色尽管拿走什么便是了,正好舞会的时候可以涂。” 苏同心于是顺势凑近了,再一打眼,便不由得花了眼。 却见那小瓶只如琉璃似的流光溢彩着,竟是“蔻丹牌”的指甲油。 又横数一遍,仿佛姹紫嫣红开遍。 苏同心惊讶道:“听说蔻丹牌的指甲油一共十三种颜色!这最新的酒红色国内哪里有卖的,要在英国或者美国才能买到!” 萧子窈很轻易的说:“哦,那是我四哥的朋友带回来的——岳安皮革商行的吴老板,他就是英国留洋回来的。” 话毕,忽又记起她先前落水的那一遭,此人非但借了洋医生与她救命,还送来许多皮毛大氅。 ——那些皮毛,简直精贵得很、一流得很。 萧子窈心下微动,便忙不迭的翻箱倒柜起来。 “同心,我这还有几件皮毛,之后也请你帮我卖掉!” 她正说着,手下遽然流过一道红云,更缠绵的绊住了她的手。 萧子窈不由得垂眸下去。 梨花带雨争妖艳,芍药笼烟骋媚妆。 却见是一袭猩红色的长裙,冶艳如斯,根本美得有些煞人。 只一瞬,萧子窈便了然了。 “去年夏一杰生日的时候,我穿的就是这条裙子。却不知夏一杰近况如何了,他父亲曾经与我爹爹走得很近……” 苏同心闻言,便小声的插进嘴来:“他父亲被贬成了闲职……他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吵着闹着说要去念军校,任谁也拦不住他,便只好由着他去了。” “怪不得许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萧子窈好笑道,“不过,像他那样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哪里念得了军校?还是无忧无虑的风流模样最合适他了。” 她笑得好轻易,更惹人欢喜。 怪不得,夏一杰也一心…… 思及此,苏同心便不作声了,只管一瞬不瞬的望定了她去。 谁知,萧子窈却只当她是打眼那红裙,便说道:“同心可是喜欢这裙子?不如拿去穿着玩。” 话毕,便将那红裙一股脑的塞进了苏同心的怀里,仿佛乱把红云揉碎。 “子窈,这恐怕不好……” 萧子窈满不在乎的说:“无妨。你若是喜欢便留下、不喜欢就帮我顺手卖掉。” 言尽于此,苏同心便不再做推诿,唯恐显得有些矫揉造作。 却是那一码俏色的指甲油,苏同心左右不忍再收下。 “你都送了我那么贵重的裙子,我怎么敢再收下这指甲油呢!” 萧子窈于是客气道:“那我把最新出的酒红色留下,其余的你拿去。正好这酒红色不如其他颜色鲜艳——你也该试试扮一扮鲜亮的颜色。” 苏同心心下微颤。 生作女子,她自然存着一颗爱美之心。 更何况,纵她以往朴素惯了,却也懂得女为悦己者容的道理。 她于是终于应下来,更连连的谢过了萧子窈,复又话了话闲,又见天色微变,便告辞了。 谁知,送客不过半刻,沈要便回了府。 ——他自然是往小白楼里去的。 再一进门,便只见得萧子窈悠哉悠哉的呷着茶,好不惬意。 “苏小姐来过?” 萧子窈头也不回的说:“对呀。除了她,还能有谁?” 沈要兀的唤她道:“六小姐。” 萧子窈罕的回首过来,很是不解。 “怎么突然这样叫我?” 沈要低垂着眉眼,滞了许久许久,终于喑哑道:“我明天就去买好多好多很贵很贵的茶叶给你,好不好?” 萧子窈有些莫名:“呆子,我又没有不高兴,你忙着献什么殷勤?” 却见他俯身下来、更屈膝下去,只管缠手抱住了她的膝头,根本黏人得紧。 “我不懂茶叶的好坏。之前是我疏忽了。” 他瓮声瓮气的说,“你刚才饮茶的表情,和平时饮茶的表情很不一样。” 他一面说着,一面蹭头蹭脑的贴紧了她。 萧子窈一下子哑住了。 她于是抚上那一轮刀锋似的眉眼,直觉喉咙又酸又涩,简直难以开口。 “……呆子,那是你看错了。” “我不会看错的。” 沈要沉声道,“你已经很久没有那样笑过了。” 一见他如此,萧子窈便有些敷衍的撇过了话头去。 “什么茶叶喝不得?你倒不如为了往后打算打算、拿钱置办置办宅子。” 她不敢多言。 谁知,话音刚落,沈要遽然喜形于色,更兴冲冲的说道:“那我便去置办宅子,再接你出去!” 第166章 遵命,六小姐 所谓出去,无非是出走再进去。 然,萧子窈出不去。 出得去方方寸寸,出不去圈圈圆圆。 出得去小白楼,也出得去易了主的帅府,却出不去沈要的股掌之间。 所谓出去,无非是任他施为、画地为牢。 举头三尺有神明,那水晶灯一闪一闪的,遥比日光炫耀,她的眼睛便不由得有些畏涩了。 “你若是真有此意,只管去置办宅子便是了。” 她于是叹进热茶的氤氲之间,眸子阴郁好似桃花瘴,又嗫嚅着、模棱两可的开了口,一字一句竟也有些湿冷之意。 “呆子,我喜欢你喜欢我的模样,更喜欢你听我话的模样。所以,你要对我言听计从,要讨我的喜欢、要乖,好不好?” ——美色即阶级,肉身即兵器,萧子窈实在很长于驯驭之术。 沈要果然专注又恍惚的望定她道:“好。” 又见那妖气满盈的指尖拂过来、拂过来,他便像一条狗似的垂涎起来。 更甚,只一瞬,竟一口将那指尖衔在了唇齿之间。 萧子窈陡然一颤,却不以为忤。 沈要于是闷闷的低笑一声。 他之于她,早已闻一知十了。 所以得寸进尺,虎牙更像獠牙,再轻轻的咬她一口,便引得嘤咛一阵。 “子窈,我这样子够不够乖?你喜不喜欢?” 萧子窈沉吟片刻,终于冷静的说道:“还要看你的表现。” 沈要顿了顿,那指尖便挣脱了,更来来回回的抹过他的唇,一瞬反败为胜。 他很不大喜欢萧子窈这般的口吻。 冷静得太过,冷过了静,总不如静过了冷。 他于是蛇蛇的盯住她问道:“六小姐想要我怎么表现?” “苏家要办舞会,你去当苏同心的男伴罢。” 萧子窈说罢,仿佛根本不觉抱歉似的笑起来,又淡淡的凝眉,好像假装抱歉。 沈要面无表情的咬紧了牙关。 情爱沉浮、成王败寇,到底是她更胜一筹。 她是受尽疼爱的那一个,所以高高在上,自然不觉抱歉,他便活该容易摆布。 一见沈要总也默着,萧子窈便催问道:“沈要,你到底听不听我的话?” 然,余音还未散,她却兀的怔住了。 ——只因那指间的一双唇瓣,根本颤抖得厉害。 恶贯满盈如她,竟然作威作福至此,将他欺负成了这般的模样。 沈要一声不响的滞着,嘴唇如肃肃的、愈裂愈烈的冰面,眉目却是冰下的死水。 这一回,他再也不肯巴巴的望着她了。 萧子窈直觉心虚得厉害。 于是背过身去,又吞吞吐吐的说道:“我要涂指甲油。你且让一让,别挡着亮光。” 沈要顺遂的低眉颔首着。 却见那酒红色的指甲油绛深深的,不似朱砂痣的嫩红,却像蚊子血的沉着。 索性,萧子窈玉指纤纤,总也压得住那红色。 如此,她便心不在焉的涂着指甲,又偷瞄着沈要的颜色。 他不言,只管冻伤似的冷着心,她便也不语。 却是她先耐不住性子的。 当是时,萧子窈适才微微的吹干了指尖,又轻轻柔柔的比划了几撇,好像孤芳自赏,谁知,只一瞬,她遽然一下子反手夺过了沈要的手来。 沈要茫然不知的锁了锁眉。 萧子窈蛮横道:“我也要给你涂指甲油。” “子窈,求你别再戏弄我了……” 沈要瓮声瓮气的说着,人更有些有气无力。 然,他还来不及闪躲,萧子窈便已下了笔。 本以为她来势汹汹,可最后落在指尖的,却只有血滴子似的一点。 那一点,更点在左手无名指的正中。 沈要垂眸一见,便一下子更住了。 萧子窈于是忙不迭的狡辩起来:“算了,我忽然想起这指甲油是进口货,不能浪费的。” 她嘟嘟囔囔的,目色也闪躲,支吾了片刻又道:“不准把这个小点点蹭掉,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沈要一面应着,一面欺身上来,更握潮她的手,“子窈,这个小点点还不够显眼。若是为了宣示主权,不如用刻了你名字的项圈把我拴起来?” “我才没有这个意思!” “可是我有这个意思。” 他于是衔住她的唇瓣,不轻不重的咬一下,谄媚的很无望。 “我简直恨不能昭告天下,我是你的……” 你的番犬,你的玩物。 你的情人,你的丈夫。 你的唯一,你的一切。 ——恬不知耻。 他心下正有些出神的想着,谁知,萧子窈遽然软软的说:“沈要,我最终还是……败给你了。” 然后,她的身子被扯成一张反弓,并不很痛,只是嘴里不由得断续的低喘起来。 谁知,沈要竟然不肯成全她,碎吻处处留情却处处亏欠,报复得不够痛快。 萧子窈果然烟视媚行的软倒下去了。 “沈要,你到底还要不要做……” 沈要的声音沸腾起来:“子窈,输家该有输家的语气。” 此话毕,萧子窈几乎羞愤欲绝的瞪他一眼,再一开口,嘴巴却更硬。 “沈要,你又不听话!” “你都不曾说话,让我去听哪门子的话?” 他虽不听话,却很会说话。 又一面说着,一面探手摸进她的腰,直觉有些目眩神迷。 他于是沙哑着嗓子勾引道:“六小姐想让我做什么?只要你肯说出来,我就都听你的。” 却见萧子窈媚眼如丝,嘴唇大约是被咬红的,总之很有靡靡的血色,所以声色也带血色。 “……取悦我。” 她潋滟着眼波命令道,“沈要,我要你,取悦我。” 只一瞬,天旋地转。 沈要扑了上来,她被兀的压倒在几案之上,翻倒的手脚如溺水,又像摇曳生姿的细柳,拨乱春水也拂落了那一瓶酒红色的指甲油。 顿时,血色飞溅。 沈要如是道:“遵命,六小姐。” 第167章 不是不爱的爱 萧子窈几乎寸断在那几案之上。 那漆过清漆的木面反反复复的晴了雾、雾了晴,她被压下去、撞出去,又被抓回来、锁起来,原来一气呵成也可如此。 沈要简直太会取悦她了。 于是拨乱她的发泼出去,那一瀑青丝便辗转过案边,声色窸窣如流沙陷落,她也陷落。 只不过,一见萧子窈那纸白色的、纤细的颈子,沈要便有些贪馋起来。 “……你到底爱不爱我?” 他之于她,总也贪心不足,总也馋獠生涎。 萧子窈雌伏着的软腰兀的僵住了。 沈要不由得卡住了她,她也不由得卡住了沈要,于是双双不知进退。 她之于他,总也有些悸动,总也有些爱意。 却不是“遐思遥爱”,也不是“爱不忍释”,更不是“爱而不得”。 ——只是“不是不爱”的爱罢了。 然,如此也罢,她却惯常挥霍爱情,仿佛滥用暴力。 只因在沈要切问她一句“爱不爱”的时候,她便可知,他说的分明就是“我爱你”。 所以,她不必再问。 “求你、求你……别在这种时、时候问我!” 情迷意乱之间,她自然破绽百出,总怕说错些什么。 爱或不爱,害人害己。 于是情难自已的抽噎道:“……阿要、阿要,我好为难……真的好为难……” 谁知,沈要听罢,手下倏一顿,竟然想也不想的抽了身,直惹得萧子窈娇喘微微,又回首一瞬,却见他那模样好像快要死掉了。 “子窈,我现在已经搞不清了……” 沈要哑哑的哽咽道,“你叫的到底是我,还是梁耀?” 一念至此。 这一回,他自然没有做到最后。 然,白日却有白日梦可以做,他仍想着置办宅子事情。 沈要于是迷路似的寻置起宅子来。 但愿宅子不必太大,宽裕住得下一家三口或四口便足矣,却也不能太小,免得小家子气,萧子窈矜贵得很,断然不能委屈了她。 又以为,连一方小院更佳,白墙下开遍山茶花树,他日再猎一匹呆头呆脑的仔鹿回来…… 沈要原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事事更可以将就,然,一旦之于萧子窈,却怎的也不肯将就了。 他挑得厉害,一时半刻自然寻不到称心如意的宅子,便又差了专人协理打点,很是留神。 一时之间,他既像沈要、又像沈军长。 萧子窈隐隐的有些心酸起来。 心酸便是心事,心事说不得。 于是只管言笑晏晏的应付起来,应付过了沈要,还须应付过苏同心。 ——她早已为小白楼的常客了。 是日,苏同心又来一坐,更携了一簿小账与萧子窈过目。 “子窈,这是变卖皮毛的款子,你且查阅一下。” 萧子窈打一打眼,只信手翻过那小账道:“这有什么可看的?我如今谢你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疑心你?” 苏同心含羞道:“子窈,我自然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正因为你信我,所以我才更要负责!” 却见她言之切切,却不像是装模作样的态度。 如此,萧子窈也不忍敷衍了事,便低低的念起那小账来。 只此小账事小,却教苏同心理得十分清明,很显得她有些内秀。 然,内秀到底算不得十全十美的褒赞,之于苏同心更算不得夸奖,萧子窈便犹豫着言语。 谁知,心下正想着,竟是苏同心抢先道:“对了!那条红色的裙子……” 苏同心吞吞吐吐的顿着嘴,面上也烫得微红,仿佛赧极。 她简直有些说不下去了。 萧子窈莫名的说:“那条裙子怎么了?我瞧着账目里并不曾写呀。” “其、其实是因为……因为那条红色的裙子还没有卖掉,所以我还没写进账目里……” 苏同心的眉眼矮矮的低垂着。 只一瞬,萧子窈便明了了。 ——那是撒了谎的眼睛。 躲躲藏藏、含含糊糊、唯唯诺诺、卑卑怯怯。 索性她也无意深究,便故作无知无觉的笑说道:“不妨事!那裙子若是卖不掉的话,你便收着吧,也许你穿起来很好看。” 毕竟,纸醉金迷与青灯古佛总是不牵连的。 然,萧子窈没什么所谓,苏同心却紧张得紧。 “不……我一定会尽力把裙子卖掉的,只好请你再等我一等。” 她瑟缩着一颔首,又低低的问道,“对了,沈军长那边……舞会的事情,他可答应了?” 她的身子愈缩愈小,声音也越说越小。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萧子窈虽不是天上人,却是沈要的心上人。 苏同心心下忐忑。 谁知,萧子窈听罢,只管不咸不淡的笑了一下。 “哦,你就放心好了。舞会的事情他已然应下了。” “当、当真!?” “这有什么可扯谎的?” 萧子窈漫漫的拂袖,仿佛很不经心的样子,“他最近性子也有些变了,经常在外面社交,自然愿意多结交些男女朋友。” 苏同心欣喜了一瞬,忽又凉下来:“我父亲总说沈军长一贯冷漠离群,有利也无往……子窈,他之所以会变,是不是因为你劝过他了?” 她意味深长的揣度着。 萧子窈静静的望她一眼。 “我不过是区区一介阶下囚,如何劝得动他?我不过是将利害关系说与他听罢了,也许他觉得有道理,便开窍了。” 此言轻巧,却不容置喙。 如此,苏同心适才半信半疑的止住了嘴。 萧子窈微微一笑。 ——她劝不动沈要,却驯得动沈要。 威逼利诱,恶行如威严,色相如诱饵。 什么利害关系、什么开窍…… 她被沈要硬生生的开窍又撬开、催熟又捣烂,再也不堪负累。 于是道:“同心,我最近身子不大爽利,现下刚好有些累了,今天便不多留你了。” 索性苏同心正有去意,便顺势应道:“好、好。那你早些休息,我也不打扰你了。” 复又浅浅的客套一番,不刻便告辞了。 出了小白楼,走过绿杨荫,苏同心原也好不起眼的敛着眉眼,谁知,竟有人遥遥的忽唤她道:“同心!同心!瞧你这行色匆匆的模样——难道是预备回府了?怎么今天不多坐一坐?” 便不由得寻声望去,却见梁延远远的在前招着手,似偶遇。 苏同心有些措手不及的说道:“嗯——哦,子窈今天……她今天身子不大舒服,正急着歇下呢。我改日再来也是一样的。” “原是如此。她病得时机倒巧!” 梁延睇眼笑道,“正好沈要刚从外面回来,你且等一等,我这就让他送你回去。” 话毕,便不由分说的遣了人去,只将沈要唤了过来。 一见沈要,苏同心更埋首。 好像晚风割着脸面,眉间心上滚烫,不敌所以投降。 沈要木无表情道:“苏小姐。” 苏同心嚼着嘴唇,羞怯之意渐冉:“沈军长忙碌了一整天,想必一定很是辛苦……这会儿日头还亮,我一个人也能回去的!” 沈要于是睨一眼梁延,又弓眉一下。 “那我不送了。她说自己能回去。” 梁延一下子哑住了,面目也沉下来。 却是苏同心忙不迭的在旁开解道:“不妨事、不妨事!今天天气也正好,坐黄包车还能吹暖风……更何况,沈军长看上去也累了……” “他不累!” 只一瞬,梁延便恶狠狠的打断了她,又冷笑道,“沈要,你最好去送一送同心。萧子窈今天不舒服,她没能亲自送客本就很遗憾了,你若再不送客便是失了礼数。” 此话毕,沈要果然凝眉。 “她当真不舒服?” 梁延于是轻忽的反口,似讥讽更似威胁:“呵,谁知道呢。” 如此,沈要便默了默,终于应道:“苏小姐,请随我来。” 沈要照旧请她落在后座,分寸不让的。 苏同心很是拘谨,便捡了些细故闲聊起来。 “沈军长今日在外都忙了些什么?” 说罢,又直觉有些冒犯,于是慌张的改口道,“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探听您的隐私,只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您若是不想回答……也不必非要理睬我。” 苏同心语无伦次,愈说愈难堪。 谁知,倏尔之间,却听得沈要静静的说道:“没什么。我只是去置办宅子了。” “……咦?” 苏同心恍恍然的怔住了,“置、置办……宅子?沈军长这是打算从帅府搬出去成家了?” “嗯。” 沈要目色茫茫的望定一路人车往往,沉沉的黑瞳也一望无际,叹息更像自言自语。 “我听说,两个人要是想一辈子都在一起,那就必须要有一个家。” 苏同心心下微颤。 然,她只知春心萌动,却不知春风不相识。 于是壮起胆子忽道:“沈军长!您应当已经收到舞会的邀请函了,请问——啊呀!” 沈要猛的刹住了脚。 只一瞬,车子便如反弓陡冲,苏同心毫不设防,自然险险的扑歪了身子。 谁知,她竟不惧,只一拂乱发,便又追问道:“请问,您会来做我的男伴否!” 苏同心目色焦灼。 沈要不自觉的窒了起来。 恍惚之间,他便抬眉四顾,却见那逼仄狭窄的后视镜里,仿佛可以窥见萧子窈的眼睛。 ——阴森森的桃花潭水深千尺,围困他、溺亡他。 “沈要,你必须听我的话、取悦我。不然……” 思及情爱,自然便想到她。 思及生死,竟然还想到她。 他为求生,只好求死。 于是如是道:“……我会的。” 苏同心简直欣喜若狂。 沈要却不言,暮色便四合了。 苏府门檐新洁如洗,得道之处显于高广华盖。 苏父一见沈要便殷勤得过分,更有些谄,偏要留他一叙。 “沈军长日理万机,竟还抽空送小女回家,我若不留你用一顿便饭,回头军营里的人非要议论我不可!” 沈要懒得持腔。 礼教拴不住权柄或恶犬。 一见沈要尽不留情,苏父的唇舌便僵住了。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此事若是传出去,那我苏家岂不是要被人指摘……” 沈要冷冷的睨他一眼,有些不耐:“这种事谁会传出去?你、还是苏小姐?” 这下子,苏父的脸面也僵住了。 苏同心带默羞惭,父亲的嘴巴实在说薄了她的脸皮。 索性,沈要并不曾看轻她。 “沈军长,父亲他并没有那个意思……我向您道歉!” “你没做错什么,也没必要道歉。” 他说得不咸也不淡,便显出一副不远也不近的态度来。 如此,便一刻也不留的离去了。 苏父遭了冷遇,果然哼哼唧唧的骂道:“我早知道他性子孤僻,却想不到他竟然孤僻至此!看来,这军长大人的岳丈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忿忿的扭住苏同心斥责起来。 “你现今还未嫁给他呢,便就赶着伏低敛首了!?” 苏父疾言厉色道,“等过几日办完舞会,你便赶紧去城外的翠云庵里求一张送子符来,最好成亲三两月便怀孕!必要生一个儿子出来,这样才能狠狠的管住他!” 苏同心惴惴的、微微的辩驳着:“父亲,我与沈军长的事还犹未可知……” “——什么犹未可知!这门亲事可是父亲千方百计替你求来的!如此板上钉钉的事情,你难道还不知道争气!?你现在可是千金大小姐,总要学着拿捏拿捏男人!” 苏同心于是恹恹的熄下去了。 既然心有郁结,她便失了胃口,只好静悄悄的躲进了闺中。 南窗北牖软烟罗,然,只此香闺,却远远不及小白楼来得秀丽脱俗。 苏同心怔怔的望着那如云的红裙,心有遐思,欲语还休。 ——是不是穿上她的裙子,就可以换得她的皮相? ——是不是涂上她的蔻丹,就可以习得她的手段? 于是更衣,于是点绛。 于是那镜中之人果然美艳异常。 “子窈,对不起。” 苏同心小心翼翼的许愿道,“我也想光明正大的美丽一回,我也想让沈要多留心看我一眼……” 她自顾自的笑得有些生分。 “——所以,这条裙子,我恐怕是不能帮你卖掉了。” 第168章 痛失所爱 车灯如柱,化开轻雨溶溶,四方斋门檐半掩,想必已是预备打烊了。 沈要刹了车子,一双手只管拨开珠帘似的拨开雨幕,更扬声问道:“还有点心卖吗?” “真不巧,今日售罄了您嘞——” 话音至此,却见那店家喜气洋洋的探首出来,然,一见是沈要,便又微愕的改了口。 “这位军长,又来买点心?” “嗯。” 沈要轻轻的说,“她身子不舒服,也许要吃药。我些买点心哄她吃药。” 那店家早已当他是熟客,虽有为难,却不敷衍,于是如实相告。 “军长,您也瞧见了,我这儿真是能卖的全卖完了,面粉还要明早去集市上拉,当真是没什么吃食能卖给您了。” 谁知,他正说着,身后忽有童音撞近,不刻,便见得一个小羊犊似的幼童蹿了出来。 “阿爹好慢!菜已经烧好了,你还不赶紧将人打发了,也好赶紧歇铺子!” 小儿口无遮拦,沈要并不进心,却是那店家惭愧道:“军长,小儿不懂事,是我没教好,您莫要见怪哈!” 复又一掌招呼起那蛮头蛮脑的幼童来,一簇羊角辫也被他拧歪:“下回再敢乱张嘴说话,看我不拧断你的小辫子!还不快向这位军长赔不是!” 于是那幼童嘬一嘬手,只管歪歪斜斜的敬一道军礼:“对不起了您嘞……” 那店家一把擒住他斥道:“怎么手上黏黏糊糊的!说!你偷吃什么了!” “我没偷吃!是阿娘给我熬了麦、麦芽糖……” “都要开饭了还吃糖!” 小儿最是难养也,那店家不由得发作起来,更不忘道歉:“军长您见笑了。您瞧,我训孩子都训到门前了……” 谁知,沈要一往无动于衷,竟然兀的低问道:“……那麦芽糖,你卖不卖?” 过一扇窄门,铺子的尽里便现出一方窄窄的天井小院来。 又见檐下卧着一只铁皮锅子,隐隐有甜香漫溢飘绕。 沈要于是一瞬不瞬的开口道:“多少钱?我全要了。” 那店家有些惶恐,更羞愧难当:“军长,这些都是我们随便熬着吃的小玩意,哪还敢收钱呀?您若真是想尝尝鲜,不如等我取个油纸袋子来,专门给装些颜色漂亮的……” 说罢,便唤来妻子打起了下手。 却见那妇人微微的胖,一家三口的相貌完全是算术,一添一得,一加一等于二。 沈要不由得恍然遐思起来。 也许,以后他的孩子更像萧子窈一点儿会更好看些。 又直觉,面目的好坏更左右命数。 人间有定数,萧子窈大约还算好命罢。 大约、还算、罢。 他迟疑着窒住了。 那麦芽糖到底是店家赠与他的。 微雨夜,月锋还在,车子晃荡蜿行,沈要很慢很慢的抽着烟。 最近,他隐隐的有些烟瘾。 然,萧子窈根本闻不得烟味,更见不得他抽烟。 有一回,他以手指搅进她的嘴,狂乱迷离之间,萧子窈却兀的抵住了他,问道:“你抽烟了?” 他果然钝钝的、顿顿的一怔:“……嗯,就一支。” ——其实是一包。 他不动声色的骗过去。 “你怎么知道的?” 萧子窈于是躲开他,仿佛负气,却不发难。 “闻的出来。你手上有烟味儿。” 如此,他便记下来,更加苟且偷生的想到办法应对。 不得已,只好戴上皮手套抽烟。 毕竟,官至军长,总也可以多得几副皮手套。 沈要所以回来得很晚。 小白楼的窗子昏暗着。 他于是小心翼翼的进了门,却见案上还余一盏小灯,荧似香烟燃起的红星子。 萧子窈乖慵的伏在枕边,好像很渴睡。 “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会更晚些。” “梁延说你不舒服。” “那是我装给他们看的。” 萧子窈不屑一顾的笑了一声,“我掐着时间,觉得那时候你也该回来了,就顺水推舟的让他们如愿一番。” 她分明是刻意而为之。 沈要的眉目沉下去了。 “我担心梁延为难你,所以才去送了苏小姐。” 萧子窈一愕。 然,错愕只一瞬,她便不明不白的、很是吃力的笑了一下。 “看来苏府留你吃了一顿晚饭。” 她笑得冷淡,“怎么样?苏府的山珍海味应当比我赏你的剩饭剩菜好吃罢?” 笑也笑过了,她的肺腑便空洞了。 沈要直觉十指冰凉,却不由得将那一纸麦芽糖融融的握软了。 他于是鬼使神差的反口道:“嗯。” 雨月朦胧,仿佛一张白森森的人面,五官模糊不清,五官分明都在。 倏的,萧子窈原也微红的眸子瞬息阴晴不定起来。 “你不回来也是可以的。” 她煞有介事的倚下身去,不虞其他,“天色晚了,我累了,要休息了。你出去。” 满室寂寥。 便是此时,沈要觑准了时机,一下子挤上了榻。 萧子窈手脚悸动一瞬,却无力挣扎。 “滚开!滚去找你的苏小姐去!” 她利利的斥着,更一口咬进沈要的腕子,落力透骨,“我什么也没有,只有残羹剩饭!” 却是钻心的痛,然,沈要只管执迷不悟的说道:“六小姐,剩饭在哪?我还没吃东西。” “可是,你不是说……” “——骗你的。” 他于是巴巴的、献宝似的捧出那一纸麦芽糖来,黑沉沉的瞳子好像雨夜里淋湿的流浪狗,既可怜又委屈。 “我去买点心了。” 他小心翼翼的试探着,“……你总不肯乖乖喝药。” 他愈说,便愈显出一股子木讷又珍重的傻劲儿来。 萧子窈终于泫泫的哑然失笑。 “呆子,想知道今晚吃什么吗?” 沈要轻声道:“只要是你给的,吃什么我都投降。” “算啦,是我投降。” 萧子窈喁喁如诉情话,“我又试着包了包饺子。” 微灯又亮起,当窗两相望。 案上冷碟,却见那一窝饺子丑得蠢笨花哨,谁知,沈要竟然吃得狼吞虎咽。 萧子窈有些无奈:“慢些吃。又没人跟你抢。” “不是的。” 沈要顿住了嘴,忽垂首下来,“子窈,我总觉得你要离开我了。” 萧子窈哑然无言。 夜雨阑珊,她又在那冷榻之上死去活来。 沈要总能够轻而易举的折断她,更将每一寸血肉榨出娇媚的高音,抖擞刺穿满夜的灰雨。 情爱如耻辱般难以启齿,现世血淋淋的,不比春梦香艳。 他在汪着毒药的琼浆玉露之中浸淫抽搐,意犹未尽。 萧子窈不知所措。 分明分明,到底到底,沈要之于她,一不能爱,二不能被爱。 她却不肯成人之美。 也许,近水楼台先窥月。 日子左延右宕的翻过去。 是夜,却是火树银花不夜天,苏府大摆舞筵,宝马雕车香满路。 星辰无语,人声鼎沸。 梁延尚有军务操持不下、无法脱身,梁显世便携了沈要同行,各中青睐之意自然不言而喻。 来者尊显,苏父于是忙不迭的上前迎客。 “梁大帅可算来了,还有沈军长!快些里面请!舞会马上开始,小女就在里面恭候着!” 梁显世昂首侧目道:“沈要,你先进去见过苏小姐。” 沈要不着声色,只管淡淡的嗯了一声。 然,他虽不着声色,声色却偏着他。 却见沈要仍是扣紧一袭黑色军装,黄铜皮带更掐出一码精干的腰线,配枪不改冷色锋芒,根本惹眼得要命。 于是全然不必焦灼四顾,只一眼,苏同心便已烁烁的望定了他。 红路漫漫,好不难行。 她只好款款的、惶惶不安的走近,更加柔声细语、浅笑盈盈。 “晚上好,沈军长!” 谁知,却见沈要眉心微锁,竟是森然的盯住了她。 “苏小姐这是何意?” 苏同心滞了滞:“……什、什么?沈军长说的是……” “我认得她的每一件衣裙。” 沈要冷然道,“而你,穿着她的裙子。” 只一瞬,苏同心便直觉颜面扫地了。 于是吃嘴道:“其、其实,这条裙子是子窈赠与我的……我最近帮了她一些忙,她便以此作为回礼……” 沈要阴恻恻的问道:“她让你帮了什么忙?” “子窈有许多想要变卖的珠宝和衣裙,奈何她现今不方便外出走动,便只好委托我来帮她卖掉……” 苏同心情急不已,“此事千真万确!沈军长若是不信,大可以亲口去问一问子窈!我是绝不会做偷窃之事的!” 然,只待她说罢了,却见沈要面色更沉,似有凶相泄漏。 苏同心看得清明,便陡的颤了一颤。 “她变卖这些物件做什么?” 苏同心噤着,心下简直惧极,于是开口也哑然。 谁知,沈要却全然由不得她。 苏同心直觉脚下趔趄一下,只一瞬,便被沈要拖进了廊下。 冷月微光,只将他映得面目森然。 “苏小姐,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沈要恶狠狠的切齿着,“萧子窈为什么要变卖这些物件!?” “——钱!她是为了钱!” 苏同心失措的嚷了起来,“子窈说她最近很缺钱!因为她之后要去尼姑庵里清修,日子可能会很难过,所以要尽快筹些钱……” 话音至此,沈要猛的咬紧了牙关,双拳也攥透。 他于是一瞬不瞬的转身便走。 谁知,一见他如此,苏同心遽然不管不顾的挡上前来尖叫道:“沈要!你难道还不明白,你们是没办法在一起的!是你害得萧子窈家破人亡,她这辈子永远也不会爱你了!” 谁知,沈要不言,却是重重的拂开了她。 只一瞬,她便看清了。 ——沈要的指尖,分明落着绛红色的一点,仿佛凝滞了的血滴子,沉静如醺。 ——更加腕间一圈透彻的咬痕,不知欢愉,不知苦楚。 便是这一只烙着齿痕与红痕的手,竟在无知无觉之间杀了生,只管活活的掐死她心尖蠢动乱跳的小鹿。 沈要淡淡的说:“她不爱我,那我爱她便是了。” 第169章 一刀两断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萧子窈终于熄灭了那一盏看尽她悲欢离合的水晶灯。 只一瞬,小白楼便暗下去了。 她再不敢回首。 只待上了车子,车行娓娓,烟笼寒水月笼沙,岳安城终于明明灭灭的落在了她的脑后。 萧子窈温温的说:“这会儿终于清净了。” 梁延与她同座,听罢此话,便也意味深长的笑起来:“清净?难道沈要平时很聒噪?或你你已经厌烦了沈要不成?” “谁知道呢。” 萧子窈默着,心下想的却不是沈要。 也许,她最最厌烦的,却是这般优柔寡断、咎由自取的自己。 放纵他垂涎、任由他肖想,养虎为患,自当万劫不复。 于是推开沈要,又将他拱手让人。 如此,她也好一走了之了。 翠云庵落在岳安之南,山高水远。 行路难,车子摸索着破开长夜,寒鸦也孤寂,一路颠簸曲折。 梁延忽道:“萧子窈,你可曾后悔过?” “梁延,你这人好没意思,什么后悔不后悔的,说起来就无趣。” 萧子窈有些不耐,“我萧子窈还不至于软弱至此,没了沈要就活不了。” “我这会儿哪里说到沈要了?分明是你自己提起他来的。” 却见梁延奇怪的挑眼看过去她,又顿了一顿,“当初我父亲前来提亲,你应当乖乖嫁给我的,这样谁也不会死。你的家人不会死,我的家人也不会死。” 他这厢说罢了,萧子窈便不由得沉吟一瞬。 “我爹爹一心抗日,即便是我嫁与了你去,他也要北上、也要命我四哥北上!他先是萧大帅,然后才是我爹爹,我不敢比家国重要。” 她枯坐着,只管静静的望尽那长夜。 “梁延,生死有命。我如此,梁耀也如此。你我两家不和,也都是命中的注定。” 梁延低回道:“既然生死有命,那你又何苦垂死挣扎?” 萧子窈施施然道:“你说的不对。我还不至死,不过是绝处求生罢了。” 只一瞬,梁延便失笑了。 “萧子窈,我总以为你吃过了苦头就会明白的。女人要天真,不要聪明。天真但不蠢、又没能聪明到看得透男人的最好。” “黄公杀虎的故事你可听过?黄公自恃高明,却反被虎所杀……玩弄情感之人,也终将迷失于情爱之中。我等着看你与沈要如何收场。” 车子渐行,南山近了。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 旷野似有钟鸣,却不见鸣声上下,唯见石除绵延不绝,翠云庵扶摇绝顶。 山脚下,车子适才熄了火,梁延便好整以暇的笑道:“这么高的山,一看就很难爬,好在你也不算全然娇生惯养的。” 萧子窈听罢,只管不声不响的睨了他一眼,根本不屑一顾。 索性,她的行李并不很多,不过一只皮箱尔,倒也拿得起。 却是梁延拨与她操使的下人,实在教人放心不下。 ——竟是那不知好歹、复又被她划花了脸皮的小莲。 眼下,小莲根本哭得厉害。 当是时,梁耀死于非命,白事紧似喜事,萧子窈受尽千夫所指,自然不比下人高贵。 偏又梁延有意刁难,如此,小莲这做奴才的,便也仗势欺人起来。 她先是领了命,闯进萧子窈的房里作弄一番,后又砸碎了一盆山茶花,适才扬眉吐气、扬长而去。 谁知,萧子窈不日便使着那花盆的破瓷片毁了她的容。 小莲当初便哭得厉害,却只怨梁延一贯看轻女人,更看轻做奴才的女人,便不曾为她做主,此事遂也作罢了。 小莲心下忿忿,更恨更悔,却又身不由己,便只好熄了气焰,一心养起伤来。 谁曾想,天不由人,冤家路窄。 早先前,撞到萧子窈跟前触了霉头的是她,再往后,跟在萧子窈身边伺候的竟还会是她! 小莲左右哭得闭气。 “大少爷,当初我只是说说而已,不是真的想来尼姑庵!求求您行行好、带我回去!我听大夫说了,我脸上的伤还有的治,小莲还想留在府里伺候您呢……” 萧子窈冷冷的睇她一眼,然,甫一开口,问的却是梁延。 “梁延,你真的很小气。” 萧子窈不耐道,“你明知我与这丫鬟有些嫌隙,所以特意派她来监视我?” 梁延失笑:“我知道你不会跑,所以我只是好奇罢了。身边贴身伺候的、端茶送水的人将你视为仇人,你究竟会如何自处——或说自保?” 如此,她便不再应了。 却又有言说与小莲听去。 “听见了没有?你这位旧主也只把你当狗使唤。往后的日子,只要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便不至于再同你大动干戈。” 说罢,便拾阶而上了。 梁延自然不再送她,更厌小莲那败兴的哭相,于是打道回府。 孤山寒岭,萧子窈点着手筒光,直觉有些寸步难行。 冷冷的春夜,苔痕上阶绿,足音脆得好像打了滑。 小莲大约是哭倦了,只剩抽噎,便不情不愿的碾在后面。 萧子窈只将行李丢与她去,又敲打道:“你也不要总想着耍花样。既然上了山,一切神不知鬼不觉,你害得了我,我也害得了你。你若是拿不好我的行李,仔细之后要吃苦头。到时候,只怕你生了十张脸也不够我毁的!” 小莲敢怒不敢言。 又巧见半途立着一尊石刻的观音像,微光一亮,那观音便现出惨淡深碧的眉眼来,森森然的,好似萧子窈冷冷的睇她一眼。 索性,梁延早有安排,翠云庵遽然派了尼子来接。 只不过,却不是按驾,单单引路罢了。 那尼子不苟言笑的说道:“这便是二少夫人罢?请随我这边来。” 萧子窈微一颔首,便跟在她后进了大殿。 却见一围灰灰的尼子呆呆的立着,身子很粗壮,比起尼姑更像悍妇。 一位吊睛的尼子道:“二少夫人,贫尼便是翠云庵的惠音师太。梁大少早已同我嘱咐过了,以后你便随我清修,要潜心为二少爷念佛祈福。” 萧子窈直觉这一路走得好辛苦,脚跟也磨破,自然无心持腔,便想趁着叩拜的期间跪上那蒲团歇一歇脚。 谁知,三叩九拜方才罢了,歇还未歇,她却被左右尼子兀的箍住了。 “二少夫人,现下拜过了佛,也该落发了。” 惠音师太只管摆出一张铁面来,如告功德圆满。 却见她一面说着,一面又拈来一片薄刃。 萧子窈登时叫了起来。 “我是守寡,不是出家!你敢剃我的头发!” 惠音师太一笑而过:“二少夫人,菩萨面前不得放肆。头发不是头发,乃是烦恼丝。贫尼剃的更不是头发,而是你的欲念。等你守完热孝,头发自然也长出来了。” 说罢,便要屠刀下去。 当是时,一切万众瞩目,尼子们无一例外的沸腾了。 出家人永不会失业,只管静听世人失恋、失意、失落、失身、失败…… 所以,出家人也变态,好似阉人的变态。 这一围灰蒙蒙的女阉人格外完整,却也非常残缺,好似一炉煮在铝皮锅子里的剩水,习惯了悄悄的窃喜。 剃光美人的青丝、或道情丝,快乐得仿佛堕掉一堆斑斓的血肉。 大兵压境,萧子窈却仍是不肯退让、更不肯哭,始终自顾自的挣扎着,便不慎被那落发的刀刃蹭伤了脸。 ——只一瞬,一线微红,跃然白纸上。 不像伤口,更像胭脂。 惠音师太面露精光。 “二少夫人,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你若执迷不悟,贫尼便不客气了!这一顿杀威棒,是替菩萨打的!” 话毕,便虎虎生威的招了人过来,势必要将萧子窈打成泪人不可。 如此对峙,其中很有妒忌的成分,多于教化。 当是时,那杀威棒分明已然杵在了眼前,萧子窈却还罔顾冷笑。 “甚好!如此看来,惠音师太虽是出家人,心肠却恶得很,一点也不慈悲,那以后我报复起来时便不会愧疚了!” “阿弥陀佛,此恶非彼恶,菩萨面前自有分辨。” 然,善恶到底是不分明的。 ——不然,沈要如何会在此时追上山来? 正当时,眼见那杀威棒便要打了下来,萧子窈直觉心神一恍,竟一下子被人从后扑倒了! “六小姐!” 满殿上下,回响震声。 萧子窈终于泄气一般的泄露了一丝不大看得出的、隐忍的笑意。 “沈要,你不该来的。” 可他终归还是来了。 苏府也好、歧路也罢,人心难测、蜀道难行,一旦之于萧子窈,一切便拦他不住了。 ——她终生也无法摆脱。 沈要冷睇了一眼旁人,那一记杀威棒便猛的滞住了。 “你敢?” 沈要天生冷色,更加他连夜追上山来,夜深露重湿了眉眼,这厢便显得有些阴沉。 “今日我在,她若是少了一根头发,我便要你们赔一根手指。” 他说罢了,那一众尼子果然生畏,纷纷哗然的走避了。 只余惠音师太,位高权重、位高势危。 却见她嚣叫一下紧似一下,仿佛追杀,凄厉又霸道。 “……放肆!此处乃是佛门净地,只许女子踏足,遑论你是什么军长!你如此冒犯菩萨的威严,小心遭受报应!” 然,沈要却是自顾自的置若罔闻着。 他只管切切的扶了萧子窈起来,又左右望尽她的皮相与眉眼,直觉有些有口难言。 “你让我去置宅子,我去了。你让我到别的女人的身边去,我也去了。你让我听你的话,我都听了。” 沈要巴巴的问道,“所以,你为什么还是要离开我?” 他的眼睛又黑又沉,更有些怨,遥比那剃度的刀锋厉害伤人。 萧子窈不由的躲过他去。 又无意瞥见殿前那一尊菩萨,高高在上的、细眉细眼的睥睨着苍生,仿佛看扁她命中注定的繁多意外。 “……因为你是我所有噩梦的开始。” 萧子窈终于开口。 “沈要,你的爱,让我变得不幸。” 她轻轻的说着,言言杳杳隐入夜。 “自从你进了帅府,我就变得无知且无能。我自己被人陷害却找不出幕后主使,我的家人被人谋杀我却无力报复。” “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得不到,什么也没有。” “……可笑的是,我唯一得到的,竟然是你给我的、不知羞耻的、肮脏的爱。” 话音至此,她竟隐隐的有些看不清沈要的眉眼了。 仿佛落泪,却不觉落泪。 “沈要,你给我的爱,是我唯一的权力。”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信手点住了惠音师太,还不绝口。 “你看,这些尼姑本来要剃光我的头发,我若不听话便要打我。可是你一来,她们便谁也不敢了。因为她们都知道我们之间的下流关系。” “可是你不知道,这样下流的关系有时能救我,有时也会害我。早先前,我在梁耀的灵位之前磕头磕到头破血流,你以为是为何?” “沈要,我觉得丢人,我累了。” 她终于说罢了。 沈要哑然的怔忪着。 寒山夜色,死寂幽幽。 谁知,只一瞬,却见萧子窈猛的夺过了那剃度的刀子来,银光再一凛冽,一泼浓黑的云发便泼墨似的落下了。 “沈要,这便是你要的答案。” 殿前,佛像石刻的眉眼剥落着灰水,碎碎的渣滓危危乎的飘飞着。 “你我从此一刀两断。” 沈要一下子跪了下去。 却见他野狗乞食一般的护住了那一地的青丝,复又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了起来。 “没关系的,头发还可以再长长的……” “您生得那么美,短发的样子也会很美的……” “我将这些头发收起来,还可以留作念想……” “所以,六小姐,不要哭了,好不好?” 他正说着,话音还未落,忽有三两滴热泪溅上他的手面、她的断发,简直烫得惊心。 却不比萧子窈的言语来得更加惊心。 萧子窈如是道:“呆子,我没哭,是你哭了。” 沈要应了声,身子兀的一抖,便恍恍然的抬起了脸来。 原来,他早已泪流满面了。 \u0005\u0005\u0005\u0005\u0005 第170章 情非泛泛 沈要总也记得,初见萧子窈的那一日。 仲冬时节,漫天白雪飞倦,校场上下人声鼎沸,她是万众的瞩目。 四下有人言:“我从前就听说过了,这位六小姐可是咱们萧大帅的掌上明珠!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当真是美丽绝伦的!” 此话毕,又有人笑说:“别说是为了荣华富贵,单是为了这位六小姐,我也愿意打一打擂台!万一我赢了,便可以做她的护卫、以后朝夕相处!” “就你?平日练兵时你总是偷懒,这会儿哪里赢得了!” ——此人自然是赢不了的。 沈要漫不经心的听罢了,便如此的暗自想到。 只因着梁显世早已将他养成了一条吃人的恶犬,又如何输得了? 沈要直觉一切轻易得紧,于是一切淡然的赢下来。 他做惯了赢家,谁知,赢下她却好难。 校场之上,那高台便是高岭,她便是那高岭之花。 果然,她好娇气、更难哄,耍娇又耍赖、怕脏又怕疼,一时惹得沈要有些无措。 到底是相片里的她显得乖巧些…… 是了,便是如此了。 ——今时今刻,萧子窈见他是初见,他却不是了。 彼时,时局动荡,内忧外患之交,萧大帅实在一心难做二用,又为保爱女周全,必会为她择一门亲、或择一兵卫。 梁显世算计得周密,于是一面指使儿子,一面指使沈要。 起初,他只管吩咐道:“沈要,我含辛茹苦的养你多年,如今放你出犬园做事,便是命你接近萧训之女萧子窈,你可能做到?” 说罢,便将一纸小相丢与了沈要去。 却见那小相黑白分明,一如她的眉眼。 ——并非淡白梨花面,却是芍药妖无格,又有质傲清霜色。 沈要忽有些茫然。 依稀算来,他入犬园大约十数载,学的尽是些杀人放血的本领,哪里懂得讨女孩子的欢心。 如此,分明是梁显世扒了他的人皮在先,只将他驯成了一条唯命是从的狗,现下又逼他披上人皮、好再变回人去。 为了她,变成人。 就算变不回,也得装得像。 可是做人也好难。 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越简单的越复杂,越禁忌的越肖想。 人皮之下,兽性难移,如饥似渴。 - 沈要窒住了。 “我哭了?” 他不可置信的呢喃道,“不会的,我不可能……” 他于是胡乱的抹一抹脸,微湿、更有些冷。 萧子窈轻声道:“沈要,你不该追来的。” 沈要更轻更轻的说:“我知道我们不是一路人,是我太想跟你走了。” 见他如此,萧子窈心下忽有些惘然,便不由得自言自语道:“……真可怜啊。” 只不过,究竟是跪地求饶的沈要可怜些、还是因着他心如刀割的自己可怜些? ——萧子窈总也不能分明。 此时此夜难为情。 她于是很闪躲的另择了话头:“惠音师太,眼下我既然已经落了发,是不是现在就可以入寺修行了?” 这般的提点,刻意又生疏,仿佛是她铁了心的要同沈要了断了。 如此,饶是心有余悸的惠音师也不得不醒神过来,连声应道:“这是自然!我这便请二少夫人入禅房歇息!” 谁曾想,她正说着,却见沈要颤颤巍巍的敛了萧子窈的断发,又定定的立起了身子,恍如一切如初。 “她才不是什么二少夫人!” 沈要固执的说,“她——不——是。” 惠音师太惧他惧得厉害,又见萧子窈根本无动于衷,便不敢再开口了,步子也顿住,很有些进退两难。 萧子窈一时不耐道:“你倒是带路啊!还愣着做什么!” “二少夫人——不,萧六小姐,沈军长这边,要如何是好呢……” 此声还未落,但见萧子窈凛一转身,竟是直勾勾的冲着沈要走去了。 登时,沈要眼光一闪,晶亮晶亮的,如获大赦。 “六小姐,你到底还是愿意跟我走了……” 然,卑贱如他,早已绝无如愿之可能了。 只一瞬,萧子窈便冷冰冰的劈手打落了他的手去。 一时之间,断发纷纷似雪,他的心也落了,眼底的痴笑却还来不及死。 “……你愿意的,对不对?” 兰因絮果,现业谁深。 “我不愿意。” 萧子窈一字一顿道,“沈要,我不仅不愿意跟你走,更不愿意再见到你!” 话毕,更不依不饶,又旋步,缭乱了一地的黑雪与白霜。 “你若还是不肯死心,那就给我跪在此处,把这些头发全部找回来,少一根都不行!不然,以后你我死生不复相见!” 如此绝言,根本割伤了她的唇舌,更熄灭了他的眼睛。 且说罢,她便又丢下他去了,再不复回。 沈要一瞬不瞬的哑掉了。 大殿上下一寂,一众尼子也悄悄的隐去了,菩萨铁石心肠,冷眼看破他。 沈要于是默默的跪了下去,埋首不停。 她是长夜,也是灯火。 他总会将她找回来的。 - 惠音师太到底择了一间僻静的禅房与萧子窈住下,小莲自然便安去了耳房。 此处别院荒凉得很,枯草如被,落脚也艰难,终于下了榻,又见凭窗有月色泄露,落影如画地。 不敢出门看月,此生谁料? 远远的,小莲正隐隐的泣着,不时再添几句咒骂,许久才肯收声。 萧子窈掩着一床形同虚设的破棉被,鼻子有些发酸。 那剪碎的发尖根本扎人得紧,只管来来回回的刺在颈子上,又痛又痒,好似一道将愈未愈的伤疤,扰得她辗转反侧。 只幸车马劳顿,她到底还是睡下了。 却又有些魇,忽又梦回小白楼,鹊儿特意蒸了酥酪与她佐点心吃。 谁知,左右不见沈要,她便问道:“那呆子人呢?” 鹊儿说:“小姐难道忘了?您赶他走,那呆子便哭了,这会儿正跪在大殿里呢,一刻也不敢起身!” 萧子窈陡的惊醒了。 还是夜,却见郁色微沉、天光微晓。 “那呆子!梦里也不让人省心!”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急急的起了身,旁的无人伺候,索性胡乱趿了鞋子出去。 真奇怪,她本应该无动于衷的。 可心下似有温澜潮生。 - 彻夜过去,饶是沈要也直觉有些头晕目眩了。 菩萨还在上,跪了也无用,他跪的分明是萧子窈,却总也不得回响。 许多时候,比起她的眼睛,他不得不更熟悉起她的背影。 如此,一时半刻,他竟有些分不清眼前的真假了。 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萧子窈颤颤巍巍的走近了。 “六小姐?” 他简直不敢高声唤她,唯恐那是一具幻象,不堪惊扰。 她之于他,既非水中月,波定难自圆。 他的唇齿间咽着许多话。 你可是原谅我了…… 我终究还是找不齐那些断发…… 然,兜兜转转,他到底还是脱口而出:“六小姐,夜寒露重,别冻坏了身子。快回去睡吧。” 谁知,却见萧子窈指尖轻点,有一瞬的微凉,竟是抚上了他的侧脸。 便听得她柔声道:“呆子,我梦见你哭了,心里很难过,于是就醒了。” 事到如今,萧子窈终于明白,她与沈要情非泛泛,再不可能善终了。 第171章 得偿所愿 萧子窈一时并不情愿下山,倒也不是说来诓着沈要的。 之于沈要,她总有些爱,更有些恨。 她的一切苦难,家破人亡或流离失所,无一处不与沈要有关,帮凶不比始作俑者来得无辜。 他总也背着她偷偷的幸福、偷偷的肖想与旁观。 她于是更喜欢沈要痛苦一点的爱着自己。 如此,不冷不热的爱情便是最好的了。 心下这般想着,萧子窈的面上便又冷了三分。 却见她不动声色的下一道逐客令,言语不咸也不淡:“我这里没什么好药材,这厢包扎也只是应急,待你下山去后记得再请军医瞧瞧。” 她分明是故意的。 她的眼睛这样的冷,总有人的心会结冰。 果然,沈要听罢,眉眼便微微的一沉,更微微的有些暗。 只不过,默了片刻,他到底还是应了。 “嗯,都听你的。” 失而复得,自然患得患失,他唯恐雾失楼台,所以不敢强求。 于是又道:“那我之后经常来看你,好不好?” 萧子窈不经意瞥见他小心翼翼的、失落的眼睛。 她认得这一双眼睛,绝非什么沈军长,却是严冬飞雪之时,受了气也还守着她的、沈要的眼睛。 恍然一下,萧子窈终于笑道:“怎么,我若是说不好,你便当真不来看我了?” 他活得像狗,当真也是好打发的,又或,唯萧子窈一人得以哄得住他。 于是,此话毕,他便又欣欣然的软了眼光,更怯怯的露了喜色。 “那我天天都来看你。” 看不够她,更舍不得她,他便又说,“子窈,求你多对我笑一笑。” 然,言语如此,他心下却清明得很。 萧子窈不再笑了,他总得一面挣扎、一面付出代价,方才可以换得她的一笑。 别过了萧子窈,沈要便很不舍的下山去了。 他只身驾着远车过来,彻夜未歇,走时又伤了手,回程便慢了些。 谁知,一进了岳安,路上便有微雨蒙蒙,后又势力渐大,噼噼啪啪的落花了玻璃。 沈要盘着伤手,巧也途经四方斋,却见那店家正慌慌张张的支起了雨棚,案边还摞着新晨的面粉,生意一时无人问津。 他索性探了脸出去,又喊道:“替我留一炉点心!” 那店家倏然闻声,一见是常客,便忙不迭的露了喜色,连连应下。 “这大雨天的,军长怎么又来买点心?莫不是又惹那姑娘生气了!” 他只如老友似的调笑一句,绝不曾想过逾矩。 谁知,沈要竟很当真的开了口,只管回道:“她今日与我成亲了,我来买喜果子。” 那店家是个性子坦诚的,果然,此话毕,面上立刻堂堂的亮了起来,吉祥如意的话头一箩筐的倒出来,巧嘴也似蜜甜。 “哎呀,哎呀!这当真是大喜的事情!” 雨落隆隆,却掩不住那店家喜气洋洋的笑语,“我记得军长追那姑娘追了也有许多时了,大约是从冬天就开始的!如今有情人终成眷属,喜酒我是没名头向您讨的,但今日这一炉点心必须是当份子来送的,绝对不收您的钱!” 沈要静静的说:“钱要正常收。” 那店家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往大的说了,我这点心也算是牵过您二位的红线的,若是收了钱,便是坏了喜气!军长要是真惦记这个,不如以后多多带着孩子光临小店!” 如此一语双关,本该是很讨喜的,然,沈要听罢,遽然一时哑口无言。 ——他与萧子窈、他或萧子窈,总不能够求仁得仁,更妄谈什么成全。 子女之事,也许…… 也许,再等上一等罢,再多等些时候,他总能等得了的。 思及此,沈要终于沉下了眉眼,复又淡淡的说道:“嗯。但愿。” 然,无人可以如愿。 他一路回了帅府,方才过了朱门,便被一众卫兵团团的围住了。 又不肖半刻,却见梁延大约是得了通传,只似笑非笑的寻了过来,一位副官执伞跟在他后。 “沈要,你昨晚不管不顾的跑去见萧子窈,让苏家落了人口舌,父亲很生气。” 梁延轻描淡写的说道,“父亲不是不准你去见萧子窈,但一切都要以大局为重。苏家那场宴会,醉翁之意到底在谁,你心里清楚得很。” 沈要似是无意,始终面无表情的立着,半晌才道:“我不会娶苏小姐。” “你真有趣,娶她又不必爱她,”梁延有些好笑,“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之前萧子窈一心想要嫁给阿耀也不肯嫁给你?她拎得清,你却拎不清。” 梁延此人,口齿较之萧子窈,尤为过之而无不及,很有挑衅斗狠的本领,更加沈要之于梁耀根本嫉恨得紧,此番一二,分明是触了他的逆鳞。 直见沈要的眼色渐深,梁延便又道:“我看你今日回来时心情约莫很不错,我猜都不用猜,一定是她又给你什么甜头了罢?” 他一面说着,一面儇然的搭手过来,终于轻飘飘的拍在了沈要湿了雨的肩侧。 “沈要,你是知道的。以前萧训在时,再狠也不过是军纪森严,可萧子窈一个大小姐,却敢把她姐夫在外面养的姘头绑了来,一灌硫酸二剁手指,为的就是封人口舌,生怕有人惊着她二姐。” “她那么在乎萧家上下、那么在乎父母手足,那你以为,灭门之仇她岂会善罢甘休?她这样的蛇蝎美人,颜色越漂亮,心肠便越毒辣!她连自己都舍得、都可以利用,更何况旁人?” “而你,活该被她利用。” 话音至此,梁延下手便重了些,只管很落力的拍下去。 “如果萧子窈不喜欢你,你应该无法忍受罢?” 他说罢了,四下都还噤若寒蝉,无人敢言,唯雨落如梭。 沈要一下子打落了他的手。 然,梁延却不恼,只怔了一瞬尔,终于失笑出声。 沈要睇了睇眼,到底还是默下去了。 ——却非无动于衷,只因梁延句句实言,偏偏他又心甘情愿。 经了梁延这一番搓磨,沈要便不耐得很,之后梁显世再训些什么也只堪堪的听了一半。 千言万语,左右不离权谋姻亲,又道苏同心因他失了面子,宴上便哭成了泪人,道歉必然免不了了。 “沈要,你是我的副手,我待你可不薄,堪比亲子!” 梁显世碎碎念道,“我瞧着小白楼院里种的山茶花竟然又发新芽了!待会儿雨停了,你便让下人们挖一株名贵的出来,好好的栽进盆里,再修剪齐整了,你也好亲自送到苏府赔罪去!” 沈要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又抚了一把湿淋淋的发,有些心不在焉。 他这般漠然的性子,梁显世也见识过多时了,索性放了他走,久留无用。 沈要心思远着,心下自然期期念念的,于是纱布沤湿了雨血也不觉,又进了房里剃须,半面剃着不顺手,适才恍恍的回过了神来。 之于萧子窈,哪怕皮开肉绽,他也总是快乐更多。 偏他记得好紧,萧子窈最见不得血污,于是连连招呼了军医过来,到底缝了几针,免得那刀口瞧着骇人。 如此,沈要更记得萧子窈准他上山去,反正天天去得,现下更要去得。 他适才换过了衣裳,便听得落雨小了许多,又有下人得了梁显世的吩咐前来问话,只道那山茶花究竟挖哪一株的好。 沈要想了一想,忽道:“全挖了。” 那下人果然一愣,更有些不可置信:“全、全挖了?” “嗯。” 沈要笃定的说,“也不必栽进盆里了,我打算直接种在地上。” 如此,那下人只好茫茫然的领了命,又唤了些人手做活,便忙不迭的回与梁显世听去了。 却也不怪旁人罕的,他与萧子窈的关系任谁也很分明,便是梁显世也说不动的,又怎会轻易与那苏同心大献殷勤? 索性,再无人过问他的一二。 等了些时刻,那山茶花终于打理妥当、一一码上了车,沈要上心得紧,又仔细清点过了,方才安下心来。 于是,一旦卫兵放了行,他便踩紧了油门、飞也似的脱身了。 复又西出帅府、右转三街,直奔四方斋。 那店家眼尖,又识得沈要的车子,车影将近,便忙不迭的包了点心送上前来。 “军长,我这点心样样都给您包了双份的,意为好事成双!另外,红枣酥还有桂圆糕我包得最多,意为早生贵子!您可收好!” 沈要接了点心,正要结钱与那店家去,却被连连的推回了。 “军长,我说过啦,小店今日这一单就算作份子钱了,日后还望军长多照顾我生意!若是以后城里不安生了,有难之时,也求您稍微照拂一二。” 那店家的笑面之下微微的有些涟漪,沈要不由得紧了紧眉心。 如此既喜又悲的笑脸,他大约已经见过许多次了。 萧子山、萧子任、萧大帅。 更加,萧子窈。 喜是真的,悲也是真的。 沈要默了一瞬,终于拳紧了手,缓缓握潮也握暖石子似的、冰凉的银元。 \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 第172章 驭下有方 杏花消息雨声中,古刹晨钟晓亭楼。 翠云庵的香火算不得很旺,一众尼子便也起得晚些,踏了清光才生起火来烧水吃,斋饭清汤白水,撩不醒梦中人。 萧子窈原也睡得不踏实,见晓时又与沈要纠缠了一道,精神自然是不大好的,总有些恹,便回了禅房小憩了片刻。 此处睡的是冷枕冷榻,再睡也难深,于是,一旦小莲掐着嗓子前来唤她晨起,萧子窈倒也不曾拖沓。 她幽幽的准了小莲进门。 “二少夫人,该去庵里用早斋了。” 正说着,小莲便拧了拧嘴,面上的伤疤也一道拧了拧,一眼到底的凶相,狰狞得很。 萧子窈不轻不重的说:“洗脸水可有准备好了?” 小莲抻长了颈子道:“洗脸水在院里头搁着呢!那水盆破烂,我怕端进屋里洒了水,免得冒犯了二少夫人。” 她大约说的不假,这会儿子又是清清静静的晨间,萧子窈懒得同她分辩,于是趿了鞋子抚门出去。 却见檐下摆一只搪瓷水盆,周遭缺一片大角,瓷锈如齑粉碎落,只管又浊又浓的晕在水里,澄也澄不清。 如此,便是明明白白的下马威了。 萧子窈心下冷然,便皮笑肉不笑的问道:“小莲,你且说来听听,究竟是陶片割人脸疼、还是瓷片割人脸疼?” 小莲毁了容,最忌讳旧事重提,一旦听得萧子窈如此激将,果然一瞬慌了心神。 “二少夫人,这事可怪不了我!这盆子又不是我弄坏的,拿到手里便就是这个模样的!您若是不肯用,我再找尼子们换一个好的便是了!” 她说罢了,萧子窈于是睨她一眼,拂袖道:“还不快去。” 然,小莲到底不过一芥刁奴,萧子窈使也使得、敲打也敲打得,反是那庵里的一众尼子,她一时半刻还对付不得。 萧子窈更了衣,便携了小莲往斋堂去了,谁知,正临麻窗下,人言已嘈嘈。 “惠音师太,我起床后前去大殿清扫,已经不见那沈军长的人影了!想来是与那萧子窈彻底闹崩了,早就下山去了!” “可不是嘛!皮囊再漂亮,也只不过是皮囊,男人和皮囊都倚仗不了多久的!这姓萧的妮子恃宠而骄,迟早要跌跟头!” “无妨,沈军长走了更好!先前梁少帅嘱咐诸位多多照顾照顾这姓萧的些,现下可别忘了!” 尼子嘴碎,心肠也坏,谁知,萧子窈分明听得真切,面上却不恼,只管置若罔闻的进了门。 “见过各位师傅。” 萧子窈浅笑若无,“也见过惠音师太。”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择了空位落座,有尼子盛了素粥与她,却是惨淡清白的一小口,小盏透得见底。 惠音师太道:“二少夫人,凡入寺修行者,必须六根清静。口腹之欲也是欲。” 萧子窈嗤道:“想来惠音师太也是个得道高人,对我指教颇多,不知待会儿用过了饭还有什么指教?” “看来二少夫人是个说理的,那贫尼也就放心了。” 一见萧子窈委曲求全,惠音师太便有些得意,于是阴恻恻的笑道,“二少夫人不如饭后去将偏院的园子清了?院里杂草丛生,眼见不清,总是有扰修行的。” 话毕,似乎还觉作践不够,便又尽心尽力的欺负起萧子窈来:“对了,切记正午时分再去!到那时雨也该停了,阳光晒得亮堂,您也好看得清楚。” 午间果然停了雨,翠云庵景秀,山染修眉新绿,仿佛如画。 然,萧子窈却得不了闲来凭栏看绿。 惠音师太命人丢了两把生锈的破镰刀与她,萧子窈掂量了一番,终于还是将那镰刀丢了开去。 小莲见她如此,果然抱怨了起来。 “二少夫人倒也不必这样为难我这个做下人的!” 她哼哼唧唧的嘟囔着,“这里的野草长得都快齐腰了,你把镰刀给一丢,难道是要徒手拔草?” 萧子窈一瞬冷笑道:“那镰刀我看过了,刀片与手柄都很松动,且不说那刀片生锈严重根本割不动草,若是挥刀时不小心用错了力割伤了手,到时候感染了破伤风可有你好看的!” 包衣奴才如小莲,多少有些识文断字,更加主人家又从军,她便也知晓破伤风的恐怖。 于是面上一寒,嘴也噤住,只好弯了腰做起活来。 只不过,她同萧子窈不对付得很,便自然不会任劳任怨的跟随。 眼见着晴日高悬,新雨之后那几分沁心的凉意便也消散了,天光反倒严严的烫起了脸来,脊子弯久了更酸,小莲直觉苦不堪言,便不由得歪了心思。 “哎哟!” 她陡的叫了一声,尖尖的嗓子根本扎人得紧,“这一捧草好生难拔——” 正说着,她便故作吃力的躬起了身子,再假情假意的猛一脱手,人便跌在了地下。 “二少夫人!我的腰好痛!许是太用力的缘故,一时闪到了!” 小莲闹得厉害,萧子窈自然有些不耐,又见她做作,便顺遂的、假惺惺的问道:“疼得厉害?” 小莲忙不迭的接了话:“是挺厉害的,都已经有些站不起来了!” “那你先进屋歇一歇,等好了再出来干活。” 萧子窈不动声色,又信手扶了她起来,“我瞧你今日总是不大精神的样子,难道身子还有什么不舒服的?” 小莲心虚道:“……这、这里的院落潮湿,奴婢可能是……可能是受了风寒罢。” “你倒是娇贵。” 萧子窈冷然笑道,“区区一个家生子,偏偏是个小姐的身子丫头的命。” 她一面说着,一面送小莲进了耳房,临门一瞬,忽又笑道:“小莲,就算你恨毒了我,也得知道你现在跟的主子是我。旁人为难我,我便过得不顺心。而你,也别想顺心。” 话音至此,萧子窈便轻悄悄的阖上了门,仿佛阴风拂门似的,幽幽寂寂。 小莲直觉有些毛骨悚然。 只不过,一旦沾了床榻,她心下那点儿星星零零的畏惧便也烟消云散了,殊不知,睚眦必报如萧子窈,绝不肯轻易的放过了她去。 小莲不在,四下便清净了许多。 索性此处偏院并不很大,方才清园也将尽,萧子窈便默默的拢了杂草拖去了火房。 庵里用午用得晚,当是时,火房左右无人,她倒也乐得清净,只管囫囵的将那濡濡的杂草塞满了灶子,根本严密得紧。 兀的,她心下忽映起鹊儿濒死的模样。 “小姐,烧火不能用回潮了的柴火,不然会窜浓烟的……” 她的傻鹊儿,原来一时回光返照,却也一心只想着小姐的着落。 如此,萧子窈终于擦亮了火柴。 蒙蒙的,却见那丛丛的杂草渐漫白烟,又愈演愈烈,盛大如硝尘。 萧子窈闲庭信步的晃回了偏院。 “小莲,现下由不得你休息了!” 一近耳房,她便大改颜色,连连恶狠狠的锤了门,直将小莲不由分说的拽了起来,“我方才去火房烧水喝,却不知道怎么生火,便不小心点着了湿柴,现在火房里浓烟滚滚!” 小莲不堪烦扰,便很不情不愿的问道:“反正不曾走水,二少夫人急什么?” 谁知,却见萧子窈睇她一眼,只一瞬,便猛力扬起一手,更利落的抽了下去! “蠢货,你我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方才她们给的两把镰刀都是锈的,难道还会特别善待了你去?待会儿那些恶毒的尼子们发作起来,你也没有好果子吃!” 小莲心下一惊,清梦顿醒。 又见她麻利的奔出了门去,唯恐那湿灶烧得久了,必要殃及她这一尾池鱼。 白云半枕山中午,落辉都无一点沉。 惠音师太立在佛前,细细的算着香火。 晴雨疏密,香火自然逊色,斋饭便也吃得乏味,午间大约又佐腌菜。 思及此,惠音师太便将那功德簿且阖了,与旁的尼子一前一后的离了大殿。 廊下,又有尼子窸窸窣窣的嚼起萧子窈的嘴来,还道师太功德无量、调教有方。 惠音师太听得得意,耳根子都翘,然,却不待她开口,便有人先声道:“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烧糊了的气味?” 一经点拨,一众尼子立刻警醒起来,只细嗅一瞬,便纷纷乱了阵脚、惊叫连连。 “是火房!那气味是从火房的方向飘来的!” 远远的,却见那方浓烟滚滚,势大遮云蔽日,定然是走了水了! 翠云庵只此大小规矩,一旦走水,必定牵连殆尽! 惠音师太情急愈烈,于是嘶声叫道:“所有人、所有人都去提水救火!快!快去!都去!” 她话音还未落,人已作鸟兽散。 真奇怪,什么六根清净、无欲无求?藏得再深,到底不过惜命。 果然,不肖片刻,一众尼子便四处提了水、抢着步子冲去了火房。 惠音师太赶在最前,方寸大乱之间,她却忽见萧子窈静静的立在檐下,巧笑倩兮。 “惠音师太,你们一群出家人怎么能够这样的情急?佛门清净地,切忌戒骄戒躁!” 然,如此紧要的关头,惠音师太哪里还敢再争威风,却是想也不想的踹了门,遑论什么井水泔水粪水,只管一股脑儿的、劈头盖脸的泼了出去! ——于是,当是时,檐下猛起一声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173章 色戒 眼下,硝烟火石惨烈非凡,却又如岚卷乱。 走水罢了,一众尼子寻不见火星,心下便古怪得紧。 “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烟子这样的大,却四处也没见到火星……” “不如再去提些水来?有些火烧得暗,免得待会儿又燃起来!” 惠音师太掩了面,连连拂袖拨雾:“都别吵了!方才到底是何人叫出声来的?听着当真凄惨,难道是受了烧伤?” 火房敞了门,四下终于清明了不少,惠音师太又近了近前,到底瞧见了各中蹊跷。 却见那灶子烧得一塌糊涂,更有一人跪在旁的,满面烟熏火燎、通身秽物如淋,几乎失了人形。 惠音师太直觉见了鬼似的:“你是……你是萧子窈身边跟着的花脸奴才!” 果然,话音至此,那人形便迤地跪行着扑了出来,又青天白日的亮了斑驳面目,自然再非旁人。 小莲几近癫狂,更哭天抢地道:“花脸奴才!?你们这些没了癸水的老寡妇、假男人!除了要拿粪水糟蹋我,还要这样的辱骂我!” 她正说着,人便抡圆了膀子,只一瞬,竟一举将那惠音师太掼倒在地! “晦气!简直晦气!我先是被萧子窈那小寡妇毁了容,如今又受一群老寡妇的欺辱,当真是绝了户了!” 小莲愈骂愈凶,撒泼又撒气,谁知,尼子却更凶煞,立刻便将她打了回去! “师太这是领我们来救火的!你竟不知好歹的骂起我们来了!给我打!” “哼,便是你这毁了容的妮子谁还看得上,这般活着还不如做个寡妇!” “胡说!”小莲骂道,“这里根本就没有着火!不过是烧坏了湿柴火罢了!你们就是故意的!作践萧子窈不成,便来拿我撒气!” 当是时,狂人如牛鬼蛇神,只管杀得热火朝天。 萧子窈原也听戏似的作壁上观着,然,到底是晨间遭了苛待,这下子竟很有些饿了起来,于是一摆腰身、款款的走远了。 火房上下乱作一团,午斋自然便开不了了,萧子窈自在在的散着步子进了大殿,却见那莲座下贡着枣子与酥点,便信手拈了吃进嘴里。 却不想,只一口,她便滞住了嘴。 那枣子是林间采的,根本涩口得紧,酥点也回潮,食之味同嚼蜡。 萧子窈哽了一瞬,眼下微酸。 她分明是很清楚的,如此的一口吃食,再坏也非得咽下去不可。 然,千万千万,喉咙到底还似生了锈一般,千言万语吐不出、残羹剩饭吞不下。 她终于泪流满面。 于是,沈要适才撂下扁担进了大殿,便望尽了萧子窈那颤巍巍的影子。 “……子窈?” 谁知,他只轻轻的一唤,萧子窈却仿佛受了惊吓似的,只管掩了面藏得更深,颈子也绷得惨白。 远远的,沈要仿佛见她重重的吞咽了一下,却不过一瞬,她竟又婷婷的回了眸。 桃花潭水,恨欺涟漪。 沈要直觉心下一紧,仿佛结了冰似的,身子却好快,已然不顾一切的冲上了前去、直将她撞进了怀里。 “……六小姐,已经没事了。” 沈要声色喑哑,“我回来了。就在你的身边。” 如此,萧子窈终于蜷在他的心口,泣不成声。 许多时候,沈要总是不情愿止住她的哭的,仿佛望断她的泪眼、也算独占她的快乐。 可谁又能知,日久天长、自食恶果,眼下,他竟当真哄不住她的哭了。 索性,长日如辉,萧子窈到底也哭不了多时。 却见她浅浅的撇了泪,眼色却是沉沉的,又哽了片刻,方才开了口, “你怎么来了?” 沈要如是道:“我想你了,所以就来看你。” 萧子窈微一凝眉:“岳安城来回翠云庵可远着呢,还要爬山阶上来——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沈要见她不似负气的模样,便很不懈的说道:“我没想别的。我就是想你。” 说罢,唯恐她也许反悔,便又求乞似的撒起娇来:“我买了点心给你吃!先别赶我走,好不好?” 他说得好可怜,萧子窈自然有些不忍,于是勉强笑道:“乖。我不会欺负你的。” 此话毕,沈要果然一瞬亮起了瞳子,更不由分说的牵起了她来,只管巴巴的催着她出了大殿。 萧子窈直觉心下温柔,便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 谁知,只一打眼,便见得檐下横陈一扁担,左右竹篮茵茵的码着一树树的山茶花,上见春芽新绿,根本喜人的紧。 再一眼,却见酥油红纸八宝工整,金丝封线更系得细密,只管缠着那竹担悠悠的晃。 萧子窈一时失语,只好望定了他去。 沈要轻轻的说:“我等得了你,我都可以,我没关系的。可我怕你等不了花开。” 他一面说着,一面偷偷的背起了手来。 萧子窈一眼看破他:“手伸出来。” 沈要唇齿一滞:“你先吃点心,不用管我。” 萧子窈心思一瞬,于是兀的低叱道:“你又不听话!” 她总有许多摆布他的办法,从不失手。 果然,沈要不刻便拜下了阵来。 却见他迟迟的递了手,更有些不自主的打着颤,再一展,却见白纱如红绡、血如浪漫。 萧子窈一瞬窒得厉害。 “待会儿去我房里把衣服脱了,我再看看你肩膀有没有磨伤。” 说罢,她便小心翼翼的按下了他的手去。 又细细碎碎的自言自语着,眼光很轻。 “我爹爹以前说过,扁担是很难挑的,哪怕是军营里摔打过的兵子也容易被磨伤肩膀。你看你,肩章都磨坏了。” 然,他肩侧的星花却是金灿灿的,根本灼人得紧。 萧子窈哑一时哑住了。 她于是倚在檐下碎口碎口的吃着点心,沈要便不言不语的立在旁的守着,寸步不离。 正默着,萧子窈忽道:“呆子,你靠过来。” 果然,沈要很顺遂的照做了,她便又道:“弯腰,张嘴。” 他原以为萧子窈大约是要喂些点心与他吃,便也乖乖的贴近了脸来,谁知,只一瞬,却见嫣然一顾、桃花一盼,竟是她兀的吻住了他! 萧子窈不曾留情。 她只管恶狠狠的吻下去,君临也践踏,又拖着他跪去佛前,诱他褪去人皮。 “沈要,原来离开你的最大阻碍,竟然是我自己。” 她原来更喜欢越线的快乐。 莲座之下,沈要简直撞乱了她,贪嗔痴念无一不犯,越罪过越痛快。 如何不敢看观音? 他兀的咬住了萧子窈纤纤的颈子,唇齿之间泄漏兽一般的嘶吼。 恍惚之间,沈要遽然惊觉,原来,折断她的腰、或折断她的颈,仿佛并没有什么分别。 ——生吞活剥的爱,便是如此了。 菩萨讳莫如深,空洞的望尽空山。 萧子窈终于招着沈要去了偏院。 眼下,沈要正赤着腰身躬在墙下,萧子窈扶着那一树树方才栽紧了的山茶花,左右不见小莲的影子。 想是那火房污秽难理、更加一战干戈,她大约一时回不来了,如此,萧子窈才道:“呆子,梁显世怎么会答应你把小白楼的花草都挖到翠云庵里来种?” 沈要满不在乎的说道:“他让我把花送去给苏小姐赔罪。可这些花是你的,我不会给别人。” 萧子窈有些好笑,偏又故意沉了脸色、阴阳怪气的逗他:“——真不愧是沈军长呀,又扰乱一颗芳心!” 谁知,却见沈要眉眼微舒,竟反口问道:“又?” 萧子窈一瞬羞恼,只恨嘴下疏漏了,于是另择了话头:“你倒是皮糙肉厚,那么重的扁担也没把你挑伤!” 话毕,复又笑道:“这扁担哪来的?你这么一个凶神恶煞的人,莫不是抢了挑夫的家伙?” 沈要规规矩矩的答道:“嗯。花了一个银元抢来的。” 他分明是在说笑的,偏她一下子根本笑不出来。 萧子窈于是盈盈的点一点他的心口,眼里微微的有些倦:“……那我呢?” “……子窈?” 萧子窈如是道:“我是不是也是你抢来的?” 沈要一时有些哑然。 她当然是他抢来的! 从帅府抢来、从萧家抢来、从小白楼抢来,从高岭之巅被他斩草除根似的抢到手来! 他心下始终了然,他从未有过资格做她的选项,却又绝对无法忍耐,更无法牺牲。 所以,只好用抢的、也只能用抢的! 沈要默了一瞬,终于淡淡的说道:“是。” “我赢了那场比武。你就是我的了。” “谁与我争抢,我便杀了谁。” “六小姐,我是不是很恶心?” 说罢,他竟非常的后悔了起来,唯恐雷池了她去。 然,萧子窈却不再问了。 如此,沈要清罢了园子,又打理过萧子窈的禅房,终于离去了。 萧子窈自然不曾留他,他也罕的不曾纠缠。 却又欲语还休、一眼万年。 沈要清醒非常。 此去经年,教他痛觉度日如年的绝非什么长日漫漫,终是许多许多再不可挽回之事。 日暮微醺,墙下新绿不算春。 只可惜,他却还不知,这大约是他一生之中最最幸福的时光了。 \u0003\u0003\u0003 第174章 求乞之人 苏同心已然哭了半日了。 那夜宴浩大,座下非权即贵,总也万万得罪不得,然,便是这如此的众目睽睽之下,沈要却还是罔顾一切的弃她而去了。 当是时,梁显世只得道是军中突发要况,须得沈要亲自走一趟,欲盖弥彰之意实在溢于言表。 旁人且听着、面上且应着,再笑过三五分,到底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关起门来嚼舌,满城风雨洋洋洒洒,谁人还会不知沈要之于萧子窈的百般心思? 偏又风月闲谈最容易广传开来,大约再过些时日,她必要沦为各中的丑角、再无颜面可言了。 苏家若非占了从龙之功,她苏同心便是连萧子窈的半分颜色也占不到…… 苏同心直觉心下无限悲戚,自然食不下咽,下人来请也只管闭门不出,郁郁的作茧自缚起来。 长日将尽,苏父军中事务繁忙,久久还未下职,苏府上下寂静如许、灯火靡靡。 苏同心却不敢点灯。 她只将萧子窈赠与的那一袭红裙丢在镜前,如火如荼的红岚仿佛桃花瘴似的魅影,画地为牢。 却是此时,门外忽有人言:“小姐,小姐?您还未睡下罢?快些开开门呀,有人来看您了!” 苏同心咬碎指尖的蔻丹,只管想也不想的回道:“……来看我做甚?没人愿意看我的……你快去回掉人家罢,就说我身子不适……不见客。” 谁知,那下人一叹,旋即连声劝道:“小姐别再难过了!若是旁人上门叨扰,我便也自作主张的替您回掉了,可是这一回不一样呀,那来人可不一般呢!您猜猜看,是谁?” “是谁又有什么重要的?反正大抵也不是真心来看我的……我不见。” 那下人情急,便立刻坦了白:“——是沈军长!” “什么!” 苏同心简直不敢置信,便霍然的立起了身子,更加大惊道,“当、当真是沈军长来了?” “那还有假?奴婢怎么敢拿沈军长来骗您!” “——我、我这便出来!你先请沈军长坐一坐!” 她一面慌张,一面抓了香粉敷在眼角,又忙不迭的换了新色的袄裙,唯恐形容憔悴再惹人不喜,如此这般,适才怯生生的出了屋子。 却不想,她只管心急如焚的奔下了楼去,竟左右也不见沈要的影子。 苏同心兀自一怔,几乎一瞬起了哭腔:“莫不是我耽搁的太久,沈军长已经走了……” 她正说着,旁的下人便上前来道:“没有没有!我正要同小姐说呢,那沈军长今日倒是有些奇怪,我们请他进来坐也不肯,这会儿一直在府外等着呢。” “哎呀!你们……” 苏同心眉眼皱如春潮,又终于舒展开来,却见她含了唇,声色也轻柔,“怎能让客人在外面等着,实在是太失礼了!那可是沈军长呀……” 是了,是了。 ——这厢,竟是沈要亲自上门来见,如何不教她心生欢喜! 说罢,她于是婷婷的迎了出去,步子却似小鹿一般,轻悄又小心。 一旦过了门檐,苏同心便见得沈要直直的立在门前,更加不苟言笑、眉眼深沉,冷峻一如初见。 苏同心很是忐忑的唤道:“……沈军长,实在是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她心下颤着,根本又羞又怯,却不想,沈要只淡淡的回道:“苏小姐客气了。昨天我也多有得罪。” 然,话音至此,苏同心竟一瞬打断了他。 “不!沈军长别这样说……都是我的不好,我也有许多考虑不周的地方……” 卑微得久了,她总也不自主的替旁人辩解起来。 复又连连的、很抱歉的请着沈要进门做客,仿佛一切尽是她过错。 谁知,沈要却道:“不必了。” 他说罢了,苏同心果然一滞,唇齿更有些涩:“其实,沈军长不必这么同我客气的……” 沈要一瞬有些不耐,于是兀的沉下了眼色。 “——我说,不、必、了。” 他一字一顿道,“我看苏参谋不在,我一个外男不方便做客。” “只不过是喝一杯闲茶而已,不打紧的……” 沈要冷然道:“我不想引起多余的误会。” 苏同心一瞬默不敢言。 更无言。 她于是垂了头,再偷偷的瞄一眼沈要的车子,只一眼,便了然了。 却见那车子的周遭满溅泥星,轮胎也滚了湿泥,偏岳安城里水泥马路四通八达,这般的行迹,定是在城外跑了一遭。 城外有何见得?便也只能够是翠云庵了罢。 那厢,一见苏同心不再言语,沈要终于才道:“其实我来是想求苏小姐一件事。” “……沈军长但说无妨。” “那请问苏小姐,子窈的物件都卖去哪家典局了?” 此话毕,苏同心猛的绞紧了指尖。 登时,蔻丹如红漆斑驳,又如坏痂碎裂。 苏同心于是强颜笑道:“沈军长怎么不去问子窈呢?票据我都交给她了。” 谁知,沈要遽然微微一叹,道:“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一旦话及萧子窈,他果然言语温柔了起来。 眼光是轻轻的,笑也是轻轻的。 “她应该会很高兴的。” ——沈要如是道。 苏同心直觉心如刀割。 她好不忍,却不知为的是谁。 “沈军长难道觉得,这样便是关心子窈了?” 她兀自说道,“沈军长其实根本不是在关心子窈罢?你只是在关心她究竟会不会原谅你!” 她原以为可以激怒他,至少看他一起薄怒也算痛快。 谁知,沈要却只是面无表情的反口说道:“她原不原谅我都无所谓。我爱她又不关她的事。” 她总不能够明白,之于旁人,他连余光也吝啬施舍。 “……好。” 她只好不得已的、痴痴的叹道,“我……答应沈军长。” 如此,沈要听罢,竟仿佛得偿所愿了似的,眼底的墨色也终于化了开来,根本不似平时的阴森冷寂。 苏同心看得分明,心下忽有些恍然。 她于是鬼使神差的脱口而出:“沈军长,我虽然答应可以帮你。但是……我还有一个条件。” “你说。” 苏同心兀的扬起声来:“待天气再暖些,我希望沈军长可以陪我去茂和戏院再听一场戏!” 话毕,她便死死的盯住了沈要。 却见他明明白白的皱紧了眉头,眼光也一瞬沉了下来。 沈要睇着眼,不笑便有寒意。 “苏小姐不后悔?” 他不动声色的说道,“以我在军中的轻重,大可以保你父亲更加飞黄腾达……” “我不会后悔的!” 苏同心有些泫然,“我也想自己做一次选择!” 如此,沈要终于漠然的开了口,很不带感情:“成交。” 华灯初上,是静夜。 小莲又在隐隐的哭嚷着,却不很放肆了,大约是白日里只将苦头领教透了,便终于安分了下来。 萧子窈点了灯,伏在榻上细意的翻起了报纸。 翠云庵僻静清幽,却也绝非与世隔绝,有挑夫三日来往一回,送些粮米之外更加此三日的报纸。 她今日便是赶了巧,沈要适才下山去了,报纸便送到了。 微灯如豆,萧子窈近前看了,却见头版又写战事,东北失守、华北风雨飘摇,一军杀尽再起一军,敌强我弱、不堪烦扰。 又见许多许多的寻人启事,寻一些也许战死了的军人,或一些背井离乡的逃难之人。 萧子窈无言自叹息。 报上是不曾登过萧子山的死讯的。 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情形分明来得更加折磨。 ——偏她连登报寻人的机会也不再有,更不敢有。 华灯落下,又催花雨下。 却不知沈要可还醒着? 真奇怪,一切原也不相关,却还是千回百转的想起他来。 萧子窈于是微微的拨了草帘,却见砌下茵色苒苒。 当初,鹊儿去了,那山茶花便再无人看管,沈要后又填了小湖,更断了这一树树的生机。 谁知,原是绝处逢生、又见生机。 如此,萧子窈终于歇下了。 夜刹晚钟,一夜无梦。 萧子窈晨起罢,小莲便添了净水前来伺候。 她一见眼下清澈,便饶饶的说道:“今日倒是学乖了?这会儿做的还不错。” 小莲心下自然是不情愿伺候萧子窈的,到底是直觉身子骨还痛着,只恨那一众尼子下手狠毒,只好委曲求全道:“先前是我不识趣,还望二少夫人宽恕。以后我一定好好的伺候您,绝无二心!” 萧子窈于是睨了她一眼,有些笑不尽眼底。 却见她慢条斯理的梳洗过了,再往斋堂去罢,果然再无人与她为难。 这一回,早斋倒也算得上丰盛。 一碗素粥佐以青菜豆腐,盛斋的尼子更多撇一勺进她碗里。 萧子窈四下一瞥,却见惠音师太只管瑟瑟的吃着粥,便自顾自的寻过去临着落了座,又兀道:“呀,师傅的手好抖!怎么与惠音师太盛了这么多粥!这满满的一碗,岂不是逼人犯了贪念?” \u0005\u0005\u0005\u0005\u0005 第175章 杀鸡儆猴 早先前,惠音师太还以为萧子窈是个好拿捏的。 落魄之人最为荏弱,更何一介况罪臣之女? 大势已去,自然人走茶凉、墙倒众人推,如此搓磨践踏之下,再戾的锐气也该煞尽了。 灭顶之灾,不过如此。 谁知,这萧子窈竟是个睚眦必报的狠角色。 旁人若是欺她一分,她必偿还十分,更加杀伐果断,全然不留余地。 便是昨日饿过她一顿,她便将那火房烧了,同归于尽也无谓,任谁也再不敢造次。 如此,惠音师太又如何忤逆的了她。 于是便很战战兢兢的说道:“二少夫人说的是。贫尼今日的确贪嘴了些,实在是罪过。待会儿必定在佛前长跪诵经,清心净欲。” 她根本后怕得紧。 萧子窈微微一笑。 却又见她不轻不重的开了口,分明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态度。 “你这样和吃了再吐又有什么区别?” 她轻巧的叩一叩指尖,滴翠似的、女妖的指尖。 十指连心,偏她心狠手辣。 “不如惠音师太今天这一碗粥就不要吃了,让我拿去喂一喂野猫罢。” 萧子窈盈盈的笑,“现在是野猫最多的时候,讨食好难呢。连我这俗人都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不知惠音师太知不知道?” 惠音师太直觉一瞬毛骨悚然。 “……这、这是自然的。” 她于是很是忌惮的推开了碗去,又缓缓的应道,“那这粥还请二少夫人代劳,喂与那野猫去……” 话毕,她便噤住了声。 谁知,萧子窈还不肯罢休。 “哦,对了!这几日春雨下得勤快,我那房里的屋顶好像有些薄,便想请惠音师太帮我上房铺一层瓦,可好?” 她很有些欺人太甚,然,旁人却已敢怒不敢言了。 “嗯?好还是不好,惠音师太倒是快些给我句话呀。” 萧子窈兴致盎然的催逼着。 于是,她终于听得惠音师太咬牙切齿的答道:“……好、好,贫尼不刻便去。” 然,惠音师太分明应了,偏她又变本加厉的重音道:“那可不行!惠音师太最好等大中午的时候再去!那会儿天色最亮,看得最清楚!不然眼下看不清,万一不慎摔伤了又该如何是好呢?” 若非落魄至此,翠云庵倒也不失为一处清静悠哉的人间净地。 眼下,春寒料峭,庵里的香火便不算很多,白日不过诵一诵经,活计也不重,萧子窈闲来无事,便寻了一把柴刀摆弄起来。 她正提着刀子进了偏院,便见得那惠音师太伏了身在檐上铺着瓦片。 萧子窈于是遥遥的笑道:“惠音师太可得仔细些!若是这瓦片今日没铺好,日后屋子漏了雨,我还得再请您辛苦一趟。” 惠音师太闻声望去,然,只一眼,却见萧子窈霍霍的提了刀来,面上很有些眉飞色舞,简直煞得人心惊肉跳! 惠音师太心下骇然,直觉腿脚抖得厉害,便是止也止不住的! “二少夫人你——你这、你这是何、何意!” 萧子窈再进一步,只管蛇蛇的盯死了她:“我?我不过是想来看看,惠音师太晨间滴米未进,这会儿扛着大太阳做活,身子可还撑得住否?” 如此,进退维谷之间,惠音师太根本方寸大乱。 却见她蜷了身子,只如虫子一般的蠕了蠕,仿佛退避似的,又叫道:“你、你离我远些!远些!别过来!” 便是此时,只听得瓦片麻将似的哗啦一响,惠音师太兀的踩了个空,只一瞬,人便从屋顶骨碌碌的滚了下来,直重重的砸在了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 惠音师太几乎痛得昏死过去。 她大约是摔伤了腿,不过寸动一下便有剧痛钻心,现下根本成了废人。 “萧子窈——你、你、你——你这疯女人!滚开、别过来!” 然,便是她嘶声力竭,一切也无济于事。 却见萧子窈款款的提了刀来,莲步微微,竟是轻轻的踢去了她的僧帽! 又笑道:“惠音师太,你这光头好不干净,上面生了好多的新发呢!” “你之前不是说,头发不是头发,而是三千烦恼吗?我当初还不信,现在倒是确信了。难怪师太你长了新发嘴巴便变得难听了起来,什么滚呀滚的,这分明是痴贪嗔欲呀!” “……不如,我拿这柴刀帮你剃一剃干净,也算还了见面时的梯度之礼。” 萧子窈话音至此,惠音师太登时扭曲了面目,更加惨叫不止,很不忍卒睹:“啊!啊!疯子、疯子!你滚开、你滚开!” 是时,刀俎鱼肉,生死攸关。 索性,到底是惠音师太惊惧得太过,一声凄厉似一声,不刻便引来了一众尼子。 尼子气势汹汹如悍妇,然,一见萧子窈提刀立着,地上又横陈着断了腿的惠音师太,便纷纷的退缩了。 毕竟,如此的情形,实在骇人。 “你、你——此乃佛门清净地,你、你这是要杀人!” 有人壮起胆子叫道。 谁知,萧子窈却轻笑着回了她。 “师傅们来了?别急,都是误会!” 她面不改色的说道,“其实我那婢女不知躲去哪里偷懒了,我想着院里还剩些柴火没劈,就自行拿了柴刀过来。” “我来时,正好看见惠音师太在铺瓦片,她脚下不留神,我便想着上前提醒她,谁知我说的晚了,她便还是失足摔下来了。” 萧子窈一面说着,一面幽幽的掂起那柴刀来。 一众尼子面面相觑,根本噤若寒蝉。 如此这般,便是血溅当场也只得信了她去! “原、原来是误会……那便好说了、那便好说了……” 萧子窈于是漫不经心的睨了惠音师太一眼,道:“自然是误会!师傅们也别站着了,快来看看惠音师太罢,她好像是骨折了。还请各位抬她回禅房去。” 于是,一众尼子立刻四方一围,满满的挤遍了惠音师太,有人适才抻了手去扶,却又兀的叫出声来:“什么味道!好臭!” 此话毕,便又有人让出身来,却见惠音师太死猪似的瘫倒在地,僧袍已然湿了一片,遽然癫得便溺了。 萧子窈眼色不善的掩了面,复又假惺惺说道:“当真是可怜了惠音师太!恐怕之后几个月都要拄拐修养了。” 她如此的大动干戈,实乃杀鸡儆猴。 索性,立竿见影。 惠音师太重伤了腿,便有尼子下山去请大夫了。 萧子窈得了清闲,便绕去了墙根下查探。 晨间,她刁难惠音师太的那一出,倒也不是信口胡来的。 时值早春,狸猫遍野,她昨夜当真听得了几声孱弱的猫叫,适才顺水推舟的说进了话里。 她本也不很经心,谁知,这厢偷偷的打眼望去,却见一只枯瘦的母猫携了崽子,正藏在那墙下舔粥喝! 萧子窈心下蓦然一喜,又怕惊了那母猫,便只好贴着墙矮了身子,细意的偷看起来。 春雨下得勤,母猫的担子好重,狩猎或抚育都艰辛,小喵儿大约很不容易成活。 偏那猫儿生得可怜又可爱,绒绒的一团又一团,小精灵似的,萧子窈根本喜欢得紧,便不由得轻笑道:“也无妨,以后便由我来日日投喂你们一窝。” 然,却是此时,院里忽有人情急情危的高声喊道:“子窈——子窈!你怎么样了!?” 那人好落力、更紧张,猫儿惊觉慌乱动静,顿时便逃蹿了。 萧子窈于是猛的立起身来,想也不想,只管气鼓鼓的回首斥道:“呆子,你乱叫什么!把我的猫都吓跑了!” 果然,只一眼,却见沈要气喘吁吁的冲进了院子,一见萧子窈安然无恙,便一瞬卸了力,又有些恍恍的近了前来。 萧子窈恼了起来。 “喂,你倒是说话呀!” 沈要却不言,气息也还乱着。 更又置若罔闻似的,竟是轻轻的拥住了她。 “……太好了。你没事。” 萧子窈一瞬有些莫名其妙。 “我能有什么事?你到底是怎么了?” 沈要一时语塞,便很讪拙的说道:“我刚才在路上看到有尼姑慌慌张张的下山,就问怎么了……她说庵里有人摔断了腿,要去请接骨的大夫。” “所以,你以为那个摔断了腿的人是我,就火急火燎的跑上山来了?” “……嗯。” 沈要一瞬不瞬的点一点头,“我很害怕。” 萧子窈失笑了。 她于是很依依的回抱住他、抱紧那过分的相思。 “不过是摔断了腿,再接上便是了。这就把你吓成这样了?” 沈要不曾反口,却轻声说道:“你怕疼。” 萧子窈兀的一怔。 她心下似有温澜潮生,滞了许久,才嗫嚅着说道:“你是胆小鬼。” “嗯。沈要是萧子窈的胆小鬼。” “……你还是娇气包!出了什么事还得要我哄你才行,好烦人。” “嗯。沈要是萧子窈的娇气包。” 他一一的如是道。 “所以,萧子窈可不可以只关心沈要一个人?” “——就像我关心你那样。”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 萧子窈终于附耳道:“……你好笨哦,我的阿要。” 第176章 狩猎 沈要一时有些目眩神迷。 无论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她那暧昧的计谋永远一矢中的,总也有恃无恐。 他很不堪的中招,更加明白自己的糊涂与一败涂地,然后迄自陶醉沉沦。 她那施舍似的爱意仿佛危墙,摇摇欲坠。 却算不得甜头,而是愉悦的酷刑。 甜头是用来赏的,来得轻易也微不足道,偏她那甜言蜜语如镜花水月,他是渴水之人,又恐月迷津渡,便只好枯守一尊皲裂的水中残月,终于干涸至死。 爱,绝非无价之物。 他有时被驯得太过循规蹈矩,所以很难再见她的拿手好戏。 “……我就是很笨,所以需要你来调教。” 萧子窈于是语焉不详的叹道:“沈要,你真的好像一条狗。” ——他很顺从的应下了。 日光洋洋的,有些催人懒。 又近午时,庵里的尼子还在料理惠音师太,大约是抽不出身来开斋了,萧子有些不耐,便不由得抱怨道:“她们不开斋,我没吃的喂猫,还得跟着一起饿肚子。” 谁知,她正说着,沈要却道:“我带你去打野味吃。” 萧子窈微微一愣,又听得他很认真的诱哄道:“这个季节山里有很多兔子。小猫也可以吃。” 她听罢了,于是睨着眼,眼光悄悄的落在沈要的伤手上,很有些将信将疑。 “你一只手也可以?” 沈要云淡风轻的歪了歪头,语气平平的:“为什么不可以——我一只手都可以抱你。” 他的坦白总也无所顾忌。 果然,此话毕,萧子窈登时烧红了耳根子。 她一时羞恼不已,却又很奈他不得,便只得落跑似的逃回了房里。 好在她不算负气,不刻便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裙出来,微微的荷色,不算分明,偏偏衬上她身却显出十二分的明艳。 复又很习惯的探了手去抚颈子,却不想,耳畔只余一线猩红的血滴子玲琅一晃,曾经那如云如瀑的、泼墨似的曼曼长发再也不在了。 萧子窈微微一怔,却又面不改色的收回了手来。 如此一举一动,沈要根本看得真切。 他于是滞了片刻,唇齿有些涩,喉咙也哽着,开口更是无声无息的。 最终最终,他还是再无言了。 萧子窈很平静的说:“既然要进山打猎,那就快些走。不然遇上了大雨,我们就回不来了。” 话毕,便撇下了他、先一步迈出了院门。 她不肯回首,决绝一如往日。 沈要直觉心跳得飞快。 他总也不敢揣测她的心,唯恐自己清醒得太过、猜中了,便又免不了一场无死不休的自欺欺人。 他只好如弃犬似的、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追着,又小心翼翼的说道:“六小姐!无论多大的雨,我都可以带你回来!” 余音渐渐,却见萧子窈轻轻的回眸盼他一眼,面上浅笑若无。 “沈要……” 她欲言又止。 其实,无论春和景明、狂风骤雨,她也许都回不来了。 又疑心沈要也许也很明白,他二人双双之所言,根本不是在论天气。 可她还是笑说道:“知道了——我们一起回来。” 孤山葛岭,林深莽莽不知处。 兽径天然曲折难行,沈要唯恐萧子窈空了步子,便折了一支翠竹与她作手杖用处。 萧子窈错手接了过去,又信手打一打四下,有些苦恼:“这里不比平原猎场,兔子哪有那么好打……” 沈要没什么表情,只管扶了萧子窈跨过一条小涧,适才勾着她的腰矮下身来,静静的匿在一丛薇草之后。 “怎么了?” 萧子窈压低了嗓子问道,“难道这里有兔子?” 沈要轻轻的点了点头。 此处溪涧潺潺、草木萋萋,必有飞禽走兽生长,他总有狩猎的眼光与直觉。 果然,过了不肖半刻,遥遥隐隐的,却见那丛丛绿绿轻摇轻颤,竟是一窝颜色如败叶的野兔悄悄的探出了头来! 萧子窈登时心下一喜。 然,她还未声张,便直觉耳尖一热,竟是沈要附耳上来,更沉声问道:“想要哪一只?” 他其实并无什么故意作弄她的心思,不过是怕那兔子闻风落跑罢了,便贴得她又近又紧。 ——偏她一瞬心如擂鼓,心思根本动乱得厉害。 茵下落薇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漫山春色,漫山春情。 如此恼人的春意。 萧子窈忽有些负气,心下一时不争。 可她分明气的是自己,却偏要同沈要撒气。 于是故意一指,却见树影葱茏,茵下蜷着一只小小的兔子,只露半寸身子出来,很不容易瞄准。 更一心一意的为难起他来,仗他的势、欺他的人。 “我要那只离得最远的。若是打不到那只,我便罚你三日不准来见我。” 谁知,话音至此,却只听得沈要轻轻的嗯了一声,再一瞬,他便兀自抬手轻点两枪,就连瞄准也嫌多余。 枪声骤响,兔子的胆最怯,活了命的果然立刻遁地落跑、慌不择路。 沈要出手太快,萧子窈实在有些茫然。 “你为什么开了两枪?” 她还伏着身子,也像一只小小的兔子,纤细的颈子微微的颤,仿佛引颈受戮。 他直觉心下一瞬战栗,有屠杀似的、彻骨的快意。 “你指的方向有两只兔子,我不确定你要哪一只。” 他一面说着,一面幽幽抚上萧子窈的颈子,又轻轻摩挲一二,果然引得一阵柔媚的颤袅。 “而且,我也想多杀几只兔子。” 他眼底有欲色沉浮。 是杀欲,是情欲。 ——更是贪欲。 “你赶不走我了。” 是为恶犬,自然恶得忘乎所以。 他的指尖微凉也粗糙,却燃起她的心火。 萧子窈轻吟道:“沈要,我不准你这样撒娇。今天是杀兔子讨我喜欢,那么,下次呢?下次是不是要杀人讨我喜欢了?” 沈要听罢,于是一瞬不瞬的埋首在她颈间,缠绵满怀的暗香与妖娆。 “兔子也好,人也罢,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只有你不一样。” “你让我杀谁我就杀谁,我喜欢你把我当狗一样的使唤。我只听你的。” 话毕,便来索吻。 他分明满手血腥,却生得一双沉净漆黑的眼瞳,天真得假情假意。 更缠人、更黏人,善于幼犬似的撒娇,拱着头磨蹭她,势必要亲近一二。 “子窈,你要的东西我已经得手了。求你多夸我一些,也多爱我一些吧。” 萧子窈心下酸楚。 她只好轻之又轻的吻上他去,只准他浅尝即止,不准他贪得无厌。 沈要不敢纠缠。 “好了,快去把兔子捡回来。我们该回庵里了。” 她如此说,他便如此做。 于是很听话的立起身来,只一步,便稳稳的迈过了那潺潺的小涧,又在茵下信手捞起两只流血的兔尸,再回首望定她,面上还有余情。 “嗯。都听你的。” 回路不算坦途,却比来时容易。 萧子窈扶着竹杖打草,沈要便一心一意的护在她后。 萧子窈忽叹道:“等天气再热些,我们就不能再出来打猎了。这山上的林子这么密,一定会有蛇的。” 她仿佛有些微微可惜的样子,步子便也慢了下来。 她话毕了,沈要便眼色一动,却是静静的问道:“子窈,你是喜欢出来打猎,还是喜欢和我出来打猎?” 他分明问得波澜不惊,眼色却很灼人,不忍卒睹。 萧子窈直觉心下扰攘得厉害,便重重的拄一下杖子,更不知为何发作起来。 “本来我是都喜欢的,可若是你再这样小气的盯着我,我便不喜欢了!” “我……” 沈要一时失语,她便巧笑嫣然的唬他一句:“你这么黏我,难道就不怕我哪一日腻味了?” 她不过耍一耍小性,再无旁的心思,谁知,沈要却先声答道:“怕。” 他不敢上前,便还在后,只管怯怯的勾住她的裙袂,又定定的说道:“可是我更怕哪一日你生气又不理我,所以现在能黏一刻是一刻。” 他蜷紧了那一角翩翩,她于是更加的勒紧了他喉间的铁链。 如此,萧子窈默了一瞬,终于哄起他来。 “……呆子。” 她旋身回盼,秀手轻抚在他额前,无限温柔。 “呆子,我逗你的,你别难过了。” 沈要头也不抬的说道:“别这样逗我了,我会当真的。” 他闷声闷气的模样好可怜,眉眼低垂再低垂,伤手攥得太紧、便又流血,不经意染红她的丝袂。 萧子窈见此,眉间心上便软了许多,又要拂袖去揉开他凝冻的眉。 谁知,咫尺一瞬,沈要却受惊似的脱了手,更连连的、失措的退了开去。 “……六小姐,我不是故意要把你的裙子弄脏的。” “我会帮你洗干净——还会给你买新的裙子!” “所以,别不理我,别腻味我,别逗我。” “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当真了。” 他被一颗患得患失的心钉在原处,不敢妄动。 不敢再进一步,仿佛没资格,不想再退一步,仿佛舍不得。 萧子窈一见,心下酸楚不已、更怆然。 只因着她,沈要于是卡在了做人与做狗的夹缝之间,日渐腐烂。 他的爱,人不像人、鬼不似鬼,畸形又卑贱,无人得以承受。 ——唯独她。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相思了无益,尽放我、一梦黄粱。 她终于投降。 “沈要,你说过的那些话,从今往后,我也会当真起来。” “……什么?” “你说过,你决定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萧子窈一字一顿的说道,“我答应你。” \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u000e 第177章 跋山涉水来见你 回罢了翠云庵,沈要剥了兔子,便寻了一只炭盆在偏院里架起火来。 却见他慢慢的煨着火,很有些游刃有余,萧子窈乐得清闲,便掬了一捧山莓在旁的打嘴吃。 那山莓生得又小又白,无有色相,却贵在鲜嫩。 方才时候,山间道中,萧子窈不过偶得一见,便将那莓子信手拈来了,轻易图得几分新鲜。 谁知,那莓子一旦入了口,便一瞬改了她面上的颜色。 “好酸!” 不得已,她只得掩着唇生咽了那莓子去,眉眼却还很皱,又漾起雾霭,根本娇得金枝玉叶。 沈要不疑有他,便道:“太酸了就不要吃了。别勉强自己。” 萧子窈睨他一眼,有些负气。 “其实,这山莓倒也不是全酸……尖角还是有些甜的。” 话毕,却见她贝齿轻咬、红唇艳艳,又语焉不详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沈要眼光兀的一紧。 他于是巴巴的凑上前去,无论好坏都要向她乞讨。 “……六小姐,你吃甜的尖角,不甜的就丢给我吃。” 他小心翼翼的说道,“这样就不会浪费了。” 一见他如此,萧子窈便哑然失笑:“说你是呆子你还真是个呆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吃的是什么仙丹蟠桃呢,馋得你非要讨一口去!” “——你说的不对。” 沈要一面说着,一面不动声色的吻上她的手心,那舔舐的舌尖仿佛恶犬垂涎,又仿佛毒蛇吐信,只待将她生吞活剥了去。 “莓子也许是酸的,但只要是你给的,就会是甜的。” “……你这呆子!分明就是故意的!” 萧子窈直觉面上烫得厉害,更发烧似的目眩起来,手心酥麻一阵,指尖便也一紧,于是倏的捏碎了那莓子。 一时之间,雪腻酥香,露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皱眉。 沈要于是一口衔住她的腕子,又蠕着唇道:“嗯。就是故意的。因为今天没亲够你。” 炭盆还烧着,天光也还亮着,他步步紧逼,她却不肯就范。 “现在不行!万一有人过来……” “不会的。” 沈要喑哑道,“上次在大殿里你都敢的,怎么现在不敢了?” “小莲不知道跑去哪里躲懒了!她要是突然回来——” “那就让她看!” 他不由分说的堵住她的嘴,落力又痛快,“——让她看,然后等她告诉梁延,我也好带你一走了之。” 屠宰与情爱总也愉悦,沈要只将萧子窈压在墙下,又一手反扣住她的颈子,宰制她到底。 萧子窈身不由己的摇曳着,便不慎踩翻了墙下的瓷碗,谁知,却不觉有冷粥泼溅出来,心下便想起那苟且偷生的猫、或是苟且偷生的她自己。 ——她以辗转雌伏换得一线生机。 不耻、胆颤,然后上瘾。 便听得金钗环响,又似朱纱乱摇,于是,无人幸免、百罪难消。 沈要终于在她颈间落下恶狠狠的齿印。 之于萧子窈,他总也卑躬屈膝,却唯独情事不落下风、更不觉悔意。 萧子窈含恨也含情的横他一眼,有些不善:“庵里不方便沐浴!瞧你干的好事!” 沈要默着,却只管顺遂的打了水来,又抱她进了房里细细的擦净了,方才沉沉的开了口。 “我早该在你颈子上留些印子的。” 他认真得好严肃,萧子窈简直有些无言以对,便嗔道:“你真是越来越像狗了!” 其实,不是的。 他却是越来越像人了,沾染了人间的恶习,衣冠楚楚、欲壑难填。 他原也只求一日三餐、夜得一宿,谁知,却不小心多得一笑回眸、又贪得情欢一晌,然后,他便更求执子携老、一枕白头。 人的脾性,贪得无厌。 沈要于是淡淡的说:“兔子也许煨熟了,我去看看。” 他去罢,不过片刻便回了房。 却见他拎来两条微微干瘪的兔肉,嘴上有些心虚:“……好像有点煨过头了。” 萧子窈睇一睇眼,左右却怪不起他来,便道:“那也不能浪费。” 正说着,便挑着指尖拈一丝肉来,又慢条斯理的吃进嘴里,眉眼微紧。 “……还不错。” 沈要小声道:“……这次不算。” “你说什么?” “我说——这次不算。” 沈要不懈的说道,“我会去学做饭的,以后也会做的很好吃。求你下次好好的夸我。” 话毕,便深深的望定了她去。 萧子窈怔忪一瞬,复又滞了片刻,终于失笑。 “好呀。那我且盼着了。” 日暮微沉,那兔子煨得焦了,萧子窈便也吃不了许多,于是余了些骨肉丢去了墙下。 沈要本想宿在庵里,却又奈何萧子窈不准他得寸进尺,便只好依依的别过了。 眼下,她便有些得意起来了。 惠音师太折了腿、卧床难起,小莲也惧她淫威,再无人可以欺上她去。 ——又之于沈要,她总不甘心他的得偿所愿,便非要将他使弄一番。 却不知,她是为着沈要来回奔波方才开心、还是为着沈要因她来回奔波方才开心。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于是,之后的许多时日,她便偷得了许多清闲。 春山可望,新绿渐浓,沈要无论晴雨的总也来见她,又日日提了四方斋的点心,一如彼时,严冬骤雪,他日日守在她的轩窗之下、寸步不离。 却又今非昔比,山青花欲燃,她与他裸裎在佛前苟且苟合,抵死纠缠、罪孽深重。 是日,长荫过午,沈要却还不曾来,许是军务有些耽搁,萧子窈闲来无事,便闲心去往大殿进香。 菩萨高高在上,冷眼睥睨苍生,千呼万唤无有应,冷心冷情。 她不敢许愿,却还是许愿:“菩萨在上,我四哥萧子山一生光明磊落、为国为民,我愿万死不辞,但求菩萨千万保佑他平安。” 话毕,她便焚了香,一二三好似祭灵一般的树进香炉的膛里去,复又觉得有些晦气,她祭梁耀也如此,死人也吃三炷香,她很不情愿,便又将那香火掸灭了。 谁知,她方才收回了手来,便听得在后有人笑语道:“哎呀,这背影好生眼熟!如此窈窕生姿,莫不是那芳名在外的萧六小姐?” 萧子窈闻言,于是不卑不亢的回首望去。 却见一围珠光宝气的女郎如花团锦簇,更簇拥一位粉裙小姐,再细意一眼,便可见得此女遽然是苏同心无疑! 萧子窈于是笑道:“真巧。同心今日是同女伴来上香的?可要我去请师傅们来讲经?” 苏同心吃着嘴说:“……正是!这些日子天气暖了,我们便来踏青……子窈,你最近可还好?” 她很有些坦诚,偏那相伴而来的红唇女郎好不客气,抢声便道:“——我瞧着是不大好的!想当年,咱们萧六小姐才情容色冠绝岳安,怎么这会儿子头发都像狗啃了一样又短又丑?” 她吵嚷罢了,萧子窈却不恼,只轻描淡写的上下睨她一眼,方才嗤笑一声。 “……呵。” “——你!” 那女郎一时怒火中烧,便更不肯罢休,又骂道,“萧子窈!你装什么清高,你难道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帅府千金呢!我们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苏同心总是个心善的,便由不得旁人胡言乱语,然,她正要劝阻,萧子窈便落落的开了口。 “你们?呵,你们是谁?” 却见她莲步微微、笑靥如花,偏她又冷然的笑不尽眼底,便显出微微的煞气。 “今日你们这一群人,我只认得同心一个!你们这些不知道哪里凑上来的小鱼小虾,也配同我面对面的说话?” “我萧子窈往日是帅府的千金,现今又是帅府供养的人物——再看看各位,现今是旁人的女伴,以往也是旁人的女伴,又有何脸面在我眼前放肆?” “怎么?我虽不认识你,你却好像对我很熟悉。莫不是曾经当过我的跟班,在我包场的戏院里吃过茶水点心?” 那女郎愈听愈气,又不敌萧子窈巧舌如簧,便叫道:“你不过就是梁家丢给沈军长的肉骨头罢了!红颜祸水!等他腻了,你便什么都不是了!” “哦?” 萧子窈更笑,“那且趁他还不曾腻,不如我不日便与他吹上几句枕边风,让他随意择个由头抄了你家可好?” “——你!你!你不知好歹!” “我看不知好歹的人是你!” 萧子窈不依不饶、一针见血,那女郎无可辩驳,果然面红耳赤的发了作,于是一扬巴掌,作势便要打落下来! 情急轻危,然,如此紧要关头,却还见萧子窈始终泰然自若,更不曾闪躲分毫! 谁知,电光火石之间,眼见那巴掌袭风而来,竟有人猛的制住了此女! 萧子窈怔了一瞬,却又立刻神色一凛,再不言语,反手便恶狠狠的打上了那女郎的脸去! ——啪! 上下一寂。 “就算你不制住她,我也可以反击,这些娇滴滴的小姐们哪里是我萧家儿女的对手?” 当是时,萧子窈一面甩了甩微红的手,一面悠然笑道,“你多虑了——沈、军、长!” \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u000f 第178章 姻缘上上签 萧子窈话音刚落,一众小姐便立刻慌了心神,于是纷纷忙不迭的闻名望去! 却见那女郎的腕子上扣一只大手,骨节不很优雅、却透着杀人的狠劲! ——再后盼一眼,便是沈要那阴森袭人的冷面了! 更加军商政贵人尽皆知,沈要此人总也寡于颜色、不喜无悲,一旦面露凶相,便当真是动了大怒了! 只可惜,那女郎左右吃痛,实在忍不下火气、又咽不下委屈,哪里还顾得了什么轻重尊卑,便索性破罐子破摔,势必要告起恶状来。 “您是堂堂的沈军长,怎么劝起架来竟然还拉偏架!您可知是那萧子窈出言不逊在先的!” 那女郎根本叫嚷得厉害,一声紧似一声,简直刺得人心下很有些慞惶。 谁知,沈要却仿佛充耳不闻似的,只管又狠又重的甩了她的腕子,终于冷然切齿道:“我本就不是来主持公道的。我是来给她撑腰的。” 复又冷睇此女一眼,剃刀似的眼光,犹比剥皮割肉。 “更何况,就算是她出言不逊又怎样?便是她无聊了、就是想抽你的耳光消遣一二,我也照样纵着她。” 那女郎陡的打起了寒噤。 “姓沈的!难道当上沈军长就了不起了?谁不知道你是怎么上的位!你敢欺辱我,可知我爹爹乃是……” “——嘘。” 那女郎还扯着嗓子,偏偏如此的一瞬,萧子窈遽然轻轻的抚上了她的侧颜,直激得那掌印骤红。 “……小跟班,你难道还学不会明哲保身?我记仇倒也无妨,不过是找找你的麻烦……可要是沈要记了仇,那找的可就是你爹爹的麻烦了。” 话毕,便又招了沈要近前来,只管故作娇嗔道:“呆子,你也不要再黑着个脸了,等会儿该把人家小姐们吓坏了。嗯?听话。” 如此,她说罢了,沈要方才顿顿的点一点头,眉心稍缓。 “嗯。” 萧子窈有些满意,便又展了笑:“几位既然是来庵里上香的,那也不应当再耽搁下去。我这就去请师傅们出来讲经,各位在这儿等我一等,自便即可。” 她盈盈的、如清风拂去了。 苏同心终于得以开口。 “……沈军长,实在很对不起……今日我们一行人相约着来上香,万万没有想过惹出这样的是非……” 沈要不耐道:“苏小姐不必解释。” 只因着萧子窈的客气,他便尚且还有些并不很多的客气。 偏那挨了教训的女郎还气不过,又道:“今日之事与同心无关!你又同她摆什么脸色!” 那女郎大约不善巴结,苏同心心下一惊,于是连连劝道:“……别说了!这不怪沈军长的!今日之事若换作是我、是我的话……” ——我却根本不敢上前维护。 仿佛有怯,又仿佛隐隐的有些幸灾乐祸。 她拳拳的绞紧了绣帕,眉目低垂。 失意最藏不住,她很无助。 她跋山涉水去见的人根本不会在乎她,他只会在乎他跋山涉水去见的人。 沈要始终面不改色的立着,尽忠职守、再不言语。 她再三的失恋了。 萧子窈不过片刻便回了大殿。 却见她后跟着一位拄拐的尼子,僧袍不大整净、更絮了许多褶子,步履蹒跚也不敢相求,如此这般的模样,很有些畏首畏尾。 谁知,萧子窈非但不怜此人,更大步在前的催促道:“还请师太走快些,别总让我等你。我初入佛门,哪里学得会戒骄戒躁?” “……是、是!” 那尼子闻言,于是跳着脚追紧了,又见殿前有香客,便收了谄色道:“见过各位小姐。贫尼乃是这翠云庵的主持师太,法号惠音。不知今日小姐们想求些什么?” “那自然是求姻缘了!我爹爹为我选的那些人我都不喜欢,不如求个桃花签再碰碰运气!” “你倒是个大胆的!我却是已经订婚了的,便想着求个送子符,早早的坐稳当家主母的位置!” 四下嘈嘈,一众小姐各陈其说,苏同心性子绵软、又不好争抢,便先让了位子。 她立在人后张望着,却见萧子窈请罢了人,便悄然的离去了,沈要自然也一道。 之于萧子窈,他总也亦步亦趋的,眼色依依。 哪怕千夫所指,他也无谓更无畏。 殿前,惠音师太转了经筒,有人便跃跃欲试起来。 “让我先抽!” “慢着!你难道忘了?今日我们是陪同心来的,理应她先抽!” 苏同心微微一滞,终于很顺遂的上了前,仿佛众星捧月。 如此,便是她的特权了。 却非天生。 惠音师太笑问道:“敢问小姐芳名?” “……苏同心。” “同心同德,好名字。” 她推来转经筒来,眼光烁烁,“请苏小姐摇签。” 苏同心于是颤手接过,仿佛赌徒摇晃性命似的掷签。 但求佛祖保佑,信女苏同心,只求一人心、同心同德…… ——啪! 陡的,一支签子耳光似的掉落了,菩萨打醒她。 不是姻缘莫强求,强求必然有灾星。 秋求纵有冰人至,还要迟迟过几春。 中平。 不上不下,进退两难。 此签之意,实在溢于言表。 旁的小姐一见,立刻惊诧道:“哎呀!这签是什么意思!难不成、难不成说的是——” “你别瞎说!快些摇你自己的签去,少说几句罢!” 苏同心窒住了。 苏父嫁女心切,她与沈要的关系,已然在外有些风闻了。 只不过,却非两情相悦,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苏同心有些泫然,更哑然。 惠音师太见她如此,便意味深长的说道:“我瞧着苏小姐的脸色不大好,想是山路难行累坏了罢?也无妨,我这就让扫洒尼子带你去禅房歇息。待我解完了其他小姐的签,再来亲自与你细说。” 她一时得救了。 于是颜面苍白的随人下去,仿佛遁逃。 大约过了一晌,惠音师太讲罢了经,便遣人送那一众小姐去往斋堂用素点心吃。 却见四下再无人,她便拄着拐跛去了禅房。 苏同心立刻迎门来见,孱弱有礼、一声一泣。 “还请师太为我解签!我难道真的与心上人无缘了?” 惠音师太却不答,只反问道:“苏小姐想是军中苏参谋的千金罢?” “……正、正是……可师太又是如何知道我的?” 惠音师太一笑:“令尊功名在外,贫尼自然有所耳闻。更何况,贫尼有幸与梁家帅府有所来往,便听那梁少帅提起过你。” 她一面说着,一面从袖里托出一枚小瓶,又道,“正巧,梁少帅前来打点萧子窈入我翠云庵修行之时曾经嘱咐过,若是哪日机缘巧合遇见了苏家小姐,务必要将此物交与她去。” 苏同心茫茫然的问道:“……那,请问师太,这瓶子里装的是什么?” “此乃逆转姻缘的上上签。” 惠音师太讳莫如深。 日光灼人,叶底黄鹂一两声。 那一众小姐颇有兴致,还在斋堂热热闹闹的放着闲,苏同心却并不参与,只管紧攥着瓷瓶往偏院去了。 谁知,她不过方才进了半步,便听得那房内有旖旎人语。 “……嗯、哈……你!别舔我的手……咿、呀……” “你打人把手打红了……我很心疼。” 只一瞬,苏同心直觉如遭雷击! 萧子窈与沈要,遽然当真如此了! 她几乎慌不择路,便忙不迭的藏去了墙下,偏又情急则乱,六神无主之间竟不慎踩翻了一只小碗! ——锒铛一下。 如此,她便立刻听得萧子窈娇喘微微、有些求饶:“……停、停下……外面好像有什么动静……” “没关系的。一定是你喂的野猫。” 再然后,便是卿似琵琶斜入抱、凭君泛指弄宫商了。 苏同心于是死死的蒙紧了口鼻。 她窒在墙下,惶惶的握潮了那一枚小小的瓷瓶。 她到底还得迟迟的再过几春? 那小碗还翻在草里,泼出许多白花花的米粒,仿佛蛆虫。 她不敢…… 却又不甘。 “如果这里面装的是毒药,那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们葬了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别怨我……千万别怨我……” “……要怨,就怨你们同萧子窈扯上了关系。” ——她终于旋开了瓷瓶。 长日半山了。 苏同心跌跌撞撞的进了斋堂,那一众小姐便涌了上来,却不知真情或假意。 “同心,你来得好晚!那师太之后是怎么给你解签的?” “你也不必太往心里去,神佛之说都不能算是定数!沈军长不过是被萧子窈那狐媚一时迷了眼罢了!” “就是!更何况,我们同心可是豪门大户,放眼这岳安城上下,若你说不与他登对,谁还敢与他登对?” 四下言语乌泱泱的漾作狂潮,浊浪排空、拍碎她。 苏同心小声道:“……我没事的。惠音师太已经、已经为我指点了迷津……只不过,我还是不敢、不敢亲自一试……” 眼下,案前,赫然摆一碗素素的小汤圆,冷得透了,白得很吊诡。 却又很白胖,泛着糯糯的绒,仿佛绒绒的猫爪。 她不敢下咽。 \u0005\u0005\u0005\u0005\u0005 第179章 日久生情 长日飞絮轻,天色渐晚了。 一众小姐叽叽喳喳的说着笑,兴致还盎然,佛门清净地、不过好新鲜。 临别了,苏同心又进了香,惴惴的千求百祈,仿佛自欺欺人。 又见惠音师太跛脚也送客,便有女郎说道:“萧子窈当真是个坏种!便是连师太这样尽责又心善的人都教不好她!她既然说认识同心,眼下我们都要走了,她却不来送送!” 又窃窃私语:“不过也是。以前她是千金大小姐,咱们这些人都被她压了风头。好在现在好了,她的报应来了!这回换她来仰望别人,她怎么能舒心?” 苏同心默默的落在闲言碎语之后,颜色惨白如纸。 她不言说,便无人体察。 所谓千金贵女,本该万众瞩目,偏她好不争气,总也名不副实。 却是萧子窈、也唯独萧子窈,纵她不在高处,也名动满春、惊破梅心。 苏同心永远不敢肖想。 一旦少了香客,翠云庵便静下来了。 萧子窈幽幽的转醒,直觉枕畔尚且温热,然,左右却不见沈要的影子。 她于是懒枕余霞,只管娇娆一唤:“阿要,快来帮我穿鞋。” 如此,不过叩指一二的功夫,沈要便推门而入了。 “来了。” 他轻声应了,又见萧子窈身子还懒着,便问道,“不再歇一歇?” “不歇了。再睡下去天都要变黑了。” 萧子窈翘着脚尖,正点在他心口,“我要去院子里转转。” 沈要听罢,便为她趿了鞋子,又趁机一口亲在她脚背上,亮响响的落吻,欢喜得肆无忌惮。 他吻得有些酥痒,萧子窈便笑:“狗狗又撒娇啦?” 沈要歪了歪头:“不喜欢?” 他一针见血,萧子窈果然一瞬吃住了嘴。 “倒也不是不喜欢……” “——那就是喜欢了。” 沈要立刻打断道,“我其实知道你喜欢。” 他倒是学坏了许多。 萧子窈落了下风,有些羞恼,便连连的催他道:“我要去喂猫,你碍着我了!” 他的眉眼微微的软了,于是百依百顺的扶她下榻,又一道出门去、摆弄那墙下的小碗。 萧子窈一见那小碗泼了,便矮了身子去扶,又一一的拾起那白米来,有些分说。 “喂了这么久,这些小猫当真是长大了,吃个食也能把碗打翻。你看,这些米饭都洒了,好浪费。” 谁知,她正说着,沈要却眼色一沉,忽冷了唇齿:“不对。” “什么不对?” “猫没来过。有人来过。” 萧子窈一瞬凝眉,立刻撇了那白米去。 她细意的望定那小碗:“……这米饭虽然洒落了些许,可捡回碗里一看,整碗的份量却是没有变的。” “而且,这里——” 沈要一指划过那矮墙,又在眼下一抿,眼光更厉,“有人靠在过这里,把墙上的灰尘蹭掉了。” 萧子窈陡的立起身来。 “我去找银针!” 她于是不顾一切的扑进房里,推乱冷榻案几,仿佛天地倒悬,却总也难寻哪怕一针的白银。 却不怪她小题大做,不过是心下隐隐的有了答案,九死无生。 她根本情急得紧,翻箱倒柜阵势好大,沈要唯恐她受了磕碰,便紧追过来。 “……子窈、子窈——子窈!” 他勒住她,冷静却也温柔,“那个偷偷来过的人也许是小莲、也许是尼姑、也许是那些小姐——但无论是谁,她们要下毒也不会下在你喂猫的饭碗里。” “你懂什么!” 萧子窈一瞬尖叫道,“无论是谁,那些要杀我的人总是先杀我身边的人!先是我二姐、再是我四哥、又是我五哥——最后是我爹爹!” “鹊儿也因为我死了!她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所以他们也要杀了她!莺儿也一样!她和我相依为命,只好做了我的替死鬼!” “——还有梁耀!” 她声嘶力竭,“梁耀娶了我,你就杀了他!你让我一边看着他的尸体一边被你、一边被你……” 她哽得厉害,更有些泣不成声。 “你懂什么、你又懂什么?你根本不会懂的……” “你让我亲眼看着身边的人接连死去而无能为力,这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 沈要猛的窒住了。 他直觉心下剧痛如千刀万剐、肺腑也绞缠,又寂了许久许久,方才很勉强的开了口。 “……对不起。” 萧子窈面无表情的望定他。 “你得像我一样痛苦,才算道歉。” 只此一瞬,他便久违的、再一次的死掉了。 他原以为可以承受,却不想,心死永远痛彻心扉。 ——然后,死灰复燃。 萧子窈终于搜得一支银钗。 她细意的一想,那银钗原是苏同心曾经赠与她的,琢磨得好仔细,便作念想带上了山来、藏得很深。 只不过,再珍藏也罢,现下却顾不得那许多了。 她想也不想,攥紧了那银钗便去试毒。 却见那纯洁无暇的白米好似皑皑的雪被,偏那银钗只管愈发愈发的变了颜色。 ——是为剧毒。 她也变色。 银钗锒铛的坠落了。 却又听得在后忽有隐隐的、窸窣的猫语,哀求她:“喵呜——喵呜——” 萧子窈直觉不寒而栗,于是很不得已的颤身回眸。 果然,只一眼,便见得那母猫又携了崽子前来讨食吃,更依偎的蹭上她的裙边。 一旦喂养得长久了,野猫也亲人。 萧子窈呆滞一下,倏又兀的尖叫起来! “走!你们都走!走呀!别再来找我要吃的了!” “滚开!离我远些!不想死就带着你的孩子给我滚!” 然,她故意竭斯底里,那母猫却不退缩、更不懂她无端的发作,作势还要亲近。 ——所谓日久生情,便是如此了。 无奈之下,她便只好一把夺来沈要的配枪,囫囵的上膛一扣! 顿时,深山死寂、林鸟惊飞。 忙不迭的,那母猫只管吓得落跑,立刻携了崽子远远的藏去了树影之下。 萧子窈不依不饶,又捡了石子丢去:“还不走!还不走!再不走就真的打你们了!” 猫的瞳仁,巨大得无边无际,忧愁也受伤,望定她,然后逸去。 她终于得偿所愿。 谁知,又直觉方才握枪握得手太紧,现下便有些痉挛,怎样也松不下来。 “沈要、沈要……我……” 她也用受伤的、猫一般的睛子望定他,“……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怎么又有人要来杀我,我已经家破人亡了难道还不够?他们这是在威胁我,我不甘心!” 沈要轻轻的说:“六小姐,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然,他语声还未落,萧子窈便自顾自的撞进了他的怀里。 “沈要,我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你了。” “我也只有六小姐。” “你是我的护卫,你会一直保护我的,对不对?” “我会一直保护六小姐的。” “你不可以死在我的前面,你要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他说:“不。六小姐,我会和你死在一起。” 只因着方才那一响空旷冷冽的枪鸣,小莲便与庵里的尼子慌慌张张的寻了来。 “怎么了!怎么会有枪响!出什么事了!” 谁知,她不过一眼罢,却见沈要正立在墙下,眼色如阴如鸷,根本骇人得厉害! 又见萧子窈蒙面偎在他襟前,喜怒难辨。 小莲腿脚一软,很不知所措。 沈要冷然道:“退下。” “可、可是……” 他举一下枪:“这枪走火。” “……是、是!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院子清净了。 萧子窈于是绞一绞他的衣角:“阿要,你留下来陪我。” “……好。” 月落乌啼。 此夜,他不曾下山。 晨起罢,萧子窈总也有些恹恹的,直觉惶惶不可终日。 沈要不便去往斋堂,便支使小莲盛了粥水来,又避着萧子窈以银钗试毒、方才与她吃去。 然,萧子窈一见,却只管死死的锁住唇舌,千万不肯松动。 “子窈,多少吃一点。” “不吃。” 她很快的说,“万一有毒呢?” 他不退让,又道:“没毒的。不信我尝一口给你看。” 说罢,便微微的吹凉了粥,作势便要入口。 谁知,萧子窈却一瞬拦下了他来。 “——你不必试了!我这就吃!” 话毕,便一把夺了粥碗去,一刻狼狈横颈、海饮直下! 沈要登时大惊:“六小姐!” 他简直心切,却又见萧子窈已然掷出了空碗,狠也疾也根本由不得他阻挠。 “你有没有烫到!?” 他于是忙不迭的去抚她的脸,偏她罕的迎了上来,笑语竟也嫣然。 “不烫。” “太好了,是我先喝到了。” 萧子窈轻轻的说,“这样一来,万一粥里有毒也是我先死。” 沈要直觉心下一紧,更有些窒,便很艰难的回她道:“萧子窈,你真自私。” “人都是自私的,不自私便算不得人。” 她又笑,“至少,于我而言——只要我这样做,就不用再看着身边的人在我眼前死去了。” 她说罢了,沈要于是哽一哽、再哽一哽,最终最终、终于还是掩了眉眼。 “好。萧子窈。我知道了。” “我听你的。我答应你。我都听你的。” \b\b\b\b\b\b\b\b 第180章 东施效颦 且说昨日,一众小姐离了翠云庵还有约会,谁知,苏同心却怎的也不肯同去了。 “抱歉……我、我爬山爬得有些累了,实在很想回去休息……不如,改日再一起听戏罢?” 她的眼睛有些退缩、人也在座里蜷缩,说话好小声,仿佛一种卑微的狡辩。 然,此话毕,那挨过了萧子窈打的女郎竟睨了她一眼,良久,终于不咸不淡的笑道:“那我们就先自己招黄包车去戏院玩了。” 说罢,她便招呼起司机来:“前面路口停一下,我们要下车了。” 那女郎如此干脆,旁的一众小姐便双双一觑、推诿着有了主意。 “对对,那我们就先不打扰同心休息了!下次再约会罢?反正以后机会还多!” 苏同心有口难言,却还挽留道:“……没关系的,我可以让司机送各位到戏院门口!” 那女郎打断她:“不必了——就停在这里!” 于是,司机缓缓的刹停了车子,一众小姐便飞花似的飘出去了,很无情。 苏同心贴着窗子,隐约听得风中有人言。 “哼,烂泥扶不上墙!亏了我今天还替她教训萧子窈呢!山鸡果然变不了凤凰!” “就是!而且,虽说那萧子窈不招人喜欢,可人家以前请客包场那都是说到做到的!再看看她,那副小家子气!怕是抠搜得根本不想结帐买单罢!” 苏同心恍然的一怔。 仿佛她似东施效颦,终究还是不能不过…… ——天之骄女,可遇、而不可求也。 她便失魂落魄的回了府,更食不下咽。 苏父见她有些魂不守舍,便问道:“我记得你今日是和女伴们一起去翠云庵。怎么样,有没有和她们打点好关系?” 苏同心心事重重的说道:“……父亲,我也许根本就不适合社交。” 谁知,她只管哀哀的说罢了,苏父却猛的拍案而起、更怒斥道:“不中用!” “父亲!我……” “——你什么你!你就是不中用!” 苏父最恨女儿的胆小如鼠,便连连的骂道,“不管是什么事情,你每次都只会说自己做不成!枉费我辛辛苦苦为你铺路,你却根本不知道争气!” “你看看你那窝囊的样子!一个草莽出身的男人栓不住,一群爱慕虚荣的女人也处不好!就是因为你,为父在军中都成了旁人笑柄!” “我让你学些好的、你不情愿,偏偏总爱跑去与那萧子窈打交道!结果呢!你去也去了,却连她半分精明手段也没学来!” 苏父愈斥愈凶,面红耳更赤,苏同心再也不敌,终于尖叫着打翻了案前的吃食! “可是萧子窈根本就不需要手段!我又怎么能够学得会!” 苏同心哭喊道,“哪怕她不使手段,沈军长也爱她、每天巴巴的跑去见她!那些女伴也是,无论她尊贵与否,都嫉妒她、瞩目她!” 又控诉:“父亲你难道还不明白!?再你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你就已经认定了我不如她!所以,看罢!她萧子窈就是和别人不一样,我比不了!这辈子都比不了!” 她的脾气向来是很柔顺的,却不想,眼下却罕的发作了起来。 仿佛一尾逆来顺受的金鱼,平日里,旁人只管一股脑儿的喂与她无数凌人的盛气吃下,她一忍再忍,终于不堪重负。 满心的怨气将她开膛破肚了。 苏父简直不敢置信。 养女几多春秋,他只将苏同心养得唯命是从,谁知,这厢终于一朝养成,女儿遽然忤逆于他! 他于是勃然怒道:“你这不孝女!我就该把你也送去那尼姑庵里吃苦!让你亲眼看看那萧子窈和你到底一不一样!” 如此,苏同心又悲又愤,根本夜不能寐。 可是,苦等天明又有什么用呢? 凉夜漫漫,她喜欢的人一定已经睡了。 ——他的梦里没有她,醒来也不会爱她。 天色微蒙,苏同心熬了彻夜,满心的怨怼难泄,又索性再也睡不下去,便立刻传了司机过来。 “你去把车子开出来,马上送我去翠云庵。” “可是,小姐!现在天色还早呢!况且老爷刚刚去了营里上值,我该怎么向他交代?” “……天色再早又有何不可!” 她有些哭音,“难道我连做主的权力都没有?父亲上值去了,我还是没有自由……” 那司机一时有些为难,却又想,小姐从不胡搅蛮缠,现下如此哭求,大约当真是有些要事在身的。 于是只得惴惴的应了下来,又道:“小姐,我不过是个开车的,家中还有妻儿要养,您也莫要为难我,所以请您一旦办完了事情就赶紧下山来。” “我会的,谢谢你……” 其实,此去翠云庵,苏同心还有私心。 她犹记那沉浮的惨白汤圆,好似猫爪晃在眼前,蠢蠢欲动、抓挠她的恶意。 一路愧悔,谁知,车子方才停罢,天光便大亮了。 她于是惴惴的下了车,又行山道,低眉畏眼苦苦上路,腿脚酸乏也不敢怠慢分毫。 谁知,偏偏心中有鬼、怕处便有鬼。 ——半山时候,她竟遇着了沈要。 却见他压了帽檐,视她却若无睹,步子踩得又硬又冷。 苏同心不由得唤道:“……沈军长!” 沈要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 却是头也不回的、更不停留。 苏同心一见他如此,便又道:“沈军长!其、其实……其实我今日是……是来找子窈赔罪的……” 沈要终于止住了步子。 却见他冷冷的睇来一眼,仿佛正眼看来也嫌浪费似的。 “苏小姐今日怎么不带女伴了?” 他此话分明没什么语调,又好像表明了态度,“苏参谋总来找我说你内向,我看倒不像。” “不是的,昨天真的不是我……” 他打断道:“嗯。” 他不过浅浅的一应,偏她一瞬满心欢喜。 “沈军长这是……肯信我了?” 谁知,沈要却道:“不是信你。是我根本就不在乎你们说些什么。” 苏同心哑掉了。 她直觉晴天霹雳似的,身子僵硬了,十指生锈,绣帕便也飘落了。 “苏小姐。手帕。” 沈要提醒道。 她闻言,便如木偶似的曲折了关节,又拾了帕子,却还哑。 他不动声色的告辞。 “苏小姐,还请你——千万拿好你的东西。” 他径自离去了。 苏同心几乎绞碎那绣帕。 ——难道,沈军长已经知道了? 不,不会的。 她又不曾与萧子窈下毒,不过是下给了野猫罢了…… 不,也不对! 哪怕是野猫,她也千不该万不该…… 苏同心终于失心落魄的爬上了山去。 她方才进了翠云庵,殿前做活的洒扫尼子便恭迎道:“苏小姐?怎么昨日才来过,今日又辛苦跑一趟?等我这就去请师太!” 苏同心忙不迭的拦下她来:“不麻烦您!我今日……其实是来探望子窈的,请师傅不必再去打扰惠音师太。” 那尼子不明所以然,还再劝,苏同心实在应付不下,只得逃也似的落跑了。 于是,萧子窈且晒过了晨光,便兀的瞧见苏同心气喘吁吁的闯进了偏院。 她实在诧异:“同心,你怎么来了?” “我、我……” 苏同心吃着嘴,心下更忐忑,“我一夜没睡,只想来见见你……我要为昨天的事情向你道歉……” 她说罢了,却见萧子窈眉眼微舒,复又轻笑一声,有些朦胧。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昨天欺人太甚的人是她们又不是你,我怎么会怪你呢?更何况,没关系的,我根本没把她们放在心上。” “可我还是很愧疚……” 萧子窈笑说道:“同心,你这总爱替别人开脱的毛病也该改改了。” 话毕,便招了她一道坐去檐下,又悠悠的哼起了调子。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藩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她罕的不唱梁祝。 苏同心有些奇怪,便问道:“子窈怎么忽然唱起了穆桂英来?” 萧子窈凝眉一瞬:“……因为我有点些后悔了。” “为什么后悔?” “因为祝英台无力反抗,只能赴死。穆桂英却可以披甲挂帅、上阵杀敌。” 她信手一掐剑指、起范儿,“当初我要是再争气些,说不定就能随我父兄一同上战场了。那样我就可以保护他们,他们就不会死了。” 日光照白她那劈紧的剑指,显出一线微微的红痕。 苏同心一见,便立刻问道:“子窈,你手上怎么有一道印子?” “想是被野猫抓的罢?” 萧子窈回手细端一眼,说,“我先前喂了一窝野猫,之后又觉得不大妥当,昨天便把猫赶走了。” “不过赶走了也好,野猫大约是喂不熟的。以往那些野猫天天都来找我讨食吃,可我昨天一赶,它们今天便真的不来了。” 此话毕,苏同心便心下一舒,仿佛地狱走一遭、终于得救。 她方才卸下了防备,谁知,不过半刻,萧子窈便又意味深长的开了口。 “同心,你也不该再来了。” 她猛的战栗起来。 \u0003\u0003\u0003 第181章 此生如逆旅 只一瞬,苏同心直觉心如擂鼓,震荡她四肢百骸,血脉也冷、好不听使唤。 ——此二人,究竟知不知晓她的恶行? 她紧紧的吞咽着,不敢自首,偏偏那小瓶还藏在她袖里,灵丹妙药的外衣守住深重罪孽,硌得人皮肉生疼。 是为呈堂证供。 “子窈,你……何出此言?” 于是,却见萧子窈自顾自的掷出一句话来,很有些意味深长。 “同心,人要自知。” ——不! 她心下顿时有警铃大作,在肺腑深处震耳欲聋,好怕泄漏! 莫非,萧子窈已然了然于心、更想审得她不打自招? 她罪无可恕! 然,又仿佛网开一面,萧子窈又有言道:“同心,你要时刻记住,你现在是岳安第一贵女,若是同我走得近了,有人便会以此抓你的把柄。” “你要知道,荣华富贵和平安喜乐都不一定永久。这世上除了你的父母,没人会愿意看到你过得比他好,无一例外。” 她很坦荡。 苏同心一瞬彷徨无措。 她简直不敢对上萧子窈的眼睛,于是便戚戚的的问道:“……那,子窈,你呢?你现在……是怎么想我的?” 她好像贼喊捉贼,一心唯有脱罪,戚戚艾艾却又野心勃勃。 “萧子窈,那你呢?你又愿不愿意看到我过得好——过得比你好?” 萧子窈幽幽的望定了她去。 桃花瘴似桃花杀,终于,萧子窈眼光莫测许久,复又一笑若无。 “也许罢?” 她故意认真,却又漫不经心的说道,“现在无论是谁都过得比我好,我当然会嫉妒了。而且我脾气还大!昨天那人大约现在脸还疼呢。” 骗人。 ——苏同心闻言,一瞬晦暗的想到。 她萧子窈何曾嫉妒过旁人? 无论山穷水尽也好、穷途末路也罢,她分明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妒忌! 无他无故,不过是她眼里从未有过旁人罢了! “……子窈,我没看错,你果然是独一无二之人。” 苏同心于是惨淡的一笑,无限艳羡,“从前也是,现在也是,或许未来也会是——你总是过得比我好,我一直都很嫉妒你。” 她逃也似的告辞了。 临了,复又郑重其事的从袖里献出那鸩羽之毒,微微有言语。 “子窈,有人要下毒害你,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她护着萧子窈的指尖抱紧那小瓶,百般恳切,“你身边有好多人都想害你,你谁也不可以轻信。包括我!” “同心,你这是……” 苏同心决然的打断她:“还有——沈军长!你记住,除了沈军长以外,你谁也不可以相信!” 谁知,听得此话,萧子窈却忽朗然笑道:“不,同心。不。我也相信你。” 如此,苏同心便一瞬不瞬的哑住了。 别来半春,生如逆旅。 她终于作一回行人、得以赎罪。 苏同心去罢,萧子窈不曾送客。 ——那总也怯生生的苏同心,大约许久都不会再来了。 萧子窈心下清明,于是细意的琢磨起那小瓶来。 那小瓶看似简简单单,壁上拓痕浅浅,彷佛磨花了汉字似的,很像军中上等金创药的小瓶。 ——梁延! 他不肯罢休! 萧子窈切齿的狂思着。 “一定是梁延没错!可他怎么敢亲自出手杀我?他明明可以同我撇清关系,让尼子或婢女将我凌辱致死便是了!现下却忽然选用军中的毒药,难道就不怕被送上军事法庭?” “不!不对——他先前不杀我,不过是因为不能,而非他不想,否则他也不会留我至今!现下却要置我于死地,定然是因为有了十足的理由!”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样的理由……” 她眼光幽沉,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终于,红唇沁艳、破出一滴猩红热血。 “——是了。” 萧子窈倏的冷然一笑,“……谋反之人,可斩立决。我无兵无势,便只能算为同谋。” 她更笑。 然,偏偏她一改冷色,却是笑得欣然。 “……四哥——你果然还活着!” 萧子窈胸有成竹。 她只管将那小瓶藏隐得妥当,便唤来小莲吩咐道:“今日正好是送报纸的日子,你待会儿记得去将报纸取来。” 再一细想,似乎还觉不大妥当,便又道:“还有,我急等着要看,你最好手脚麻利些!免得让那些尼子们抢了先,看来看去的都把铅字磨花了。” 小莲懒懒的,根本不情愿,便说道:“回二少夫人,现在还早呢,送报纸的大约要下午才到,您现在急也没用呀。” 谁知,她说罢了,却见萧子窈隐约有些紧盯过来,笑也晦暗不明。 “小莲,你跟着我多久了?” “……回、回二少夫人,小莲跟着您有个把月了。” “那你觉得,我的脾气好不好?” “……好!当然好!二少夫人慈悲心肠,奴婢如沐春……” 小莲吃着嘴,萧子窈简直听不下去,便一瞬怒斥道:“——说实话!” 果然,小莲有过教训,一旦萧子窈不耐便忙不迭的求饶起来。 “二少夫人!小莲不敢说呀!您、您——我不过是一个奴才,怎么敢打扰您的脾气呀!” 萧子窈根本不屑一顾,复又恶狠狠的说道:“懒奴!既然知道我脾气坏,那还不遵我的命!你现在就给我去大殿门前守着,一直守、守到那送报人来为止!听懂了没有!” “听、听懂了!” 于是,小莲跌跌撞撞的落跑了,萧子窈方才思忖起来。 眼下,耽误之急有二。 其一,必要寻得四哥,再保他平安。 其二,便是处置了那妄想断她生路的宵小之徒! 梁延既已起了杀心,想必是在外有了萧子山的风动,萧子窈直觉时局动荡,报纸紧俏更加新闻迅敏,便想从报上先行找些线索出来。 她方才隐约试探小莲,便是此意。 小莲色厉内荏,行平日里也作这般懒惰模样,却又敢不从命,萧子窈说风则风、道雨则雨,就算半夜非读报不可,她也会听命去取报纸回来。 如此,只看小莲晚间有否将报纸带到,便可初见分晓了。 萧子窈于是歇了半日。 近些时日,她的胃口总不大好,人也困乏,身子便轻减了许多。 沈要总疑心她日子委屈,便总也喂她许多滋补的吃食,却还不见好。 谁知道,现如今,她又有重重心事压在心下,便愈发的食不下咽了。 残阳出门时,萧子窈终于转醒了。 许是睡得长了,她便直觉有些恶心,于是呷了白水,又唤道:“——小莲!小莲!报纸拿回来了否?” 她素来心思缜密,万事掐算点钟,当是时,报纸定然送上山了,小莲若还不肯拿来、便是心里有鬼。 谁知,不过半刻,却听得小莲骂骂咧咧的进了偏院。 萧子窈于是凭窗一眺,却见小莲的衣衫有些不整,盘发也抓乱,面上更有指印。 她便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怎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利索的!” “还不是那些老寡妇!” 小莲骤然破口,“我本来听了您的吩咐去拿报纸,谁知却有尼子要和我抢!我说我家主人看完了便会送还的,哪里知道她根本不让,还和我打了起来!” “所以,你没打过她?” “二少夫人,我怎么打得过?她们不敢欺负您,却敢欺负我!您不知道,那尼子是裹了小脚的,听说最得惠音师太看重!她要打我,旁人一呼百应!” 此话毕,萧子窈便微也危也的凝眉一瞬,又拂袖道:“好。我知道了,今日不怪你,你先回房打扫一下自己罢。” 小莲哼哼唧唧的退下了。 萧子窈当下有了主意。 是微夜,萧子窈一旦听得小莲睡下了,便拎了柴刀寻去了惠音师太的禅房之前。 谁知,她不过将行将近,便直觉那房里有些古怪。 不为其他,却听得那朦胧窗前,竟有兽似的粗粝嘶吼飘荡不止! 萧子窈于是细意的一听,立刻变色! ——那哪里是什么兽鸣,分明是女子的床叫声! 她简直无可置信,便悄然的近了前去,又窥门隙。 却见榻上横陈两条干柴黄肉,赫然是那惠音师太与那裹了小脚的尼子! 此二女纠缠不休,萧子窈直觉恶心到底,险险的便要作呕,却又不敢耽误要紧事情,于是一忍再忍,终于劈门而入! “——谁!?” 见来人,惠音师太果然一瞬大乱,更忙不迭的拾衣蔽体。 谁知,萧子窈却不言语,只上前一步高举柴刀,一柄击在惠音师太的面门! 惠音师太立毙似的昏死过去了。 如此,萧子窈适才笑意盈盈的看向那落了单的尼子去。 “你最好不要叫出声来。” “……疯、疯子!” 萧子窈笑意更深:“你既然知道我是疯子,那就不要白费力气,不然只会让自己更不好过。” 她一面说着,一面一脚踢开垂滑在地的惠音师太,复又婷婷的一立,浅笑微微。 “说罢。为什么今天不惜与小莲厮打也要抢走报纸?” “哦,对了。你最好有什么说什么,别让我催你。” 萧子窈只管娇娇娆娆的迫害起她来。 “切记实话实说。不然,万一被我发现你有半字虚言,我就连你一块处置了。” \u0003\u0003\u0003 第182章 带我回家 那与惠音师太苟且的尼子不过三十又四,还算年轻,剃发出家之前乃是地方乡绅的小妾,颇有几分姿色。 只可惜,她性子刁蛮、人也蠢笨,得了老爷的宠爱便敢与主母争风吃醋,如此,夫人一气之下便将她送上了山来。 彼时,惠音师太不但收了她去、更收了夫人的香火钱,又见她那畸角似的三寸金莲,顿时贼心大动。 变态之人最为饥渴,贪嗔痴色、饥肠辘辘,她竟沦为惠音师太背德兽欲的食粮。 于是,且入翠云庵,她便再也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那厢,萧子窈只管笑语嫣然的催问道:“怎么,还不肯说?我的耐心可不大好。” 复又见那尼子还怵,便循循善诱道:“有什么不敢说的?惠音师太这般的对待你,想必你也是不情愿的罢?我今日替你结果了她、让你解脱,而你只须一句话的功夫便可以报答于我。如此两全其美之事,多好呀。” 她绝非善类。 那尼子终于有些松动。 “我可以说,但是……有一个条件。” “你想和我谈条件?” 萧子窈故作惊讶的掩面一笑,“真有趣,看来你很识时务。那你说,你有些什么条件?” “我要你想办法送我下山!” 那尼子有些激动,却还压着嗓子,“我要你把我送到一个再也见不到你的地方去!只要你我此生不复相见,就互相不会出卖!” 萧子窈于是狭着眼睛睨她,阴恻恻的高高在上着。 “没问题。” “那、那我便说了……” 那尼子颤颤巍巍的说道,“师太这些日子都让我仔细先把报纸拿来给她,还嘱咐断不能被你抢了先。她一般都是简要的看过了,再把报纸还给其他人传阅。” “她很信任你?” “她不过是觉得我不敢忤逆罢了,所以许多琐事都交给我来做。这几个月她摔断了腿,信件也只好由我来取送的。大概上月初,她与人有过书信往来,但我不知道是谁,那信封没有落款。” 她说罢了,却见萧子窈眼光灼灼、好似盛意,更拂袖道:“你做得很好——那么,今天的报纸在哪儿?” 那尼子很瑟缩:“被、被师太烧掉了。” 萧子窈此行敢打敢杀,分明是下了死手的,又偏她眼下遍寻所求而不获,那尼子自然唯恐受累、不能活口。 谁知,四下不过寂了一瞬,萧子窈便说道:“你过来。” 正说着,她便恶狠狠的拽了那尼子伏去惠音师太跟前,面上却微微的笑道:“趁现在,掐死她。” “什、什么!” 那尼子大惊、顿时慌乱不已,“——你让我杀人!?你说好了替我解决她的!” 萧子窈有些不耐:“若不是我今日将她打昏,你以为自己还有翻身的机会?更何况,人言有假,只有你也做帮凶才能够保密。” 那尼子一时哑然,于是迫不得已的颤手绞了上去,执掌生杀大权。 “好……我做!” 当是时,那一颈子老了的皮肉犹似风干的腐竹,黄皱也粗韧,好像浸了卤水的、鸡的颈子…… 那尼子猛的落力! ——杀人好容易、好像杀鸡! 然,她方才杀红了眼,惠音师太竟涨圆了脸面窒醒了! 却见她搐扭的挣扎起来,一双鱼眼暴突,面色先红再紫,犹似吃人的恶鬼! 那尼子一瞬有些退怯,谁知,萧子窈却在后一笑。 “不要停下,更不要放松!她若是活命了,定然是不过放过你的!” 此话毕,那尼子却见了微微的刀光,正斜在她颈前! 虎豹豺狼,她无所遁逃了! 只好拼命! 渐疾、又渐缓,惠音师太终于抻吐了舌。 “是你们逼我的!都是你们逼我的!我不想裹脚、也不想伺候人,我是被逼的!” 她很安静,眼里却沁血。 萧子窈从容扶起她来。 “我现在就送你下山。” 那尼子还有些颤抖,于是理一理衣衫,便亦步亦趋的追随着去了。 萧子窈落落的挟着她出了庵,又立山门前、冷眼望下万丈山梯。 高处不胜寒,何似在人间。 那下山的去路究竟是去往人间也、又或地狱也? 她说:“什么也别问!我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你快些走,只管下山去!你我从此再不相认!” 那尼子有些感激、更有些惶恐,便忙不迭的奔下山去。 ——然,生死不过一瞬。 月黑风高,那尼子不见前路,只好一心一意的伏眼辨别,于是,在后有人追近也不察。 萧子窈面无表情的跟来了。 却见她拂袖如弄清影,长袖、自然善舞,竟是陡的猛推了那尼子一把! 夜寂,那尼子无所提防,还来不及惊叫便劈面跌落,又似车轮滚滚,滚下去、滚下去、滚下去。 许久、又仿佛一瞬,她终于刹停,性命却落在肉身之后。 萧子窈如是道:“如此,你我天人两隔,自然死生不复相见。” 月下西楼,天光抖擞。 萧子窈早早的去往了斋堂。 案前,素粥罕的佐花卷,有些丰盛。 四下有尼子纳罕道:“奇怪了,惠音师太人呢?她是最爱吃花卷的,怎么还不来吃饭?” “哎?是呀!你不说我都忘了!她吃饭从不迟到,除非摔折了腿!今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别想了,说不定是她腿脚又不好了,便让那小脚的奴儿端进屋里吃去了!吃花卷还要人喂呢!哈哈!” 此话毕,一众尼子便纷纷的窃笑起来。 萧子窈面不改色。 却见她清一清嗓子,忽笑道:“师傅们真是好兴致,却不知……各位昨日殴打我那婢女时,也有这般的好兴致?” 她一笑冷然,便无人敢言。 又有尼子瑟瑟的推卸道:“二少夫人先别急着生气!其实我们也是无奈,此事是无尘师傅指使我们干的——就是那个裹脚的师傅!她一向最得惠音师太的青睐,违抗她便如违抗了师太,是要受重罚的!” 她一面说着,又一面望遍了斋堂,道:“可有人看见过无尘师傅?” 然,四下却无人应她。 那尼子有些窘,便说:“无尘师傅一直照料师太的起居,想来她人这会儿大约是在师太的禅房里。二少夫人若是着急怪罪,我便这就去带她过来。” 萧子窈听罢,便合掌一笑:“那就有劳这位师傅了。” 那尼子不敢懈怠,于是忙不迭的出了斋堂。 众人且等着,唯恐不刻萧子窈不依不饶的追究起来,便仔细的琢磨起了脱罪的借口来。 谁知,尼子面上且怯着、心下且算着,却兀的听得堂前有碎心的哭音陡的撞近! 于是,门楣一颤,却见那寻人去的尼子面色惨白的摔进了斋堂里,抬首便叫道:“不好了——杀人了、杀人了呀!惠音师太被人掐死了!” “什、什么!庵里怎么会出人命!?” 那尼子又哭喊道:“无尘师傅也不见了!一定是她掐死了惠音师太!” 如此的凶案,众人无一不惧,立刻便作鸟兽乱。 萧子窈好不耐,便斥道:“放肆!你们一个个的都慌些什么!还不派几个人速速去城里报警!哭有什么用,都不准哭!” 她声色俱厉,更会奴役人心。 于是,有尼子听了她的吩咐慌忙下山去了,谁知不刻便又折了回来,面上惊悚万状:“找到无尘师傅了!” “在哪儿!?” “——就在下山的路上!是摔死的!” 萧子窈终于心满意足的饮尽了那素粥。 一天风露,杏花如雪,翠云庵山高路远。 军中事务繁多,沈要忙了半晌方才脱身上路。 方才,梁显世只将他唤了去。 “沈要,最近岳安城外总有萧家余部出没,你怎么看?” 沈要漠然无言。 梁显世见他如此,根本恼得厉害,当下便斥道:“你别跟我装聋作哑!萧训的脑袋都掉了,还会有谁调动得了萧家军!?一定是萧子山回来了!” 沈要道:“你又想让我做什么?” “你该做什么难道还要问我!?” 梁显世大怒,“你不但害得萧家满门绝迹,还霸占了萧子窈去!他萧子山若是回来了,难道还会原谅你不成?” “好在,他现下元气大伤,领兵强攻肯定是做不到的,但保不准他会悄悄潜入城里行刺你我、然后救走萧子窈!” “你若是还想留住那萧子窈,便赶紧将萧子山给我抓来!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到!切记要在暗中行动,而且越快越好!” 沈要于是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 如此,他便义无反顾的离去了。 终于到南山,微阳下乔木。 沈要一路上了山去,谁知,方才进了庵里,便听得一阵惶惶的哭音。 又上大殿,却见佛前横陈两条横死的尸首,惨不忍睹。 萧子窈原也立在旁的,一见他便道:“阿要,你终于来了。” ——无限缱绻。 她于是依依的偎上来,眉目轻凝。 “这翠云庵里好危险,我好害怕。” 他好不忍、更心疼,便说道:“那就和我下山去。” 他本不很期待的,谁知,不过默了一瞬,萧子窈却说:“好。你带我回家。” 第183章 官威 沈要只管望定了她——望定了那花言巧语、美人心计的萧子窈去。 她大约是哄他开心的罢? 他隐隐的有些不可置信,却又很心甘情愿。 于是怯怯的亮起星子似的眼光,又像烛火,弱不经风、好容易熄灭,却微漾温柔。 “六小姐,我说过的,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当真。” “所以……唯独这一次,你可不可以不要骗我?” “萧、子、窈!” 沈要重重的唤她道,“我只问你一次——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愿意和我走!” 他言下有杀意、更有惧意。 谁知,萧子窈却不应。 唯见她眉目如画,浓墨重彩晕淡丹青情思,有款款的细意风情。 复又留白似的静默许久,方才不轻不重的反口问道:“沈要,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怕?” 他一时情危,果然辩解。 “我没有……” “——你分明就有!” 一见沈要心怯,萧子窈便凌然的一斥,却不很重,又道,“你都不知道……你刚才说话时的那副模样,真让人心疼。” 话毕,她于是含笑着牵紧了他去。 “呆子,你一定很爱我罢?” “因为爱我,所以怕我戏耍你,怕我欺骗你,更怕我拒绝你。” “我说的对不对——我的笨狗狗阿要?” 沈要终于哽咽起来。 却见他烧红了眼、唇齿也打架,有些语不成调。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她轻轻拂袖揉乱他的发顶:“我都知道哦。” 他不知悔改的陷落了。 之于萧子窈,他总也强求不得,便再也不敢奢求。 他于是患得患失的哀求道:“那你现在就和我走。” 谁知,萧子窈却忽笑道:“呆子,我现在还走不了。” 她如此无端的反悔,然,却不待沈要失意便又无限妖娆的附耳过来,一语旖旎温软,恍如鬼魅。 “你看到了没,那边躺着的那两个?她们都是我弄死的。我惹祸了、犯大错了。所以,待会儿警察来了,你想让我怎么走?” 她眼底有诡谲戾色。 沈要一瞬了然了。 “我早就看出来了。” 他不由得有些好笑,“不过没关系,我会保护好你的。” 他所言非虚。 不过是区区的两条人命罢了,又怎能算为萧子窈的过错? 她发了不该发的脾气,是因为心里委屈。她交了不该交的朋友,是因为有求于人。她杀了不该杀的人物,是因为惜命自保。 ——无论做些什么,他的六小姐,永远都是对的。 他绝然容不得旁人置喙。 那断案的警察果然来得极晚。 翠云庵本就偏静一隅,更加警署办案须得批签手续,如此,一来一回,时辰自然便耽搁了。 殿前,一众尼子只管密密麻麻的跪了一地,窸窣碎念佛经,一见警察赶上了山来,便纷纷的申起了冤。 “大慈大悲观音菩萨!各位警长总算来了,我们有救了!还请诸位快来看一看,这案子究竟要怎么断!” 此行前来两位警察,面目都还很轻,大约正是急于办案立功的年纪,眼下却见有了命案,心下自然亢奋不已。 其中的一位也许是小头目,身量不很高、体格不很壮,偏偏嗓门却很大,于是张口便吼道:“是谁发现的尸体!还不赶紧拷起来,一同带回署里审问!” 此话一出,四下尼子顿时俯首倒戈、纷纷的矮下身去,只余那无辜之人还如木鸡似的呆立着。 那小头目立刻催动手下上前擒她。 “抓起来!拷回去!” 那尼子猛的嘶叫起来:“不是我!怎么会是我呀!我不过是去师太房里寻人,我进屋的时候她就已经倒在地上死了!这案子哪里还用得着破,人分明就是无尘师傅杀的!” “那你说,她为何要杀师太!” 那尼子嚎啕道:“惠音师太天性淫荡、还好女色,她凌辱过庵里的所有人!无尘师傅因为生得漂亮便一直被她侮辱践踏!她定是恨透了师太才下杀手的!” 她说罢了,那小头目便细眼一狭,有些犹疑。 “因恨杀人?可照你这么说,你们也受过惠音师太的欺辱,自然也是有嫌疑的,说不定还是合谋起来杀的人呢!” 话毕,复又痛快淋漓的耍起威风来,“如此看来,这尼姑庵里的所有人都应该抓回去好好审问!” 然,他不过嘴上一逞痛快,却也当真不敢滥权,谁知,偏有尼子贪生怕死,当下便出卖道:“若说是因恨杀人,怎么不去把萧子窈抓起来,反倒平白污蔑了我们!” “萧子窈?” 那小头目兀的惊诧道,“你说的可是曾经岳安城的萧六小姐?” 那尼子忽见生机一线,自然不肯放过,于是立刻滔滔不绝的铺排起来。 “正是!那萧子窈是因为克死了梁二少爷才被送上山的,谁知她心高气傲不服管教,初进庵里便与师太结了梁子。” “警官您有所不知,师太与无尘师傅先前强迫她剃度,之后又饿过她的饭、让她去做辛苦活!她那样的脾气,自然会怀恨于心!” “而且,为了报复,那萧子窈先纵火烧了火房、又拎着柴刀追断了师太的腿!所以,若论嫌疑大小,除了死去的无尘师傅之外,便只有她了!” 却听得她分说一声紧似一声,那小头目便阴森一笑更甚一笑。 ——萧子窈,你我当真是冤家路窄! 原来,那小头目姓高名洋,偏偏出身算不得高扬,索性他祖上有些良田、家境也还殷实,便打点了关系买官与他来做。 谁知,高洋此人实在好戴高帽、总爱显摆官威,根本不成气候。 彼时彼年,他方才晋了职,春风得意好不热闹,于是驾着警署的摩托招摇过市,却不慎当街撞飞了一位人力车夫。 当是时,那车夫足足飞出去有大约一丈的远近,又翻滚着口吐鲜血,立毙。 他一见祸事临头,立刻便想逃了去。 反正,那车夫不过一介平头百姓,死了便死了,无人在意。 他于是一拧油门猛冲出去,却不想,在后忽有人惊枪一瞬,遽然霍的打爆了那摩托的轮胎去! 他便似那车夫一般的横飞出去,又滚了一丈,直觉眼冒金星。 喧嚣朦胧之隙,他却听得有人追近前来、更不知与谁斥道:“萧子窈!你怎么敢乱枪我的枪!万一你这一枪误伤了路人、万一你这一枪让他摔死了,你让我这做哥哥的要如何与父亲交代!嗯!?” “四哥好凶!爹爹一向夸赞我的枪法高明,我是绝不会射偏的!更何况,像他这种人死便死了,那车夫的命总得有人来赔……” 如此,高洋便被萧子山的亲卫押了去,后又送回警署问职,万不得已之下,他父亲只得散尽家财息事宁人,终于保住了他去。 他从此记恨起萧子窈来。 眼下,他春风得意,终于可以报仇。 风水轮流转! 高洋简直狂喜难掩:“好!我今日势必要将那萧子窈抓了去!” 于是,那尼子立刻恭敬引路,他便昂首阔步的荡进了偏院。 “嫌犯萧子窈何在!” 他嚣张大吼道,“岳安警署高洋探长在此,还不速速出来鞠躬受审!” 然,不过半刻功夫,檐下便有一禅房自内而外陡的摔开了门,有人凶狠现身。 “你最好给我放尊重些——” 却见那人赤膊披一件黑色军装,却不比他的眼眸更冷更黑,面色也森森然,阴鸷得一眼到底。 正说着,他便又微微一顿,无限恐怖威压。 “……不然,我便割了你的舌头。” 高洋一瞬瞠目结舌。 “沈、沈军长!?” 沈要冷然道:“你刚才想让谁给你鞠躬?” 高洋直觉眼皮跳得厉害,冷汗也连连,便道:“沈军长,您误会了。今日翠云庵里出了命案,我作为探长自然是要抓捕嫌犯的。方才之事多有得罪,还请您见谅。” 沈要于是不耐的嗯了一声:“那你现在可以滚了。” “且慢!” 高洋一见他如此逼迫,心下根本不甘得紧,便不由的叫道,“沈军长,您位高权重,我自然是比不过的。但我既然吃了公家的饭,便要把分内的差事做了,来找萧子窈问话便是我的职责所在。” 沈要面无表情的睇他一眼。 “你认定凶手是萧子窈?” 高洋作了一揖:“不。现在案子还未了结,还不能下结论。但她确实有杀人的动机和嫌疑,所以,我今日必须要把萧子窈带回警署审问!” 谁知,他且说罢了,沈要却还面不改色,只管不咸不淡的挑眉问道:“若我不肯呢?” “沈军长,公事公办,你我应当都不愿为了这等琐事叨扰梁大帅……” “你敢威胁我?” 当是时,却见沈要兀自哼笑一声,只一瞬,便信手自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劈手便刺! 他动作好快,高洋根本抵挡不住、只得抻手去挡! 然,血肉之躯到底不是冷兵器的对手,电光火石之间,高洋直觉心下剧痛仿佛骤停,手掌顿时便就被那匕首捅了个大对穿! 沈要迅猛的收刀,恶狠狠甩下一线猩红飞血。 “别不识时务。” 他冷不丁的说道,“只要我想,今天这桩案子,我甚至可以让你变成凶手。” 第184章 美梦成真 沈要从不知何为先礼后兵。 他总也缺乏笑意,面色冷得生人勿近,更无有什么熟人,如此,一旦发起了狠来,便尽显得阴沉乖戾。 爪牙恶犬,犹可以剔骨削肉。 更不肖说,他还护着一位纵恶行凶的主儿。 却见高洋掌上血如泉涌,沈要便道:“一只手换一次教训。人一共只有两只手,废了一只就只剩一只了。” 高洋于是连连的惨叫起来。 “你、你敢拿官威压我,还对我喊打喊杀!你可别忘了,我也是公家的人!你、你这是袭警、是犯法——你这分明就是假公济私!” “你知道就好。” 沈要满不在乎的嗯了一声,有些不屑,“你该庆幸我身上还有官威可耍。若我没有,你以为自己现在还能够开口说话?” 他目空一切、更下死手,任谁也又惊又惧。 然,偏就此时,檐下却有娇嗔。 “——呆子,怎么这么不听话?” 于是,却见青罗摇广袖,芳门微启,竟是萧子窈婷婷的迎了出来。 “都说了让你仔细些,免得血溅当场弄脏了我的院子。可结果呢?” 她一面说着,一面信手点上沈要的眉心,似抚琴,柔若无骨。 她指尖轻盈如凝霜雪,偏偏沈要竟被她点得微微的退了一步。 “……反正你都要和我走了,又不碍事的。” 他于是歪着头、很小声的嘟囔起来。 ——仿佛神魂颠倒,不敢声张。 一时间,四下哑然。 萧子窈一见高洋便道:“怎么今日还有故人?高洋,你原来还做警察?都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原来当真不假。” 她幽幽的踱步,一颦一笑皆有妖气,君临似的睥睨他。 “那年你被我一枪打下车来,当场摔得挫骨,当时的你也疼出了这般的脸色。所以,我猜你现在一定也疼得厉害,而且比起当年,肯定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子窈假意怜惜道,“真可怜。这么重的伤,你家里人哪里还会有余钱给你治伤?” “萧子窈!” 高洋恼羞成怒的嘶吼道,“你和我比?你以为你又能好得到哪里去!你现在无权无势,更是杀人的嫌犯,警署随意就能定得了你的罪!你早就不是什么萧六小姐了!” “我早就不是什么萧六小姐了。” 萧子窈兀的打断了他,有些轻蔑。 “以前若是有人打了萧六小姐一巴掌,那萧六小姐便会还那人十巴掌。可现在若是有人打了我萧子窈一巴掌——” 她笑如我花开后百花杀,“那我便要还那人十刀子!” 如此,萧子窈本就是赫赫有名的蛇蝎美人,更加沈要杀伐果断,高洋便再无还手之力了。 仿佛他为弱者受困,只此二人却是冷血恶人。 高洋只得将那命案草草的了结了。 他命手下代笔公文,一气呵成、只道前因后果,不敢多言、言多必失。 是为无尘师傅屡遭惠音师太奸污,负累不堪终于含恨杀人,再后,失足而亡。 风雨飘摇时,天下万民便身如飘蓬、命如草芥。 她定要苟活下来。 ——萧子窈心下无愧。 晚些时候,警署便遣了拖尸的工人来。 才过斜阳,又是黄昏雨。 却是微雨,春影疏疏,夏夜沉香。 萧子窈很细意的看雨,沈要便很细意的看她。 “快到端午节了罢?日子过得可真快。” 沈要无端听得她轻叹,便立刻从襟前摸出一条小绳来,言语有些紧张。 “我看到路上有人卖这个,说是可以辟邪,还能保平安。送给你。” 萧子窈听罢,却见是一条五彩丝线编就的小绳,模样粗笨得简直有些可爱。 她于是问道:“多少钱买的?” “一块钱。” 萧子窈一下子失笑了。 “呆子,果然当了军长就是不一样了,竟然拿银元当零钱使!以前一块钱能抵你多久的工资?” 谁知,她只管盈盈的调笑着,沈要却道:“没有不一样。” 她还微微的笑,面色也微微的红:“就是不一样了。” “没有不一样!” 沈要仿佛有些负气,便重重的打断她道,“无论我的工资是高是低,我都会全部拿给你花。所以,没有不一样。”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将那小绳缠上她的腕子,好紧要、一心一意。 “萧子窈,我会保护你一辈子的。” 沈要心下忐忑不已。 他隐约还记得萧子窈的那一番话。 从前,若是有人打了萧六小姐一巴掌,那萧六小姐便会还那人十巴掌。 如今,若是有人打了萧子窈一巴掌,那萧子窈便会还那人十刀子。 可是,倘若萧四少还在,那一巴掌便根本不过落到她的脸上。 况且,倘若萧大帅还在,便无人敢有打她一巴掌的心思。 他那卑贱不齿的肖想,终究还是害了她。 然,终于终于,他却见了萧子窈款款的一笑。 “既然有你保护我,那我还要这小玩意儿做什么?” 她于是细细的解了那小绳去,绕指的柔情,又拴在他的腕心,仿佛拴狗似的。 “唔,乖狗狗。” 她轻笑,“你也要保护好自己。” 沈要倏的滞住了。 他直觉喉咙有些发酸,竟然不能人语。 于是一歪头脸,心甘情愿得好落力。 “汪!” 细雨洒了一霎,云开醉日有浮光。 沈要一见天色渐晚,便很固执的说道:“和我下山。你答应过我的。” 他那般眼巴巴的模样,根本委屈得有些小心翼翼。 萧子窈于是饶有兴趣的逗他道:“这就等不及啦?你宅子找好了没,屋子布置了没?什么都没准备好就想骗我走,难道你明知道我难伺候,却还想让我去饭店凑合一晚不成?” 她分明笑得无心,偏他直觉一瞬唐突了她,好像犯了好大的罪过。 “我没有这么想。” 沈要沉声道,“我只是太想你了……想你想到还没和你分开,就已经开始想你了。” “我肯定不会强迫你跟我走的,我今天一回去就马上把宅子的事情定下来。所以……” “可不可以不要生我的气,然后摸摸我的头?” 他无限驯服的垂下了眼去。 萧子窈的身子僵住了。 她滞着手,有些哑然也进退两难。 正月快满天街,不倚春娇,却索春饶。 她总以为是自己得到了沈要,可到头来,却是沈要得到了她。 她于是轻语声声如碎箜篌,说不出来的好听。 “呆子,你就不能多求我一会儿吗?” 沈要一丝不苟的应下来。 “六小姐,别再让我等。” “你就只有这一个请求?” “也别再拒绝我,多宠爱我一点罢。” 沈要一瞬不瞬的说道,“求你好好的爱我。” ——这便是他永永远远的愿望了。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世人慌张,情人偷闲。 殊不知,微暗之下,竟有一双也危也惶的眸子藏隐着,目不转睛,直直将他二人看破。 沈要终于还是独自一人下山去了。 他本就黏萧子窈黏得厉害,平日里总也惜别,谁知,一旦得了她的准话,眼下反倒更加的依依起来。 萧子窈见他魂不守舍,便有些哭笑不得。 “你长得这么高,还总是撒娇,难道就不嫌丢人?” 沈要面不改色道:“对你撒娇不丢人。” 话毕,却还觉得不够,便又道:“而且我只对你撒娇。” 他乖顺得像狗,萧子窈便失笑。 “可是我分明都答应过你了,等宅子敲定了便立刻随你下山,谁知你非但不去赶紧置办宅子,更还赖在此处。你且说说,你这是该当何罪?” 沈要默了默,复又说道:“因为我太开心了,害怕这是在做梦,所以想再确认一下。” “你想怎么确认?” 他想也不想,立刻一指自己:“子窈,唤我的名字。” 萧子窈一瞬有些恍惚。 她直觉心下皱得好紧,似有微澜潮生。 于是开口,无限珍重。 “阿要。” “是哪一个‘阿要’?” 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萧子窈眉间有绵绵细雨。 “是沈要。” “是很‘重要’的阿要。” “是萧子窈的阿要。” 他终于得偿所愿。 沈要一心想着快些接萧子窈下山,便连连的差了人甄选起宅子来。 他先前也是看过几间的,却总也不合眼缘,要么园子小了、要么门前闹了,他的六小姐生得金贵,这般的宅子定然是相不中的。 于是,兜兜转转的绕了许多时日,终于教他挑到了好的,便是城东凤凰栖路的一座公馆。 说来也巧,那公馆曾是岳安第一富商吴清之的产业,此人向来与萧子山交往甚笃,且说冬日萧子窈不慎落水的那一遭,便是他借了洋医生过来急救的。 只可惜,故人不再。 沈要有过耳闻,大约是今年除夕甫一过罢,这吴老板便陆续处置了产业、更携了夫人亲眷去往香港避战了。 ——所谓有机缘、却不巧合,大约便是如此了。 他于是去往那曾经的吴公馆转了一圈,青石的砖墙还很新、玻璃透如水晶,院子也好大,他可以再猎一头小鹿回来与萧子窈喂养。 ——他的一切肖想,终于快要成真了。 第185章 患得患失 置办好了宅子,沈要便又走了一趟典局。 之于萧子窈,他一切都分外仔细,无论她变卖了何等微小的物件,他也费尽心思一一寻回。 只不过,萧子窈从前金枝玉叶,阁中的金银珠宝实在数不胜数,许多有价无市的稀奇玩意儿早已被典局卖出,便是任他如何施为也找不回来了。 他一时有些泄气、更忐忑,唯恐再见她失望的脸。 又疑心,她真正失望的原因也许并非是什么失不复得,归根结底,大约还是言不由衷罢? ——又或是他自己,才最最令她失望。 时也、命也,害人害己。 沈要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所以总也记得清有关于萧子窈的桩桩件件。 她的分寸与毫厘、音容与笑貌、金钗与香衣,无一例外。 于是,他已然瞧过了苏同心誊来的典单,巨细都无遗,谁知,却偏偏不见一双满镶晶钻的水晶鞋子名列在册。 ——那水晶鞋子,分明是夏一杰曾经赠与萧子窈的。 如此,名不在案,想来是她从未动过变卖此物的心思。 心下一瞬了然,沈要便不由得有些妒忌起来。 凡是同萧子窈亲近的人物,他都讨厌。 更何况,夏一杰总爱假以青梅竹马之名同她亲近得紧。 约她吃茶听曲是小,为博她一笑大办生辰也是小,可是,许许多多的、小小的好意一旦加在了一起,自然便成了大大的爱意。 ——他一定也是喜欢萧子窈的罢。 沈要看得好清楚。 当是时,若非情有独钟,夏一杰又怎会在自己的生日反送给萧子窈水晶鞋子? 不过是想讨她的欢欣、他便也快乐。 沈要一时恨恨的惦记起他来。 萧子窈当初百般决绝,变卖了那许多的金银珠宝,然,千回百转,却偏偏留下了夏一杰赠与的礼物…… 他的六小姐,竟还想念着旁人。 恍恍的,沈要直觉两手有些战栗,似有杀机复苏。 他自私自利,永远无法容忍或让步,歹毒到想要屠尽她的周遭、好占她为己有。 “萧子窈,你不能怪我。” 沈要暗暗的想到,“我没有拥有过任何东西,自然就不会懂得如何得到。” 仿佛他喜欢她、爱她,喜欢也没用,没用也喜欢,他只要一如既往又不择手段的情有独钟就可以了。 所以,他的一切所作所为,无论爱情或是恶行,唯萧子窈一人,再不能责怪。 沈要很是心急。 宅子虽已置下了,可到底还是缺些扫洒的帮佣,偏他性子阴沉多疑,断断不会潦草买佣回来充数,便只得细心择些口风严密又好拿捏的平头百姓来。 思来想去,他心下倒也不是没有合适的人选。 ——便是那四方斋店家的妻子。 那妇人微微的胖,面相也很善,上回沈要偶然一见,便直觉此人应当还算贤良。 可他更看重的,却远远不止如此。 一户人家,不会太穷,便不会太刁顽;不会太富,便不会太傲慢。 高低贵贱,都是不太好的。 只有中庸才最好,容易他宰割。 于是,那四方斋一家便更得沈要的心意了。 那店家既在城中做着清白安稳的营生,又有妻儿老小相顾,实在很好拿捏。 如此,他一旦打定了主意,便不再耽搁,只管自顾自的找上了门去。 眼下正是用饭的点钟,沈要立在铺子的檐下一唤,那店家闻声,便喜洋洋的抹着嘴迎了出来。 “哟,军长,是您呀!又给您家那口子买点心来了?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吃了没?” 沈要摇了摇头:“今天不买点心。” “那您这是?” 他于是开口,遣词造句却很生疏:“我、我,我——我家里……” 语半,他竟柔柔的放轻了眼光。 ——仿佛他当真有了家、更有了归宿似的。 “我家里缺人手,想找个人来做饭洗衣。正巧我上回见到尊夫人便觉得很面善,所以来问问她愿不愿意?至于薪水,都好说。” 那店家听罢,顿时大喜道:“军长实在是折煞我了!平时您就照顾我生意,这会儿还什么‘尊’不‘尊’的,想不到我那婆娘竟有这么大的福气!您要不是拿我打趣,我便这就把她叫过来说话!” 话毕,便转过身去,直扯着嗓子吆喝道:“媳妇,快来!你可是撞大运啦!” 于是,不过片刻,却见他身后的窄门一开,一位妇人便探出了脸来,还莫名的笑道:“这一天天的,就数你最爱惹笑话!还不快回去吃饭!” “你瞧你,头发长见识短!你若是再不谢过这位军长,那就该是你惹笑话了!” 那店家一面说笑,一面解释,“这位军长你是见过的罢?咱们家的常客!现在军长家里正缺个帮佣,有意让你去呢!” 那妇人一瞬又惊又喜,还有些不可思议,便忙不迭的上前赔不是道:“让军长见笑了,但我总怕您是诓我的。您也知道,现下日子不太平,活计也不好找,人家府上做工的可都是挑着年轻的买,我一个姨妈哪有这样好的运气?” 沈要满意她的迟疑与期待,便淡淡的说道:“我与我夫人都没什么亲故,所以想找一位年长的来帮忙照顾。” 他一贯的撒谎,一贯的不形于色。 只不过,他始终擅长用真话来做谎言的引子。 那妇人很快便信服了。 “……原来是这样。是我没礼貌,问起了您的伤心事。” 那妇人有些愧意的说道,“不过,军长,我自然是巴不得去您府上干活的,洗衣扫洒我样样在行!但千人千味,我就怕我这掌勺的手艺入不了您和夫人的法眼。” 沈要倏尔漫不经心的问她道:“您怎么称呼?” “我姓郝。” “郝姨,”他客客气气的拍了板,“过几天你去我家试试菜。日子我定。” 如此,话音一落,郝姨简直喜出望外,于是连连的拉了丈夫过来,又是道谢又是作保,热闹热情也热和:“没问题!您只管放心好了,到时候我一定做一大桌子好菜!” 她不曾察觉沈要那谨慎藏起的冷眼。 ——他大约只能做这样的人了。 身披人皮,却无人心,不上不下的。 不过是学人学得有几分像,长久的沉默、适当的木讷、偶尔的软弱,既然说多错,索性不如不做。 旁人看不穿他的伪装。 沈要从不在乎旁人,只在乎萧子窈。 他于是总也在她面前隐忍,奈何却总也暴露。 他那劣质的本性、下流的爱情,一切一切,一旦之于萧子窈,便不打自招了。 所以,他简直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她,便把车子开得很快很快。 南山天色正好,微微的阴晴、微微的暖凉。 萧子窈歇在花下,听风也听林。 这些时日,翠云庵既已少了那为虎作伥的惠音师太,香火钱便再无人敢中饱私囊,日子自然显得富足了起来。 现下,衣食无忧、活计也少,小莲便更加的懒惰了,然,萧子窈时常唤不到她,却也不再同她施威。 说到底,纵使她二人主仆一场,可终究还是各自心怀鬼胎。 萧子窈不日便要随沈要下山,她这一走,定然是不会带上小莲的。 又奈何梁延也不想接一个花脸的奴才回府,于是,兜兜转转,她竟只剩下唯一的一条生路了。 ——那便是留在翠云庵里,削发为尼。 小莲自然是不肯的。 早先前,萧子窈总拿她当枪使,那一众尼子怀恨在心,哪里还会给她好脸色看? 非但如此,尼子们更势力,又看扁她反正是一芥奴才、贱命一条罢了,便纷纷的欺凌起她来,态度根本嚣张得紧。 小莲再蠢也懂得惜命,如今,她心下实在清明得很,若是她往后在这寡妇堆儿里扎了根,那生路便要走成死路了。 她总得想个活命的法子。 那厢,树影婆娑,萧子窈恍惚听得林间传来几声隐隐的猫叫,便疑心又是山里新出窝的野猫饿得发昏,所以才叫得如此。 她心下还有恻隐,却不敢再有怜心。 却是此时,沈要前来迎她了。 春过半、夏初头,花暖人也暖,沈要来见她总是猎猎的赶路,上山也情急,所以额前自然沁出了汗。 萧子窈一见,便盈着笑眼招他过来。 “呆子,你急什么呀?我又不会跑,都说了会等你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拈花似的拈着帕子去拭他的汗,仿佛一位宠溺的主人,又像一位温情的妻子。 沈要一时有些恍惚,却直觉无论如何,她这般的模样都很好很好。 他于是喃喃道:“你真的会等我吗?” 他说得模模糊糊,偏偏萧子窈听得清清楚楚,于是眉眼一滞,人怔着,手下便顿住了。 谁知,沈要却以为她嫌弃,便立刻小心翼翼的说道:“帕子我会洗干净还给你的……所以,别不理我。” 他的身段放得很低,满心痴爱却放得很重。 萧子窈有些心酸。 许是她欺负惯了他,高高在上得久了,眼下便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于是只好故作骄矜道:“帕子不还也没关系,反正以前那条秀帕你也没还我,权当是我赏你的。” 言笑晏晏、红袖招招,她知情也知趣,娇气又骄傲,一如从前,撩乱他的一呼一吸。 沈要果然投降,眼光便亮起来:“那你继续帮我擦汗。” “可是汗已经擦干净了呀。” “没擦干净。” 沈要囫囵的狡辩道,“你再仔细帮我擦一擦。” 他撒娇撒得很拙劣,带着怯,不敢明目张胆。 其实,他原也不敢如此的,毕竟萧子窈一贯喜净,他都记得,又谨又牢的记得。 原来是今日在四方斋,他不经意瞥见郝姨抻着袖子替那店家擦汗,心下便直觉很是羡慕。 他实在说不清那般滋味,难道羡慕竟是涩的、紧的、痛的?反正各中甜蜜很少,快乐也很少。 因为没有,所以才会羡慕。如果没有,也就不会快乐。 他根本不想与旁人攀比幸福,却又不得不被迫羡慕。 也许,应当是萧子窈对他过于吝啬了罢? ——沈要一瞬朦朦胧胧的想到。 之于萧子窈,他好像有了愈来愈多的要求和期盼。 从前,他总觉得无所谓、没关系,什么也不要,只要能够留在她的身边便已足矣,现在却不行,他既要又要,要爱、要偏爱,要她唯一的爱! 一条狗,最忌讳要求太多,免得被厌倦或舍弃。 沈要不由得有些后怕起来。 他于是一下子握住了萧子窈还未贴近的手。 她果然诧异道:“怎么了?不是要我帮你擦汗吗?” 沈要干巴巴的说:“你会不会很讨厌我这样?” “这样是哪样?” 萧子窈倏尔嫣然一笑,仿佛春色如晓,“我原本是喜欢狗胜过喜欢猫的,可你若是不情愿,我便还是养猫去罢?” 沈要听罢,情急之下立刻反口道:“……不行。不准养猫。” 一见他如此,萧子窈便故意调笑起来。 “为什么不准?猫儿胖乎乎的,肚子又软,抱起来舒服。” 沈要吃着嘴,唇齿有些打架:“那我吃胖一点。” “可我只喜欢胖的猫,不喜欢胖的人……更何况,猫咪还可以帮我吃剩饭呢。” 她正兴致勃勃的说着,谁知,话音至此,沈要遽然一瞬拨高了嗓子—— “我也可以帮你吃剩饭!” “我一直都在帮你吃剩饭!” “萧子窈,你是不是又不想要我了,所以才找这些借口来哄我!” ——他罕的如此惊惶怨愤。 萧子窈兀的怔住了。 她还哑着,直觉耳尖烫得厉害,更伴着绕在眉间心上的嗡鸣,实在缠得她开不了口。 眼下,分明是沈要第一次同她这般大声的说话,本该是他冒犯了的…… 可是、竟然,他又怎会在高声之后露出那般破碎的眼光呢? 萧子窈好不明白,却又模糊的有些了然了。 她于是指尖一颤,想去触他的眉。 谁知,沈要竟在一瞬退了开去。 “六小姐,”他吃力的开口道,“我也许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坏,为什么你不可以对我多宽容一些?” 第186章 野猫报恩 沈要彻彻底底的哽住了。 她是不一样的。 她的名字是不一样的,萧子窈也好、六小姐也罢,别人的名字只是名字,偏她的名字却是金科玉律。 所以,她的爱也是不一样的。 他许是配不上她的,好像亵渎。 沈要心知肚明。 她的爱虽然不够宽容,却也是对他最大的宽容了。 他于是直觉每每表白都仿佛吃下一颗藏了毒的蜜枣,起先还很甜,融在炙热舌尖,温暖他饥肠辘辘的五脏六腑,然后毒发,心如刀割、遍体生寒。 却只有萧子窈救得了他。 ——他便由衷的渴望能够得到她的宽恕或让步,哪怕一次,也好。 他终于眼睁睁的见她开口。 “……对不起,我不该总拿你害怕的事情来逗你。” 萧子窈嚅嚅的说,“我以为你要来接我回家,所以……便不自觉的开心过头了。” 沈要简直不可置信。 她竟也是心甘情愿的? 当是时,他与她站在一处,倏的便笑红了眼睛。 许是两个人日久天长的伴在一起,岁岁年年、年年岁岁,心便会愈来愈软,便会愈发的容易动不动红了眼睛。 只此一瞬,他不胜欣喜,于是自然便忘了,所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一语成谶,竟会如此。 然,他二人眼下正温情,却偏偏有人好不识趣。 便是那小莲忽从檐下冒了出来,满面刀刻似的伤疤随声而动,形容可怖又可憎。 “你们……这是要下山去了?” 她陡的哭求道,“二少夫人——不、不对,六小姐、萧六小姐!求求您大发慈悲,可不可以带上我一起走?小莲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偷懒,一定好生伺候您!只求您别放我在这尼姑庵里自生自灭!” 她一声一泣,一面嚎啕又一面近了前来,沈要厌她难缠,便拦在萧子窈的身前挡了一挡。 小莲背着手,见他如此防备,便止住了步子。 “萧六小姐,求您救救奴婢!” 她巴巴的瞪起一双蛇眼。 谁知,却见萧子窈笑颜皎皎,分明面若观音,却奈何她心如蛇蝎,只管漫不经心的一睨:“我凭什么救你?” 她问罪似的问到。 “或者说,救你于我有何好处?” 小莲有些语滞:“我、我可以在您身边伺候,别说什么当牛做马,就是做狗都行!而且、而且……而且我可以不要工钱的!您赏我一口剩饭吃就行了!” “小莲,这可不像你。” 萧子窈不由得笑出声来,“你可是梁延的狗,我不敢收。” “不、不!您就信我一回罢!大少爷已经不要我了,他让我死在外面,免得平白污了他的眼……” 她语不成调,凄凄切切。 谁知,萧子窈却一瞬点住了她。 “——嘘。” 却见她含笑低眉如画,根本艳若桃李,直教人从此不敢看观音。 “那你便听他的话,死在外面就是了。” 如此,只一瞬,小莲便直觉血肉结成了冰,于是阴恻恻的哭了起来,哭音更有些瘆懔。 她脱力的垂下头去,仿佛皮影戏的人偶被扯断了脖子,身首分离,一荡又一晃。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你萧子窈才没那么好心……” “大少爷说的对,你就是个毒妇,你最该死……” 她一面碎碎念着,一面通身抖的厉害,偏偏手还藏在背后,仿佛上了锁似的。 小莲这般的模样实在诡异,沈要再容不得她放肆,便凝眉道:“退下!” 他如今身居高位,一字一句都重如千金、无人不从,谁知,那小莲平日里欺软怕硬,现下听罢他喝令却还面上有狞笑,竟是全然不退不让了! 沈要心下顿时警铃大作! 他一瞬拔枪,偏偏小莲也有了动作—— 却见她猛的亮出双手,手中更紧抱一只竹笼,再打靶似的盯住萧子窈陡的兜头一泼,一条黑红的小蛇便从那笼中飞了出来! 那小蛇细如宫绦,子弹根本打不中,沈要于是想也不想,只管劈手去挡! “沈要!” 萧子窈骇然的尖叫起来。 ——不为其他,只为那小蛇凌空一亮毒牙,最后竟落在了沈要的腕心! 他的枪颓然摔落在地。 他义无反顾,她方才得以安然无恙。 奈何那小蛇实在咬得好死,细细的小牙深深嵌在他皮肉里,想来既是害人用的,便更应当是条毒蛇。 沈要不敢耽搁,于是牙关紧咬,只一发力便将那小蛇扯了开去,又狠狠的摔在地上。 他下手落力又凶狠,那小蛇滚在地上僵了一瞬,似死非死。 “你怎么样了!?” 那厢,萧子窈根本紧张着他的伤势,心神一乱,自然有些失了防备,谁知,偏就此时,那小蛇遽然挣扎着蹿了起来,更如利箭似的直直刺向她去! “六小姐!” 沈要眼光一瞬碎裂,他来不及! 然,无人可以料及,如此电光火石之间,花下竟有一头小兽发了疯似的撞了出来! “喵嗷!” ——竟是那萧子窈曾经喂养的野猫! 却见那野猫尖爪一挠,立刻便与那吐着毒信的小蛇缠斗起来,又撕又咬全然是发了狠的模样,却不过一两个来回,双双竟然都倒了下去。 那野猫终是一口咬断了蛇身,却没能躲过刺入骨血的毒牙。 它颤颤的抽搐着,仿佛只是淋了一场微雨似的,好安详。 谁知,却不过片刻的功夫,那野猫竟兀的吐舌狂呕起来,口鼻里连连喷出涎涎的白沫,瘦小的身子也扭曲得厉害,气息奄奄、根本生不如死。 沈要一见,拾起枪来便要上膛。 旁的萧子窈一瞬撕心裂肺的惨叫起来:“不准你杀它!它还有救!” “它没救了。” 沈要冷然道,“长痛不如短痛。” 说罢,他便一把将她按进了怀里。 然后,她便直觉天地一震,那般骇人的巨响,直震得她肝胆碎裂、双目滚烫模糊。 硝声漫漫,她咽下喉间的哭音,便隐约听得沈要轻声道:“子窈,没关系的,我们以后还可以养很多很多的猫。” 萧子窈终于静静的脱出了他的怀抱。 复又一把拉过他的手来,陡的拽紧他腕间的五彩小绳。 “我现在会扎紧你的手腕,以防蛇毒扩散,忍着点。” “我没事……” “——可是猫都有事!” 她勃然怒斥起来,声色凛冽,再无一丝哭音,“沈要,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话毕,便想也不想的张口咬在他伤处,更奋力吸出一口些微乌黑的毒血来。 她的唇舌滚烫颤抖。 沈要竟有一时的恍惚。 上一回萧子窈为救他情急情危,究竟已是几时的事了? 原来,她也无数次的保护过他。 ——无论她是萧六小姐、梁少夫人,抑或是她自己。 沈要于是轻轻的笑道:“你那天为我系了保平安的五彩绳,我当然不会有事。” 萧子窈抬首望定他,只觉心下皱得厉害,便立刻吐了毒血转向小莲。 “你还不跑?” 小莲花脸一皱,只管扯出一抹凄凄的惨笑。 “有什么可跑的?你们有枪,我肯定跑不掉,索性便不跑了!” “大少爷写信与我说了,若是你肯带我走,他便不管;可若是你不肯带我走,便让我杀了你,到时候他自会带我走。” “所以我就想,若我两头都落空,便只能留在这尼姑庵里等死,反正横竖都是个死,那倒不如搏命一试!” 萧子窈一字一顿:“把解药交出来。” 她眼里淬毒,尤甚毒蛇。 小莲一时有些惶恐,却又直觉现下来了机会,便立刻壮起胆子威胁道:“我、我可以把解药交给你,但是你得给我钱!你妆奁里那些值钱的物件我也要拿走,再让这姓沈的写一张支票给我!我要下山!” 然,她分明占尽了先机,却还是见萧子窈兀自笑出了声来。 她不由得毛骨悚然的嚷道:“萧子窈,你莫不是失心疯了!你若舍不得那些钱财,你的奸夫可就要中毒而死了!我看到时候谁还护得了你!” 她一面说着,一面绷直了身子,仿佛如此便能绷足了底气一般。 谁知,萧子窈竟嗤笑着打断了她。 “小莲,你要知道,像你这样的人,能活下去的诀窍只有保持愚蠢、却又不能知道自己有多蠢。” 却见萧子窈轻描淡写的说罢,便矮下身子拾起了地上的蛇尸。 而后莲步微微,又近前道:“小莲,你是不是一直都恨我划花了你的脸?” ——竟是满不在乎的戳了小莲的痛处。 小莲一抽冷气,果然狂怒! “萧子窈,你还敢再提!你现在想道歉了?我告诉你,没用的、晚了,我怎么可能会放轻易过你!不如这样,你也自毁容颜,我才交出解药!对、没错,就这样、哈哈哈哈,就这样!” 她已然状似癫狂,谁知,萧子窈竟还泰然自若。 “好啊。” 萧子窈说道,“那你靠近些,我萧子窈这幅皮囊便任你宰割!” 然,她话虽如此,可那欺身上前之人却不是小莲! 清风荡起,拂她海棠青衣,宜喜宜嗔。 “怎么,你不敢?” “是不敢看我,还是——” “不敢看观音!?” 萧子窈佛口蛇心,却是捏起那死蛇的头、竟以剧毒尖牙剐上了小莲的脸去! 古刹钟声晚。 小莲的惨叫抖擞刺破余晖。 “我的脸、我的脸——” “镜子在哪儿,快给我镜子!” “我已经毁过一次容,绝对不能再毁第二次!” 萧子窈冷声斥道:“不自知的东西,照了镜子也没用!现下你也中了蛇毒,还不把解药拿出来!” 那厢,小莲简直痛不欲生。 却见她以手覆面,指缝里忽闪一双猩红蛇眼,恨得一望无际。 “萧子窈,你就等着替沈要收尸罢!那毒蛇是梁延派人捉来的,根本没给我什么解药!要怪就怪你自己,你和他都不拿我的命当命,那我便与你们拼命!” 她大约所言非虚。 萧子窈一瞬沉下了心去。 她于是信手扯起小莲的衣襟,不由分说便将人丢进了禅房,复又反锁一道,任那哭天的嘶吼不休无止。 如此一遭,她已然攥红了掌心。 “沈要,我们现在赶紧下山去找大夫!不、不行的……如果你半路毒发,我又该怎么安置你……不如我现在就下山去请大夫——不行、这样也不妥帖,万一我不在的时候……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她愈说愈怕,根本不复方才盛气凌人的模样。 “沈要,我到底该怎么救你?我的爹爹死了,哥哥姐姐也死了,我不能再没有你了……” 萧子窈终于哭红一双泪眼。 沈要见她如此,心下竟暗自生出一个阴森的念头。 ——若是濒死之际能够独占一回她的眼泪,似乎倒也不错? 他实在得意得有些忘形了。 于是如常说道:“我答应过你,我不会死。” 他仍是一副淡淡的神情,语气却很轻。 “可我连那是什么蛇毒都不知道,更别提解药……” “——我知道。” 沈要静静的沉下声来,“我幼时在犬园见梁显世最爱用一种黑蛇来淬毒,便是今日这种蛇。” 萧子窈听罢,登时一喜,便急问道:“那如何解得此毒,或是需要什么草药?你只管说,我一定替你找来!” “我自己去找。” 沈要总不忍心看她受苦,便摆手道,“山上春夏多蛇,我不能让你也受伤。” 他想得好简单。 仿佛是他淋过一场暴雨,萧子窈却衣裳干净的执一把伞,他不肯进她伞下,唯恐害她香肩沾湿。 萧子窈听罢,简直怒不可遏。 “沈要,你凭什么来做我的主!你若不想我对你发火,现在便告诉我是何草药,不然……” 她恃宠而骄,原以为如此便可以拿捏住了他,谁知,这一回,沈要却不肯就范。 “那你便发火罢,反正对我发火也总比你去涉险来得好。” 他陡的打断了她,再一转身,作势便要离去。 “萧子窈,你只要乖乖等我接你回家便是了。” 四下一寂。 萧子窈终于恨恨的说道:“沈要,你今日若是敢独自出了这个院门,以后便再也别想见我!” 第187章 你值得 沈要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她心下顿时升起一瞬的愉悦,以为是他听了话,便道:“现在,再转过身来、回来!” 萧子窈根本胸有成竹。 她只管等在原地,一如从前,什么也不必做。 因为沈要总会不顾一切的奔向她去。 只不过,这一次,她却失算了。 却见沈要还钉在那处,原本笔直的背脊却仿佛塌陷了一般,竟是颓然的矮了下去! 他连连的、重重的咳嗽起来。 她骇然惊愕得无以复加。 于是想也不想、更不敢想,只得拼命奔向他去,唯恐慢了,便来不及了。 “呆子,你别吓我……你不准吓我!” 萧子窈喑哑的叫道。 她直觉四肢百骸都结冰,好像落进冬日的湖里,沈要同她一起下坠。 他脸色白得厉害,索性咳了半晌也并未咳出什么血花来。 “离我远些。” 沈要不动声色的拂去她的指尖,眼光却有些退缩。 “我怕万一咳血弄脏了你的裙子。” 他话毕,便又颤颤巍巍的直起了身子。 萧子窈听罢,再也忍无可忍,于是扬手便打! “沈要,你就是下贱!” 他认命的阖上了眼。 然,她分明还痛骂着,可最终落在他脸侧的,却是尤似花落的轻抚。 耳畔是她微弱的哭音,他不敢亲眼一看。 “……呆子。” 萧子窈哽咽道,“我以后会很宠爱你,会对你很宽容。所以,从今天起,你要学会去接受。” “……嗯。” “那么,乖狗狗可不可以在这里等主人回来?” 沈要霍的睁开了眼睛。 她于是笑进他眼底:“回答呢?” “……汪。” 他终于还是同萧子窈坦了白。 原来那毒蛇名为断肠蚺,如其名也,实乃一味十成十的剧毒。 索性万物相生相克,此毒虽然厉害,却有一种叫做“蚺草枯”的药草可解。 如此,萧子窈便有了些许的头绪。 “我听过这味药。” 她说,“我三姐便是学医的,她曾与我说过!蚺草枯株高三寸,齿叶黄花、花瓣状似蛇信,气芬芳,可解蛇毒,而且一般长在悬崖峭壁之上。南山地势险峻,我不愁找不到这药材。” 她说得倒是轻巧,沈要却心下一惊,旋即斥道:“可你如何去得了!” “我为何去不了!” 萧子窈凛然立起,大风满她袖,天地俱惊鸿。 她是唯一的绝色。 “我萧子窈乃天之骄女,这天下——无我不能往处!” 萧子窈从不惧高岭。 彼时,萧大帅总说,他这幺幺女若不是生错了性别,以后定然是个能打天下的将军。 可叹她天生有反骨,可穿云海越关山。 沈要心中暗想,他大约再也拦不住她了。 晚风庭院来往淡云,萧子窈眼见天色渐暗,便说:“我会让尼子先煮些穿心莲来缓解蛇毒。沈要,你千万要等我。” 她只身而去。 南山却是有一处断崖的,正藏在山林之后。 却见一线天,如临深渊。 此地萧子窈不曾来过,便是有沈要带她进山打猎也不会走得这样险。 然,沈要命悬一线,她根本不敢耽搁。 于是卸了麻绳,又来回数圈缠紧一棵青松,另一头便蛮蛮绑上肩去,点足便跳! 萧子窈牙关紧咬。 她脚踩峭壁,青石苔上过寒山劲风,怵得人心大乱。 风怒,便该有狂霖。 暴雨一瞬倾盆! 萧子窈不得天助,心也被浇透,却还是十万火急的搜视着左右。 怎奈石苔滑腻,更淋了疾雨,任她千般小心也难抵难捱。 她脚下兀的一空,人便猝然跌了下去,只幸麻绳粗砺,还能吃得住力。 瓢泼骤雨蒙了她眼,萧子窈甩一甩头,竟在此时见得雨幕之下乍现一抹姚黄。 她惊喜万分:“——我就知道!” 我不去就山,山却来就我! 却见那蚺草枯扎根裂隙,齿叶伴风雨飘摇,寻得却难取得。 萧子窈不由得紧了紧肩上的麻绳。 可那掀着毛刺的粗绳分明已然陷进了她的皮肉里,碧血淋漓。 方才她不慎落下,绳索疾收,根本教人吃尽了苦头。 她本是千金之躯,最怕疼。 眼下,却也顾不了那许多了。 萧子窈迷着眼估量,那蚺草枯离她不过咫尺之遥,只要一荡身子便就触手可及,她势在必得! 于是切齿奋力一挣,雷霆万钧! 错手之间,她终于攥紧了那救命的药草! 然,齿叶如刀如锯,割裂她掌心。 ——麻绳再落一丈! 萧子窈直觉通身剧痛钻心,竟是忍也忍不住的热泪倾下! 泪和冷雨中,她便心下斥道:“不准哭!萧子窈,再疼也要忍住!” 倘若沈要也因她而死,她此生便再无人可哭了。 萧子窈不敢再想。 索性她身子轻,峭壁难下却不难回,于是攀着尖石登岩,一双素手磨得伤痕累累。 谁知,终于临崖,她竟忽有些恶心起来。 许是那绳子摇晃的罢? 萧子窈恍恍惚惚的猜到。 如此一遭风吹雨打,她当真身如飘蓬。 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爬上山崖,却终究还是不堪搓磨,伏诛一般的瘫跪在地。 “……我赢了。” 萧子窈气若游丝道,“沈要,这次是我赢了。” 疾风只骤雨,她来去都晴,方才的艰险竟仿佛一道故意的神罚。 她一路强撑着身子赶回翠云庵,甫一进上三宝殿,便瞧见有尼子扯了丈许白布端在手里。 她顿时叫道:“站住!你这白布是做什么用的!” 眼下,萧子窈通身湿透,衣装也破烂,那尼子见她似见鬼影,立刻便哭了起来。 “求萧六小姐勿怪!偏院的那位中毒太深,根本救不过来!人家气都咽了,我们总得披一块白布去……更何况,沈军长也……” 那尼子的声音愈说愈矮。 萧子窈几乎一瞬脱了力。 那尼子大约还说了些什么,可她已然听不很清了。 她碎步碎步的扶墙走着,终于晃进了偏院。 远远的,却见一众尼子围在院前,嘈嘈切切指指点点。 “年纪轻轻就……可怜,实在可怜……同那萧子窈走得近的人,果然都没好下场!” 萧子窈只管振袖将人拂去。 她心下闪过无数的死相。 她实在见识过太多太多生离死别。 难产而死之人面上带笑,溃疡而死之人七窍流血,横刀戮颈之人飞血如虹,肠断曲折之人面似金纸…… 那么,沈要的死相,又会是如何呢? 她冷眼盯死那横陈的尸首。 却见一双皱皱的绣鞋、又见一张乱乱的花脸。 竟是……小莲! 便是此时,檐下忽有人言:“子窈,我在这。” 萧子窈猛的惊醒。 她急切的闻声望去。 却见沈要微举一只缠满白布的手,笑得有些吃力:“你终于回来了。” 她看他只一眼,可一眼便是万年。 萧子窈恍然不知所以的扑进他怀里。 “太好了,你没事……” “六小姐,我是你的狗。” 沈要抱紧她,声色轻轻,“你让我等你回来,我就一定会等你回来。我不会乱跑,也不会跑到你找不到我的地方。” “可那蛇毒……” “割肉放血,能缓解一二。” 他一面说着,一面撩动腕心的小绳,“而且我仔细看了,那蛇咬我时正好半咬在了手绳上,所以才没咬得太深不治。” 萧子窈喃喃道:“端午彩绳能趋避五毒……南无观世音菩萨!只有这一次,你终于有一次眷顾我了……” 她止不住的跪下了身去。 复又万般小心的递过几束草药道:“我三姐说过,蛇药都需以热水煎服,你快去,别再耽误了。” 那确是蚺草枯不假。 然,沈要却忽见那叶脉之间竟泛着微微的血光。 他不由得战栗起来。 “把手给我。” “你快去煎药吃……” 萧子窈遮遮掩掩的躲过沈要的搀扶,一时有些不耐,“不要枉费我的苦心。” 他涩着喉咙:“可是你怕疼。” “——可是你值得。” 人影乱,声色杂。 沈要夜似的眼底轻闪浮光一瞬。 原来,竟是她含笑低眉,盈满他眼。 沈要烧过热水煎药,又煮了姜汤。 他伤着手,刀工自然便丑了,姜丝切作黄金条,有些好笑。 萧子窈浸在热桶里沐浴,香雾氤氲,掩她肩上一道红痕。 “子窈,姜汤煮好了。” “你放在外面,我出来就喝。” “不行——” 沈要一下子推门而入,立在她眼前,“出去再喝就冷了。” 这呆子,当真是个无赖! 萧子窈于是嗔怪着睨他一眼。 “姜汤放下、人出去。” 他非常不情愿,便巴巴的问道:“可我们……不是夫妻了吗?” 萧子窈登时又羞又恼。 却不知是那热气蒸的、还是那呆子顶撞的,她总之烧红了耳根子,面上也晕起霞色。 “夫妻又如何!你难道还想违背我的命令?” 然,她分明放了狠话,偏偏沈要还是得寸进尺的贴了上来。 “不……我只是在想,原来这便是夫妻,好像与你我曾在小白楼的时候没什么不同。” 他说罢了,四下便静下去了。 萧子窈微微一叹。 “呆子,你且说说,护卫的职责是什么?” 他想也不想的答道:“保护你,不得擅离。” “那丈夫的职责呢?” 沈要微一语滞,便凝眉起来,却很乖,不敢撒谎:“我……不知道。” 萧子窈轻笑起来。 然后,世间朦胧,她藕臂荡起春水,指尖轻点,落在他眉间心上。 “——丈夫的职责,也是一样的。” “保护我,不得擅离。” “沈要,你这一辈子,都是我的狗了。” 他欺身没入春池,却似没入弱水三千。 为她,至死不渝,向死而生。 姜汤滚烫,却不及他的心滚烫。 他发了疯的吻住她。 那壁画鸳鸯戏水的鸡心碗打落在地,映他二人唇齿交缠。 他又将她折腰,看那白玉死的背脊酥酥麻麻的战栗起来,眼光再下落,蛇腰媚骨,绞缠她、咬紧他。 妖精。 沈要恶狠狠的碾碎她。 萧子窈顶不住征伐。 红浪翻狂,水声难掩色相,越下流的快乐越容易教人上瘾。 深春难寐,月中天,更漏晚。 萧子窈终于睡在他怀里。 他于是替她更衣,自然瞧见了她那明晃晃的肩伤。 沈要直觉那印子根本灼眼得厉害,他竟然连碰也不敢碰一下。 当是时,窗下忽有猫叫。 他便严严的掩了萧子窈的被子,又推门去看。 云开月明,星辉漫漫。 四下分明无物。 他无端想起那瘦弱的野猫来。 那野猫既然独行而来,大约已是将崽子养大了。 春也伴夏,夏也伴春,野猫四散,莽林深深,生生不息。 他便如是道:“明日便将它葬了罢。” 近些时日,萧子窈当真睡得久些。 她幽幽转醒,便见得沈要正披了衣服倚在檐下发呆。 她于是懒洋洋的唤道:“呆子,你在做什么?” 他转过头来,淡淡的说:“守着你。” 他总爱一言不发的守着她。 萧子窈失笑道:“今日要忙的事情可多着呢,你若是再这样呆下去,我们也许就来不及下山了。” 话毕,她便换了衣裙出门来,青衿素裳,如花间清露。 沈要自知她言下之意,便问道:“这些茶花可要挪下山去?” “不必了,就留在这里罢。” 萧子窈轻轻的摇头,“总是将它们连根拔起,兴许会害死它们的。” 她话音至此,沈要便一时悄然的望定了她去。 她已然被连根拔起许多回了。 偏偏那始作俑者,正是他沈要。 他不敢开口,只好再问:“那只野猫呢?” “葬在花下。” “嗯。” 葬过那野猫,萧子窈见日光还好,便打点起了行李。 所谓观其居处便知其人,然,眼下,她房里却好清净,不过一桌两椅、一床四壁,尔。 沈要小心翼翼的靠过来道:“你去休息罢,我来。” “你又不知道我要收什么。” “我知道。” 沈要暗暗的咬紧了牙关。 ——他当然知道。 他知道她柜里的衣裙不多、首饰也不剩几件,却唯有一样值钱的物件,定会好端端的藏在箱子里。 他于是冷眼掀开那铜锁,果然见得箱里又摆一只礼盒,打开来,竟赫然是一双晶莹剔透的水晶鞋子! 沈要面无表情的将那鞋子丢进了床底。 然后他立起身来,只管柔声说道:“子窈,我们一起回家罢。” 第188章 回家 彼时,白云如帘,风揭明霞万丈。 于是下山去,又见半途那一尊石刻的佛像,游人踏青来,纷纷颔首低眉,敬拜森森然的南无观世音菩萨。 沈要提着行李,微微在前引路,萧子窈便翩翩的扶住了他那恭谨克制的手去。 也许,既已成了夫妻,他二人便大可以并肩而行、或更可以十指紧握罢? 然,颠来倒去,他与她却始终不得其所,总还像是寡言的护卫与骄矜的小姐。 ——不过,没关系的。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很好很好了。 沈要暗自的想到。 他二人于是走得干净利落,穿过人潮海海,听世人慌慌张张,道阻且长、所以听天由命。 萧子窈惊觉夏至之时,沈要已然将车子开进了岳安城中。 早先前,她在那翠云庵里待得实在有些久了,山不知四季,人便也不觉,这厢一见街上车水马龙、香衣丽影,她方才堪堪醒过神来。 沈要见她如此,便道:“前面是百货公司,天热了,你也去买几件新衣服,好不好?” ——他分明是求着她花他的钱呢。 萧子窈自然也瞧出他的心意,于是似笑非笑的瞥他一眼,道:“那便赏你个面子。” 早先前,那百货公司萧子窈总是常去的,经理见她尊容便如见银元,端茶送水好不殷勤、处处唯恐怠慢,谁知,一朝烟雨一朝臣,现下她再来,竟只得了个冷眼的待遇。 “时下新款的衣裙都挂哪去了?” 萧子窈问道,“怎么连个上前招呼的都没有?” 那经理到底还算个生意人,经不住催,却也没什么好脸色摆在面上,于是信手倒了杯壶底的剩茶递来,又笑道:“真不巧,新款的裙子都被订出去了,不挂出来卖。” 萧子窈不咸不淡的笑了一声。 “王经理,你我也是老相识了,我不同你打掩护。其实我今日是来给帅府的沈军长挑衣服的,只不过顺带给自己搭两件,这样你也不卖?” 她斜一斜身后,眼睛笑笑的,“他人就在外面停车呢。” 王经理一下子来了精神。 世家之间的勾缠,他多多少少有所耳闻。 自打萧子窈大婚当夜克死了梁二公子梁耀,梁显世一怒之下便将她送去了尼姑庵里,如今她竟能重回岳安,想来想去,也只能是沈要替她做的主。 思及此,他便不由得堆起了笑脸。 ——若来人当真是沈军长,那便不是“搭两件”的小事了。 “都是误会!其实是我手下的员工躲懒,还没来得及把新衣服挂出来!这不是怕您等久了见笑嘛?” 萧子窈又呷一口冷茶:“我就说呢!王经理平时最懂待人之道,又怎么会平白无故的送客?” 话毕,她便将那只盛着叶梗的茶杯撂进了王经理的手心。 王经理立刻大献殷勤。 却见他连连的唤了人来,先看雅座一位,再奉黄山毛峰一盏,最后陈列五彩新衣一排,终于请她随意挑选。 萧子窈一眼就相中一条洋纱裙子,也不问价,便道:“这条,包起来。” 王经理只见她了断,却不知她底细,又唯恐她不过是狐假虎威、待会儿结不出钱来,便立刻旁敲侧击的说道:“您一直是我这儿眼光最好的客人,这条裙子可是美国的新货!看在咱们是多年老交情的份上,只收您一百块!您瞧瞧,今日若是换成别家的小姐夫人,我非得要个一百五十才行!” 谁知,他正说着,玻璃转门便转进一道人影来,却见黑衣铁靴又冷又肃,正是沈要! 王经理果然大喜。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沈军长看座!” 沈要面无表情的近了前去:“不用。” 说罢,竟是两手一贴、只管自自然的立在了萧子窈的座旁! 然后,他终于垂下眉眼,复又沉声问道:“有没有喜欢的?” 萧子窈说:“勉强只挑了一件。” “这里不好,下次我们不来了。” 他仍是一副淡淡的神情。 偏偏王经理却一瞬汗如雨下。 却见他小心翼翼的又捧来几件新衣,笑得很有些忐忑:“沈军长,我们衣服多着呢,您和萧小姐喜欢什么样的都有!不如再仔细看看?” 沈要一时不咸不淡的睨他一眼,默了半晌,反倒又问起了萧子窈来:“还看吗?” “唔,那便勉强再看看。” 她笑盈盈的说,“总得顺带给你搭两件衣服。” 于是信手点了几件轻便的衬衫,只管云淡风轻的丢与那王经理去。 “哦,是我糊涂,忘记同王经理说了。沈军长上职要穿军装,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雷打不动,自然没必要挑什么昂贵的外服,倒不如随便买些衬衫来得实在。” 她一面说着,一面自荷包里拈出两张大钞,复又轻轻的扣下。 “王经理既然说我是老客,那裙子我便照常付你一百五十元,你把那几件衬衫做添头搭给我就行了。” 如此,萧子窈便痛痛快快的结了款子。 又出转门,她还走在前,沈要只管拎着纸袋亦步亦趋的跟随。 只不过,却见他眉眼微舒,许是心情大好。 萧子窈见他实在喜形于色,便也纳罕道:“你背着我偷笑什么呢?” 沈要想也不想,张口就回:“我觉得你现在对我好好。” 她一时有些意外:“哪里好了?” “你分明只给自己买了一件衣服,却给我买了很多件衣服。” 沈要巴巴的说,“我好开心。” 话毕,似是又有了旁的心思,便又道:“不过,以后可以不用再给我买衣服了,还是买给自己得好。” 萧子窈哑然失笑。 “不是说我给你买衣服你就开心吗?怎的又不要了?” “——因为我更喜欢你对自己好。” 他眸光清洌,根本灼人得紧,“因为我更想让你成为世上第一开心的人。” 他没有二心。 萧子窈直觉心下皱得厉害。 他莫不是又装出来温顺的模样罢? 她于是撇过头去,不再看他,偏偏他又黏黏糊糊的凑上来。 “子窈,你不问我第二是谁?” 她只好囫囵的敷衍道:“那,第二是谁?” “——是我。” 沈要一字一顿的说道,“你第一开心,我就第二开心。” 萧子窈一瞬推开了他去。 “呆子就是呆子!第二有什么好的?如果开心只排第二,那便说明根本还不够开心……” 她简直说不清心下陈杂的滋味,便非要驳他一驳、试他一试。 毕竟,眼下这般光景,实在是太好了,好得仿佛有些假,她许是受不起的。 她分明大仇还未得报。 于是拂袖便走,只管丢下他去。 可他仍是不懈的追来。 “不是的!” 却见沈要冲上前去一把勾住她的腰肢,那力道之大,竟仿佛是要将她撞进怀中揉碎一般。 “我做第二,不是因为我真的是第二,而是因为不能逾越了你。” “小狗不可以逾越主人,沈要不可以逾越萧子窈,我不可以逾越六小姐。” “所以,我才当第二。” 萧子窈渐渐的默下去了。 似是软了心肠,又似唯恐眼前所见即是虚像。 她于是轻轻拍一拍腰间还打着绷带的手,小声哄劝道:“你说的对。主人永远都是小狗的第一。” 她还贴在他胸前,便觉出他胸膛里鼓出一阵低低的笑,闷闷的,当真是欢喜至极。 沈要自然是欢喜的。 他欢欢喜喜的接她下山,再欢欢喜喜的陪她逛街,最后欢欢喜喜的同她回家。 他从未如此欢喜过。 车子一路开进城东的凤凰栖路,行道左右是卫兵似的梧桐,树影婆娑之下是她纸白色的侧脸。 原来,所谓的欢喜,便是如此了。 纵他杀伐果断、血染沙场,可到头来,竟也敌不过她眼尾一抹潋滟的余光。 沈要早已请人打扫过了公馆上下。 他只将车子停进院里,又扶着萧子窈慢慢的下了车。 “子窈,我们到家了。” 萧子窈微微的扬起脸来。 半夏倾阳灼了她的眼,她眯着眼睛,一一看过那灰砖白墙,竟一时有些恍惚。 “这个家好大,显得我好小。” 她一瞬忆起了往昔时光,那偌大的萧家帅府独镇一方,上有亭台楼阁、下有西洋别院,可她分明从不觉得好大。 ——许是因着家中和睦热闹的缘故罢? 萧大帅既是严父也是慈父,大夫人更是一位好相与的,三夫人虽然小气却也不坏…… 更何况,她往上数去足有五位哥哥姐姐,只管将她宠上了天,相随的丫鬟也情同姐妹,哪有不亲切的道理? 往昔不再。 萧子窈说不出话来。 谁知,沈要见她如此,竟以为是她不喜新居,当下便有些紧张起来。 “是不喜欢这里吗?我可以重新再去找宅子……” 他凝眉不已,牙关也微微的咬紧了,忐忑得明明白白。 萧子窈看得清明。 于是摇一摇头,无限凄迷:“不是不喜欢,只是还不习惯。” 她见沈要的眼光渐渐的松下来,却还有些警惕,唯恐一切侥幸。 她很不能谅解,却更不愿打扰。 她到底还是住进了公馆。 卧房在二层,沈要便一步一回首的牵着她上楼去,房里雕花的衣柜与小白楼的那只有些相仿,只不过那一只是螺钿的…… 复又打开柜门,却见满目的琳琅。 萧子窈一瞬惊呼起来。 “我不是把这些裙子都卖掉了吗,你是怎么把它们都找回来的?” ——眼前,赫然是她那不得已舍而易之的紫衣明珰一片! 沈要淡淡的说道:“我有自己的办法。” 他不敢道出真相,只怕萧子窈又要将他推与旁人。 于是小心翼翼的捞过她微颤的指尖,只管严严紧紧的攥在手里。 “……其实,有些已经找不回来了。” “没关系。” 萧子窈微微的笑,“其实都找不回来也没关系,有你就够了。” 如此这般,已然算是个很好的开端了。 只待收拾过行李,沈要便拉着她逛遍了新居。 他只道这公馆的院落宽敞,他不日便去猎一头小鹿回来与她解闷,再种些茶花,等冬日里盛放起来一定好看。 “到时候,我就一天剪一朵茶花下来给你绾发。” “如果你想听戏,这院子也能放得下戏班子。” “等到了过年,我们还可以一边吃饺子一边看雪。” 萧子窈忍不住打断他道:“沈要,你今日似乎格外话多。” 沈要兀的怔了一下。 他眼里分明还盛着光芒。 只不过,他到底还是听她话的,于是喉头上下一滚,似是还有万语千言的样子,却再也不再说了。 晚间,郝姨如约上门前来试菜。 她拎着大包小包的吃食进了门,一见萧子窈便笑开了眼:“见过夫人!” 萧子窈早知道沈要请了帮佣,便客客气气的回了礼,又问道:“郝姨,我这人不大挑嘴,就是独独爱吃一碗酥酪,不知你会不会做?” “自然会做!” 郝姨亲亲切切的说,“夫人还不知道吧?咱们城里那个四方斋就是我家那口子开的!若是比起做点心的手艺来,我家可是出了名的!不过您放心,我做炒菜炖汤也擅长,以前多少学过一些!” 话毕,似是觉得还不太够,便又有言道:“夫人只管放心用我!以往沈军长天天光顾我家生意,冬天更是天还黑着就来等点心出炉,他与我们一家老小也算是有恩有缘的客人!沈军长是个有心人,您又是他心尖尖上的人,我照顾好您,既是职责、也是报恩,是理所应当的事!” 郝姨心肠热,一语道破无数沈要对她暗中的好,不免也教萧子窈有些动容。 “有心人倒也称不上,买个点心罢了,也不难的。” 郝姨嗔怪的呀了一声。 “夫人,这就是您的不对了!若不是有心为之,谁能日日如一?对了,您今日想吃些什么——” 晚风微醺也微热,萧子窈忽有些憋闷,便揪着帕子掩面道:“现下天热了,我总想吃些酸爽解腻的。还有,我最近胃口都不太好,吃不了许多,还请郝姨尽量别做多了,免得浪费。” 第189章 本性难移,口味难改 郝姨心有七窍,既然萧子窈胃口小,那她便投其所好的翻着花样多做些菜式,于是拳拳的小碟一连摆上桌来,便可以旦旦而食。 试菜有规矩,总要讲究团团圆圆。 郝姨一见沈要还未下楼来,便问道:“夫人,沈军长不来尝尝味道吗?” “他不挑嘴。” 萧子窈一面说着,一面漫扫一眼菜色,不好也不坏,却是尽心尽力的讨着她的巧。 可她却只信手去夹一道平平无奇的西红柿炒鸡蛋,又避着那金灿灿的鸡蛋专挑西红柿吃。 其实,单看陈列,这道菜的确离萧子窈手边最近,郝姨以为是她身上压着规矩,毕竟豪门权贵用膳也须人伺候,于是立刻推去一道丰肌细骨的鲈鱼到她眼前。 “夫人,我老家在河边,最擅长做鲈鱼吃,您试试!” 郝姨为人热络仔细,萧子窈自然是喜欢的,只不过,此番却并非是她故意挑剔,实在是胸中结了一口闷气难下,根本教人吃不进许多。 她便只好借口道:“我不大会挑鱼刺,这道菜就留给沈要吧。” 话毕,她便搁下了筷子。 当是时,沈要还忙于军务,方才也不知是帅府还是军中来了电话,一讲便讲了许久。 “沈要,恭喜你乔迁新居!父亲仁厚,准你多玩几天夫妻过家家的游戏,可你最好拎得清轻重,一旦萧子山卷土重来,到时候你我都不能好过。” 电话那头,梁延根本笑得冷然。 “现在这个点钟,萧子窈莫不是在等你用饭罢?咱们不妨猜猜看,若是她知道当初是你偷了萧子山的行军地图、又害萧子任替你顶罪,就依着她那般睚眦必报的脾气,会不会在饭菜里给你下毒?” “这不关你的事。” “呵,我不过是提醒你一下罢了。” 梁延凉凉的说道,“沈要——沈军长,还请你千万摆正自己的位置!可别忘了,你到底是怎样一步步爬到这个位子上来的!” 电话戛然而止了。 听筒里还余下一点白茫茫的噪音,他的脑海里也余下一点白茫茫的空想。 若是萧子窈知道了真相…… ——她还会爱他否? 真奇怪,比起可能会死的结局,他也许更在意于此。 那便就让他二人互相毁灭、互相深爱罢。 反正,他早已经罪无可恕了。 沈要下楼去时,萧子窈正兴致缺缺的吃着一碗酥酪,饭菜用纱笼罩着,有些冷了。 “我叫郝姨去把菜重新热一遍。” “没事,冷的也能吃。” 之于吃食,沈要总是不大讲究的,许是曾经吃惯了饥寒交迫的苦,他便全然不懂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道理。 于是掀了纱笼,却又见菜色工整得仿佛纹丝未动,心下立刻便起了疑。 “菜不合口味?” 萧子窈漫不经心的应道:“在山上吃惯了清汤寡水,忽然有些吃不惯油盐罢了。” 他还不懈,又问道:“那怎么吃得下酥酪?” “我想鹊儿了。” 她于是很不得已的、恹恹的一叹,“呆子,我已经离开家很久了。” 沈要只管将她话里的刺咽下去,又将那鱼里的刺撇出来,默默无言。 四下静了半晌,他风卷残云似的扒饭收光满桌,终于抬眉。 “郝姨是不住家的……子窈,你要不要再挑个丫鬟?” 他问得忐忑不已,唯恐揭了她的伤疤,偏又不得不问,只因着他总放心她不下。 然,他惴惴的苦等,却终究还是没能换来她的答案。 晚间,郝姨洗净了碗碟、又简单打扫过家居,沈要便准她下工了。 “郝姨,明日也有劳你。” 他说罢了,郝姨登时显出惊讶的神色来、更连连的问道:“沈军长,夫人当真愿意用我了?可我分明瞧出夫人似乎并不爱吃我做的菜,莫不是可怜我的?” 沈要面无表情的睇了睇眼,很算不得坦白:“她不会这么想。” “可夫人连酥酪也吃剩了……” 话音至此,沈要终于忍无可忍,却不知是忍不得郝姨过分的体贴、还是忍不得自己徒劳的愧悔,便索性冷言冷语的打断了她去。 “郝姨,子窈愿意留下你,于你来说应当是一件好事。” “可……” “你家的店租不便宜,孩子也快读书了,这份差事能帮到你不少。” 他总也精于算计,总也不动声色,便总也容易蒙蔽人心。 郝姨果然哑住了。 他于是下一道虚情假意的逐客令。 月上中天,有银河曳地。 萧子窈阖不上眼睛。 锦被的面上绣着芊芊的花蔓,正与她旧时用过的一床背面很相似,眼下细细的回想起来,原来那背面还是鹊儿绣的,竟不如现下的这一床来得漂亮。 她心下便不由得又有些郁结,就连五脏六腑也被压得都想吐出来。 谁知,一旦有了这般的念头,她竟当真犯起了恶心。 于是一推沈要,只管打落那十指相扣、掌纹相接的手,颤颤巍巍的便要跌下床去。 他一瞬惊醒。 ——又或是他不过只是装睡罢了。 “怎么了?” 却见他一把扶住萧子窈的腰身,复又牢牢的扣进怀里,眸光在她之后森然暗烈,如狼似虎。 “我有些恶心,你放我下去,我好想吐……” 沈要一下子愣住了。 他隐约想起晚间那一碟碟完好如初的饭菜,西红柿炒鸡蛋竟被她挑得只剩黄色,更加她近来时常显出的倦态,或渴睡、或作呕,实在好像有了身孕一般。 他心下油然生出一个恶毒又自作多情的念头。 ——也许,此番既是天意。 一个孩子,非常足够拴住一个家破人亡的苟活之人。 非但如此,一个胎死腹中的孩子,更容易教人念念不忘。 之于萧子窈,他自是永远深爱永远敬畏的,她永远值得,可她的孩子却不值得。 ——哪怕,那分明也是他的孩子。 他于是小心翼翼的扶着萧子窈下了床去,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唯恐她觉出他那通身的、兴奋的战栗。 浴室里,一面幽暗的水银镜子映出他的脸,刻痕般深沉阴鸷的眉眼包藏祸心,他口口声声的爱慕是真,心心念念的算计却也是真。 萧子窈还躬着身子干呕着,他一眼看尽她的背脊,纤细如蝶骨,婷婷易碎。 她已然不能够再被打碎哪怕一次了,却又注定下坠、粉身碎骨。 萧子山此局,他还有得解。 ——沈要如是想到。 然后,夜不能寐。 晓初风不定,乱打落花无数。 沈要晨起上职,却见院中满地残红仿佛流尽一地残血,很有些不详。 索性郝姨早早的便来了公馆,以文火慢煲一盅银耳粥,她手脚利落勤快,不刻便将院子扫了个干净。 当是时,萧子窈还凝眉睡着,沈要不忍打扰,便嘱咐了郝姨几句。 “郝姨,大夫说子窈气血虚,走路要很小心,她若是上下楼你便搀扶着点儿。” “这是自然的!不如我再做些补气血的吃食给夫人一道尝尝?” 沈要微一语滞。 他无端想起从前萧从月有孕的那一段,大夫只道体虚便不能进补,免得吃不住,反倒容易滑胎。 他暂且还得留住这个孩子。 于是便说:“不必了,照常做些清淡的。” 话毕,便严严的压低了军帽上职去了。 昨日,梁延曾在电话里与他通信,只道近来城中暗流汹涌、草木皆兵,实在不得不防,却又有一份惊天的密报必要他亲眼来看。 他只得径直找上门去。 于是,甫一推门而入,沈要便瞧见了梁延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你今日倒是来得挺早。” 梁延不紧不慢的说道,“莫非是想通了?” 沈要漠着眉眼,不答反问:“你到底想让我看什么?” 他做人本就没什么和颜悦色,一见梁延,便更加冷得明目张胆,索性他二人相看两厌,自然也不迂回,立刻便将话头摆上了名面。 却见梁延从容递来一封电报,复又挑眉一笑:“你想看什么,这里面便有什么。” 沈要于是信手抖开那白纸。 谁知,他不过上下信扫一遍尔,眼中便立刻现出了精光! 不为其他,只因着那信中所写,正是萧子山的下落! 那信报书如是,只道城门关口近来陆续放进许多人口,各中自有流民、货郎、马帮、戏班子,纵然人数星零又各不相同,可尽是些壮年的男丁。 所以,这份函报虽不确凿,却也足够明白。 “怎么样?我这份乔迁之礼,沈军长可还喜欢?” 梁延笑意盎然。 沈要于是压下眸光,复又面无表情的问道:“你既然已经掌握了萧子山的行踪,为什么不自己行动?” “我既然养了猎犬,为何还要自己出手?” 梁延一瞬反口失笑,却根本笑不尽眼底,“沈要,你可别忘了,你不过是我梁家喂大的一条野狗,再怎么威风也离不了梁家!我只是看你最近有些忘了本分,便想着拿萧子山当猎物驯一驯你罢了。” “哦,对了,我还听说萧子窈身边最近死了不少人?是她杀的、还是你帮她杀的?我劝你还是别再白费功夫了,这岳安城里有那么多人,万一哪天她在街上走着走着就被开枪打死了也未可知呢。” “所以说,你倒不如好好的当一条走狗,这样我自然就会把萧子窈平平安安的送到你身边去。沈要,人养狗是因为狗有大用,我父亲之所以肯提拔你,就是因为你有用,你且给我记住了。” 他胸有成竹的说罢了。 沈要终于开口。 “你想将萧家余部一网打尽。” 梁延道:“沈要,这就是我与我父亲都舍不得你的原因。你会打仗、会杀人、会潜伏、会伪装,有你这般的恶犬我梁家便可以横扫四方。这次,我就是要你瓮中捉鳖、把萧子山给我拿下!” 当是时,校场之上的练兵声只管打打杀杀的涌进了窗里,好像一场难平的干戈。 他信誓旦旦,沈要一言不发。 ——无妨。 反正,他已是势在必得了。 沈要最终还是默默的退出了门去。 却见他自顾自的取了车子,油门一踩便开出了军营。 路上晴光正好,有小贩摆摊叫卖。 “红糖鸡蛋、汤圆甜酒、杏仁酥酪,现包现煮、现煮现卖咯——” 他只将吆喝捡着听,便当即刹住了脚。 “有卖酥酪的?” 那招喝的妇人冲他不卑不亢的笑一下:“当然有!” 沈要直觉一瞬有些眼拙,仿佛曾经见过她似的,好面熟。 于是下车来,复又先行付了钱道:“先煮一碗尝尝。” “好嘞!” 他原是想着,若是这酥酪味道尚佳,他便多买几碗带回去与萧子窈吃,也好讨她的欢心。 便就择了个板凳坐下,又见这小摊以蓝布搭成,灶前正蹲着个生火的姑娘,看不出身量,却是颈间垂着的辫子系得漂亮。 沈要忽又觉得那背影也有些眼熟。 谁知,那酥酪易热,他心下正还古怪的想着,一碗香气腾腾的酥酪便端上了桌来。 酥酪的甜香蒸着他的眼,他于是很经心的尝了一口,然,却是这第一口,竟教他一瞬打落了勺子。 ——这是鹊儿做的酥酪。 又或是说,这碗酥酪竟同鹊儿做的味道全无二致! 更何克,纵他饮食一向敷衍,却也记得住鹊儿常做的那一碗酥酪,虽然无甚美味,可到底是萧子窈赏的,他自然惦记! 沈要霍的站了起来。 他个子好高,一下子起身便立刻显出实打实的威压,那妇人以为是他发怒,当下便青了脸色,更一把拉过那炉边的姑娘弯腰赔起了不是。 “军长消消火!莫不是我这酥酪蒸得太难吃把您惹恼了?还请您不要计较,这碗就当是我们娘俩孝敬您的可好……” “不。” 沈要定定的打断她道,“你们把头抬起来。” 他声色冷淡冰凉、语意也不详尽,那妇人听了更怕,哪里还敢抬头,腰背反而低得更厉害了。 他见此一时不耐,便又说道:“不是不好吃。抬头。” 一旦听得沈要的语气有些松动,那妇人适才携了女儿瑟瑟发抖的直起了腰来。 他终于得以看清这母女二人的面目。 沈要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你是……鹊儿?” 他对着那姑娘说到。 第190章 相依为命 是时,长日中天,忽有风来。 却是飒飒的长风,既无春暖又无夏热,拂面竟还有些痛,只管猎猎的吹乱那遮阳的蓝布,摇得人影也阴晴不定。 日光不冷不热的照下来。 却见那姑娘瑟缩着,只显得身量更小,仿佛一头怯怯的鹌鹑,一张圆脸倒还算得上喜庆,却又有些黑,想来是风吹日晒所致。 倘若她人再胖些、白些,辫子蓄得长些、衣服穿得好些,那她便当真就是鹊儿的模样了。 沈要一字一顿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小巧……” 她已然被吓得两条腿抖成了筛糠,声音自然便也打着抖,“军长您、您一定是认错人了,我从来不认识什么鹊儿……” 一见沈要目不转睛的盯紧了小巧,那妇人心下更怵,连忙上前护住女儿,又分辩道:“可不是嘛!军长,我这丫头从小就跟在我身边卖汤圆,这辈子穷苦得连商店都没进去过,又怎么会见过您这样的达官贵人呢?一定是您认错了……” 她只管尽心尽力的说罢了。 沈要却不肯罢休。 他人虽默了下去,眼光却可透骨。 小巧简直不敢妄动。 她自幼长在娘亲身边摆摊儿帮工,大字不识几个、更没什么见识,却因着街边往来的食客听得了许多风言风语。 有道是风云莫测、世态炎凉,现下岳安城换了主事,新上任的梁大帅没心肝,手下只养兵痞子,一旦上街见着了姑娘便要抓回去做妾…… 她又见沈要穿一袭黑色军装,皮带上还别着枪,根本衬得他形容更冷更戾! 都说相由心生,他这人瞧着便阴狠,私底下定然是个心狠手辣的坏角儿! 思及此,小巧便更加的泫然欲泣了。 然,偏就此时,沈要遽然再度开口。 “——你出个价,这丫头我买了。” 谁知,他话音还未落,小巧便终于抵抗不住,一下子嚎啕了起来。 “我不要离开娘亲!更不要去做妾!我长得丑,除了煮汤圆蒸酥酪以外什么也不会,压根儿伺候不好您!求求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我才十四岁……” 眼看着小巧哭喊得愈发荒唐,沈要立时便有些不耐。 却见他明明白白的沉下了脸去,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更冷得像冰:“买的就是你这张脸和蒸酥酪的手艺。” 那妇人一瞬跪倒在地,扯了小巧的马裤便抱着她同声同泣道:“我可怜的巧呀,娘亲就只剩你这一个丫头,定是不会再将你卖了的!” 她一面哭着,一面又转向沈要哀求道:“军长,你就行行好!我男人死的早,家里没生计,这丫头小时候生了大病没钱买药吃,我便不得以把大女儿卖了换钱救她!我已经对不起了一个,不能再对不起另一个!这些年我们娘俩相依为命,哪里分得开啊!” 那妇人只管倒豆似的泼出满腔苦水,实在教人动容,便是寻常的地痞流氓瞧见她这般的命苦也该开恩了,偏偏,沈要冷血冷情,却只听出了其中的端倪。 “你那个大女儿,叫什么名字、几岁卖的、又卖去了哪里?” 那妇人不想他不问小巧、却反倒问起了此事,心下一瞬犹疑,便立刻吃住了嘴道:“我大女儿叫七巧,四岁便卖了……我只知道是位面容慈善的阔太太买走了她,至于卖去了何处,我却是不知道的……军长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莫不是见过我那大女儿?” “鹊儿的确和小巧长得一样。” 他不咸不淡的说道,“只是不巧,我夫人今年刚把她嫁出去。我夫人又念旧情,这才让我找个容貌相似的在她身边伺候。” 那妇人似信非信,却又不敌爱女心切,便又问了些相关的:“敢问军长夫人出自哪家?我那大女儿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沈要一心只想着圆满的骗过她去,于是半真半假的扯了些谎,奈何他最长于不形于色,自然便教人难以识破。 果然,待他话毕了,那妇人已然信了大半。 “若真的是这般,我那大女儿倒也是个有福气的……” 沈要一见这妇人露了破绽,便立刻见缝插针的劝道:“我可以安排你与我夫人见面一叙。但还请你能把小巧卖给我们。” 他几乎就要得手,谁知,那妇人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人各有命,富贵在天,七巧有她自己的命数等着,我没脸去见您夫人。” 却见她抚一抚女儿的脸,眉眼之间无限慈爱,“我也不卖小巧,我们娘俩就这么过一辈子,穷就穷点儿,只要我们相依为命,什么苦什么难都能熬过去。” 沈要不动声色的睇了睇眼。 寸寸心火隐隐煎干他的舌尖,他暗自咬紧牙关,面上却还慢条斯理。 “好。” 他很客气的让步了,“祝二位生意兴隆。” 那炉灶终于烧干了满锅的沸水。 这一日,沈要并不曾多买几碗酥酪带回,往后的几日,他也再不提买丫鬟的事情了。 可萧子窈却始终悬着一颗心。 她实在太了解他。 恶犬总是不大爱叫的。 但凡猎物还有生息,他便只会默默盯梢、一言不发。 ——却是蓄着杀心与杀意,只待一击毙命。 是日,晴光正好。 小巧适才与娘亲架起了阳棚,谁知,锅中水还未烧热,远远的便瞧见一队兵子快跑了过来。 她母女二人心下纳罕,只当是城里又出了什么乱子,便立刻讳莫如深的低下头去、再不敢多看。 然,那踏踏的跑声愈来愈近,最终竟是停在了她这对孤儿寡母的摊前。 “各位军长可是要吃汤圆……” “——来人!” 不待那妇人说完,领头的一个兵子只管猛的喝道,“此二女有通敌之嫌,给我按命拿下!” “——是!” 于是,只一瞬,震天的呼吼便盖过了小巧的尖叫。 她见娘亲被一把刺刀打倒在地,又见今晨新买的糯米面子仿佛柳絮般扬上天去,鸡蛋碎了、牛乳洒了,她自己也跪下去了。 不过半刻,又有人将她的手脚铐住,她母女二人一前一后的被丢进一辆方方正正的大车子,车里漆成军绿色,兵子用枪指住她。 然后,车子轰轰的开出去,似是过了一道门槛、震了一下,她见车门从后左右一开,娘亲教人一脚踢了出去,滚得像是糯米面里的芝麻馅儿,她也被踢出去,好在没有摔、还能走。 娘亲是在狱中的一个路口同她分道扬镳的。 这监狱好暗,看不出大小,兵子推她去了左边,娘亲的哭声便响在了右边。 她也许离娘亲并不很远,所以总能将那破空的、猎猎的铁鞭的动静听得很清。 第一日,她还辩解。 “我们只是卖汤圆的,我娘没有通敌,你们抓错人了!” 第二日,她还求情。 “各位军长,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不要打我娘,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第三日,她却认罪了。 “我娘是无辜的,你们要打就来打我,让我替我娘去死……” 兵子们也在窃窃私语。 “已经打死了?” “那当然!上面吩咐过了,要把为娘的往死里打!” “不应当罢?我瞧着那小的也不是什么花容月貌,至于这样强抢民女?” “……军长的事情你怎么敢猜得?他就是个没人心的,要多坏有多坏!你还不小声些!” 小巧打着寒噤,不多时,便见得有人拖着一捆扎了白布的长包袱走过她眼前。 许是她命不该绝,这几日她虽不得以吃了几口馊饭,却没挨过打,便还有些力气说话。 于是猛的扒住铁栏栅,复又战战兢兢的问道:“军长、军长,我娘怎么样了?” 那兵子低头瞥她一眼,只管笑嘻嘻的抖一抖那包袱:“喏,你娘就在这儿,自己看呀?” 话毕,他毫不停留,提步而去。 那白布渐渐的沁出了血来,血痕拖在亮光光的水泥地上,根本笔直得紧。 晚些时候,监狱铁门再度开合一次。 想是来了位尊贵的主儿,踏踏的脚步声前后分明,走得近了,更瞧见是如此。 沈要粉墨登场,终于落落的立在了小巧的眼前。 “放人。” 他身后两个兵子听令,立刻解下一道似她包汤圆擀面杖粗细的铁锁,复又将那门栏一拉,一瞬还她阳关大道出门去。 只不过,小巧却仿佛蜡住了似的,竟是动也不动分毫。 沈要没什么情绪的说道:“现已查明了情况。你可以走了。” “可是,我娘、我娘已经……你们怎么能!” “——军令如山。” 他只管面无表情的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言语之间更还装得有愧,“节哀顺变。” 小巧一瞬泪如雨下。 “如今我娘死了,我们糊口的摊子都被你们的人砸坏了……像我们这样的小本生意,本就是赚一天吃一天!再过几天又要交住处的租子了……可我哪里还有钱,我连、我连一口棺材都买不起……我连活命的法子都没有了!” 沈要默然又漠然的听她泣不成声,心下无甚波澜。 又待她无语凝噎,他适才开口说道:“我在军中问过了,有个愿意收你做妾的,好歹也算是赔给你一个归宿。” “我不做妾!” 小巧嚷了起来,“我宁愿去给人家挑粪水,也不愿意做妾!” “——可你挑不动粪水。” 他冷冷打断她道,“出来。我带你去见子窈。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沈要下职时,萧子窈正坐在厅里喝一盅莲藕羹。 郝姨做活勤快,后厨悠然荡来一阵飘香,她微微的有些恹,便想着开了门去敞一敞。 谁知,大门一瞬大打开来,她却见一张曾经朝夕相处、如今再不复回的面孔。 “……鹊儿?” 沈要在后适时出声提醒道:“小巧。问好。” 他背光而立,无限阴森冷峻。 小巧终于哽咽着开了口。 “……见过夫人,我叫小巧。从今往后,便由我来代替鹊儿姐姐在您身边伺候。” 萧子窈已然记不清自己究竟是如何将人迎进屋去的。 她只在案前好端端的坐着,便见得沈要摘了军帽近前来,复又屈跪在她裙边,微冷的脸颊贴上她更冷的掌心。 “你不开心?” 萧子窈愕然回问:“人是从哪里找来的?” “捡的。” 萧子窈陡的站起身来。 她一把攥紧他的领口,落力如此,他却还无动于衷。 “沈要,你这是在讨我开心吗?” 她颤抖着唇舌,有些语不成调,“人死不能复生——你这样做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你说你想鹊儿了。” “可鹊儿早就已经死了!” 她一瞬恨极,切齿之间心下有严严的剧痛,“沈要,她再像也不是鹊儿!你如今塞了这样一个人过来,是要让我如何自处?要让鹊儿泉下如何安息?人不是物,死了便是死了,没法取而代之!你到底把小巧当什么了……” 沈要目色沉沉的望定了她去。 “——当狗。” 他静静的坦白道,“这世间的人虽然千人千面,可这世上的狗却大都长相相同。就因为这张脸,她才能认你当主人,这样明明很好。” 是了,是了。 他果然还是不能懂得人间生死的道理。 一条狗,无论单纯得有些恶毒、又或恶毒得有些单纯,分明都是一样的。 之于沈要,萧子窈总也无法言说她在目及小巧之时所见的凄惨影像。 她只管一眼看破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一眼看尽鹊儿濒死的模样。 她的鹊儿,终于一遍又一遍的反复死在她的眼前,仿佛噩梦重现。 他不能懂。 万不得已,她于是只好强行压下眉间心上的阵阵酸楚,又直觉苦涩翻上喉间,实在教人作呕连连。 “呆子,不知怎么的,我最近以来都好难受……” 沈要语气微温:“嗯。我请了大夫,晚点就到。” 却见他难得的弯起眼来轻笑,许是因着那笑眼实在罕见,自然便显得有些陌生与古怪。 “别担心。” 他说,“很快就会没事了——因为,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第191章 逛街 晚间,大夫如约而至。 那大夫是个生面孔,态度恭敬却不够随和,与萧子窈号脉罢,便速速写下一帖药方出来,复又叮嘱一番饮食,不刻便预备告辞了。 沈要前去送客。 他脚步谨慎,只管将人领出门去,又见四下无人方才得以沉声开口。 “她怎么样?” 那大夫胆战心惊的颔首道:“是这样的,沈军长,夫、夫人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这本该是件喜事,可他却好不耐烦的打断:“我问的是她,不是孩子。” “我听了夫人的脉象,其实……并不大好。夫人她似是有过寒疾,虽已康复了大半,可现下却又心中积郁,脾脏自然也虚。” 那大夫斟酌着说道,“以我之拙见,还是认为夫人应当先养身、后养胎。不然,怀胎十月,胎儿会以母血为食,以夫人现下的身子骨定是吃不消的……” 他惴惴的,话不敢明说、医不能两全,总也唯恐沈要降罪。 谁知,不过一瞬,沈要便就有了答案。 “嗯。” 他语气平淡如死水,死寂无波,“有没有办法能让她不那么痛的流掉孩子?或者说,自然一点——” “恐怕不行。流产到底也算生产的一种,都是从体内掉下一块肉来,肯定是会痛的……” 沈要略略的歪了歪头。 他二人只管立在微黄微明的路灯之下,有飞蛾扑火,温暖的尸体翩然飞落下来,他眼色还冷、无动于衷。 “如果是惊悸流产呢?应当可以减轻痛苦吧。” 那大夫果然愕然的吃住了嘴。 “沈、沈军长,那毕竟是您的骨肉,您当真不再多加考虑一番?” “不必。” 沈要冷然道,“吸她血的东西,都该死。” 送过那大夫,沈要便回了房里。 他心下觉不出有何不妥,面上自然也就坦诚。 郝姨勤勤恳恳的煮了萧子窈的汤药来,他便顺势接过捧在手里,仔细吹凉了又不能太凉,全心全意视她为掌中至宝。 “子窈,张嘴。” 他好脾气的端着勺子喂到她嘴边,手是稳的,心是颤的。 良药也好、毒药也罢,大抵都是苦的。 ——那药方有端倪。 是堕胎药不假,却并非一道急急如律令的猛药,伤人伤己,那怎么得了?那么烈,她会很疼的。 而是缓药,徐徐图之、日渐残杀。 他难得耐着性子杀人,杀的还是自己的孩子。 一旦胎儿气弱,那么流产之时她便不会伤得太重。 女子生产犹如剥皮削骨,他实在不忍萧子窈受此罪过。 所以,这个孩子除了可以助他扳回一城以外,便当真是再无用处了。 萧子窈颦眉咽下那苦药。 时也命也,如今的她好像倒也不大娇气了。 早先前,若是这样的一碗汤药,闻着便苦嘴,她便是闹也要闹到凉透了才肯喝。 然,纵她萧子窈今非昔比,沈要却还是娇惯于她、还是娇惯于他的六小姐。 却见他收罢了空碗,便提了四方斋的点心过来,酥酥脆脆的桃酥饼子,一碰就碎,定然又是今日现买的。 他只将那桃酥仔仔细细的掰开来,复又小心翼翼的喂与她吃去。 “这个甜。” 他不自觉的放柔了眉眼,声色也轻缓,“子窈,嘴里还苦不苦?” 她轻轻的摇头,模样很乖、也很顺从。 ——就仿佛,是他居高临下一般。 沈要一瞬有些怔忪。 若是换他来做主人、换他来驯服萧子窈…… 他脑中有无数狂乱的念头一闪而过。 若是换作他来,他大约会用铁链拴住她的罢? 更要拴在喉间,不准她下床来,见他要甜甜的笑,摇着尾巴亲吻…… 他陡的惊醒! 肖想破碎了。 原是萧子窈正唤他道:“呆子,我明天要带小巧出去置办些衣服,可能回家晚些,到时候你可别又慌里慌张的跑出去四处找我,黏死人了!听见没有?” 他于是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却并非应下,便又说道:“我不可以陪你去吗?” “你去了也是拎包。” “——可我喜欢给你拎包。” 沈要重重的打断了她,更用巴巴的眼光盯紧了她,“我后悔把小巧送给你了。” 他一时委屈得好像一条失了宠的狗。 于是一口衔住她的指尖,复又一点点的深喉吞下,根本馋得低三下四。 “你不可以太喜欢小巧。” 他眸光暗烈,以舔吻渐渐将她吃掉,吃下颤抖也吃下低吟,快乐得下流不已,“不然我会嫉妒。” ——还会想办法杀了她。 沈要心下暗自想到。 家中既然添了位新人,日子自然便多了些生息。 小巧本就是穷苦人家出身的,许多物件或吃食都不曾见过,恰巧郝姨今晨又煲了燕窝粥,她一见那汤水晶莹剔透甚是好看,便凑上前去怯生生的问道:“郝姨,什么是燕窝?” 郝姨道:“燕窝就是燕子用涎水筑的窝。” 她还不解,便又道:“燕子的涎水?那多脏呀!有钱人家为什么要吃这个?” 谁知,她正说着,便听得萧子窈在厅里唤道:“小巧,你且过来!” 她于是快快的跑过去,虽然没什么规矩,脚步倒还算轻盈。 “见过夫人。” 萧子窈微微一笑:“昨晚睡得可还好?” 小巧年幼,不懂得遮掩心思,便说道:“回夫人,我睡得……不大好。” 萧子窈立刻关切起来:“是房间的窗子小了?还是你认床,或是枕头不舒服?” 她委顿道:“夫人,房间的窗子很大,床和枕头都很软,我生平第一次睡这么好的地方。我只是想我娘了。” 萧子窈不说话了。 之于小巧,她已然猜过了大半,无非是孤儿寡母一横死一苟活的惨剧,然,生逢乱世,这般生生死死的戏码竟也显得稀松平常,倒不如不问为好,免得问罢徒增伤心。 索性揭过了话头,又有言道:“你娘若是知道你现在日子过得好些了,一定会替你开心的。” 说罢,更笑盈盈的赏她一盅燕窝粥,还道:“待会儿我带你上街去买新衣服。” 小巧扒着那小碗,一旦晓得了这燕窝的由来便直觉有些难以下咽,于是屏气喝了,只将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 “谢谢夫人,可我、我只是个下人……而且,沈军长会同意吗?” 她无端提起了沈要,萧子窈便罕的问道:“你怕他?为什么?” “因为沈军长看上去很——很……很凶。” 小巧的声音低下去,像是求饶,又像是闪躲,“我说不出来。” 话音至此,她眼前便又现出那阴森森的大狱来,更似有惨叫不绝于耳,却是这厢萧子窈的倏尔一笑将她来了回来。 “唔,他确实瞧着有些凶,但他什么都听我的。所以,你不用怕,以后有我护着你。” 于是,只待萧子窈吃过了药,她二人便就一道出门去了。 春入乱飞花,城中满半夏,伴君游来青衫薄,东风吹过玉搔头。 是时,晴光灿灿好,岳安上下市廛栉比。 萧子窈只管携了小巧悠悠然的逛着,殊不知,在后却有一人始终悄然随行。 却见她游过一个胭脂摊子,信手拈了几样把玩复又放下,拂袖走后,那人便立刻跟上前来,想也不想便将她瞧过的物件一一买了下来。 如此这般,她又游过旁的小摊,什么卖簪子的、卖手绢的、卖泥人的、卖话本的……凡是沾过她手的,那人便一概不落统统买下。 终于,却见前路守着个卖花的姑娘,篮里堆着许多不甚艳丽的小野花,萧子窈似是有些喜欢,便自掏腰包买了一束,复又递与小巧请她拿着,人便转身进了成衣店里。 那人果然又追上来。 “花,我全要了。” “什、什么!?这、这位军长可是当真!?” “——当真。” 当是时,竟是满怀揣满小东小西的沈要沉声说道,“我会多付你钱。所以,这些东西,你得替我一并送去凤凰栖路。” 那厢,萧子窈只在店里闲庭信步的转了一遭。 “可有喜欢的?” 她眉眼弯弯的望向小巧,“你尽管挑,若实在没有入眼的就告诉我,我们还可以买布请裁缝订做。” 谁知,她分明大方亲厚,小巧却急得连连摇头。 “夫人,使不得!这怎么能行呀,这些衣服都好贵,我根本不配穿……” “衣服做出来不就是让人穿的?若不是你身量还小,我柜子里的衣服都可以送你穿去。” 原来,夫人当真是个好相与的。 ——萧子窈甫一话毕,小巧便这般的想到。 她生得低贱、年龄也尚小,根本不曾见过许多人,只是娘亲在时总说,千千万万要小心位高权重之人,此间人已非人,上位之人吃人血、啖人骨,尤尤甚。 然,萧子窈却是不一样的。 她有倾城之姿、心也慈善,如若世有观音,应当正是如此了罢? 于是,这般想着,小巧便就开了口道:“夫人,我喜欢那件粉色的。” 却见她羞得指住一件粉色袄裙,谁知,偏就这一瞬,竟忽有人在后猛的推她一把! 那人出手好重,小巧毫无防备,当下便劈面摔在了地上。 她还不明所以,方才新买的小花便也脱手,更被一只精美的细跟鞋狠狠碾过。 她忙不迭惊慌失措的抬起头来。 ——眼前,赫然见是一位艳色绝伦的女郎! “哎呀,我还当前面挡的是什么小猫小狗呢,便不小心推到了,真该死!” 那女郎抿嘴一笑,复又径自扭头望向了萧子窈去,“不是我说,萧六小姐,您还真是难伺候!这都换了几个丫头了?之前那个花脸的去哪儿了?” 她气焰根本嚣张得紧。 谁知,萧子窈却是睬也不睬她一眼,只管先将小巧仔细扶了起来,又问道:“疼不疼,有没有摔伤?” “我、我没事……” 小巧怯怯的缩了缩脖子,“夫人,是不是我打扰了这位小姐?” “不关你的事。是她目盲,好端端的竟然连个人都看不见。” “——萧子窈,你!” 那女郎登时嚷了起来,“为了下山,你一定没少向那姓沈的献媚罢!现在又装什么清高给人看,真教人觉得恶心!” 然,她骂得露骨非常,萧子窈却不屑一顾。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赵诗琳、还是朱思琳?我记不大清了,反正以前我也没记住,现下便更记不住了。” “总之,若不是瞧你是个女的,我好几次都要以为你是喜欢我的。不然,为何以前你便想做我的跟班,现在又时常跳出来招惹我?” 她盈盈欺身而上,终于附在那女郎耳边,红唇宛然欲滴,“……你莫不是有些怪癖在身,总想被我打几个巴掌?” 她话音甫落,那女郎果然一瞬恼羞成怒! “我叫赵思琳、赵思琳!我爹爹在军中管教习,你还敢装作不知道!” “教习而已,我还当是什么高官呢。” 萧子窈漫漫嗤笑一声,“若想让我记住你,你还须得多多动动脑子。” 说罢,她便招一招手,只将女侍唤近了身前说道:“还有劳这位带我家小巧下去试一试衣。” 那女侍听罢,也不敢多嘴,作势便要请着小巧往里间去,谁知,那赵思琳跌了面子,当下便嘲讽道:“这年头什么阿猫阿狗也敢来试成衣!就瞧她这般的黑瘦,还不知身上有没有什么传染病呢!” 四下陡的一寂。 ——此话是万万说不得的。 原是这岳安城里去年便闹过一场瘟疫,当时死伤无数,还是萧家帅府赈灾济贫,又联各方医门钻研解药,方才还得百姓安平。 世人最怕,不过洪水猛兽、天灾人祸。 那女侍不由得收回了手来。 “这、这位夫人,实在不好意思,这件衣服我们许是不能卖给您了……” 萧子窈冷然凝眉:“怎么就不能卖给我了?” “还请您谅解一下,若是有人把传染病带进了店里、还留在了衣服上——不、不是,我的意思是说,若是有这样的谣言传出了门去……我们这生意可就做不成了呀!” 第192章 跟踪 世道凉薄。 普天之下,若有民四万万,便有草莽四万万,所谓钟鸣鼎食、诗礼簪缨之家,不过寥寥了了。 萧子窈实在深谙此道。 萧大帅在时,总教她断不可以轻贱了百姓,士农工商,重在农工,则餐有米穿有棉,此四万万民,方才是安国立民之本。 于是,现下此番,她自然是不情愿为难那女侍的。 更何况,那厢,小巧也羞窘万分的烧红了耳根子。 “夫人,我没有传染病,真的没有……” 她蜷起手脚,唯恐那赵思琳再多看她一眼,“我瘦是因为还在长身体,黑是因为以前在路边摆摊卖汤圆,真的不是传染病……” 萧子窈实在于心不忍。 “我知道你没有传染病。” “夫人,咱们走吧!这衣服小巧不要了、真的不要了……” “……好,我们走。” 她万不得已的让步了。 于是,拂袖劈开前路,只管招了小巧紧跟上来。 谁知,那赵思琳却偏偏不肯放人。 “萧子窈,怎么夹着尾巴跑了?这可不像你呀!” 但见她一把捉住了萧子窈的腕子,更加红唇烈烈、根本张扬得厉害。 一时之间,两相对峙。 然,忽闻药香一阵,竟有来人探一只素手蓦然搭上她心脉! “这位小姐,我听你脉象阴虚,肝火却旺,想是疏泄不通的缘故。这火旺阴亏之症多半来源于生活无律,若长此以往下去,定会得上肝炎,还会传染人呢……” 此声还未落,赵思琳当即惊得跳了起来。 却见那来人眉眼秀丽,荆钗布裙也难掩美好芳华,正是一位手提药箱的婷婷医女! 那女侍一下子叫出了声。 “您是安庆堂的宋小姐?去年闹疟疾,正是您家医馆开放义诊、治病救人!” “我非达官贵人,却是称不上小姐的,唤我宋晓瑗便好。更何况——”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笑,只管盈盈的看向了萧子窈去。 “……更何况,那时我与父亲之所以能够开门看诊,到底还是多亏了萧家倾尽人财物力、鼎力支持!” 这宋晓瑗的来头却是很不小的。 她虽不算权贵出身,家中却经营着医馆,更加医者仁心、自然扬名在外。 医不可欺。 她又说道:“传染病一出,定会伏尸千里,那惨绝人寰的景象谁也不愿看到。但我瞧着旁边的这位小姐不仅毫无敬畏之心,还敢在此大放厥词扰乱民心,真不知是无知还是恶毒!” 自古以来,国有瘴疠则乱,若有造此谣言者,按律可当斩。 如此,便是赵思琳也懂得了这般的道理。 宋晓瑗以四两拨千斤,她只得落荒而逃。 萧子窈终于松下一气。 “宋小姐,谢谢你替我解围。” 她不卑不亢的颔首道:“萧六小姐,当初若不是萧大帅与萧四少爱民如子,岳安城早就败给疟疾了!我帮你的这些,还不及当初恩情的万分之一。” 她身正明法,萧子窈很是感激,便道:“那些都是往事了。我今天欠你一个人情,不知怎么还你?” 宋晓瑗一笑莞尔。 “我方才只是路过听到了你们的争吵而已,倒不至于要你还情一说。眼下天色也不早了,我还要去下一家看诊,以后有缘再见!” 她湛然离去。 是时,点暑午漏长。 小巧于是试过那袄裙,正正合身得紧,萧子窈一见便教她只管穿着去、不必再换旧衣。 复又慢条斯理的又挑了几件袄子,殊不知,沈要在外早已等得急了。 ——上回在那百货公司,她分明很快就逛出来了!又怎会今日在一个小小的成衣铺子里耽搁了这么久! 思及此,沈要便再也等不下去了。 他于是长腿一迈,径直跨上三级台阶,却不想,当时竟就同萧子窈碰了个正着! “……六小姐。” “——沈要!?” 萧子窈怔愣一瞬,旋即劈头盖脸的斥道,“你怎么会在这儿,我不是让你不准跟过来的吗?你敢跟踪我!” 她大约是恼了,他看得很分明。 这厢认错总也无用,索性他便心下一横,只管嘴硬道:“我只是远远的偷偷的跟着你看你。” 果然,话毕,他却见萧子窈眉心一紧,再一眼,人便踏踏的丢下他走开了。 她走得又疾又快,便是小巧都有些追她不上。 沈要立刻慌了神。 “六小姐、子窈——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 “我萧子窈不是犯人!我讨厌旁人总在我身边盯梢!离我远些!”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揪着心大步追上前去,亦步亦趋、亦趋亦复,好不委屈,“我只是太想你了。想一直看着你。” 他竟还是卑微至此。 萧子窈终于慢下了脚步。 偏偏,一时之间,他竟不敢再去牵她的手,唯恐又被一扫开来。 ——他的六小姐,最是难哄。 这般想着,沈要于是回身便跑,只一眼,街上便就没了他的人影。 萧子窈简直羞愤不已,当下便要发作起来。 “这呆子!难道是故意作弄我的!” 谁知,她正是负气,便见得街角疾疾跑出个穿军装的人来,非但如此,那人手中更还紧紧攥着一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 沈要小狗似的直冲冲奔向她去。 大约是方才跑得太急、又或是情急,他甫一开口,竟还微微的有些喘。 “六小姐,我买了糖葫芦。” 他战战兢兢的、只管献宝似的说道。 她的小狗,总喜欢用甜丝丝的糖仁酥果来讨好她。 他好可爱。可怜更可爱。 萧子窈不由得心下一动。 “你当我不认识糖葫芦?” 她故意板起脸来说话,竟是坏心眼的欺负起他来,“这东西糖壳太甜、山楂太酸,一点儿也不好吃,我才不要!你难道是嫌我心里还不够生气?” 她话毕,沈要于是轻轻的哦了一声,眉目也一瞬低垂了。 “……可我只买到这个。” 却并非他不经心,而是方才那条街上,能买的他早已买过了,若是那卖花的姑娘脚程快些,兴许那些有趣的小玩意儿这会儿已经送到公馆上了。 他万不得已,十万火急最后只瞧见个卖冰糖葫芦的小摊,这最后的一串还是与一位小童争抢着买来的。 其实,倒也不至于,不过是他个子高些、手脚长些、脸色差些,递钱递得快、又是个当兵的,那小贩一见自然更让着他去。 谁知,萧子窈却不领情。 偏偏他又怪不得她,不敢怪、也舍不得怪。 反正,一旦她置气,总归是他的不好。 他早已经习惯了,更还有些乐此不疲。 沈要于是小声说道:“那我替你吃。” 说罢,便一口衔下了一枚山楂去。 ——然后,一瞬神情大变。 可他分明是从不挑嘴的。 萧子窈见他如此,当下便兜着手送去他嘴边道:“是不是好酸!别嚼了,还不快吐出来?” 然,沈要不听,却只是摇头。 却见他眉心紧皱着,脸侧也不动了,终于喉头上下一滚,猛的便将那山楂咽了下去。 “呆子!” 萧子窈不由得嗔怪道,“我都让你吐出来了!这东西那么酸,为什么非要强迫着自己吃?” “因为那样会弄脏你的手。” 沈要想也不想的便说,“而且,你不喜欢浪费。” 他巴巴的眼睛好亮好亮,只管映出她些微羞红的脸来。 她于是一把夺过了那糖葫芦去。 “……我确是很不喜欢浪费的。” 正说着,她便慢慢的张嘴咬了下去。 想来是她学过规矩,吃必有吃相,所以,便是那糖葫芦酸得倒牙,她面上也不能动声色。 沈要一时有些愕然。 “六小姐,这个、我咬过了。” 萧子窈掩面睨他一眼:“我知道。” “……你不嫌我脏?” “呆子,你真的好笨哦。” 她倏的一笑,复又一指点在他心口。 “你都是我的人了,却还问这种傻话。” 终于,萧子窈竟是面不改色的吃净了那糖葫芦。 只不过,她却不觉得很酸,便又埋怨起来。 “那糖葫芦明明不酸,你方才是不是故意装给我看的?是不是想趁机让我哄哄你?” 沈要语滞一瞬,然后才应。 他不敢实话实说,却也不算扯谎:“嗯。我喜欢你关心我。” “你学坏了。” “……嗯。”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他只见明霞艳丽飞上她的眉眼,流水淡淡桃夭,似是动人的春情。 “呆子,我们一起回家去吧。” 他觉得当然好,只不过,偏偏他现下却又不能答应。 “……我没开车来。” “无妨,那就招黄包车。” 萧子窈施施然道,“小巧,快去招辆车来。” 她身后响起小巧脆脆的声音:“是,夫人!” 沈要心下微紧。 昨夜,那大夫分明同他嘱咐过了,萧子窈最近还是少坐些黄包车为好。 又道那黄包车跑得不一定稳当,更何况,车夫是人、总不如机器来得精密,万一刹车抖了,还要颠簸,实在容易滑胎。 ——这个孩子的死期还未到,他自然谨慎。 多可笑,他之所以百般护着这个孩子,最终却是为了杀死这个孩子。 然,那厢,小巧已然将车子招了过来。 沈要于是不动声色的开了口。 “我来拉车。” 他话音刚落,一时之间,四下便都有些诧异。 那车夫更是一愣,忙又劝道:“军长,您可是体面人,千万做不得这等下贱差事呀。更何况,这拉车讲究用力,快了慢了都不好,会容易颠簸。您就放心好了,我从十五岁就开始跑车,到现在都十多年了,肯定颠不着夫人。” 此人倒也诚恳,萧子窈听罢便说:“呆子,我没那么娇气。” 沈要摇一摇头:“我不放心。” 其实,他当真是不放心她的,而并非那个总有一死的孩子。 很不放心、总不放心、最不放心。 他简直想要将自己的心交与她去。 他到底还是固执得紧。 于是便与那车夫细说了,复又赏了银钱,方才小心翼翼的扶了萧子窈坐上车子。 他只管稳稳的抬起那车头来,却不跑动、只是一步步的走着,他的步子是稳的,车子便也是稳的。 萧子窈一瞬怔在了软座里。 彼时,白雪漫天,她因着他扭伤了脚,便很不得以的坐着轮椅出行。 那轮椅原是交由鹊儿来推的,偏他不准,硬是抢了这份差事。 她便很不痛快的问道:“你是觉得我很重,鹊儿推不动我?” 谁知,他却只是摇头。 “雪天地滑,我不放心。” ——原来,他竟还是那个尽忠职守的沈要。 萧子窈于是笑道:“呆子,除了木工、挑扁担、跑车,你还会些什么?” 沈要一本正经的应道:“会的都会。不会的可以为了你学。” “当真?那你以后要学的可就多啦!” 他却是不自觉的笑了出来。 “嗯。” 沈要拉着车子,小巧便与那车夫一左一右的在旁守着。 他到底是经历过许多摔打的,身子强健,拉起车来也不大费力,反倒是萧子窈有些心疼了起来,便连连的招停道:“好了,呆子,我想下车走走。” 沈要定住脚步,却还不肯罢休:“我不累。” “那你权当是我坐累了。” 她指一指街前一间点心铺子,隐隐的闻见甜香诱人,“你看你,一直埋头走了那么远,前面都能看见四方斋了。” 他于是面无表情的放下车头,无限小心谨慎,唯恐她受了一丝一毫的颠簸或委屈。 “糖葫芦不好吃,我去给你买点心。” 正说着,他便牵上了她的手去。 她不曾闪躲。 风满长街,他很难得的安心一回。 谁知,却是此时,在前忽有人言。 “沈军长、夫人!您二位怎么突然来了?我正准备去您家上工呢!” 却见郝姨笑盈盈的推了门出来,腿上还挂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童,咿咿呀呀的嘴里更嚷道:“我不要娘亲去上工,不要不要!我要娘亲在家陪我做功课,我有好多字都不会写!” 郝姨一时有些为难,便赔笑道:“真不好意思,我家这孩子没有规矩,让二位见笑了。” 小鬼缠人,她原也情急,谁知,萧子窈却忽道:“孩子不识得哪个字?我来教。” 第193章 一家三口 其实,沈要并不曾见过萧子窈与孩童打交道的模样。 她出身世家,本就是个矜贵的,从前出门在外总也前呼后应,既有人在旁的看护,她自然见不着许多市井小童,便也不能够明白孩童的吵闹与顽皮。 郝姨一时也有些忐忑,便道:“夫人,我家宝儿从小野惯了,没规矩得很!如今他跟着家塾秀才学认字,毛笔都还不会握,万一不小心甩了您一身墨水可就糟了!” 说罢,复又推一推左右攥着她裤管不肯撒手的宝儿,道:“宝儿,还不快见过夫人?和夫人说说,你今日都学了些什么?” 宝儿一见萧子窈,面上便红透了,说话也支支吾吾的,眼睛躲闪了半天才道:“宝儿见过夫人,我今天学写了自己的名字。” “可会写了吗?” “还不会,宝字实在好难写。” 萧子窈一瞬失笑:“宝盖头确实不好写,我小时候也学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呢。” 她笑眼盈盈,言笑晏晏。 真奇怪,她平日里也笑,偏偏这厢却又笑得不似从前。 沈要默默的立在她后,心下很有些琢磨。 他自然也是愿意看她多笑一笑的,只不过,他现下却很不能够理解她究竟为何而笑。 “子窈,你好像很开心。” 他于是轻轻的说道。 她果然很不自知的偏了偏头:“也许吧?” 郝姨终于将他二人迎进了门去。 还是先过一道窄门,便见得一方有些窄小的天井,那四方斋的店家正立在锅前烧火,一见有客临门便喜气洋洋的招呼道:“沈军长——还带了夫人?反正天色都晚了,您二位若不嫌弃,今日便在我这儿吃个便饭再走呀!” 他说罢了,郝姨便很嗔怪的瞪他一眼,道:“说什么呢,夫人是来教宝儿写字的!你这大老粗,真不知羞!” 话毕,复又搬来竹椅木凳,只管连连的擦遍了,显得那清漆亮堂好不干净,方才斗胆请来萧子窈入座。 “夫人,你坐这边,这椅子我擦得很干净的。” 如此,萧子窈也不端着架子,只微一颔首谢过,便将宝儿招了来。 谁知,宝儿乃是第一回做功课,实在不知笔墨纸砚的用处,一时便有些不知所措。 当是时,这院中的寥寥几人大都不通文理,自是伺候不了笔墨的,沈要见此,旋即顺势而上。 却见他不动声色的倚着萧子窈贴近了些,磨墨竟也似磨人一般,严严密密的挨在一起还不够,非要故作不经意的又去碰她的手。 于是,便是他这般蓄意的一碰,萧子窈一笔落下,当即斩卷。 那墨点浓浓的晕开了,宝盖犹如华盖。 她果然微微的负气,便就轻轻的瞪他一眼。 “呆子,你故意害我出丑!” “不是的。” 沈要微一语滞,开口便有些犹疑,“我只是……反正,不是的。” 其实,真的不是的。 原来,他不过是瞧见了郝姨与那店家的顾盼神传,想来这便是夫妻之间的眉目传情了,平平淡淡、自自然然,罩着些烟火气、伴着些孩子气。 他不大懂得做人的办法,便只好画皮学相。 索性他应当学得还算相像,所以萧子窈方才那般轻柔的瞪了他一眼。 他还得学得再像些。 只不过,烟火气学得了,孩子气又该如何呢? 他于是悄然的望定了宝儿。 却见宝儿抖着手抓笔,左右写不出一笔一画便当真随形画了起来,萧子窈见他失了用笔的规矩,便亲自上手教他。 “宝儿乖,握笔要讲究柔性、指腕悬空不沾尘。你瞧,就像我握着你的手这样……先落一点、再左倾一点,然后横钩……” 她简直耐心得让人有些意外。 沈要又见她垂眸细读,羽睫微敛,那模样说不出的好看,到底是温良、温驯还是温柔?他一时想不出答案。 ——如若有朝一日,他们也有了孩子呢?她也会这般娴静温情的教孩子读书吗? 沈要一瞬不由自主的想到。 他分明是想过的,更想过许多回了。 谁知,眼下偏偏他们当真有了孩子,他竟又容不下那孩子。 他怎敢言诉。 萧子窈还笑着。 宝儿忽道:“夫人,你方才说了,你的名字也不好写,可不可以写出来给宝儿看看?” 宝儿天真无邪,萧子窈自然不会推辞,于是走笔如练,陈书三字。 宝儿还认不得萧子窈的名字,却总觉得她好看,模样好看、字也好看,他心里喜欢,便又央求道:“夫人夫人,你再帮我把阿爹和阿娘的名字写下来,就写在我名字的上面!” “好好好,我这就写给宝儿。” 沈要却见那白纸上写满了姓名,不同姓名的男女变成夫妻、又变成一家人,与孩子整整齐齐的坐在一起。 他有些向往,便沉声开口道:“子窈,把我的名字写在你的旁边,好不好?” 当然好。 她不曾想那许多,于是落笔。 当是时,落花漫天。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他无故园,便只为她而动情。 于是,无论是他、又或是他的名字,现下终于可以同她并肩坐在一处了。 香风过她鬓,撩他痴人心。 他早已无路可退了。 日斜云定。 那厢,郝姨一见萧子窈与宝儿玩得欢喜,于是大起了胆子留人道:“夫人,我们穷人家虽然没什么好菜,但每一道都是用心做的。我瞧您这几日胃口都不太好,这是我们自家腌的酸菜,还请您尝尝!” 左右天色已晚,现下再回公馆又要烦请郝姨多跑一趟,思及此,萧子窈便施然应下,又唤小巧上前搭一搭手,最后阖家团坐吃一顿粗茶淡饭,也很怡然自得。 然后打道回府。 法桐道上,沈要又是亦步亦趋的跟在萧子窈之后。 他总也不敢光明正大的牵住她。 许是做惯了护卫的缘故罢,他总觉得离她太近太远都不太好,可如今他分明有了牵她手的理由,却又说不出所以,不敢上前,总怕她拂袖而去。 谁知,他这般想着,萧子窈却回眸笑道:“呆子,手。” 却见她柔荑微张送至他身前,眼里似有星河。 暗香浮动,月如黄昏。 她的心情当真是极好的。 沈要于是想也不想,只一瞬,便将一手搭上了她掌心。 仿佛一条无限驯服的狗,主人要他握手,他便唯命是从。 彼时,他也是这般低微如许的。 卑贱吗?没有关系。反正他已经得偿所愿了。 他带着点儿怯意看她,心下却好欢喜。 “……六小姐。” “嗯?” “六小姐。” “怎么啦?” “——六小姐!” 终于,他却见萧子窈面上浅笑若无,又以纵容的口吻轻轻斥道:“呆子,你到底叫我做甚?” 他无限欢喜,然后低眉顺眼。 “没什么。就是叫叫你。” 他便携着她走在路上,握紧她的手、靠紧她的肩,路灯昏黄融化两道影子,溶溶的一身,溶溶的一生。 可一生总有尽头,他们到家了。 沈要推开门,拉亮一盏新换的白炽灯,惨白照亮一室寂静。 小巧说道:“沈军长,我去给夫人熬药。” 他没有应,默过许久才道:“我去。” 然后,他便见得萧子窈微笑着揉乱他的发,那般无知无觉的宠溺与期待,杀得他心如刀割。 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沈要于是慢慢的熬一碗毒药。 他倚在后厨偷偷的抽烟,自木屉里抓出满门朱盔墨甲君臣佐使,慢慢杀死她的孩子、杀死自己的孩子。 他不曾点灯,暗中便只剩下炉灶赤红的舌焰与香烟明明暗暗的睛子,他心下一紧一跳,火光便如是一紧一跳,好似举头三尺有神明,不肯将他放过。 许是那毒药太苦,萧子窈便不曾察觉他指尖缠绵缭绕的烟味。 她被害而不自知,恍恍惚惚的举头欲饮。 只一瞬,他脑中有萧子窈细意教导宝儿习字的景象一闪而过。 沈要陡的站起了身来。 却见他一把夺过了那药碗去,漆黑死水倒映他二人相看无言,他哽了片刻,终于说道:“子窈,我刚才抽烟了。” 她一时有些怔愣,更有些莫名其妙,便道:“为什么抽烟?” “我也不知道。” 他渐渐的退出门去,又将那一碗毒药端得好稳好稳,仿佛那竟是一碗教人忘忧圆梦的解药,他不敢洒落分毫。 “我重新再去熬一碗药。这次不抽烟。” 可他到底还是骗了她。 他守在门外,似泣却非泣,只待那汤药冷透了,方才拿去灶上重烧一遍,烈火如刑,烧尽他一贫如洗的真心与愧悔。 他终于面不改色的立在了萧子窈的眼前。 “对不起。” 沈要轻轻的说道,“这次是我不好。” 她只将那苦口的毒药一饮而尽。 是时,钩月一轮,照天下不眠人彻夜难眠。 小巧蜷着身子,亮堂堂的见那月辉洒下,如此,她黑瘦的手脚便白胖了、粉色的袄裙却显得旧了。 萧子窈分明是十分怜爱她的,她理应当知足了。 可她脑中却总想着白日里那赵思琳的冷嘲与热讽。 “不是我说,萧六小姐,您还真是难伺候!这都换了几个丫鬟了?之前那个花脸的去哪儿了?” 萧六小姐?她是哪个萧家的萧六小姐,难道当真是那安庆堂宋晓瑗所说的前朝萧家帅府的六小姐? 她换过几个丫鬟?难道已然换了许多,又是为什么要换的?她从前的丫鬟不是鹊儿吗,怎又是个花脸的? 花脸又是何意?是说那人长得丑,还是那人爱化妆?又或是毁了容…… 小巧于是只管天马行空的乱想一气,愈想愈阖不上眼。 初见沈要那日,娘亲便同她讲了许多事情的原委。 原来是她天生命苦,生产之时便将娘亲熬成了难产,爹爹不得已连夜赶路去请稳婆,偏偏情急则乱,竟在半途失足、跌下木桥淹死了。 非但如此,待她好不容易落了地,却又是个体弱不足的,娘亲既要买药与她吃、又要设法葬了爹爹,万不得已,便想起了年方四岁的大女儿七巧。 “是娘亲没本事,把亲生的女儿卖了换钱!可我当时若不卖了你姐姐七巧,你爹的尸首就要烂在屋里,你也要一同病死了……” “你姐姐从小就聪明伶俐,长得也讨喜,我刚把她带上街去,她便自己大声叫卖起来,娘亲现在都忘不了那一幕……” “好在你姐姐有福气,当时来了个穿得非常体面的阔太太把她买走了。我悄悄的跟了一路,见那太太还给七巧买了点心,又是坐着汽车走的,我这才安心……” ——当时,小巧听罢,只觉得天下竟有这般的巧事。 她的姐姐七巧,当真就是那所谓的鹊儿吗? 她实在想要一见。 也许见着面了,她便能够放心了罢。 放心的放下许多担心、也放下许多疑心。 她辗转难眠。 长月又照西天。 时值半夏,雨疏风骤,最近气候湿暖,实在不好晾晒药材,宋晓瑗一见今夜晴朗无风,便连忙招着伙计将库中的药材一一摆进了院子。 然,安庆堂上下药材数以百计,待她与伙计忙前忙后的清点完毕,已是月上中天时了。 不过,一切却也无妨、更值得,毕竟行医之人总是晚睡。 她从不觉得苦。 月明星稀,院里满地药香,她无端想起彼时彼年,也是春夏之交,只不过,当时岳安却无如此盛景,只有疟疾横行、民不聊生。 她父亲只为一味解药熬白了头发。 偏偏,深奥些的药理她还不很精通,左右帮不了许多,便只好上街去做义诊。 却不巧,那日她偶遇一队灾民、夺命似的夺路而来,人潮汹涌,她险险的摔倒在地,正以为危矣,竟有人一瞬冲上前来将她救起。 那人鲜衣怒马,一笑朗然。 “你没受伤吧?” 却见是位身骑红马的郎君,着军装,英姿飒爽、意气风发。 他只管将她安顿妥当,然后一勒缰绳,扬鞭便去。 ——正是当初那位高权重的萧四少。 她自是听说过此人的,只不过,相见却是头一遭。 她于是再不过忘他的音容笑貌。 谁知,只此夜下,她竟忽又听得此声,仿佛鬼魅一般。 “……请问,现在还能看诊吗?” 宋晓瑗陡的看向院外。 第194章 竹四郎君 “大夫,请您务必救救我这兄弟!” 宋晓瑗循声望去,却见明月白夜,院前正立着一位身着粗布马褂的青年,隐隐的看不清面目,只知身量很高,便是肩上扛了个人也不弯腰,仿佛浑然自有风骨一般。 事急从权,宋晓瑗救人心切,也不问此人的来处,更顾不了那许多,只管将他忙不迭的请进了门去。 “病人是什么情况?” 那人立刻答道:“脚上伤口化脓,高热不退。” “连翘,你去收拾一张床出来!” 行医看诊最容不得胡思乱想,宋晓瑗原也想着这人竟然声似萧子山,可一旦听得病人情形危矣,便一把提了煤油灯上前看去。 却见那病人脚腕横陈一道皮开肉绽的腐裂伤口,虽然不至深可见骨,但也足够骇人,倘若就此耽搁下去,许是连着整一条腿也要发炎废掉! 宋晓瑗果然又惊又怒:“他伤的这么严重,怎么才送来!?” 那人语滞一瞬,仿佛不敢言说似的,片刻之后方才低回:“我们在赶路,已经尽力了。” 病人高热不退,已然烧昏了头,宋晓瑗又听得他嘴里呜呜咽咽的吐着胡话,隐隐约约的,不甚真切:“四、四……少,不必管、管我……四……” “他在说什么?” 宋晓瑗于是附耳上前,想要细听一二,谁知,偏就此时,在后那人竟冷不丁的一把拉住了她去,复又冷然说道:“大夫不必多问。他只不过是在叫我的名字——竹四。” 西窗外,勾月悬。 宋晓瑗素手持刀,刀落见血。 安庆堂乃是中医门第,她此番急救所用便是樟柳碱,此药虽不比西医的麻醉厉害,但贵在可以解毒,只一点欠缺,便是药性去势太快,所以更须快刀斩乱麻。 她眉心紧锁,落力斩下一片腐肉,然后以白酒棉纱止血,再涂金创药粉,如此,终于一气呵成、包扎成毕。 却还不止,她一听病人脉象阴虚火升,便又命药童再灌一副解毒清热的汤药下去,然后压一枚保险子在舌根,适才罢了。 然,她现下方歇,就听得那竹四自顾自的说道:“您当真是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医者。” 宋晓瑗终于望定了他去。 当是时,灯下月下,她竟看见一张融烛似的脸。 ——却又很不像人脸,皮是烂的、口鼻也是塌的,仿佛一堆蜡迹,堆得太厚,直教人瞧不出真形原形。 一见宋晓瑗微微失色,竹四立刻退了退,又掩面笑道:“真对不起,我从前烧坏了脸,所以面目可憎,这会儿有光照下来,一定是吓到您了。” 他半遮残面,只余一点颚角露出。 想来,那大约也是他脸上唯一所剩的一点好肉了,微微的白、微微的细,轮廓也清明利落,很是好看,若能只瞧着这一瞥,难免不会教人猜他是位俊俏的公子。 宋晓瑗恍惚一瞬,然后猛的惊醒。 她忙不迭的道起歉来。 “不,是我唐突了您。身为医者,我本就不该以貌取人。” 说罢,她又稍显笑意,道,“更何况,竹先生甚至不笑我是女子,人家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根本不该行医。” 竹四摇一摇头,只管风轻云淡的说道:“是谁规定的女子就该如何又不该如何?我只道愿不愿意,无有应不应当。” 他无限洒脱,好似那曾经名镇岳安的萧四少,红马银鞍踏平川,曾许人间第一流。 宋晓瑗欲言又止。 “……竹先生可是岳安人士?不是我多嘴,只不过我家世代行医,城中几乎门门都走过,却是不曾见过您。” 竹四对答如流道:“我是北平来的,在戏班子里打杂,您唤我竹四便好。这位伤了脚的是我们班子里的武生,是耍枪时受的伤,因为路上没有大夫,所以才一路拖成了这样。” “那你也叫我宋晓瑗便是。” 她微微一笑,两人便这样说上了话,“你们戏班子叫什么名儿?是要去城里的茂和戏院唱戏吗?” “我们班子不出名的,进不了戏院,顶多端午节在庙会上唱一唱。” “那我一定去听。” 她诚心诚意,谁知,竹四却突然打断她道:“宋大夫——晓瑗姑娘,端午庙会人多拥挤,我们班子里也没有名角儿,你的好意我谢过了,但你实在没必要前来捧场。” 他说罢了,便从兜里翻出几枚钢镚,有角有圆,麦穗与汉字的纹路都有些磨损,零零散散的凑成整数,统统推给她去。 “晓瑗姑娘,这是诊费。你看看够不够,不够可否让我先赊着,等端午庙会一过我一定会补上的。” 宋晓瑗见他囊中羞涩,便信手挑了一枚中圆的硬币去,更还宽慰道:“这一枚就正好够了。但是之后他还得吃药,我可以每日早晨顺道给他熬了等你来取,你来时我再收你当日的药钱。如何?” 竹四知她好意,果然微一颔首:“多谢晓瑗姑娘,大恩难报!” 他彬彬有节,礼貌得仿佛贵胄,纵使烂着一张丑脸也难以教人生厌,宋晓瑗直觉此人亲切得紧,便又说道:“好,那就一言为定。” 如此,竹四便背着那武生告辞了。 宋晓瑗目送他离去,心下忽有意动。 她却见竹四背影挺拔如松,更加方才谈吐端方得体,实在不像是戏班子里的闲杂下手。 她隐隐有了些猜测,却又实在不敢言表,唯恐害人害己。 竹之箫也,箫又通萧。竹四,便是萧四。 那萧家的四少…… ——正是萧子山。 近些时日,岳安城中暗流涌动如潮。 萧子窈好几次领着小巧上街闲逛都被沈要偷偷的跟了来,他现下也不怯了,一切愿打愿挨,只要萧子窈平安无事他便心甘情愿的任她置气或施为。 是日,流水淡、碧天长,端午将近,宝马雕车香满路,许多世家小姐纷纷相约踏花而行,更在暗中各自较劲,唯恐教人争去了芳名。 然,此间,却唯独萧子窈一人不与之同流。 却见她白衣胜雪,穿得随性却出尘,偏偏身后缠了个寸步不离的沈要,便一时显得有些负累。 “你若是再敢跟着我,今日便不准上床睡!” 沈要听罢她言,只微微的一顿,便又说道:“没关系。那我便站在床边看你睡。” 他一本正经的耍赖,偏偏萧子窈竟又耐他不得,于是连连搜视四下一番,终于点住一个卖艺的小班,道:“我在家实在待得憋闷,你同我去听听戏,听完便回去。” 话毕,便招着他往那胡弦阮锣的所在去了。 这几日,沈要的确看她看得好紧。 紧到巨细无遗,衣食住行无一不问、无一不查,疼她疼得每一根手指都宝贝,仿佛是宠她无边,又仿佛是窥伺监守。 如此的滋味,她实在说不上来喜忧。 好在那厢,想是沈要也自觉关心则乱,当下便也依着她去了,却只有一点不肯退让,于是非要将她严严的护在身后,仿佛一条凶相毕露的恶犬开道在前,她是千娇百媚的王侯小姐,驭下而摇曳生姿。 沈要小心翼翼的拥她近前看去。 当是时,却见那小班唱一出《白马坡斩颜良》,很不算出彩绝伦,歌舞弦乐都平庸,却贵在当街卖唱,可以听个热闹,自然便有了人气。 “借人篱下易,举头世上难。 待等时运到,风云天地宽。 辞别使君跨虎豹,白马坡前立功劳! 银盔照日如虎,众家哥弟,随我上山斩那曹贼!” 只一瞬,紧锣密鼓,武生快走鞭步,再掐一个剑指,顿时满堂叫好! 萧子窈也不由得喝了一声。 却不知是为何,那武生分明起范儿起得不好,偏偏唱腔却有十足军威,仿佛他当真是那横刀立马的关云长,实在可以振奋人心。 然,四下彩声烈烈,偏偏沈要凝眉一瞬。 他只管蛇蛇的盯紧了那武生去。 他本就生得一副冷相,眼深而沉,不笑便阴森,班子里有人精明,只一眼,便立刻觉出了他的不妙。 于是,却见乐班之后站出个面绘五色猢狲脸谱的人来,此人身量高挑、眼睛也机敏,上前便和气笑道:“这位军长,莫不是我们唱得不好,怎的如此不悦?小的这就给您赔个不是。” 说罢,他便抓耳挠腮的做了几个猴相。 只不过,偏他学艺不精,演猴演得到来不去,如此蹩脚的戏码非但讨不得巧,反倒惹得行人哄笑连连。 如此,旁人根本笑得厉害,却只有一人眉心渐疾渐紧。 萧子窈几乎要将红唇咬破。 她只见那人跳到她身前讨赏,高高的身量矮矮的低下,油彩画融他的眉眼,全然瞧不出五官的细致。 “夫人,您瞧小的给您做个鬼脸!” 那人兀自一笑,两手左右一撇吊起嘴角,一眼到底的丑角,猢狲笑成了哭脸。 谁知,便是这一笑入眼,萧子窈竟一瞬打起了寒战! 她于是颤着声,愕然轻近一步:“……你是?” “夫人快看,我就是那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 众人又失笑,他状似猢狲挤眉弄目。 却唯独萧子窈不曾看漏,他眼中分明有暗语。 然,却是此时,沈要竟一把将她拖入了怀中。 他压低了嗓子,只管语声沙哑道:“你喜欢这个戏班?” 她有些怵,却还强装镇定的说道:“我怎会喜欢这样拙劣的小班?方才那个武生还好些,这个猴子我却是最讨厌的!不如把这个班子撵出城去,也省得我耳根子清净!” 话音至此,她终于转身便走。 复又反客为主,只将沈要也拖了开去。 谁知,那猢狲好不知好歹,竟追在后面连连的嚷道:“这位夫人,您可不能仗着自己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就断了我们的生计!您等着瞧吧,端午庙会,我们一定演一出好戏给你看!” 萧子窈根本心惊胆战。 却又直觉心下有狂喜,只因着那人扮起鬼脸的一瞬,她分明从那油彩簇拥着的眉眼之间瞧出了萧子山的影子。 她总也记得,幼时她听二姐的话,便在除夕夜里许愿爹爹能够早些打了胜仗回家来,却不想,天寒地冻她哪里经受得住,当夜便就害了肺炎病倒了。 她四哥得了消息,想也不想便从军校请了年假买票归家,只待好不容易冲进她房里,手套还来不及摘便吊着嘴角扮一个鬼脸出来。 “子窈快看,我就是那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 当是时,她在病中哭哑了嗓子,小手于是攥紧了萧子山的军装:“你是四哥,不是孙悟空!” 一旦她哭得厉害,萧子山便失了分寸,当下便不管什么面子了,只管抓耳挠腮的扮起丑来,学成一只四不像的猢狲,终于才将她逗笑。 她不会忘。 可她望而却步,不敢应声、更不敢回头。 殊不知,待她与沈要走远了,那小班也利利索索的收了场。 非但如此,这一行人虽不扬名,可行事的规矩倒是十分严明,满箱的行头家伙只管收得又快又静、摆也摆得工整有序,一切仿佛行军。 终于,这小班一行数人回了下处,先是一一洗去了面彩,复又仔细看过周遭风动,确无隔墙有耳方才围坐在了一起。 那唱关羽的武生先行开了口。 “四——竹四,你今日当真是太冒险了!沈要此人现今之所以大权在握,正是因为他与梁显世有所牵连,你那样迎上去,万一被他瞧出了端倪,岂不是自投罗网!?” 有人也迎合:“竹四,我们既然愿意同你重回岳安,自然便是不怕死的!可我们要死也要死得有意义,倘若一事未成便徒劳断送了性命,你要我们又该以何颜面去见泉下的弟兄!” 如此,声声复声声,一时之间,四下众人果然慌慌张张、嘈嘈语语。 却只那名唤竹四的主儿不动声色。 但见他眼上无眉、却眉弓一挑,一张可憎面容又融融的蜡出一张笑脸,实在有些语焉不详。 “各位还请放心。” 他静静的说道,“我妹妹已认出了我来,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只待端午庙会,见她便如见虎符,所有人发枪而起,只管刺杀梁显世。” “竹四!那可是你亲生的胞妹!刀枪无眼,倘若有什么万一伤及了六小姐,到时候又该如何是好!?” “无妨!” 他陡的斥道,“萧子窈是为虎符,军令如山,你我自然不必再论她的生死!莫要忘了,我们重回岳安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舍命也要将梁显世除掉!” 第195章 端午佳节 萧子窈直觉那汤药已然喝了许多日了,身子却还不见大好。 却也并非全无用处,她近来的确精神好了些,前阵子总犯恶心的毛病也轻减了,可隐隐的还是觉得不伸展,却又说不出什么缘由,便总想着四处走走。 偏偏,沈要实在宝贝她过了头。 晚间照旧是他亲自哄她喝药。 她还想着萧子山的事,自然便有些心不在焉,沈要见她如此,只当是她厌烦了,于是轻声劝道:“子窈,这药再喝几天就好了。” “几天是多少天?” 她不曾多想,此话也不过信口低回尔尔,谁知,沈要听罢,却一瞬警觉起来。 他于是细意的偷看她,见那唇齿相依软软的偎着碗缘,汤中漏一丝花叶,一旗一枪、沉浮不稳,不是涟漪,而是风波。 毒药总有动人的色相,可动人的美人却总是脆弱。 他便如是说道:“很快就好了。端午之后就不必再喝了。” 非但如此,以后的以后,她也都不必再喝了。 ——沈要恍恍然的这般想到。 越近端午,星河越明。 萧子窈闲来无事,便拉着他坐去了院中。 “呆子,我教你认星星!” 她一面说着,一面信手直指深深长夜,无垠天河有星落点点,她指尖拂过,便也一道沾了辰辉。 “你现在把北斗七星找出来,我就给你奖励哦。” 她有时天真的模样倒也当真天真得过分,仿佛是故意赏他甜头似的,如何教人不欢喜。 他于是道:“那个像勺子的就是北斗七星。” 却见他的手指过去,又慢慢的垂下去,然后在暗中摸索找到她的手,握紧,再也密不可分。 “奖励我。” 萧子窈不肯轻易饶他,便笑笑的问道:“学星宿的时候可不止这一句,你要把北斗七星的由来都说出来才算。” 谁知,这般分明是她无心之说,沈要却认认真真的回道:“我没上过学,不知道那些。” “……那你是如何知晓这北斗七星的?” 他语气平平:“小时候在犬园里听人说过,北斗七星指北,活命时也许能用得上。我那时总饿饭,看星星连起来很像勺子,会觉得很满足,好像有一天真的能吃上饱饭一样。” 他不动声色的自揭伤疤,萧子窈果然一瞬哑然了。 她静默许久许久,心下根本皱得厉害,终于才能开口,偏偏却又好似质问:“那现在你已经吃上了饱饭,难道还不满足吗?” 沈要隐隐的嗤笑了一声。 “不满足。” “一碗不馊的米饭可以填饱我的肚子,但不能填满我的心。” “人心,原来是这样一个无底洞。” 他轻轻吻上她的唇,齿间微微有叹息。 “六小姐,做人好难。我试过了。我学不会。” 可他分明已然尽了全力。 人间是非一旦入了肺腑,便似病入膏肓,做人要宽容、要原谅、要谦让,他根本学不会,却不知人的恶毒比兽还不堪。 所以他学成了坏人而不自知,贪得无厌、欲壑难填,比一条饿犬更饿,也比一条恶犬更恶。 她一眼看破他的狼狈。 沈要眼中又起波澜。 “萧子窈。” 他一字一句的说道,“等过完了端午,我们就重新开始吧。” 于是,端午伏月,是夜,万家灯火曼挑花灯、鱼龙盛舞,玉壶光转,美不胜收。 白日暑热,萧子窈未曾出门,晚间才同沈要一道上了街去,只不过,此行却并非只他二人已。 原是此乃梁显世执掌岳安城的第一年,更加今日又佳节,他自然要好好筹备、与民同乐,如此,沈要便担起了护卫之责。 萧子窈还未下车,便已然瞧见了四方严守的数支精锐。 她冷然一笑。 “你今日就是这样带我上街玩的?” 沈要淡淡的问道:“你觉得他们在会很打扰?” “那是自然!” 她有些负气,只管一下子打落他上前搀扶的手,好不留情,“有这样一群持枪佩刀的人跟在我身后,恐怕是个摊贩都要退避我三舍了!” 她简直恃宠而骄得过了火,当众也敢拂他的面子。 谁知,沈要却不恼,一切只管依她。 他于是冷冷开口:“所有人,都转过去。” “是!” 踏——踏! 如此,萧子窈只听得四下震步踩得好响,只一瞬,却见全军背身而立,便再无人敢面向于她了。 沈要微一矮身,施然屈膝点地。 “你要是还不开心,就踩着我的膝盖下车吧,总之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她红裙曳曳,如云微醺扶摇直上,烧红如画眉眼,宜喜宜嗔。 他只当她准了。 所以想也不想,只管欺身上前一口衔住她的裙边,眸光幽深暗烈不可见底,一寸寸揭露她纸白的小腿。 他于是毫无尊严的吻了上去,像一条谄媚的狗。 “别生气了。好不好?” 他分明是在道歉,却根本不容拒绝。 一条狗,最懂得如何讨好一个人。 萧子窈只好投降。 她于是足尖轻点,正落在他膝上。 顿时,他心下竟有灭顶的快意。 不是萧子窈原谅了他,而是他驯服了萧子窈。 他以亲吻慢慢将她啃噬殆尽。 她却全不自知。 萧子窈终于还是由着沈要哄下了车来。 仿佛她还是那高岭之上的萧六小姐,他卑微如许,却心甘情愿许她三军仪仗,只因着她永永远远都是他贪嗔痴念的第一流肖想。 是时,花灯燃夜宴,火树银花不夜天。 端午庙会好不热闹。 沈要屏退了卫兵,只管亦步亦趋的跟在她后。 萧子窈却见不远处有个套圈的小摊,四下高高矮矮围满了许多人,再一看奖品,虽不贵重却还算可爱,其中更有一件小小的九连环,她当即便说道:“那个九连环不错,等我套中了便拿回家去教小巧怎么玩。” 话毕,便就招着沈要一道凑上了前去。 “这圈子是怎么个套法?” “来咯!” 那小贩是个眼尖的,一眼便瞧出来的是贵客,有闲钱买消遣,不似寻常人家套不中喜欢的便罢了,于是立刻殷勤笑道,“夫人,咱们这圈子一毛钱十个,喜欢什么套什么,套中了就拿走,童叟无欺!” 正说着,又从身后纸箱里择了十个竹圈递来,招呼得很是周到。 “来,夫人玩玩!” 萧子窈于是信手接过。 她原也有些兴致,谁知,那竹圈实在轻得厉害,她连套几次都失了准头,索性十圈套完再加十圈,不刻便一输到底。 偏偏她本就是个受不得气的,这厢人来人往都见她落败,自然凑着热闹上前来指点,还纷纷失笑:“哎、往右往右往右——使劲儿啊!哎呀,又偏了!” 她终于摆起了脾气。 “我不玩了。” 沈要眼色微动:“你不开心。” “一直输当然不开心了。” 萧子窈颦眉睨他一眼,似撒娇也似牵扯,“走啦呆子。” 她总是一贯勾着他走的,谁知,这一回,她竟然使不动他。 却见沈要还立在那摊前,面上浅笑若无,然后长臂一展,便就将她一手抱了回来。 他附耳上来,唇齿温柔。 “你不开心,那就看我逗你开心。” 他于是转向那小贩问道:“奖品一共多少个?” “回这位军长,我这儿横竖一共五排十列共五十个!您喜欢哪个?若是实在套不中,直接买了送夫人也是可以的!” “不必。” 沈要摇摇头,面上更没什么表情,复又掷了五角硬币出去,然后才道,“五十个圈。我全套走,可以吗?” 第196章 好戏开场 沈要此人,行事起来总比动嘴更快。 只不过,他却也不是个嘴笨的,遇见旁人自是懒得多说,遇见萧子窈却是不敢多说,如此这般,反倒更显得他性子阴沉不好相与、最是难以得罪。 那小贩又见他肩配军章,想是来头不小,便再也不敢怠慢,忙数了五十个竹圈递与他去:“那是自然!只要套到了都可以带走。军长您请!” 沈要便就接过那圈子掂量一下,果然,五十个摞在一起都嫌太轻,但也并非全然不能使得,他有准头。 于是,却见他细意的微微一瞄,腕心再一动,竟是以杀人的身手动起了真格! 他用的是巧劲儿,那圈子飘飘的飞出去,立时即中! 顿时,摊前众人都喝大彩:“好!” 沈要立刻看向了萧子窈去。 “子窈,我套中了!” 他一字一句都认真,眼睛也晶亮,仿佛一条摇头摆尾的狗,只管将那九连环献宝似的献给她去,“这个,送给你。” 萧子窈于是笑看他一眼,好似眉目传情,偏偏嘴上却很轻巧,只是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嗯,不错。那你再接着套吧。” 谁知,这一回,沈要竟是如何也不肯了。 他只管目光灼灼的盯着她,面上虽无什么颜色,却也隐约能够瞧出几分微微的丧气。 她便故意装傻道:“怎么?这就玩不起了?” 他很固执:“先夸我。” 萧子窈一瞬失笑:“是你说好的要逗我开心,怎的到头来竟还是换我哄你?” 然,话虽如此,她却还是心中欢喜。 于是招一招手,沈要便乖乖的低下头来。 夜里燃花,她连指尖泛出的颜色都好看,微红的喜色,似羞赧,落在他脸侧又渐渐的晕开。 “呆子,谢谢你。” 却听得她温声细语道,“我很开心。” 只一瞬,他果然快乐得明明白白。 他努力的再多,到底不过是为博她一笑。 如此,一切都算值得。 他于是更加的认真起来,再小的玩意儿也要斤斤计较的套住,仿佛那轻飘飘的竹圈竟能一点点的套住她的心似的。 那小贩当即犯了难。 沈要的准头实在厉害,已然一连迭的套中了半数的奖品,偏偏围观之人气氛也热,他简直难以收场,也许今日当真要赔个血本无归。 “军长,我这是小本生意!您若是把东西全套走了,我这一天课可就白干了。您要不……” 他压低了嗓子举手求饶,谁知,沈要却根本不应。 “不行。说好的五十个,一个也不能少。我答应了她的。” 正说着,便有些讨好、又有些期待的偷瞄了萧子窈一眼。 她无可奈何的笑笑,无限宠溺。 “呆子,算了,人家也只是出门讨生计的,我只要那个九连环就好了。其余的,一半还给他去,一半送给旁边的小孩吧。” 他不太情愿,却又不敢不从,便很试探的问道:“那你现在有没有很开心?” 萧子窈拖长了声音:“唔,这个九连环是你套来的,又不是我。我自己什么都没有套中,当然还是不算特别开心。” 沈要一瞬情急,忙丢了竹圈站起身来,然后一板一眼的拉着她两手相握围成一圈,再一弯腰,立刻便从下面钻进了她圈套似的怀抱里。 谁知,偏他身量太高,如此的姿态反倒像是她黏人得紧、只管不依不饶的挂在了他的身上。 她实在羞得厉害,然,却还来不及呵斥,竟被沈要开口抢了先去。 “你套中我了。” 他小心翼翼的拥住她的腰身,心甘情愿的被她套牢,“萧子窈,这样我就是你的东西了。” 他爱她爱得很有些咬牙切齿,军帽歪了也顾不得扶正。 她是他一心一意的全心全意。 萧子窈终于顺势攀上来他去。 “怎么办?我套中了好大一只狗狗。若是难以驯养可就糟糕了。” “我会听话。” 沈要却见萧子窈眸光微黯一瞬,好像一个急转直下的命令,她的爱总有条件,他须得循规蹈矩。 “那我要去听戏班子唱戏。” ——这实在是他意料之中的条件。 他于是微一语滞,却还是应了下来。 “好。” “我都答应。” “你的任何要求,我都会满足。” 今夜月不西沉,庙会还很热闹。 萧子窈只管向那腾龙跃虎的戏台子走去。 那戏台子搭的不算太高,正摆在路中,为的是来往游人看个新鲜,若要去那祭祖的庙堂参拜,还有好一段长路要走。 她也许只能走到此处了。 萧子窈心中暗想。 却见又是那无甚出彩的小班在上高唱,黄忠退张合、计斩夏侯渊,上回唱的也是三国,要斩曹贼,偏偏曹贼杀不尽。 她见萧子山又将自己画成猢狲逗笑,五色的眉眼,一颦一笑都是恭维,已然看不出当年那插花走马少将军的模样了。 那一层面彩,彻彻底底隔绝她兄妹二人。 “催马来在枕头上,那旁来了送死的郎——” 是时,那红脸的黄忠陡的一喝,又猛甩花枪、破开人群,竟然劈面直指她去! 砰——! 萧子窈直觉耳边有劲风呼啸而过,只一瞬,便是天旋地转、人声鼎沸! 满堂无彩,只有骇人的鸣枪! 竟是那戏子一见她现身,立刻便从袖中拔枪而起、抬手就射! 沈要一下子将她重重的扑倒在地! 他抱着她拼死伏低了身子,紧要得好似自己的性命,然后掏枪反击,一枪正中那人的膝头。 他出手极快,见血之后立刻调转枪头,直指那白衣花脸的猢狲。 “沈要,好久不见。” 萧子山微微一笑,“你果然是梁显世的走狗。” 与此同时,四下忽又有人高喊道:“见萧子窈如见虎符!今日我们定要梁贼与其部血债血偿!杀!” 只一瞬,整片街道如落惊雷,游人轰然惊惶四散! 可人潮汹涌、更加庙会之上鱼龙混杂,眼前之人是敌是友根本难以分清,或许是那唱戏的班子、或许是那讨食的乞丐、又或是那卖货的挑工…… 人浪翻卷着打来。 萧子山顺势而下,立刻混入人群之中。 “萧子山!” 沈要冷叱一声,却不敢深追。 他只管死死的护住了萧子窈去。 眼下,他这一双臂膀分明已是她唯一的庇佑了。 他绝不能弃她而去。 偏就此时,他身后不知又是何人兀的举刀来刺! 但见那银亮的匕首又快又险,他面无表情,手上却凌厉抓过身侧一个半大的孩子来,复又挟领猛推一把,那小小的胸膛于是迎刀直上,哭音顿止。 立毙。 他冷冷丢开那尚存余温的尸体。 那行刺之人怔忪万状,旋即怒吼道:“你竟然连孩子也不放过!” 沈要默不言语,却是迎面轻点此人一枪。 热血飞溅,喷他满面黏湿腥咸! 他草草的抹了一把脸。 “萧子窈。” 他垂眸看她,眼睫还挂着血滴子,好像杀神,偏偏语声温柔。 “你放心,我不会让人动你分毫。” 他说罢了,梁家兵马便已倾巢而来,转瞬间,人海之中枪声迭起。 萧子窈颤声问道:“你早就认出他是我四哥?” “嗯。” “所以你是故意装作毫不知情,背地里却又将萧家余部统统放进庙会,为的就是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对。” 沈要漠然说道。 他只管交与她一把枪去。 “拿好。” 他一寸寸攥紧她的指尖,却不知那指尖沁红究竟是沾染了谁人的鲜血。 也许是方才那个无辜的孩子,也许是那被他一击毙命的陌路之徒。 又或许,是她自己恨得透骨。 沈要轻轻的将她推进一道暗巷。 “在这里等着。” “你让我在等谁!?等你、还是等我四哥!?” 萧子窈撕心裂肺的叫道。 可他却不曾回答。 那厢,庙会终路,祭祖的亭台居高而临下,梁显世便在此处拭目以待。 只此夜宴,这一出瓮中捉鳖他实在满意得紧。 “沈要此人虽然难驯,但一旦将他收为了己用,当真是很有用处的!若他能够长长久久的定下心来,以后我这大帅当的便也乐得清闲了!” 梁延听罢父亲的喟叹,立刻便上前说道:“父亲尽管放心!这一回……他势必要站队了。” 萧子山幽然穿过一条冷巷。 他记得这条路,年少时,城中每逢佳节便要举办庙会,一路喧喧嚷嚷难跨山海,只这一条近道僻静又隐蔽,可以直通那祭祖的高台。 他隐约还记得,那年萧子窈方才及笄,正是艳若桃李的年纪,他这幺妹天生貌美,桃之夭夭自然引得桃花无数,是她嫌那路上吵闹方才寻得此路的。 当是时,一切如今,火树银花不夜天。 “四哥,若我有朝一日要嫁人了,到时候是你背我上轿子、还是爹爹背我上轿子?” “虽然理应父亲来背,但四哥私心重,还是想自己亲自背你。” “若是我嫁了个不好的婆家又该如何?” “那四哥就把你接回家去,以后养你一辈子。” “那可不行!若是四哥一辈子都光顾着养我,以后岂不是不能娶妻了?” “那便不娶!旁的女子哪里能同我家子窈相提并论?你是四哥最宝贝的妹妹。” 信誓旦旦,终于成空。 他一瞬停下了脚步。 ——沈要在后持枪而立。 “你是怎么追过来的?” 萧子山静静的回首,眼里无悲无喜,“是子窈告诉你这条路的吗?” 下弦月,灯花零落,燃起烈火熊熊,冷巷微有回响。 沈要摇一摇头。 “她什么都没说。” 他又笑,这次终于无限凄凉:“是吗?看来到底是我委屈了她。” “你何止是委屈了她!” 沈要陡的举起枪来,“你以她为令大动干戈,难道就不怕刀枪无眼,她万一出了什么闪失!” “她是萧家的女儿,本就应该有此志向。待我杀了梁显世,届时重整兵马救国救民,大功圆满了我自会下去陪她!” 哈、哈哈。 真可笑,他又见一个爱她却不护她的人。 原来萧子窈并非什么掌上明珠,却只是他一人的玫瑰罢了。 这样真好。 沈要兀的暗自想到。 可他还是问:“你凭什么替她做决定?” 萧子山冷然一笑:“你又凭什么?沈要,你可别忘了,我萧家到底为何沦落至此?” 他分明一针见血,谁知,沈要遽然一瞬癫狂。 “我凭什么?就凭我对她从一而终,所以这句话只有她可以问我!” “你敢说你们萧家有谁在乎过她的想法吗!你们口口声声都说爱她,最后还不是一个个的都弃她而去!” “只有我!只有我选择了她!你们的爱就是不管她的生死也要报国!就是不惜她今夜曝尸街头也要报国!” 他斥得烧红了眼睛,然后见萧子山轻声问道:“沈要,在你眼中,国重要、还是她重要?” “这世上只有她问过我饿不饿或者疼不疼。” 沈要一字一句的说,“无她,无我。” 尘埃落定了。 他与萧子山双双举枪。 谁知,却是此时,暗处竟有人语。 “四哥……你方才说的话,都是真心的?” 第197章 他的胜利 萧子窈仿佛锈在了原地。 硝烟漫入小巷,夜风拨乱一盏高悬的花灯,摇摇欲坠,乱花渐欲迷人眼,灯花剑花火花血花,她不由得头晕目眩起来,也像那岌岌可危的灯火般渐熄渐灭。 她本无意偷听的,更不该追来。 可那人却是萧子山。 ——她同胞的兄弟、唯一的手足、曾经的庇佑、一生的倚靠。 她于是不顾一切的卷入这场生死波澜,唯恐沈要屠尽她最后的亲人,谁知,穷途末路之际,竟然会是萧子山反将了她一军。 她过度的希望,然后过度的失望,终于沦为一颗自以为是的弃子。 萧子窈遥遥的望向他去。 却见烟火昏黯摇曳,隐隐照亮萧子山的面孔,仿佛鬼火映明一张苍白的牌位,那猢狲的面彩融化了,他信手擦去,又露出一张融化的脸。 “子窈,对不起,四哥最终还是没能背你上花轿。” “四哥,你的脸……” 萧子山还不曾放下枪去,于是笑道:“你说这个?是遇袭的时候被炮弹炸坏的,沈要应当清楚。” 只一瞬,她犹疑不前的脚步顿时止住了,并且直觉再也不能靠近,唯恐看清那不忍卒睹的真相,可以惨烈刺穿她的肺腑。 生死爱恨大抵都是如此,一旦靠得近了,便都显得很不壮观、又或太过壮观。 萧子窈静静的举起枪来。 “四哥,你猜我会对谁开枪?” “我不知道。” 他听见萧子窈许是凉凉的笑了一声,仿佛自嘲似的:“是啊。开枪之前,谁会知道谁是靶子?我都不知道你原来会想让我死。” 却见她枪口还悬着,左右飘来荡去,也像她此生身如飘蓬、身不由己。 她又问沈要:“呆子,你为什么要给我枪?难道就不怕我顺势杀了你?” 他不回头,声音却很清明:“枪是给你自保用的。只要你能好好的活着,我生死都没关系。” 原来,这才是此生难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她根本无可抉择。 于是只能扣下扳机! 是时,灯花碎落、火油满地,一道烈焰陡的拔地而起! 枪声弥散开来。 什么生离死别、什么爱恨情仇,如此这般,便尽数与她一刀两断了。 萧子山融化的脸微微伴着火舌摇曳起来。 我又赢了。 我赢过了萧子山、更赢得了她。 ——迎着火光,沈要终于再无遮掩的笑了出来。 他直觉心跳躁动得厉害,颤栗着燃起一切欲望,杀欲情欲饥肠辘辘、叫嚣不止,他赢得一场豪赌! “……四哥,你走吧。” 身后是萧子窈微泣的哭音,他总不忍她落泪,却又一心想要独占她的眼泪。 “趁现在旁人还未找到此处,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 萧子山遥遥的开口:“事到如今,你竟然你还是选了他。” “四哥。” 她虚弱的唤道,“我有了他的孩子。” 沈要蓦然回首! 他目光碎裂,简直不可置信,却又见萧子窈面色苍白,仿佛人之将死。 “六小姐,我……” “呆子,没关系的,这次我不会怪你又瞒着我。” 正说着,她腿间便有一道血线利落直下,更带着森森的死气滑进鞋子,她直觉腹中剧痛不止,竟是连站也站不稳了。 “我只是觉得你好傻。你每天都那么小心的守着我,早晚还亲自熬保胎药喂给我喝……而我却、我却只想着用这个孩子的命来换我四哥的命。” 沈要已然听不清了。 他眼前只剩下萧子窈一张一合的嘴,一字一句凌迟他的性命,他心下一瞬千疮百孔,于是痛不欲生。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他其实根本一点儿也不傻。 她以为的守护其实是监视,她以为的良药其实是毒药。他罪大恶极,只可惜她无从知晓。 原来,是他二人各自心怀鬼胎。 沈要愕然的走向她去。 “沈要,你放我四哥走吧。” 萧子窈轻轻的倒进他怀里,然后双手紧拥圈住他的腰身,仿佛如此便可以圈住她与他的一生。 “我猜你可能会很想当一次爹爹,可是,恐怕我……” 沈要失魂落魄的哑掉了。 真奇怪,此情此景,他本应该如愿以偿才对。 可为何到头来,却是他心如刀割? 分明是他想取那孩子的性命! ——倘若萧子窈因为今夜这场袭击而惊悸流产,那她自然会对萧子山心怀怨恨,如此,他也好顺理成章的脱罪、从此心安理得的享受起她心怀愧疚的爱。 怎料事与愿违。 此乃天意。 只一瞬,他竟当真对那濒死的孩子产生了爱意。 “子窈,不会的。我、我要当爹爹了,对吗,对不对……” 他声如泣血,可她依旧血流不止。 “这个孩子一定是上天派来修复我们的关系的,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我们有孩子了,你看看我,我是你的阿要、是孩子的爹爹……能不能原谅我这一回,我知错了……” 萧子窈阖上眼睛,静静的、慢慢的垂滑在他怀里。 好疼、真的好疼。 她终于知晓死亡的疼痛竟是如此的剧烈,她分明最怕疼了,偏偏眼下却又不敢开口求饶。 他似是有所察觉,于是出声唤道:“子窈?萧子窈……六小姐!” 无人应答。 沈要猛的想起那年深冬,雪后的红灯笼湿漉漉的垂滑如死猫,她也孱弱的像一只小猫。 这般想着,他的心便一下子结成了冰。 萧子窈血落红裙、红裙似血。 他于是猛的将她打横抱起! “六小姐,我会放你四哥走的,求你别不要我、求你告诉孩子别不要我……” 萧子窈张了张嘴,她想说没关系、我不会不要你,可是一旦开了口,却又根本说不出来。她几乎疼得神智不清,朦朦胧胧的,便觉得脸上有些温热,像是落雨,然后变成凉意,又像是有人哭了。 她从来不知人活在世竟会如此痛苦,好像一辆火车轰隆隆的日以继夜折磨在她眉间心上,碾过她的脊梁轧过她的血脉,见缝插针、不与她分毫喘息的机会。然后,她终于醒来,那痛苦就在枕边,是一只钟表,点滴如雨、走了一夜。 她睁开眼,头顶是苍白的天花板,再一眼,往下看,白墙无垠,却围一道拔地而起的绿腰。 她很快认清此处并非什么公署医院,而是军营的医务室。 此时此刻,沈要并不在她的床边,而她也永远不会知晓,今日军中狱里适才枪毙了一个新任职不久的军医,那人曾经为她诊脉、复又匆匆写下一帖秘而不宣的堕胎药,然后守口如瓶,直至枉死。 沈要推门而入之前,方才洗净面上与手上新沾染的鲜血。 他还穿着脏了的军装,索性血溅黑衣并不显眼,便还来不曾换下。 “子窈。” 他用喑哑的嗓音唤道,“孩子没了。” 谁知,他说罢了,萧子窈却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没了也好。” 她严严的拉起被子,复又将头脸蒙住,不敢高声语,“免得他活在这世上,会像我这般受尽千般算计。” 想她萧子窈苟活至今,曾经有过多少言不由衷? 数不尽、更不敢清算。 沈要远远的守在门边立着,却见那白色的被子被她更白的手攥成一拳,紧要再紧要、然后颤颤巍巍的松开,仿佛掐死再放开的动作。 他简直不敢靠近她分毫。 事到如今,他这个罪魁祸首终于幡然醒悟。 只可惜,一切不能重来。 当是时,那军医只同他说,孩子已然救不回来了,更加萧子窈本就体虚,之后又灌了那许多堕胎的汤药,任谁也无力回天。 他实在说不出话来。 原来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竟是这般的滋味,好似一碗碗的毒药连连的喝下去,又苦又恨,逼他肝肠寸断。 沈要于是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 他以一双杀人无数的手颤抖着拉下萧子窈的被子,自然便就瞧见了一双涟涟的泪眼。 他直觉心碎得厉害,似有恨意袭上心头。 只不过,却不知是更恨自己杀了孩子来得多些,还是更恨自己骗了萧子窈来得多些。 他无可救药。 然,即便如此,他也不愿将她就此放过。 他之于她,根本肖想久矣,人间无此。 他得同她纠缠到山穷水尽才能算完。 沈要于是说道:“……对不起。” 却见萧子窈闷闷的咬住背边,眼眶根本烧得通红,却又不忘重重的点头,好似一个过分懂事的、离了家的孩子。 她的确无家可归了。 “嗯。” “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嗯。” “……别哭了。” “嗯。” 他见萧子窈始终哭得紧,仿佛切齿,便就递了手去、又说道:“六小姐,疼就咬住我。” 谁知,他话音刚落,萧子窈竟然一瞬泣不成声。 她一口咬上他的手臂,顿时,血泪腥咸混成一片,噎住更掐住她的嗓子,直教她窒得喘不过气来。 “我在翠云庵的时候每天都向菩萨烧香磕头,求上天保佑我四哥平安!直到惠音师太藏了报纸,我就知道一定是我四哥回来了,菩萨终于灵验了!” “我本以为四哥会来接我的、他肯定还会像小时候那样把我背在背上……可是四哥骗我,他连我的死活都不管了,他就站在那里看我被人拿枪指着……”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世上所有人都在骗我,没一个人真心爱我,我永远是一颗可以牺牲的棋子……” 她还泣,一颗心也似受伤、缓缓绽出一个血泡,好像她落泪的眼睛。 沈要一手轻轻抚过她的脸。 那泉涌似的热泪简直灼伤了他的皮肉,可他却甘之如饴。 “不是的。萧子窈,不是这样的。” “我一直都在好好的爱你啊。” “我永远不会抛弃你。” 他给她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所以,他的一切仿佛都可以重新被她原谅。 如此一来,谎言也可以是深爱。 于是,他果然听见萧子窈小声的说道:“沈要,我和你都不会有好下场的——就像这个孩子一样。” 看吧,你到底还是赢了。 她终于只剩下你一个人可以依靠了。 所以,为什么不多开心一点呢? 沈要这样告诉自己。 “不会的。” 他便就沉声应道,“萧子窈,我是不会死的,因为我还要一直一直的保护你、只保护你。” 眼下,当真只有他与她二人了。 不会有萧子山、不会有孩子,不会再有任何人。 仿佛正如他所说的那般,端午之后,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可他却不敢说,事到如今,他原来还是想要一个庸俗圆满的大结局。 第198章 我此生挚爱 萧子山总也记得萧子窈幼时的模样。 他这幺妹生在炎夏,那年父亲出征在外,战报一连迭的刊上报纸,非常的不景气。 当是时,敌强我弱、热疫横行,大夫人看了报纸便动了胎气,于是很快诞下一个女婴。 许是天意如此,大夫人此番竟然并非难产,孩子落地之后,人也只是心神俱疲的昏睡了过去,谁知,待到转醒之时,阵前竟传来了大捷的喜报。 萧子窈从此受尽恩宠。 无人不当她是福星,天骄而贵重。 她于是可以用兄弟们的字辈取名,自幼吃穿都有独一份的赏赐,非但如此,萧大帅更还赏她一座小白楼,她如掌上明珠、得到一切偏爱。 偏爱,永远比爱更爱。 他初见萧子窈流血,应当是在她换牙的年纪。 那日,他与同窗在郊外打猎,顺手又在林中摘了许多青青的果子,他那时年少,一心想着用那酸果子逗一逗妹妹,便就笑笑的哄起她来。 “子窈快看,四哥今日专门给你摘了果子吃,快来快来。” 他却见萧子窈步履蹒跚,还举着两只小手要他抱,那模样根本可爱得紧,他心下一热,当下便再也不忍欺瞒于她,于是疼惜的招招手,就瞧见妹妹摇摇晃晃的跑了过来。 谁知,便是这一路的小跑,竟教萧子窈不慎摔倒了。 他大惊失色,紧张得忙去扶她。 “子窈,有否摔着哪里?快让四哥看看!” 正说着,他便抱起妹妹小小的小身子,又拍净她衣上的土灰,然,担心还未下去,便又见得萧子窈倏的吐出一口鲜血,简直将他吓得半死。 “这、这——” 萧子山一时慌了心神,于是张口便叫,“不好了,母亲!子窈吐血了!” 话毕,复又抽了手绢去擦妹妹的嘴,红色的血染透兰线绣成的他的名字,萧子山,萧训之子、萧子窈的胞兄,萧子山。 他慌张紧要的表情分毫不差的落入萧子窈的眼底。 然后,却见萧子窈咧嘴一笑,红彤彤的嘴和脸,不知是羞色还是血色,有些可怕,更有些可怜。 她道:“四哥不哭,子窈不怕疼。” 他好像吓哭了似的怔在原地,反倒是被还不足人高的妹妹给安慰了。 那厢,大夫人闻声赶来。 “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会吐血!快张嘴让姆妈看看!来,啊——” “啊——” 萧子窈于是乖乖的张嘴,露出一排缺了门牙的幼齿。 大夫人肩膀一松,终于长舒一气:“你瞧你!怎么把门牙磕坏了!以后咱们子窈张嘴可就要漏风啦!” 萧子山适才缓过神来。 于是,往后的几月,偶有同窗上门约他踢球打马,他便不再去了,若有人逗起萧子窈来,他竟还会发火。 “小窈窈,缺牙耙!快张嘴给哥哥们瞧瞧!” 是时,众人都失笑,他却凝眉冷眼的一把拉过妹妹,只管严密的藏在身后,根本容不得同窗嬉笑。 “不准这么叫她。” “嗨呀,四少别生气,大家都是喜欢子窈才这么逗她的……” “我说——” 他十分不耐的打断道,“不、准、这、么、叫、她。” 如此这般,旁人便不再去笑萧子窈了,反倒纷纷的笑起他来。 笑他分明是那红衣白马少年郎,不惹风流,却惹娇宠。 然后,只一眼一瞬的功夫,萧子窈便长大了。 萧子山再次见她流血,也是此时。 她去念女校,穿平口的白袜、裙子天青,他难得去接她放学一次,谁知,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影,便只好遮着脸走进校内寻人,然后便见得萧子窈正躲在树下张望。 他走上前去,有些纳罕:“子窈,你藏在此处做什么?” 一见他来,萧子窈根本全无预料,于是只好吃着嘴道:“四哥,我……我不方便,得等人走光了才能出校门。” “怎么不方便?” 她揪紧了裙子,却不敢落泪:“我流血了。” 萧子山果然大惊。 却见他十万火急的搜视她全身,绝不狎昵,只有紧张与怜爱,一如彼时。 “伤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难道是体操课摔了?” 萧子窈犹疑的摇摇头:“……不是。其实是……哎呀,反正四哥不懂!” 如此,她偏说他不懂,他反倒偏偏懂了。 于是想也不想立刻解了军装,复又工工整整的系在她腰间,一眼到底、天衣无缝。 萧子山轻笑了一声。 “四哥怎么会不懂?子窈的事情,四哥都懂。” 萧子窈登时哭了出来。 “四哥,我来月信了!我那些来了月信的同学都被说了媒、都准备嫁人了,我会不会也要被嫁出去?” “那子窈想不想嫁?” “不想嫁!” 他便抽了手绢去拭她的泪,问她也哄她:“为什么不想嫁?” 她答道:“因为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男子能像四哥这般疼我爱我,我只会喜欢上四哥这样的人。” 他满心欢喜,然后一瞬失笑。 “好——那便不嫁!” 可萧子窈到底还是喜欢上旁人了。 先是梁耀,又是沈要。 其实,他本不觉得怎么,毕竟妹妹总要成人,总会有人代他去疼她爱她。 只不过,他原也觉得萧子窈总应当是顺遂一生的,最最起码,也该是安平一生罢? 谁曾想,此生难料。 萧子山义无反顾的跑进夜色。 他心下还想着萧子窈那纸白色小腿上的涓涓血线,这是他第三次见她流血。 又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是了,是了。 其实,他分明是很明白的。 萧子窈最终所选的,根本不是沈要,而是他。 她打落那花灯,烈火隔开他二人天各一方,好似他们手足情断于此,又似此生再也不复相见。 他的妹妹,终于将那所有的偏爱还与了他去。 他怎敢回头。 身后长夜还有枪声萦绕,他听见属下旧部的壮烈嘶鸣,然后,困倚危楼、死而后已。 原来,自打萧从月咽气的那一刻起,大厦便崩塌了,只是,那时他还心存侥幸,自然无知无觉。 ——萧家,当真是败了。 宋晓瑗果真不曾去那庙会上游玩。 却非不愿,而是不能。 她原也换了新装、想去见见热闹,谁知,待她临门正要动身时,街坊却抱着孩子跑了来。 “宋小姐,你快瞧瞧我家这孩子!他方才忽然就发烧了,还一直上吐下泻!” 宋晓瑗立刻细意的一听那小儿的脉象,胃经大失,想来是吃坏了肚子发炎了,便道:“婶婶,你这孩子可能吃错了东西,小则胃胀、大则中毒!你先抱他进来,我叫伙计先去熬药。” 她心细心慈,待人看诊从不敷衍,如此,上街游玩的念想自然也就耽搁了下来。 却不想,又不过一两个钟头,天街那头竟然忽明忽暗猛起连声枪响,她惴惴不安的守在檐下,不多时便等来了几个挂了彩的百姓。 “大家怎么会受伤!可是庙会那边出什么事了?” 一个轻伤的汉子说道:“有人开枪闹事,街上的兵子全都出动了!我们还算好的,只是磕了碰了,还有人不小心中刀中枪了呢!” “什么!?” 宋晓瑗脸色一瞬苍白。 她一面招着伙计上前帮忙,一面又想到竹四先前的字字句句。 “女子为何不能行医?我只道愿不愿意,无有应不应当。” “晓瑗姑娘,端午庙会人多拥挤,你实在没必要前来捧场。” “诊费不够可否让我先赊着,等端午庙会一过我一定补上。” ——难道,他当真是那曾经的萧四少、萧子山!? 如此一来,那庙会上的动乱又哪里会是什么寻常的闹事,分明却是报仇、是革命! 她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安庆堂上下唉声一片。 宋晓瑗适才与一位老人包扎过伤口,便觉出伤患渐渐的多了起来,伤患的伤情也愈发的重了起来。 她终于有些力不从心,偏偏父亲这些日子去了外省采买药材,她便务必担此重任、绝不可以退让! 她于是银牙一咬,便叫道:“各位,如果是轻伤的,可否来帮我搬一搬重患!我已经拨了公署医院的电话,很快就会有急救车赶到了!” 然,四下却无人应。 世人都惜命、都自私,她无可奈何。 谁知,却是此时,门外竟兀有人言。 “我来。” 她蓦然回首,然后不由自主的望尽一张融化了的骇人面孔。 “萧四少,你不该来此,你现在应该快些逃命!” 宋晓瑗一瞬不瞬,只管压低了声音说道。 萧子山闻言一笑。 “晓瑗姑娘果然认出我了。” 却见他略微有些语滞,仿佛怅然若失,许久之后才敢应声,道,“方才,与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们都已经战死了,许多无辜百姓也因我之故受尽牵连……而我此生最爱之人,也为了让我活命、而失去了她的孩子。” “那你更该连夜出逃!” “——不。” 他静静的打断她,“我乃萧家的儿郎,保家卫国便是我的职责。今日死伤都因我而起,是我对不住岳安城的百姓,我得留下来。” 话毕,他便转身架起一抬担架,目色决然,好似曾经策马扬鞭、杀敌阵上。 “就算是为了她,我也必须留下来。” 沈要终于将萧子窈接回了家。 她刚落了胎,身子还虚着,便是炎炎盛夏也须穿得厚实,沈要于是便将自己的军大衣严严的扣上她身去,她又变成那年冬日的萧子窈,他只将她无比紧要的抱在怀里,然后垂首走过那雪也莹白、光也莹白的校场。 他忽然开口问道:“子窈,你在发抖,是不是很冷?” 谁知,萧子窈却不应他,反是自顾自的说道:“呆子,我之前其实带着小巧偷偷的去银楼打了孩子戴的长命锁,约好了这几日完工的,你替我去取回来吧。” “……好。” 她又道:“那长命锁的样式是照着我二姐怀孕时的那款打的,原本要送她的那一副被我丢进小白楼的湖里了。现在湖被填平了,我也不在帅府了,不如你去把我的那副埋到院里吧。” 然,这一回,她说罢了,却是沈要寂寂的沉默了许久。 他好像哑掉了一般,得用些力气才能找回说话的声音。 没关系,现在已经重新开始了。 他默默的告诉自己。 他于是尽力的不再去提那个失掉的孩子,也尽力的装作风平浪静,只管应道:“好。” ——其实,并不好。 他再一次的欺骗了她。 回家去时,小巧正守在门前望眼欲穿。 昨夜,萧子窈不曾带她随行,她心中本还有些埋怨,谁知,庙会之上突发暴乱,她得了消息便彻夜难眠,这厢好不容易盼归,自然心急如焚的上前问道:“夫人、夫人!小巧好担心您!您一切还好吗,为什么脸色这么差?” 萧子窈摆一摆手:“我没事,你只管下去玩你的便是。” “可是,夫人,您分明就是……” 她还想再问,谁知,沈要却冷冷的睇了眼道:“退下。” 她不敢不从。 她总是很怕沈要的,无论是娘亲那时也好、又或是萧子窈这时也罢,她总觉得他阴沉得厉害,仿佛一切是他施为…… 小巧一下子拍醒自己。 “糊涂!犯傻!该打!我怎么能这样瞎猜,分明是沈军长放我出狱的!更何况,他对夫人又是那般的好,我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忘恩负义呢……” 谁知,她正想着,便瞧见沈要不知何时又从楼上走了下来。 他今日没怎么梳洗,只穿一件领口溅了些许黑红斑点的衬衫,眼下微微的青,下巴也微微的青,又站得巧、正立在厅里最黑的影子下面,如此一来,他人便更显得阴鸷森冷。 小巧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见、见过沈军长……” “嗯。” 他不冷不热的问道,“小巧,夫人很喜欢你,所以,你喜不喜欢夫人?” “自然是喜欢的!小巧最喜欢夫人……” 她话毕,然后颤颤巍巍的抬头,谁知,却见沈要正蛇蛇的睨着眼睛、眸光也晦暗不明,那又凶又冷的模样根本煞人得厉害! 她无限惊恐,竟然一瞬跪倒在地! “沈、沈军长,小巧没骗您!我是真的……” “我知道。” 沈要打断她、复又静静的开口,“但是夫人不喜欢聒噪,我也不喜欢。所以,你听明白了吗?” 第199章 狗与主人 沈要其实是不大喜欢小巧的。 小巧年幼纯良,本该是很讨喜的,可坏就坏在她过分的天真,总不善于读人眼色,一旦开了口,应该的、不应该的都要问上一问,实在有些不知轻重,若非萧子窈疼她,只怕沈要几次都想割了她的舌头。 所谓祸从口出,大抵便是如此了。 索性,她已无依无靠、更不起眼,总归是个好拿捏的,倒也不怕她暗中设计什么,只要她过得越苦、反倒可以活得越久。 小巧还跪着。 他于是不曾开口,终于冷然的离去了。 方才,萧子窈嘱咐他千万记得去银楼取回那孩子戴的长命锁来。 他很经心,她的事情他都很尽心,于是出门去,轻车熟路的找上那银楼,掌柜还认得他、更识得他的新身份。 “见过沈军长!” 那掌柜毕恭毕敬的说道,“您是来取长命锁的罢?前阵子您夫人上门来过,我都还记着呢!” 话毕,便托了金盘呈上,赫然见一枚小小的金锁,模样很是精巧,又挂三只铃铛,随风而动、金珠脆响。 “怎么样!沈军长可还满意否?您别看这锁小,里面寓意可深着呢!您瞧这祥云纹,本就是吉祥如意的!这铃铛里头也篆了字,您夫人指定了要写‘安’字……” 那掌柜振振有词,根本殷勤得紧,可沈要却直觉有些倦了。 他只管接过那小锁去,又微微的举在眼前细意的一看。 匠人的手艺到底是很细致的,只不过,再细致的手艺却也只是打一只长命锁罢了,穷人家的孩子也戴长命锁,粗银打的,无论高低富贵,都平平凡凡的许愿、平平安安的许愿。 这世间到底是谁可以求仁得仁? 反正不会是他,更不会是萧子窈。 你看,她应当是期待过那个孩子的罢? 仿佛当初的萧从月,明知不可为、也明知不可期,却还是抱着满心的空想。 许愿,然后落空。 自欺欺人。 沈要于是轻轻的握住那小锁。 见他不言,那掌柜的还以为是他不中意,便忙不迭的在旁说道:“……沈军长若是不喜欢这只,我便让匠人拿去重新融了再做个新款式,都不打紧的!一切都听您的意思、肯定包您满意!” 谁知,他说罢了,沈要却是淡淡的回道:“没有。挺满意的。” ——可他分明神色清冷,怎么也不像是满意的模样。 那掌柜实在不明所以,更不由得有些怵,偏偏又见沈要已然利落的结了款子,也不多言,作势便要离去。 然,竟是此时,迎门却忽有人言。 “……沈军长?” 他闻声,复又面不改色的抬起头来、眼波无澜。 “苏小姐。” 苏同心心下微紧。 她已许久不曾见过沈要了,却还是不自主的心悸心动。 多可笑,他分明是无动于衷的。 若非萧子窈,无论何人、他永远只会冷眼旁观。 她也是何人、她也根本不是何人。 她于是强撑起一个微笑说道:“……沈军长,我听说您又立功了……恭喜。” “嗯。” 却见沈要神情冷淡,她只好再寻些话头:“您到银楼来,是不是给子窈选首饰的?” 谁知,她正说着,沈要却有些不耐了。 “苏小姐,我还有事。” 他握着长命锁,金铃铛晃在手心轻轻的响,摇醒她,不该纠缠。 可她还是不甘。 “这是……长命锁?” 苏同心一时语滞,“真是恭喜二位……原来,沈军长和子窈要有孩子了……” 她偷偷的望向他去。 一旦提及萧子窈,沈要总也眉眼温柔,她便总爱偷瞄他爱一个人的模样。 谁知,这一回,沈要反是面色更沉。 却见他默默无言许久,终于轻轻一叹:“也许吧。” 许是他漠然疏离的脸上难得绽出了一丝裂痕,只一瞬,苏同心竟觉自己根本惭愧得厉害。 她不该三番五次的打扰一个比她更失意的失意之人。 她于是开口问道:“……沈军长可还记得,您当初答应我的事情吗?” 他冷冰冰的答道:“记得。” 苏同心微微的笑了。 “月底茂和戏院会上一场新戏,到时候,还请沈军长陪我去看吧。” 话毕,她便再不痴缠,目送他渐行渐远。 沈要到底还是没能将那长命锁埋去小白楼的院里。 原来,失掉了一个孩子,便再也舍不掉一个孩子。 他于是只将那小金锁藏进了怀里,回家也不敢让萧子窈知晓。 上楼去后,他便就倚在门边,远远的看她的睡颜。 日长如水,萧子窈正躺在昏黄的光里,被映得微微有些透明。 她难得的睡得很沉,仿佛不愿醒来似的。 沈要微不可察的轻轻一叹。 复又轻手轻脚的开了柜门,最底下的那层他与萧子窈从来都是不用的,想来把那长命锁放在此处也不会暴露。 谁知,待那抽屉拉开来,他竟然瞧见一件还未完工的小衫。 那小衫很新,用料也是极好的,偏偏针脚歪歪扭扭,实在丑得不堪入目,更有几道撕扯的痕迹,却不知是女红不精还是故意所为。 只一眼,他便看出这是萧子窈的手笔。 原来她早有预料。 只不过,她应当是曾经想过要生下他的孩子的。 她大抵对他也有爱。 他却不敢猜想,更不敢试探。 他于是将那小金锁同那小衫仔细的收好、讳莫如深的深藏起来,从此,再也不见天日。 可心下却又隐隐的盼着,但愿有朝一日,这些物什能够再有用处。 往后的日子,沈要便一心一意的照顾起萧子窈来。 听说小月子也不能吹风,免得受寒落下病根,偏偏现下暑热,萧子窈总嫌他看护得太紧,如此,他便在夜间以手为扇,一下一下为她扇起微微的轻风。 是夜,他适才哄着萧子窈睡下了,便也一道躺下了身来,谁知,不过一两个钟头过去,她竟陡的缩成了一团,仿佛一只受了伤的小兽、正哀哀的叫着。 沈要于是握紧她的手,潮潮的吻在唇边,却又听得她隐隐约约的叫了些名字,有萧从月、有萧子山、有萧大帅、还有鹊儿…… 他一一的、细意的分辨了,没有他的名字。 他心下一阵酸楚,却又不敢将她叫醒,便只好小心翼翼的附在她耳畔、又试探着说道:“六小姐,沈要还活着。” 谁知,他话音不过刚落一瞬,萧子窈却轻轻渐渐的默下去了。 微月之下,她还微泣。 沈要不由得有些恍然。 他曾经总也想要霸占她的眼泪,见她落泪也不劝,偏就此时,他终于悔不当初。 他再也睡不下了。 于是便侧躺在萧子窈的身畔,指尖自上而下抚过她眉眼与心口,听她不轻不重的呼吸与心跳,唯恐一切又是他的肖想。 “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来维持我们的关系的。” 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道,“所以,不要离开我,也不要拒绝我。” 话毕,他便无声无息的下了床去。 沈要直觉自己的烟瘾渐渐的大了起来。 萧子窈身子还弱,沾不得半点儿烟味,他不敢在房里抽烟,便披着衣服去了院子。 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楼一味凉。 然后,忽有风来、夜雨疏疏。 惨淡将死的月色之下,他又变成一条无人宠爱的、湿漉漉的野狗。 从来都是如此,如有雨落,别人都在等伞,他却在等雨停。 自打他长在犬园,便注定他此生离岸太远,以至于他饿了、痛了,不得已的求救起来,却好像一只水鬼在远远的挥手,旁人一见,自然吓得躲开。 只有萧子窈,拐弯抹角的塞给他一瓶金创药、又喂他一口亲手剥好的小蜜橘。 那小蜜橘是甜的,她更是甜的。 他本应该当心,恋爱很难。 他指尖很快只剩下一个哭红的、泪眼似的烟头。 沈要于是一面翻找着烟盒,一面又直觉好像有人正遥遥的唤他。 “呆子!” 他蓦然回首。 檐下,却见萧子窈慌忙撑起一把黑伞,那般不吉利的颜色,仿佛出殡,偏她心急如焚、还浑然不觉。 她一迭声的叫道:“呆子,你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出来淋雨,难道是故意想吓死我不成!快到伞里来!” 说罢,便踮着脚跑进雨里,只管满心满眼的迎向他去,好像找回了她跑丢了的小狗似的。 他分明就是她的狗。 沈要在雨里瑟缩了一下。 “我可以和你一起撑伞吗?” 萧子窈简直被他气恼了,当下便斥道:“都说了让你到伞里来!” 沈要又问道:“我问的是,我可不可以和你撑一辈子的伞!” 他原以为,萧子窈听罢此话,很应当怔忪一瞬、至少也会犹疑一瞬。 谁知,她竟想也不想的立刻答道:“沈要,我这辈子早就已经赏给你了!” 他直觉心下有花开出来,原来这便是心花怒放,是爱一个人的感觉。 ——是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的感觉。 “六小姐。” 一时之间,他竟只会用她的名字来造句,“六小姐。” “听到啦!还不快点到我这儿来?” 萧子窈笑笑的招着他,笑笑的等着他。 沈要于是巴巴的奔向她去。 夜雨只是微微的下。 回了房里,萧子窈倒也安然无恙,反是沈要,淅淅沥沥的淋了一场雨、这会儿自然湿透了浑身的衣服。 只不过,他总是好打发的,不必喝什么姜汤,只淋一头热水澡便罢了,然后一连迭的爬上她的床去,又黏黏糊糊的缠上她的身子,耳鬓厮磨还不够,非要萧子窈摸他的头。 仿佛他拥有她,无论是淋雨还是洗澡,都会很幸福。 许是这样的幸福太过轻易,他竟根本不敢同她说明,怕她知道、怕她不知道、也怕她装作不知道。 谁知,他正想着,那厢萧子窈却忽然问道:“呆子,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门?” 沈要略微想了想,便道:“郝姨说要等到足月。” “可我每天在房里闲闷得厉害。” 她指一指窗子,有一道道的雨线泼上玻璃,“等我身体好了,我们一起去听戏吧?” “好。” 一旦听得沈要应声了,萧子窈便没再多问了。 他向来是她的有求必应。 却不曾想,他更是她的无所不能。 雨过天清后,晨光熹微。 萧子窈起得晚些,她转醒时分,枕畔已然微凉。 她只当是沈要上职去了,便就自顾自的披了裙袍下楼用饭。 是时,郝姨正端上一盅热汤,一见她来,便笑道:“夫人起床啦?今日给您煮了花胶,怕您吃不了腥的,我都提前洗过好几遍了!沈军长方才尝了一口,也都说不错呢!” 萧子窈一愣:“他还没去军营?” “咦?沈军长难道没同您说?” 郝姨眉眼弯弯,复又轻笑一声,“夫人可真是好命呀!沈军长今日去早市买木材了,现在正在院子里给您打秋千架子呢!” 话毕,便往窗前一指,却见一个人影正迎着光埋头苦干,根本认真得紧。 “夫人,今天我这个外人实在忍不住多一句嘴!咱们沈军长当真是疼您的,他除了话少些,当真是挑不出毛病的人,您平时也有不该的地方,不能总对沈军长说些狠话……” 那厢,郝姨还在絮絮的念叨着,有些逾矩,却也热心,可萧子窈已然坐不住了。 她于是轻轻的掀开一道窗子,又信手解下发间的丝带,只软软绵绵缠成一团、便一把丢向了沈要。 那小球正中他的后脑。 沈要静静的回过了头来。 “子窈。” 他巴巴的叫了一声,“不要开窗。有风。” 她故意为难道:“我的丝带掉在你脚下了,你帮我捡回来。” 他好无奈,却不自觉的更有些窃喜,于是擦净双手捡起那丝带,复又一口衔在了唇边。 像狗,满心欢喜捡回主人故意丢来的小球。 “为什么用嘴?” 他撒谎:“干活。手脏。” 他走近窗边吻下去,丝带便顺势飘落在萧子窈的颈间,好似一道项圈或锁链,将她牵紧。 他像狗、又像主人。 沈要直觉心下情似这般的念头越来越重。 “子窈,你喜欢什么样的玩具?” 他于是语焉不详的问道。 第200章 血光之灾 萧子窈不是三岁小孩,却觉得沈要像是三岁小孩。 可她只知他的爱单纯无一,却不知他的恶也从一不变。 他是不曾开化的人、是还未驯服的兽,天性本恶,最终难改。 之于沈要,许是她宠溺得过了头,所以实在掉以轻心。 她于是微微的调笑道:“问我喜欢什么玩具?你难道是把我当小狗养了?” 她指尖艳如滴翠,一线自上而下划过他起伏滚动的咽喉,蛇蝎美人,撩拨得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沈要沉沉的嗯了一声。 “别欺负我。” 他有些难耐的说道,“因为我不舍得欺负你。” 她笑意盎然的翩然逸去了。 一见萧子窈上桌用起了早饭,沈要便也丢下了活计巴巴的跑来,只不过,他却不敢坐得太近,唯恐那满身的木屑又惹得她厌烦。 他很有卑躬屈膝的分寸。 那厢,郝姨又端上一碟小菜,一见沈要进了屋子,便笑眯眯的说道:“沈军长忙完了?您这一大清早的就起来干活,之前只喝那小一碗粥哪里会够,想来现在也该饿了,不如就赶个巧,这会儿再和夫人一起吃一顿早饭?” 沈要一时有些犹豫不决。 郝姨此番本是出自好意,有对他的好意、也有对他二人的好意,偏他心里还存了些别的念头,便不太情愿应下。 其实,能与萧子窈一道同桌用饭他自然心中欢喜,可一旦坐下了,便是各自而食,他本还盼着她能够亲自喂他一口呢。 ——深坠情网之人,心思总会也别多,他也不例外。 沈要于是用尽浑身的解数讨好她。 却见他不咸不淡的应了,面上更无什么表情,又作势要将那盛满热粥的小碗接过手来,一切一切、分明都似最最寻常的模样。 谁知,却是此时,他悬在半空的手竟然陡的松脱! 哗啦! 那瓷碗当即摔得四分五裂! 热粥盈盈的泼了一地。 沈要一瞬背过手去,又低眉颔首,仿佛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对不起。是我没拿稳。” 他小声的道歉,藏在背后的手还微微的颤抖着,皮肉也被滚粥烫得一片鲜红。 但是,无所谓、没关系。 他向来很有分寸,更有摇尾乞怜的分寸。 他果然再一次的得逞。 “呆子,快让我看看有没有烫伤!” 却见萧子窈霍的站起身来,眉心也皱紧,想她情急至此,定是心疼起他来了。 沈要于是非常得意也非常克制的说道:“我没事。” “真笨!好端端的,手怎么就拿不稳了!还说什么没事,要是真的没事、还不快把手伸出来让我看看!” 她大约是有些恼了,便就同他呼来喝去的命令起来,又或是装模作样的关切,好在他能够明白。 萧子窈的脾气,他早就了然于心了。 于是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来,更还假装颤抖,她眼下根本心急如焚、应该看不破。 “倒是没有烫伤……” 萧子窈松了一口气,眉头却还不肯舒解,“手为什么发抖,难道是做木工砸伤了?” 沈要不动声色的撇过脸去:“真的没事的。不会耽误干活。” 谁知,他话音才落,萧子窈便斥道:“呆子!你——你当真是要气死我才高兴!” “我没有……” “你就有!” 却见她落力瞪他一眼,愠愠的薄怒,有万种风情,正中他下怀,“还不快过来!我带你去冲一下凉水,回来再喂你吃粥。” 沈要立刻跟了上去。 方才,他到底是算准了时机的,所以自然不会烫伤太多,只不过,既要装成伤上加伤,那还未完工的秋千便要先放一放了。 如此一来,他倒也得了些空闲,于是只待萧子窈亲自喂他吃过了粥,便又问道:“今天玩不成秋千了。你还想要些什么,我上街买回来给你解闷。” 她皱着眉头轻笑,曲起指节勾过他的唇角,说:“你真把我当小狗小孩哄呀。” “就是想看你多笑笑。” 见沈要一字一句都认真,萧子窈索性便就笑给他看:“那就皮影小人?我听说最近要有新戏上映了,名叫《锁麟囊》,你就买这个戏的角儿给我。” 谁知,她本是无心一语,偏偏沈要却一瞬沉下了眼去。 “非要皮影小人不可吗?” 他有些吃味的说道,“我每次只能送你别人送过的东西。” 萧子窈措手不及的怔住了。 他原来还很在意曾经的种种。 她心下微紧。 “那就去百货公司买一个万花筒吧。” 她张着手,手心是洒金的碎光,“就是那种巴掌大的小筒,从玻璃口看进去,里面有五彩十色的光斑,在暗处也能看得到。” “好。” 沈要于是轻声的应下来,“那我出去了。” 萧子窈便轻声的回道:“嗯。早点回家。” 真好。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一切都好。 沈要并不曾见过万花筒,只是在街上的玻璃窗外路过过。 彼时,他刚出犬园,见来往的名媛小姐衣香丽影,隔一道透明玻璃同他人间有别,那一只只穿戴着蕾丝手套的柔荑举起一只只金属的小筒,放在眼前,看见一个又一个他看不见的绮梦。 而今,王经理却在恭迎他的大驾。 “沈军长,上回是我们招待不周,您大人有大量,还请海涵!这回我们早就把时下的新装都准备好了,就为了您随时带着萧小姐过来都能有得挑!” 沈要冷淡的一睨:“还叫萧小姐吗?” “哦、对对!您瞧我这张嘴,还有我这脑子!是夫人、您夫人……” 他嗯了一声,然后不冷不热的点点头:“万花筒在哪?” 王经理一愣:“万、万花筒?您今日不是来给夫人买衣服的吗?” “不是。” 沈要说,“她不喜欢这里的衣服,上次就说过了——万花筒在哪?” 他再问时,语气已然不大耐烦了,王经理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当下便流了一身冷汗。 “万花筒在这边,我这便带您瞧瞧去,有好几种颜色呢,都是英国来的进口货……” 沈要于是第一次在玻璃窗的另一侧见到了万花筒。 一只枪管粗细的小筒,看不出什么玄机,拿起来轻轻摇晃一下、还会有窸窣的细响,总与枪筒有些相似。 他便试探着将那小筒举在眼前,却不敢靠近,只是远远的看,自然只看见黑洞洞的玻璃片,更像枪口。 那五彩斑斓的光呢? 一时之间,他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好想她。 想她能在身边,想她能陪着自己。 仿佛没了萧子窈,他便寸步难行。 那厢,王经理大约是瞧出了沈要的端倪,却又不敢明说,便道:“乍一看这万花筒的确是有些涨眼睛的,沈军长,您不如试试慢慢的靠近了看,会好些的。” 沈要微微的滞了一下。 他还有些不敢,旁人却永远也无法明白,为什么一个金属包装的美梦会在他眼中变成杀人的兵器,多可笑。 所以,看罢,这就是他始终无法变成人的缘故。 沈要不着痕迹的攥紧了指尖。 “这些,都要了。” 他说。 那万花筒一共七只,想来其中的光彩也该是不同的,谁知,他只管也不看的统统买了回去,到底还是挨了萧子窈的骂。 却见她仰身晃在一把摇椅里,只将一只眼睛埋进那玻璃小洞,复又双手扭转筒身,然后整整七只都一一的看过,当下便恼羞成怒了起来。 “呆子,你怎么买了七只图案重复的回来?是不是故意敷衍我的!” 沈要唇舌一僵:“不是敷衍……我只是没看里面。” “不看就买不就是敷衍吗!?” “不是的。” 他还想解释,语声却低下去了,“……是因为这个太像枪口了。我真的……不敢。” 话毕,他便直觉非常的后悔,仿佛懦弱便是死罪,他该千刀万剐。 ——此乃犬园的规矩,刻在他骨子里,从此要跟随他一生。 沈要深深的垂眸。 谁知,落在他眼睫的,却是萧子窈微雨似的轻吻。 “乖,我的小狗最勇敢啦。” “我在这里呢,我会陪着你一起看的。” “所以,别躲,别怕,别哭。” 其实,他根本没有表现得多难过,更不曾真的哭。 一切好像都还好、都没什么不好,只是他心里落下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难以停歇,旁人都不曾察觉,只有她,唤他到伞里来。 一如昨夜。 沈要一瞬不瞬的窒住了。 这便是萧子窈的爱、也是驯服他的唯一办法。 他于是屈膝跪在她身前,任她的手轻柔抚过侧脸,微微的痒,有些容易沉迷,情爱之流都容易沉迷。 他终于将信将疑的举起那小筒,离得近些、再近些,反正有她在,他生死都会很安全。 然后,他看见一片莫测的彩光,红白交错直到眼底,螺旋变化,像他杀过的人,白骨血肉堆在一起、无穷无尽。 沈要不由得战栗起来。 “呆子、呆子!愣什么呢,难道还是怕?” 那厢,萧子窈正切切的望定他,“怕就不看了,以后再也不看了。” 他还担心,便问道:“那你会不会因为这个不喜欢我了?” “不会。” 萧子窈平静的说道,“每个人都会有害怕的东西。我也有。” 她话音至此,沈要便不再问了。 却是月夜,只待萧子窈睡下了,他便又举起那尸山血海的万花筒来、一窥到底。 暗中,血光也算光亮。 如果可以将她关在暗处…… 他意乱神迷的扣紧了萧子窈的腰身。 复又丢开那小筒,然后径自掰开她的腿,温香玉软、进退俱失,不必进入也觉得温暖甜蜜,她的一切都可以成为他欲望的温床。 “……啊。” 他简直难以自制的呻吟起来,“这样一定也很好……” 他被一个见不得光的下流想法推上高潮。 “这样,一定非常好。” 他也想驯服她一回。 夏日负暄,又过了些时日,萧子窈的身子终于转好了。 此番,郝姨算是功臣,沈要也难得的松了松眉眼,于是,非但爽快利落的涨了她的薪水、更准她多放一天假。 眼看着天色渐晚,郝姨正预备着下工了,却又一时担心萧子窈身边离不开人伺候,于是当下便忙不迭的叫道:“小巧,你快过来!我有些事情得嘱咐你!” “来啦!” 那厢,却见小巧蹦蹦跳跳的跑进了厨房,身上是一水浅粉色的袄裙,她最近吃胖了些、人也白了,当真要比刚入公馆时讨喜得多。 “郝姨,什么事情这么急?” 她嘴甜,郝姨便笑眯眯的招她过来。 “小巧,我之后几天都不在公馆,夫人就要交由你照顾了,有些需要注意的事情我得同你说清楚。夫人刚坐完小月子,不能吃生冷腥辣,房间换风的窗户也不能开太大,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了,可都记住了?” “记住了。” 小巧一面应着,一面偷瞄一眼四下,“可是,郝姨,你说夫人怎么会突然流产呀……之前夫人不是一直都在喝药吗,沈军长既然这么宝贝夫人,怎么还会任她去庙会上人挤人?” 她根本口无遮拦。 索性郝姨到底是有些阅历的,自知此话说不得也听不得,立刻便吓破了胆,便忙去捂她的嘴,道:“嘘!主人家的事情,哪里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可以议论的!你小心说多错多,免得丢了性命!” “可是、可是夫人对我那么好,她掉了孩子我也心疼,我当然想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 “岔子就是庙会上有人闹事!别的你管不着!” 此话毕,小巧就见郝姨一把扯下围裙、又抖擞在手中一甩,竟似落荒而逃一般的作势要走,仿佛触了天大的霉头似的。 “郝姨……” “别问了!” 郝姨压低了嗓子斥道,“小巧,你就听郝姨一句劝,这些权贵再怎么心善也始终和我们不是同一类人,你想想,哪有家里养的狗去过问主人吃得香不香的道理,这不是找死是什么!反正,你以后也不要同我说这些,我家里还有男人孩子,你不怕、我怕!” 第201章 远嫁的鹊儿 小巧近来总是惴惴不安的。 郝姨放了假,萧子窈便交由她来照顾,其实,一切本也应当,毕竟做人总该知恩图报,可她仍是怕。 不是怕萧子窈,而是怕沈要。 那大约是一日晨间的事情了。 当是时,萧子窈无甚胃口,偏偏就馋一碗酥酪,她便勤勤恳恳的蒸了来、又端上桌去,更加无心的一笑。 “夫人,你觉得谁蒸的酥酪最好吃?是我、还是郝姨、还是以前的鹊儿姐姐?” 她此话根本不算卖弄、更没有讨赏的意思,不过是打心底的喜欢萧子窈,所以便想听她夸奖一句罢了。 谁知,只一眼,她却见萧子窈的面色遽然明明白白的冷掉了。 那般的冷,并不是冷淡的冷,也绝非冷静的冷,而是人死之后的、尸体的冷。 她直觉非常的不妙。 “夫人,是我说错话了!是我不该问这些比来比去的问题,平白无故给您添烦了!” 她连连的道歉讨饶,索性,萧子窈到底不曾追究与她,只是拂袖道:“不怪你,是我刚才忽然有些不舒服,你下去玩吧。” 说罢,反倒还担心她受惊吓,便又宽慰着笑道:“上次带给你的九连环解开了吗?你可解了好些时日了。” 如此,便是小巧再不识趣,也知道现下再不该纠缠了。 于是推门而去,却不想,开门见山。 ——竟是沈要面无表情的立在门外。 小巧几乎一瞬打起了寒噤。 “见、见过沈军长……” 她的声音很小,萧子窈并不曾察觉。 “你过来。” 沈要淡淡的说道。 她于是轻手轻脚的带上了门,又跟上他去,不敢靠近更不敢落后,追得紧、心也紧。 沈要最终停在了楼梯的拐角。 此处有些隐蔽,他站得位置又极好,看上看下都清楚,便不必担心隔墙有耳,然后开口,语气既不算轻也不算重。 “小巧,你知道八哥为什么要剪舌头吗?” 她惊恐万状的答道:“听、听说是为了让八哥能说话、所以才要剪了它的舌头……” “那你知道人为什么要剪舌头吗?” 沈要一字一顿,“——是为了让人不能说话。” 他说罢了,却不待小巧应声便丢下了她去、竟是自顾自的走掉了。 四下寂静如死。 小巧捂着嘴跪倒在地。 她今年年方十四,会包汤圆、蒸酥酪,长了一张与那所谓的鹊儿极其相似的脸,除此之外,再无所长。 原来,没了娘亲的日子竟是这般的难熬。 她终于痛哭流涕。 可日子还是要过。 是日,热风拂柳,萧子窈闲来无事,便想买些西瓜来吃。 她原是打算亲自出门的,奈何小巧一见寒蝉高烧,便在旁的连声劝道:“夫人,今天太热啦,您小心中了暑气!让我去帮您跑腿就是了!” 小巧天性纯良,说话也真心实意,萧子窈到底还是很喜欢她的,便说道:“那好,我多给你些零花钱,你若是在街上看到了喜欢的小玩意儿大可以买回来,不用不舍得,知道了吗?” 她眉眼弯弯,笑靥温柔。 小巧竟一时看得有些出神。 萧子窈于是笑她:“怎么啦,又嫌热不愿意去啦?” 她顿时清醒过来,然后摇头似鼓槌:“……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觉得夫人您人真好、特别温柔,就好像是我娘亲一样。” 萧子窈一瞬失笑:“我年龄还不够当你娘亲呢,应该是像你姐姐一样才对吧?” “对不起夫人,是我失言了。” 她羞红了脸,复又滞了片刻,心下竟忽然闪过一个名字、带着些冷意,她自知本不该开口再问了,偏偏嘴比心快,根本阻拦不住。 “……夫人,有个问题我其实一直都想问的,请问……我姐姐鹊儿嫁去哪里了?” 她话毕,直觉一颗心骤然跳出了喉咙,连她性命都牵走,恍恍惚惚更像是有蝉钻进了耳朵,叫个不停。 夫人不喜欢聒噪,沈军长也不喜欢聒噪。狗不能过问主人的悲喜。人被剪了舌头就不能说话。 小巧几乎听不见声音了。 她只见萧子窈轻轻的笑也轻轻的说,笑得很勉强、说得也很勉强。 “鹊儿她……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远到我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 她不解:“可是,夫人不是很喜欢鹊儿姐姐的吗?那为什么还要把她嫁得那么远?” “——因为我无能。” 萧子窈面无表情的低回道,“因为那时,我什么都做不了。” 小巧到底还是上街去了。 萧子窈的身子总是不大好的,只在日头底下站一会儿便发晕,于是,她想问的种种自然都无果,便也只能就此打住。 索性,市集上好热闹,瓜果小贩扬着腔吆喝,有人见她衣着干净漂亮,想来应是有钱人家的丫鬟,于是招呼起来都比旁人来得亲切。 “姑娘,快来看看我家这西瓜,都是刚从地里拖来的,保证新鲜!” 小巧近了前笑道:“只包新鲜可不行,我家夫人要吃甜的!” 那小贩摆摆手,只管拍鼓皮似的拍一拍摊前的西瓜,咚咚咚的重响,胸有成竹:“没问题,包甜!” 他见小巧身量还小,大约拿不动太重的西瓜,于是便选了个正好可以满怀的,捆好了麻绳便道:“姑娘,您家夫人要是觉得这瓜水灵,记得下次还来我这买!” 谁知,他正说着,就见大路上远远的驶来一片黑压压的人马,最前两翼有摩托警卫护送一辆黑皮军车,后又跟随一队马车木笼,各中更是押满了许多壮年男子。 见此,那小贩便忙不迭的低下头去,又拉着小巧闪身过来:“别多看!这是梁少帅和沈军长的队伍,看这游街示众的架势,应该是要把后面笼子里的那些人拉去城外枪毙呢!杀鸡儆猴!” “那些人犯了什么罪?” “那些人都是从前萧家的人,他们是要造反……” 小巧于是偷偷的望去,便见得那车窗里有沈要的侧脸一闪而过。 却见他面无表情,杀人在即也无动于衷。 那定然是沈要不会有假。 她深信不疑。 然,却是此时,仿佛是觉出了她的视线一般,沈要遽然一瞬回过了头来! 他冷然睇来一眼,剃刀似的眼光,犹可削骨剔肉。 她活生生的被他千刀万剐! “不……不要剪我的舌头……不!” 小巧于是想也不想、转身就逃! “哎、姑娘,我还没找钱给你呢……” 那小贩又惊又怪,正还想着留她,可适才伸了手去,却也只抓住一片不言不语的热风。 他只好作罢了。 小巧一鼓作气的跑了好远好远。 一旦远了市集,她心下的惧意便轻减了许多,再一看眼下,左右高楼林立、是商街,人行道上也衣香丽影,军车不从这里过。 她长舒一口冷气。 谁知,一切根本由不得她歇息,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当是时,身后竟有人猛推她一把! 她人小,怀中更还抱着个西瓜,又重又不稳,只一推便劈面摔倒,西瓜也砸了个粉碎,红彤彤的汁子溅了满怀满身,好像开膛破肚。 小巧惊慌失措的蜷紧了身子。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挡路的……” 然,纵使她自轻自贱、委曲求全,那始作俑者却还在笑。 “哎呀!我当是谁呢,怎么和萧子窈家的那只小狗穿的一样?原来,真的是你呀?” 小巧不由得闻声望去。 却见那人红唇欲滴,竟是过分艳丽得有些落俗了,而且,这般欺人的路数她也认得,恰是那回造谣生事的赵思琳。 “见过赵小姐……” 她于是忍气吞声的忍住哭音说道,“是我不小心。” “当然是你不小心!” 赵思琳洋洋得意的笑起来,“怎么,今日萧子窈没出来?上回她为了你这小狗欺辱我的事情我可都还记着呢!这件衣裳就是上次她买给你的吧?怎么办,现在西瓜汁沾了满身,可是洗都洗不掉的呢!” 话毕,她见小巧瑟缩如鹌鹑,一张小脸也憋得青红,便又道:“真是瞧不出来,就以萧子窈那般的性子竟能把你养好,看看、看看,这张脸都白净了许多!只不过,还真别说呢,你倒真像她打从前的那个丫鬟!” 那厢,赵思琳正是花枝乱颤,偏她话音至此,小巧竟猛的抬头问道:“赵小姐说的那丫鬟,是不是一个叫作’鹊儿‘的?” “哦,对,就是鹊儿!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赵思琳语焉不详的说,“如此看来,你也是胆大!明明以往萧子窈身边的几个丫鬟都那般了,你竟然还敢跟着她?” “那般是……哪般?” 赵思琳于是掰着手指一一细数起来。 “就从近的说起吧。她在尼姑庵清修时用的那个,好像是梁少帅拨给她的,先是被她用陶片划花了脸,最后又被蛇咬死了。” “再往前的那个,是她家三夫人曾经的婢女,和她也算是相依为命了,谁知道跟着她没几天就出事死了,听说还是咬舌自尽呢。” “最后就是那个打从前的鹊儿了,她最惨!萧家倒的时候,好像是替萧子窈让她代自己受过,便就被那些兵痞子强辱之后肠断而死!” 小巧一瞬怔忪。 “怎么会、怎么会呢……鹊儿姐姐她、她不是嫁人了吗!?” 赵思琳尖声笑作一团:“嫁人?她萧子窈自己都嫁得不明不白,难道还指望她身边的丫鬟能平安嫁人?你莫不是被她给骗了罢,她本就是个骗子!无论是以前的梁二少也好、还是现在的沈要也罢,这两个男人哪个不被她骗的团团转!” 赵思琳针尖似的笑声仿佛是扎在了小巧的身上,她不堪烦扰、也难抵痛苦,于是跳起来,狂吼着辩驳,却又心虚,简直不知自己到底是同谁在辩驳。 “不可能的!你才是骗子,我不信你说的!夫人那么温柔,她不可能骗我!分明是你上回欺负我,这回还想欺负我!” 她虚张声势如一只小兽,偏偏,只这一回,赵思琳竟不奉陪了。 “之前的确是我欺负你,不过现在一看,你竟然受骗而不自知,我反倒开始可怜你了。” 话毕,她便摇曳生姿的离去了。 只剩那满地的狼藉,碎掉的西瓜与碎掉的人,面面相觑、无人收拾。 竟是一发不可收拾! 小巧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谁知,那厢,宋晓瑗适才与萧子山看完一家诊,方出了门,便瞧见路边正伏着一个哀哭不止的小姑娘,那哭声一声紧似一声,实在非常惹人注意。 偏她更觉那姑娘的衣装极其眼熟,于是细细的一看,立刻便就诧异道:“那不是萧六小姐的丫鬟吗!她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哭?” “子窈的丫鬟?” 萧子山眉心一动,“难道是鹊儿!” 宋晓瑗摇摇头:“不是,我听说鹊儿很早就已经……总之,这是她最近新用的一个,我上次见过。” 话毕,她便招着萧子山一道上前去了。 宋晓瑗近来实在忙得厉害。 时值炎夏,街坊之间常有吃坏了肚子或中了暑热的,更有生疮的、偏瘫的…… 病患一多,她药箱里要装的药材自然就多,甚至有时一只药箱都不够用,还要多背一只才行,简直重得不得了。 好在,这些时日,萧子山已然在那安庆堂里落了脚。 旁人都当他是新来的便宜小工,如此,一旦他见得宋晓瑗忙得不可开交,便索性与她一道上街出诊,也算是为她分担一二。 起初,许多人家都怕他这张烧坏了的丑脸,偏他为人办事却很温和可亲,于是,久而久之,邻里街坊也都同他熟络了起来,只管里里外外的唤他一声竹四。 他伪装得很好。 只不过,为了萧子窈,他必须伪装得更好。 所以,正当宋晓瑗叫住那几乎哭得闭气的姑娘时,他并不曾站得很近。 “你是……小巧对吧?我们上回见过的。” 宋晓瑗柔声问道,“你是摔伤了吗?不用担心,我是医生,可以现在就玩帮你包扎。” 小巧于是抽噎着抬起头来。 “夫人……夫人她——” “你是说萧六小姐?她怎么了吗?” “夫人她……” 小巧囫囵的说道,“我把夫人交给我办的事情搞砸了。” 第202章 威胁 宋晓瑗只见那满地的狼藉。 一个难以收场的烂摊子,是非都不分明,她不敢妄下定论。 然,却只有一点,便是她始终相信萧子窈的为人,绝无动摇。 于是开口,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搞砸了事情也不必哭成这样,据我所知,你家夫人是很好的人,她一定不会怪你的。” 小巧犹疑着反问:“宋小姐可知我搞砸了什么事?” “不知。” 她义无反顾的说道,“但我只知萧家满门忠烈、爱民如子,你家夫人也不例外——过去、现在、未来,都不会例外。” 她话音不重,分量却很重。 小巧默然的低下了头去。 她不懂那许多深奥的秘密。 一只丧母的雏鸟,飘零无依,连善恶都还不能区分,哪里会懂什么天命难违。 事到如今,她只知举头三尺没有神明,而是白绫,终有一天、总有一人,会一脚踢开她苟且偷生的踮脚的凳子,看她垂死挣扎。 旁人不会知晓,她分明已经大限将至了。 她于是悄无声息的咽下满腔的沉沉死气。 宋晓瑗又扶她起身。 “小巧,你夫人若是看到你哭成这样回去,她会很担心的。” 她很是耐心的好言相劝,“你先把脸和衣服好生擦擦干净,待会儿回了家,一定要好好的和你家夫人说话,不要哭闹,她肯定会原谅你的。” 谁知,她这般言诉,小巧却还是不听,只道:“夫人让我上街买西瓜,可我……我不小心把西瓜摔碎了,零钱也落在小摊上了。我怕我两手空空的回去夫人会失望,也怕……” ——也怕沈要发落于她。 世人总在真相大白之后摇摇欲坠,她胆战心惊、不知所措,欲盖弥彰得虚有其表。 然,宋晓瑗却说道:“小巧,你家夫人如果知道你这么在乎她的感受,肯定会很开心的。” 话毕,她便自顾自的从荷包里找了些零钱出来,只管静静的塞进了小巧的手中。 “快拿这些钱去给你家夫人重新买个西瓜吧。你出来了这么久,她该等急了。” 小巧一瞬无言。 她滞了滞,然后终于点头,面上瞧不出悲喜。 “……谢谢宋小姐。” 宋晓瑗道:“你该谢自己有个顶好的夫人。” 小巧不答,却是默默的走远了。 萧子山冷眼看着。 “这便是子窈手里新用的丫鬟?” 他有些冷然,宋晓瑗听得出来,便问道:“是,但你好像很不喜欢她。为什么?” “因为她顶着鹊儿的脸,却做着欺瞒子窈的事。” “不过只是摔碎了一个西瓜,怎么就算欺瞒了?” 萧子山忽道:“晓瑗姑娘,你养过狗吗?” 他此问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前言后语都不相及,非但如此,更不待宋晓瑗应声,他便又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大家都知道,狗若是被人打大的,要么从此凶而不叫,要么从此叫而不凶。” “而这不叫的凶狗又分为两种,一种是形如其表的凶狗,另一种则是胆怯瑟缩的弱狗。” “弱狗平时不咬人,可以一旦被逼急了眼,咬起人来却更凶狠致命。” 他语焉不详,又直觉那小巧实在与沈要有几分相似,根本不得不防。 宋晓瑗欲言又止。 “……那小丫头才多大的年龄,许是你想多了。更何况,萧六小姐待她亲如姐妹,又怎会平白无故的惹得她怨愤呢?” “但愿如此。” 他淡淡的说道,“走吧,还有两家的诊要看呢。” 暮色四合了。 小巧一路上没少受人的白眼。 她抱着一只新买的西瓜很慢很慢的走在法桐树下。 离家愈近、她便走得愈慢。 眼下,她大约磨蹭了已有半晌了,殊不知萧子窈早已等她等得心急如焚。 于是,正当她还未能看见公馆的尖顶之时,便就先行瞧见了路前竟立着个纤纤的瘦影,看身段,很像萧子窈,再看打扮、长袖若舞,更像萧子窈。 她便试探着叫了一声:“夫人!” 那人闻声而动。 “小巧!” 竟然当真是萧子窈! 又听得她连连的唤着,像担心也像埋怨:“你这丫头,怎么跑个腿竟然跑了整整一天,是不是在街上玩疯了!?你可知现在街上的兵子巡得有多严——” 她沉下脸去,冷冷的颜色,又像人死后的尸体,很不忍卒睹。 小巧一瞬缩起了脖子。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求夫人别生我的气……” 谁知,她正说着,萧子窈却又捉住她的袖口发难道:“你这满身又是什么颜怎么回事!?” 她睛子蛇似的闪光,仿佛有恨,反正不宽容。 果然,小巧罕的见她这般模样,当下便被吓得口不择言。 “是我不小心摔坏了西瓜弄脏了衣服!可我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有意的!夫人若是生气了,打我骂我都好,怎样惩罚我都好,但只求您能饶我一命,千万别杀我,我不想死……” 她原本也想忍住哭,可一旦张了嘴,便是止不住的嚎啕。 她已然无暇多想了。 于是,字字句句只有求饶。 她终究还是没能听见萧子窈那孱弱无力的道歉。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你也……” ——我只是担心你也离我而去。 就像鹊儿那般,满身血污、死不瞑目。 长日将尽,夕阳西下,又是寒蝉鸣泣之时。 萧子窈再无言语。 晚些时候,小巧终于哭得累了。 萧子窈见她还哽着,便轻声问道:“小巧,你今天到底遇上什么事情了?” 她不敢如实道来,所以撒谎。 “没遇上什么事情,就是摔碎了西瓜。” “那为什么哭哭啼啼的胡言乱语?” “因为……因为今天遇见了宋小姐!” 她尤其谨慎,严严闭口绝对不提偶遇赵思琳之事,只管半真半假的回话,“今天宋小姐身边跟了一个新来的伙计,那人一整张脸都被烧伤了,特别吓人,我看了之后非常害怕,所以就……”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却非是她故意的停顿,反倒是萧子窈兀自打断了她去。 “——脸上有烧伤的伙计?” 萧子窈凝眉一瞬,“你可看仔细了?” “当然看仔细了!” 小巧嗫嚅道,“那伙计个子高高的,也不说话,就替宋小姐拎着药箱!他的脸像融蜡似的,眼睛却亮堂堂的,还一直看我……” 萧子窈蓦然拂袖。 “好,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做饭吧。” 她竟然不再过问。 小巧一时有些不解。 她伺候萧子窈也有些时日了,自知这位主儿性子利落、对人对事都不将就,有疑必查,谁知,现下却能这般轻易的放过她去,便当真是显得不大寻常了。 可她也心中有鬼,自然是不敢多嘴的,于是忙不迭的退下、心有余悸。 萧子窈还在厅里坐着。 却见她一手紧攥裙边,落力透骨,很快便将那柔纱揪得变形,一如她自己,不堪重负,所以变形。 可她不在乎。 她心下有狂澜呼啸而过。 一个高个子、眼睛亮,更加烧坏了脸的、新来的伙计…… ——此人定是萧子山无疑了! 她情不自禁的欣喜,像是偷生一般,其实也算偷生,毕竟她与萧子山本就穷途末路。 却只有一点不明,便是萧子山为何还不肯逃出城去、更要跟在那宋晓瑗的身边? 萧子窈决计无论如何也要再见他一面。 于是,她这般想着,沈要便下职了。 他像一条缠人的大狗猛的扑进萧子窈的怀里,如此,大概也能算是她抱住了他,然后又将她一把压在身下,亲吻拥抱都算表白示爱,却也都不够用。 “呆子,你压得我没法呼吸了……” 萧子窈辗转在他身下轻喘,有点儿撒娇的意思,“真讨厌,才一天不见就这么黏人。” “——都一天了。” 沈要重重的纠正道,“不是‘才’,是‘都’。” 他固执的模样实在有些可爱,算不得体面,好在斯文也无用,倒不如表里如一,露骨也痛快。 反正他非她不可,她也容得自己放肆。 谁知,萧子窈这厢却无心同他调笑,只揉一揉他发顶便就算是哄过了,微微的有些敷衍,他于是微微的沉下眉眼。 “身子还是不舒服?” 萧子窈不咸不淡的说道:“只是不大精神而已,可能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吧?我明天打算去安庆堂开两帖解暑的茶汤来,正好等郝姨回来的时候熬给我喝。” “我陪你。” 她轻笑一声,如风抚去:“黏人精。” “……嗯。” 可萧子窈还是不肯依他。 “我才不带你去呢。人家安庆堂是看病的地方,你天天凶神恶煞的,进去了还不把人家吓得更病重?” 沈要巴巴的抬起头来。 “那你一定要记得回家。”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开口却很低沉,“我会在家等你的。你一定要回家。” “呆子,你说什么呢,我只是去开药……” “——我知道。” 他静静的打断她,然后明明白白的说道,“没关系的。你只要记得我一定会在家里等你就够了。” 萧子窈一瞬语滞:“……我答应你。” “萧子窈。” 沈要一字一顿唤她的名,“明天,你如果没有回家,我就会把整个岳安城——都烧掉。” 他终于露出一个微笑。 第203章 恶犬难驯 萧大帅曾经教过萧子窈驯狗的办法。 恶犬难驯,万万不可以轻易与这畜生拴上链子,否则,一旦驱策起来,是时,那被牵着跑的必定不会是恶犬、而只会是那驯犬之人。 她起初还不明白,更有些自负,只觉不过是区区的一条狗而已,又怎能违逆人的金科玉律?当真是可笑。 于是,她便游刃有余、高高在上,总以为只要肯赏些甜枣与鞭子,再凶的狗也能跪伏在她脚下。 谁知,到头来,她却变成一个笑话。 她后知后觉,早已抵挡不住沈要那悄然之间攀上她颈子的、垂涎欲滴的尖牙。 一条身披人皮的恶犬,总会教人防不慎防。 是她掉以轻心,所以只好束手就擒。 原来,从不是她驯服了沈要,而是沈要驯服了她。 他乐在其中的演一出心悦臣服的戏码,骗过她也骗过自己,步步为营、处处迁就,心甘情愿拜倒在她榴裙之下,只为今朝。 一条狗的爱,单纯又恶毒,他绝不肯宽容,坚信独占才算拥有。 链子拴不住恶犬,却能拴住驯犬之人。 她被沈要衔在嘴边拖行。 果然,她却见沈要很难得的笑在脸上,而不是在眼底。 “明天一定要记得回家。好吗?” 他一面摇尾乞怜,一面虎视眈眈,恶毒得明明白白。 萧子窈于是重重的吞咽了一下。 她还想最后一搏。 “沈要,你最近很不乖。” “有吗?” 他无动于衷的笑笑,然后一手解开军装的领口,只管贴她贴得更紧,“我只是在关心你啊——萧、子、窈。” 那厢,小巧还在后厨烧着饭,大约是有一壶热水嘶鸣着沸腾了,那声音贯入她的耳朵,他也贯入她的身体。 她唯恐败露,简直不敢叫出声来,于是只好不动声色的回应着他的冒犯与挑衅。 他的舌尖滚烫,自上而下的游下来,像一尾鱼潜进她的肉里摆尾,荡遍春水然后下潜,躲开炎炎盛夏。可他比夏热还熬人,她又怎能躲得掉。 他捅破铺天盖地的死寂,冒犯一点、再冒犯的更多,他当然知道她艳艳灼人的皮囊之下正在下一场暴雨,偏偏他不肯放手,非要看她折腰。 “这里不行,你放开我、或者回房间去……小巧随时都有可能过来,她会看到的!” “过来就过来。” 沈要喘息着说道,“她如果看到了,那我就把她的眼睛挖出来。” 谁知,他话音刚落,萧子窈便听得厅门之后忽然有人摔碎了茶盏,那般尖锐刺耳的一声,就像是摔碎了一颗心。 只一瞬,她那辗转的求饶、婉转的低吟便被沈要拦腰掐断了,当真是拦腰、也当真是掐断,她也被他摔碎,碎片如潮水淹没他痛快的嘶吼。 欢愉与痛苦的顶峰都是哭泣,她其实一向都知道、这也是沈要教会她的。 原来,他的身体里一直都在下雨,而正是这一场狂风暴雨,终究还是转移到了她的生命里去。 萧子窈彻夜难眠。 欢爱之后,沈要便抱她上楼梳洗去了,待她整理好衣衫再回厅里,却已不见了小巧的人影。 她只见得满桌布好了饭菜,恭恭敬敬、战战兢兢。 于是,她晚间险些滴米未进。 沈要大约早有预料,一见她如此便道:“是不是小巧做的饭不合口味?不如我把她打发了,再换一个新的丫鬟给你?” 萧子窈眉心微紧:“你想怎么打发她?” “卖了?” 沈要面不改色的说道,“反正她是我送给你的小狗。到底要怎么打发她,还是得听你的。” 她万不得已、只好妥协:“我只是问问,没有想过送走她,也没有对她的手艺不满意,这会儿吃不下饭其实是因为饭前吃了些西瓜,你不用太担心。” “嗯。” 他听罢了,于是埋下头去囫囵扒一口白饭,再看一眼菜色,有一道红烧鸡翅,便就夹了其中最大的那只塞进萧子窈的碗里,又道,“子窈,吃。” 他眼睛是亮亮的,说话是兴冲冲的,总让人看了怪喜欢的、也怪开心的。 偏她喜欢则已,却不能开心,便问道:“呆子,你不是最爱吃肉吗,那为什么还要把最大的鸡翅让给我吃?” “因为最爱你。” 沈要头也不抬的说道,“因为只爱你——所以我把我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可是……如果我说,我也许不想要呢?” 他眉眼好快,先抬起来盯住她,然后才咽下嘴里的五味、五味陈杂,再抬头与脸,像一条防备的狗。 “为什么不想要?” 他沉下眼光、只管面无表情的质问起来,“是不想要我给的东西,还是不想要我?” 萧子窈一时有些语滞。 她无端的想起那个失掉的孩子,是她未雨绸缪的暗算让他希望落空,她于是心下有愧,便道:“呆子,我不值得你这样对我。” “我觉得值得就好。你说的不算。” 沈要轻轻的应声,“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当然不会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是他以爱之名亲手杀死她的孩子。 世间万般好都不及她一分,她永远值得,也只有她一人值得。 他果然还是屡教不改。 “子窈,求你了,吃吧。” 他于是理直气壮的摇头摆尾,看她静静的咽下他的爱。 是了,她一定是听懂了。 原来,他字字句句不提情爱、可分明说的就是—— “萧子窈,求你了,爱我吧。” 她当然明白,所以方才夜不能寐。 也正是因着夜里睡不踏实,她晨间自然便有些恹恹的,好在沈要上职上得早、这厢没被他瞧见,不然,反倒又要为难她去哄他,当真是磨人。 这般想着,萧子窈便下了楼去。 郝姨得明日才来,今晨的早饭便还是小巧来做。 她赶得巧,适才落了座,便瞧见小巧正端着小盅低眉顺眼的走了过来,那般的规矩仔细,简直不似从前。 一见萧子窈,小巧便怯生生的说道:“夫人,您到底喜欢什么饭食,可不可以说个大概给我听?虽然我还小,手艺生涩,但我一定会好好学的,保证很快就让您和沈军长满意……” 她一瞬了然。 想来小巧已然是听到了她与沈要的交谈,如此,这会儿来找她求情便也不奇怪了。 小巧本就孤苦伶仃,萧子窈自然是可怜她的,更加她那一张像极了鹊儿的脸,便实在教人不能无动于衷。 萧子窈于是安慰道:“小巧,我没有不满意你,沈要也没有,你只要好好做事就行了,不用担心那些有的没的,我会养你一辈子。但如果你想出去,我也会替你谋个好着落。” “……什么样的着落算是好着落?夫人您为何突然这样说,难道是想把我送走吗?” 她语滞:“不是我想送你走,而是你若不想留下,我便不会强求你。但这世道不太平,你这么小,出去了也会受人欺负,所以,若你有这样的打算一定要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找一户好人家。” 小巧一瞬心惊:“夫人的意思是,要把我嫁人?” “你放心,我不会把你卖去什么宅子里给人做妾,我会找个妥帖的、读书知礼的人家把你嫁过去。而且我会让沈要也多替你留心些,他身居高位,这样人家惧他身份便更不敢苛待你。” 谁知,她话音至此,小巧竟陡的躬身发问:“那……当年的鹊儿姐姐也是这样嫁的吗!?” 萧子窈哑住了。 小巧于是看破她的有口难言,只静待她冠冕堂皇的撒谎。 “……嗯,当年的鹊儿也是这样嫁的哦。” 她二人再无言语了。 却是一人问心有愧,一人肝胆俱碎。 然,萧子窈到底还是要出门去,小巧便也只好跟随。 其实,安庆堂并不算太远,偏偏暑热难耐,萧子窈懒得行路便招了黄包车来,她不忘小巧,自然招了两辆车子,那车夫见她大方,便道:“夫人当真是好善的心,我方才也是拉着客人过来的,那些太太哟,哪里舍得给丫鬟坐车呀!” 萧子窈一听便笑:“这大热天的,不给丫鬟坐车难道让人家追着跑吗?” “哎哟,这都被您说对了!夫人您是想不到的,这有钱人里不是没人这么干呀,那些太太可真不把下人当人看!” “那就太不应当了。我家这丫头乖巧又可爱,我疼她还来不及呢……” 小巧只将萧子窈的一言一语都听得真切。 她坐上车子,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恍惚。 难道这便是所谓的口蜜腹剑? 可萧子窈分明待她亲如姐妹…… 也许,应当是她待她从前的丫鬟们也似这般,亲热又温柔,再转身弃之如敝屣…… 她简直不敢细想。 车夫于是呼啦啦的跑出去,来不及让她想完这一遭千丝万缕的灾难。 萧子窈是先下车的,并不等小巧上前搀扶。 “夫人,您慢些……” 那厢,小巧且还唤着,可萧子窈却拂袖道:“小巧,看病很无趣,我在这里要耽误些时辰,不如你先去街上转转,待我办完了事情再带你去买新衣服?” 小巧一瞬瑟缩起来,却又不敢不从,便道:“那……那小巧就听您的,等会儿再回来找您。” 她于是怯怯的退了开去,只待萧子窈走进了那安庆堂里,她才终于转身就跑。 她若想逃,便只有这一次的机会。 她务必百般珍惜。 药香满静庭,安庆堂上下一片悠然。 宋晓瑗适才清点过柜子,就瞧见萧子窈默默的走进了檐下。 却见她今日穿一身青白的衣裙,人有些瘦,并不似从前那般艳煞旁人,可依旧美丽动人。 所谓高岭之花,也许当真不可摧也。 “萧六小姐。” 宋晓瑗于是开口唤道,“今日来我这儿定是有要事罢?” 宋晓瑗知情知意,萧子窈自然感激不尽,便笑道:“这是自然的。但除此之外,我还想拜托宋小姐为我开一副药方。” “难道是身子有何不适?不如让我先给你听听脉。” 她摇摇头:“我身子已然养好了。” “那你……” “——请帮我开一副避子的汤药。” 萧子窈一瞬冷然沉声,“不,汤药过于显眼,能做成药丸最好。” 宋晓瑗眉心一紧,立刻说道:“萧六小姐,你这是何意!避子汤药总是伤身的,而且,我分明听说你才落了胎……” “伤身又如何?我只庆幸我这身子还有些用处。” 她无限凄凉。 谁知,她正说着,布帘之后却忽然走来一个粗布短衫的伙计,满怀更抱一盘新晒的药草,脚步根本轻得无声无息。 “晓瑗姑娘,后院有两味药材弄混了,他们正叫你过去呢。” 那伙计笑一笑,满脸的烧伤也随他一道笑一笑,笑成一个不必刻意表演的丑脸,惹得人好笑又好哭。 萧子窈便是如此。 却见她弯着笑眼落泪,眉眼之间有说不出的哀怨。 “晓瑗姑娘,你快去吧,这柜上的事情我先来打理。” 宋晓瑗于是犹疑道:“……竹四,那萧六小姐便交给你了。” 她转身离去,便只剩下一堂难言之隐。 却是萧子窈先行开的口,她语气不算重,算不得发难,却有些埋怨。 “你为什么还不走?岳安城已经容不下你了。” “因为你还没走。” 萧子山坦然说道,“我已经丢下过你一次了,便不能再丢下你第二次。” 他还有筹谋,又见四下安然,便又说道:“子窈,这回四哥不会不管你了。你还记得吴老板吗?我已经想办法给他去了信,他现在搬家去了香港,我会请他帮你弄到去香港的车票和船票……” “四哥是想让我夹着尾巴跑去外面躲着,你这样做与抛弃我又有何异!” 萧子窈一瞬凝眉打断他,“你以为我苟活至今是为了什么?若梁显世一日还占我萧家帅府,我便一日不会出城!” “可我总不能看着你一辈子都被囚禁在沈要身边!” 她陡的闭上了嘴。 却不知沉默了许久,她竟这般低回道:“四哥,沈要他……不能没有我。” 第204章 你本无意穿堂风,偏偏轻易引山洪 沈要自是不能没有她的。 就好像一条恶犬不能没有主人,她虽驯不住他,却能做他的盘中之餐。 以身饲虎,大约不会算作为虎作伥。 她不过是对一条恶贯满盈的野狗有了感情、负了责任,于是被他拖行也认命,哪怕自己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 她总不能又放他去人间流浪。 她见过人间千般好,而沈要却只见过人间万种恶。 她再也不能抛弃他。 这便是她仅存的、一事无成的温柔了。 却见她低眉浅笑,萧子山便斥道:“子窈,你难道还要再做糊涂事!?沈要此人绝非善类,现在革命闹得厉害,他迟早要被……” “四哥,你当然不会明白。” 萧子窈平淡无波的应他,“世人一个比一个差劲,一个比一个奸诈,再也没有真情意了。你也没有,总有一天你会再次离开我。我们只是兄妹,而不是夫妻,何况夫妻也会分别。但是沈要不会,因为狗永远不会离开主人。” 她顿了顿,又见檐下热情阴凉,好像心事蒙尘,便道:“所以,没关系,四哥不必再操心我的事了。反正我和他,一个苟且偷生,一个背信弃义,我们最后会在一起不得好死的。” 安庆堂上下四壁,一壁草药三壁医书,只管将人浸在生老病死和生离死别的苦味里,王不留行、将士用命,车前子、射干远志,荫出一堂的冷静。 ——可是,君王死社稷,她死什么? 天光还早,闲日尚长。 她也冷静。 萧子窈于是笑道:“竹四,快去唤你家宋小姐来吧。我这毛病,岂是你一个小伙计看得了的。” 是时,寒蝉又泣。 小巧跑得飞快。 她在心下清算一遍自己,不曾犯过法、是贫民也是良民,比旁人更苦命,仿佛没有罪过也是一种罪过。 她直觉又恨又怕,根本不知该往哪儿逃,户籍文书更押在沈要的手中,她逃不出生天、甚至逃不出岳安城。 她于是荡在光天化日的街上,像个飘零无依的野鬼。 那成衣铺子还开着,生意也兴隆,笑语盈盈暗香去,有说不尽的美好。 一时之间,她竟不由得有些恍惚起来。 谁知,只一眼罢,她再回首,却见路中正立着个刀鞘似的人影,笔直锋利、更着一袭黑衣,也当真是漆黑如影,日光照不亮他的人面兽心。 沈要只管用看死物的眼光看向她去。 “小巧,你这是要去哪儿?” 他静静的开口问道。 小巧一瞬面如死灰。 她言不由衷,不知如何辩解也根本辩解不出来,唇舌齿都打架,声音拉扯又破裂,像嘶鸣。 “我——我——夫人让我先上街自己玩,等过些时辰再折回去找她……” “是吗。” 沈要不像发问的问她,“那你还想折回去吗?” “我……” “——你该庆幸她还宠着你。” 他打断道,“因为有她你才多了一个选项。折回去、还是折断腿。你选吧。” 许是日光太好了的缘故罢,小巧便直觉眼睛有些畏涩,又隐约觉得她这一生的机关好像都被沈要说尽了。 郝姨果然不曾骗她。 ——原来,她的生死大权竟从不在她自己,而是天生便被握在了旁人的股掌之间。 她于是悻悻恹恹讪讪怏怏的折回原路去,并不庆幸又能苟活一回,反正未来生路也是死路,人终有一死,她看得见性命。 萧子窈方出了安庆堂的门槛,便瞧见小巧正远远的走了过来。 却见她两手空空、头也低垂,大约是有心事,一见萧子窈更怔住,许久之后才敢开口问好,道:“……夫人,我回来晚了。” 她惴惴不安,似立危墙之下。 索性,萧子窈并不追究,却是笑眼盈盈的招着她道:“无妨。你快过来,都瞧瞧我买了些什么。” “夫人又拿我寻开心……这里是医馆,肯定买什么都是买药。” “你这丫头果然不知道,其实医馆也有卖果干的。” 萧子窈婷婷一笑,“我请宋小姐抓了些乌梅,回去煮汤喝可以解暑热。沈要倒是无所谓,我是想你一个小姑娘应该更爱喝甜的。” 小巧有些窒,也语滞:“夫人,我……我想我娘亲了,她也经常说小姑娘都爱喝甜的,所以才教我包汤圆蒸酥酪。” “你娘亲可真好。” 萧子窈轻声道,“我娘亲都没教过我这些呢。” “那夫人的娘亲都教了您什么?” 她却不答,只管携了小巧不紧不慢的走上街去,又过茂和戏院、见红榜新曲,锁麟囊。 她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有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她教我啊……” 萧子窈骤然叹道,“她教我的那些道理,无论好的坏的,最后都在我身上一一应验了。” 于是云起落、慢拂面,夕阳西下,一日看尽长安花。 沈要静静的等在萧子窈必经的回路上。 此处还不至城东公馆,却毗邻闹市,有人来人往万家灯火,他又变成一个与世隔绝的看客。 她怎么还不回来、她怎么回来得这么慢…… 他静待一个杀死自己或杀死旁人的杀机。 谁知,却是此时,长风穿堂破,轻易引山洪。 众里寻她千百度,东城南陌花下,意中人逢着。 远远的、很远很远的,沈要却见萧子窈分花拂柳过人潮海海,眉目如画。 他一瞬欣喜若狂,于是高举手臂挥舞不止,只盼她能够看尽茫茫人海、一眼将他认出。 那厢,萧子窈应当也是瞧见了他的,便举手轻摇几下,权当算是回应。 他立刻奔向她去。 于是,风闯进身体,打翻他的心,又开出滚烫的花。 他本该小心的,因为情情爱爱都似洪水猛兽。 可他偏不。 沈要只在萧子窈面前疾疾的刹住了。 “你回来了。” 他眸光暗烈,“你看到我了。” 他原是满心期待,谁知,萧子窈却道:“你都跑到我面前来了,我当然看得到你了。” ——只一瞬,他眼里的晴光竟像是淋了雨一般的熄灭了。 他不由得颤声问道:“……那你刚才为什么招手?” 萧子窈犹疑道:“我看到前面好像有人跟我招手,所以我就招了。” “不准和别人招手!” 沈要陡的发作起来,“你只能对我招手!” “呆子,你又胡说些什么呢!若是人家对我招手而我不回,岂不是显得我很没礼貌!” 谁知,她正说着,沈要竟一把拉过她的手来,复又冷然吻在唇边,道:“那下次如果再有人向你招手,你若敢回那人,我便敢把那人的手给剁掉。” 他话毕,还紧扣着她,一字一句都认真,凿在她眉间心上。 然,萧子窈竟兀的笑出声来。 “呆子,看来当真是我把你惯得没边了!” 却见她笑语嫣然,反手一指却点在他唇齿之间,于是便有湿热的潮气染指,原来他总想将她拆吞入腹。 她便顺势而下,笑也笑得千娇百媚,映衬灯火繁华,也许他一晌贪欢。 “——我方才是逗你的!你那么显眼,莫说是招手了,就算是不招手我都看见得你。喏,你方才不就是站在那桥边的吗……” 她一面说着,一面遥遥的望进那辉夜,对他使坏又如何,反正坏也坏在他心尖上,根本动摇不得。 萧子窈还笑他。 “呆子,闯祸也要有个数,做事要按常理来,别动不动就杀人放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教坏你的呢。” 沈要一瞬不瞬的回道:“我按常理来的时候,好像你也并没有按常理喜欢上我。” 他隐隐的有些负气,却又很不敢同她撒气,谁也不能同她撒气,便是他自己也不行。 她本就应该喜欢他的,人都应该喜欢那种心情不好也舍不得凶自己的人的。 一见沈要如此,萧子窈便说:“那是你自己笨,瞧不出我的喜欢。” 他听罢,不太好言语,有些开心也有些不开心,于是千回百转,最终竟是巴巴的埋怨起她来。 “……可你对谁都喜欢。我又算哪一个。” “——你算头一个。” 萧子窈蓦然打断他,“沈要,你算独一个。” 沈要喉头一浮,嘴里微苦:“我要听真话。” 她失笑:“这就是真话。我对你的喜欢和对别人的喜欢不一样。你若再不明白,可别怪我以后不喜欢你了哦?” 其实,她这般宠惯着他,反倒不像是真话了。 好在他不在乎,只要是萧子窈,那他便都不会在乎。 他二人难得十指紧扣的走一回林荫道。 人间大约应如此,平凡的爱最好。 世人已经够复杂了,起许多不文的名字、再做许多不堪的事情,他缺乏管教,所以学得有些偏颇。 于是人间容不下他,却索性萧子窈容得下他。 沈要静静的看她言笑晏晏。 “我今天在安庆堂抓药,宋小姐说我以前总穿红色的裙子,现在突然换了青色的裙子还挺惊艳的。呆子,那你呢,你觉得我穿哪种颜色更好看?” 他一本正经的答道:“都可以。都好看。” 谁知,他分明绝无一丝敷衍,可萧子窈却颦颦的皱起了眉头。 “呆子,你有的时候真的会让人很生气。” 沈要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我惹你生气了?” 她眉眼皱得更紧:“你是故意的吗?” “不是。” 他忙不迭的解释起来,唯恐她当真动怒,“我没想惹你生气。我是真的觉得你穿什么都好看。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好看。” 然,他只管一心一意的说罢了,萧子窈却还不依不饶。 “岂有此理,你觉得我好看还把我一脚铲倒!我不信,你证明给我看!” “——好。” 于是,她便只听得沈要一应,然后就有小心翼翼的一吻落在她眉心。 更不待她有所反应,那吻便又落下来,这一回却是落在了她的唇上,点水似的、转瞬即逝,没有平日那般贪馋的纠缠,好像是他卑贱如许,而她高高在上、从来都是天经地义。 萧子窈根本羞得厉害。 “……这就算是证明了?平时你不也会这样亲我吗,这怎么能算是证明……” 她嗫嚅着,欲语还休。 谁知,沈要却道:“那是你自己笨,瞧不出我的喜欢。” ——他竟也学着她使坏! 如此,只一瞬,他二人便都失笑。 他听她笑语嫣嫣如碎箜篌,说不出的好听也说不出的喜欢,于是便道:“六小姐,多叫叫我的名字吧。叫我什么都好,小狗、呆子、沈要、阿要……都可以的。求你多叫叫我,我爱听。” 是时,月影婆娑。 她心下有温澜潮生,脚下是白骨累累,眼前有万家灯火,身后是大厦崩塌。 之于沈要,她其实一直都很明白,接受他、远比拒绝他来得更加危险。 可她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只有她了,她也只剩他了。 “沈要,你怕不怕死?” 萧子窈忽闻道。 他面无表情的应声:“不怕。” “——那便好。那就死活都不要紧,以后我们都在一起吧。” 谁知,她不过无心一语,沈要却沉沉的望定了她去。 “不好。” 他一字一句的说道,“六小姐,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让你死。” 他眼光皓皓,好像天上月,又像那年冬雪初落,纯澈皎洁。 “我以前就想过,生离死别都不好,我都不要,所以我要为了你活着,我会保护你好好的活着,我也要好好的活着。” “但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是说如果、如果必须做一个选择的话,你放心,我一定会选你,也只会选你,我不会有别的选项。” “所以,你要答应我,如果真的要做选择,你一定也要选自己,不要选我,我希望你这辈子也只有一个选项,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月上中天,惨淡照亮他二人又共白首,此恨绵绵无绝期,人间没有生死相许。 沈要于是轻轻的说道:“——但那些都是如果,如果是不存在的。六小姐,我们以后都一直在一起的。” 第205章 解连环 小巧解那九连环已有月余了。 她本就算不上是很聪慧的孩子,至多只是讨喜,又不曾读过书,如此,若非要她解一个九连环,到底不能称为一件易事。 然,萧子窈却也曾教过她解法,只是她不争气,看了许多遍都学不会,便道:“算了夫人,是小巧太笨了,没这个福气学些精妙的,您不必再为我费心。” 她见那九连环环环相扣、九九归一,仿佛她一生的歧路,没有出口。 她人生的第一环是娘亲难产,第二环是父亲溺亡,第三环是姐姐卖身,第四环是娘亲枉死,第五环是入了公馆,第六环是得知真相。 她命数只剩三环。 偏偏,她解不开性命的连环,却在意萧子窈许她的大梦。 “这九连环的来头可大着呢,相传是西汉传下来的,红楼梦里也写过这玩意儿,林妹妹巧解九连环,当真是有趣极了。” 当是时,萧子窈正眉飞色舞的说着,她只听得云里雾里,心下却又好奇有趣,便问道:“夫人,什么是红什么梦、林妹妹又是谁?” 萧子窈笑道:“是一本书叫作《红楼梦》,林妹妹是书里的角色。你若想看此书,那我便让沈要把书买回来。” 她怯怯的说:“……可是,夫人,我都不识字呢。” “那又何妨,我教你识字不就好了!我们就拿红楼梦当课本,等你读完书了、人就变成小才女了!” 其实,她自然是想读书的,只要萧子窈肯教,她必定就肯学。 她到底还小,事事都好奇,偶尔听得萧子窈讲起聊斋红楼、世说新语,那些人与鬼的艳屑、旁人的伤心史,一切一切分明都与她无关,却又无限勾起她的向往。 原来,识文断字竟会有这般的妙处。 只不过,却是她没福气,此生大约是等不到那一日了。 索性她还等得到日出,郝姨今日便要回来上工了。 郝姨细心得一如既往。 她今晨煮了红豆薏仁汤,只道是解热祛湿的,还笑说:“沈军长,这汤水凉了可就不效用了,您还是趁热喝吧。我前几日就听夫人说了,说您手上长了些小水泡,就算擦了药膏也不见好,我当时听完就知道您这是湿气重,擦药是没用的,只能食疗。” 然,她说罢了,沈要却是不动声色的应道:“嗯。你有心了。” 他总也不算得客气,偏偏郝姨知情知意,便道:“沈军长这样说可就是折煞我了!这哪里是我有心啊,这分明是咱们夫人有心!” 她实在懂得察言观色。 果然,此话毕,却见沈要眉眼微舒,竟是明明白白的放轻了语调:“谢谢。” 郝姨又笑:“我瞧着夫人的那碗汤快凉了,可需要我送上楼去吗?” “不。我来。” 沈要低回道,“——还有,如果中午她还不曾下床,那便将今日的午饭送上楼去。” 郝姨立刻会意,也不多问:“好嘞!我都记着了!” 于是,不过多时,只待沈要上职去了,郝姨便将小巧拉去了后厨。 她到底还是心系着小巧的,便问道:“小巧,我这两天没在,你应当没有哪里冒犯了沈军长吧?” “……我、我才不敢呢!我只不过是在外面乱逛的时候被他瞧见了……” “那便好!” 她却见郝姨连连的合掌,仿佛菩萨保佑似的,有些滑稽,可她不敢说,只好找话说:“郝姨怎么想起问我这个?” 谁知,她方才住了嘴,郝姨却十成十的认真了起来。 “小巧,你难道当真是个没有眼力见儿的!不是我‘怎么问起你这个’,而是我‘担心你问起这个‘!我不过瞧你年龄小,口风又不牢,所以才跟你提个醒!” “你也不想想,咱们沈军长在军中任职,有些军务都是机密内容,咱们这些普通人哪怕是不小心听见了也要掉脑袋!你这孩子坏就坏在口无遮拦,我生怕你害了自己!” “你倒不如去和夫人说说,求她把你送出去算了!再不行,你就自己想想办法,犯个错误什么的,好让夫人打发了你去,也总比稀里糊涂的送了命来得强!” 小巧一瞬语滞。 “可是,我若是犯了错被打发走……难保不会被卖掉、或被嫁人……” 郝姨重重的拍她一把:“小巧,咱们主子可是有头有脸的人,但凡你是从这公馆走出去的,再来买你的可就都是大户人家的人了。再不济,你往夫人识得的那些女眷身上打听打听,总有人会要你!你可别小瞧了那些小姐太太,她们买个人都像买条小狗似的。” 如此,小巧听罢了,终于犹疑着点了点头。 天色还长,日光也亮,她还想再解一次那九连环。 ——连带着性命一起。 萧子窈与她安排了一份差事。 “小巧,昨日安庆堂柜上缺了几幅药材,说是今日才能研好。可我今日身子不大爽利,所以想请你替我跑一趟,等去了那边,你找宋小姐一说她就明白了。” 她见萧子窈微微笑得有些勉强,心下竟不由得担忧起来,于是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道:“夫人哪里不舒服,难道是中了暑气?不如小巧去给您熬些绿豆汤喝!” 可萧子窈却只是语焉不详的摆了摆手。 “不必了。我只是有些腰疼,一时走不动路罢了。” 萧子窈根本拒绝的不明不白,她便被拒绝的明明白白。 “哦……那请夫人好生歇息。” 小巧于是默然的推门出去。 她荷包里鼓囊囊的装满了零钱,都是萧子窈赏的。 方才,萧子窈叮嘱了她许多。 “最近天气热,你也别走着去了,招个车子坐,凉快些。想吃什么随便买,但是记住少吃冰的,免得吃坏了肚子。” 小巧心下五味陈杂。 黄包车呼啦啦的跑起来。 她却见景物倒退,大街小巷都有人潮,路边卖汤圆的摊子也不止一家,人间果然哪里都好,只是没有她的容身之处罢了。 她于是颤颤巍巍的走进那安庆堂去。 是时,萧子山适才研好了药材上柜,正歇下来片刻,便就瞧见了小巧。 他实在喜欢不起她来。 一个尚且心智未开的孩子,最容易受人摆布。 偏偏,小鬼难缠、更难防。 他只盼小巧不敢对萧子窈怀有二心。 “你是来看诊的?” 小巧怯生生的说道:“不是,我要找宋小姐,我是来替我家夫人拿药的。我家夫人名叫萧子窈,宋小姐肯定一听就知道了。” 谁知,她话音至此,萧子山竟立刻警惕了起来。 “那你请回吧。医病的事情马虎不得,必须请你家夫人亲自来取药。” “可夫人说她身子不适,所以才让我帮她……” “多说无用,不行就是不行。” 萧子山冷冷打断她道,“万一你偷换了药材,惹出什么事情,到时我们安庆堂可担不起责。更何况,你又如何证明你是那萧子窈的丫鬟?” “我、我——” 小巧冷不丁的遭此冷遇,当下便没了定数,于是牙关一紧,实在有口难言。 “我真的是她的丫鬟!而且、而且哪有你这样做事的!我还从未听说过医馆不准下人代取主子的药材!” “那你今日不就听说了吗?” 萧子山咄咄逼人的说道,“还不快走,免得我赶你走。” 谁知,他正不依不饶的步步紧逼,偏偏宋晓瑗却在此时掀了布帘出来。 “——竹四,你这是干什么?” 小巧忙不迭的望向她去! “宋小姐,我来替我家夫人拿药,可这人非但不理我,还要赶我走!这让我怎么回去交差呀……” 她声音愈说愈矮,想来当真是吓坏了,宋晓瑗见她如此便上前宽慰道:“药我会让你带回去的,你别担心。只不过我这伙计是新来的,还不懂规矩,请你别往外说,可以吗?” “……可、可以。” 小巧于是偷瞄一眼萧子山,却只见一张融化的脸,不知真假的狰狞,像鬼,虎视眈眈。 她接了药,人却吓得魂不守舍。 那厢,宋晓瑗还嘱咐她道:“这药丸一日一服、一服一粒,以水送服。若你家夫人吃了之后有所不适,便让她再吃些维生素片。” 萧子山在旁简直听不下去,便插嘴道:“她懂得什么叫做维生素片吗!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竹四!你别将人想得太坏!” 宋晓瑗叫起来,“——莫要逾越了!你该谨记你自己的身份!” 他恨恨的闭上了嘴。 小巧终于得以开口。 “我知道什么是维生素片,夫人教过我,还给我吃过……我刚到公馆的时候总流鼻血,她就买了维生素片给我吃。夫人对我很好,我是不会偷换药材的。” 她只管怯怯的说罢了。 宋晓瑗当即递与萧子山一道眼色。 “小巧,我早就听你家夫人说过你的乖巧懂事。现在药拿到了,你快回去复命吧。” 小巧感激的笑了笑。 然后战战兢兢出门去,根本一刻也不敢多留。 谁知,她正走出檐下,却又见那烂脸的伙计还盯着自己,她心下又惊又怕,便也顾不上旁的许多了,于是转身就跑,蝉声也落后。 她像昨日那般跑上街去。 原来,这又是一个周而复始的、人声鼎沸的午后,她险些丧命于此。 许是日头太盛了的缘故,她竟直觉有些晕眩,仿佛兜头蒙住一口麻袋,拼了命的捂死她。 可她分明不曾做错什么。 “不行……我得去给夫人买维生素片,万一夫人吃了药不舒服……夫人她对我那么好……” 小巧于是掩面而泣。 她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一面记着萧子窈的情谊,一面又记着萧子窈的谎言。 情谊可以救人,谎言却可以杀人。 她蹲在街角失措。 谁知,却是此时,她眼前竟有香衣丽影如风飘过。 她认得此人,是好是坏都认得。 “——赵小姐!” 当是时,却只听得小巧兀的叫出声来,那叫声根本急促得紧,竟仿佛求救一般,“赵小姐,等等!我是小巧,我有话想对您说!” 那厢,赵思琳闻声,于是不耐的回过头来。 原来她今日是上街来吃咖啡的,现下正赶着要去赴约,被人叫住自是不快,便道:“怎么又是你这小狗!难道是萧子窈不要你了吗,怎么开始往我跟前跑了?” 然,她虽出言不逊,小巧却只问道:“赵小姐,我只想问问,您之前和我说的那些话,可都是真的吗?” “我当是怎么回事呢,原来你还是惜命啊?” 赵思琳一瞬讥笑不止,“看来你还是信了我的话,不然也不会跑来再三向我确认。只不过,我说的话当然都是真的,圈子里的人也都知道,你若再问便无趣了。” 话毕,她便上下睇一眼小巧,红唇却掩在扇面之后,根本笑得不怀好意。 “你话可说完了?别耽误我赴约!” 她不动声色的下一道诱饵,那愚昧无知的雏鸟果然上钩。 她却见小巧犹疑着开了口。 “赵小姐……我、我想请您帮帮我。” “呵,真有趣!你家主子前不久才为了你羞辱于我,你却想让我给你帮忙!” “不、不是的——” 小巧颤声道,“我想离开公馆,但是我家夫人和沈军长好像……好像都没这个打算。而且,哪怕他们愿意放我走了,也只会是卖了我或嫁了我,我是想问问赵小姐有没有办法……要、要不您把我买了吧,然后我再做工还钱给您……” 赵思琳笑意更深。 她直觉这是一个顶好的机会。 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鬟,最好骗、也最好驱使。 “没问题,买你一个小狗又有什么难的。但我凭什么帮你?” 小巧连忙说道:“我、我会赚钱还给您的,我还会做饭、我还能伺候您……” “端茶倒水的活计谁不能做?” 赵思琳嗤笑一声,“倒是你,我怎么知道你此番是不是萧子窈派来戏弄我的?不如你先表表忠心,然后我再帮你也不迟。” “那我该做些什么……” “那就先给萧子窈下个毒试试吧?” 赵思琳如是说道。 第206章 吃醋 小巧到底还是赶在午饭前回了公馆,当是时,萧子窈还不曾下楼。 原来她的身子竟是这般的荏弱,是另一种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美丽也锈蚀,堂而皇之。 小巧实在不忍打扰她,却又不得不吵醒她。 “夫人,我回来了。” 小巧轻轻的叩门、低低的细语,“还请您开一下门,我这就端水来伺候您吃药。” 于是,不过片刻,她却见眼前微张一隙,竟是萧子窈亲自开了门来。 “小巧,辛苦你了。” 她静静的笑、微微的倦,“我自己来就好。天这么热,快去找郝姨要碗凉茶喝吧。” 正说着,她便一展柔荑,指尖如滴翠,像观音点水、信手拈花。 “还愣着做什么,药呢?给我吧。” 小巧不敢看她的笑眼。 “……夫人,您到底是生了什么病,为什么总是吃药呢?” 她一面说着,一面在袖里辗转两只小瓶,硬而脆的碰在一处,心事不窸窣,比毒药更见不得光。 其实,她原也不指望萧子窈能够回答,谁知,只一瞬,她竟又听得一声轻叹。 “我没生病。” “既然没生病,那夫人还……夫人,我娘亲以前说过,是药三分毒!” 她当真情急起来、更不解,可萧子窈却只是漫不经心的说道:“小巧,你不必什么都问。就像有些人不开心也得笑一样,有些人没生病也得吃药。把药给我吧。” 小巧于是终于妥协。 却见她颤颤巍巍的托出两只小瓶,复又开口,唇齿简直战栗得厉害。 “……夫人,宋小姐说药丸最好配着维生素片吃,家里之前的那瓶您都给我吃了,所以我在街上又买了一瓶回来。” 她只将头脸埋得很低很低,比低眉顺眼还低、比低三下四更低。 她像一只言听计从的传声筒,替赵思琳拨来一通处心积虑的电话,然后静待萧子窈的回音。 方才,她二人还在街上,赵思琳只管往那洋人开的药剂店走了一遭。 她如临大敌的窒着,几欲落跑。 谁知,赵思琳去不过半刻,很快便又出来,手里更把玩两只棕色玻璃瓶,骨碌碌在她掌心滚成两枚核桃,仿佛盘剥生死大权。 “拿着。” 赵思琳慢条斯理的说道,“这里一瓶是维生素片,一瓶是吗啡片,你回去把药片调换过来,把吗啡片装进这个维生素片的瓶子里,然后找些借口让萧子窈每日服用。能做到吗?” 小巧一瞬噤若寒蝉。 她张一张嘴,却直觉根本发不出声音,再张一张,方才挤出一点喃喃的自语。 “可我听说,吗、吗啡不是和鸦片一样的东西吗,这东西有毒,会让人上瘾的……怎么能、怎么能……” “怎么不能?” 赵思琳轻描淡写的打断她道,“反正吗啡又不致死,还能当麻醉药和镇痛药用呢!我只是让你一天喂她一片,就当成维生素片那样吃吃又能怎么样?你若是胆小怕事、做不到,那就别耽误我的功夫,赶紧回去好好的伺候萧子窈罢!” 四下喧嚣扰攘。 倏尔之间,路边又有小贩叫卖,悠扬的一嗓,好像唱戏。 “红糖鸡蛋、汤圆甜酒、杏仁酥酪,现包现煮、现煮现卖咯——” 车马行人都漫漫,漫漫漫漫的漫过她去。 小巧于是挣扎着浮游,似蜉蝣。 “……不——我做、我做得到!” 如此,她便顺遂的听得一声轻笑,是赵思琳的、也是萧子窈的,反正,无论是谁,都是成全她的。 “小巧,你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这便是她人生的第七环了。 谁知,萧子窈方才接过她手中的小瓶,便笑道:“看来我们小巧当真是长大了,当初你还不认识‘维’字和‘素’字呢,现在竟能自己上药店买药去了!” 小巧微一语滞,有些期期:“……小巧要谢谢夫人,因为是夫人教会我这两个字的。” 萧子窈左右捏一捏她小脸,亲切又温柔,道:“这两个字哪里够用?你还小,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往后我还会再教你别的字,到时候可有你学的了!” 她只但愿来日方长、一如既往,殊不知,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此生已失算多次了。 小巧终于退了下去。 晚间,沈要下了职,却见厅里还暗着,便不由得有些纳罕。 “郝姨。” 他一面解着军装一面唤道,“怎么不多开几盏灯?” 那厢,郝姨正慢火熬一锅冰糖杨梅汁,一旦听得沈要归家,立刻便从后厨赶来前厅答道:“方才夫人下楼吹了吹风,她说亮着灯刺眼,我便就关了几盏。您先歇歇,晚饭马上就好!” 沈要一顿:“她才下楼?” 郝姨颔首道:“正是呢!我瞧着夫人大概是中暑了,从刚刚起就不大精神的样子,所以我才忙着熬酸梅汤给她喝!不过沈军长也不必太担心,夫人现下就在秋千那儿,这会儿已经好多了,您不如过去看看……” 谁知,她话音还未落,沈要却直觉一刻也耽误不得了,于是转身便就追进院子,根本紧要得无以复加。 他连军靴都还来不及换下。 残阳如血,晒红他脚下尖利的马刺,仿佛杀人的刀口、他又踏过尸山血海而来。 他见萧子窈还算安然的倚靠在那秋千架下,好像搁浅。 “……子窈。” 他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我回来了。” 于是,远远的,他却见萧子窈无比自然的回眸一瞬,望定他、然后笑语微微。 “嗯。你回来了。” 沈要一瞬不瞬的滞住了。 他曾肖想过千万遍,之于萧子窈,他应当有分寸而无节制,剥开她身体的立道要刚刚好,不可以太轻或太重,但齿痕可以烙得重些,反正只有他看得到。 她要多美好有多美好,他要多下流有多下流。 所以,他便也从未想过,原来,有朝一日,他二人也可以在归家的时刻平平淡淡更平平凡凡的互道一句—— 我回来了。 嗯。你回来了。 他终于像一条找回了归处的流浪狗,于是不分是非黑白或晨兴夜寐,只管想也不想、只有不顾一切的奔向她去。 “我回来了。” 他又是这般说道。 忐忑、期待、也可爱。 忐忑是他的,期待是摇摆不定的,只有可爱,不必多想,一定是萧子窈的。 果然,他却见萧子窈微微一笑,就连黄昏也变得好看了起来。 “——是呀,你回来啦!” 只一瞬,他竟直觉夕阳实在灼人得厉害,烧透他的耳尖,星火蔓延开来、染上眉眼,一发不可收拾。 “呆子,你怎么脸红了?” 沈要轻轻的撇过脸去:“夕阳照的。” 他怎敢言诉。 只不过,他还来不及欢喜,便就瞧见萧子窈微一抚额、身子明显有些不稳。 他立刻紧张起来。 “我去请大夫。” 萧子窈拂袖低回:“我没大碍,别总是劳烦军营里的大夫跑来跑去的。我这般顶多就是没休息好,又中了暑气,再吹吹风便没事了。” 谁知,她话毕了,沈要竟巴巴的盯住她道:“怪我。” “为什么怪你?” 沈要很认真的说道:“我不能展开说。你会骂我。” 他一本正经也面无表情,萧子窈于是很快的明白过来。 昨夜,他二人当真是…… 荒唐得厉害。 许是归家路上的那许多话都至深至沉,于是,房门一锁,人皮便落下来,他二人原形毕露,似兽纠缠不休。 沈要拉着她沦陷。 他实在善于狩猎,先是从后钉住也锁住她,然后咬上她的颈子,她脱不出更逃不掉,只好引颈受戮般雌伏在他身下,换他高高在上。 她败下阵来,彻底被他驯服。 萧子窈陡的瞪他一眼。 “——那你还敢提!” 沈要有些委屈:“我没展开说。” 他无辜得明明白白,萧子窈实在耐他不得,便道:“算了,我也真是的,和一个呆子较什么劲儿……” “你原谅我了。” “你想得美。” 她拧着眉头娇嗔起来,“我可还在生你的气呢!就看你还想不想要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她正还说着,沈要便听得有些欢喜,于是一瞬不瞬的凑到她眼前追吻,仿佛一条推不开的大狗,撒娇黏人都得心应手。 “要。你给的都要。” “那就是之前我跟你说过的,茂和戏院要上新戏,《锁麟囊》,我要去看首映,你陪我。” 萧子窈兴趣盎然的说道,“我昨天还和小巧看到外面贴的海报了呢,那戏文写的当真不错,戏班子也是名声在外的,有好几个名角儿!” 只一瞬,她竟仿佛变回了那个纵逸张扬的萧六小姐去,红袖招招,画堂锣鼓,来报繁花坠,他是那沉默寡言的护卫,守在她门前。 谁知,沈要听罢却道:“我那天有约。” 她一下子愣住了:“和谁?” “苏小姐。” 他问心无愧的坦白,“我之前求她帮忙,要把你以前的东西都从典局买回来,她让我答应她一个条件。” “所以,同心的条件就是叫你陪她听一场戏?” “嗯。” 他点点头,好乖好乖,不礼貌也可爱,“我把她推掉。我要陪你。” 萧子窈一瞬失笑。 “呆子,你怎么可以这样言而无信!同心她不止帮过你,也帮过我许多,你这样做岂不是寒了人家的心!” 沈要漫不经心的说:“她又不是你。” 萧子窈简直同他讲不下去。 却见她倏尔一指点在他眉心,复又不轻不重的来回一碾,实在像极了主人驯狗的模样。 “反正我不准你这样对她!” “那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只一瞬,沈要竟咬牙切齿的反口道,“我只想和你一起去!” 他如此这般,萧子窈便也恼了。 她怎会不知苏同心的心意? ——不过是她心比天高,吃味也要装做无谓罢了。 她于是冷冷道:“那你当初就不该答应同心这种事情!” 谁知,她说罢了,沈要却只是垂眸看她。 只不过,他虽不动声色,眼光却微微摇颤。 “子窈,你吃醋了。” “……我没有。” “那就是嫉妒。” “我也没有!” 萧子窈叫出声来,“我是在生气!” 他巴巴的咬住她的唇角:“你撒谎。分明我每次见到苏小姐,你都会更喜欢我一点。” “呆子,那你怎么不去天天见她,那样我就会越来越喜欢你了呢!” 沈要摇摇头,然后一字一句的说道:“我不喜欢见她。我只喜欢见你。” 真奇怪,他平日里分明是很笨很笨的。 做事笨、嘴也笨,就连张口说话都好像只会用她的名字造句。 谁知,眼下,他竟是非常非常的聪明了起来。 却也算不得太聪明,不过是顺理成章的讨了她的喜。 喜欢她,所以才去讨她的喜。 “这、这算什么,怪让人开心的……” 萧子窈兀自推开了他去。 复又半掩桃腮,只将笑颜藏在袖底、喜欢藏在心里。 她眉间心上都有情思。 沈要语声微哑:“六小姐,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爱我就好了,我总会让你开心的。” 是时,黄昏如月,月如黄昏。 清夜无尘,暮色低垂了。 晚间,沈要正一心一意的削一只苹果,便瞧见萧子窈正伏在案前誊写一面崭新的笔记本。 他于是贴近了些,又切一瓣去了皮的果肉喂进她嘴里,道:“在做什么?” “我在给小巧写认字用的笔记。她年龄也到了,只认识几个白字总是不行的,我得多教教她,让她起码能看得懂短书。” 沈要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 他见萧子窈一笔一画都落得工整,根本不似她平日里书写得那般飘逸潇洒,想来,她却是念着小巧认不得连笔字方才如此的,竟然当真是尽心尽力。 “子窈,你很喜欢小巧。” 他面无表情的试探道。 “她挺乖的。” “只是因为她乖?” 他言下有意,萧子窈一听便知。 于是凝眉一瞬,便说道:“她虽然长得像鹊儿,可终究不是鹊儿,我分得清。我喜欢小巧,并不是只因为一张脸和一碗酥酪。倘若她生成另一副模样,我也会疼爱她的。” 第207章 失算 沈要实在有些不快。 他还看她伏案,腕心微动也微紧,真讨厌,她怎么可以为了旁人费心,讨厌那个旁人、讨厌小巧,但是喜欢她、喜欢萧子窈。 然后,他又见她落笔,原来是在专心致志的写一段例句。 “您好,我叫小巧,今年十四岁,家住凤凰栖路,是岳安公署女校的新生。” 他看得真真切切,于是冷不丁的打断道:“你想送她去上学?” 只一瞬,他竟一下子抽走那了笔记本去。 是时,萧子窈根本毫无防备,笔尖还顿在纸上,一遭如此,那白纸当即被一线墨痕劈开,仿佛一道刀伤。 “沈要,谁准你随随便便动我的东西!” 她隐隐的有些恼,好在,还不至于发作,他暂且应付得来。 沈要于是静静的说道:“我说过,你不可以太喜欢她,我会不开心的。” 萧子窈不由得负气:“可我以前对鹊儿也是这般的好,怎么也没见你这样?” “她跟鹊儿不一样。” 沈要眸光暗烈,“她是狗。和我一样。” 许多时候,萧子窈其实很不能明白沈要心里到底想了些什么。 她当然不能明白,毕竟,一个人总也很难瞧出一条狗的恶。 可沈要却可以。 一条幼犬,养好养坏都容易也都不容易,只不过,越胆怯的狗越容易变坏,小巧便是如此。 他于是又丢开那笔记本去。 “反正,你别太喜欢她了。” 沈要一字一顿、隐隐的切齿,“子窈,你觉得如果我不开心,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只将嫉妒与威胁放在一起说,爱也爱得处心积虑。 索性,他表里如一,怎样也算不得一个好人。 萧子窈只知他底细,却不知他的手段。 这样最好。 他于是猛的将她缉在案前,指尖一路向下,顺她蝶骨似的脊骨摩挲,仿佛在她身上写字,她若挣扎便是不服管教、该打。 可是,该打、该怎么打? 他怎么可能打,又怎么舍得打? 他便用那削苹果的刀子轻轻割裂她的衣裙。 “子窈,你也不希望我不开心吧?那就偶尔也该换你来讨好一下我啊。” 沈要沉声笑道,“你猜我现在在你身上写的是什么字?” 他说罢了,然后一把丢下刀子,于是,可以杀人的凶器便落在他二人脚下,她的裙衫也落下。 萧子窈直觉沈要的呼吸与手指都滚烫,滚烫至极。 他抚过她裸裎的腰肢,仿佛触碰一条蛇的七寸,不及他落笔便颤抖,腰窝好像贪得无厌的嘴,一张一合、同他索吻。 “我在你身上写了什么字?” 他又问。 可萧子窈却已经语不成调了:“不、不知道……” “这可不行啊。” 他无奈又宠溺的叹息着,“六小姐,你怎么可以连我的名字都不认识?我分明写的是一个‘要’字。” “换我在你背上写字,你也未必认得出来……” 他不言不应,却是将那切了一半的苹果塞到她的嘴边,逼迫她咬住也勾引她咬住,让她好像一个失语的人质被他挟持。 “你没认出我的名字。我不开心了。” 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萧子窈,你该罚。” 话毕,只一瞬,他便很重很重的闯了进来。 她束手无措,当真是束手、所以才无措,原是沈要只用一手便锁紧她两腕,她被叠起来,叫声出不去身体,于是渐渐的狠咬那还有些晶莹的苹果,有暧昧不明的汁水顺势而下,轻盈淌过她细白却变红的颈子。 啪嗒。 ——那苹果陡的滚落在地,滑滑的转一圈,终于露出一面尚且余着她齿痕的缺口。 沈要不轻不重的啊了一声。 “算了。” 他一面进得更深,一面说道,“其实你叫出声来,我还挺开心的。” 他肆无忌惮,最后果然是萧子窈先求饶的。 索性他还算听话,到底还是停了下来,只不过,停是停了、人却不肯抽身而退。 萧子窈气急败坏的骂他:“放肆!再不放开我你便去睡狗窝!” 他听罢了,于是故意装傻道:“不是也有人抱着狗睡床吗?” 沈要此番倒是折腾得厉害。 他每次使坏都像有备而来,眼下,萧子窈早已经没了写笔记的兴致,只觉得累得失神。 谁知,非但如此,月过中天又起早,第二日,她竟也没了晨起的本事。 故而沈要上职去后,她方才得以堪堪的下了床来。 萧子窈却见案前搁了一杯放温的开水。 只一眼,她便可知这是沈要的所为。 他一贯如此。 他总也当她娇贵,水喝冷了不好、伤身,喝热了也不好、烫嘴,不冷不热的水才最好,但不冷不热的爱情不好。 她于是借这一杯不冷不热的温水服下那不敢言说的秘药。 她还有打算。 萧子窈下楼去时,小巧正蹲在檐下解着那九连环。 她大约有了些进步。 早先前,这九连环她却是连一环也解不开的,这会儿竟能琢磨着解下两环来,当真是教人欣慰。 萧子窈一见她便笑:“小巧,今日咱们不玩那九连环了。” 小巧闻言,一时还有些不解,便吃着嘴自忖道:“……为什么?夫人是不是觉得我太笨了?” “你才不笨呢,我家小巧可聪明着呢。” 萧子窈一面笑着,一面又招着她过来,“我昨晚给你写了一本认字用的笔记,你应当能用的上。” 说罢,她便信手递来一本牛皮纸封的册子,面上还干净,是她有意空下的。 “名字你自己写上去。” 小巧一瞬惊喜不已。 却见她如获至宝一般捧起那册子,生怕捻坏了似的,于是就连翻页都仔细、看过字里行间的目光也小心。 “夫人当真要把这个本笔记送我?” 萧子窈轻轻拂过她的发顶:“这笔记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 话毕,她又微顿,然后道:“小巧,你先把东西收起来,晚点再看,我现在正准备去银楼逛逛。” 小巧本以为萧子窈是不大在乎什么金银环佩的。 她只见萧子窈戴过一副首饰,便是那血线似的一对耳坠。 想来,萧子窈定是顶喜欢那坠子的,喜欢到日日都戴着,爱惜得非常好,于是那红玉虽然不大、却也明亮得曳曳生姿。 是时,小巧只同她亦步亦趋的走在街上,便不由得夸奖道:“夫人,其实我觉得外面那些首饰都不如您这副耳坠来得好看。” 谁知,她话音还未落,二人便已临在了银楼的门下,萧子窈于是笑看她一眼,复又小声说道:“声音小些,你这是打扰人家做生意。看来你以后要学的不止是汉字,还有眼力见儿。” 如此,萧子窈嘴上虽责怪、语气却很轻,小巧听罢,当即松了一气,复又忙不迭的垂首跟上,一时再也不敢多言。 萧子窈只管轻车熟路的往里间走。 只不过,这一回,她却不曾招着小巧一道,反是让人在外候着。 她自顾自的坐去了上座。 那掌柜的一见她来,自然是不敢怠慢的,于是好水好茶竞相奉上,只待她坐定了方才问道:“夫人今日想看些什么?” 萧子窈莞尔一笑:“我听说时下流行熏香手串,不知您这边可有没有麝香的串子?” “自然有、自然有!” 那掌柜的连声应道,“不过我店里的这串用的是老麝香,女人家戴起来要小心,夫人偶尔戴着出门亮亮相还可,平日里最好不要天天佩戴。” 他话毕了,萧子窈便微一颔首:“劳您挂心了。那便请您把这串子取来吧,我要了。” 之于萧子窈这般的大客,明眼人自然都是殷勤的。 于是,那串子不刻便盛在金盘里呈来,却见是乌黑细滑的一串,虽然纤巧精美,可并不甚起眼,那掌柜的唯恐萧子窈不能入眼,立刻便就振振有词的开了口。 “夫人,您别瞧它样子上看不出什么名堂,但这可是上等货啊!您要玩熏香串子,那玩的就是个‘香’而非‘串’!什么檀木啊、沉香木啊,那些到底都是木头,做香做串子的工艺都简单。可麝香不一样呀,这可是实打实的‘黑金’呢,工艺只要一差、料子马上就废……” 谁知,他正还口若悬河,萧子窈那厢却直接拍了板。 “不必再说了。我就要这一串了。” 说罢,她便将那串子施施然套上了腕心。 想当初,她只将那端午的五彩小绳系上沈要的腕子,但愿他平安顺遂、一切都好,谁曾想,现如今,她却为自己戴上一道清算的镣铐,再也不敢怀上他的孩子。 反正,他与她的孩子生下来也是受苦,倒不如从头到尾彻底了断了的得好。 她怕再失去一个孩子,也怕再拥有一个孩子,更怕拥有后再失去,于是总也患得患失。 所以,只有宋晓瑗的药方还不够,她只盼能有更多更多的枷锁。 不自由的安全也算安全。 她至少还可以苟延残喘。 谁知,她正想着,门外却有人言。 那掌柜的闻声便道:“夫人,我先上外头看看,您且吃些点心茶水。” 萧子窈于是应笑准了。 小巧还在等。 她心下始终不明,为何萧子窈方才不肯携她一道。 难道、难道竟是萧子窈对她起疑了? 怎么会! 她分明已经…… 小巧不由得咬紧了牙关。 她只见银楼上下金尊玉贵,来往贵客也珠光宝气,若非萧子窈,她此生定然无缘踏足此地。 ——更不会识得那嚣张跋扈的赵思琳。 一切一切,大约都是天意。 她又见门下有香风过鬓,却是一位美艳绝伦的女郎,不能再面熟,到底都是冤家路窄、都是沆瀣一气。 小巧于是规规矩矩的福了福身子:“见过赵小姐……” 赵思琳掩面一笑,眉峰却挑:“真巧呀,小狗,我们又见面了。” 却见她四下飞扫一眼,眼里有算计、心下有主意,果然,再一开口,声音自然压低了许多许多。 “这地方没萧子窈你可进不来,但她不带你进厢房,想来是看出什么来了吧?” 赵思琳幽幽问道,“真看不出来,你还真下得去手,难道当真把吗啡片换给她吃了?” 谁知,她说罢了,小巧却言而不答。 “赵小姐,之前……之前是我打扰您了,这些事情只求您以后不要再提。” 赵思琳诧异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后悔了、还是怕了?哼,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萧子窈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的疏远一个人,你以为现在再向她认罪讨饶还能活命?” “……不是的!” 小巧陡的抬眼,只一瞬,她眸光清澈竟似新雪洗过,“我不后悔,也不怕!因为我最后根本就没有把吗啡片换给夫人吃!我只把维生素片原原本本的交给夫人了!” “——你竟敢耍我!” “夫人对我那般好!” 她颤声、好像自言自语,“虽然你说的话也许是真的,但是……但是我猜,那些人的死一定不是夫人故意所为,她一定是有苦衷的……不然、不然夫人为什么要特意去教一个自己想害死的人识字呢……” 小巧烁烁的瞪大眼睛。 她直觉眼眶发热,却又不敢就此落泪,唯恐萧子窈撞见了便要用那昂贵的丝帕替她擦脸。 她根本配不起她、也根本配不上她。 “我不求赵小姐帮我了,我不求了……我只想跟着夫人伺候她,哪都不去了……” 她轻轻的念着。 谁知,她原以为一切都将在此尘埃落定,可是、偏偏,造化弄人。 她人生的第八环就此上锁,解不开、斩不断。 赵思琳一瞬失笑。 是讥笑,是冷笑,也是狞笑。 “果然,小狗就是小狗,当真是好骗呢。” 却见她红唇轻启,弯弯如月,仿佛一道不怀好意的银钩,照尽死水深潭。 “我就说,小狗最容易喂熟,万一萧子窈对你有一点儿好,你若到时候想起来了、临阵脱逃了,那我岂不是白费功夫了?” “更何况,你那么胆小,瞧着也不像是能成事的!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指望你能把吗啡片换到维生素片的瓶子里去。” 她话音至此,小巧便一下子怔住了。 “那、那你,你难道……” 赵思琳轻声一笑:“——对。其实呀,那瓶维生素片早就被我掉包了!所以,不管你换不换瓶子,最后萧子窈吃进嘴里的,都只会是吗啡片!” 第208章 护主的狗 小巧从不知悬崖勒马是何感受。 她只觉自己像一枚沉沉浮浮的汤圆,水烧得太开,她险险的吊住一口气,唯恐破裂,偏偏有人猛的戳开她薄弱的皮,她淌出黑色的心血,却不知是苦是甜。 人心如馅,也许是甜的,可一旦烧糊了,自然就会变成苦的,多像陷阱。 她于是死死的盯紧了赵思琳去。 她认得这般的皮相。 她曾经无数次舀一碗汤圆出锅,食客的脸摇曳在腾腾热气之后,熏红的、贪馋的脸,动人的色相,赵思琳也的确生得漂亮。 “赵小姐,您、您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家夫人?” 小巧怔忪着问道。 赵思琳扬了扬唇角:“因为我讨厌她啊,讨厌她过得比我好。” “那我呢?我不过就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丫鬟,难道是因为我是夫人的人吗?您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赵思琳挑了挑眼角:“那倒也不是。只是因为我讨厌你啊,讨厌你过得比我差。” 只此一瞬,她总算明白了人间的险恶。 人间世,若会有无理由的好、便会有无理由的坏。 所以,但凡能活命的,都算侥幸, 偏偏她不幸。 赵思琳于是游刃有余道:“别再挡在这里碍事,小心我上萧子窈的面前告发你。” 她如踢开街边死狗似的推开了小巧。 那掌柜的满面堆笑。 “赵小姐,是您来了!瞧这大热天的,快请进来喝茶!” 赵思琳点点头,心情大约还算满意,便道:“那就坐下来说话吧,待会儿直接把茶水点心送去‘奇居阁’里,我等着。” 谁知,她风头十足,那掌柜的听罢却一时犯起了难。 “真不巧,奇居阁里现在正有人坐着呢,要不我给您换个别的雅间?” 赵思琳不耐道:“谁在里面坐着?” “——我。” 是时,却听得此间忽有人言,冷而静、轻且淡,不招摇也招摇,立刻引得回眸无数。 所谓我花开后百花杀、凋尽世间繁华,大抵便是如此了。 萧子窈莲步微微,浅笑若无。 “赵思琳,你怎么老喜欢跟着我?” 却见她睇一睇眼,就连蔑视都带风情,无限雍容,“既然你也喜欢这奇居阁,那便一起进来坐坐吧,反正只是多一盏茶的事情。” 她如此的邀约当然不会是真心实意,赵思琳自然也瞧得出来。 萧子窈于是好整以暇的等她恼羞成怒。 谁知,只这一回,她遽然失算。 却是赵思琳竟盈盈的回她一笑。 “好啊,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萧子窈顿时眸光一凛。 赵思琳绝非善类,更不会是这般从善如流之人,今日难得转了性,保不准是暗藏玄机。 她于是延请赵思琳落座,互相说话都是话里有话。 “萧子窈,我听说你爹以前就是个养狗的,怎么不见你习得一二?” “我爹爹的确是养犬出身,但他驯的可都是咬人的军犬。我猜他大约是怕我这人太小心眼、容易记仇,万一学成了,以后肆意纵狗咬人可就不好了。” “那倒也是。” 赵思琳意味深长的笑笑,“但我也听说了,这门技艺可深奥着呢,稍有不慎反而会被狗咬伤。所以我劝你还是小心些,你身边那两条大狗和小狗可都得防着点儿。” 萧子窈一瞬凝眉。 她天生心高气傲,又是个护短的,平日里最容不得旁人平白无故的指摘她的人,赵思琳此话,当真是触了她的霉头。 她自是不肯善罢甘休,于是开口,心下早已有了主意。 “我记得去年岳安城里有一枚独一无二的粉钻,后来又易主了,却不知那宝贝现在在谁的手上。” 谁知,她状似无意的说罢了,那掌柜的却陡的精神起来。 “巧了不是,那粉钻让我收来了!现在正是我这银楼的镇店之宝呢!” ——撒谎。 萧子窈倏尔失笑。 只不过,撒谎便撒谎,她今日非要助那掌柜的撒一个大谎! 原来,之于那粉钻的传闻,当初岳安城里可是闹得沸沸扬扬的。 粉钻稀罕,本就有市无价,谁知,此物初现真容之时便被一位阔少爷以天价给拍了去、复又赠与一位交际花,以此为信、想成眷侣。 如此,郎情妾意本该相好,偏偏天却不肯尽如人意。 ——红颜薄命,那交际花一夜之间竟一病不起。 索性,那少爷是个情种、痴情种,为了给交际花医病,他倾家荡产不够便又借高利贷,最终走投无路,万不得已,便只有将那粉钻转手卖了。 谁曾想,昔日弥天的珍品,最后卖出竟不值一文。 于是,那粉钻摇身一变,有价无市,又哪里算得了什么镇店之宝,分明就是个烫手的山芋! 想那银楼的掌柜的也当为此费心不少,毕竟,砸在手里的货再好都不够好,都算赔钱货。 那她便送他一桩大买卖! 萧子窈根本胸有成竹。 却见她呷了口热茶润喉,再开口时,话音竟也柔婉了不少。 “那便拿来瞧瞧吧。反正今天买一件也是买,买两件也是买,万一那粉钻就长在我心头上呢?” 那掌柜的喜笑颜开,应声便去、不刻就回。 却见他亲自捧来一只丝绒小盒,一打开来,便赫然见一枚粉晶的彩钻熠熠生辉。 萧子窈婷婷笑问:“果然漂亮。请问能试戴吗?” “能,当然能!” 谁知,那掌柜的话音甫落,赵思琳却横插进来,道:“不必让她试了。我要了。” 那掌柜的立刻为难起来。 “这恐怕不太好吧,夫人她还没看过呢……” 赵思琳顿时冷哼一声。 “我还当你这银楼做得足够大,圈子里的消息应该灵通些,再不济,看人也该识趣些……谁知道,你家看来也不过如此。” “……赵小姐,你这、你这是何出此言呐?” “做生意的人,得看得出客人有没有钱、买不买得起。” 赵思琳讥讽道,“现在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她萧子窈流了产,急救还是在军营里做的呢!她能重回高位本就是仰仗着沈要对她的宠爱,现在孩子没了,我倒是要看看沈要对她还能有几分情,她又还能有什么底气!” 正说着,她便又转向了萧子窈去,笑得很是揶揄。 “你应当还不知道吧?茂和戏院马上要来班子唱《锁麟囊》了,现下正是一票难求呢!但我知道有人弄到了票,还是上等雅间的票,你猜是谁?” 萧子窈不动声色的回道:“是谁与我又有何干,但总归不是你吧?” 她牙尖嘴利,赵思琳果然被她一击即中。 可动怒则已,赵思琳却还是沉住气道:“萧子窈,这回还真让你说对了,那人的确与你有关!现在圈子里早就传开了,苏同心弄到了两张戏票,只约了沈要一人!有人亲眼看到她堵在军营门前给沈要送戏票,沈要还接了呢!” 她仿佛使出了杀手锏一般,杀气腾腾又兴致勃勃,唯恐不能将萧子窈毙命。 于是又道:“怎么办,我之前还听说过梁大帅有意撮合他二人成婚呢!不过你且放心,苏同心那人性子软,她若嫁给了沈要也不会将你辇出门去,反正娶妻娶贤、娶妾娶色,你萧子窈最不缺的就是色相!” 她竟敢如此肆无忌惮,真不知是太蠢还是太坏! ——萧子窈只在心中暗笑。 那掌柜的一时也有些思量。 他当然知晓萧子窈的身份高贵,也知她到底不似往昔、现下总归是要仰仗于人的,却不曾想,赵思琳竟会说的如此露骨。 只不过,她倒也须说出了几分实情。 上回沈要来取长命锁,他是亲眼见过的。 当是时,沈要那般的神情,实在称不上好看。 是冷冷的眉眼,挟一张冷冷的嘴,就连皮囊都是冷冷的。 莫非,萧子窈当真是失宠了? 他于是试探着陪笑道:“夫人您看,这粉钻……” 他尚且犹疑着,却见萧子窈不轻不重的摆了摆手,道:“不妨事。索性这粉钻我也仔细看了,我倒也不是特别的喜欢粉色,那还不如把它让给真心喜欢的人。” 她只将话说得温婉动人,全然不似委屈或露怯,反倒像是谦和大度,实在教人叹服。 又施施然轻笑,仿佛根本不曾听过方才那许多的折辱。 “粉钻难得,赵思琳,恭喜你了。” 她信手一拂,便推着那丝绒小盒到了赵思琳的眼前,又同那掌柜的挑眉,语焉不详。 “恭喜您,粉钻的生意可不好做!这是大买卖,您还不快些去取支票来?免得让贵客等急了!” 那掌柜的顿时回过神来! 他于是忙不迭的去取支票,复又毕恭毕敬的与那赵思琳奉去,更见她落笔纸上,终于才松一口气。 他殷勤万分的恭送她离去。 赵思琳趾高气昂的笑道:“真是瞧不出来,这曾经盛气凌人的萧六小姐也有输给我的一天!我还当你有什么能耐呢,还不是要给我让步!” 她咄咄逼人,偏偏萧子窈只管置若罔闻。 那掌柜的立刻折回身来。 “夫人,是我方才多有得罪,真谢谢您替我把这粉钻出手!” 萧子窈满不在乎的摆摆手:“无妨,这几年天下不太平,你生意也难做。更何况,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那赵思琳本来就喜欢买钻石,反正她在别处买也是买,在你这买也是买,那倒不如让你做成这笔生意,也对得起咱们之间的交情。” “话不是这样说的!今日若是没有夫人镇在这里,那粉钻还不知道要被她杀成什么价呢!说到底,这岳安城里最贵重的哪里是什么金银珠宝,还不是夫人您呀!” 那掌柜的满口赞美之词,萧子窈却直觉听得有些倦了。 这样的话,她实在听得太多。 多到她曾经信以为真,以为自己当真是第一流的天之骄女,永远无可动摇。 可到头来,往事终究成空。 原来,她也能忍受旁人的折辱。 没关系的,不过是折辱、又不过是折腰,都不致命。 她还有大事要做。 她于是携着小巧慢慢的逛回了公馆。 一路上,小巧都垂头噤嘴的跟在她身后。 “小巧,我瞧你今日不大对劲儿,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萧子窈忽问道,“要不要先下去歇歇,反正郝姨一会儿便来上工了,我现下用不到你。” 小巧还怵着。 萧子窈对她愈好,她便愈不能言。 于是沉默许久,只将千言万语嚼碎了咽下,谁知,再一开口,竟是冷不丁的哭了出来。 “夫人,对不起,是小巧害了您!如果不是我,赵小姐她、她就不会……” 萧子窈来不及反应,当下便失措的哄她过来:“你哪里害我了,是那赵思琳本来就是一副又蠢又坏的德行,并非是因为你的缘故。我身边还没有你的时候便同她不对付了,硬要说来,反倒是我害了你。” “不是的,夫人,是我、都是我……” 小巧几乎哭得闭气。 萧子窈轻声细语的说道:“好好好,是你就是你,哪怕是你我也原谅你,好不好?” 不,夫人,你如果得知了真相,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小巧只在心中想到。 她不敢同萧子窈如实相告,她动过异心,又犯下大罪,所以一面愧悔一面恐惧,反正总有一死,她就这样等死。 她实在是一条胆怯的过分的狗,主人也怕、外人也怕,非但如此,她的出身又很低,这样的狗不能成器,迟早要被放血吃掉。 她此生不能解开那九连环,于是只好静待她人生之中必死的第九环。 谁知,偏就此时,门外却有足音。 是那冷冷的、马刺的声音,小兽都怕冷冰冰的铁的动静,她也不例外。 沈要推门而入。 却见他手里扶着脱了一半的军帽,正好背光,眉眼便陷了在一片黑影之中,如此一来,他笑也似不笑,根本阴森至极。 然后,他开口,声色低沉而沙哑,更危险。 “是你?” “什么是你?” “你害她什么了?” 他不由分说,陡的拔出枪来。 他护主,从来都不需要理由。 第209章 报复 沈要几乎是一瞬不瞬的冲上了前去。 他最擅长杀人,子弹上膛与扣下扳机都是本能,只不过,现下萧子窈还在,他便警告自己再忍一忍,免得血溅当场、平白污了她的裙?。 他于是将那枪口不由分说的捅进小巧的嘴里。 既然他有杀心,那下的自然便是杀手。 那枪口又冷又硬,只管横冲直撞的砸碎小巧的牙齿、又扯断她的舌筋,她含着满嘴的涎水与血水泪流满面,不敢下咽,更不敢嚎啕。 “你敢害她。” “我现在很不开心。” “怎么还不做声,是要我请你说吗?” 他又变成一条蓄势待发的恶犬,萧子窈根本拦他不住。 原来,她二人的力量竟是这般的悬殊。 可他却心甘情愿把权威交与她手,只在她面前低头,卑躬屈膝,做她的不二之臣。 她本该当心,他亲自递来的缰绳也许会很重。 沈要狭着眼面无表情。 他总是吃软不吃硬的,而且只限她一人通行。 万不得已,萧子窈便只好揪着他袖口斥道:“沈要,你还不快把枪收起来,别惹我生气!你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小巧她是心疼我才这样说的!” 她如此这般,也算是恩威并施了。 揪着他的袖子,便是揪着他的心。 她也许驯不住他,却非常能够哄得住他。 之于沈要,她总有几分了若指掌。 果然,她方才话毕,沈要便有些松动了。 只不过,再如何松动却也只是微微的松动,他还有杀意,再怎样抽出的枪口也是上了膛的枪口。 “……原委又不重要。” 沈要闷声闷气的说道。 萧子窈猛的拔开了他的手去。 她只将小巧护在怀里,复又万分紧要的解释道:“小巧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们今天遇见赵思琳了,她那人说话难听,小巧见不得她同我分辩。” “哦。” 沈要若有所思的应了一声,“赵思琳。我记得了。” “你不必记得。她这样的人物就好比苍蝇,无论她说些什么我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的,你又何苦费心去记一只苍蝇。” 萧子窈一面说着,一面又去瞧小巧的伤势,却见那满嘴涌出的鲜血好像五脏都破裂,碎了一半的牙齿也吐出来,实在有些触目惊心。 她于是陡的叫出声来。 “沈要!你看你把小巧伤的!你要怎么赔!” “——那你就让她自己来讨。” 沈要冷冷的说道,“子窈,我说过了,她让我很不开心。之前就不开心,现在更不开心。” 他根本无动于衷。 萧子窈当下便恼了。 “沈要,小巧不曾犯过什么大错,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因为这都是她自找的。” 当是时,四下一寂。 却只见沈要微微的歪了歪头,又森然的瞥来一眼,那眼光正落在小巧的身上,仿佛断头台上落下的铡刀。 咔嚓! 萧子窈直觉怀中的小巧猛的打了个哆嗦。 “子窈,谁对你不好,我就对谁不好。” 沈要语焉不详的说道,“你问问她,看她对你到底好不好。” 他说罢便走。 却是静静的走掉,绝不发怒,也绝不发作,仿佛一切都还风平浪静,他只不过是方才下职回来、一时有些倦了罢了。 之于萧子窈,他从不忍心同她置气。 他对她的好,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永远恪守本分。 沈要于是默不作声的上楼去了。 小巧见此,一瞬瘫倒在地。 索性萧子窈还搀扶着她,如此,她倒也摔得不算太过狼狈。 “夫人、夫人,我……” 她一张嘴便吐血,萧子窈见了实在不忍,便说道:“没事的,小巧,你别怕。我想沈要对你肯定是有误会,我之后会同他说的。现在最要紧的,是处理一下你的伤势。” 谁知,她话音刚落,小巧却连连的摇起头来,道:“不是的,夫人,真的怪我,都怪我!你千万不要误会了沈军长,他是一心一意的为你好的,别为了我这样无足轻重的人同沈军长争吵,我根本不值得夫人这般待我……” “你这丫头,事到如今竟还替他说话。” 萧子窈闻言,不由得轻声一叹,“好,我答应你。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以后别再自轻自贱。你不仅是鹊儿的妹妹,也更是我萧子窈的人,只要你愿意,我发誓定会善待你一生。” 小巧无言无笑,不敢应声。 她捂着嘴,血从指缝里渗出来,鲜艳欲滴。 也许,当初的鹊儿,当真是心甘情愿的为了萧子窈赴死的罢? 她恍恍惚惚的这般想着,然后,终于哭笑不得。 小巧最终还是没了一颗门牙。 萧子窈打算早些带她去诊所补牙,于是今晨早起,就瞧见沈要正立在镜前穿戴。 却见他还赤着上身,背肌耸浮如浪,是一匹猛兽的模样,偏偏这厢他又是轻手轻脚的,这般小心翼翼,实在教人觉得有些可爱。 他应当是怕吵醒她的罢? 见他如此,萧子窈便不由得起了些使坏的心思。 于是开口,还故作娇嗔道:“呆子,你动静好大哦,都把我吵醒了,真烦人!” 沈要立刻回身,声色也渐微:“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我要罚你去睡客房,这样早上你就不会吵醒我了。” 谁知,她话音刚落,沈要竟一下子扑了上来! 却见他眉心紧缩,非常的不苟言笑。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不准赶我走。”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丢下手中的衬衫,复又径自将她压在身下,只管耳鬓厮磨道,“我会轻一点的。” 她闪躲着娇吟:“天好热,离我远些,我不要……” “亲一下就走。” 沈要低声笑笑,“我今天也有要事。” 他其实此话当真。 ——毕竟,杀人害命的事,怎能不算要事? 不过是他恶事做尽,杀人放火都习以为常,所以才不动声色。 他于是一如平常的上职去,只当今日又是寻常至极的一日。 沈要只将车子缓缓的开进军营。 他方才下了车来,便有卫兵上前同他行礼,都很毕恭毕敬、都很循规蹈矩。 “见过沈军长!” 他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眼光却偏向校场,有些莫测。 “你去把赵教习叫来。” “是!” 那兵子领命便去,一刻也不敢怠慢,心下更还想着,那般杀伐果断如沈要,哪里是他能得罪得起的。 他很快将人带到。 那赵教习也很识趣,一见沈要便颔首道:“不知沈军长找我有何事?” 沈要冷然的睇了睇眼。 此人便是赵思琳的父亲,赵宗成。 他在军中主管教习,军职不算太高,却也不会太低,高不至于谋权篡位,低不至于无人问津,是以为中庸,最适于偷奸耍滑。 沈要于是开口。 “赵教习,你去安排今日的打靶练习。” 他说话时向来没什么表情,实在教人瞧不出他喜怒,更猜不透他心意。 “最近军备紧张,不要用实弹,营里有备用的软木弹。” 赵宗成一时有些不解。 他的消息一贯灵通,分明从未听说过周遭有军备吃紧的风动。 然,沈要位高权重,而他不过是小小的一介教习尔,军令如山,根本由不得他多言、更容不得他置喙。 思及此,赵宗成便只好应道:“是!” 他于是十分紧要的传令下去,晨间九时整,一切便已准备就绪。 却见一众兵子阵列而前,举枪、瞄准,板机随声而扣,软木的子弹飞出去,打在靶心留下一枚浅痕。 沈要立在人后,遥遥看那赵宗成信步走过靶心呼喝。 “你们一个个的,难道都是些软骨头,怎么连一个十环也打不中!现在你们打不中死的靶子,难道还指望自己以后能打中活的靶子!再来!三、二、一,放!” ——砰! 是时,校场之上有惊天的戾响。 却是赵宗成应声倒地。 四下顿时一片轩然! “怎么会是实弹,不是都换成软木弹了吗!是谁?” “是三列二排的那小子,他枪口冒烟了!有人偷换了他的枪,刚才是走火!” “别管那么多了,快救人!快抬担架!” “军医在哪!赵教习中枪了,伤在眼睛!” 沈要直觉周遭静悄悄的,那些吵扰都入不了他耳。 他只见众人簇成一团,抢救一个伤员像抢救一条死鱼,如火如荼又无能为力,多圆满。 原来是他借刀杀人,信手选中一个替罪羊替他开枪。 反正,他并非第一次如此施为,一切自然来得得心应手。 却不想,那替罪羊竟还带给他意外之喜。 他本以为那步枪走火,至多只能擦伤赵宗成一二、再坏也不过打伤腿脚,谁知,竟是一枪射中了眼睛。 他于是理直气壮的作恶多端。 那赵宗成抢救了许久许久。 沈要几乎已经等不及了。 “赵教习怎么样了?” 他淡淡的问道。 传令兵同他先行一礼,然后说道:“报告沈军长,赵教习已无性命之忧……但是,人恐怕是废了。” “说。” “军医说,那走火的子弹其实打得并不深,没有伤及要害,但是损伤了赵教习的前额叶……听洋人说,那个叫什么前额叶的,是个顶重要的地方,一旦损伤,便再无恢复之可能。倘若赵教习之后醒来,轻则癫痫,重则痴瘫。” 沈要微一挑眉。 “知道了。” 他顿了顿,又道,“赵教习家里谁能主事?” “报告,赵教习的夫人去年染了疟疾,已经不在了,他府上只剩一个女儿,名叫赵思琳,还有一个妾室生的小少爷,现在还不成年。” 沈要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那就把赵思琳带来。” “是!” 赵思琳很是一位爱赶时髦的小姐。 最近西洋流打郊球,用一片庄子大的山野来做场地,球是小小的、白色的一枚,棍是细细的、银色的一杆,非但如此,那球洞也很罕见,简直离人奇远无比,所以才叫郊球。 于是,这厢岳安城也修起了郊球场,岂有她赵思琳不去游玩的道理? 那郊球打起来要多消遣有多消遣,与她相约的又尽是些游手好闲的少爷或小姐,一众人衣香丽影,气氛热烈根本比天气还热烈。 赵思琳连打三杆,都不进洞。 她心下一时有些丧气,便对同伴说道:“那日头太晒了,我瞄不准,待我先歇息片刻。” 有人笑她:“赵思琳,你爹爹是军中的教习、是会用枪的,你怎么不让他教教你怎么瞄准?” 赵思琳听罢,当即一翻白眼,好不客气:“你当我是那萧子窈呀!她倒是什么都会,还会用枪呢!可到头来呢?她爹一死,她不也什么都不是了?” 正说着,她便走进了荫凉处暗暗扇风,更还有些不快。 谁知,却是此时,郊球场边竟兀的驶来一辆绿皮军车,又见一个兵子跳下车来,张口便喊:“赵思琳可在此处?” 赵思琳连忙应声道:“我就是!可你又是何人,怎知我在此处!?” “我自军中传令,赵教习中枪昏迷,是你府上的姨娘告知我你在此处。” 那兵子冷冷的说道,“现在赵府没人可以主事,所以特意来请赵小姐跟我走一趟。” 他说罢了,赵思琳果然一瞬花容失色! “我爹爹怎么会中枪,他现下如何了!?” 那兵子摇摇头,只管领她上车去:“赵教习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但,恐怕以后……还需赵小姐独自扛起赵府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赵思琳陡的尖叫起来,“左右人没事,你怎么还能说出这般不吉利的话来!?” “待会儿赵小姐一看便知。” 赵思琳于是绞紧了手指。 车子呼啸着开远,她被颠在后座,怀里还抱着那纤纤的球棍,这是她央求着爹爹才买回来的,非常昂贵。 终于到了军营,那兵子便请她下车,复又一路疾行,越走越深。 赵思琳心下慌张,便忍不住的问道:“我爹爹在哪,我要见他!” “赵教习还在病房,我奉命先带你来见沈军长。” 那兵子正说着,便在一扇紧闭的门前止住了步子,又敬礼,只管延请她进去,然后转身就走。 “沈要?为什么是他……” 赵思琳于是怯怯的敲一敲门,不刻,便听得门内有人应道:“进。” 她别无选择,只好推门而入。 谁知,她适才踏进屋内,还未及反应,便直觉后颈一阵剧痛,竟是有人以手为刀,一击即中! 她根本叫不出来,那人出手实在太快! “沈、要……” 她还想挣扎,只可惜,她眼前已然彻彻底底的暗了下来。 第210章 数月亮 天色大约已经暗了。 赵思琳沉沉的转醒过来。 于是睁眼,才觉根本视无可视,眼下是黑漆漆的一片,夜色都不会是这样的黑。 复又动一动手脚,地面冷硬而冰凉,似有铁铐锁住她,腕子也被硌的生疼。 只一瞬,她便毛骨悚然,立刻惊坐而起! 赵思琳陡的尖叫起来。 “救命!放开我,我要去见爹爹!” 谁知,却是此时,她身后竟忽有人语。 “……原来这就是郊球棍啊?” 却只听得那人声色微沉,又有些沙哑,仿佛是饿过了头,所以一字一句都带着些饥肠辘辘的杀气。 却又很静,像一条训练有素的恶犬,就连低吠也无,吃人吃得悄无声息。 兽不能人语,人却能做兽行。 她认得此声。 “……沈要!是你!你敢害我就是谋害军官直亲,是要上法庭的!还不快把蒙眼布和手铐解开!你这贱狗,谁不知道你是怎么爬上位的……” 沈要于是好整以暇的轻看她一眼。 他居高临下,漠然看尽一个将死之人的丑态。 “你说的对。” 他言语里不带人间的情绪,像死水,毫无波澜,“我本来就是狗,所以才第一次见到郊球棍长什么样。” 正说着,他便信手握住那郊球棍,复又躬身轻比两下,作势欲打。 赵思琳直觉脸侧有隐隐的风动。 “你在干什么……” 沈要说:“打郊球。” 其实,那球棍的杆头并不很重,铁水灌的,他挥起来有分寸,偏偏杀人不必讲究分寸,所以他适才挥得大开大合,又带起冷冷的劲风,刮过赵思琳的耳畔。 沈要只将那杆头在赵思琳的嘴上来回贴一贴,仿佛在试一枚郊球的手感。 “郊球应当是这样打的罢?” 他还算认真的问道,“没人教过我。我不会。” 赵思琳撕心裂肺的嚷了起来。 “这里连球都没有,你要拿什么打郊球!还不快放了我!” 沈要淡淡的应她:“你的头,就是球。” 他又挥一下球棍。 他一定会把球棍举得很高很高,然后很重很重的落下,最后很痛很痛的打出去。 赵思琳的哭音碎了一地。 沈要猛的出手! 她扭动也蠕动,好似挣扎的虫子,柔软易于碾压,终会爆出血肉甜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赵思琳惨叫不绝。 谁知,她已然连肺腑都空洞了,可最终落在她鼻尖的,却只是一道死气沉沉的阴风。 ——竟是沈要一瞬止住了手。 那杆头稳稳的刹在她的眼前。 她看不见那杆头,却能看得见性命。 赵思琳直觉如蒙大赦,泪水于是混着涎水纵横。 “多谢沈军长,是我之前失礼,屡次三番的冒犯于您……” 然,她正还讨饶,沈要却一把扯下了她的蒙眼布来。 顿时,白灯如昼。 那灯光只照在她身上。 她这才看清了四下的陈设,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此处,大约是军营的审讯室。 一墙四壁,蹭满黏浊的黑血,各色刑具好似珠宝林列,沈要却只握一柄球棍。 她眼里又渗出热泪:“沈军长,求求您放过我,是我下贱,都是我……” 沈要歪头看她:“我听说你找她的麻烦。” 只一瞬,赵思琳便恍然大悟了。 “就为了一个萧子窈,所以你就把我和我爹爹……” “我什么没耐心。” 沈要打断她,“杀之,才后快。” 话毕,却见他信手又将那蒙眼布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于是,他原本微深的肤色便被那黑布衬得有些白,裹尸布的白。 “你又要干什么……” “打郊球。” 他又说,“看我蒙着眼能不能打中。” 他于是猛挥那球棍。 ——砰! 四下清静了。 那白灯一晃、又一闪,还算识趣。 沈要摘了蒙眼布,眉目低垂,看尽满地的狼藉。 血肉之花,匍匐在地。 他轻轻的一叹:“忽然想吃西瓜了。” 却是上一回,他只见小巧抱回一只小小的西瓜,复又工工整整的切开来,赫然只见浅粉色的瓤,不鲜艳、也不鲜甜。 当是时,萧子窈也道:“我听说西瓜要红艳艳的最好吃,而且要用棒槌砸碎了开瓢,又好吃又爽快。” 沈要于是又看一看赵思琳。 眼下,她竟当真好像一只肝脑涂地的西瓜了。 “……明天想和子窈一起吃西瓜。” ——他便这般的想到。 之于萧子窈,沈要根本不会食言。 他下了职,却见公馆上下已然亮起了灯,如月也如黄昏,万家灯火大抵都不会刺眼,他得偿所愿,终于也拥有一盏。 于是开门进去,乖乖的把军帽挂好,外衣是换过的,干净笔挺,沾了血的那一件已经扔掉了,萧子窈不会知道。 他踩下脚底的马刺,然后遥遥的唤道:“子窈,我回来了。” 果然,不肖多时,他便听得楼上有足音渐近,只可惜不够情急,但徐徐而来也很好,只要是为而来他,便都很好。 萧子窈只管不紧不慢的下了楼来。 她有意走得慢些,实在不想惯坏了沈要。 近些时日,他都很不乖,上了床尤甚。 他总爱将她摆成跪伏的姿态,像认输也像摇尾乞怜,又去掐她的腰,简直不知那腰有多细、摇得有多妩媚。 他似是饥肠辘辘,情欲杀欲都饿得咄咄逼人。 一时之间,她竟有些握不牢那驯犬的缰绳。 善弈者全局无妙手。 沈要比她精通算计。 她每每都是险胜,还是他让出来的胜利。 萧子窈于是故作懒倦的走出来。 “你回来了。” 沈要说:“你不舒服。” “今日我带小巧去补牙,累了整整一天呢。” 她有意无意的说道,“呆子,别总让我操心。” 谁知,她方才话毕,沈要却道:“那我带你出去玩。” 她轻笑:“没想到你这呆子还知些情趣,难道是安排好了看戏的事情?” 他摇摇头,小心翼翼的,有些怯:“不是。是想带你去乡下玩。” “乡下有什么可玩的?” 萧子窈满不在乎的说道,“我又不懂农桑,去了也只是看人家弯腰种田。” “可你上次说了,想砸西瓜。” 沈要一瞬反口,“那我带你去砸个够。” 萧子窈一下子哑住了。 她简直说不出心下的滋味。 那分明是她的无心之说,谁知,他竟会记得这样的紧。 仿佛她一字一句都是金科玉律,莫说什么区区的几个西瓜,便是她一时兴起、想要踢着人头玩,也难保沈要不会亲自奉上。 她于是开口,故意轻佻,不敢教他看清自己的心意。 “呆子,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嗯。” “那你去屋外数星星,把天上所有的星星都数清。” 萧子窈微微一笑,“能不能做到?” 然,她正说罢,忽又有些后悔起来。 这玩笑许是开得有些大了。 哪怕那呆子再笨,也知星汉灿烂、无穷尽也。 他会不会以为是她又不要他了,所以才故意为难? 她的脾气害人害己,直教他两难、也让自己两难。 可沈要却只是应道:“能。” 却见他眉眼微舒,只管定定的说道:“星星太多了,我得数一辈子,你要等我。” 他眼里泼出的星光没有一丝丝的多余。 他此人、此生,总也缺乏颜色与言语,无论说些什么都往往言不尽意,却只有对她,无论说些什么都仿佛是在说爱。 天色渐晚,她又给自己惹上麻烦。 “算啦。” 萧子窈于是笑道,“还是我来数星星吧,你那么笨,就去数月亮吧。” 谁知,她正说着,沈要却忽然开了口,是很低很低的一声轻唤,只此之后,便再没了下文。 “——子窈。” “叫我做什么?” 沈要沉沉的望定了她去。 “没叫你。” 他说,“我只是在数月亮。” 月在天上,她在心上。 他却见萧子窈回眸一笑。 夏夜苦短,沈要惯常起得很早。 他今日大约心情极好,郝姨上工时便瞧了出来。 却见他蹲在门边细意的擦一双软底的皮鞋,鞋子小巧而精美,浆果似的深红色,溅血也不会见血,是萧子窈的鞋子。 “沈军长,这活计该我来做!” 郝姨见他如此,便忙不迭的上前劝道,“对于您与夫人这样的贵人来说,擦鞋是下贱的活儿,有辱您的身份,快放着我来吧!” 谁知,沈要却避开她的手,道:“不一样。这是她的鞋。” 郝姨一瞬了然了。 她是个看客,自然不能多言,却可以看出沈要此人虽有些阴晴不定,可待萧子窈却是一等一的好。 郝姨不由得感慨万千。 “都说人心隔肚皮,这年头又乱,恐怕没人能像沈军长您这样剖开心肠与咱们夫人看了!要我说,咱们夫人可当真是命好,是八辈子修来的好福气,与您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她话毕,沈要顿了一下,说:“她命不好。她遇到我了。是我命好。” 郝姨一笑:“沈军长又说笑,待会儿夫人听了该同您斗嘴了!我今日煮了凉茶,等放温了就灌进水壶里,这样您带夫人出去玩也省得口渴!” 沈要点点头,复又开口,很难得的带了些人情味儿:“谢谢。” 他渐渐的默下去了。 萧子窈不刻便下了楼。 她虽不是个惯常懒起的,却也比不过沈要这般当兵的。 军人都辛苦,她再清楚不过。 于是心下一时揪得有些紧,却又不敢明说,便只好拐弯抹角的叹道:“呆子,那乡下也不是非去不可,还不至于让你休息日也起得这样早。” 然,她话毕了,沈要却似无知无觉,只管面无表情应道:“——至于。” 却见他微滞一瞬,然后又道:“难道六小姐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他巴巴的说话也巴巴的看她,那巴巴的模样好像一条巴巴的大狗。 萧子窈连忙躲闪着撇过头去。 ——这呆子,怎的越来越懂得耍娇了! “我……没有不愿意。” “那为什么这样说?” 沈要不动声色又得寸进尺的追问道。 萧子窈陡的瞪他一眼,终于启齿吞吐、微有娇嗔:“我是怕你休息不好才这样说的!你若是不领情,那以后我便真的都不管你了!” “不管我也可以。” 沈要眸光暗烈,“但我会不开心的。” 他明目张胆的逼她就范。 他在日复一日的庸常日子里,永无止尽的做一个恋爱中的恶人。 萧子窈果然耐他不得。 “少来同我撒娇,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拈一颗樱桃到他嘴边,晃一下,似挑衅又似挑逗,“来,啊——” 他于是张嘴,恶狠狠的一口衔下那樱桃,好似衔下她指尖的丹蔻。 恶犬难驯,但并非难哄。 对付沈要,她还算有些办法。 于是,趁着沈要心情缓和了些,萧子窈便招了郝姨过来吩咐。 “郝姨,小巧今天新补了牙,这几天都吃不了太黏的和太硬的,劳烦您这几天买菜时都留心些,不然咱们吃着没事,她吃了又要牙疼。” 郝姨笑道:“没问题,那我今晚煮个鲫鱼豆腐汤,大家都吃得了!不过,夫人您也真是的,竟准我们这些下人同您吃一样的饭食,您瞧,这不就麻烦起您来了吗,这厢还得请您迁就我们。” 萧子窈莞尔道:“你们怎么会是下人?既然同在一个屋檐下,那便都是一家人,又怎么会是迁就呢?” 萧子窈向来是位好相与的主子,郝姨一向明白。 只可惜,再好的主子到底还是主子,尊卑有别。 她深知一个下人该有的分寸,有分寸、才有命数。 可小巧已然失了分寸。 萧子窈昨日带她补了牙,听说那假牙是用银汞做的,硌在她的肉里,仿佛水银沁在她的血脉里,剧毒也疼痛。 非但如此,萧子窈更心疼她,便准了她近些时日都不必近前伺候,想来,大约也是顾及她惧怕沈要之顾罢? 原来,人间也能看月。 小巧咬着那新牙,就像咬着最后一口生气。 她不可以一拖再拖了。 今日萧子窈要同沈要一道出门,这是她仅剩的唯一机会。 她该像鹊儿那般,也还萧子窈恩情一报。 第211章 人生无悔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此乃萧子窈平生第一次下到乡间。 她虽不是那般极为娇弱的小姐,但也自幼养尊处优,军营逛过、猎场跑过,却独独不曾到过田间地头,如此,沈要此番携她前来,遽然当真勾起了她的兴致。 只不过,她自是矜贵的,无论心下再怎么好奇面上也不太露色,便就款款的走在伞下微微一笑:“原来田园的景色竟是这般的好。” 话毕,她又见田坎微湿,浸一渠浊水,有农人躬身苦干,又在插秧的间隙甩出几道泥星,泥里藏着土色的蝌蚪,正摇头摆尾的溅在她脚下。 萧子窈一时有些惊喜,便道:“呆子呆子,你快去找个瓶子来,我要把这蝌蚪装回去养着玩。” 谁知,沈要听罢,却只是皱眉。 “子窈,你知不知道这个蝌蚪长大之后会变成什么样?” 这般简单的问题,他竟问得严肃又莫名,仿佛当她是深闺之中的瓷偶,实在非常惹人不忿。 萧子窈果然负气。 “你什么意思!连三岁小孩都知道,蝌蚪长大之后会变成青蛙,我萧子窈又怎会不知?” “——不对。” 沈要面无表情的应声,“有些蝌蚪会变成癞蛤蟆。” 此话毕,萧子窈面上登时一青。 他还很沉着。 一见萧子窈如此,沈要便又故作无谓的问道:“还要养蝌蚪吗?” 他却见萧子窈面色急转直下,青红一阵、似羞似恼,当真是可爱得紧。 原来,她竟也会有这般天真无邪的模样。 其实他又哪里分得清那蝌蚪的种类,不过是有意唬她,不想再让她分心罢了。 她该一心一意的爱他。 为此,他总也不择手段。 萧子窈嗫嚅着。 她很不理直气壮,便只好推罪与他。 “算啦,我养你一个还不够呢,哪里还会有什么心思去养蝌蚪!这世上最难养的就是你了!” 她耳尖绯红,又被日光灼得透明如玉。 他的六小姐,自当宜喜宜嗔。 沈要不由得有些后悔起来。 他却是应该再逗一逗她的,免得贪心又贪馋。 可眼下已然没了机会,他便一斜那阳伞,道:“我很好养的。” 萧子窈挑眉道:“哼,你那么娇气,我可伺候不起。那你且说说,你好养在哪里?” 沈要于是微一颔首。 “养我,不用给我水和吃的,只要给我六小姐就好了。” 果然,他话音刚落,就瞧见萧子窈彻彻底底的被这炎炎的夏日烧熟了。 蝉声还叫。 乡间大抵还是有趣的。 夏日要插晚秧,还要放蚕,萧子窈先前还能忍住心思,谁知,见得愈多、玩得便愈多,她尽了兴,砸起西瓜来便更加的不肯手下留情,于是溅得满身红浆,像屠尽一个人的血肉,沈要便搀她去河滩清洗。 萧子窈忽有些纳罕,便问道:“呆子,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沈要低垂着眉眼应声:“我好像是在这里出生的。” 话毕,又见他微一语滞,仿佛有些麻木。 “不过也不一定。乡下都是一个样的,说不定我是在别的农村出生的。” 他根本无动于衷。 反正,他对自己也无爱,倒不如全心全意的去爱她。 他已习惯如此了。 一条狗,不必太在意来历,只要有用便足矣。 萧子窈于是遥遥的看尽那深绿交错的农田。 她却见田边立着个年轻的汉子,约莫二十出头,头戴草帽肩扛锄头、身量高而壮实,有姑娘拎着竹篮与他送饭,想来是他的妻子,二人便就着树荫坐下,肩膀靠在一起。 倘若沈要一生平安顺遂,便该是这般的模样罢? 他也许不会读很多书,一生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不是“沈要”,而是另一个他原本的名字,也永远不会习得手枪的用法,不会杀人,更不会同她相识。 他会变成一颗无人问津的种子,在故土发芽,无知又幸福的度过此生。 然,今生今世,他却心甘情愿的跪在她脚下当一条吃人的恶犬。 往事不可追。 她便不再问了。 于是打道回府。 田间新摘的瓜果香甜,萧子窈便支使着沈要多买了许多带回,谁知,车子适才驶入城中,便被一小队绿皮的军车堵住了去路,她见后座有一只西瓜又熟又脆,一刹车便被磕裂了口,实在显得有些可惜。 她不由得问道:“这车队是哪里来的,我看着倒不像是军营里的。难道是上面又有什么动作,怎么也没听你提起过?” 沈要顿了片刻,说:“士官学校的学生毕业了。” 萧子窈于是闻声望去。 果然,却见那皮卡车里隐隐的坐满了人,左右各一排,工整有序,却都看不清面相,只知都是如出一辙的沉默。 倏的,她心下竟兀自想起夏一杰来。 她那曾经游手好闲的青梅竹马,终于还是参了军。 夏一杰此人,原是个纨绔子弟。 他天生俊俏、性子又好,家里宠他无边,便不舍他去吃那当兵的苦,只管有钱给钱,任他游戏人间。 谁知,偏是这般纵意潇洒之人,竟在萧家惨遭灭门之后一朝转性,非要参军不可。 萧子窈想不通,却一心盼着他能早些回来、平安回来。 若是念了军校,从入学到毕业须得三年整,除非赶上战役、在外立功或学制有变,不然不可提前结业。 如此,细细的算来,夏一杰已然去了半年了。 这半年来,萧子窈却也是听过些风声的。 现如今,举国上下内忧外患,党国与共军始终难结一心,军校已有过几期提前毕业的先例了,却不知夏一杰是否在此列之中。 那厢,沈要见她微微有些出神,便问道:“在看什么?” 萧子窈也不瞒他,便道:“我在想,也不知道这一批毕业生里有没有我认识的人。” 沈要闻言,眼光一利,却藏得很好。 “谁是你认识的人。” 他根本不是在问。 偏她无心一语,不当他心,也不当心他。 “夏一杰。” 萧子窈轻笑一声,“你见过的,就是我那个发小,生日办舞会的那个夏一杰。” 他当然见过,便郁郁的说道:“我知道。他喜欢你。” “呆子,你别瞎说!” 萧子窈娇娇的戳他一下,“我与他从小长在一起,简直熟得不能再熟了,哪里会有什么男女之情!他是把我当亲妹妹看的,所以才对我很好,而且他这人傻乎乎的,根本不会想到那门子事情。” 话毕,大约又似想起了许多往事一般,便又道:“你不知道,他本不叫作‘一杰’,原名是叫‘祎杰’的,就是那个‘天作周文合,祎褕礼可观‘的祎。改名是因为小时候我们在一起学认字,我记不住他的名字怎么写,就骗他去把’祎‘字改成数字’一‘,没想到他真的去改了!当真是个傻瓜!” 萧子窈盈盈的笑着。 沈要见此,于是心下更沉。 ——真讨厌。 她身边的人,都讨厌! 他哪里听得懂什么祎褕之礼,只知有人碍眼,又要同他来分走萧子窈的欢心。 若非萧子窈还在他身侧坐着,他简直要一枪枪打爆那后座的西瓜,就像打爆一个个人的脑袋。 那一小队绿皮军车终于一一的过了路口。 沈要缓缓的把车开出去。 他面上不动声色,任谁也无法识破。 天光还长。 沈要今日携了萧子窈外出游玩,郝姨晨间煮好了汤水便下工了,如此,偌大的公馆上下便只剩下小巧一人看家。 她于是蹑手蹑脚的推开主屋的房门。 却见一室清净,大床铺银丝床罩,床头搁一本她认不得的书卷,想来也是萧子窈的兴趣。 小巧忙不迭的搜视起来。 她万不敢求将功赎罪,只求可以快些找出那装药片的小瓶子来。 迷途知返,也算亡羊补牢。 谁知,许是天意难违,她一连翻过好几只抽屉与橱柜,竟都不见那小瓶的踪影。 她心下又急又怕,额前也渗出冷汗,唯恐那二人不刻归来,复又见房中更带一间小室,于是,一切再容不得她多想,万不得已,她便只能推门而入。 然,偏就此时,她身后遽然忽有人言、冷然唤她的名。 “——小巧。” 她陡的窒住了。 却只听得那人声色低缓、阴沉暗哑,似是字字句句都带杀气,有血腥。 可那分明就是沈要的声音。 一念至此,遍体生寒。 小巧简直不敢回头。 她更不敢动弹,却又在恍惚之间听见一声冰冷的轻响,像是枪的扳机、也像是九连环的其中一环。 又或许,这已然是她性命的最后一环。 沈要冷然的掷出话来。 “你在做什么?” “是在找东西吗?” “看看是不是这个?” 她于是应声望去。 却见沈要指尖正上下抛着一只小瓶,玻璃制的,剔透的棕色,仿佛琥珀,那白花花的药片摇晃得哗啦啦的响,好似催命的铃铛。 小巧一瞬面无血色。 她还有生息,却几乎已经没了生气。 “我说中了?” 沈要不轻不重的问道,“可子窈应当没教过你‘吗啡’二字啊。” 小巧于是张一张嘴,舌头也有些不听使唤,道:“沈军长,不、不是的!我、我本来是想去帮夫人买维生素片吃的,但是……这其中有误会,求求您听我解释……事情真的不是您想的那样,我也真的不是……” “是不是又有什么所谓。” 沈要打断她,“如果不是我前几日手上长了水泡她让我吃药,不然现在就是了。” 那小瓶被他抛在空中,又落下,他一眼不看却能劈手截住,复又透骨紧攥,连指节都发白。 “小巧,你觉得我现下心情如何?” “其实,也不是不开心。毕竟没了你,她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但是,又非常不开心。毕竟都是你,竟敢偷偷摸摸的害她。” 他话音至此,楼下便隐隐的传来萧子窈的长唤。 “——呆子,找到我的书了吗,还不快拿下来,我要边吃西瓜边看!” 沈要闻言,于是面无表情的高声一应:“——这就来。” 然,他虽这般应着,眼光却不移,只管死死的盯紧了小巧去。 “你去告诉她,就说你要走。” 小巧落下泪来:“沈军长,可我不想走,我是真心喜欢夫人的……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夫人待我就像娘亲那般,我不能没有夫人!之前的事情都怪我糊涂,可我真的不是……总之,我之后一定会对夫人忠心耿耿,就算是她要杀我我也没有二话……” 沈要一瞬不瞬的说道:“——就算是她要杀你,那也一定是你有错在先。” 他简直不耐至极。 于是转身便走,更不忘将那床头的书本一并带出了门去。 是时,寒蝉又泣,撕心裂肺如了却残生。 小巧拭了泪,小心翼翼的回了自己的房里。 却见她万般仔细的收一只小箱,行李不算太多,不过是几件新衣,萧子窈买的,一本认字笔记,萧子窈写的,一串九连环,萧子窈送的。 她如今的一切,竟都是萧子窈给的。 她静待泪痕风干。 却又见案前正搁着纸笔,她于是郑重其事的执起笔来,歪歪扭扭的写一行字。 ——小巧最喜欢的人是萧子窈。 如此短短几字,她却写得好吃力。 最好难写,喜欢好难写,萧子窈也好难写。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连爱人的本事都还没有学会,便要去写爱人的字眼。 她此生终了了。 晚间,郝姨又来上工,萧子窈只管分了许多水果与她去,便招着小巧一道来吃西瓜。 “小巧,快来尝尝,这是从乡下现摘的西瓜,可甜了!今日我没来得及下河捉鱼,若是下次有机会能捉几条鱼带回来,那便不必再麻烦郝姨去市场上买鱼了。你且等着吧,下次我一定带着你一同出去玩!” 她巧笑倩兮,却不知小巧心下已然打定了主意。 “夫人。” 当是时,她只听得小巧轻声唤道,雏鸟似的轻盈而羸弱,“夫人,您之前说过的,若是我想离开公馆,随时都可以告诉您,不知道这话现在还做不做数?” 第212章 反咬一口 其实,她本不必再问、更也懂得,萧子窈的话从来都是做数的。 她不过是心下还有些期冀,只盼萧子窈对她还有些不舍罢了。 时值今日,她又孤身一人,像死人,用活着的尸身自己走出门去。 萧子窈微微的顿住了。 顿一顿,然后才轻轻的笑。 “是吗?我其实早就知道你想走了。其实你不止怕沈要,也怕我。对不对?” 她如常将那切好的西瓜推过去,红色的沙瓤,红色的丹蔻,都好看。 非但如此,不待小巧应声,她便又说:“对不起,小巧。是我无能,最后也没法让你和鹊儿见上一面。” 小巧莫不敢言。 她总算明白谎言也是爱。 之于萧子窈,她也有了爱。 “没关系的,夫人,我已经想通了,鹊儿姐姐也有她的选择和人生,我见不见她都已经无所谓了。” 小巧这般说道,“我想回乡下去。我还有点儿手艺,不至于饿死,卖些吃的也能糊口。说不定夫人以后再去乡下玩,没准儿还能见到我呢。” 萧子窈还凝眉:“你可想好了?你一个小女孩无依无靠的,在外面谋生不容易,你若真不想嫁人,我便找一户没有子嗣的人家把你送去当养女。” 她笑得稚嫩,却很有隐情:“夫人,我们这些出身低贱的人,日子过得远比豪门富贵来得轻松简单。夫人可能想不到吧,糊糊涂涂的过一生其实也很好。” 此事已然是板上钉钉了。 萧子窈思忖片刻,方才说道:“那便过几天择个好日子再走,待我再买些书本与你带上。乡下说不定也会有识字的秀才,你要记得好好学认字,以后总会用得上的。” 她于是很经心的操办起小巧出府的事情来。 盘缠要带够,衣装却不能太好,财不外漏方能免遭不测,又买来许多书与话本,都是些浅显易懂的,药片也装了几瓶,以备不时之需。 她尽心尽力的筹备一切,尽到一位主人、一位姐姐、一位母亲的责任。 沈要只管由着她去。 许是因着小巧的那一张脸,他此番竟然不曾太下杀心。 小巧临行的那日,萧子窈只道是身子有恙,并不前来相送。 她此生送别过太多的人,却都不能善终,所以不敢再见。 沈要于是亲自代劳。 车子开了一路,热热闹闹的车水马龙都退去,直到乡间才静下来。 沈要先下了车,小巧便紧随其后。 却见他最后递来一只小瓶,玻璃制的、晶莹剔透,复又面无表情的说道:“吃下去。” 小巧一瞬漏了哭音,她已然猜到此物是何来历。 “沈军长,我保证走了之后就再也不会再回来了,更不会再来打扰您和夫人,求求您放我一条生路……” 他一字不改:“吃下去。” 是时,小巧却见田边有一棵槐树随风而动,曳曳生姿,忽又听得喜鹊惊叫,生生不息。 真奇怪,槐树分明乃是不详之树,鬼傍木、至阴至恶,偏偏上有喜鹊栖息,可成佳话。 如此,那鹊儿便是报喜报春的喜鹊,那她呢,她又算什么? 小巧于是抱紧了怀中的包袱。 那包袱塞得好满,胖而圆,几乎可以遮住她半面身子,仿佛是一道盾牌,可以护得住她。 她简直弱小得过分。 “沈军长,至少求您看在鹊儿姐姐的份上、我好歹和她有血缘关系……求您别对我赶尽杀绝,我一个小孩子,我什么都做不了的……” 沈要道:“我会的。” 他泰然自若的说着。 “三十片吗啡,全吃下去,是死是活我都不会再管。” 小巧几乎抖成了筛糠。 是她痴心妄想。 却见她张了嘴,满口的涎水拖下来,仿佛已然是吃多了吗啡片的模样,所以吞咽得很艰难,求生不比求死简单。 沈要冷眼旁观她的生死。 “沈军长,我都吃下去了……” 小巧哭作一团,“但我真的没有害过夫人,是赵小姐让我把吗啡片换给夫人的,我没换,是赵小姐骗了我!我真的知错了,我不想死……” 沈要听罢,倏的冷嗤了一声。 “你果然不能代替鹊儿。” “……可是我也不想活成别人!” 她躬着身子呕了几下,谁知,那药片竟似黏住了她的性命一般,根本吐不出来。 小巧悲鸣着哭叫起来。 “我好想再见见夫人,只有夫人不会把我当成鹊儿姐姐,夫人她只当我是小巧,我本来就是小巧,从来都不是什么鹊儿……” 本来,一只雏鸟的哭音总是显得尤为尖锐,可小巧的声音却在一声声的怒吼之中渐渐的矮了下去。 她直觉凭空有一双杀人的手暗暗的掐上了她的喉咙,然后收紧,她毫无反手之力,只好任人宰割。 她颓然瘫倒在地,包袱也脱了手,又从中掉出一只银光闪闪的九连环,她此生无解。 沈要只将那九连环拾了起来。 复又见他面无表情的蹲下身来,弹指如飞,竟是快而静的在小巧眼前一遍解开了那九连环,好似将她性命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让我最后教会你。” 沈要淡淡的说道,“看懂了吗?” 然,四下一寂,只剩雀鸟蝉鸣。 “可惜了这张脸。” 沈要信手丢开那九连环,暗自想到。 他再也难寻第二个鹊儿,也大概永远不会明白人心的深浅。 时值盛夏,槐木阴凉。 他不由得归心似箭。 萧子窈从不曾想,变故竟会来得这样快。 原是沈要送离小巧不过一辰,苏同心遽然罕的找上了门来。 是时,她正还歇在房里吃小巧临行前蒸的最后一碗酥酪,谁知,还未入口,公馆的门铃便就响了起来。 她忙不迭的起身去迎,于是,开门赫见苏同心。 萧子窈一时有些惊喜,立刻延请她入座。 谁知,反是苏同心面上不见喜色,竟先开口问道:“子窈,你可知道,赵家出事了?” “赵家?你说的可是赵思琳家?” “正是!” 苏同心重重的点一点头,“我听说……赵教习前几日在军中受伤,赵思琳当天便失踪了,找了许久也没消息。而且……她本是同友人去打郊球的,谁知道一个休息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萧子窈兀自一怔。 苏同心又道:“子窈,赵教习好像伤得很严重,现下已经变成痴瘫了……现如今赵府只剩个姨娘和小少爷,若是没了赵思琳,他们当真是活不下去的。我们好歹从前都是相识的,还请你平时出行多留意些,若是见着了赵思琳立刻请她回家!” “知道了。” 萧子窈语焉不详的应道,“我一定会多留心的。” “……那就好。” 苏同心轻声一叹,“子窈,你果然是不一样的……我知道赵思琳曾经对你出言不逊,但我也知道你一定会答应帮忙寻人。反倒是我……我从前竟然连站出来替你说话都不敢。” 话毕,她却见萧子窈不笑也似轻笑,说不出得风轻云淡。 “我只是见惯了生死罢了。” 苏同心咬一咬唇,心下还有思量。 “子窈……我、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但也许……你已经知道了。” 她微微一顿,似藏锋也似试探,“——夏一杰回来了。” 萧子窈一瞬亮起眼眸! 她眉间有盈盈的欣喜,盎然如春。 “当真!?” “……当真。” 苏同心应道,“我父亲说,夏一杰这批毕业生已经在军营里报道了,还听说、听说要从中选一个……去当沈军长的副官。” 萧子窈一瞬失笑,似是有些不屑:“就以沈要的脾气,他难道会要什么副官?这般盯梢看守的手段在他身上可行不通。” 谁知,她话毕,苏同心却显得有些讳莫如深。 “可是,子窈……我听说,沈军长已经同意了,再过几日他便要亲自挑选副官。” 话音至此,她竟一把拉住了萧子窈的手,紧张也紧要,仿佛求饶。 “子窈,沈军长最听你的话,你去劝劝他,不要让他选夏一杰!这个军长副官的位置听着好听,可说白了就是……就是梁少帅派来监视沈军长的!这个位置两边都不讨好,还很容易掉了脑袋,你一定……一定要想想办法!” 她只将一切无济于事的坦白了。 她到底还是软弱无能,爱人也无能、救人也无能,便只好去求一个一无所有的人。 萧子窈一定会应下她来的。 苏同心深信不疑。 然,她方才说罢,门外却有来人,更自顾自的推门而入! “子窈,我回来了。” ——竟是沈要! 却只听得他声色依旧低沉,却又明明白白的带着些笑意,当真是真心实意的喜欢。 之于萧子窈,他一贯都是如此的。 苏同心不由得回眸望去。 偏这一眼,她却见沈要的面色一瞬淡了下来。 他竟连客套也懒得施舍。 “……沈军长,您好。” “嗯。” 沈要径自穿过了她去,“苏小姐怎么来了。” 她怯怯的垂眸:“我来看看子窈,顺便同子窈聊聊天。现下沈军长回来了,那我便……不多打扰了。” 沈要无甚表情的应道:“那便不送了。” 萧子窈听罢,立刻推他一把:“没礼貌!我去陪同心招黄包车!” 他于是巴巴的哦了一声。 他心下原原本本的欣喜竟一瞬落空了。 来者不善。 他一向很有预感。 果然,不过片刻,萧子窈便返了回来。 却见她眉心紧锁,似有危情,就连开口也不温柔,竟是冷冷的语调。 “沈要。” 她单刀直入,“赵教习瘫痪了,赵思琳也失踪了,这事你知道吗?” 沈要满不在乎的睇一睇眼。 “知道。” “是我干的。” “我做的不对吗?” 他简直恶毒得太单纯,为她作恶也要邀功,根本不知悔改。 萧子窈陡的摔裂了茶盏。 “沈要,赵思琳不过是嘴上爱逞能罢了,你大可不必对她如此!” 他淡淡的说:“冒犯你的,都该死。” “嘴长在旁人身上,你难道见一个杀一个!?” “不行吗?” 他不解的看她,“没了那些人,只剩你和我,这样难道不好吗?” 其实,他很明白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只有萧子窈,所以,他也要她身边只剩下他一个。 好的、坏的,都不要,只要他。 一条狗的自私,应当很容易得到原谅。 他于是翘首以盼。 谁知,萧子窈竟是斥道:“沈要,你如果再不听我的话,我便当真不要你了!你尽管试试,只有这一次,我萧子窈说得出便做得到!” 沈要霍的站起身来。 却见他眼光森冷,只管剃刀似的攀上她的颈间,再一路向下,拆骨割肉。 他却用紧盯猎物的凶光望定了她去。 “六小姐,你好像误会我了。” 他轻声说道,“现在,该你来听我的话。” 他似笑非笑的步步紧逼而来,再一瞬出手,萧子窈便猝不及防的被他擒住了腕心。 “你难道就没有别的想让我听话的事情吗?比如……夏一杰?” 他的吻落下来,细碎而严密,好似蛇形缠绕,她躲不开。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 沈要重重的说,“六小姐的事情,我都知道。” 他只管强拉着她的手去抚自己的发顶,像一条撒娇的狗,笑里带着低吠,还有些杀气。 “其实……我现在真的很不开心。” “刚才我回家的时候,你都没有应我的话。” “萧子窈,如果你想让我听你的话,那你也必须得听我的话。好不好?” 他顿一下,又隐隐的笑了起来,莫测也莫名。 “子窈,我回来了。” 他只盼一个回声,可萧子窈却始终红唇紧闭。 好在,之于萧子窈,他总是既耐心又倾心的。 于是自然不会同她计较,更将脸蹭在她的掌心,道:“子窈,别不理我——我回来了。” 她终于松动。 却不是动容,而是妥协。 “……你回来了,呆子。” “这才对。” 谁知,这般说着,沈要却吻她更深,复又在耳鬓厮磨之间终于开口。 他竟是沉沉的一笑。 “萧子窈,你总在考虑别人,怎么不多考虑考虑我?” 第213章 换你来当我的狗 他想要的其实并不很多。 一条狗的贪婪永远是饥饿的贪婪,一条狗的坏再坏也不如人坏。 他那满心的肖想又怎能算是他的错呢? 要怪便去责怪萧子窈罢,是她驯他又斥他,一条狗多脆弱,一旦见了主人面露厌恶之色,他便会是世上最受伤的那一个。 他以一条狗的单纯要挟于她。 他到底也是坏的,可坏就坏在,分明是她驯犬无方。 “萧子窈,我讨厌你在我面前偏袒别人。” 沈要一字一顿,“你最好牢记这句话。”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拥有她的真正办法。 斯文无用,他早该将人皮撕下。 当她惨不忍睹、痛不欲生之时,他才得以拥有她,继而掌控她。 一片狼藉的她也未必不美丽。 萧子窈冷然不应。 沈要直觉心下很有些得逞的快意。 “子窈,你是不是不想让夏一杰当我的副官?” 他指尖从容划过她的后颈,那一节一节的脊骨微微的凸出来,怎么又瘦了,这才是他的错。 他仿佛刽子手似的摸索一个适于下刀的弱点。 萧子窈不屑的反口道:“你不是不让我在你面前偏袒旁人吗?” “这么快就记住我的话了,是因为在乎我吗?” 沈要从胸中闷笑出声,“其实我也不想让夏一杰来当我的副官,不然他会经常到家里来,还会见到你。” “那你别选他就是了,反正这种事情最终还是要你点头的。” 沈要听罢此话,于是不动声色的问道:“子窈,你希望我听你的吗?” 他有言下之意,比摇尾的狗还显眼。 萧子窈无限了然。 索性,她还算冷静,只剜他一眼,道:“那你想让我听你的什么话?” “——学一下狗叫好不好?” 沈要歪了歪头,“就像我对你那样。” “沈要,你别太过分!” 他隐隐的勾一下唇角,却并非真的在笑:“不想学就算了。我只是想试试六小姐给我当狗的感觉而已。” 他心下涌起冷冷的热潮,冷是她的热也是她的,好在,她的冷淡很容易挑拨,他对她的里里外外都了如指掌。 沈要只将萧子窈的手别了过来。 复又将她摆成屈跪的模样,一手扣住她的腰,陷落又柔软的弧线,没有肉,便改去捏她的臀与腿,像捏也像掐,肉欲从肉里生出来。 他简直逼得她喘出声来。 “沈要,你别这样玩弄我……” 他还可以应声,但也并非游刃有余,也许比她更受折磨:“萧子窈,你也该对我撒撒娇。”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去撬她的嘴。 可他竟是扳着她的脸吻上去,她反抗式微,尖尖巧巧的犬齿咬下来,不重,反倒轻得有些撩人,比情趣更像情趣。 他鼻锋与她交错一下,又轻顶一下:“狗才咬人。” 萧子窈羞愤得几乎落泪。 “放肆!你才是狗!” “对。” 沈要心满意足的说道,“沈要是萧子窈的狗。” 说罢,他更还耳语:“……但我和你不一样。我若是咬人,那便是杀人了。” “沈要,你竟敢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那你就在我耳边说话。” 他却见萧子窈陡的挣扎起来,比娇弱更荏弱、比荏弱更娇弱,只不过,左右挣扎也无济于事,他还大权在握,她便只好委身。 可她分明恨得指节都发白。 沈要一见,便不由分说的把她翻面。 复又一根根的抠开她拳紧的手指,眉眼微皱,道:“手别攥得这么紧,会疼。” 萧子窈撇过头去:“……你凭什么来管我的事情。” 然,她这般说着,沈要却置若罔闻。 他心无旁骛,只扶着她两手搭上自己的肩去,有些隐隐的鞭痕还长在此处,永远也不会消失。 “六小姐,疼就咬住我。” 沈要说。 他于是看她起伏,如同海水。 公馆静下来了。 自打小巧走后,萧子窈便孤身一人消磨时光。 郝姨从不多问,只管每日照常来做三餐、扫洒也不落下,她实在很有自知之明,沈要便又与她涨了工钱,似她这般中庸之人总能活得久些。 萧子窈见此,便不由得有些感慨。 其实,沈要倒也不曾拘着她。 他从未禁过她的足,却是任由她出行的。 他准她大街小巷都去得,吃喝玩乐也去得,他不牵一条绳索,却也能够将她牢牢的拴在身侧。 ——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画地为牢。 可萧子窈最近实在瘦得厉害。 晨间,她在沈要面前换一条裙子,领口垂下来,半隐半现的又宽一寸,她露半片肩骨在外,好像若有似无的勾引,很冤枉。 非但如此,二人坐在一处用饭,她剩半碗粥,吃不下便推给他去,面上坦白得很平静。 “我吃不下了,你帮我吃掉。” 沈要一瞬不瞬的抬眉看她:“不行。” 她很为难也很柔软,有点儿哀求:“呆子,我不舒服,我真的吃不下了。你就帮我吃掉吧,就像以前那样。” 沈要于是看一看那小碗,猫碗的大小,竟还会有剩,白莹莹的粥水像白莹莹的月光,她泫然欲泣的眼睛沉进桃花潭水。 “我下午再去军营。” 他忽然说道,“早上陪你。” 说罢,他便起身进了后厨,又取来一只白糖罐子,只将那清粥拌了糖喂与她去。 他轻轻的开口。 “六小姐,我不勉强你把这碗粥一口气全喝光,只要你今天早上能慢慢的喝完就可以了。” 真奇怪,事到如今,他竟然还能摆出那副卑躬屈膝的模样。 萧子窈只在心中暗想。 她于是就着沈要递来的勺子小小的吃了一口。 谁知,她不过顺势而为,沈要却一瞬眉眼舒展。 她便不由得问道:“你怎么突然这么开心?” 沈要巴巴的说:“看到你,所以开心。” “可是你天天都能看到我……” 他插进嘴来:“——可是你偶尔才会看到我。” 萧子窈一时有些不解。 “呆子,你现在是沈军长,要去军营里好好的上职。我会在家里等你,只要你下职回家我就能见到你,所以我也是天天都能看到你的,才不是什么偶尔。” “我说的不是这个。” 沈要固执的望定她,“反正,多看看我吧。” 他果然如约午后才去上职。 梁延一见沈要前来,便笑得有几分玩味。 “沈要,今日是为你选副官,不是为我!你现在才过来,那几个毕业生都快撑不住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信手指一指窗外,眼光很是灼灼。 “不如你自己看看去吧!一共十四个毕业生,从早上开始在校场上站军姿,站到现在只剩四个了。” 沈要淡淡的问道:“哪四个?” 梁延倏的丢来一只牛皮纸袋:“其他三个我倒是没怎么听说过,大约是平头百姓出身的。却只有一个,曾经也算是名门子弟,你我都认识。” 沈要手下一顿,复又冷然睨他一眼。 “看你这表情,看来应该是猜到了罢?” 梁延饶有兴致的说道,“其实,我以前求娶萧子窈,倒也不全是为了家族筹谋。她能让这岳安城里赫赫有名的纨绔子弟为她转性,到底也是不容小觑的,换了哪个男人都会对她有些兴趣。只不过,我实在不喜欢太聪明的女人。” 他话音至此,却见沈要已然沉下了眼光。 沈要天生冷相,眼也深,低眉便垂影在眼里,更显阴鸷。 梁延于是低笑一声。 “沈军长,你猜为什么夏一杰要来征选军长副官一职?” 此话掷地有声。 可沈要却是面无表情的离去了。 正午时分已过,那校场早被日头晒得满地发白滚烫,旌旗无风自难动,人也难动。 夏一杰只管咬牙切齿的站得笔直。 方才,军哨吹过了两重,现下应当是午后二时整,他已然站满了整整六个钟头。 是时,酷暑难耐,他却滴米未进。 同期的毕业生都被他一一熬走、纷纷晒倒在烈阳之下,眼下还剩三人同他顽抗,他不敢怠慢,唯恐一切前功尽弃。 却不是尽弃这六个钟头的前功,而是这半年来的所有。 早在萧从月去时,他便隐隐的有些预感了。 便似那唱词一般,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然后,大厦倾倒。 那日,萧大帅伏诛百里渡口,他却被父亲锁在房中,门窗都钉死,根本不许他擅出。 他于是抄起椅子砸碎玻璃,只管奋不顾身的跳下了窗去。 “现在帅府只剩子窈一个人了,我不能放着她不管,我得去那她带出来……” 谁知,他说罢了,父亲却陡的扇他一掌,那般的落力透骨,直震得他两眼发黑。 “你去又能做些什么!?你瞧瞧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平时连个马也骑不好!现下梁显世已然派兵包围了帅府,你去了就是送死!像你这般的登徒子,只配上戏院里喝茶吃点心!” “你只管骂我,骂我我也要去救子窈!” 父亲又痛打他一掌:“你难道以为现在要救命的只有萧子窈一个!?你这败家子,难道还看不出我们夏家也自身难保了!萧大帅死了,我们这些追随过他的哪里还会有好下场!” 他还想张口分辨,可父亲已然抄起那木椅的残骸打了过来。 先是胳膊,他挡住了,却还是好痛,又是后背、再是头,这次不太重,想是父亲还有分寸,竟是想将他打晕了一了百了。 果然,只待他转醒之时,萧家已破。 护士拆下他额前的纱布,又笑道:“夏少爷,您别担心,您这次只是脑震荡昏迷,伤口并不至于缝针,不会留疤的。” 他看一眼床边的父亲,忽道:“我要参军。”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参军!” 他从此一走了之。 他本以为要去很久的,谁知,时局有变,他服役的学期半年便结了业。 好似催着他快些回去,快些回去找她、也快些回去见她。 夏一杰只见身侧的同僚又倒下去。 正是他一左一右的两个人,家里好像是磨面的,本应当比他更能吃苦,偏偏却又都比不过他能吃苦。 那二人很快便被拖下去了。 日光还利,他直觉汗流浃背,眼睛睁不开,一半是晒的、一半是汗水沁的,又隐约瞧见有人远远的走了过来,看不清面目,只知身量很高,像一道黑影。 终于,那人影近了,竟是沈要森然在他眼前站定。 夏一杰一瞬惊醒。 他几乎要扑上前去,谁知,竟有人先他一步! ——却是他最后的对手身形一晃,然后,轰然倒下。 沈要不动声色的睇了睇眼。 “拖下去。” 夏一杰立刻行礼道:“报告!二等兵夏一杰,见过沈军长!” 他动心忍性,早已不是从前那个风流傲慢的阔少爷了。 但凡他还身在军中一日,便是沈要为上、他为下。 他于是静听一道军令。 然,沉默半晌,沈要适才幽幽开口。 谁知,一切却非他所想,更与他之所想大相径庭。 “刚才的那个,任军长副官。你,退下。” 夏一杰一下子怔住了。 却不过一瞬,他便又回过神来,于是吼道:“凭什么!?难道不是我站到了最后吗!?我是第一,那这个职位就应该是我的,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还嚷着,可沈要并不应他,转身便走。 夏一杰立刻追上了前去。 “沈要,你站住!你得给我个说法!凭什么让那人去当副官……” 沈要无动于衷的撇了撇头,又同左右卫兵吩咐道:“把他也拖下去。” “是!” 那兵子于是反身便将夏一杰拦了下来。 “沈军长有令,你不得再跟!不然处以军法,以下犯上当惩鞭刑三十!” “——那你们就打!” 夏一杰叫道,“沈要,我知道你有私心!你不选我当副官就是因为子窈,我知道她现在与你在一起生活,你怕我见到她!可你这样做又对她算什么真心!” 沈要一瞬止住了步子。 却见他漠然回首、再回身,不言也不笑,安静得好似杀人凶手,眼光泛着刀光,森寒。 夏一杰不卑不亢的迎上他去:“你对她到底能有几分好!?” 沈要于是高高在上的睨他一眼。 “你算什么东西。” 第214章 丧家之犬 夏一杰简直说不出话来。 之于萧子窈,他到底能算何许人也? 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还是失之交臂的情浅缘薄? 其实,都不能算的。 他不过是个旁观之人,却不自主的喜欢上别人喜欢的她。 所以,对她,有口难言,对沈要,百口莫辩。 “这不能全怪我,我当时也的确没有办法,我家也摊上了事,我什么都做不了……” 夏一杰喃喃自语道。 沈要很是不耐。 “你们只是都不选她罢了。” “什……么?” 夏一杰目不转睛的盯住他,“沈要,事到如今你竟能说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话来!若不是你背信弃义叛离萧家,子窈又何苦落得今日这般的下场?你可知若非梁家施压,我父亲早就同意我去接子窈了!” “所以,你到底还是选择了家族存亡。” 却见沈要面不改色,或许他此生也不会为了萧子窈以外之人陈情于色,他只管静静的说,冷静得过分便像是麻木,总之不似常人。 “在你心里,家族存亡排在她之前。” “不、不是的!子窈对我来说当然也很重要……” “——但是没有你的家族重要。” 他不轻不重的打断道,“你们都不选她,又凭什么跟我抢她?” 夏一杰暗自攥紧了拳头。 “沈要,我找上你的确是为了子窈不假,但绝不是为了把她从一个笼子里关进另一个笼子!子窈是人,她该有自己的选择和自由,而不是变成任何人的所有物!” 他说罢了,沈要便冷然睇一睇眼。 “放开他。” “可是,沈军长,此人几次冒犯于您,万一他……” “放开。” “……是!” 那卫兵敢不从命。 沈要步步逼近了。 于是,夏一杰却见他面上仿佛露了些似笑非笑的笑意,复又附耳而来,最终最终、竟是沉声掷出一句冷语—— “她已经把你送的鞋子扔掉了。你说她选的是谁?” 他根本不可置信,可沈要还依依不饶。 “其实,她送你那件皮衣也是因为我。” “我当时缺穿的,她就特意为我做新衣。” “至于你,不过只是顺带。” 夏一杰直觉一瞬毛骨悚然。 仿佛沈要顶一把枪在他额前,势必要将他满心的愿景都一一打碎一般。 所谓杀人诛心,大抵便是如此了。 “沈要,你骗不到我!我与子窈自幼长在一起,我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定是你使了什么手段蒙骗于她要挟于她……” 他无能为力,只好自救似的挣扎又辩驳,谁知,沈要听罢,遽然霍的沉下了眼色。 他面色比眼光更冷。 “是吗。” “那没有我的时候,为什么她也不选你?” “丧家之犬。” 他又开一枪,正中靶心。 夏一杰辩无可辩,于是颓然嗤笑一声。 然后,猝不及防的,他竟猛的挥拳过来! 是时,那卫兵都失措,偏偏沈要却还静而不发。 可他眼中分明有凶光毕现! 夏一杰见此,心中竟是兀自一颤。 他实在不曾见过这般凶恶的眼睛。 于是不由得显出几分犹疑,谁知,沈要根本容不得他半分,当下便抓过他的手臂狠狠背身一摔! 砰! 夏一杰从未被人过肩摔至如此,那剧痛仿佛脊骨都断裂,他爬不起来。 可他却笑。 “是,我是丧家之犬没错!但你却不敢正面回答我的话,因为你心虚,你知道若不用些手段子窈定会离你而去,你与我又有何区别!” 他见沈要的眼色明明白白的染上杀意,血色过浓即是夜色,当真相称。 沈要一瞬不瞬的盯住他道:“若不是她,你早该死了。” 此话毕,他便转身离去。 那卫兵追在他身后问道:“沈军长,此人以下犯上,可要惩鞭刑三十?” 他头也不回的说道:“拖下去。” 如此,事情便算是了了。 夏一杰从未受过此等重罚。 他本就生在世家,以前是个只吃金风玉露的公子哥儿,后又念了军校,却也不曾犯过什么错误,哪里挨过铁鞭子的抽打,于是只待那三十鞭子打完,他人也仿佛丢了大半条命去。 谁知,他正拖着一身的伤去医务室里清创,结果那军医听闻是他不敬沈要,手下的动作立刻便潦草了起来。 “伤口不要沾水,每日记得换药。喏,拿去吧。” 却见那军医信手丢一瓶金创药来,掂一掂,半空的,简直敷衍的明明白白。 夏一杰终于彻彻底底的清醒过来。 眼下,沈要如日中天,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 他务必寻一座靠山。 他于是攥紧那小瓶,只像一条瘸狗似的,终于歪歪斜斜的走出了门去。 梁延很快便等到了他。 方才,沈要差人递来文书的时候他便已知晓了,但为萧子窈,夏一杰此人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他恍惚之间竟然隐隐的觉出了萧子窈的好来,只可惜,红颜都是祸水,总有人要为她水深火热、非死即伤。 便是此时,门外卫兵忽然来报。 “梁少帅,外头有个二等兵要见您。我看他满身鞭伤,好像是沈军长今日罚的那一个……” “让他进来。” “是!” 于是,那兵子不刻便将夏一杰带到。 是他先开口。 “梁……少帅。” 夏一杰声色喑哑的叫了一声,“我今日前来是想问个明白,这军长副官到底是怎么个选法,为何我站到最后拿了第一却落选了?” 梁延饶有兴趣的挑一挑眉:“你是第一不假,但从未有人说过谁是第一谁就是军长副官。” “那公平二字又要从何写起!” 他有些激动,梁延便更好笑,于是道:“夏一杰,你还是那么天真。” 他振振有词,更循循善诱。 “不如你先对我改一改口吧,不必叫我梁少帅,还是叫我的名字就好。毕竟你我曾经都相识,何苦叫得如此生分?” 夏一杰一时防备的皱起眉来。 梁延见他如此,便又笑。 “你难道还看不出,我父亲和萧训不一样,我也同萧子山不一样。他们萧家人说的好听是铁面无私,说的难听就是铁石心肠。不如这样,你想要公平,我便给你公平,全当这是我与你的交情,如何?” “帮我能对你有什么好处?” 梁延摆摆手:“我只是突发奇想,也想自己亲自驯一条狗玩玩罢了。不然,万一萧子窈哪日放狗咬我,我连个反手的本事都没有。” 夏一杰眉心锁得更紧:“如果你帮我的条件是要与子窈做对,那我宁可另寻出路。” “谁说我让你去咬萧子窈了?” 梁延好整以暇的一笑,“人害人、狗咬狗,我要你对付的是沈要。” 话毕,他便从抽屉里翻出一只小瓶,陡的丢与夏一杰去,道:“今日记得把伤药上好,明日一早,你便去沈要的府上报道罢。” 夏一杰罕的垂眸。 却见那小瓶细致如新,乃是军中最上等的金创药。 可他却不言笑,也不道谢,只是应声低回一句:“好。” 晓色浮光,萧子窈今日早早的便起了床。 只不过,一旦她转醒了,沈要便也巴巴的翻身压了上来。 “呆子,松手,很热。” 他装傻也装乖,只将脑袋拱在她颈间磨蹭:“热也要忍一忍。” 萧子窈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便说:“郝姨昨日说宝儿有几篇古诗读不懂,家塾的先生又没功夫细教,便想拿来让我帮忙看看,我答应她了。” 沈要顿了顿:“子窈,你喜欢宝儿。” 不,不是的。 其实,他本想说的是,子窈,你喜欢孩子,或是,子窈,你喜欢孩子吗? 可他杀过她一个孩子,又怎敢亲口切问。 然,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萧子窈却是摇了摇头,道:“毕竟不曾生活在一起,所以我其实对他也没多喜欢。” “可你对他很有耐心。” “那是因为我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呀。” 她莞尔一笑,又奖励似的挠一挠他冒出浅青色胡茬的下巴,不像敷衍,“呆子,我也很珍惜你,但是你好像看不出来。” “嗯。” 他闷闷的把头埋得更深,“我的确看不出来。所以,六小姐,求你再表现得明显一点吧,说不定那样我就会开心了。” 话毕,他便一下子抬起了脸来,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仿佛一张画得拙劣的人皮。 不过,没有关系的,他已然无所顾忌了。 反正,萧子窈早已见识过他败露的凶相了。 既与萧子窈相约了,郝姨今晨便比寻常时候来得更早些。 “夫人,实在对不住,我和我家那口子都是粗人,只知道做饭卖点心,识字却不懂字,让您见笑了。” 郝姨到底是个恭谦的,萧子窈于是笑笑,绝不轻慢了她。 “人各有所长,您夫妻二人能把一家点心铺子做得名气这么响,又何尝不是一种本事?好了,宝儿的课本在哪里,快拿给我瞧瞧吧。” 郝姨听罢,只管忙不迭的应了:“夫人,宝儿不懂的诗便是这一篇《相思》了。我倒是知道这是首情诗,却不知怎么解释其中的红豆。” 萧子窈微一颔首:“确实,红豆生南国,此红豆却非彼红豆。但你照样可以对宝儿说,他爹爹卖的甜丝丝的红豆也有相思之意。有情人愿赠红豆酥又有何不可,谁不愿意自己心爱的人天天活在蜜里?” 如此,她方才话毕,郝姨便睛子一亮,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就没想到过这个说法呢!您瞧我,都忘了咱们沈军长天天给您买点心的事情!以前冬天冷,他专给您买热乎乎的桃酥,现在夏天热,他又给您买冰凉凉的绿豆糕!想来咱们夫人也是天天活在蜜里的人呢!” 萧子窈面上的笑意渐渐的淡了下去。 真奇怪,分明连旁人都知晓沈要待她情深不二,偏偏她却一瞬恍惚不可自拔。 沈要近些日子的确又乖了起来。 仿佛是伪装、又仿佛是诱惑,正如他日日都买点心与她吃那般,他也日日将她暗自蚕食殆尽。 他二人果然不能终成眷属,好在怨偶也有爱。 郝姨隐约有些察觉她的失意,立刻便说道:“夫人,今日多谢您的帮忙,您先坐下歇着,我去烧饭了。” 萧子窈于是拂袖允了。 现下天光尚早,沈要还在晨练,他从未生疏了身手,杀人成为他血脉里的本能与习性。 只不过,有时他也会撒一撒娇,比如打拳故意磕破一道小口,然后举着手同萧子窈说道:“疼。” 她当然也会心疼,但嘴上总不落下风,每每都是一面训他一面替他上药,那么小的伤口,那么小心的心。 他的爱恬不知耻,唯愿她生死不知。 可她早就心知肚明,更知道他是故意弄伤自己只为讨得一点关心,关心里会有爱,他求爱也像求情。 萧子窈倚在座中出神。 郝姨在后厨慢煮一锅红豆粥,她已然闻见那甜香了。 若非宝儿,她也许永无机会能为一个孩子讲情诗。 世人皆知红豆最相思,却不知相思子有剧毒,食之立毙。 情爱是毒物的美好皮囊。 她恍惚间好似听得门铃在响。 郝姨高声叫道:“夫人,莫不是有人在外面敲门,劳烦您去看一看!我手头正收汤呢,走不开!” 萧子窈一下子惊醒过来:“无妨,是我方才走神了。” 然,她虽这般应了,心下却还有些纳罕,眼下分明不过初晨,到底会是何人不请自来? 于是,还未走近门前,她便先声问道:“请问您是哪位?” 那来人声色清明,只管答道:“我是今日上任的军长副官,现在特来向长官报道。” 萧子窈凝眉一瞬。 “你连名字都不报出来,让我怎么给你开门?” 话毕,她便信手自门边鞋柜暗格里抽一把手枪出来,一面上膛,一面又近。 此处机关是沈要特意为她所设的,他总会留一把杀人的兵器给她,也无所谓那兵器到底会被她用作防身还是其他。 萧子窈只疑心来者不善。 现如今,沈要身居高位,树大招风,保不准会有人惦记他的项上人头,她时常比他更关心他的安危。 于是微一侧身,豁然开门举枪! 谁知,却见那来人,她竟一瞬愕然,连枪口也陡的收住。 “——夏一杰,怎么是你!?” 第215章 青梅竹马 她在恍惚之间又见绮纨之岁。 夏一杰的模样已然变了许多许多。 他天生仗着一副好皮囊风流享乐,旁人都笑他没心肠,薄唇也薄情,偏偏他重情重义,被日光晒裂的嘴唇并不会说花言巧语。 非但如此,他更晒得黑了,眉毛也不比从前工整,再不是什么面如冠玉的小郎君,却剩几分韧劲儿悉数堆在眼角,有变故。 “子窈,好久不见,是不是都快要认不出我来了?” 他说,有一种轻松而不轻忽的意味。 谁知,萧子窈不过愕然一瞬,很快便又冷下了眸子,道:“我不欢迎不请自来的客人,你请回吧。” 说罢,劈面便要关门送客。 夏一杰立刻横插进一脚进来,很有些心急如焚:“子窈,你可以嫌我烦,但你必须得告诉我,你怎么开门也要拿枪?难道你跟着沈要每日都过着这般提心吊胆的日子!” “这不关你的事!” 萧子窈不耐道,“夏一杰,你不会不知道吧,擅出军营冒充军长副官者,属重罪,更有逃兵之嫌疑,论罪当罚!你若是不想吃鞭子、吃脊杖,那就趁现在赶紧走,我只当今天没见过你!” “可我不是冒充的……” 然,他正说着,屋内却有人言,也轻也晴,想是一见萧子窈便心生了欢喜,他也如此,所以明白。 “子窈,讲完诗了吗?” 沈要唤道,“我都要去上职了。” 他有言下之意,撒娇撒得不动声色,明里暗里都要她哄她陪。 原来,此时情绪此时天,他不是等晴,而是等她。 可萧子窈根本进退两难。 他于是一眼看出她的破绽,不由分说便大步上前拉开她去,又将她严严藏在身后,只露一道微漾的裙边,然后,开门仿佛摔门,利落无情。 “——你来干什么。” 他语气不算质问,表情也瞧不出什么意外,大约是冷漠居多,反倒更像是面无表情。 可夏一杰只见他指缝里探出的、萧子窈的指尖,微红如暖玉,轻扣在那粗糙的骨节上,竟是她回握住他。 又见那贝甲上更有月牙尖儿,仿佛弯弯的笑眼,听说十指连心,难道她也欢喜? 他还不肯罢休,却又不得不作罢。 原是方才萧子窈开门罢,他便隐约闻见一阵幽然的芳香,正是她最心仪的沐浴香波的味道,他也曾偷偷的买过一瓶来用,所以鼻子自然记得清楚。 谁知,这厢换作沈要临门,那香气竟然又添一分。 只一瞬,他心下所有不定的定数便都成了定论。 夏一杰眼波微枯。 他也许不该插足。 于是先垂眸再抬眼,默了片刻,终于并步立正,敬礼道:“新任副官夏一杰,特来向沈军长报道!” 萧子窈一下子甩开了沈要的手去。 “怎么回事!沈要,你我分明说好了的!你答应我不选他当副官!” “我没选他。” 沈要眉心微紧,“你不信我。” 他委屈得平平淡淡。 仿佛包扎了的伤口不再渗血也不形于色,却只有痛还在,无声无息不可直见。 他其实并非事事都如此妥协,偏偏他此人事事都为萧子窈妥协。 好在,她还舍不得他。 萧子窈果然语滞。 “……那你告诉我夏一杰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只要你肯说,那我就肯信。” “不知道。” 沈要不动声色的牵回她的手来,“你问他。” 她不曾闪躲。 夏一杰分明看得真切。 他于是挫败的开口应声,道:“子窈,其实是我自己想办法求人谋得这个职位的,这一切的确都与沈要无关,真的。” “求人?” 萧子窈眼色顿时一凛,“你当我是那些只知吃喝玩乐的小姐,不懂得军政的门门道道!?什么求人,不就是求梁延吗!夏一杰,你这是非要趟浑水!夏伯父若是知道了,他定会日日牵挂于你!” 沈要忽然有些不耐。 喜怒都好,他总不情愿萧子窈的目光落在旁人身上。 ——多余。 他在心下切齿。 却不是她的目光多余,而是那旁人多余。 他的六小姐永不会错,要怪也只能是怪她太好。 他早该知晓的。 谁知,这般想着,郝姨却闻声而来,又笑道:“咦,这大清早的怎么这么热闹,难道是有贵客前来?这、敢问这位是……” “副官。” “发小!” ——一时之间,竟是他与萧子窈异口同声。 他于是立刻垂眸看她一眼,不满之余更有点儿依依。 然,萧子窈却道:“怎么了,他本来就是我的发小,不说发小难道要说他是我以前的饭搭子不成?省的人不知道我们俩以前有多花天酒地呢,哼。” 如此,沈要便只好自顾自的生起了闷气。 郝姨只将甜汤端上了桌来。 一见夏一杰还落单站着,萧子窈便说:“夏一杰,坐过来一起吃早饭吧,我这就去让郝姨再添一副碗筷过来。” 谁知,她正说罢,沈要却闷头披了军装,道:“我上职去了。” “你且站住,怎么今天去得那么早?” 萧子窈凝眉一瞬,更揪住他衣角,像挽留也像撒娇,“乖,好好的把饭吃了再去,你不是最讨厌饿肚子了吗。” 他轻飘飘的摇了摇头:“不是。” “什么不是?” 沈要于是矮身下来,又附在她耳边一字一顿的说道:“我最讨厌的是,你关心别人而不关心我。” 他声音不大,却很足够萧子窈听得清清楚楚。 她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哦——我当方才是谁在叫呢,原来是好大一只呆雁,正要撇下我飞去军营呢。” 沈要很认真的反口道:“我不是呆雁。也不会撇下你。” “那你就是呆子、是笨狗!” 萧子窈藏在他身后失笑,眼波竟是不自觉的如春潮微漾,“好了,别再撒娇了,你就当是陪我吃饭,你在旁边我才能多吃些东西。” “不准他坐你旁边。” “嗯嗯嗯,不坐不坐。” “也不准他坐你对面。” 萧子窈在他掌心掐一下:“呆子,别太计较,左不能右不能,那你到底要让他坐在哪里吃饭?” 沈要默了一瞬。 谁知,他再度张口,竟是彻彻底底的换了口气,全然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让他饿着。” “……太没礼貌了,不行。” 萧子窈微一扶额,“那我们三个人并排坐总行了吧,我坐你左边,他坐你右边。” 然,她分明绞尽了脑汁,偏偏沈要却还不满意。 “不。” 萧子窈顿时恼了。 她简直忍无可忍,于是张嘴便斥:“沈要,我耐心有限!你如果这也不要那也不要,那就趁早上职去!” 她当真是动了怒了,眼下竟是破罐子破摔的要赶他走。 沈要立刻软了下来。 果然,他虽不懂见好就收的道理,却有摇尾乞怜的本事。 “六小姐,不是的。” 却见他巴巴的咬一咬唇,有些无辜,“我是想你坐右边。我好给你夹菜。” ——她到底还是耐他不得。 经由沈要这般一闹,只此晨间便显得兵荒马乱起来。 却见他三人比肩而坐,好似念书听讲,复又空望案前一笼豆沙包子,心下各怀鬼胎。 萧子窈大约有猜测,那厢,果然是夏一杰先行开了口。 “子窈,你还记不记得茂和戏院冬日里送的点心糖水?” “唔,好像是糯米红豆沙?” “对!” 夏一杰惊喜的向后一仰颈子,只管隔过沈要的背影径自望到她的半面影子,“我记得你不爱吃甜的,却独独能吃光那一碗甜粥!巧的是我也爱吃那一口,所以后来就去找他们厨房要了方子,待我下次把方子给你抄来!” 话毕,他见萧子窈不应,便又说道:“子窈,你为什么忽然剪了短发啊?短头发戴不了许多发卡,真可惜你以前长发翩翩!哦,对,小时候我还给你编过辫子,当时我什么也不懂就给你乱编一气,结果头发打了死结梳不开,只能硬生生剪掉一节,你还因为这事哭了好久呢。” ——一时之间,他竟自然而然的变回了那个天性无邪的夏小少爷去。 四下一瞬无声。 谁知,他正以为是自己触了什么霉头,萧子窈却终于笑答道:“不是说结发为夫妻吗?这是我同沈要成亲的时候剪的。” 正说着,她便钻一只手到桌下去,只管不轻不重的戳了戳某人的腿,似挑衅又似挑逗。 “是不是呀,呆子?” 沈要原也阴沉的眉眼骤然转晴了。 却见他猛的仰头,只将粥水囫囵的喝了,又塞一只包子在嘴里,噎了半刻才咽下,吃相实在有些狼狈。 “是。” 他悄悄的扭过头来,又指一指胸口,道,“这里。涨。” 萧子窈听罢,于是很是顺遂的拍了拍他的背。 “谁让你吃得这么急!更何况,谁叫你把粥喝完了再吃包子,活该噎不死你。” 其实,不是的,我只是太开心了,所以才弄错了顺序。 ——沈要不言不笑,却在心底这般暗自想到。 也许他胸口压的是吃不下的豆沙包子,可他心口压的却是比天还大的此生欢喜。 他二人终于也有眉目传情。 夏一杰一下子哑住了。 红豆还香甜,可他已然食之无味。 好在,沈要不刻也该上职去了,身为副官,他必要随行。 萧子窈只在门前送他。 “夏一杰,我劝你还是去把这个职务辞掉,这样对谁都好。” “但是离了这个位子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嗫嚅着,不忍也不舍,“子窈,我没想过要和沈要争抢你,我只是……我只是太想见你了。” 萧子窈微微一笑:“可是,如你所见,我现在就在你的眼前,而且过得很好,你大可以放心了。” “我没法放心。” 他固执的反口道,“我在军校的时候每天晚上做梦都会想,如果我当时不那么窝囊,是不是就可以让你少吃一些苦头。子窈,我们在一起长大,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的帮助我一定可以帮到你,我希望你能像从前那样快快乐乐的,除此之外,再也没别的意思。” 他字字句句都像忏悔,卑微得几乎快要落泪。 可他终究还是没能表白、没能将那荏苒光阴的心事说出口来。 ——萧子窈,我喜欢你,我也喜欢你。 比所有人世间都早的喜欢你,也比所有人时间都长的喜欢你。 他喉间酸楚无以复加,偏偏面上还摆出嬉皮笑脸的模样。 “子窈,我对你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咱们之间都这么多年的情谊了,你难道还不知道我吗?你现在不说话,弄得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于是,如此哀求之下,他便终于听得了萧子窈的答复。 却是轻轻的一声,比叹息更像叹息。 “夏一杰,你真是一点儿也没变过。” 她只管静静的合上了门去。 郝姨只待院前车子的动静远了才敢走出后厨。 她却见萧子窈凭窗掂弄一把手枪,远远的虽看不出真假,却还是不由得吓了一跳。 “哎呀呀,吓死人了!夫人,您没事拿着这种东西做什么,仔细走了火伤到自己!怎么,莫不是沈军长的枪忘记带了?” 萧子窈浅笑低回:“他记性很好的,从来不会忘事。” 郝姨语重心长的说道:“沈军长的记性好不好,我倒是不知道。可夫人的事情沈军长从未忘过,我却是知道的。” “郝姨,您尽会打我的趣!” 萧子窈笑应了,复又话音一转,忽然有些莫测。 “郝姨,你觉得我过得好吗,看上去快乐吗?” 郝姨比她笑得更灿,道:“夫人,您出身好、容貌佳,又有才情,咱们沈军长对您更是没话说,您二位感情好得都像是同一个人了,哪里还有日子不好不快乐的道理?” “会是这样吗。” 却只听得萧子窈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又兀自一拉保险,面上的笑意便无瑕凝在了眉眼之间,很没有生气。 “可是,我从未见过有人一面幸福快乐、一面藏枪自卫啊……” 她如此喃喃自语道。 第216章 人贩 萧子窈是同郝姨一道出门的。 如今公馆上下少了一个小巧,每每剩她一人独守空庭难免孤单冷清,所以自然要时常上街走走,但凡可以见见人行、听听人语、撞撞人气,总归都是好的。 一见萧子窈同行,郝姨的嘴便闲不下来了,索性她有分寸,只讲趣事不问东西,便是树上掉下一只死蝉也能摆一摆龙门阵,实在好不热闹。 “夫人,您住凤凰栖路当是不知道的,现在城里进了好多北边儿来的难民,那些人惨得连树上的蝉都要拿竹竿粘下来吃!现在城中许多街道都被他们吃得连蝉鸣也听不到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萧子窈听罢,于是黯然叹道:“北方战乱,这天下本就没有好兆头了,有没有蝉都是一样的。” 谁知,她本无心一语,郝姨却一瞬讳莫如深的反口起来。 “夫人,您是城里长大的,没听过农村的说法自然不奇怪。” 却见郝姨惴惴不安的一觑四下,似恐隔墙有耳或有妖,总之十分忌讳,“是这样的,夫人,我们那边都说,如果夏季无蝉鸣,便是地底下的僵尸饿了,所以吃光了土里的蝉,还要去抓女人和小孩填肚子!” 萧子窈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只待郝姨话毕,当下便凝眉道:“郝姨,这世上没有僵尸,洋人已经证明了鬼火只是磷火,你且放宽心。” 然,许是不曾开蒙开智之缘故,郝姨到底还是愚昧,便就煞有介事的说道:“夫人,您千万别不相信,最近城里莫名其妙的丢了许多女人孩子,您随便拉个路人打听打听都是可以的!” 萧子窈不由得心下一悸。 “出了这么大的事,警署竟然还不贴通知?” 郝姨有些唏嘘:“夫人,我们这些老百姓不比您这样的人身份贵重,丢几个也不碍事的,有谁会在乎呢……” “不行,此事不能就这样放过去。” 萧子窈倏尔沉声道,“人口是民生大计,谁的命不是命?你待我同沈要说说,若警署还不管,我便要军队来管!” 她二人只在路前分道扬镳。 郝姨家中还有活计忙于打点,萧子窈便不多留她,于是自顾自的转上了街去。 只不过,经由方才那番危言耸听,她倒也当真留些了心思在行人之间。 却见人潮川流,其间却混杂许多面黄肌瘦之人,或背行囊或扛包袱,是一眼到底的难民模样。 此乃民之哀也,国之危矣。 这般想着,她便拐进一间杂货铺子,想买些缝补用的针线。 原是前些日子沈要穿掉了一件衬衫的纽扣,偏她平生金枝玉叶,女红却奇差无比,便道:“衣服你且放着,待明日郝姨上工,我让她来帮忙缝补。” 谁知,沈要听罢,却只默默的取了针线来,复又顿一下,说:“不用。” 话毕,却见他闭一只眼睛仔细穿针引线,后又几下缝好了纽扣,再看一眼,竟还做得有模有样。 萧子窈见他动作熟练,心下直觉羞窘之外更还有些纳罕,便问道:“你怎么还会针线活?” 沈要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 “从小我就只有两三件衣服穿,而且穿坏了就没有了,所以学了缝补。” 萧子窈一瞬默然。 如此,她便也起了些琢磨针线的心思,反正,左右不能再让那呆子这般的“学以致用”了。 却不想,她方才迈进那铺子半步,便被一个小童给绊住了脚。 却见那小童衣衫褴褛,周身还隐隐的散出几分馊臭味来,不必多想也知他是背井离乡的难民,更加这般幼小孱弱的年纪,实在可怜至极。 可那店家却陡的嚷了起来。 “你这小杂种,竟敢偷我店里的东西!若再不交出来我便打断你的脏手,还要把你送去警署坐牢!” 谁知,偏那小童硬气,面上根本毫无惧色,还道:“我没偷东西,你少在那里狗眼看人低!” 此话一出,那店家立刻恼了,于是抄了长棍便要狠狠打来,萧子窈一见那小童避无可避,当下便上前阻拦道:“老板,和气生财,有话好好说!” 那店家疾疾的刹住手去:“夫人,您当真是要吓死个人了!棍棒无眼,仔细您平白无故替这小杂种受了伤!” 萧子窈满不在乎的拂袖道:“他偷没偷东西还不确凿,你又怎能这样叫狗似的叫人?” “怎么就不确凿了!” 正说着,那店家便忿忿的一指,却见那小童一手揣在怀里,有鼓囊囊的一小团突出来,当真显得不算清白。 萧子窈于是回身问道:“你说你没偷东西,对吧?” “对!身正不怕影子斜!” “那为何不把手里的东西拿出来让他瞧瞧呢?” 那小童不屑一顾:“他当我是偷儿,那无论我拿出什么来他都会说我是偷儿。” 萧子窈看出他脾性刚烈,便道:“可你今日若想出门去,怎样也要自证清白才行。我信你不曾偷窃,你若不肯给他看,那可不可以给我看?我看后自会替你申冤。” 那小童一时有些犹豫:“……可我凭什么相信你会帮我?” “凭我刚才愿意替你挡那一棍。” 萧子窈笑道。 那小童于是咬一咬牙,不刻便下定了决心。 复又招着她凑近了些,方才小心翼翼的探出手来,自怀中捧出一只汗湿了的锦囊,道:“这是我阿娘的骨灰!”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有些哀。 “城门关口的兵子不准我把整罐的骨灰带进城,怕里面混了火药粉,所以我只好留了一小把装在身上的香囊里。” “可是我身上太脏了,香囊也被汗水浸潮了……好在我身上还有些钱,就想来杂货店买个小瓶子来装骨灰。” “谁知这老板见我穿得破烂便要赶我走,恰好我转了一圈也没看见大小合适的瓶子,他便凭空污蔑我盗窃!” 萧子窈于是推回了那小童的手去。 “洋人药剂店有时会剩一些磨花了的空药瓶,你去那里买,装这些骨灰大小正合适。” “谢、谢谢夫人指点……” “无妨。” 萧子窈摆摆手,复又转向那店家说道,“如何?这孩子没偷盗,我可以替他做保。” 那店家一时吃住了嘴,更有些心虚:“既然您都这样说了,那此事便就此揭过吧。” “那还不快向人家道歉?” “是是……” 却见那店家好不情愿的嚼舌,半晌才啐出几个字来,“——对不住了。” 萧子窈本就不指望此人能够毕恭毕敬,于是不再为难,索性买了针线便走,谁知,出门不过三步尔,却又见檐下正立着一道粉裙丽影,竟是在此巧遇了苏同心。 “同心,你也上街买东西?” 然,她自笑意盈盈,那厢的苏同心却是怔愣一瞬。 “……子、子窈,早上好!” 如此,恍惚半晌,苏同心方才垂了脸低回,“对不起,我刚刚有些失神,是因为看到你替那孩子打抱不平。子窈,你总是这般的……让人敬佩。” ——此乃她肺腑之言。 苏同心只将眼光怯怯的收敛起来。 其实,方才她比萧子窈来得还早,只在路边的小摊上目睹了那小童受辱的经过。 她明知那小童无辜、也知那店家刻薄,偏偏,她竟全无挺身为善的果决与勇气。 所谓第一贵女,难道当真只论身家才色? 她实在不堪,只担一个虚名,竟然不及萧子窈的万分之一。 她既不敢替那小童挡下一棍,也不敢坦白自己冷眼旁观的行径,所以只好软弱无能的卑微到底。 如此,岳安满城只知萧子窈而不知她,便当真不奇怪了。 思及此,苏同心于是微一咬唇,有些吞吐。 “子窈,你方才难道就不怕受伤吗?” 萧子窈坦然道:“我一个成年人,哪怕挨一棍子也不至于伤得太重,可那孩子都瘦脱相了,万一重伤不治便是一条人命。” “子窈,你……你真的好勇敢。” 她又真心真意的表白,却只惹得萧子窈一笑:“这不算什么的。而且,我相信,此事若是换成了同心你,一定也会为了那孩子声张正义。” 她此话听不出真假,也许其中会有人情客套。 苏同心自惭形秽的收了声。 可萧子窈却只当她是有怨。 前些时日,沈要只因她萧子窈的一句话便去回了苏同心的约会,只此行径,无论前因后果如何,都是算作言而无信的。 如此,苏同心又遭沈要冷遇,她便与始作俑者无异了。 萧子窈于是巧言一笑。 “同心,我们有空再聚。不带沈要,就只是你我二人,可好?” 话毕,她却见苏同心隐约一滞,然后迟疑片刻,方才应声道:“好!” “那今日便告辞了。” 她拂袖,又回眸,“对了,我听说最近城里时常会有女人孩子失踪,同心,你也要当心些,不要总是一个人上街,记得把家仆带上。” “嗯,我记得了,谢谢。” 她二人于是就此别过。 苏同心已不带侍从出行好几日了。 原因无他,只怪府中下人太当她的回事,便是她上街闲逛一二也要隆重伺候,实在频频惹得路人唏嘘议论。 偏她性子也又怯,最受不得人指点,几次三番便再不敢携人了,之后,凡街边闹巷,她都只好独身来往。 谁知,她正走着,路旁一道小门却猛冲出个惊慌失措的姑娘来,一见她路过,当下便叫道:“快跑!这院里有人牙子!他们要把我抓回去卖掉!” 方才,萧子窈好心提点于她,她心下虽有谢意,却也不至于太怯,毕竟,光天化日之下又有谁敢罔顾王法? 可她到底还是触了霉头。 好在,那姑娘许是个心善的,但见她还愣在原地,不由分说便紧紧抓了她的手疾跑出去,又左右拐进几条小巷,很快便甩开了那几个持枪带棒的人贩。 苏同心于是气喘吁吁的扶着膝头谢道:“谢、谢谢你……” 那姑娘摆摆手,只将她扶了起来。 “那些人牙子专抓女人小孩,如果你跑得慢了,他们便要抓你回去充数。” 苏同心吓得满脊发寒:“那、那我们现在就去报警!我也可以告诉我爹爹,他在军中做事,可以把这些坏人抓起来!” “没用的。” 那姑娘恨恨的说道,“那个院子只是他们的临时据点,这伙人马上就要启程出城了,说是要把抓来的人都卖去外面,我就是趁着这个机会跑出来的。” 话毕,却见她顿了一顿,又道:“他们现在肯定还在找我,你被看到和我跑在一处,肯定也不安全了!不如这样,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处,要不你先和我回家躲躲?” “……你家离这里很近?” 那姑娘一瞬泄漏了哭音:“所以我才恨!明明知道自己的家就近在咫尺,我却被人牙子绑在小黑屋里打骂!我家中只有我一个,这些日子我爹娘该有多担心我!” 那姑娘愈说愈泣,苏同心实在有些不忍,便从包里翻出一张绣帕递与她去:“别哭了,你马上就能见到他们了。” 然,只此一瞬,一张红色的小方票却不经意自她指尖飘落。 却是一枚戏票,上书锁麟囊三字,落款茂和戏院。 那戏票如风抚落,无声无息、无人可查,她亦不知。 苏同心于是亦步亦趋的跟在那姑娘身后。 她只见巷子越走越深,就连地砖都生出了苔藓,便不由得问道:“姑娘,既然你家就在附近,那你到底是怎么被那些人牙子拐走的呀?” 那姑娘头也不回的答道:“我当时就是因为走了这条路才被抓去了!此处人迹罕至,他们埋伏在此我根本无处可逃,所以一棒子就被敲昏了过去。” 苏同心一瞬情急起来。 “那、那你还带我走这条路……都说吃一堑长一智,怎么姑娘你不知道长教训呢!” 谁知,她话音至此,那姑娘却陡的停下了脚步。 “其实,我长不长教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日你可以长些教训了。” 那姑娘幽然回眸一笑,“你看,他们当时就是这样把人打晕的……” 苏同心于是听见棍棒的闷响打上肉身。 ——却是她的肉身。 她始料未及。 第217章 落水狗 既有了副官协办军务,沈要今日早早的便下了职,夏一杰虽不情愿,却也不得不依着这位主儿的性子行事。 眼下,他二人大抵都是互相留了心的。 索性,夏一杰到底还算谨慎。 初回共事,他自恪守本分,几份文书递上递下的草草阅过,好歹也瞧出了沈要如今在军中的轻重。 ——梁显世竟许他无上生杀大权。 只不过,权柄如厦,表象虽有千万仞,内里的絮细却往往不尽人意。 他原来还是一条脏活做尽的走狗,只在暗地里为上清理门户,从此杀人成性。 夏一杰直觉有些不寒而栗。 他瞧见了前任教习官赵宗成的伤补文书。 好端端的一个活人,竟被一把走火的步枪打成了痴瘫,今后生也不算、死也不成,实在活得比畜生还要不如。 他于是悄然窥一眼那杀人凶手。 谁知,沈要却是一下子站起了身来。 一见他如此,夏一杰便忙不迭的叫道:“沈军长,今日还有文书尚未复核!” 沈要一瞬不耐。 “那你去核。” 说罢,脚下更快,只管自顾自的出门去,竟是这般下职了。 夏一杰简直无话可说。 沈要有要事要办。 但出军营,他只将车子一路开去了茂和戏院,却见门前花团锦簇的拥一围太太小姐,尽是翘首以盼今日开售的皮影小人。 原是那京城引进来的新戏不日便要登台了,北方有八旗遗风,戏班子惯会玩花弄样,遽然将那戏里的角儿绘成了皮影,又漆金贴箔,直把市井玩物活脱脱做成了无价之宝。 萧子窈无甚喜好,最爱不过听一折子戏,早先前她便提过此事,只道要买了那皮影回来收着,又奈何当初沈要却摆出一副委屈巴巴的吃醋模样同她撒娇,她见了心软,便作罢了。 谁知,他嘴上虽不肯,心下却分明记得仔细。 沈要于是停好了车子便扎进那美人堆去。 他本就生得高大,面相虽冷却也出挑,此番下了场来,立刻便引得一阵窃窃私语。 “呀,这人怎的这么不知羞,怎么就这样同我们站在一起排队!他一个当兵的难道还懂听戏,莫不是瞧见了哪位姑娘?” 有人正说着,沈要便觉在后扑来个软骨头,还娇滴滴的笑,他不动声色的躲开来,然后一如既往站得笔直。 “这位军长,真对不起,方才是我女伴推了我一下,所以才……” 他不应声,那小姐便又说道:“军长难道也是来买皮影小人的?您大概还不知道吧,这小玩意儿可是限卖的,我真怕自己买不到!” 谁知,此话毕,沈要却还装聋作哑。 那小姐面上一时挂不住颜色,当下便跺一跺脚,根本又羞又忿。 好在,那卖票的小窗不刻便推了开来,内有两个小厮前后说了些吉祥话,便招呼道:“各位太太小姐,这回皮影小人一共二十六枚,每人单买单卖,售完即止,恭祝各位大吉大利!” 说罢,场下便喧嚷了起来。 那排在队前的自然好说,左右是跑不空了,却是苦了等在末尾的那几人,白白欢喜一场,越想买的越买不到,越买不到的便越想买。 于是,却见一众女眷摩肩接踵徐徐寸进,沈要阴森森插在中间,仿佛一把断头的铡刀,前后分隔一条活色生香的血路。 他身后几位小姐只管情急情危的挤了上来。 一时之间,香水香粉香脂香熏,纷纷缠上他的衣角。 沈要不由得紧了紧眉心。 “那个人是第几个了!十九……不对,到底是十八还是十九?” “怎么办,我们好像当真排不上号了,也许这次真的买不到!” 那小姐简直心急如焚。 谁知,偏她不走运气,一切竟是一语成谶。 却见前人尽去,那窗内的小厮只管毕恭毕敬的呈来一副金帖递与了沈要去。 “这位军长,这最后一枚正好是您的了,恭喜发财!” 沈要于是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他面上分明还冷,可眼底似是带了些笑意。 那小姐见此,心下一瞬有了主意。 “——这位军长!” 却见她一抚团扇、复又腻着媚音唤道,“您手里这枚小人可不可以让给我?哪怕让我多添些款子也是可以的。” 其实,她并不多么美貌,却很会占足男女有别的便宜。 她只当好男不同女斗,沈要一个当兵的,总不至于要与女子争抢这般的玩意儿罢? 谁知,她正还胸有成竹,便听得那厢沈要冷冷回道:“不让。你让开。” 此声甫落,沈要于是拨开她转身便走。 他从不知何为怜香惜玉。 仿佛一条狗,只认得主人,主人之外的旁人便不分男女,都只算是旁人。 眼下,暮如云中月,微黄也模糊。 他为买这皮影小人竟然耽搁了如此之久。 她会不会等得急了? 她应当等得急了。 正如他日日下职都归心似箭那般,她无论如何也该还他一模一样的深爱。 沈要狠踩着油门。 好在,他终究得偿所愿。 车子轧过梧桐树影,他却见街灯溶溶的亮在融融的天色里,然后下车来,门前檐下是他的万家灯火。 ——萧子窈正倚在门边望他。 “呆子,你回来了?” 他直觉喉间一酸、再一窒,所以也语滞,半晌才能开口,应得吃力又欣喜。 “子窈,我回来了。” 萧子窈于是连连的招着他进屋去。 “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晚才下职?郝姨不能等太久的,我已经让她做好了饭先回去了。” 他一面近了前来一面说道:“有事。” 却是说了也好像没说似的。 萧子窈一瞬指住他:“我就是在问你到底是什么事?” 沈要顿了一下,然后才道:“大事。” 她的事,自然是天大的事。 他想得好天真,原是打算留一份惊喜与她去的,谁知,萧子窈却陡的皱起了鼻子。 “好,你不愿意说。那你说说,你身上哪来的脂粉味儿?” 沈要一下子吃住了嘴:“不是……” 他简直百口莫辩,偏偏萧子窈还不依不饶的斥道:“哼,我鼻子可尖着呢!还闻到了好几种香味儿!” 如此,她便一把推上他的心口,恶狠狠的一下,落力然后泄气,仿佛有些动摇。 他不敢迎身直上,唯恐她更发作,于是退一步,欲言不止。 ——谁知,萧子窈竟再不准他开口了。 “脏东西,臭死人了!你以后都不要再回家了!” 却是她猛的摔闭了大门。 砰! 那余音震响在他耳畔。 沈要立刻扑上门去。 “六小姐,你听我说……” 可他却只听得萧子窈反扣门锁的动静。 他于是重重的拍门:“你不要我了,你又不要我了!” “对!不要了!” 正说着,萧子窈便又栓紧两扇玻璃窗,纱帘也哗啦啦的左右一合,收扇似的收起她细而妖的影子,不容他再看。 只一瞬,他便身不由己的落单了。 沈要心下根本紧张得厉害。 索性,他到底还是懂她。 许多时候,萧子窈总是嘴比心狠的。 也许,更还有爱,所以方才这般恨他恼他。 沈要于是将那金帖仔细推进了门缝。 复又绕去院里,只信手拖了浇花洗车的胶皮管子出来,然后一拧龙头,劈头盖脸便将自己浑身上下淋了个精湿。 ——他的六小姐,容不得半分不整不净。 是他的错,一切都是他的办事不周不妥,他不该如此不分明,平白无故害她负气。 此时此刻,他很有一条狗的自知之明。 果然,不过半刻,萧子窈便气急败坏的砸开了窗子。 “沈要,你以为把自己淋湿了我就会可怜你了!?我最讨厌有人骗我!什么有事,不过是你不想同我说实话罢了!” 谁知,沈要一见她肯现身,瞳子顿时便亮起了微光。 于是忙不迭的关停了水去,复又左右猛甩一甩湿发,当真像一条又欣喜又情急的笨狗。 “我去买皮影小人了。” 他小心翼翼的说着,只管看月似的看她,“当时人很多,所以蹭到了气味。” 这一回,该换她哑口无言。 却见萧子窈面上青红一阵,语滞许久才开口问道:“你这呆子,怎么忽然想起去买这玩意儿了……你之前不是说不喜欢送我别人送过的东西吗?” “可是你喜欢。” 沈要垂了垂眼。 他发间的水珠一瞬顺势而下,仿佛无数泪痕。 “……我只要你喜欢就好。我的喜欢不重要。” 萧子窈又是一窒。 “那我方才问你的时候,你又为什么不坦白?” “因为我想让你开心。” 他一字一顿,“我听说,惊喜是比开心还开心的开心。” 萧子窈慢慢的矮下了身子。 她简直不敢再多看沈要哪怕一眼。 一眼不够,她唯恐一眼万年。 于是只好掩面藏在窗下,听他轻唤也不应,却是自言自语的说道:“……呆子,我现在可是比惊喜还要开心的开心。” 萧子窈总疑心自己这副不听人言的臭毛病是被沈要惯出来的。 她本就性子倔犟,更有些大小姐脾气,有时恼了、发作起来便实在有些我行我素,只管自顾自的撒了气再泄气,最后闹得总有几分难堪。 其实,此事若是换做了旁人,多多少少也是要同她分辩一二的,偏偏沈要总也让着她、更让惯了她,一见她不喜便心甘情愿的替她受气,久而久之,她竟当真被他宠得很坏很坏。 一时之间,萧子窈实在有些说不出话来。 偏偏沈要已然颠颠的进了门,复又旁若无人的抻臂脱了湿衣,还若无其事的叹了一句:“头疼。” “谁叫你把凉水对着脑袋冲?” 她背过身去,又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道,“今天要怪就怪你自己不长嘴,好好的事情非要藏着掖着不同我之说。” 谁知,沈要却不恼她的冷淡,反是一瞬从后拥了上来,竟将她也沾湿。 “子窈,我头疼。” 他又说,血肉里滚烫的欲望透过那濡湿的衣衫灼得她惊心。 “你如果头疼就去吃药、去泡澡,抱着我又有什么用……” “有用。” 他巴巴的蹭一蹭她颈子,像撒娇也像垂涎,“头疼,所以没法自己吃药,没法自己跑澡。” 萧子窈立刻挣扎起来。 “沈要,你不要得寸进尺!不过是冲了两分钟的凉水就倒下了,你难道是纸糊的!” 然,她正说罢,沈要却不再应她了。 却是一下子扛起她来,更稳稳几步连跨三阶,径直奔上楼去。 “你放我下来!你不是头疼吗,怎么你头疼还能扛人、还能跑上楼梯!呀,呆子,别跑那么快,吓死人了!” 沈要于是淡淡的哦了一声,步子一时也慢了下来。 复又推门回了房里,还是慢慢的走去床边,只管将她慢慢的放下身来、更放在眼前。 萧子窈暗自松了一气。 其实,一切倒也并不意外,毕竟沈要对她一向温柔备至,根本不舍将她狠狠丢进床里。 思及此,她便直觉满头发烧,仿佛是她头疼,分不清满心的扰攘。 “呆子,听话,你快去泡澡吧,我帮你找药去……” “不用找。” 沈要哑声道,“床头柜里就有。” 他湿热的大手覆上她半张潮红的脸,一指又拨开她微张的唇,只不轻不重翻搅一下,便可听得微黏也微腻的水声。 她比潮水还容易起落泛滥。 沈要眸光暗烈。 偏偏他还佯装乖巧,只盯住她胸口一枚松懈的纽扣问道:“六小姐——这个,我可以解开吗?” ——当然可以。 不待萧子窈应声,他便抢先在心下替她这般回答了自己。 于是一口衔住那纽扣,只可惜舌尖再灵活也解不开其中的玄机,索性咬牙切齿、一不做二不休,牙关一利,竟猛的扯断那缠绵的丝脚,撕破她! 那纽扣无声无息滚落在床笫之间。 “沈要!你就不能用手好好的解开,非要用嘴咬下来!” 她娇嗔,他却称心:“狗只会用嘴。” 说罢,似是不够,便又附耳再贴一句过来,有些得意。 “狗还会用鼻子,就像你今天这样。” 第218章 人命关天 沈要不准萧子窈用手去解他腰间的纽扣或拉链。 他用嘴,所以她也得用嘴,只不过,她的唇齿会更柔软,总在下流的边缘彬彬守节,宁愿温温吞吞吞吞吐吐,也不愿透支似的一下子让他尽兴。 那黄铜拉链的锯齿深深的磨下去,仿佛一道自上而下崩裂开来的、所谓斯文的锁链。 然后欲望破土而出,她的嘴也没下去,那般低伏的模样虽然不够温顺,却足够勾起他潜伏在人面之下的兽心。 他于是好像掼倒猎物似的拖拽着放倒她,一见她无路可逃,心下便会有些快意。 又听她的喘息沸腾,锦被满绣的繁花枝蔓纷纷探出头来,绵延束紧她手脚,她忽然又好乖,竟是引颈受戮的等他狠狠杀来。 “子窈。” 他咕哝着笑了一声,“我现在这样会把床铺弄湿。” 萧子窈听他说罢,当下便不由得斥道:“你这呆子,这会儿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又有什么用,既然还记着规矩,方才怎么不知收敛!” 其实,他根本没有打算收敛。 于是猛的扣住她细细的脚踝重重的一拉,只将她拉开也拉近,再一瞬直直闯进去,她一半身子都悬出床榻、悬空,窈窕也摇摇欲坠。 如此,她便很不得已的咽下他的冲撞,更绞紧他,唯恐摔下去,她最怕疼。 偏偏,沈要还不依不饶。 却见他眼光晦暗不明,微微侧脸便舔吻在她腿内踝上,一根画眉似的骨头,眉峰微起、牵连情丝,咬一下也不闪躲,烙下齿痕宛然。 萧子窈轻颤着轻吟。 “疼?” “……疼。” 可他竟想要她更疼。 于是装模作样的扶起她来,又哄骗着她背过身去,他身量太高,她便只好踮脚、再踮脚,踮到双腿都像中了捕兽夹的伤腿,战栗、紧绷、失控。 索性,他的手臂正框在她腰间,仿佛她是一条被逼学步的小狗,总之支撑不了太久。 ——她果然很快出局。 沈要只在猫脚浴缸里放满了热水。 他便与她一道漫入其中,哗啦啦的水波淌出来,她也静静的躺下来。 萧子窈小小声的哼了一句。 “头还疼吗?” 沈要一瞬反口:“如果我说疼,你会担心我吗?” 她隐隐的叹息:“……会。” “那就还疼。” 他面无表情的撒一个赤裸裸的谎,并不觉得羞愧。 萧子窈又是一叹。 “呆子,其实就算你说不疼,我也会担心你的。” 摇晃的水影拨乱了她的手,仿佛一池动乱的春潮幻影。 她一时来了兴致,便笑盈盈的说道:“呆子,我帮你洗头。” 可她到底还是有些累了,腻着香波的指尖抓在他发间轻轻柔柔的挠,要多轻巧有多轻巧,朦朦胧胧的酥痒,杀人焉用此法,太奢侈。 她偷偷拢着那泡沫,只在沈要发顶凭空捏出一双尖尖的竖耳。 “呆子,你快看,你这样像不像狗?” 她一瞬失笑,谁知,沈要却一下子闭上了眼,又眨一眨,有些顿。 “是不是香波迷到眼睛了?” “没事。” 他用力又眨几下眼睛,面上不带表情,语气却很耐心,“你玩。” “怎么没事,快让我看看?” 正说着,萧子窈便自顾自的捧了他的脸来,却见那黑沉沉的瞳子绕一圈微红的边、就连白眼仁都粉了,想来定是被那香波烧疼了眼。 真大意,都怪她自作主张! 她于是一迭声的劝道:“呆子,你快哭一个,哭出眼泪来就不疼了。” “不。” 沈要只在她掌心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她能觉出他嘴里的舌正顶在牙关,不轻也不重,反正很难耐。 谁知,却非目刺难耐,反是想她难耐。 “子窈,帮我吹一下。” “又不是进沙子,吹有什么用呀……” 然,话虽如此,萧子窈却还是贴了近了脸去,沈要于是觑准了机会,立刻便一口咬在了她的唇上。 “你!又——” 他下口微有些狠,果然又烙一枚齿痕。 萧子窈简直疼得沁出泪来。 “呆子,你让我哭又有什么用,左右你眼睛该疼还是会疼!” 可沈要一瞬不瞬的答道:“你为我哭,我就不疼了。” 他如此这般,饶是萧子窈再怎么恃宠而骄也难免心虚了。 于是很快替他淋水冲了头,待出了浴室,又点几滴眼药水在他眼里方才作罢。 是时,夜色比深夜更深。 此夜当窗不见月,四下亦无风,不太端详。 萧子窈还有心事。 她尚且牢记着白日里郝姨的一字一句。 妇孺失踪之疑案,警署不可不理,更不可不报。 她必将一切同沈要一一道来! 谁知,却是她正欲开口之时,那房中的电话竟陡的乍响惊铃! 非但如此,那铃声根本一声疾似一声,实在犹比凶铃更甚,沈要眉心一紧,当下便接了起来。 萧子窈却只听得电话那头一瞬喷来一阵嚎啕。 “沈军长,大事不好了!我家同心失踪了!” 沈要还不动声色:“所以?” 苏父连连的哭道:“沈军长,这种时候总是多个人便多份力的!我早已报了警,还联络了许多同僚,都烦请各位一同帮我找找女儿!我知道您手下有队伍,就想问您可否借我一用!” 沈要有些不耐:“我从不借人东西。” “那您有何要求都可以提出来,我都会尽全力满足!我就同心这一个女儿,求求您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就帮帮我这个忙!” 许是他哭音太高太利之故,萧子窈分明无心偷听,偏偏事情都原原本本的灌进了她的耳中。 她又见沈要无动于衷,于是面色一沉,立刻便夺了听筒接道:“苏参谋,你且放心,沈要这就会领人马去寻同心。你说个碰面的地方,待会儿我们好交换情报。” 苏父一瞬哑然,怔忪之后又哭谢道:“萧、萧六小姐——多谢您,萧六小姐!此恩无以为报……” “这些话你还是等到找回了同心再说吧!” 萧子窈一面应着,一面又睇一眼正抄着手负气的沈要,语气很是严肃,“我今日刚听说了城中最近常有妇女儿童失踪,你先去城门关口清查出入记录,我们很快就到。” 说罢,复又吩咐了些紧要的排布,适才利落非常的掐断了电话。 沈要难得挑眉同她多言一回。 “子窈,你不该答应他。” “你的意思是我不该去救同心?” “对。” 他冷然低语,“她很碍事。” 萧子窈兀自嗤笑道:“沈要,若不是我今日事先听人说了人口失踪之事,不然我又会以为是你在背地里将同心杀害了。你觉得我会喜欢这样的你吗?” 沈要默然无言。 复又见她劈头盖脸的丢一件衬衫过来,自己也潦草换上一身骑装,更牢牢握潮他掌心说道:“呆子,你难道还不懂?无论旁人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我都会一直喜欢你的。所以,你不必再去担惊受怕,也不必再去害人害己。” 沈要直觉心下一紧。 她的手好小,并不滚烫,只能算作温凉,所以她的轻轻一抚总能解他无限情急情危。 只不过,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不分明的人了。 她竟替他冠冕堂皇的圆一个杀人的罪名。 她应当是爱他的罢?最爱也偏爱。 又或许,她却只是哄着他的,只为现下能够说动他。 反正,怎样都好,她萧子窈才是那彻头彻尾的十恶不赦之人。 他连她的恶也全盘接受。 沈要于是开口问道:“除了一直喜欢,可不可以也无条件的喜欢?” 萧子窈点一点他心口:“那便要看你的表现了。” ——那便还是有条件了。 沈要只在心中暗想。 她对他到底还是吝啬。 他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偏偏,她竟在此时倏尔笑道:“呆子,等你能做到让我无条件喜欢你的时候,那我们便好好的一起生活吧。你、我,还有——我们的孩子。” 他于是望定了她去。 萧子窈很快便随沈要领了兵出来。 现如今,苏家抬了功臣,苏同心的身份便也水涨船高,所以寻她的声势自然浩大,却见那一辆辆的军用摩托都开了出去,汽灯打亮满街,只管照得人心惶惶。 萧子窈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 “苏参谋难道是个蠢货!像他这样满城风雨的一直搜下去,岂不是要让全城的百姓都忧心胆寒!” 沈要本就无甚寻人的心思,倒也不会多说什么,却是随行而来的夏一杰,听罢此话便道:“哪里只是百姓心惊?如今我们这样的阵仗都让人瞧了去,那人贩子看了还不连夜转移阵地?” 萧子窈越听越怒,简直等不下去,偏偏传令的兵子突然来报,竟是有要物呈来。 “报告!此乃太慈巷寻得的一枚戏票!看日期厢房,正是苏小姐定的票!” 萧子窈一下子站起身来:“那太慈巷搜过了吗!可有发现?” 那兵子摇头道:“没有……那边巷子冷清,就连许多居民楼都是空的。只有一户养猪的人家,我们进去搜了,一切正常。” “怎么才算正常?那人家家中几口人、几只猪,你们可都一一细数了?” “回夫人,那是一家子兄弟,四男一女。至于猪……他们实在养了许多,都挤在圈里,我们没数。” 萧子窈陡的发作起来。 “这便是正常了!?现在平头老百姓谁养得起那么多猪,你们这些白吃军饷的人竟然连这些道理也不懂,当真是连猪都不如!太慈巷老旧,汽车开不进去,你现在就去备摩托,没有摩托便备马,我要亲自去一趟!” 夏一杰只同她一道起身。 “子窈,我陪你一起去!” 谁知,偏就此时,沈要却冷冷插进嘴来,道:“别去。” 却见他还漠然倚在座中,复又不咸不淡的睇了睇眼,全然一副很是无谓的模样。 “没用。” 他说。 萧子窈反口便问:“现在城中满是兵马,城门关口也有人镇守,那些人难道还能连夜跑了不成?拐卖妇孺罪当斩首,我便是现在冲过去开枪打死他们也不为过!” 之于萧子窈,沈要总也耐心,于是悄然一转语调、只管好声好气的答道:“子窈,若我是那人贩,反正都是一死,不如在你找上门前便将拐来的人都杀了,再剁成肉块喂猪,说不定你还看不出来。” 他以一个杀人惯犯的语气平铺直叙、作阴谋大论。 萧子窈一瞬哑口无言,更不寒而栗。 夏一杰听罢,一时也收住了手脚:“那现在怎么办?” 沈要睨他一眼:“不知道。” 萧子窈简直气绝。 她于是死死盯住那漫漫长街,静默许久,终于才道:“传令下去,立刻召回所有警察与士兵,只留情报员盯梢。明日一早张贴公告,就说……” 她顿了顿,语气忽有些哽咽。 “就说,昨夜有萧家余部反动未果,但梁军已将此贼人连夜抓回,等候枪决——总之,无论如何都要让今夜的行动有一个理所应当的借口。” 夏一杰立刻道:“子窈,反正都是迷惑人用的公告,用什么说辞不好,怎么偏偏要说、要说你萧家呢!我们都不忍你伤心,你却往自己的伤口上撒盐!” “不说我萧家又能说什么!” 她恨恨的切齿,“小贼小盗大可不必如此大动干戈,若是共党就更不能摆在明面上声张!现如今,能顶得了这般阵仗的,只有我萧家!” 沈要始终不曾言语。 却是待她话毕,方才支使夏一杰退了开去,复又细细抚过她的眼尾,终于开口。 “六小姐。” 他很轻很轻的说道,“他走了。” 萧子窈于是猛的扑进他怀里。 只一瞬,他便直觉襟前微热也微湿,又见萧子窈只管埋首在他胸前,还闷闷的、小小的蜷作一团,更颤、止不住的颤。 她总被打碎,也自己打碎自己。 世人只道士可杀不可辱,偏偏她只求活命的法子。 活她自己的命,也活旁人的命。 真不该答应她来的。 ——一时之间,沈要只在心下如此想到。 毕竟,一条人命、或许多条人命,又哪里比得上她的悲喜重要? 第219章 看他表现 晨光白刃,日煎人皮,是时,岳安城内一片肃杀,一切只为昨夜风雨,惊魂未定。 只不过,风雨再飘摇,布衣百姓到底还是要早起讨生活的,于是照常赶早市,却见一支铁俑似的队伍踏踏的跑来,更在街心左右阵列十二,最终布公告一张。 “昨夜三更,有萧氏余孽扰乱门城安宁,现梁军已将此贼人连夜抓回、并处枪决。为告民众,特此公示!” 那为首的兵子声似寒铁,来往行人便纷纷催眉缄口,直至此人领队撤去,四下方才煮水渐沸一般的热闹起来。 眼下,车水马龙络绎不绝,路边有人支一架阳棚卖蒸团,一个穿枣子色袄衫的姑娘上前买了五笼,便听得那人笑道:“姑娘家里人口好多呀,想来是大有福气的!既然你买的多,那我便抹了你的零头!” 那姑娘闻言,自然回以淳厚一笑:“谢谢!那就祝您生意兴隆,天天开张。” 说罢,便接了那油纸包袱去,很快泯于茫茫人海。 偏偏,世上人千千万,趋利而避害,她竟义无反顾的走进那太慈巷去。 “老三,是我,枣儿。” 却见她连叩门环三下,长一短二,谨慎有律,全然不似常人做派,门后很快便有人来应她,开门只开一缝,要紧。 “快点进来!” 枣儿于是侧身挤进门去,又递了吃食出来,道:“昨夜之事只是虚惊一场,那些丘八不过是来抓反贼的。” 田老三啐了一口:“那也不能再耽搁了!我今天就得跟老大说说,咱们得快点儿出城回山,不然下次又有什么搜查,咱们都得交代在这儿!” 枣儿冷嗤道:“要走也要凑足了人数再走!之前那个不听话的想跑,已经被二哥砍成段儿喂猪了!人家金主说好了要三个姑娘,少一个都不行!” 此话毕,她便转身进了柴房。 那小间黑漆漆的,只从钉了木条的小窗里透出几缕微光,苏同心被蒙了眼,只知身旁竟还有人在,也是个姑娘,听声音都嘶哑了,想是被抓来已有些时日了。 昨夜、或应是昨夜,她初转醒时,那姑娘便道:“你醒了?你一定也是被他们骗进来的罢!” 苏同心一滞:“骗进来……敢问,你说的难道是那个逃命的姑娘?” “对,就是她!” 那姑娘奄奄欲泣,“她叫枣儿,与那些男人是一伙的,他们已经前后骗了三个人来了!你一个我一个,还有一个……前些日子死了,因为逃跑。” “那、那这些人,到底要拐了我们做甚……” “我隐隐听到过他们交谈,好像说是要把我们卖去临城的窑子里接客!他们都是城外山上的土匪,什么谋财害命的勾当干不出来?” 谁知,她正说着,便有人一下子踹门进了柴房,听脚步大约像是男子,只管将她二人拖拽着丢进一围臭烘烘的竹圈,还斥声道:“待会儿你们谁敢叫嚷,我便剁了她的舌头!” 那姑娘于是摸索着撞一下苏同心:“他把我们丢进猪圈了,肯定是有人要来搜查!” 苏同心忽有些紧张:“那我们不如趁这个机会……” “不行!” 那姑娘低回、急也危也,“之前死了的那个就是因为撞门呼救便被杀了!你难道也想死不成!” 如此,她便错失一次救命的良机,只待那搜查的兵子一一贯出小院,她方才又被推推搡搡的撵回了柴房。 整彻夜,苏同心都辗转难眠,现下门又开,她当然立醒立慎。 “吃饭了。” ——她却只听得一道女声、更熟悉,果然是枣儿。 谁知,枣儿进了门来,却并不除去她二人眼前的黑布,只冷冷丢来两枚蒸团啪嗒摔在地上,道:“一天只有一顿,若是不想饿着,便老实实的吃了。” 苏同心忙不迭的迎着声哀求道:“枣儿姑娘,你们若是为了钱,我可以让、让我父亲送钱来,只求你能放了我!” “你若是有钱人家的女儿,那我便更不能放你走了,免得被你那有钱的父亲反咬一口。” 枣儿不屑一顾道,“你若不想吃这样的苦,不如日日祈祷我能早些再骗一个回来。等到时候我把你们一起卖掉,也许窑子里还有饭吃有衣穿。” 话毕,便又听得她从缸里捞一瓢凉水泼在地上,哗啦,然后又笑:“喝吧?不然渴死了,就不好了。” 然,苏同心低不下头去舔水,偏偏萧子窈低得下头去救人,今晨初卯,她便已随着沈要一道上职去了。 谁知,车子适才开近了营门,便有卫兵上前阻拦道:“见过沈军长!但恕属下办事不力,现在不能与您放行!还请军长夫人下车来接受搜身检查!” 萧子窈听罢此话,一时之间还有些讶异,反是沈要面色一沉、应也不应,只管一脚油门猛踩到底,竟是一下子开车撞向了那卫兵去! 那卫兵只如中枪一般一瞬泼倒在地! 四下悚然! 偏他还不作声,却是轻轻倒车一下,作势便要将此人一碾而过,根本不会罢休! 萧子窈陡的叫出声来。 “沈要,你快给我住手!” 她一面拦他,一面又十万火急的跳下车去,更招着旁的兵子喝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来帮忙,把人送到医务室去!” “是……是!” 索性,那卫兵还爬得起来、也不曾吐血,许是伤得并不算太重。 萧子窈见此,便信手指了个兵子过来,只吩咐他代岗,又道:“我知道你们是怕我私藏武器入军营,但我的确没带那些东西。我是来救人的,不是来杀人。你若不想再像那人那般受伤,现下便放我进去。” 那兵子只好吞吞吐吐的应下了她来。 她于是默默的坐回了车里,又瞥一眼沈要,却见他还面无表情,仿佛一切如常。 “为什么突然把人撞了?” “他对你不敬。” 萧子窈很是费力的说道:“他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门兵罢了,上头怎样吩咐他、他便怎样做,千错万错都不会是他的错。” “你在怪我。” 沈要自顾自的开了口,“你觉得是我的错。” 她直觉有口难言,便勾一勾他的袖子,语气软下来,人也软下来,很迫不得已。 “呆子,我没有怪你。而且错不在你,也不在那人,只在我,是我非要让你带我到军营里来的。” 谁知,她正说罢了,沈要却一瞬反口:“不。不是你的错。我认错。” 萧子窈顿时有些莫名。 “呆子,你莫不是吃错药了,怎么今日转性转得这样快……” “——你说要看我表现。” 只一眼,她却见沈要眸光微敛,那模样好像被她驯服,又仿佛有些后怕。 他怕她不喜、也怕她不要。 却不敢言诉,其实他更怕自己败露。 教一条恶犬藏起獠牙,实在太不容易。 “我尽力了。” 他当真是尽了全力了。 若非如此,那卫兵早已被他碾作肉泥了。 沈要于是不动声色的说道。 萧子窈微一语滞。 “那……下一次,你还可以再为了我尽力吗?” “可以。” 他想也不想张口便答,“每一次,都可以。” 之于萧子窈,他从未有过任何犹豫。 为她,千千万万次。 他根本不计后果。 苏父已在军中等候萧子窈多时了。 他入仕多年,已然养就一副趋炎附势的秉性,当是时,萧家一朝败落,他待萧子窈便只剩下冷嘲热讽,谁知,只此紧要关头,萧子窈却不计前嫌出手相助,如此恩情,实在教他愧不能当。 于是,一见萧子窈,他便连连的迎了上去。 “萧六小姐,之前都是我的不是,还请您千万想想办法营救同心!” 正说罢,他便就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十分瞩目。 萧子窈只管拂袖应了。 “苏参谋,太慈巷的经过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今晨联络员也传来了消息,说那户人家还未有过离城的动作,甚至还派人如常在外买了早点。我知你爱女心切,但你万万不可以再像昨夜那般大张旗鼓的派兵了。” 苏父喉咙一苦:“那难道就只能让联络员天天盯着那里不成?让我苦等我女儿受苦?” 萧子窈叹道:“既然他们还不走,那就说明他们现在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人贩的事情还能是什么?拐卖人口罢了。他们现在不走,不过是拐来的人数不够!” “……那照您的意思是,加强布防,好把他们抓个现行?” “非也。” 萧子窈冷然切齿,“我已连夜派警署梳查了近几月居民人口变动的文书,发现城中每月都会凭空走失一些年轻女子,苏参谋认为此乃何意?” 然,她话音至此,却不待苏父应声,便又自顾自的斥道:“我在岳安生长,卧榻之上、岂容得他人酣睡!有人要害我岳安城的百姓,我萧子窈必要他十倍偿还!” 苏父陡的一惊。 原因无他,却是他竟在萧子窈这一介女流身上瞧出了昔日里萧大帅征战四方的影子! 世人只道虎父无犬子,她萧子窈在外虽承骂名,却从不是个只知攀附的软骨头! 他立刻接下萧子窈的颜色。 “您是想将他们一网打尽。” “对。” 萧子窈凝眉道,“我们不如就顺了他们的意,让他们抓够了人,再一举找去他们的大本营清剿。” 苏父顿时有些为难。 “可……萧六小姐,我家同心从小就胆小,也没什么本事,我真怕她会出了什么闪失。您曾经也是家中受宠的女儿,应当知晓为人父母定会将自己的孩子放在第一位……所以,您这样犯险的做法,我实在不能答应。” 谁知,他话毕了,萧子窈却好不解的问道:“孩子……会是父母的第一位吗?苏参谋也是把同心放在心里的第一位吗?” “这是自然!她是我的女儿,是我的骨血,她在我心里当然是第一重要的!” 萧子窈一下子哑住了。 她于是滞一下,心下也似被杀一刀,根本窒得厉害。 沈要默默无言的在后抚上她的肩。 他不必开口,只寸步不离的守住她便会是她最大的安慰。 萧子窈微微有些失语。 可她到底还是开口,无限果决、全然不容置喙。 “——那就让他们把我抓去。” 她一字一顿,不退不让,“必要时刻,就由我来保护同心的安全。” 沈要陡的扳过萧子窈的肩来! 谁知,她身子本就纤瘦,他一瞬落力竟然将她猛的抵在了墙上! “萧子窈。” 他唇齿之间嚼出杀气,字字如刀刺来,“别惹我生气。” 他很重很重的重复道:“我说过,我讨厌别人,也讨厌你偏袒别人。” “同心不是别人!她是我的朋友!” 沈要恶狠狠的说:“除你之外的人,都是别人。” 萧子窈于是奋力推开他。 “可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由我混进去!这样就不必有别的女孩子遭难,同心身边也有了人保护,岳安城也可以再还清净!” 只一瞬,沈要终于忍无可忍了。 他直觉心下不忍不容不耐不屑,仿佛她所有的好都变成所有的坏,铺天盖地将他冷冽万箭穿心。 他第一次掏枪指在她眉心。 “萧子窈,我不会次次都让着你!” “你总想着别人,可只有我想着你!” “我不求你想想我,但求你想想你自己!” 他此生从未在举枪的时候犹豫过,所以,如此斥声都像求饶。 “……六小姐,我算什么,你觉得我算你的什么?” 他握枪的手渐渐的垂滑下去了。 “呆子。” 萧子窈轻轻一叹,“我先是萧家的萧子窈,然后才是沈要的六小姐。你能明白吗?” “不明白。” 他埋着脸,于是瞧不见眼色,却只听得那声音好哑好哑,像是哭过了一万遍。 “……我也不想明白。你别逼我。” 萧子窈一瞬失笑。 却是微笑也微泣,患得患失。 “呆子,谢谢你这么爱我,我好开心。” “是吗。” 沈要终于抬眉冷睇她一眼,“可是我很痛苦。” 她了然的应声。 “——哪怕你痛苦,我也好开心。” 第220章 最后的通牒 他也许爱得太慌乱了。 人间世,从不会有独属于他一人的花,她爱人是常态,他被爱只算偶然。 他于是望定她,眼光晦暗不明,心下却一丝不挂。 她到底还是那高高在上的萧子窈,总也一副不缺他的样子。 早知如此,他倒不如彻彻底底同她摊牌。 一条恶犬的底牌,除了恶毒之外,便再无其他。 他连爱也不择手段。 他终于下一道通牒,又撕下驯从的人皮,好冷,他连血肉都模糊了。 “萧子窈,你现在如果不听我的话,那我以后也不会再听你的话了。” 谁知,此话毕,他却见萧子窈面上浅笑若无,淡得好像她的命数,根本不忍卒睹。 “……没关系的。” 沈要一瞬失笑了。 果然,他只会对着她笑,却在旁人面前连假笑冷笑都无,太偏心。 为什么她不可以也偏心? 真可恶,偏她可恶更可爱。 “——有关系。” 他冷然低回。 “我以后杀的每一个人,都会和你有关系。” “但你不能再教训我,也不能再命令我。” “六小姐,从今往后,你,只能求我。” 他静静的冷笑出声。 “明白了吗?” 萧子窈再无凭语。 一时之间,四下白墙绿腰只管自顾自的映出他二人的影,灰影如雾,蒙下来、任谁也呼吸困难,又不冷不热,多像她。 苏父觑着机会战战兢兢的插进嘴来。 他还算善于审时度势,自知劝不住,便迂回道:“萧六小姐、不——军长夫人,我家同心性子软,岂能受此大恩?您还是不要犯险为好。” 说罢,他便悄然的逃了开去。 沈要于是默默的收回了枪,又去捉萧子窈的手。 她不动声色的避开,他便咄咄逼人的缠上来。 “离我远点儿。” “不。”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将她抓得更紧,很不依不饶,“就算你求我,我也不。” 萧子窈陡的一挣:“方才是谁把枪往我头上指的!你倒不如一枪打死我好了!” 沈要微一语滞。 “你生我的气。” 偏他说罢了,又还觉得有些不够,便又说:“可是我也生气。” 他全无悔改之心,更不觉得自己犯错。 却只有一点不会再犯,那便是他再不会以刀枪面向她去。 只此一次,竟是他之于萧子窈的平生初次。 ——亦是最后一次。 如此,他便牵着她亦步亦趋的走在廊下,仿佛一切如常。 只不过,平常往往都是表象,无常才算最最寻常。 他二人都心知肚明,却难免还是徒生欢喜。 萧子窈倏的轻轻一叹。 “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淡淡的应声:“办公室。” 可她分明识得这条去路,一旦再走得深些,前面便是曾经萧子山的办公室了。 他又占尽她心下余恨。 沈要于是不动声色的赫然开门。 去见窗明几净,一切陈设都依旧,唯独案前多一副相框,细看竟是一枚老旧的黑白小片,全家福,她那时还小,所以坐最中间。 萧子窈一见,便语焉不详的说道:“我四哥从不放相片在办公室里的,说放这些会影响军容军威。怎么,呆子,难道这照片是你放来的,怎么不挑一张只有我的?” 沈要立刻低回了她去。 “我想看你小时候的样子。” 她微微一笑:“那我小时候好不好看?” “好看。” 他想也不想的答道,“可惜我没看过。” 她一瞬直觉沈要也许想看的并非只是一张照片,也绝不是她幼年时候的模糊样子,仿佛他可惜的是他自己,终究与人间分离。 是时,校场之上,白日绵长。 只因着昨夜的风动,军中还有许多调令务须另行批补,夏一杰忙于起草文书一晨整,自然现下才得以见上萧子窈一面。 沈要性子冷,更觉他碍眼,当下便择了个由头赶人。 “你去打饭。” 夏一杰一怔:“沈军长此意是……让我去打你的饭?” 其实,此番倒也怪不得他纳罕,沈要本就用他而不信他,饮食更不经旁人之手,这厢忽然转了性,当真显得有些奇怪。 他于是顿一下,又转向萧子窈问道:“子窈,不如我也帮你打一份饭来?” 谁知,意料之外的,萧子窈竟有些不愿。 “我不想吃军营里的伙食,都是些馒头大饼,我咽不下去。” 沈要很快接下她的话来,便轻声说道:“我出去买给你。” 如此,萧子窈便勾一下他的小指,那轻重全然要比他的语声还轻,却又比他的心跳更重。 她似是欲拒还迎。 “算了,我也不是不能委屈一顿。” 可她分明知道,沈要最是不准她受委屈。 那便只好他来委屈,最委屈! 于是,她却见沈要回手应她,拉勾约定,百年不变。 “等我回来。” 她盈盈一笑:“好呀,回来我们一起吃。我要吃百合莲子汤,最近天热,只吃得下这个。” 她说话半真半假,偏偏黄口小儿都知撒谎要吞千针。 百合莲子,百年好合多福多子,吉祥如意的事情,她竟哪一样都不占。 沈要还拉紧她的尾指。 仿佛是她指尖藏红线,教他义无反顾纠缠此生。 “你等我回来。” “知道了,早去早回。” 谁知,她正说罢,沈要却近门边,竟又一瞬回眸过来,只定定的望尽她眉间工笔。 “萧子窈,求求你,记得等我。” ——却是巴巴的唤了一声,有一点点哀。 沈要终于退出了门去。 眼下日头太盛,只隔一层黑色铁皮蒸他满心的不甘。 可他到底还是让步。 他于是一如既往的上街去,知她最爱吃哪一家的炖汤粥水,又转去四方斋多买一份点心,绿豆酥只管凿了碎冰佐在纸盒里带回,清凉一些的吃食她才勉强吃得下去。 郝姨一见来客是他,当下便有些纳罕。 “沈军长不是说今天中午您和夫人不在家吃吗,怎么忽然跑出来买点心?” 沈要一顿,说:“吵架了。” 郝姨一下子紧张起来,更连带着那店家一道与他好言相劝。 “吵架有什么要紧的,沈军长还记不记得您当初来我这儿买点心?那时候您不就是和夫人吵架了吗,还不是照样哄好了!” 那店家一面说着,一面又多装了许多酥点来,郝姨在旁只管细细的系一道红绳上去,便道:“沈军长,吵架切记不能说重话,会伤感情的。恕我多嘴,您和夫人都一样,都是不肯好好说话的人,这样不好,以后日子还长呢。” 沈要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 他不知适可而止,却只知来日方长。 可来日方长的,又也许会是文火慢炖残生。 他于是很快赶回军营,与她的来日方长都太珍贵,便是片刻也耽误不得。 他只惴惴不安的立在门前,先声开口,然后推门而入。 “子窈,我回来了。” 他只等一句回音,偏偏房里只剩他自己的回音。 满室寂寥,人去楼空。 她又一次弃他而去。 沈要轻轻的将那盛着绿豆糕的纸盒丢开了。 他有多情急,那碎冰都还未化,眼下终于解冻,那潺潺化出的冷水便好像他心下血窟窿里淌出的血水。 终于,死寂良久,他竟陡的拔枪,满发子弹直将那纸盒打得千疮百孔! 夏一杰忙不迭的循声赶来。 “沈军长!” 沈要头也不回。 “她在哪。” 他微一语滞:“子窈她……” 沈要于是挥拳便打! 他下手狠戾,出拳也选要害,夏一杰毫无防备接下一击,胸肋果然立刻痛断! “你是用哪只手给她开门的?” 沈要收回手来,复又阴恻恻的睨他一眼,“左、右?还是两只都用了?” 夏一杰蜷着身子说道:“沈要,你要清楚,她不是别人,她是萧子窈!她天生就有责任,她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你不能总逼着她去做她违心的事情!” “那你呢?” 沈要不屑道,“你又没有选她。” 话毕,他便一瞬暴喝,立刻命来两个兵子:“拖下去!砍光他的手指!” 谁知,他如此盛怒之下,其中一个兵子却无眼力,当下竟敢劝道:“沈、沈军长,这恐怕有些、有些不妥呀……” “那你替他。” 夏一杰猛的叫出声来:“沈要,是我放子窈出去的,你要杀要剐冲着我来便是了,又关这些人什么事!?”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沈要冷然俯眼一睇,无限阴沉肃杀,“她现在还会对你笑,等她不再笑了我一定杀了你。” “沈要,你就是个杀人犯!” “她又不是不知道。” 他轻哼一声,甚至还有些得意,“算了。还是只拔光你的指甲。不然,她会生气。” 萧子窈只管装模作样的晃去了太慈巷附近。 今晨,联络员已然偷拍得了人贩子的相片送来,她瞧过了,竟是个姑娘,面相端方普通,是泯泯的众人。 又听信报,只道此女会在街上假意泛游,想是为了挑选人口之故。 萧子窈默默一笑,心下有些冷意。 如此也好,反倒省得她费心中计。 她于是一拧腰条,撑伞故作行路匆匆,谁知,正走着,路旁忽有人唤道:“姑娘、姑娘!你且等等我,你可知太慈巷怎么走呀?” 萧子窈施施然的瞥过眼去。 却见那来人着一身袄衫,枣子色,脸也干净,左右晒出两瓣红云,朴朴素素仿佛田间草人、全无心机。 偏偏,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白日逢人多见鬼,人含鬼色。 萧子窈终于开口笑道:“你要找太慈巷呀?那边可没什么人烟。” 话毕,她却见那姑娘只管怯怯的点一点头,装得有些羞,惟妙惟肖。 “我从乡下过来投奔大哥,他说他住太慈巷,可我找不到。不过,这岳安城可真大,人也好多呀,只可惜他们都不理我,都不愿帮我指路。” 萧子窈又是一笑。 “城里不就是这样吗,大家都忙着讨生活,哪有功夫帮忙别人生活?喏,太慈巷离这里很近的,你就往北一直走,转两个胡同便道了。” 那姑娘张一张嘴,面色一下子涨红了:“北……北是哪边?乡下没山没屋,平地里我还能分得清方位,可进了城里就全糊涂了。姑娘,你若不忙,可否领我走一段路,我绝不多麻烦你!” 原来如此。 萧子窈一瞬摸清此女的路数。 一个看似质朴的、弱小的乡下姑娘,总也容易让人放下疑心,更加些许同情,便是最好的毒饵。 她很不由得心惊。 原来,人不能与他人为善,会害己。 萧子窈于是故作为难的凝眉道:“好吧,看在你人生地不熟的份儿上,我便帮你这一回忙,全当是行善积德。” 一见萧子窈应了,那姑娘立刻喜笑颜开,还亦步亦趋的跟在她后,道:“谢谢姑娘,我大哥一定会好生答谢你的!” 于是,她二人一面走着,一面便绕进了太慈巷里。 那姑娘一时抬高了嗓子,连喊两声过后,四下便有门开。 却见是个黑皮的汉子从里迎了出来。 “枣儿!” 他兴冲冲的唤一声,又打一眼萧子窈,更笑,“这位是?” 枣儿忙说:“大哥,我不认识路,是这位姑娘送我来的!” “你怎么好意思的!还不快请人家进来吃一口茶!” 萧子窈慢条斯理的推辞道:“不必了,只是举手之劳而已,看你们兄妹二人团聚那我便告辞了。” 说罢,她便转身欲走。 谁知,不过一瞬,那汉子竟然猎猎的追了上来,又猛打一闷棍,好重! 她陡的跪倒在地! “敬酒不吃吃罚酒!” 枣儿远远的嗤笑道,“你若是肯乖乖的进门喝一杯茶,不过只是睡一觉而已。现在倒好,难保被打得不会疼上许多天。” 萧子窈直觉后脑一热,想是被打破了头皮,便信手摸一把,果然,湿黏黏的一片猩红,有些刺目。 偏她眼睛也花起来,只见那汉子面露狞色,十分得逞。 “枣儿,这次又是你立了大功,等回了田家寨,我一定再拨你一份赏钱!” 他还不歇嘴,萧子窈却只听清半分。 田家寨。 她于是蘸着满手鲜血,只在身下石板悄然写下一个垂垂的“田”字。 却是阖眼之前的最后一刻,她竟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沈要来。 ——糟糕,那呆子若是瞧见她伤了,肯定要伤心死了。 以后,她定不会再让他这样等了。 第221章 她和她 苏同心终于得知,她旁的那姑娘名叫秀秀。 秀秀并非头一个被拐来的,却也来此已有数日了,她见过那杀鸡儆猴的例子,自然便懂得了苟且偷生的道理。 晨间,枣儿如常前来喂狗似的喂食,苏同心身上到底还是有些门第里的心性在的,断断不肯食嗟来之食,于是,那两枚蒸团更加一地脏水,便都进了秀秀的肚子里去。 秀秀饭饱了,便道:“同心,这蒸团可是你让给我的,我可从未与你争抢过啊。” 说罢,复又绕一道弯子,又说:“同心,你和我不一样,你家里有钱,家里人定然会想办法把你救出去,你就不要担心了。” 苏同心隐约瞧出她的用心与用意,一时泄气,左右便不愿再同她多说话了,谁知,不多时,她却只听得门房又响,又是男子,却比上回多来一个。 那来人一把拽下她眼前的黑布。 “喂,起来,准备动身了。” 她瑟瑟发抖的退了退:“动、动身……你要把我们带去哪里?” “少问这些废话!你只要乖乖跟着走就是了!” 那人一面说着,一面便将她二人拖出了门去,却见枣儿正等在门边,还连连的叮嘱道:“老二老四,待会儿你们看好她俩,我和老三要在前面赶车!” 苏同心一瞬回过神来,想是又有人被抓来了此处。 枣儿之前说过的,再抓一个便够数了,到时候,便要将她们都卖了去! 苏同心立刻吓出一身冷汗,于是张口劝道:“枣儿姑娘,贩卖人口是死罪,若是被抓住了就没有活路了!但只要你能放过我们,我们一定不会声张出去的!” 枣儿嗤之以鼻:“都说有钱人家的小姐蠢,看来这话说的没错。待会儿我们出城,你最好学的乖些,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不然咱们就同归于尽!” 话毕,又见堂屋里走出一个黑皮的汉子,正提了个昏死的姑娘丢上棚车,却见他面上横肉一拧,当时便笑道:“这回抓来的倒是漂亮,想是能卖个好价钱!” 苏同心闻言一盼,谁知,只一眼,便惊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那哪里又是什么旁人,分明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萧子窈! 枣儿已是贩人的惯犯了,实在精通撒谎的学问,她只道城门关口也许会有人问询,是时,众人只要口舌一致便可,最好说是回乡奔丧,此法必定通行。 于是,待她驾着那棚车吱呀呀的近了关口,果然有兵子上前检查。 “这么一大家子人,上哪儿去?” 枣儿很快演出一副红红的泪眼,声色还颤抖:“我们乡里的族长去世了,早晨才请人带了话来,说是让我们快些回去磕头,免得夏天人死臭得太快!我们姐姐都哭晕过去了!” 生老病死总是挡不得的,那兵子听罢,立刻便与她放了行,很是干脆。 她实在驾轻就熟得惹人发怵。 偏偏,苏同心却不敢在此呼救,只因着那田老二正抵一把尖刀在她腰上。 她只好无能为力看那城门渐远渐去。 一旦出了城,枣儿便放开了马力,一条马鞭连连抽得震响。 棚车颠得厉害,萧子窈好几次都软塌塌的滚下了草席,苏同心不忍她伤上加伤,便将她小心翼翼的抱进了怀里护着。 秀秀一见她如此,心下便有些生疑,于是凑近了问道:“同心,你与这人认识吗?” 苏同心已然见识过了她的虚情假意,自知此人不可深信,便信口扯谎道:“不、不认识……” 谁知,秀秀听罢却说:“既然不认识那就更好了!你听刚刚那人说的,她长得漂亮,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等到时候我们俩就一起把脸抹脏,说不定买家只会瞧上她,我们便可以逃脱了!” 苏同心一瞬怔忪。 “秀秀,你、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们都是一同落难的,本应当互相帮助才是……” “我这就是在帮你呀!” 秀秀低低一笑,“我是因为你早上让我一个蒸团,所以才想和你一起保命的。” “可、可……” 然,她还欲言又止,鞍前的田老三却陡的横眉一斥:“还不快滚下车来!” 苏同心一见车临山前,当下便怯生生的缩了缩脖子。 “这、这不是上山的路吗?你难道是要将我们卖去、卖去土匪窝……” 田老三哼了一声:“怎么,瞧不上土匪窝?可惜你以后只能住在淫窝了!若不是邻城封了路,谁愿意把你们带回去浪费口粮!” 话毕,他还有气,便不由分说的甩了马鞭打来,偏偏苏同心避无可避,只好一下子藏肩抱紧了萧子窈去。 ——她于是终于转醒。 啪! 那鞭子狠狠的打在了萧子窈的眼前! 只一瞬,苏同心臂上便现出了一道鲜艳艳的血痕来。 萧子窈立刻挣扎着支起身子。 田老三嘘嘴吹了一哨:“哟,最贵的醒了。” 萧子窈冷睇她一眼:“商品看价自然要看成色,你若把我们打伤了,许是卖不出什么好价钱的。” “哎哟哟,你倒是个胆子大的,竟然被抓也不害怕!莫非本身就是被人抓了养在什么府里的?” 谁知,萧子窈不应,他便当是自己说中了。 “呵,看来也不是什么雏儿了,想是要折价,正好先带回山上给兄弟们爽爽!” 岳安城北有山一座,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萧子窈从前便听萧子山说起过,此处山匪横行很是霸道,只恨当剿却不能,只因着山寨里还有被掳去的老弱妇孺为质。 当是时,萧子窈实在不解。 “土匪寨里的人难道不都是土匪吗?老是老土匪,弱是伤了或病了的土匪,妇是女土匪,孺是还未长大的土匪,为何不剿?” 萧子山一叹:“子窈,你可知有些百姓会被强抓去寨里耕作干活,女人则是被强暴之后替仇人生子?更何况,那些还未长大的孩子从未做过坏事。你生在帅府,务必万事都要看得入微。” 她原也还不置信,偏偏眼下落入虎口,竟当真有人挤一道窗子缝塞一张饼子进来。 既入了田家寨,她便与苏同心、秀秀又关在了一处。 枣儿自然不会再送吃食过来,索性萧子窈也从未指望过她能够善待于人。 谁知,她正饿得紧,门外却忽有喵叫似轻轻弱弱的人言问道:“你们还好吧,我这里还有些吃的……” 秀秀闻言如此便回:“有吃的?太好了!快拿来呀,我们都饿了一天了!” 然,她自是无心细想,可萧子窈却一瞬拂袖挡下了她去。 “还没问清楚外面的是什么人你就敢要东西吃!当真不怕一把蒙汗药将你送去什么人的床上!” 她话音甫落,那人便忙不迭的辩解道:“我不是坏人!我听说你们是被拐来的,所以……其实,我以前也是被拐上山的。” 萧子窈紧了紧眉心,更还有些疑心。 “那他们怎么没把你卖了?” “我、我当时怀了他们的孩子,说是卖不了什么好价钱了,所以就……” 那人语声渐弱了。 却是窸窣片刻,许是她哆嗦着扒上了窗子,很快便塞来一张干瘪瘪的小饼。 “往后的日子还会更苦,我只是不想看到你们也受苦……这饼子你们千万要节省着吃,我走了!” 那足音顿去了。 萧子窈于是踮脚够下那饼子来。 秀秀见她面色不善,便当她是个不好招惹的角色,一时之间自然也不敢上前同她讨要吃食,谁知,只一瞬,她竟兀的掰下一块碎饼来,更还陡的丢在了地上! 秀秀立刻叫起来。 “你若不吃,拿给我吃便是了!何苦要拖着别人和你一起挨饿!” 却见她正嚷着,墙下便窜出一只瘦鼠来,只管眼疾手快叼了那碎饼便去,吃下了便兜了个圈子逃掉了。 萧子窈适才应道:“现在可以吃了,应当是没毒的。” 她于是淡淡将那饼子撕成三瓣。 秀秀又嘟囔道:“凭什么让你来分,你看你每一瓣都分得不一样大!” 萧子窈罕的睇她一眼。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竟还有心思和我争一瓣饼分得一不一样大,你难道就不怕之后被卖掉吗!” “可若是让你这么分饼,还不等被卖掉我便要饿死了!” 萧子窈不由得冷嗤了一声。 “那你来分。” “我来分就我来分!” 秀秀一下子夺了饼去,复又再撕三下拼成六块,道,“刚才是你把饼子喂给老鼠吃了,所以你吃小一点的这份。剩下的都差不多,我和同心随意分分就是。” 可她分明择了最大的两块饼去。 萧子窈一瞬沉下了眼色。 “这两块给同心,她受伤了。” 苏同心性子软,一见眼下要起干戈,便在旁的弱弱的劝道:“没关系,我并不很饿……” 秀秀立刻扬眉道:“你听!她自己都这样说了!可不是我抢她的!” “好,不算你抢她的……” 是时,苏同心却见萧子窈忽笑又戾,竟是猛的张手便打! “——那便算我抢你的!” 她那一掌只管结结实实的打在了秀秀的脸侧! 偏偏她还面不改色,复又分了饼与苏同心去,才道:“不争气的东西,迟早要把自己害死!” 秀秀听罢此话,根本又惊又恨,可到底欲哭却不敢,便只好咬牙忍了下去。 如此,萧子窈便与苏同心同坐了下来。 她二人话音很轻很短,除非贴近了细听,不然根本分辨不了。 “子窈,你、你不是那种不小心的人,怎么会被……” 萧子窈假意瞥着眼睛,嘴上却答得很快:“我是故意的。” “这、这怎么行!?” “无妨。” 她冷静如斯,“我临行之前已经嘱咐了夏一杰,要派人时刻紧盯城门关口,但只盯不拦、遇人还要正常放行。一旦你我被送出城去,便派联络员悄悄跟随,好顺藤摸瓜找出这些人贩子的据点。” 苏同心一瞬怔忪。 她直觉心下所有卑微怯懦又涌上喉咙,简直将她堵得发窒,于是开口,连字都咬不很清。 “……子窈,这么危险的事情,你难道不怕吗?” 谁知,萧子窈却反问道:“那你呢,你怕不怕?那人拿马鞭打来的时候,你难道不怕吗?同心,多谢你护着我。” 苏同心默下去了。 其实,不是的。 当时并非是我有心护你,不过是我无处可逃罢了。 如此方才是她真心。 可她怎敢言诉。 然,偏就此时,萧子窈竟又分她一小块饼。 “同心,那个秀秀不大可信,若我们暂时分开了,你千万记得提防她些。还有,枪打出头鸟,你只要软软的藏在角落里便好了,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知道了吗?” 苏同心迟迟不肯接过那小饼去。 “子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对我也很好呀。” 萧子窈盈盈一笑。 “同心,在我以前认识的那些人里,除了夏一杰之外,你是唯一一个在我萧家败落之后却不曾对我冷嘲热讽的人。” “我也知道你父亲对此很有意见,可你还是愿意和我做朋友,所以我一直都很感激你。” “同心,你真的很勇敢。” 苏同心一下子哽住了。 “可我好多次都只是眼睁睁的看着你被人欺负……” “那是因为你太温柔了,这不是你的错。” 萧子窈只管轻轻的应她,偏偏天却为长,暮色四合了。 田老三突然醉醺醺的撞进了门来。 却见他啄米似的摇头晃脑,舌头也大,张口便吐出一阵臭气熏人的酒气,道:“最贵的那个——不对,现在你是便宜货了!你,出来!” 萧子窈从容不迫的站起了身来,有些不屑。 田老三一见她清高不凡,立刻便恼火了起来,于是张手便扯住她腕子,竟是猛起一下一瞬将人拖出了门去! 那房门狠狠摔闭了,徒留苏同心与秀秀面面相觑。 眼下,柴房里昏暗暗的,她瞧不出秀秀的表情。 可秀秀却说:“你瞧吧,她长得好看,只要咱们俩齐心,无论有什么麻烦都不会落到咱们的头上……” 苏同心闭口不言。 她却是在心下数着数,一、二、三……一直数到忘了数数,却听得窗外遽然隐隐的闹了起来。 “不好了!梁军来剿匪了!” ——是时,竟有人这般喝道。 第222章 剿匪 黑云压城城欲摧。 田家寨外,沈要只骑一匹铁蹄黑马立于阵前,却见黑夜黑衣黑眼无一不戾,他左右亲军也照黑影,更显沉沉死气。 方才,他一路狂追犹如赴死,马蹄飞溅碧血。 之于萧子窈,他总是不会变的。 所以,一旦得了她被掳的消息,他自然便就下了杀心。 当是时,苏父束手无措,只好连连的问他如何是好。 谁知,他竟冷眼一睇,冷血冷情,只管冷冷掷出两个字来—— “杀、光。” 他于是如约而至。 田家寨盘踞此山已有些年岁了,城防俱全,此时此刻,高墙之上又有卒子立一排火枪箭弩齐齐瞄准,只待万箭齐发。 那山寨头目很快同他叫起阵来。 “哪来的丘八!萧军在时都要让我们三分薄面,你梁军又何德何能敢打上我田家山来!你今日要是真敢和老子玩什么先兵后礼,老子便让你剿匪不成反被匪剿!” 然,他分明挑衅至此,偏偏沈要还无动于衷。 却见他开口,竟是连眼都不曾抬一下的,好是不耐不屑。 “放人。” 他一字一顿,“除非你想被我活活烧死。” 那头目立刻反应过来,更张口讥讽道:“呵!我还当是为了什么呢,不过就是几个娘们儿!可我就是不放,你能拿我怎样?你敢放火烧寨子,我便敢放火烧她们!” 说罢,复又勒来一个卒子斥道:“去,把抓来的女人带一个过来,我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敢不敢跟我斗威风!” 那卒子于是领命退了开去,只管风风火火的又闯进了柴房。 秀秀一见萧子窈去不过半刻便又来了人,立刻惊觉不妙,便连连的推搡起苏同心道:“爷,她比我漂亮,你抓她去!她还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呢,我不过是个乡下的柴火妞……” 她贪生怕死也自私自利。 苏同心根本又惊又怕。 好在,她还谨记着萧子窈的劝告,遇万事而不变,只要默默蜷进角落便好。 不起眼,便不引恨。 那卒子好笑的吐了口吐沫,道:“漂不漂亮有没有钱又有什么要紧的?现下外面来了军队的人,说是要救你们走呢!你们俩谁能哭得可怜点儿,我就带谁出去!” 秀秀闻言,不由分说便改口扑倒在他脚边自荐道:“爷,那你带我去!她这种小姐是拉不下嘴脸的,永远只会学鹌鹑!我机灵,我听话,我能做好!你就带我去吧!” 其实,那卒子本就无甚可挑的,不过是戏弄于人罢了,偏偏秀秀正中他下怀,他便起了兴揪走了她去。 “行,那就选你这小骚蹄子!爷还就喜欢你这得意忘形的小样儿,事成之后爷一定给你赏!” 那破柴门又摔闭了,秀秀谄谄的声音也渐远了。 苏同心于是哀哀的抱紧了自己。 秀秀应当是不会再回来了罢? 她自然是将秀秀往后的处境往好处想的。 谁知,事与愿违总寻常,秀秀此去,竟是有去无回了。 那卒子不刻便拖着秀秀爬上了寨墙。 那山寨头目一见筹码就位,立刻便拍枪抵上了秀秀的眼穴笑道:“死丘八,人我给你带来了,你要是有种就杀进来!我可是好奇得很,一支剿匪却把平民剿死的军队要怎么向老百姓交差!” 来时,那卒子已然交代过了秀秀,待会儿一见刀枪千万要哭得落力可怜些,她还想着,于是不负众望、张口便是一阵嚎啕。 “爷,别杀我,求求您别杀我……军长,千万不能开枪放火啊,你们若是要烧了寨子,我便活不成了……” 那山寨头目却见沈要默不作声,便只当他是怯了,于是啐一口,努嘴又骂。 “来啊!你这丘八,刚才不是硬气得很吗,怎么这小娘们儿来了你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了!不怕老子一枪崩了这娘们你就来!” 然,他正还大肆张扬,却不料只此一瞬,四下遽然猛起一声惊人枪响! 砰! 四下惶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是谁开的枪!” “有人受伤否!” 一时之间,无论军匪、众人纷纷大喝,自然便听不见秀秀的哭音了。 沈要于是不紧不慢的一甩枪口,有硝烟散去。 “聒噪。” 他冷然说道。 那山寨头目陡的哑住了。 他却见原也哭着嚷着的秀秀一下子住了嘴——或是说、噤了声。 是了,她分明还大张着嘴,人却安安静静的一头栽下了寨墙,仿佛一块臭肉,砸在地上、尘土飞溅,连灰尘也十分嫌弃的模样。 她一瞬摔得头破血流。 再看一眼,还不止,她原来是面朝上的,眉心烧糊一个黑洞洞的窟窿,杀她杀得死不瞑目。 “……你、你这丘八,竟敢枪杀平民!” 那山寨头目终于不可置信的吼道,“你莫不是发了疯了,还想不想要军家的饭碗了!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保证你吃不了兜着走!” “杀便杀了,有何重要。” 沈要满不在乎的嗤了一声,“我只要你们最后抓去的那个女子,别人的性命我都不在乎。” “我呸!都说丘八吃民脂民膏最没良心,你这狗娘养的东西,还真不干人事!” “——那还不快去放人?” 沈要面无表情,“若是她少了一根头发,我便要拿你全寨的人命来赔!” 是时,黑云闭月,杀机重重。 田老三又掴了萧子窈一巴掌。 他一回寨子便吃了酒,又借着酒劲儿强拉着萧子窈上了他的屋里,更将人往炕上一丢,只快手快脚的脱了褂子便要扑上前去。 谁知,那萧子窈却是个性子刚烈的,非但不从,竟还一脚狠狠踹在他裆下,偏偏那鞋尖也似刀尖,剧痛! 田老三顿时反手掴她一掌,骂道:“他妈的,你这臭婊子竟敢踢我!伺候人还挑起来了,真当自己是什么大家闺秀!” 萧子窈直被他打得眼冒金星,连身子都晃起来,于是摸索着脱去一只鞋,只管五指纤纤的扣在手里,那模样竟还有些妩媚,却是猛的劈手就砸,正中田老三的额角! 只一瞬,他果然血流如注,于是又打她一掌! 萧子窈一下子大咳起来。 然,她手心却在方才暗自藏好了一枚薄薄的刀片。 那刀片原是她贴在鞋底保命用的,本想着紧要关头可以割一割绳子,可眼下看来,竟是要开刃见血了。 谁知,正待那田老三愈靠愈近,房门却陡的被人踹了开来! 却见来人是两个满面虚汗的卒子,脸色好青,仿佛见鬼,一见田老三势要强了萧子窈去,立刻便惶惶的冲上前来阻拦。 “老三,你他娘的难道是喝傻了!外面都闹成这样了,你竟然还管不住自己的裤裆子!快撒手,使不得,这女人是有来头的,我们动不起,你还不些把她撒开!” “滚滚滚,撒个屁!今天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我田老三也要把这婊子打服了不可!” 萧子窈且听着,于是强忍着痛端坐起来,说:“呵,你但凡敢再打我一下,我便敢保证你这张脸皮必要被人活活的剥下来!” 说罢,她便睇一眼那小卒,又道:“你——你们寨子外面是不是来了个叫沈要的人?” 那卒子啧一口:“叫什么不知道,反正是个当兵的!那厉害劲儿,真鸡巴的不要命,比土匪还像土匪!他要我们放你走,他一定得是你男人吧?姑娘你听我一句劝,这样的男人你是怎么敢跟的啊,有几条命在他身边也不够用!还是离他远些靠谱!” 那卒子一面说着,一面便将萧子窈请出了门去,又见她赤了一只脚,更还拾了她的鞋子回来。 谁知,萧子窈一见那鞋跟上沾了血,顿时便没了好气,于是说什么也不肯再穿,只管一步一踮的跟在那卒子之后出了寨子。 那枣门轰然大开了。 只一瞬,她却见山中有猩红鬼火交相辉映,照亮一条鲜嫩嫩的艳尸,再一眼,便是黑衣黑影的沈要立马在前,一眼望尽她好似望断平生。 他却是不顾一切的翻身下马,径直奔向她去。 “萧子窈。” 她被他又重又狠的撞进他胸膛,又听他心跳动乱,仿佛一场兵荒马乱。 “我来接你回家。” 他顿了一下。 然后,又开口,声似寒铁,冷、硬、无心,总之不似人语。 “——杀。” 他说。 顿时,墙下枪火齐发! 那山寨头目一下子坠落了寨墙,正砸在秀秀的身前,赫然肝脑涂地。 呼声四起了! “操!这丘八竟然出尔反尔!老子今天就是拼了命也要给大哥讨一个——” 寨子里有人正还嘶吼,却被墙下的兵子一枪爆了头,脑花喷出来碎成梨花,梨花带雨,今夜有腥风血雨。 “点火!” 是时,又有兵子呼喝,一桶桶汽油便都开了闸,只管不要命的泼上那墙去、泼上那再无生路的人去,一颗子弹点一把烟火,炸开血肉烟花。 田家寨很快化作一片火海。 萧子窈尖叫起来。 “不行,不能烧!你们都快住手!同心还在里面,寨子里还有很多无辜的人!” 可沈要却只轻轻抚上她红肿的侧脸问道:“是谁干的?” “你先把人救出来……” “不说?” 他似笑非笑的挑一挑眉,“那就都烧死。总会有一个烧对了。” 萧子窈一瞬推开了他去。 却见她手抹一片寒光衬在颈间,如月辉,可一旦细看了,便教人不敢妄动了。 ——那竟是一枚又利又薄的刀片。 “沈要,你若不去将同心也救出来,我便在此自刎,绝无二话!” “你威胁我。” 沈要声色一沉,眼伏阴鸷,一字一句根本冷得厉害,“萧子窈,你为了别人,拿自己的命来威胁我。” “对。” 正说着,她指尖便又近一寸,顿时,一道血线利落直下,更似她耳畔红玉明珰,款摆翩翩、活色生香。 “你若还想要我活着,那就得让旁人也活着!” 话毕,她却见沈要咬牙切齿的滞了片刻,简直险险的便要咬破了那起了皮的嘴唇去。 真奇怪,他晨间分明还好好的,怎的现下嘴巴竟然干成了这副模样? 可萧子窈已经没办法再细想了。 ——好疼。 不过是那样小的一道口子,遽然会疼得她落下泪来。 沈要说:“松手。” 她摇摇头:“不要。” “萧子窈,我让你松手!” 他一瞬拔高了声音,当真是同她发起了火来,却又像是哀求似的,带着点儿哭音。 “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别再伤到自己!” 话毕,生怕她反悔,便又立刻传令下去,道:“去把苏小姐带出来!” “是!” 如此,他终于投降一般的摊开手道:“这样可以了吗?你满意了吗?” 萧子窈于是颤颤巍巍的丢开了那刀片去。 “六小姐,你又骗我。” 沈要轻轻的蠕了蠕嘴,又直觉喉咙好干,原是他一整日滴水未进,都在找她。 她应当不能懂罢,毕竟是他活得好像一条狗,爱人或被爱都举步维艰。 她是他的性命,他总追着她狂奔。 “你为什么不等我?” 萧子窈哽咽道:“对不起。” “我不要对不起。我要你等我。” 可她还是说:“对不起。” 却是说完一遍便再说一遍,千千万万遍,都为他。 “阿要,对不起,对不起。” 她于是踮着脚一矮一矮的向着他走了一步。 其实,她离他的距离还有很多步,她本应当再向他走一走、好好的再走一走的。 偏偏,沈要一见她如此,竟是想也不想的大步迎了上来。 他二人身前身后是尸山火海,也许此生都不能改变,千刀万剐的爱情多生动? “六小姐,你应该站在原地等我的。” 沈要说,“不管你离我有多远,我都会到你身边来的。” 他于是俯下身来,只管小心翼翼的舔去了她颈间的血痕。 微咸、微甜,微冷、微热。 她连血液都美好刻薄。 他隐约听见萧子窈很小声的哭了起来。 “——阿要,我回来了。” 沈要于是沉沉的应道:“嗯。六小姐,你回来了。” 第223章 赎罪 比人心,山未险。 长夜如昼。 柴房之外分明吵嚷得厉害,苏同心只瞧见那窗子的窄缝渐渐的亮了起来,好像火光,愈演愈烈。 果然,那当真是熊熊的烈火,很快便有呛人的黑烟蹿进了屋子,她一瞬惊慌失措,于是连连的撞门呼救,偏偏外人都作鸟兽散,无人知她身陷囹圄。 苏同心直觉自己必死无疑了。 谁知,却是此时,外头竟有人陡的一劈门闩,一斧未透、便又一斧,还道:“姑娘,你站得离门远些!” 苏同心心下兀自一怔再一喜。 她认得这声音,正是之前那好意送了饼子来的姑娘! 如此,门便破开了。 她却见那姑娘怀里正绑着个盖了纱布的包袱,只露一角,隐约见得一只肉肉的小手,竟是个婴儿。 可那姑娘分明瞧上去比她年纪还轻些。 然,全由不得她多想,那姑娘却惊叫道:“寨门走不得了!那些当兵的见人就杀,他们把所有人都当成土匪了!” 苏同心愕然:“这怎么可能!军中剿匪是有规矩的,要先礼后兵,不得屠杀平民百姓!” “……火都烧成这样了,有些老的跑不出来,已经在屋里困死了。我们明明也是被抓来的,为什么什么坏事都落在我们的头上?” 那姑娘泪眼婆娑,却还不忘拉着她逃命。 只不过,人到底是逃不过生死的。 是时,却是在后有人抬枪忽扫,一梭子弹便立刻钉进了那枯枯瘦瘦的身子里去。 那姑娘于是一下子飞扑出去,襁褓里婴孩的哭声震耳欲聋,又急转直下的闭气止住。 那兵子冲过来喊道:“错不了,千真万确是苏小姐不假!快把她带出去,其余的人一个不留!” 那姑娘的手脚在坍塌爆裂的火光之中又弹了一下。 “救救、我的……孩子……” 苏同心张了张嘴,有千言万语在她喉咙里塞车,偏那兵子更不睬旁人,只管扶了她疾疾的冲出去。 “你们杀错了,她不是坏人……” 可那兵子却只是木无表情的应她道:“沈军长有令,格杀勿论。” 苏同心很快便被带出了寨子。 远远的,她却见萧子窈正坐在一匹高头黑马的鞍上,仿佛一枝被剪下的花枝,死气自下而上缠上去,死也死得秀色可餐。 沈要自是寸步不离的守在萧子窈的身边的。 却见他背映寒月、面照鬼火,好似杀人恶鬼,大凶。 苏同心一瞬心惊,竟是忘了问好,只张口便道:“子窈,那个给我们送吃食的姑娘……” 谁知,她正说着,沈要却倏尔抽出了枪来。 ——他不动声色的指住她。 原是沈要本就与萧子窈待在一处,最多不过只是一人马上一人马下的分别,于是,他这厢藏手拔枪瞄人,萧子窈根本是无从知晓的。 可旁人却都能看得明明白白。 “闭、嘴。” 苏同心却见沈要以唇语如此要挟道。 她一下子委顿下去,偏偏萧子窈反问道:“那姑娘怎么了?” 她简直不知自己所谓,所以撒谎:“……那姑娘从小路跑掉了,你别担心。说起来,还是她把我放出柴房的呢。” 萧子窈听罢,于是苍白一笑:“太好了,好人到底还是该有好报的。” 那大火如荼,只管沸沸扬扬的烧了一夜。 山路崎岖,沈要此行只配了马来,却无奈上山时马还能走,下山时马蹄却滑了起来,他唯恐萧子窈再出什么闪失,索性便将她人打横抱下了马。 他到底还是怜惜她的,护她护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却是萧子窈轻轻的推一推他,仿佛有些不情不愿的样子。 “你身后跟着队伍,你现在是沈军长,别让人瞧去了你这副模样。” 然,她话毕了,沈要却是面不改色的应道:“无所谓。” 萧子窈一瞬情急:“这怎么能无所谓!在部下面前你是长官,军容军威断不可失!” 他淡淡的说:“可是在你面前,我只会是萧子窈的沈要。” 萧子窈不说话了。 偏偏她还赤着一只白生生的脚,如玉雕似的,总免不得在后跟着的人要多看几眼,她直觉避无可避,于是一头埋进沈要的颈间,犹似献吻撒娇。 沈要喉头兀自一沉。 他亦有几分心猿意马。 好在,行军紧要,他赶路好快,不刻便下了山去,于是翻身上马,一把便将萧子窈拥在了身前坐稳。 萧子窈罕的怔了一下:“你要连夜跑回岳安城去?” 沈要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 “你认床。” 他说。 之于萧子窈,他总也仔细得过分,偏偏他待她怎样仔细都不算过分,所以习以为常,连爱也开始过分。 “我哪有那么娇贵,我在哪里都可以睡得着的。” 她一时有些羞恼,便非要一逞口舌之快,“我看分明就是你娇贵,你才是认床的那个。” 谁知,她话音初落,沈要却冷不丁的回她一句:“我认你。” 说罢,却听他顿一下,又道,十分严肃认真:“你不在我睡不着。” 此乃他肺腑之言。 他曾有多久不曾睡过一个好觉,只盼梦里有她,于是饱受噩梦折磨。 而今,他终于得以拥她入怀,自然便不会放手了。 夜风猎猎,他策马如影掠过。 “萧子窈,我一整天都在等你回来。” 萧子窈一瞬恍然。 人间世世,却无她一处归宿,她隐约觉得沈要也许并非只是等了她一天而已,他好有耐心,等再久都不离不弃。 她于是回望那空山,却见人去楼空、禁阶灯火,她是恶鬼掌中月,永远不能独善其身。 她到底还是爱上一个只会与她为善的恶人。 如此,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承认自己的败局,再与他共沉沦,仅此而已。 沈要不曾述职便将萧子窈带回了家去。 左右旁人管不住他也使不动他,自然便无人敢再拦他,他倒也因此乐得痛快,只管一甩马鞭便冲出去,那般的模样,仿佛比在城外赶路的时候瞧着还情急些。 然,他携萧子窈赶回家的第一件事,竟是并肩而坐喝一碗放温了的百合莲子汤。 萧子窈不由得瞪他一眼。 “方才跑马跑得那么急,我连心肝都快呕出来了,结果就是为了回来喝汤?你若实在是口渴了,刚才在外面也可以打水喝。” 沈要有些委屈:“是你说的。要等我回来,和我一起吃饭。” 话毕,他似是觉得还很不够,便又说道:“你还和我拉了勾。” 他连她的谎话都当真。 只不过,撒谎要吞千针,他又哪里舍得了她。 萧子窈忽有些哽咽起来。 她于是小心翼翼的端过那小碗来,却是舀一勺百合瓣子先喂去沈要的嘴边,道:“你先吃。” 沈要皱了皱眉:“是不是放得久了不想吃了?我可以现在就重新去买别的。” “不是。” 她只管轻声细语的说道,“我是之前就看到你嘴巴都起皮开裂了,所以想先让你吃些汤汤水水的润润嘴唇。” “哦。” 沈要干巴巴的应了一声,“我以为你都不心疼我。” 她一瞬失笑:“心疼着呢,所以不许你大晚上跑出去再重买,就喝这一碗。” 如此,他竟当真受用了,于是很乖的凑上前来张嘴喝了汤,仿佛一条埋头在她掌心舔水的大狗。 偏偏,他更还患得患失的问道:“子窈,你明天要做什么?” 萧子窈微一语滞:“大约……是去一趟翠云庵?我会约着同心一起去的。” 沈要陡的沉下脸来。 “不许去。” 他说。 萧子窈凝眉道:“沈要,你明日必须得去军中为今日之事述职!滥杀无辜绝非忠良所为,哪怕你不觉得如何,我也一定要去翠云庵为那些人上一炷香。” 她声色有些颤抖。 “毕竟,若不是我,那些人也不必遭此灭顶之灾……” 沈要冷冷的说道:“可你总是丢下我。” “呆子,我有我要做的事情,你也有你该做的事情,你我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一起……” 他恶狠狠的打断她:“萧子窈,我的事情就是守着你。只要你不抛开我,我们永远都可以在一起。” 她于是很不得以的让步了。 对待一条恶犬,她事事都得小心,不可太纵容、又不能不纵容,一切只好半推半就,千万哄着他的性子消了才算一时半刻的风平浪静。 沈要黏她黏惯了。 若不见她,他便仿佛生了病似的,濒死,偏偏他濒死之余还要拉着旁人下水,实在算不得一个好人。 一条时常流浪的狗也是如此的,一旦不见了主人,便会撕心裂肺的叫起来,又伤及路过行人,卑劣不变。 ——然后,她便会不顾一切的赶到他的身边,手挽上他的缰绳同他回家。 萧子窈夜不能寐。 她梦里仍是那冲天的火光,舌焰舔上月亮,仿佛一条垂涎的狗,月在天上被吃下去,她在床上也被沈要吃下去。 可她到底还是很不支的晕了过去,不算入睡,只算入梦。 晓来风骤。 她沉沉转醒,直觉沈要从未离开过她分毫。 “……呆子,我睡了多久?” 沈要呼出的热气落在她耳尖,轻轻柔柔的,有些痒人。 “两个小时。” “那你呢,你没睡吗?” 沈要说:“我怕我睡醒了,你又不见了。” 她于是抽泣似的断续着笑道:“什么呀,还说我不在你就睡不着呢,原来我在你更睡不着。你这么娇气,以后岂不是什么都要怪我了?” 沈要不曾应声。 然,萧子窈抬眸一看,却见他竟是轻轻的垂下了眼去,更不多时,很快便平顺绵长的睡去了。 他也有血肉,也会累会痛。 也许,她多抱一抱他,他会好很多的。 可萧子窈终究还是小心翼翼的推开了他去。 她只管轻手轻脚的拉开了抽屉。 宋晓瑗与她开的药已经吃得快要见底了,她本打算上完了香再去开一副的,偏偏沈要今日非要与她同往,此事便只好暂放一放。 郝姨晨间照常来上工,她一见萧子窈先一步下了楼来,便压低了声音问道:“夫人,这几天怎么晚上总有兵子骑马骑车的来回跑,莫不是要打仗了?” 萧子窈摆摆手:“不是的。之前您不是同我说了拐卖人口的事情吗,现在是军里接管了此事,以后你们再不必担心了。” 郝姨顿时松了一口气,又一转语气笑道:“夫人,您还真别说,只要有您这句话,我还真就定心了。但您也要多想想咱们沈军长,别老是想着别人,沈军长也指着您给他定心呢。” 郝姨总是心慈心善的,萧子窈于是谢过了她,又求她多做几样好存放的点心来,只道是今日进香时用得上的,如此,方才与沈要一道用过了早饭。 此去翠云庵,她到底还是存了些敬畏之心的。 那山道依旧登天似的漫漫无边,树影重重似画,路中立一尊佛像睥睨众生。 萧子窈难得颔首一拜。 于是又上山去,直进殿里,沈要只管倚在檐下等她。 她却见那殿前细数香火之人竟还是曾经的面孔,反是那尼子见她便一惊,只不过,此人惊后却又忙不迭的迎上前来说道:“见过军长夫人,您终于来了!” 萧子窈一时有些不解。 “怎么?你难道是有什么事情找我?” 那尼子应道:“军长夫人,您先前搬离翠云庵的时候,是不是落下了什么东西?” 萧子窈顿了顿:“应当不曾落下过。” “那就不应该了啊。” 那尼子颦眉道,“之前您刚搬走,我们便去打扫了屋子,竟在床底发现了一双细跟鞋。我们当时还着急呢,生怕是您落下的贵重物件,之后要怪罪下来!” 她话音至此,萧子窈终于一瞬醒过神来。 “那鞋子长什么样?” “亮晶晶的,像是镶了水晶一样的细跟鞋。” 那尼子一面说着,一面又招着萧子窈直往库房里去,终于在匣间托出一双晶亮晶亮的水晶鞋子来,很是谨慎。 “军长夫人,这双鞋子我们都是不敢乱动的,您请看看。” 萧子窈一下子哑住了。 ——那竟然当真是曾经夏一杰赠与她的、更教她百般珍视的那双水晶鞋子。 第224章 痴男怨女 之于夏一杰,萧子窈心下到底是揣着几分愧疚的,她这位青梅竹马从小便让着她,自打初相识之后便一直如此了。 原是她出身不凡之故,身边便总也缺乏适龄的玩伴,一日,萧大帅麾下幕僚携了幼子登门拜访,她藏在门后瞧着,一时便有些好奇新奇。 萧大帅一见她如此,立刻便抚掌道:“子窈,现下天气热,还不快带夏小少爷去吃些冰?” 她听罢了,顿时一喜,于是忙不迭拉着夏一杰一路跑进了西院子,还道:“我家大吧?你来和我玩捉迷藏。” 话毕,便又兴冲冲的招来了鹊儿,三人围立一起翻手面,一正两反或一反两正,落单的扮鬼抓人。 谁知,许是她运气不佳,遽然第一回合便出了局。 “哎呀,是我当鬼。” 萧子窈不大高兴的努了努嘴,“以前我和鹊儿一起玩的时候也是我来当鬼,真无聊。” 夏一杰于是瞥她一眼。 本来他也是家里独受宠爱的孩子,素日里更是从未依过谁让过谁,偏偏父亲曾经叮嘱过,只道是见了萧六小姐必要谦让些,人家一则是个妹妹,二则又是大帅的爱女,实在不可轻慢。 如此,他虽不情愿,却还是开口说道:“那我和你换,我来当鬼。” 萧子窈一下子笑起来:“真的?那你可不准反悔哦。” 说罢,便蹦蹦跳跳的退开了几步,又催促道:“你快闭上眼睛数数,数到一百才可以停!” 他于是顺遂阖上眼拖长着声音数数,一到十到百,蚊子趁机咬他好几下,他好不耐心,却又不得不耐心。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夏一杰有些敷衍的叫道,“我来了。” 然,话音至此,他却并未四下找去,反是躲进檐下吃了口冰,顿时,凉意沁人,直催得人犯懒。 彼时,他到底还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只顾自己贪凉舒坦,便不自觉的忘了捉迷藏这一茬。 谁知,他的确得了闲不假,却也实实在在的坏了大事。 原是坐得久了,父亲便要领他拜别,偏偏萧大帅讲规矩,非要抓了萧子窈一道前来问安才行,可来回找了一圈也不见人影,当下便觉出许多十分不测的不妙来。 “糟了!子窈丢了!” 萧大帅一瞬雷霆大怒,“鹊儿呢,你怎么没跟好小姐!” 经他这般一喝,鹊儿立刻从小白楼的假山后面钻了出来,更吓得口吃。 “我我我我们在玩捉迷藏,不不不不知道小姐藏去哪里了……” 萧大帅听罢,当即吩咐下去,只道是翻遍帅府也要将六小姐找出来,谁知,一时过去又一时,竟无一人寻得萧子窈的踪影。 是时,所有人的心都悬在了嗓子眼儿里。 然,正是如此一筹莫展之时,萧子窈竟突然现了形,还湿漉漉的独个儿跑进了厅里! 却见她手里还握一支细竹竿,一见夏一杰面如死灰的藏在父亲身后便嚷道:“是我赢啦,你没找到我!” 萧大帅一下子站起身来斥道:“胡闹!你跑哪儿去了!” 萧子窈退了退,有些瑟缩:“我同夏小少爷玩捉迷藏,我藏去装了水的水缸里,是他没找到我……” 萧大帅猛的夺过那竹竿来,又问道:“这又是何物!” “含在嘴里换气用的……” “放肆!” 萧大帅劈手便将那竹竿折成两段,作势便要打来,“张手!今日我当真要好好的教教你规矩!” 萧子窈一瞬大哭起来。 “爹爹偏心,凭什么打我!无论是功课还是做游戏,我都一次没输过!” 夏一杰有些动摇。 其实,他本还很怯的,只怕自己认了错便要被抓去一同教训,偏偏父亲此时此刻又开了口,正是出言相劝的。 “大帅,小孩子家家的事情哪能当真!更何况,再错也不算子窈的错,是我这儿子愚笨,要打也该打他!” 谁知,萧子窈闻言,却连忙护起他来:“不行!那还不如打我,反正不可以打我的朋友!” 夏一杰心下一颤。 他二人从此结缘。 如此,往后十余载,萧子窈便当真像那红楼梦里的林妹妹似的,有了个好趣的宝哥哥在旁伴着,哪怕分别,也是唯有南山与君眼、相逢不改旧时青。 在她眼里,夏一杰总是与旁人不一样的,是之于沈要的另一种不一样。 所以,眼下她一见那水晶鞋子赫然摆在此处,便直觉被人狠狠的杀了一刀似的。 她简直说不出话来。 那尼子一见她面色不善便发了怵,忙说:“军长夫人,这鞋子绝对不是我们偷窃的,更不敢抠下哪怕一颗钻石水晶拿去卖,您若是瞧着这鞋子有什么损伤,可千万别责怪我们!” 萧子窈倏尔叹道:“我只是想起一些事情出了神罢了,没有要怪你的意思。” “那我便去找个纸箱子把鞋给您装起来。” “如此甚好。” 萧子窈点点头,又指一指她吩咐道,“还有,待会儿要是沈要问起来,你这厢带我做什么去了,你就说是给我取了几支大吉大利的签子便好,记住了吗?” 那尼子连连颔首:“记住了,一定忘不了。” 萧子窈不刻便回了大殿。 她与那菩萨冷冷对峙,三拜三叩好像求死。 “菩萨在上,一切都是我萧子窈此生薄命害人害己,我知我与沈要作恶多端终有一死,但还请菩萨看在那呆子自幼孤身一人的份上,千万准我与他同生共死。” 她只管静静的奉上香去。 却见青烟拂去,如人去去,隐隐迢迢, 沈要是她身边唯一不去之人。 他于是轻轻的问道:“许了什么愿?” 她说:“许愿和你一起遭报应,不然,你会很孤单的。” “算了。” 沈要一瞬垂眸道,“那我宁愿孤单。” 说罢,他便自顾自的扶一株香来,竟是平生第一次向萧子窈以外之人跪拜。 “菩萨,她刚才说的不算。” 他郑重其事的敬道,“我可以拿命换她。” 她直觉心下又流血,便很怕他终要将那香火供上莲台,唯恐菩萨显灵。 “好了呆子,你不是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吗?那就不要拜了。” 她于是一面说着,一面又想哄他起身。 谁知,沈要却是肯也不肯的。 “嗯。我不信。” 他声色微哑,有一顿,“但是关于你的,我都信。” 如此,他拜的哪里又是什么菩萨,兜兜转转、来来回回,分明最后还是拜她。 可痴男怨女的故事,便是连菩萨也管不了的。 萧子窈到底不曾问他那鞋子的事情。 只不过,一旦回了家,她便找出了那曾经带上了山去的行李箱来,打开来,赫然又见一只粉盒,系缎带的,拿起来晃一晃,好轻,空的。 她不会忘,那日分明就是沈要替她收拾的行李,而她从未将此鞋子拿出来过。 他又肆意处置她的旧梦,正如她也傲慢罔顾他的感情。 多般配,这一双互捅刀子的有情人。 她于是小心翼翼的将那水晶鞋子藏起来,只管藏去柜子最底下的那一层。 谁知,只待那抽屉拉开了,她却又见满目的荒唐。 她曾经与那注定不能出世的孩子所制的新衣、所打的金锁,竟然都在此处了。 原来,他二人总也互相撒谎,再将秘密互相托付。 她一瞬落下泪来。 仿佛骨子里吹满香波的泡沫,泡泡总是会碎掉的,也会不停的从眼睛里冒出来,所以她才失措,所以那日沈要才不让她去看他快被泡沫迷哭了的眼睛。 她很快将那抽屉锁住,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不该求宋晓瑗再与她开药吃。 然,偏就此时,沈要却在楼下唤她道:“子窈,我切了苹果。” 其实,他的刀工本不该用在茶米油盐上的。 他分明可以一刀剐下一块人肉,却偏偏要耐着性子在一瓣苹果上削出兔子的尖尖耳朵。 只因着有一日,郝姨便是这般削苹果的,他不经意的瞧见了,却很用心的发现萧子窈那日比平时多吃了两瓣苹果去。 他于是潜心钻研削苹果的办法,无论到底有否用处。 也许,她当真是喜欢那苹果削出的模样适才多吃了一口,又或许,她不过是一时贪嘴而已,并无多余的意思。 但是,没关系的。 反正他都会为她一试的。 萧子窈于是下了楼去,果然见得那苹果又被他仔仔细细的削成一盘红耳朵的小兔子。 她笑里难掩心酸,一时便有些难以下咽。 沈要说:“你不喜欢。” 真奇怪,他的意思分明就是你不喜欢苹果、或是你不喜欢我这样削苹果,可她却仿佛听他在说,萧子窈,其实是你不喜欢我。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我喜欢你,只不过,我并不喜欢我自己。 可她怎敢言诉。 更不敢说,要他不必再这般费尽心思的去削一只苹果,因为不值得,却又怕说了之后他更费心、只管掏空心思的去琢磨更多讨好她的办法。 萧子窈轻轻的摇了摇头。 “不是不喜欢,是因为太喜欢了,所以舍不得吃。” 她盈盈笑笑的说道,“一想到你用那么大的手去削一只那么小的苹果,我就觉得你好笨哦。呆子,你一定为了我很费心吧?” 谁知,她说罢了,沈要却是面不改色的应道:“不。我很开心。” “所以说你真笨。” “哦。” 沈要巴巴的说,“但是你很聪明。你知道我很开心。” 其实,萧子窈的胃口总是很小很小的。 沈要知她平日里吃半只苹果已经够多,便也不勉强她生咽,只将剩下的苹果自己囫囵的吃掉了,便想着再请大夫来与她仔细调理身子。 如此,他这般想着,便也当真这般说了。 “晚上我会请大夫过来。” 萧子窈一瞬警惕起来:“为什么?” “你不吃饭。” 他很自责的说道,“我怕你生病。” ——原来如此,幸好。 她又战战兢兢的放下心来。 “呆子,不过是天热而已,人到了夏天都要瘦些。你若实在是担心,我明日便去安庆堂找宋晓瑗抓些药去。” 沈要面无表情的睇一睇眼:“好。记得回家。” 他有言下之意。 萧子窈很是乖巧的嗯了一声。 他也许知道萧子山已然留在了安庆堂的事情,只不过,一码归一码,他明知道、却不管,仿佛故意在她举头三尺悬一把利剑。 她总在此时此刻难以爱他。 她的胃口一下子变得更差了,晚间,郝姨悉心烧的菜她遽然连一口也吃不下。 其实,不过是少吃一顿罢了,若是换做常人倒也无妨,偏偏她身子损伤过,终归是受不住的,于是当夜便隐隐的发起了烧来。 沈要立刻将军医请来了公馆。 那军医是继任来的,只知前一位死得不明不白,所以这厢号脉听诊都分外小心,唯恐触了什么致命的霉头。 “回沈军长。” 他战战兢兢的说道,“夫人没大事,只不过是闹了肠胃炎。这毛病其实很好护理的,只要平日里注意饮食规律和饮食清淡便好了。” 沈要一面听着,一面又贴一张冷帕子在萧子窈的额前,道:“可她吃不下东西。” 那军医微一语滞:“沈军长,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要于是应声随他走出门去。 “说吧。” 那军医终于开口。 “……沈军长,有句话我本不该多问的,但是此事也许会关系到夫人饮食不调的问题,所以还是敢问一句,夫人可是饮用过什么避子的汤药?” 沈要立刻沉下眼来。 “以前喝过。” 他很有些语焉不详。 谁知,那军医听罢,面色却一白,只管连连的请罪道:“那看来是小人医术不精了,还请沈军长海涵。” 此话好不分明,沈要便疑心道:“什么意思?” 那军医小心翼翼的拱手道:“方才我听夫人脉相,只觉得夫人身子羸弱,恐子息艰难,分明是近期大量服用避子药物的症状。我本想着若真是这般,那便可知夫人为何吃不下饭了,可军长您都说不是了,那……” 他话音至此了。 沈要于是一瞬不瞬的压低了嗓子,微哑,阴森森的冷。 “好。我知道了。” 他咬牙切齿的说道。 第225章 拉锯战(重修) 沈要时常会想,萧子窈的颈子也许有些太细了。 其实,人与人又有什么两样,与兽似乎也一样,左右喉咙都是要害,只一手,他便可以轻易的覆住、扣住、掐住一条性命,他离她太近,便总觉得她好像很容易折断似的。 他于是探手去摸她额前的湿帕子,一面温下来了,一面还微凉,仿佛在捂一颗不冷不热的心,说到底,之于萧子窈,他根本没办法不耐心。 他果然动作很轻很轻的将那湿帕子翻了面。 萧子窈倏尔转醒了。 她并不曾烧得太热,所以还可以张口说话,只不过身子还很乏力,软绵绵的腔调便如此黏糊糊的腻在了唇边。 “抱抱我。” 她竟是很难得的撒起了娇来。 沈要立刻翻身上床。 他只管从后而前的拥住她,更喜欢狩猎似的盯紧她修白的颈子,有些居高临下,好在她无从知晓。 可她却知道,被子被他自下而上的掖了一道边,想是担心她发汗吹风又要害热风寒,他照顾她一向妥帖,仿佛照顾一枝垂危的花,非要面面俱到不可。 她于是悄悄的伸脚,又探路似的去贴沈要的脚背。 小意温存也算温存,可以抵过多少耳鬓厮磨。 他眉心微动。 “怎么了?” 她瓮声瓮气的哼一句:“我觉得好冷,想贴贴你取取暖。” 沈要淡淡的哦了一声,却只将她抱得更紧。 “你不要擅自生病。” 他说,“我会不开心。” 萧子窈颇有些为难的笑了起来。 “真是的!呆子,生病这种事情,哪里是我可以控制的?” “……是不可以,还是不想?” 他一瞬不瞬的反问,一字一句都不带半分笑意。 一个不笑的人,自然也不会说笑。 他眼下还是那节白生生的颈子,好细好弱,分明一折即断的,偏偏此刻竟然化为妖娆蛇影,缠缠绵绵绞住他的一呼一吸。 然后,他又见萧子窈微潮的发丝滑落下来,仿佛流沙,更衬得那一片皮肉若影若现。 ——想舔。 他实在有些垂涎欲滴,却又有些恨,更想一口狠咬下去。 得咬得重一点才行,最好沁血,可以解他一时饥肠辘辘。 而且,她怕疼,疼过了、应当就会牢记了。 他于是十指渐渐攀上她去。 谁知,只一瞬,萧子窈却静得不再说话了。 原来是他一语道破她的打算。 沈要指骨发青。 他獠牙还顿在她颈间,微张、不曾落下,并非怜悯,却是意犹未尽。 他早就知道,看她引颈受戮的感觉竟是这般的好。 “是不是困了,所以才不说话?” 他低伏在她耳畔,唇边带笑,“六小姐,你的梦里也必须有我。知道了吗?” 然,整彻夜,他却不曾得到答案。 萧子窈终于还是很不得以的又吃起了药来。 其实,她本也不是那般弱柳扶风的病美人,偏偏流年不利,美人都薄命,她前半生的平安顺遂早已戛然而止了,从今往后,只剩下生死叵测难猜。 昨夜,她睡得并不很好。 仿佛四面楚歌,夏夜是热的,沈要的怀抱也是热的,偏偏她骨子里只透出寒意,梦也梦不安稳,是一个有他出现的噩梦,一冷一热都是煎熬。 她既病着,沈要自然便不会撇下她不管。 只不过,他赖在家里不肯上职,却是苦了营里当差的那些个人,其中首当其冲的,便要属夏一杰了。 那日他有意放走萧子窈,沈要一怒之下便命人拔光了他的指甲,如今他双手都裹白纱,一面是钻心剧痛,一面却是言不由衷。 他简直不敢再见萧子窈了,唯恐她为难,也唯恐自己为难,却又不知到底是谁更为难,反正,他终究还是没能脱胎换骨,说得再多都是懦弱的借口。 他于是来送文书也小心避开她去。 好在,想来沈要也是不情愿他与萧子窈见面的,所以亲自前来开门,一点儿机会也不多留。 他面无表情的将文书递来,沈要便面无表情的将文书接过,一切例行公事,不必多言。 偏偏,四下忽有一阵微醺的药香隐隐袭来。 夏一杰一下子便开了口。 “……屋子里怎么会有药味儿,难道是子窈生病了?” 沈要掀起眼皮睇他一眼。 ——却是应也不应的,只一眼,作势便要摔门而去。 夏一杰一见他如此,立刻便情急起来,一双伤手竟是连痛也不顾了,只管奋力的抵上门去。 “沈要,你站住,你得让我见见她!我与子窈相处了那么多年,你不知道,她以前身体是很健康的,我都没见她生过几次病……” 他也许说的并没有错。 曾几何时,萧子窈根本不是现下这副缠绵病榻的模样。 沈要隐约听见自己呼吸碎裂的声音。 其实,真正迸出裂纹的那人,最应该是萧子窈。 他分明是很了然的。 于是张口,只管不冷不热的回道:“她病中不见客。” 夏一杰还不肯罢休。 “好、好,你可以不让我见她,但你必须得好好照顾她!而且你现在就说清楚,子窈到底是因为生病才不能见客,还是因为不能见客所以才生病!” 沈要难得应他一次:“如果你再不知好歹,那她就会一直生病了。” 这一道逐客令实在好重,终于压得他喘不过气。 夏一杰只见沈要把门关上了。 他很不得已的退了几步,然后遥遥的望着那高处虚掩的窗子,白纱似白绫一般垂下来,招展飘摇,萧子窈正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夏风吹胖她的裙子,也如白纱似的,又馁下去,皱缩在她薄薄的身子上,好像要将她压倒。 她怎么变得这么瘦了…… 夏一杰一瞬触目惊心的想到。 谁知,萧子窈却倏的凭窗冲他一笑。 他与她平生的情谊,分明连告别都不曾有过,偏偏她这一笑,竟然好似永诀。 沈要推门而入之时,她还镇定自若凭窗立着。 “夏一杰是来送公文的罢?是不是还催你回营述职了?” 她先声夺人,却又有些明知故问。 沈要不带情绪的说道:“他来看你。我不让。” 他答非所问。 萧子窈顿了顿,复又漫不经心的一笑:“无妨,左右我身上还有病气,让他来看也不好。这话你说反而好些,我说就显得生分。” 如此,他二人便迂回拉锯一个来回,权当作试探,双双心下各怀鬼胎。 终于,第二日,沈要便如常上职去了。 只不过,他虽不能时刻待在公馆,郝姨却是提前得了他的吩咐的,只管代他一一拦下外面递来交与萧子窈的帖子,朝九至晚五、绝不会有所疏漏。 郝姨今日拦下两封帖子,他下职回来便拆开来仔细看过了。 其中苏同心递来一帖,另附戏票一枚,有注言。 “子窈,我会择日同沈军长说清,之前是我逾越,不该唐突约他听戏让你为难。但此次我却想再约你一次,请你一定要来,我有要事相告。” 另外一帖,则是安庆堂宋晓瑗写来的,娟秀的簪花小楷,偏偏行文口吻不似女儿家,大约是为掩人耳目的代笔,真正来信之人更应当是萧子山。 “萧六小姐,展信佳。最近没有你的消息,不知你如何了。之前你来医馆时,我总担心你吃药伤身,可你现在不来医馆,我却担心你是真的病了。” 是时,萧子窈晚间的汤药正烧在灶上慢煮。 沈要于是收了戏票,然后不动声色的将那两封帖子丢进了火里。 火舌一下子动乱了。 其实,他比谁都清楚,萧子窈早已断了许多社交,平日里最多也不过听曲吃茶,左右连个伴儿也没有,偏偏她病了、他却无可救药,所以看什么都草木皆兵。 一场畸恋的开始往往都是自欺欺人,到了后面,一旦骗不住自己,便只好去骗她。 他于是理直气壮的装作无事发生,照常端一碗滚烫到烧心的苦药喂与她去。 谁知,他既不允她随意走动,萧子窈索性便不下床了。 床上真好,也许此处是她唯一还能死去活来的地方,她在此或哭或笑都只会是因为沈要,再也不必担心祸及旁人。 人养狗,会给狗拴上锁链,可反过来看,狗却要比人从容许多。 ——只要他肯亮出獠牙,她便会忌惮不已的作茧自缚了。 好勉强,一条狗爱一个人办法,就是杀死其余所有的人。 沈要于是自顾自的推门进来。 方才,他正忙于将那两封帖子毁尸灭迹,结果归家第一时间都还未曾上楼来看看她,他当真是有些怕她生气的。 “子窈,我回来了。” 果然,一见萧子窈故意不应,他便立刻执拗的重复道:“子窈,我回来了。” 然,萧子窈听罢,却只翻了个身,语气轻飘飘的:“哦,知道了。” “你不理我。” “你想让我怎么理你?” 她笑笑,是似笑非笑的笑,“难道你是想听我说,‘嗯,呆子,你回来了’吗?若是这样,那我便如你所愿说给你听——呆子,你回来了。怎么样,可还满意?” 沈要于是明明白白的皱起了眉头。 可他到底还是卑贱,爱得太多便容易卑躬屈膝。 所以,哪怕他明知萧子窈是故意置气也不顾了,只要她一切都好,至于他好不好,便不大重要了。 他只管稳稳的端住那一碗有苦也难言的苦药。 一条狗的惯用伎俩,无非是伏低做小、示弱示微,他算例外,从头到尾都是城府心机。 “只要是你,我就会满意。” 萧子窈听罢,于是面无表情的将那汤药接过了手去。 却见那汁子漆黑如镜,暗暗倒映她心底莫测的爱恨,不分明。 ——昨日,夏一杰那缠满白纱的双手,她岂会看不真切? 她甚至不必多想,便已确凿那定是沈要所为。 真为难,她应当如何回应一个重伤她所爱之人的爱人? 萧子窈默下去了。 那碗里还蒸着氤氲,黑水好不识趣的沉浮良久,甫定。 然后,她一抬手,竟是将那药碗一瞬倾倒,只任由那滚烫汤药如瓢泼大雨般猛的淋遍沈要的双手! 他一颤,却不后撤,明明是真的受了伤,偏偏面上只显出一种仿佛受了伤的神情。 如此,萧子窈便张口问道:“满意吗?” 他迟迟不应。 她又逼问:“不是说只要是我,就都满意吗?你伤了夏一杰,我便伤你!我们扯平了,这事算完了。” 沈要于是抬起头来应她,那般的模样,应的既在乎又不太在乎。 他在乎的是她,不在乎的是旁人和自己。 “萧子窈。” 他说,“我们之间没完。” 他两眼平静无波,冷冷的。 平心而论,他曾经确实为她平定过不少风波,而今,却以暗礁般的爱意深深扎根在她的生命之中。 她也许此生不能摆脱。 于是,她往后的日子,便都是如此了。 她猜到苏同心定会送来帖子问候,等了许久也收不到,应当是沈要拦下了,好在也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她一旦与旁人走得近了对谁都不大好,不如不见,反倒还好。 却只有一事,她实在不想让步。 “等一会儿吃完饭,我想出去走走。” ——一日晚间,沈要方才下了职,便瞧见萧子窈已然坐在厅里这般说道。 他一时来不及想更多,一门心思或欣喜反而都放在她终于肯下楼来陪自己好好吃一顿饭上面,自然不由得一愣。 见他不动,萧子窈便有些催促:“呆子,怎么不应我,莫不是装聋?” 她语气里带着点儿妥协与埋怨,沈要分明听得真切。 他的心很快又冷下来。 她给的爱,向来带有条件。 沈要于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记得按时回来。” “其他的,应该不用我多说了罢?” “你要听话,六小姐。” ——这一回,他终于也在她颈间栓上锁链。 第226章 你才是我的狗 萧子窈能去的地方其实并不多,她不过是被沈要很仔细的困在了家里,所以便有些想家了。 帅府自是回不去的,好在她还可以往安庆堂走一走,去看看萧子山是否安好。 现下已是初秋时节最后的一点夏夜了,金桂飘香,郝姨妈今日下工很早,萧子窈只好一人走出公馆来。 沈要送她到门前,她便不自主的回眸一顾。 日短夜长,天色暗了,檐下的电灯泡无人拉亮,他立在原地,军装还未曾换下,亮起的烟头像一只红色的眼睛,烟灰白落在无尽黑的襟前。 “沈要,你真像一条狗。” ——从一的爱她,并且,监视她。 索性她早有预料,更有些习惯了,所以并不觉得如芒在背,只是招手拦了黄包车,却不愿再多看他哪怕一眼。 萧子窈出手大方,车费之外另有小费,车夫收了款子自然跑得飞快,不一会儿便将她送至了安庆堂的胡同口。 她下车不太稳,脚腕子简直细得发抖,车夫一分也不敢怠慢。 “夫人,这胡同口的青砖地不大平坦,您走路可慢些啊!” 萧子窈于是颔首谢过了,谁知,正待她提了裙边刚入巷子,便瞧见一人挑着桶药渣慢慢的走近前来。 “四哥。” 她喉咙一哽,却还强压着哭腔,好不委屈。 那人闻声果然一怔,抬眼望她,立刻露出一张烧化的脸来:“……你来的正好,我正担心联系不上你。” 萧子山倒过了药渣,很快便将萧子窈领回了医馆。 宋晓瑗一见是她登门,立刻让出院子,又吩咐旁的下人各自做活儿去,免得惹事生非。 一时之间,四下静得简直不够踏实。 却是萧子山先开的口,语声很涩,也似哭音。 “怎么回事,瘦成这样子?” 萧子窈风轻云淡道:“天热吃不下,入冬就好了。” 他又追问:“你过得不好?” 其实,此话不必多问,他本就十分笃定了,只是心中有愧。 “没有不好。夏一杰都回来了,现下是沈要的副官,我时常能见到他,怎会过得不好?” “你身边那个小丫头呢?” 萧子窈微一语滞:“让沈要送出去了。” 说罢,又仿佛安慰自己似的,道:“她和鹊儿不一样,我把她留在身边,既是伤她,又是负了鹊儿。” 寒暄到此为止了。 他二人都很难笑言,萧子山于是咬咬牙,忽从掌心推出两枚小票,冷冷道:“子窈,这是我请吴老板弄来的车票和船票,你拿好,不必准备行李,直接出发即可。” 萧子窈身子猛的一颤。 她直觉心上似有千钧重,简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偏偏萧子山不肯放松,又说:“子窈,这是萧家用全家性命换来的结果,你必须好好活下去,离开沈要。” “我不要……” 她蠕着嘴,很艰难的又将那两枚小票推回,指尖发白,在夜光下显出死气。 萧子山陡的发怒了。 “这次由不得你胡闹!” 却见他一把拽过她的手来,好弱的腕子,一折即断的模样,美丽如瓷,所以掰开她的掌心也并不难,那两枚小票便很轻易的交与她去了。 他很重很重的合拢萧子窈的五指,眼底有微光。 “子窈,四哥真的很后悔,可是四哥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如此,萧子窈几乎是身不知处的走出安庆堂的。 夜风仍是静的,偏偏小路上却有一队人马吹拉弹唱的穿过去,入耳细细听来,那曲子应当是喜乐,偏偏脚夫肩上扛的却不是红轿子,反是白棺材。 恍惚之间,萧子窈便与几个百姓一同避让开来,又隐隐听得人言:“啧啧,可怜呐!晚间娶嫁,应当是配冥婚的!也不知这新娘子是哪来的,棺材都是破木板拼的,想来连穷苦人家的孩子都不是,许是个乱葬岗里捡出来的。” 那人一面说着,一面闪躲,唯恐沾了晦气似的。 谁知,许是他触了什么霉头,愈是忌讳竟愈是犯冲! 冥婚晦气,那送亲的队伍自然走得飞快,偏偏脚下急了容易出错,有人趔趄一下,那棺材一晃,立刻便翻在地上,霍的滚出一只叮当作响的九连环来! 那人一下子尖叫起来:“菩萨保佑!这这这这——这还是个小姑娘呢……” 萧子窈离那队伍并不算很近,一时也瞧不清那棺材里新娘子的模样,偏她立在灯下,那滚落的九连环就停在光晕的边缘,直被照得半亮。 她原也没什么想的,也想不到什么多的,却是那九连环针扎似的、明晃晃的刺着她的眼,好像一桩冤案。 然后,她陡的脊背一寒。 她于是僵着身子俯首去拾,旁人都吓得半死,送亲人也很惊恐的近前说道:“这位夫人,这是死人的物件,拿着晦气,一个玩具而已,您也不缺,还是赶紧把这玩意还给里面这位主儿吧……” 然,萧子窈听罢,非但心下一紧,更是将那九连环攥得更紧,又一瞬不瞬的反问道:“你说这九连环是新娘子的物件?那你告诉我,这新娘子是哪儿来的!” 那送亲人见她又冷又厉,立刻馁声应道:“是、是前阵子在乡下捡来的死人……” “笑话!前阵子是秋老虎,人死几天就臭了!你若不说实话,我就报官说你杀良家女配阴婚!” “小人不敢!” 那送亲人委顿的哀求起来,“这位夫人,我真没撒谎!这小姑娘真是我从乡下村头捡到的,她当时还穿的挺好,怀里揣着这九连环,请人看过死因,说是吃了什么西药猝死的,所以尸身烂的慢些……” 那人还絮絮的说着,可萧子窈却已听不真切了。 她只见眼前一闪而过好些人脸,朦朦胧胧的像是走马灯,飞快的翻过去,人像最终定格,是小巧的模样,可她二人明明才分别不久,这一幕却仿佛好久不见一般。 萧子窈只觉脑中嗡鸣一片。 真奇怪,有什么可惊讶的、有什么可痛苦的,她分明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啊—— 那所谓的,生、离、死、别。 她于是一瞬握皱了掌心那两枚微潮的车票。 夜色渐浓,岳安铁道车站灯火通明。 萧子窈赶到时,票员早已剪完了票,只待发车了。 万不得已,她只好踉踉跄跄的跑过去,一面跑,又一面招手:“还有我,我也要上车……” 她好瘦,或说太瘦,任谁也看了心疼,那票员一见果然松动,立刻上前扶她:“还来得及登车,你不要着急……” 那票员约莫二十出头,面相普通却生了一双和善的眼睛,他只管耐心的送萧子窈踩上车厢台阶,待她站稳方才锁紧车门,如此,适才吹下发车哨。 然,哨声响过,站台里却迟迟不曾响起汽笛的长鸣,反是不远之处,竟有军步踏踏的声响愈来愈近了。 沈要说:“去把车门打开。” “是!” 话音甫落,他手下鹰犬纷纷猛冲上前,一举枪托、只一枪便射穿车门锁孔,又狠踢一脚,几节列车便都破开了。 偏他天性冷血,还嫌车里人群吵闹拥挤,便又说道:“谁动,谁死。” 顿时,四下无声,只余寒意透骨。 沈要于是缓缓踏入车厢。 他从第一节车厢一步步走起,又一张张脸望过去,眼色无限阴沉。 然后是第二节、第三节、第四节…… 不对,都没有,她不在这里。 他如履薄冰,只身一人趟过人潮,终于,在最后一节车厢,他方才得已望见他的人间。 ——萧子窈冷冷的端坐着,也冷冷的回望着他。 其实,她那位子并不十分显眼,偏他就是死性不改,一条狗,总能一眼找到自己的主人。 他放轻了步子,近了前才问道:“六小姐夜里不回家,是要去哪?” 萧子窈嗤笑一声:“你跟踪我。” 他也笑笑,面上却不笑:“我只是不会离开你。” 话毕,他便探手夺过她攥在手心的车票来,力道有度,不至于弄疼她,摊开来,一字一顿的念出声:“岳安至广南。” 他于是不轻不重的将那车票撕成两半。 “萧子窈,下车。” 他望定她,声音哑得简直不像话,“跟我回家。” 好短好短的一句话,像命令,也像乞求。 然后,他却见萧子窈默了默,许久许久,终于一叹:“呆子,我真的好后悔。” 只一瞬,他仿佛是被她杀了一刀似的,心下疼得要命,所以拉起她的手来,只管头也不回的拖着她往外走。 她很顺从,因为无力反抗,细跟鞋踩在烙了铁花的台阶上声如尖刀,可以割肉放血。 除开房事,这是他第一次不待萧子窈站稳便扣紧她的下颚、更陡的压上去。 ——却非一吻而上,反是狠咬一口,咬破她的嘴,要见血才好! 萧子窈立刻疼得尖叫:“沈要,你难道是条狗吗,竟然还敢咬我!” 谁知,沈要却不应她,只自顾自从胸中闷笑,那声色又低又沉,有些阴森。 “六小姐,你怎么还不明白?” 他终于恶狠狠的说道,“从现在开始,你才是我的狗!” 第227章 驯服 列车的锅炉暗自烧到鼎沸,白汽四起,仿佛大雪弥天,只遗憾不敢细看,人间事,一旦离得太近,许多真容其实都不大美好。 所以,只一眼,便已足够萧子窈看破沈要眼底的凶光了。 然,偏她脾气最坏,又是他宠坏的,于是嘴上仍不肯服软,手也挣扎得厉害,直道:“沈要,你放肆!” 话毕,更不遗余力的将人推了开去,沈要不退,她便再推一把,恨恨的,一心一意都只想离他远些。 谁知,她正还发作,沈要竟陡的劈手攥紧她腕心,只不过,这回的力道重了许多,她吃痛抬眉,却见他面无表情的说道:“他刚才碰了你这只手,对不对。” “什……么?” “萧子窈。” 见她尚不明了,沈要便耐着性子一字一顿道,“他,碰了你的手。” 萧子窈很快回过神来。 她于是先睇沈要一眼,又瞥一眼那吓丢了魂的剪票员,一时只觉不可理喻。 “方才我上车时走不稳,人家好心扶我一把,怎么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心下惴惴,好在沈要听罢仅是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 “是么?那好。” ——他仿佛自言自语似的,又好像是故意说给她听的,所以牙关都明明白白的发紧了。 萧子窈一瞬惊觉大事不妙。 更情急,偏偏她还未张口,沈要便已有了动作。 却见他眼色一横,正眼望定她、余光便落在那票员身上了,然后连命令都无,只轻哼一声,有点儿不屑不耐,便有兵子一脚将那票员踢倒了。 “沈要!” 她不由得叫起来,“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就是因为你总是这样牵连旁人,我才这么迫切的想离开你!” 如此,她话音方落,沈要便眼光一暗,那模样仿佛重伤了似的,有口也难言。 她分明瞧得真切。 可他到底还是开了口。 “六小姐,你只要好好待在我身边、只待在我身边,他们就不会受你牵连了。记住了吗?” 然后,站台之上,枪声骤响。 萧子窈一下子滑坐在地。 索性沈要还握着她的手,方才不至于教她摔得太难看。 却见那票员匍匐着,身子佝偻如沸水烧熟的虾米,复又一手紧箍一手,可到底还是难以止住那掌心弹孔里汩汩涌出的鲜血。 他惨叫哭嚎无限回音放大,一声紧似一声,刺耳尤甚催命。 萧子窈终于跪倒下去。 隐隐约约的,她好像低低的一叹,很短、不堪重负似的,如此了,适才缓缓说道:“对不起,全都怪我。” 是时,沈要一面听她哽咽,一面居高临下俯看她眉眼。 他自觉心下很不是滋味,只不过,心痛心酸之外竟还有些兴奋,于是再张口,语气轻了些许,伪装得像模像样。 “六小姐,刚才在车上,你说你后悔了。” 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一副唯恐她拒绝的样子,像讨好也像威胁,更待她怔怔的点头认下了,才又这般说道—— “后悔?” “后悔什么,后悔爱我?” “可你早就来不及了。” 萧子窈于是默默的阖上了双眼。 再后来,便是沈要轻描淡写的放行了列车,归家之后,却不肯放过她。 起初,沈要到底还算克制,可再往下的事情,便不那么体面了。 他一贯如此,明明臂膀滚烫却好像非常怕冷,所以总也不知疲倦的缠上她再闯进去,偏偏这一回算例外,他直逼她绝顶,却又在她濒临之时猛的抽身。 萧子窈一下子窒住了。 ——原是沈要的手,竟在此刻自后而前、不轻不重的勒住了她的喉咙。 他说:“六小姐,知道现在你该怎么做吗?” 她挣扎着摇一摇头,红唇潋滟,有血光,贝齿微微咬下去,陷在那红肉里,不比眉眼颦蹙之间的涟漪勾人。 真为难,她在他眼里永远都好看,展眉好看,皱眉也好看,他简直舍不得再多教驯她了。 他于是不动声色的改口,语声里隐隐的带着点儿得逞的快意,说:“那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正说着,他那掌控的手也一道松了开来,萧子窈直觉本能陡的冲出喉咙,承欢的啼哭仿佛求欢的猫叫,全不受控的脱口而出。 “沈要,求你……” 如此,不必她再多辗转,沈要便已应声道:“好。” 只不过,应过了她,他却还记得方才的那一问,便又说道:“萧子窈,你现在,根本就是一塌糊涂。” 一时之间,她竟难过得有些无动于衷。 夜来雨,晓来风,晚梦醒来,孤窗人静。 萧子窈蜷着身子,一探枕边尚有余温,便疑心沈要今日大曰不会去上职了。 她于是扶了床榻起身,片刻之后,又直觉屋子里有些闷,再一瞥,却见凭窗弄晴微雨,想是沈要关的窗子、免得她吹风受寒,到底还是心疼她更多。 偏她实在无心欢喜,所以恹恹的垂眸下去,只是那开窗的手却还未停,轻推一下,没响动,便又抬眼再推一下,这回应当用力了,可那窗子仍无寸动。 倏的,萧子窈竟隐隐的觉出些许异样来。 她一顿,旋即再顾不得旁的,趿了鞋子便要冲向门边。 谁知,只此一瞬,房门竟蓦然自开了。 她却见沈要默默端了粥水进来,面上没什么颜色。 萧子窈不由得凝眉。 “怎么把早饭端上来了?我梳洗好了自会下楼吃的,你不必担心我又不吃饭。” 她如此难得的好说话起来,然,沈要却仿佛置若罔闻似的,只回她一句:“没关系。以后我会把饭菜端上来。” 他简直顺从得有些过分。 萧子窈一下子揪紧了心神。 她实在太懂沈要,他非君子,装乖都是为了作恶,先有欲盖弥彰的手段,才有坦坦荡荡的施暴。 她于是脾气一陡,张口便是不依不饶的斥道:“我说我会自己下楼吃,不需要你假惺惺的多事!” 她故意捡着伤人的话头拈,偏偏沈要只管任她置气,连眼色都是静静的,直待她说罢了,方才淡淡的应道:“子窈,你以后都不必下楼了。” 萧子窈微滞一瞬:“你什么意思?” 沈要歪一歪头,然后望定了她去。 “字面意思。” 却见他从容矮下身来,姿态从俯视到平视,最后屈膝,仰视她,好温柔,仿佛对她言听计从似的。 只不过,待他开口之时,却是冷绝。 “从今天起,你不可以再离开这个房间了。” 到底是秋,月会圆天会凉,雨后更甚,想来这便是为何今晨郝姨煮了红枣羹的缘故罢? 恍惚间,萧子窈胡乱瞥见了沈要端来的那碗热粥,白汽暖洋洋的氤氲着,奈何她通身冷得厉害,只觉得心如刀绞。 她已然痛苦得发不出声音了。 见她不言,沈要便又道:“我在的时候会帮你打开窗户,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带回来给你。别想着逃走,也别想着伤害自己。子窈,我有筹码,你赢不了我。” 他话音至此,萧子窈终于艰难的自喉间挤出一个名字:“夏一杰?” 谁知,沈要竟毫不留情的将她一军:“不止。” 她还有些挣扎,所以不死心的又问道:“……呆子,我已经答应你会听你的话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 “因为你太容易让我开心和伤心了。” 沈要一瞬打断她,“六小姐,我已经不是那个只要你下决心来骗我、我就只能乖乖上当的呆子了。” 他眼光分明好沉好静,眼底却仿佛有暗潮涌动。 “讨厌我、恨我、不想再见到我、后悔认识我……六小姐,这样的话,你每次都能轻易对我说出口,为了骗我,还会说出许多不像样的借口……为什么在我装好人的时候,你不老实点呢?” 是时,他却见萧子窈很为难的张了张嘴,无言无声之后又紧紧的闭上了,默了半晌方才再度开口,嗫嚅的、有心无力:“不是的,我……” 他隐隐听出她的委屈,却又觉得真正委屈的人应是自己。 所有人里,分明是他最好哄。 谁知,萧子窈却总将他晾在一旁。 真奇怪,他此生好像都挣扎在饥渴之中,幼时填不饱肚子,成人了又填不满心,多像一条流浪的野狗。 至于萧子窈,她既然温柔至此、平日里情愿将心思分与旁人去,想必一定也会同情同情他的罢? 她绝不能够、也无法以人的准则强求于他。 他始终不能明白,要想爱她,至少要学着做一个人。 可他到底还是小心翼翼的捧起萧子窈的脸来。 他一贯将她视若珍宝,见她落一滴泪都会不忍,于是这厢开口哄人,自然便是好声好气的了:“子窈,是不是心疼到想哭?” 他这话头来得莫名,饶是萧子窈也一时难分他心思的真假,更加现下她怎样言说都不好,只有颔首最好,最后便只得轻悄悄的点了点头。 谁知,她这般应下了,沈要却只是凉冰冰的嗯了一声。 “很疼是吗……可是,这次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果然,当他舍弃人的体温,她绝不会喜欢接下来的戏份。 第228章 软禁 萧子窈徒遭软禁一事,郝姨是第一个知道的。 她为人本分却不愚钝,这几日勤勤恳恳的上工做活,竟然都不曾瞧见萧子窈下楼走动过,更加沈要又不明说,于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早知这位主儿是个顶难伺候的。 其实,寻常百姓出来做工,无非只图个炉灶开火钱,故而最怕遇上挑三拣四或小气抠门的主家,偏偏沈要既不挑嘴又不刻薄,通身的脾气唯独一点须得揣测,便是忌讳。 沈要此人,最忌讳窥伺萧子窈之人。 只不过,他既有忌讳在先,那便自有手段在后。 郝姨并非小巧那般少不经事又如草芥无依,为妻为母者,往往谨小慎微顾忌繁多。 所以,万般之下,她当然懂得了明哲保身的道理,也自然很不得已的,一心只盼萧子窈能够多识趣些、再安份些。 可萧子窈到底还是闹了起来。 一日有十二辰,按西洋律算,则为二十四时,她仔细算过,自从沈要同她摊牌之后,她的每分每秒几乎都是在床上度过的。 沈要上职的点钟很早,无论白日或长或短,她等他总是一种苦等,偏偏越等时钟越慢,却不是石英表的芯坏了,而是她坏了。 可每每天色渐暗,沈要下职回来,她又仿佛热势尽退一般的觉得无趣,屋子里黑洞洞的,抬眼也是黑洞洞的,睡睡醒醒之间,她隐约听见门开了,一定是他,不会再有旁人。 她于是沉沉催下眼皮,不是装睡,只是不想见他。 也巧,沈要并未亮灯。 他许是摸黑走近的,所以脚步很慢很轻,其实更多是因为担心惊扰了她,所以不声不响。 他最终小心翼翼的靠在了床头。 他应当是在看着她的,眼光好像此时的月光、十分黯淡的落下来,然后洒在她后颈节节凸起的脊骨上,又如夜里盖不稳的被子,悄悄滑下去。 说起来,他天生这副又冷又木的性子,当真像个夜里入睡时、不会有人来替他掖好被角的那种人。 她与他,根本就是不一样的。 可她从来不必担心踢掉被子之后的事情,却也都是因为沈要永远护在她的身侧的缘故。 如此看来,反倒像是她亏欠沈要更多似的。 然后,她便隐隐的听见沈要哑着喉咙喃了声:“你没走。真好。” 萧子窈忽然笑起来,也终于肯睁开眼来好好的看看他:“哪里好了?如果我这样做,你会不会觉得更好——” 正说着,她便藤蔓似的缠上他去,更张开腿骑在他腰上,像勾引也像征伐,细白的手拥住他,就停在他的颈间。 自始至终,他都好乖,只管任她施为却默不作声。 谁知,她一见沈要那般无辜的模样,遽然一下子起了杀心。 “到底哪里好了!?你以为我是不愿走?我明明是走不掉!我现在觉得哪里都不好!” 她于是陡的收紧双手,十指落力到血色尽失,连身子也一道颤抖起来。 真奇怪,现下分明是她在杀人,又怎会是她先视线模糊? 她不由得热泪盈眶:“呆子,你都要被我掐死了,为什么不像我那样挣扎呢?” 是时,晚来风急。 人世嘈嘈,可此间唯一对她有求必应的,竟只剩下沈要那愈渐动乱的心跳声了。 他目不转睛,也绝不失措,只是静静的望定她,像一条湿漉漉的、快死在雨天的狗,一点儿没想到自己,只想到她。 “时候不早了,她的药快放凉了。” “今晚煮了莲藕,兴许她会多吃一点饭。” “我还买了石榴,要每一颗都剥好才能端给她吃。” ——沈要一面窒着,一面在心下暗自想到。 他只有一点心急,却也只是因为两眼渐渐的有些看她不清了。 他于是抬起手来,想去碰她的腕子,那么细、不盈一握的,其实他可以反抗但没想过反抗,不过是想再摸摸她的手而已,一下就好—— 可萧子窈竟在此时触电般的松开了手。 冷气一下子灌进他的肺里。 沈要立刻捂住嘴,唯恐口中粗重的喘息声吓坏了她。 复又十万火急的扭头去看她,却只见萧子窈手如筛糠,抖得连一张脸都遮不住。 莹莹的,他好似瞧见她指缝里的泪光,欲坠不坠,言不由衷。 沈要直觉自己实在有些说不出话来,仿佛她的手还攥在他喉间。 他再一次的向她伸出手去,却犹豫不定悬在半空,离她不过咫尺之遥。 ……算了。 沈要倏尔一顿。 他一瞬明明白白的想到,眼下,之于萧子窈,他或安慰,都显得多余。 他于是不声不响的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只退出去一半就要关上,像落荒而逃。 房门将阖渐阖,好似棺材缝,隔一道黑色的窄隙,他见萧子窈还低伏着身子啜泣。 他仿佛快要变成萧子窈哭泣落泪的唯一理由了。 ——可惜他还傻傻的以为,这也许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沈要下楼去时,郝姨正端了饭菜过来。 她是再规矩不过的下人了,沈要嘱咐藕汤务必炖得软糯些,她都悉心的照做,免得萧子窈不喜,吃下去也要吐掉。 主家的事情,不该问的有许多,不该看的却更多。 全不消说,只一眼,她便瞥见了沈要颈边的勒痕。 郝姨一时有些踟蹰:“沈军长,夫人的饭菜……不如今日就由我端去吧?” 然,她说罢了,便觉得后悔了。 该死,真多嘴,要触霉头。 好在,沈要那厢竟置若罔闻似的,并不作什么态度。 他只管自顾自的慢慢摸出烟盒来,再抖一支香烟夹在指间,半晌过去,还未点火。 “算了。” 他静静的开口,终又碾皱那香烟丢掉,“她不想吃,我……算了。” 厅里的灯亮着,似是电路忽然不好,生生灯火倏尔明暗无辄,又复原。 他面目也一瞬明暗,在人与兽之间切换。 他总该知道,今夜月色正好,他或萧子窈,总有一人要在一场含恨的相思里冲锋陷阵。 他其实也有预感,以后得不到的和必须放弃的事情似乎会变得越来越多,偏他执迷不悟,一切都是他不知天高地厚的错。 他只任由那饭菜放凉。 再晚些,便到了郝姨下工的点钟。 沈要于是慢慢的走回房去。 其实,他手里还握着一只洗好的石榴,原来是想待会儿剥给萧子窈吃的,可一旦进了门,却又自觉有些束手无措。 如此,他便只好呆站着,不敢妄动,犹豫许多次都没能张嘴。 反是萧子窈,哭已哭过了,远远的听见他来了,便冷冷道:“愣着做甚?我被关了这么久,日光都没晒过,现在连电灯也不愿意开给我?” 她有吩咐,沈要当然照做。 四下猛的一亮。 萧子窈面色苍白的冲他招招手:“石榴好吃吗?” 他没想太多,只当石榴是甜的,想哄她开心,就说:“——六小姐,是甜的!” 那语声,急切又卑微,献宝似的,唯恐她又负气或反悔。 索性,萧子窈不曾发难。 她静坐着,好像一切都很好的模样,一面波澜不惊的吃着他剥的石榴,一面问道:“呆子,你会剥蟹吗?” 沈要微微一怔,不应声,只摇头。 他却见萧子窈不置可否的笑笑:“马上就是吃螃蟹的季节了。秋天到了。我不会剥石榴,你不会剥螃蟹,我们好像很般配的样子,都不太完整。” 她不像是就此妥协了的样子,话里的难过也比妥协更多。 可沈要偏偏装傻,终于嗯了一声。 “没关系的。我会去学怎么剥螃蟹的。” 他顿了顿,轻轻的安慰道,“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会般配的。” 然后,过了没几日,他当真带回几箱苏州加急运来的大闸蟹。 那螃蟹好新鲜,一旦剪开缠足的麻绳立刻便能在冰沙上横行,犹比杨贵妃的荔枝鲜活。 更不消说,今时战火绵延,许多省断了通路,一粒米都涨了从前十倍的价钱卖,这一口螃蟹便更不知有多稀罕了。 可无论这螃蟹再怎么金贵,也顶不住他偏生就对萧子窈娇惯。 拆蟹有讲究,得用蟹八件,沈要从未见过这些斯文人饭桌上的小玩意儿,却见过许多形状相似的、杀人用的刑具,更何况,杀生和杀人,区别本就不大,分尸也是杀生的学问,而他一向个是杀人的天才。 所以,他为萧子窈剥螃蟹,竟意外的得心应手。 以至于他一心想着,自己做得这般好,合该向她讨一讨赏。 于是,晚间,沈要亲自煮了面。 一人一碗,蟹酱浇头全淋在萧子窈的碗里,他只吃白水荷包蛋,因不曾吃过什么好的,故而想不到吃些好的。 萧子窈见他如此,便纳罕道:“你怎么只吃清汤寡水的面?” 他想也不想就说:“你想吃,都给你。” 萧子窈轻轻搁下筷子,没摆脸色,只是笑笑:“那你的意思是,我想要什么,你便答应什么,为了我,你什么都能办到,对吗?” “对。” “那我想要出去。” “办不到。” 沈要不冷不热的回道,“换一个吧,六小姐。除了这个,别的事情,我都答应你。” 她早已料定他的答案,所以以退为进,只提一件小小的要求:“那你去搜罗些戏本回来,老土的我不看,我只看风雅的。” 她居然不再只说想要离开。 他于是暗自狂喜好像低烧,热从心起,也煎熬,却不至于形于颜色。 他其实都明白,萧子窈此举,未必不是一种为难。 ——她明知道,他不懂戏。 可他仍是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权当做应下。 他二人,原本天生就有云泥之别。 若萧子窈乃水中月,那他沈要便是条落水狗。 饶是爬上天去食月的天狗,说到底了,也不过是头爬上高处的畜生罢了,更何况,水中月是捞不起的。 月在湖中,便是湖中月,月在池中,便是池中月,月在杯中,便是杯中月。 她是他的杯弓蛇影的月亮。 他是识字的,识字却不会读书,自然也听不懂戏,所有学过的东西全是为了杀人的勾当,一条狗,绝不可能像人一样。 有些事情,他来不及。 可是,没关系的,他总会有办法的,只要她不走,那一切便都无足轻重,这样很好。 沈要也有自己的心思。 他总不想碰壁一次又一次才换得萧子窈一笑,为了讨好她,走些捷径并不算太坏。 然,他能去讨教的人选也不过两人尔,夏一杰或苏同心,仅此而已,奈何他又不愿将萧子窈的事情说与夏一杰听,便只好去找苏同心了。 翌日,沈要一早便去了苏府。 他性子就是这般,为她做事,一向刻不容缓。 只不过,他不请自来,若是放在早先前,苏父定是要殷勤谄媚的招待一番的,而今,苏同心被拐了一回,又亲眼见识了他焚尸灭口的手段,这做父亲的晓得了,自然就不敢再把女儿往他眼前送了。 如此这般,苏父那厢张口,旋即也有些搪塞起来。 “沈军长,我家同心这几日都病着,不便见客,有什么事情,只管与我说便。” “你不行。就找她。” 他面无表情,话里也听不出什么喜怒。 苏父一时拿不准主意,正还语滞,却听得楼上有人轻轻接过话来,声色淡淡:“父亲,我没事,正巧……我也有些事情,想同沈军长单独聊聊。” 苏同心敛着眉眼,直请沈要借一步说话。 园中秋色几许。 苏同心递帖子与萧子窈送去的时候,花枝都还俏,现如今,却已微黄了。 她于是鼓起勇气,用尽全身的力气问道:“敢问沈军长,子窈她——为什么一直不回我的信?” 话音才落,她便瞧见沈要眉心微皱,却不像是威胁,而是一种理直气壮的不解。 “哈,为什么她要回你的信?” “因为我先写信给她了啊……” “——苏小姐。” 沈要忽的打断她,平平的语调,不冷也不热,面目似笑却非笑,漠漠然的,那模样实在显得有些阴森。 “苏小姐,你会放任自己疼爱的小狗,和外人亲近吗?” 她不该问的。 “凡是驯狗之人,都不会的。” 她不该问的。 “……所以,我也不会。” 她本来,什么也不该问的。 第229章 宠物 那已是很早时候的事情了。 岳安圈子里曾有位名媛,此女托了许多关系,最后弄了条毛色金黄的洋狗来养,一日吃茶,顺便带出门去炫耀,恰逢那日萧子窈也在茶楼听戏,苏同心是她的女伴之一,便也沾了光、一道瞧见了。 苏同心记得清楚,那洋狗脾气顶好,见人招手便摇尾追随,根本不挑人,小姐们看了喜欢,纷纷赞不绝口,却唯独萧子窈不大赞同。 “这狗不太好。一般容易和外人亲近的狗,迟早会跑丢的。” 在场诸位,全数萧子窈身份最贵重,但凡她开尊口,便都是金科玉律,所以,饶是那名媛听罢心下不服,也不敢当面驳回去,只得私底下说说嘴,等旁人事后再来安慰。 谁知,过了没几天,那洋狗竟被萧子窈说中,居然真的走丢了,幸而人去找得及时,最终将它从狗贩子手中救下,不然必要哭死那名媛去了。 有了这遭教训,那名媛立刻便向萧子窈赔了不是。 “萧六小姐,之前是我没见识,不听您的话,现在千万求求您,教教我养狗的法子。” 萧子窈一时失笑:“这有什么好请教的,把狗关进笼子不就行了?” 那名媛有些不忍,便说:“可……狗被关了笼子,肯定会一直叫一直闹的,那该多可怜呀……” “可怜?一个宠物,有什么可怜的?” 萧子窈眉目弯弯,如工笔画,美得十分刻薄。 “笼子里既安全,又不愁吃喝,到底哪里可怜了?更何况,一旦狗被关了笼子,待你偶尔将它放出来时,它更会对你感恩戴德,从以后满眼只有你。如此一来,你驯服一条狗,狗也得到一个安身之所,这分明是一桩美事啊,又何来可怜一说呢?” 彼时,她高高在上,天真又残忍。 殊不知,世事无常,兰因絮果,如今的她竟也沦为宠物。 苏同心哑口无言。 沈要直勾勾望定她,像个胜者。 “苏小姐懂戏?” 他施施然问道。 苏同心以为他是意有所指,或说、兴师问罪,当下便心虚了起来,于是开口,支支吾吾的。 “不能称‘懂’……我都是跟着子窈学的……” “——好。” 她分明闪躲,哪知沈要却说,“苏小姐,子窈想看戏文,但我不懂这个,所以请你帮忙。” 话音至此,他忽然变得像个孩子,束手束脚的站定、惴惴的等一个结果,却不是等她的答复,而是等萧子窈的笑脸。 苏同心哽了哽。 “戏文么,我房里现在就有的,如果沈军长急需,大可先拿去给子窈看……” 沈要当然说好,之后便将戏文带回去了。 晚间,他故意慢吞吞的上楼,开锁也沉着性子来,禁闭与等待都是驯服的手段,他自幼便经历过了,所以从此深谙此道。 是时,萧子窈正凭窗坐着,回眸一顾,便瞧见沈要推门进来,手藏在背后,大约是带回什么东西,便想着给她些惊喜罢? 她一下子难过起来,直觉应当笑一笑,至少,不该泼那呆子的凉水。 毕竟,沈要此人,什么都要争抢、什么都得赢下,唯独输给她,倘若细究一番,就连他讨好她的机会竟也是她的苦心安排。 思及此处,萧子窈不由得勉强一笑。 “背后藏的什么东西?” 沈要闭着嘴,喉头却一滚,良久才说:“你猜。” 她故意猜错:“我猜是四方斋的点心。” “不是。但四方斋的点心也买了。一会儿拿上来。” 他摇摇头,又近前说道,“……是你想看的戏文。” 他于是拱手将那戏本落落的递与萧子窈去。 无碍的,那几折子书页他已仔细翻查过了,里头没夹留字的纸条,只是文段间留有零散几句批红,想来苏同心也不敢再多言了。 他只管不动声色的等萧子窈反应。 可他到底还是不自觉的紧张了起来,只因萧子窈不过瞥了一眼案名,人便兀自笑出声来,又是嗤笑,全然一副玩味模样。 “呵,《红鬃烈马》?” 沈要低低的说:“你讨厌这折戏。” “称不上讨厌,只是不喜欢罢了。” “不喜欢就是讨厌。” 他一面说着,一面矮下身去、单膝点地,指尖也小心翼翼勾住她的裙边,语气里带着些试探,“六小姐,最近你好像不喜欢我了,是讨厌我了吗? ——真狡猾,他竟这般的问她的话! 一时间,萧子窈实在被他杀得有些措手不及,便疑心这呆子哪里会是不自知?依她所见,他分明就是太清楚,所以才使的把戏! “我说的不是你,我是在说戏文。这戏文讲的是王宝钏下嫁薛平贵,独守寒窑十八载,谁知薛平贵被俘后娶了敌国公主,最后返回长安谋权篡位,自立为王。这世道当真稀奇,这样下三滥的故事也能变成美谈。” 谁知,她适才说罢了,沈要那头却是自顾自的哦了一声,没头没脑的。 “那就好。” 她于是陡的从他手中抢回自己的裙袂,复又嗔怪道:“好什么好?薛平贵此人背叛妻子不说,还背叛国君,真是罪该万死。不过王宝钏也让人费解,天下男人千千万,她偏偏要挑这么个男人做丈夫,倒也活该她来吃苦。” “——我说的不是戏文,我是在说你。” 这下子,竟换作沈要同她一板一眼的辩白起来,“只要你不讨厌我就好。” 萧子窈气极反笑,便问道:“这戏文写的这样糟糕,你难道就没什么想法?” “没有。” 他偏过头去,似是有些抱怨的嘟囔了一句,“我没心思想这些。” 然,话音至此,沈要却委顿的住嘴了。 他口中还咽着后半句话,眼也低垂,瞧那巴巴的样子,倒也不必非要他再说下去了。 任谁也看得出,他那一门心思,明明白白全放在她萧子窈的身上了,哪里还分的出来半分? 萧子窈一时哑然。 她咬一咬唇,也将脸撇去一边,正见暮色四合,天光如点火樱桃,烫得人面色渐红。 “……真会作弊。” 她吞吞吐吐,许久才开口。 “什么?” 沈要怔愣一瞬,忙不迭追问道,“子窈,我没听清。” “我说你待在这儿碍事,还不快下楼端点心去!” 黄昏立尽,隔窗良辰好景虚设,他只珍惜现下这一点点来之不易的拌嘴,至于其他的,都无妨,因是她笑了,就不该细究。 于是,他便站起身来,照她的吩咐下楼去,只留一句话,不轻不重的落在铺满晚阳的屋子里。 “六小姐,还是先吃饭吧。你得好好吃饭。” 然后,咔哒一声,他再度反锁了房门。 他始终记得要关好笼子,免得一不小心,也许会丢失宠物。 第230章 右眼跳灾 晚间一共四道菜,佐一汤,沈要在心下默数,萧子窈今日难得多夹了一块莲藕来吃。 现下入了秋,莲藕都是新鲜采买的,味道自然丰美,然,细细说来,此番功劳其实最应当算在萧家的头上。 原是去年天灾不断、暴雨决堤,彼时,正是萧大帅协萧子山鞠躬尽瘁的守在前线抗灾,方才还了岳安城一个安乐太平。 那一阵子,上流圈子里谣言甚多。 有人传言,萧六小姐在茂和戏院一连包场七天,桌桌酒水不断,简直奢靡成性,报纸新闻闻风而动,纷纷痛斥萧子窈实在败坏萧家门楣。 谁知,不过三日,萧子窈却一反之前的骄奢态度,威逼利诱的招数一下子全使出来,硬是压着那些终日酒肉不断、日日泡在戏园子里的纨绔子弟们在慈善晚宴上捐了款。 非但如此,她更像个强盗,从不讨价还价,只管狮子大开口,但凡有人当日吃过她一杯酒,如今便得还她三车粮。 原来她早有预谋。 于是,她又上头条,却一改当时的骂名,这一回,反倒是美誉加身了。 她似乎天生如此,人间奔腾的声色犬马始终无法将她驯服。她好像爱着许多人,却又哪个都不爱,好像许多人都爱她,但爱的却又不是她。 ——这般想着,沈要心下遽然隐隐的有些庆幸起来。 还好,她最终众叛亲离,所以他才有了可乘之机。 不然,就凭他这样的下贱坯子,又如何能够触及萧子窈半分呢? 他又不高贵,自然不会高抬贵手。 他只管一门心思的想着她,然后安安静静的问一句:“你明日要做什么?” 萧子窈微微顿住,是筷子与表情都顿住的顿住。 “我还能做什么?在房间里看看戏文罢了。你呢,明日要做什么?” 沈要一瞬不瞬的说道:“陪你在房间看戏文。” 萧子窈忽有些失笑,只觉得现下若说欢喜实在称不上,却也并非全是不欢喜,于是,分寸乱了,开口便闪躲了:“哼,谁要管你明日做什么?天天只能见到你,我看都看厌烦了,少来招惹我。” 如此明明白白的欲盖弥彰,换作是谁都能瞧得出来,偏偏沈要却没想过那许多,他只趁机又添一碗莲藕汤递与萧子窈去,再看她应接不暇的顺势饮下——真不容易,她好歹多吃了些东西,这当真是太不容易了。 “喝慢些。” 沈要小心又小声的在旁说道,“六小姐,你若喜欢,明日还做。” 谁知,他方才说罢,却立刻后知后觉的后悔起来了,唯恐说多错多打扰到她,可最怕的还是她会回过味儿来放下碗筷,再哄就难了。 他于是一下子闭紧嘴巴,原本有许多不着边际的话想说与她听的,这会儿却都在喉咙里塞了车,然后,他哑了哑,最终小狗似的、自顾自的甩了甩头,好像是在甩掉一场通身淋遍的大雨。 碗中油花浮游如镜,萧子窈轻垂眉眼,默然看尽沈要的一举一动。 许是今日比平常多吃了些,她自觉此时有点儿犯呕,本想撂了汤匙作罢,却冷不丁瞥见那呆子欲言又止的模样,简直教她进退两难。 也罢,之于沈要,她到底还是心软更多,许多恨,都不可言说,正如那汤里白皮黑点的莲藕,白是沉尸的白,黑是尸斑的黑,分明是溺死已久的样子,偏偏死得不干不脆,藕断还丝连,纠缠不清。 “哎,呆子。” 正想着,萧子窈便故作嗔怪的说道,“你老盯着我干什么?都要把我盯出窟窿了,这晚饭我可吃不下了。” 她有心作弄沈要,不然总觉得自己吃亏。 果然,话音才落,她便瞧见沈要的眼光忽的一下熄灭了,她于是万分得意,好像赢下他一城,其实不然,因为满盘皆输的人才在意胜负。 只可惜,她与他,如今都已输得一败涂地。 “我逗你的呢,怎么就变脸了?” 她紧紧的把话接下去,“我看你就差长一条尾巴出来,开心时摇摇,不开心时垂下去,真好欺负。” 所以,再后来的事情,便都显得顺理成章了。 她笑意盈盈的喝了汤,沈要便欢欢喜喜的收了碗。 她甚至还叫住沈要,道:“呆子,削个苹果带上来,我要吃每瓣削成小兔子的那种。” 她自知沈要定会乖乖听她支使的,于是趁着这个空档默默走进卫生间去,又从里挂了门锁,如此一来,便没人会瞧见了—— 她只如曾经害喜时那般,好不甘心的、将方才吃下去的东西,都吐了个一干二净。 翌日是个顶好的晴日,往后的几天都是如此。 日光灼眼,可萧子窈偏就喜欢歇在窗边读书,沈要来劝也不听。 艳阳天,光下久坐总是会看累眼睛的,唯独她却不在乎,窗外法桐红叶招摇,随风而动,窗子是锁死的,她吹不到风,自然便会庆幸还能看到风了。 那日,沈要休沐陪她一天,两人一整日都相对无言,可时钟却比平日走得快上许多,这倒也不算奇怪,毕竟,除去偶尔耍赖偷闲,平日里,沈要仍须照常上职,只留她一人枯守长日。 一旦他不在家中,萧子窈便直觉屋子变得很大很大,更死寂,她是其中唯一苟延残喘的活物,呼吸会回音,戏本会翻尽,然后,倒数结束,沈要安然回来,看她如罪人一般生活而无动于衷。 沈要也依然记得清楚,一日晚间,他下职回来,开锁、推门,便瞧见萧子窈正伏案睡着,枕的是他前不久才同苏同心新换来的戏文,天光老矣,昏昏照在她自耳畔垂滑颈边的红玉坠子上,仿佛一条价值连城的割喉伤口。 他于是无声无息的走上前去,自上而下的望定她,就立在她身前,遮住那一片的余晖,也遮住她眼前所有的光。 萧子窈很快转醒了。 沈要只见她慢慢的仰起脸来,那模样好像菜市口铁笼里待宰的病狗——看一眼来人,呵,照旧是个救不了她的,索性就自暴自弃了,便再把头低下去,更伴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你醒了。” 他一字一顿的说道,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 原来,俯视她的感觉居然如此之好,像误入歧途之后的鬼迷心窍,上瘾。 “这几本戏文看完了,明天去换新的来。” “好。” 他一面说着,一面接过她推来的本子,信手翻过一遍,眼仁蛇蛇的左右跳动几下——还好,书页里没夹纸条,字里行间也只是原本就有的、深浅不一的几行批红,萧子窈依然陷于他的股掌之中,他照样还是赢家。 这才对。 沈要心想。 一条狗,只有拴上链子、关进笼子,才会有宠物该有的样子。 好的宠物,最应当学会依赖。 他看出萧子窈最近软了许多,偶尔还会同他耍耍小性,比如怪他睡时非要箍在她腰间的手,重,压得她好累,又嫌他总不小心枕到她蓄长的新发,那钉钉子般的刺痛,只一瞬,便可将人从半梦半醒之间扯醒了。 “沈要,你给我滚下去睡地板!” “我不想睡地板。” 一见沈要干巴巴的顶她的嘴,萧子窈顿时便来了脾气,索性睡也不睡了,直翻过身来推他:“那你就出去睡,睡客房!” “我也不想睡客房。” 这般说着,他便顺势捉住了萧子窈的腕子,纸白色的,好不经碰,轻轻一捏就见红。 那么,倘若他重重咬下一口呢?定会留下齿痕的罢。 既香艳,又宛然。 可他终究还是不忍,于是便将萧子窈一把拖进怀里圈紧了、更手脚并用的锁住她,道:“萧子窈,我哪里都不去,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四处都静下来了,唯独沈要却听见萧子窈隐隐的叹息。 “……呆子,秋天到了,天黑的比以前早了,你也要早些回家,别让我等太久。知道了吗?” 话音初落,然后,便是萧子窈将错就错似的投身而来,情投意合的感觉最销魂,沈要于是埋下头去,嘴唇压进她的脸,只管轻声应道:“知道了,六小姐。” 是夜,尽管无风,可水中月碎。 沈要早知道萧子窈床上的模样尤其勾人。 她腰肢软得很,仿佛抽去了骨头的猫,一双汗湿的手总不自主的在他胸前滑行,偏她身子又弱,手脚冰凉,所以指尖过处好似毒蛇爬行,刺得人浑身紧绷。 “真可爱啊,六小姐。” 沈要不笑却笑说道,“我的六小姐,最可爱。” 他轻而易举便抓住她作乱的手,情潮汹涌,沈要只见那连月牙儿都长不出的白色指尖终于泛红,淫荡的色相,勾引他吃下。 他于是拿捏着力道,咬住她,那力道很妙,比轻更重,比小心更粗暴,情人间的玩笑大多如此,下流又肉麻。 谁知,偏就此时,沈要却直觉右眼皮突的跳了一下。 都说左眼来财、右眼跳灾,他倒也不是真的相信,不过是有些奇怪,他记得自打自己关了萧子窈的禁闭之后,他分明夜夜都睡得无比踏实,并不该会跳眼皮。 可他正想着,眼皮竟又跳了几下,还是右边,一、二、三,简直快得像痉挛。 没由来的,沈要忽然想起了萧子任,他便是死于中毒后的出血与胃痉挛的,连死状也十分凄惨。 所以,沈要私心以为,现下他眼皮跳成这样,这实在是—— 太、不、好、了。 第231章 窃喜 白日里,沈要上职去时,萧子窈还睡着。 他本想拖她起来吃些东西的,偏偏一见她睡得好不安稳,便不再敢了。 别无他法,他只好在床头呆坐了片刻,看微微的晨光下,萧子窈披着他的白睡衣缩成一团,像怕冷,也像怕他,恰逢此时,玻璃窗外又呼啦啦的吹进一阵风来,好似一群白鸽子钻进她的衣袖,飘飘的拍着翅子。 沈要一下子觉得有些发怵。 他于是颤颤巍巍的探出手去,正停在萧子窈的鼻尖。 只一瞬,他竟荒唐的以为,他的六小姐,也许会趁着那凉风吹来的间隙逃走也说不定,就像是死了、再也不会睁开眼来看他了。 可这怎么会呢,他指尖分明传来萧子窈轻缓的鼻息,又浅又弱,几不可察,倒也真像快死了。 那风还在吹着,并不算太冷,只是沈要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一颗心也仿佛一颗蛀空了的牙齿,麻木木的,一旦风来,便隐隐的觉出一点点的酸痛。 “好好休息,等我回家。” 他喃喃自语道。 所以他到底还是默默的关上了窗子,几乎逃也似的下楼去了。 沈要今日上职走得急,路上更险些撞到个孩子。 真奇怪,原本他对小孩都是没什么所谓的,偏偏这会儿没由来得心惊起来,以至于到了军中,夏一杰第一个便瞧出他有些反常。 细细算来,夏一杰这副官当的也有些时日了,他虽称不上摸透了沈要的脾气,但三两分的深浅还是有的。 沈要此人,脾气不多,表情也不多,唯独遇上有关萧子窈的事情方才稍微形于颜色,故而夏一杰一见他如此,便紧张的开口问道:“子窈最近身子可好些了?” 沈要冷然掀起眼皮:“她很好。” “你胡说,她怎么会好!” 夏一杰情急道,“我保证不会做多余的事情,你就让我见见她,哪怕一面也好——” 他简直有些声嘶力竭了,偏偏沈要竟是一应也不应的,只管轻飘飘的丢来一句:“哈,保证。你以为你是谁?” 他终是茫然无措的委顿下去了。 然,沈要越是不说,他便越是心急,所以暗暗决计,非要将此事弄个清楚不可。 夏一杰是知道的,沈要最近似乎与苏同心有过几次来往,于是,他一下职便也悄悄的找去了苏府,更奈何他来得又巧,正碰上个丫鬟在院前福身站着,大约是方才送过客的样子。 那丫鬟眼力好,远远的便瞧见他来了,面上立刻挂起笑,只是开口时略带几分诧异:“咦,夏小少爷?沈军长才走呢,莫不是他落下什么东西了叫您来取?” 夏一杰含糊其辞道:“嗯——你家小姐在屋里吗,我亲自同她说去。” “小姐正在小书房里看书呢,我带您去。” 那丫鬟一面在前头引路走着,一面又怯生生的笑,“夏小少爷,最近沈军长和我家小姐走得可近了,您说,他会不会是……” 话音至此,那丫鬟便收住声了,只剩一点点余音落在门前,引人遐思。 夏一杰心下陡的一颤。 ——却并非什么心悸,反是种狗血淋头般的窃喜。 万一、他只是猜一猜罢了、万一,万一沈要当真是腻了萧子窈呢? 那他岂不是……有机可乘了? 谁知,他正还肖想着,眼前门却开了。 苏同心眼光一亮:“夏一杰?” 她很快的起身迎上来,有些激动:“我听父亲说,你之前被沈要罚了,现在伤势可有好些了吗?” “不是什么重罚,伤早就好了。” 夏一杰吞吞吐吐道,“其实,我今天过来,是因为沈要他、他最近总来找你……我知道这样唐突了你,可我……” 他二人到底只算旧相识,相识、却不熟识。 可他实在别无他法了。 他于是失心疯似的不知所谓起来。 “同心,我知道梁大帅曾经有意许过你与沈要的婚事……我、我也见过很多被关在后宅渐渐失宠的女人,如果你有意,或许我们可以联手——我是说、我们一起想办法,总之要让沈要把子窈给休了……” “打住!” 苏同心用力打断他,面上又惊又愕,“你莫不是疯了!你竟然想要害子窈,你难道不是一直喜欢她的吗!?” “怎么会,我怎么会害子窈?” 他痴痴的扯出一个哭相似的笑脸来,字字句句像辩解又像自言自语,“我和子窈一起长大,我认识她最早,没人比我更爱惜子窈了。我只是想救她,只有沈要不要她了,她才能自由,我……” 苏同心寒声道:“……子窈都已经无家可归了,你竟想着让沈军长也抛弃子窈,这便是你的爱惜?” 夏一杰怔愣一瞬。 偏偏她却还在说着。 “沈军长来找我,是因为他想找些戏文话本给子窈解闷……上次剿匪时,子窈救过我一命,我……不会再做任何一件对不起她的事。” “那你便任由她被沈要狗一样的关起来?” 苏同心微微哽住:“我、我会尽力的……我会尽力想想别的办法,但至少不是这样对待子窈……” 她的眼珠凄凄的沉下去,全然一副欲哭不哭的模样。 “夏一杰,今天的事情我不会同旁人说起的,也请你以后不要再、再说出这些伤人的话了……子窈若是听到了,她会很难过的。” 夏一杰于是茫茫然的站起身来。 他只觉得发窒,一双手空空如也,左右什么也抓不住,所以握一握拳,却又握不紧,便就这般失魂落魄的走出门去,一直走、一直走,中间路过茂和戏院,他便不受控的脚下一顿,呆立了片刻,可到底还是走掉了。 树影悬悬,他只管一路走去了城东,遥遥望着那飘着白纱的玻璃窗子。 “我竟然想着……算计子窈?” 他一下子酸了鼻子,却来不及再多看那窗子哪怕一眼—— “怎么才来?” 公馆檐下的灯泡施施然亮起来,鬼火似的,又仿佛掸亮的烟头,一时烫得人有些眼酸,他于是惶惶的看过去,只见沈要斜倚着门廊,眼睛睨着,像只冷气森森的鬼。 “来得这么晚,我都等得快睡着了。” 他一字一顿的说道。 第232章 懦夫 同云淡淡,微月昏昏。 灯泡如红日,盯不了太久,非但光不算亮,还愈发衬得灯下之人颜色晦暗。 夏一杰简直有些看不清沈要了。 他于是狼狈的退后一步,仿佛丧家之犬似的,又觉露怯,便踟蹰的停住了。 “沈……军长。” “你不是说要见她?” 沈要很是漠然的问道。 公馆的大门大开着。 万不得已,夏一杰只得紧跟着走进去,厅里的水晶灯晶灿灿的照着,上过木蜡油的家具幽幽淬起冷光,分分明的几净窗明,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却唯独他一个,偏偏觉得这屋子阴气好重,直激得人脊骨都吱嘎作响起来。 凉意如爬虫,窸窸窣窣游遍他全身,如此,他便不由得四下多看了好几眼——案上的玻璃花瓶是仔细擦过的,却空着、就空着,没人要赏那劳什子的花,根本没人。 他于是回头看看,本是想着看一看退路的,却无意中瞥见玄关的一座漆金斗柜,高脚离地,只作换鞋便利之用,沈要的军靴便搁在那儿,至于旁的,便再无别的东西了。 ——没有了,再也没有别的了。 夏一杰一下子惊醒过来。 “子窈的鞋子呢!” 他陡的叫起来,声嘶力竭的,“她的拖鞋不在这里,外出鞋也不在!你怎么能这样对她!我以为你只是不让她出公馆,难道你连房间也不让她出!” 他话毕了,那余音只在半空中飘着,迟迟不落,终于,半晌过去,沈要才不冷不热的说道:“不关着她,她早就跑了,你连看都看不到她。” 只一瞬,他便直觉心下仿佛漏了一拍似的,面上也跟着青红一阵,像被人撕下了脸皮,许多龌龊心思全都晒了出来,实在显得他犹比坏人更坏。 他竟下贱得连一个沈要都比不过! “——给。” 偏就此时,沈要却冷不丁的掷来一串钥匙,道,“见完记得锁门。” 他于是忙不迭的跑上楼去。 楼上的灯暗着,好在公馆开的窗子却足够大,悲戚戚的月光肝脑涂地,夏一杰哆哆嗦嗦的踩着一地的月色,一双手简直抖得厉害。 钥匙一串两枚,第一枚太厚,一眼便能瞧出插不进锁孔去,可他到底还是情危,竟连看也不看便急急的去试,试不出、钥匙掉下来,砸在打了蜡的木地板上,哗啦啦的一下,好像砸碎他的心。 然,那厢门后,萧子窈却有些坐立难安。 她已听见那门锁上的动静了,便不自然的拿过案头的戏本摊开来作秀。 这倒也怪不得她,每每此刻,分明她最尴尬——若是直直的盯着门看,便仿佛是她一门心思盼着沈要回来似的,可若是要装模作样的做些别的,又实在显得太假。 如此这般,她索性破罐子破摔的赌起气来,一卷被子、便严严实实的团起了身,背向门,懒得见人。 谁知,门开了,却不是沈要哑声唤她的名。 “……子窈?” 夏一杰喉咙发苦,“我来看你。” 他方才开口,然,只一瞬,萧子窈便拼了命的掀了被子。 “夏一杰,你怎么来了!?” 夏一杰只见她快手快脚的爬起来,却不是欢欣的模样,反是慌张来得更多些。 “是谁给你的钥匙?沈要呢,他有没有为难你?他刚刚下楼去很久了,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你趁现在赶紧走……” 她一面说着,一面赤着脚跳下床去,那脚踝好薄,纤细如弓,又像蛇尾,一不小心便将那榻边的戏本扫落了,然后,书页翻飞,转瞬即止,犹如判完一场死刑。 可夏一杰却始终紧盯着那脚踝上的一枚齿痕,微微的嫩红色,很是下流。 他于是用力吞咽几下,却感觉喉咙更苦,连张口都变得艰难起来。 “沈要答应让我来看你。” 他说,“……子窈,我一直一直、都想再见见你。” ——不,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他说的,都不对。 怎么能说这些呢? 你应当说,子窈,我来接你出去,这才对啊。 夏一杰有些恍惚的想到。 他于是惨淡的挽回道:“子窈,你是不是很想出去?” 萧子窈奇怪的望定他:“夏一杰,你以为你是谁?” 他兀自瞪大了双眼,简直以为也许是自己听错——但,不是的,那分明便是萧子窈一字一句亲口所说的,万万做不得假。 “你这样问我,难道是有本事能带我出去?” “哪怕你真做到了,那你可有本事护住你的父母、不被沈要所牵连?” “倘若这一点也不在你话下,那么,被你带走的我,又算你的什么?是你的人,还是你的物?” 他哑口无言了。 偏偏萧子窈却是一笑:“夏一杰,我们都长大了,有些事情岂能当作儿戏?” 夏一杰只觉得眼睛一下子热起来,于是慌乱的偏过脸去,忙想避开她笑盈盈的眼:“可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他有千万种不甘心。 早先前,夏一杰总想着,他这一生恐将一事无成。 他大约没有做文章的天赋,所以只在幼时考过几次好成绩,长大后便再没有了,赚钱也不会,不如花钱擅长,便更不消说去参军——像他这样的一个人,连坐汽车都嫌椅背太硬,又怎会吃得了当兵的苦头呢? 他也曾听人调笑过,既然生在了权贵之家,便不必太着急往肩上挑担子,反正,只要家长不死,旁人也不会将他看作是个大人。 他于是做惯了软骨头,半生都坦然做个废物,如今好不容易较一回真,便是为了她萧子窈一人尔。 她分明是他此生无限遥望之人。 可他到底还是半途而废了。 “不甘心又如何?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事。” 萧子窈微微踮脚,只管拂袖捧起他的脸来,“夏一杰,你听好了,除了梁家以外——不管是谁,有一个算一个,我都想你们好好的活着,我不能再害死身边的人了。” 霜月如刀,夜凉如雪。 夏一杰正想开口一应,然,身后门外、却骤然响起一声冷冷的低问。 “看够了没?” 然后,咔哒一声,房门便被推开了,好似伤口裂开一道窄缝,血肉模糊,黑漆漆的血肉、黑漆漆的模糊。 可夏一杰却清楚的看到,沈要木无表情的半张脸,就出现在那伤口的至暗至深之处。 那只鬼,又来了。 他惴惴的想到。 第233章 服从 其实,与其说沈要像鬼,倒不如说他更像狗些才来得贴切。 他仿佛是嗅着气味追来的,而后埋伏在暗处,蓄势待发,只等一个见血封喉的杀机。 萧子窈于是凝眉望向他去。 “你来得正好。” 她不喜不悲,却仿佛一下子对谁都没了耐性似的,边叹边说,“我有些困了。沈要,替我送客吧。” 话毕,她便背过身去了,又微微的垂着头,像是在看那凌乱的枕席,丰盛的情欲和丰富的死法都在那上面了。 “好,我马上回来。” 沈要很快应声道。 他语调平平,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唯独在夏一杰颓靡的退出房门的顷刻之间,他忽又开了口。 “我不锁门。” “等我回来。” “知道了吗?” 只此一瞬,灯火下楼台。 倘若此刻他有心回头,必定能够瞧见萧子窈剧烈颤抖的削肩一抹——正如她夜夜陷落高潮、一心求死却始终不能的样子。 只可惜,他偏偏转身就走。 更可惜,夏一杰也再没有为她回过头。 那便到此为止罢。 反正,她早已经想清楚了。 原来,许多嘴上说出的真心与实意,到最后,真的只是说说而已。 沈要只将人送到门庭。 眼下时候还不至于天太晚,梧桐影动,月色无骨,铺陈一地白烂烂的霜迹,微凉。 夏一杰紧了紧牙关,忽然说道:“你明知道我想带子窈走,也知道子窈她一心想要出去,为什么刚刚却又不锁门了?” 谁知,他说罢了,沈要却只是不答反问,道:“你父母身体还好吗?” 他一下子哑住了。 城中灯火还亮,红绿色的霓虹,大约是茂和戏院、又或是新仙林,可无论到底是哪儿亮的灯,他曾经都是常客,座要上座、场要包场,顶顶气派的常客。 只不过,如今的他怕是不能再去了,其中的缘由那样的多,自己不敢说穿,又怕旁人说破——到底是家业倒了、父亲也倒了,半死不活的境况最经不起什么波折了。 “沈要,你拿我父母威胁我。” 他有些冷,所以讲话都在发抖,“他们和子窈的事情无关,你不要……” 他分明一面很是挣扎的说着,话音却又一面渐渐的矮下去,不必有人打断也照样的矮下去,然后变作无言、终于一切由人了。 沈要无动于衷的说道:“既然无关,那你害怕什么?” 他果真不太像人,拼凑不出人性、可怜不了别人,偏偏他眼睛更不解,好像在看一场闹剧。 “父母、子窈,你选一个。选不出来,就滚。” 夏一杰半晌说不出话来。 沈要等不得他,于是遮手点了支烟,又狭着眼吸了一口,最后看也不看他、转身走了。 月亮垂危,照出一地的鬼影。 沈要只管不急不缓的走回房去。 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动,他故意敞开的那扇房门也静悄悄的,随风微动。 然,危月夜,总有人得不得安宁。 果然,他不过刚踏进门半只脚而已,守在窗前的萧子窈便已然慌了神、直逼上来问道:“夏一杰可有好好的回去了?” “——哦,刚刚不小心杀掉了。” 沈要满不在乎的歪了歪头,“他跟踪我,想打你的注意。我很生气,所以没忍住,拿刀把他捅死了。” 萧子窈一瞬瘫倒在地。 他有些心疼,于是施施然俯下身去,眼色深沉。 “骗你的。” 他小心捧起萧子窈纸人般惨白的脸来,“我没把他怎么样,我急着回来陪你。” 说罢,他便黏黏糊糊的埋头蹭进她颈窝,却不凑巧,有条血管偏偏就在他耳边跳的飞快,突突、突突,实在吵得厉害。 “子窈,抱抱我。” 他紧了紧圈住她的手臂,嗓音沙哑,不依不饶,“抱抱我。为什么不抱我?” 可萧子窈只是僵着身子挡住他:“……你这混账东西,狗都不如。” 她骂的干脆利落,沈要定是听见了的,只不过,他到底还是伺候惯了她,对她下贱下流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所以,挨了骂也有兴致、就算听见也当听不见。 “那就亲一下吧。” 沈要于是理直气壮的说道。 她躲不开的。 他只将她往镜子上压去——那原是一面斜倚着墙角的镜子、嵌在一副镶边的画框里,人贴上来,便像是掉进了昏昏的画中,油画的笔法、红粉的骷髅、浇身的野火,凉的凉、烫的烫,不忍卒读,简直放荡透了。 “真可恶啊,萧子窈,你居然不是为了我难过。” 沈要隐隐有些咬牙切齿,“但你今天没有背着我跑掉,做得真棒,是因为更喜欢我吗?” 他字字句句分明都是在质问她,可那毫无章法的吻却根本容不得她开口狡辩。 “萧子窈,我让你抱我。” “好重、你下去……这不是在抱了吗,快放开我……” 只因为怕她说真话,又不想她说假话,沈要于是更加用力的咬碎她的呜咽—— “这是我抱你,不是你抱我。” “六小姐。” “你为什么,就是不懂呢?” 是夜,上弦月,时间不早了。 果然,轻易就能摘下的月亮,哪里还算得上什么月亮。 第234章 禁闭室 想离开。 她时常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出神——门外也有窗,就开在走廊里,而且亮,不必开灯也亮堂堂的亮,不像她,没日没夜的睡在昏沉沉的笼中,犹如活人被塞进冰棺等死、呵气成冰,薄雾蒙在玻璃上,总会慢慢的凝成水珠,最后眼泪决堤似的一行行滑落,窗子因此划花了,照进来的天光自然也就不会有多亮了。 可谁又能想到呢?直到那扇房门真的打开了,她方才清醒过来,原来,外面的光亮其实一点儿也不亮、更可怜,可怜到连沈要的背影都照不亮,夏一杰也走了,也许不会再来了,没人愿意往暗处走,可她走到哪里都是暗处。 那便不走了罢。 反正,走也走不远,走不远便走不掉,走不掉便是个祸害,害人又害己。 萧子窈茫茫无依的想到。 她于是往前挪了寸许,不敢再多了,只是想再看一看走廊里的光而已,果然,没什么特别的,昏沉沉的朦胧月,像海上月,暴雨将至。 然后,沈要便回来了。 他掼着她的腰,绵绵咬耳,餍足到嗓子都沉下来:“你很开心吧?” 萧子窈无力躲开他,只好瓮瓮的说:“不开心。换做是你被摆布,你难道会开心?” 话音甫落,明明白白的,她听出沈要的语调凉下来,可吐息却是热的,正落在她颈边:“六小姐,我总觉得你够不喜欢我。” “沈要,我劝你别得寸进尺。” “难道不是吗?” 他有些好笑,笑自己也笑她,“我本想问你的是,夏一杰想带你走,你一定很开心吧?” 他一面说着,一面拨开她新续的发尾,像剥开一道伤口。 “而且,换作是我的话,被你摆布我会很开心的。因为这样会显得我有用,对你有用。” “但是,没关系的,我原谅你了。” “毕竟,这是我自找的。” 沈要以前听说过,喜欢谁,自然便会忍不住看向谁,恰如他总看着萧子窈,直视也好偷看也罢,仿佛他眼里只有她似的。 然,大约已有很久了罢,他终于发现,他二人的目光竟再难有过碰撞了。 眼下,便是如此了。 沈要平生最为精通的本领应当是酷刑,他的天赋不足,除此之外,爱或爱人始终学得一塌糊涂。 ——所以,决定钉死所有的窗户,几乎是他毫无犹豫的首选。 翌日、晨,他很是难得的将萧子窈提前摇醒一回。 “子窈,别睡了。你看,现在的阳光特别好。” 被子好重,萧子窈直觉像有死人压在她身上,原是沈要今日并未上职,便赖在床上圈住她。 她一时不耐,正想将人推出去,谁知,沈要却抢先道:“想继续睡?可现在是你最后一次见到阳光了。” 萧子窈一下子坐起来,慌乱得不成样子。 “沈要,你什么意思?” 他好整以暇:“从今天起,我要把窗子钉死。” “……你说什么?” 她分明已经毛骨悚然,偏偏沈要却不答反问,道:“六小姐,你有没有见过审讯室里关着的人?” “审讯室是没有窗户的,如果不开灯,就不会有光。” “一开始被关进去的人,对我都很不屑,骂我是狗,还会踢翻碗里的饭。” “可是,一旦时间长了,他们对我的态度就都变了。” “因为我每天只喂他们一勺饭,还是从门上的小孔喂进去的。只有我在的时候,他们才能短暂的尝到食物的味道,短暂的照一照灯泡发出来的光。” “所以,他们每个人之后都会下跪向我磕头,还说什么……一心一意、全听我的吩咐?” 他只说到此。 萧子窈面上血色尽失。 然,似是为了安抚她一般的,沈要竟在此时垂首下来,轻轻吻上她的手背:“别害怕,六小姐。我不会饿到你,也不会让你给我磕头,我只是……” ——啪! 他分明话音还未落,始料未及的,萧子窈却猛的扬手掴来,直直落在他脸侧! 只可惜,她身子太弱,哪怕蓄着恨意出手,也无法将他动摇半分。 沈要于是若无其事的接下这一巴掌。 然后,他便又去吻她的手,只不过,这一回亲在了手心,一口接一口,如犬吞吃似的。 “手有没有打痛?” 亲吻的间隙之间,沈要掀起眼皮直直看向萧子窈去,赤裸裸的爱欲与食欲,咄咄逼人。 “萧子窈,我只是想让你也对我一心一意而已。” 她的黑夜从此降临了。 沈要远比她想象的周到许多,自打窗户封死之后,他便新换了一张细绒地毯来,赤脚踩上又软又暖,再不必担心她不趿鞋子过了寒气。 除此之外,戏本是再也看不了多少了的,她每日见光的时候只剩下沈要下职归家的时候,电灯的线路被改在了门外,哪怕仅有一墙之隔,却也全凭他人操纵。 好在,她还有唯一的光亮可望,便是那藏在黄铜小筒里的红光——原是她还收着沈要早先前买来的万花筒,以前只当此物是玩物,现在看来竟成了慰藉。 万花筒一共七支,内里的图案都一样,她起先瞧不出什么分别,可一旦看得久了,竟也能看出其中彩色玻璃的区别来,有些切的歪了、有些边缘挂着毛刺,华光极美丽,却总归经不住细看。 日子被拉得很长很长,许多事情萧子窈已记不太清了,她只记得一日沈要下了职,竟带回一壶酒来。 那酒壶贴了红封,上书“茂合”二字,想来定是沈要在外有过些应酬罢、便顺手带回来了。 萧子窈想也不想,只管自顾自的拆了酒封仰头便饮,桃红的酒色遍染衣衫,沈要根本来不及拦她。 “不要再喝了……” 沈要话音还未落,谁知,萧子窈却软绵绵的攀了上来,直洒了他一身的酒,她于是张着嘴、贴着他的颈子轻啜,仿佛一条舔水的小狗。 “阿要,抱抱我。” 她开口哀求道,“房间好黑,我睡不着,我好害怕。” 沈要一瞬欣喜若狂。 然,没理由的,他竟又一下子冷下来了——萧子窈伏在他的胸口磨蹭,高高低低的、毫无章法的乱动,他分明舒服得要命,却愈发的觉得冷。 她应当……是在唤他的罢? 不是梁耀的“耀”,而是沈要的“要”、是只要他的要。 偏他连猜也不敢。 只因初遇之时,萧子窈也是这般醉倒在他怀里的,而她当初所唤的名字,从来都不是他。 第235章 咬舌自尽 仲秋时节,寒蝉鸣泣。 萧子窈已有些习惯了。 她虽见不得光,沈要于她却始终有求必应。 近些时日,她总想喝些酒来解闷儿,醉了便缠住他,蛇一般的做爱,然后沉沉睡去,又在下一个夜里醒来。 如此往复,她竟觉不出痛了,不会痛、便不会怕,也不会有人再为她而死,喝醉了真好,一切都是皆大欢喜的样子。 沈要偶尔也会同她说起外面的事情,不是多远的外面,而是一墙之隔的外面—— 一日是郝姨家的宝儿病了,今日是他亲自煮的粥,不知她吃出来了否。 一日是苏同心递了帖子来,满纸都疑心她可还安好云云。 一日是夏一杰欲言又止的问起她,最后竟无端住了嘴。 一日是萧子山总跟着宋晓瑗前来凤凰栖路送药,却一次也未能在公馆前驻足。 沈要并不大像人,他没什么性子或表情,说话也平淡到发冷,以至于萧子窈每每听他讲后,心下也无波,仿佛只是听了些生人的冷笑话罢了,既记不住、也笑不出来。 偏偏,一日晚间,沈要忽然轻声道:“六小姐,你好像快有一个月没见过太阳了。” ——只此一瞬,她竟陡的落下泪来。 她原是倚在案边坐着,又因着饮了酒,面上便微微的红,像醉了或者装得醉了,反正眼光都是暗的,沈要于是望定了她去,也只是见她默不作声的落了泪,如一只淋了雨的人偶,坍塌、然后一动也不动。 他数着数等她,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原来,他们在一起已经那么久了。 半晌过去,萧子窈还在哭,谁知,她甫一张口,声音却没在哭。 “怎么才过去一个月?” “怎么时间会这么短?” “我都以为我快死在这了。” 话毕,她便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踩在地上,好似经历了一场宿醉,然后慢吞吞的往浴室走去。 沈要一把拉住她:“你要做什么?” 他有些怕,却不敢抓得她太紧——好瘦的腕子,多进半圈手方才可以握牢,再重便唯恐折断她。 他只有惴惴的盼着萧子窈再度开口。 好在,不消他心惊胆战太久,萧子窈便盈盈笑道:“呆子,我只是喝多了酒,脸上有些烫,去洗洗脸而已,乖。” 话毕,她便抽身而去,轻得好像七月半漫天纷飞的纸钱。 只不过,她摔门却好重,仿佛棺材落地,她便葬在里面。 沈要原以为,萧子窈总该习惯了、习惯这般不幸的待在他的身边,不想着逃、也不想着爱,她逃不了的,但也许会慢慢爱上他的。 他原是这样以为的。 ——偏偏,龙头的水声哗啦啦的淌个不停,实在吵得人心烦。 他守在门前,终于忍不住唤道:“子窈,你好了吗?” 然,这一回,萧子窈却始终不肯应他。 沈要于是猛的攥紧把手。 他先是狠狠的开关几下、无果,门是锁死的,一如他平日所为,便只好换脚去踢,一、二——不及三——嵌了金丝的毛玻璃一下子炸开来,碎碎的铺了一地,浸在水里又映着灯光,晶晶亮亮的,简直好看得紧。 偏他无心细观,只管十万火急的破门而入。 紧接着,不过一眼罢,他便如愿寻得了他的此生所想。 ——那静静沉在白瓷浴缸里的、只属于他一人的、六小姐。 “萧子窈!” 沈要双目赤红,喉咙也几乎吼出血来,他只觉得满头满脑浑浑噩噩,连半句话也说不清楚,回神过来时,整个人已经泡在水里了——萧子窈正被他牢牢的箍在手中,还活着。 “你竟敢寻死!” 他简直愤怒到了极点,双手紧锁、更险些攀上萧子窈的颈子,却又触电般的一下子收回,最终滑下去、抚上她脊骨突出的背,收着力拍了几下,带着些恨。 “萧子窈!你又想丢下我!” 话毕,隐隐约约的,沈要仿佛听见萧子窈重重的咳了几声,随后便再没了动静,他像是心脏骤停一般一瞬转醒,不假思索的便将两根手指捅进了萧子窈的嘴里。 满室氤氲,热潮如蒸。 沈要仓皇失措的蒙着一脸的水、却不知是泪水还是其他,只管几近崩溃的嘶声大吼。 “萧子窈,我不准你咬舌!我不准你丢下我……求求你了,别丢下我……六小姐,别不要我,求你了,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求求你为了我活,好不好……” 他早已记不清时间了,直觉却仿佛走完了一辈子那么长。 萧子窈紧咬的牙关渐渐的松了开来,她尚且说不出话,便弱弱的陷在沈要的胸口咳出来一小滩血水。 “六小姐、六小姐,我求求你、求求你睁眼看看我……” 沈要简直要哭哑了,却不觉得疼,无论是沁血的喉咙也好、或是被萧子窈咬出血的手指也罢,都不疼,唯独心下剧痛,像千刀万剐。 萧子窈眼睫微颤。 然后,她终于睁开眼来,瞳仁涣散一瞬又收回。 她于是定睛望着沈要慌乱到一塌糊涂的哭脸,恍如隔世。 “……呆子,你难道不觉得不疼吗?” 沈要咬着唇、重重的点头:“疼。” 她枯笑一下:“既然疼,那为什么还不把手拿开?” “因为怕六小姐死掉。” “那如果……” 萧子窈在此微微顿住,“那如果……我把你的手指咬断了呢?” 其实,她根本不必问的。 奈何她实在贪心,非要再三求一个答案。 于是,那厢,她只听得沈要一瞬不瞬的答道:“没关系,我还有八根手指,总能让你活下来。” 她终究还是泣不成声。 第236章 营养不良 萧子窈此生从未想过寻什么短见。 幼时,萧大帅便有意教养她,女子当读番邦论、治国策,免得活像个花瓶,若有朝一日家业败了、也不至于唯剩死路一条。 只不过,萧大帅到底还是出身低贱了些,他自打出了娘胎便长在满人的后院里,养狗、也被当狗养,所以自然不会明白,他养出的幺女到底有多骄傲。 萧子窈也曾听父亲说起过,军中有些狗不服管教,饿上一饿便听话了,再不济就关进黑箱里熬一熬,总会有办法的。 总会有办法的。 只要是人,便总有办法驯服狗,狗都是些下贱的东西,什么都会习惯的。 怎料她如今活成一条狗。 那日咬舌之后,沈要连夜便将大夫请了过来。 萧子窈见过那人,是位军医,沈要以前也请他来过——因着那些时日她吃的实在太少。只不过,沈要后面大约也看透了,她吃的少也许不只是因为生了病,更是因为她不再像人一样的活。 那军医风尘仆仆的赶到,先是看了她嘴里的伤,舌头咬破了、好在不严重,反倒是沈要的手指伤至见骨。 然后,便是测她的血压,缚腕的尼龙布缠了整整三圈方才扎紧她的上臂,胶皮的小气囊压了又压,军医的前额渗出冷冷的汗来。 “沈军长,夫人的血压太低了,恐怕她的营养很不良……” 他颔首低眉,有些语滞,“严重的营养不良是会要人命的……” 沈要听罢,摆摆手道:“输营养液会有用吗?” “自然是有用的,但总不抵晒太阳吃饭来得最有效果。” 那军医讪讪的说道。 沈要只管睇眼盯着那窗子。 后又默了片刻,他方才开口,不冷不热的,教人听不出喜怒。 “以后你每天都来。” 他顿了顿,“我会给你配车,让夏一杰送你。” 那军医诚惶诚恐的应下:“全凭沈军长吩咐。” 那厢,萧子窈恹恹的,似睡非睡,无论沈要同那军医说了些什么她都听不大真切,只隐隐觉得好像有人撬开她的嘴,塞了一团搓了药水的纱棉进来,正抵在她颚上,又苦又涩,非但窒人不说、更顶得她犯呕。 又过了半晌,四下静下来了,她于是挣扎着支起身来干呕,偏那那棉纱死死的堵住她的嘴、吐不出来,便只好换手去抠。 谁知,沈要竟在此时陡的箍住了她的手。 “六小姐,忍一忍,好不好?” 他声色喑哑异常,如割舌,“我会帮你拿掉的。等舌头长好了就帮你拿掉。” 他已替她换过干净的衣裳了,是一条旧时的真丝裙子,乳白色的料子软软的垂滑而下,显出她一条一条的骨头,并无想象中的美丽,与他求而不得的爱一模一样。 只可惜,萧子窈偏偏不肯罢休。 万不得已,他只得将她绑起来,手腕与脚踝都并住、再认认真真的绑好,第一次不同她上床却绑住她,摘除做爱时爱的部分,这般的行径果然是一种酷刑。 他再也说不出话了,于是推门出去,倚着窗子默默点了支烟,也不抽,只是看。 原来,越长时间不说话,便越难找到可说的话。 沈要盘算着,再等等、等天亮了便将封窗的木板起下来,电灯的路线也改回去,还有门锁,不如一起拆掉罢,别再关着她了,反正,她早已无家可归。 他终于勉为其难的说服自己。 然,之于萧子窈而言,一切却从未有过什么分别。 她重新见了光,有风从窗外吹进来,门没有锁,军医日日准时前来,为绑住手脚、困于床榻的她换药。 真奇怪,时间明明不早了,怎么天还是亮的? 这般想着,约莫又过去几日了。 却是一日晚间,沈要一勺一勺的喂萧子窈吃了粥,下楼去时,便瞧见郝姨面露难色的等在外面。 “沈军长,有件事,我实在想求求您。” 沈要抬眼,淡淡的嗯了一声。 郝姨知他只是应声、却并非应下,便仍是小心翼翼的说道:“沈军长,我想再请个假,不知您方便不方便。” “先说事。” 郝姨于是欠了欠身。 “沈军长,我家宝儿前些日子生病了,这您是知道的,可眼看着中秋节要到了,他爹得返乡祭祖去。我家宝儿病刚好,赶不了路,所以留在岳安由我照顾……我、我也知道,夫人这几日吃得讲究,厨房离不了人,但、但我们一家在岳安城里实在没有可托付的亲戚了……” 郝姨原是个极妥帖的下人,讲话做事都揣着分寸,偏偏眼下倒豆似的吐起苦水来,想来也当真是爱子心切了。 “沈军长,实不相瞒,我也斗胆想过,想同您说说,求您这几天让我把宝儿带来公馆上工,可……” 正说着,郝姨却似惊醒一般的跺了跺脚,笑得有些苦,“哎呀,我这是急糊涂了,什么混账话都说出来了,沈军长,您可千万别当真!” 她矮着身子,始终不敢直起腰来。 谁知,沈要却是沉吟片刻,最终应道:“没事。” 郝姨一怔:“沈军长?” “我说,没事。” 他垂下眼来,看了看盘中剩下半碗的粥,面上没什么表情,又道,“孩子生得什么病?” “……风、风寒。” 郝姨连声说道,“——但已经好全了!只是吃东西要注意些,不会传染的!” “嗯。” 如此,事情便算定下来了,郝姨又惊又喜,除此之外更带许多歉意,沈要无心听她碎碎念,便打发她早些下了工,公馆又静下来,家具或镜子的影子拉长,与窗子对称,像一间空房子,显得他很多余。 第237章 宝儿的发现 其实,沈要此人,实在称不上喜欢孩子。 只因他做孩子的时候,没人将他当孩子看,所以,如今在他看来,孩子自然也不算什么孩子。 孩子大多都吵闹,怕生的孩子是小吵小闹,活泼的孩子便是大吵大闹——宝儿便是如此了,那厢,郝姨战战兢兢的领着他登门,他却大剌剌的跳起来笑:“见过沈军长!这是上回夫人教我写的名字,如今我已经会写啦!” 彼时,沈要正预备着上职去,也已穿戴好了军装,宝儿仰着脸,盯着他腰间的配枪出神,几乎魂都被勾了去。 “沈军长,我以后也要当军长!” 沈要脚下一顿,一时有些莫名。 “郝姨,看好他。” 他说罢便走。 谁知,沈要方才出了门去,郝姨却情急道:“我早让你老实些老实些,你就是不听!若将沈军长惹生气了,我与你爹爹还要不要活了!” 宝儿年纪尚小,自然不懂那许多大道理,便纳罕的说道:“可沈军长又没生我的气呀?而且,我是觉得沈军长高大威风,所以也想像他那样!” 若是她的宝儿早生几年,如今约莫也同小巧一样大了罢? ——一时间,郝姨心下竟莫名跳出这般的念想来。 她自觉有些不寒而栗,于是忙不迭的将宝儿拉进怀里,道:“傻孩子,阿娘才不求你以后当什么军长,只求你做个老实本分的好人,记住了吗?” 宝儿自是记不住的,他只囫囵的应付下来,满心满眼却全是玩乐,郝姨一见叫不住他,索性随他去了,只是千叮咛万嘱咐,教他千万不要打扰了楼上的夫人。 公馆的活计其实并不算重,不过是琐碎了些,郝姨扫洒过后便泡进了厨房,如此一来,反倒是宝儿乐得个自在。 他先是在院中转了好几圈、又采了好些花,不多时,日头盛了,便躲过回厅里乘凉,四下无人同他讲话,他便抻着手指在半空中练字,到底也还算乖巧。 “……本来就是,夫人以前明明夸过我听话懂事,我怎么会吵到夫人呢?” 宝儿一面嘟囔着,一面攥紧了手中的花。 还有,还有那写了他名字的信纸——还是夫人教会他书名的呢! 远远的,宝儿只听到后厨传来的切菜声。 他于是壮起胆子,抱着楼梯扶手便一骨碌的冲上楼去,地板好亮,却又冷又硬,沁得他后背发凉,他寻着有光的窗子跑,一路追着,最后终于停在一扇门前。 “夫人?” 宝儿小声叫道,“夫人,我是宝儿,请问您在不在这儿?” 那房门始终静悄悄的,仿佛是间死屋。 偏他直觉就在此处了,于是小心翼翼的趴在上门,偷偷挤开一条门缝。 ——夫人她,原本长什么样来着? 只一瞬,宝儿便在心下毛骨悚然的问道。 那房里果然是有人的,就卧在榻上,侧躺着、手脚却绞在身前,又很瘦、很白,也许是太轻了——宝儿根本听不见她的呼吸。 花、还有写了名字的信纸,一下子都掉在地上。 “阿娘,不好了!这里有死人!阿娘,好像是夫人死了!阿娘,救命,救救夫人——” 宝儿陡的大哭起来,那哭声撕心裂肺,简直刺耳得厉害,只一瞬,便已惊动了所有人。 萧子窈于是掀起眼来看他。 她动弹不得,更发不出声音,只瞧见郝姨面色苍白的赶来,一见她这副模样,面色竟又白了几分。 “夫人、夫人……” 郝姨哆嗦着嘴唇嗫嚅道,“我什么都没看见,宝儿也什么都没看见,求求您之后不要告诉沈军长,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 话毕,她便一把抱起宝儿,猛的将门关死了。 萧子窈挣扎着,眼光却始终停在宝儿落下的东西上。 ——花被夹烂了,红彤彤的濡湿了信纸,遂将信纸也沤烂了,上面墨迹糊成一团,勉强看清一个宝盖头。 当真像是死人一般。 晴光探窗,烧红的砂锅里正煨着一节嫩藕。 宝儿仍是哭,郝姨一面扯了手绢与他擦脸去,一面又翻了翻锅中的藕与排骨。 谁知,宝儿一见那粉白的排骨便又落下泪来,还连连的追问道:“阿娘,你说夫人她还活着吗,她好瘦,身上都没血色了——” 郝姨听不下去,根本容不得宝儿再多嘴,于是一巴掌便落在他脸上,与他一同落了泪:“宝儿,你记住,今天的事情你从此便忘了,不准与任何人说起!” “可是,夫人快死了,我得告诉沈军长——” “你这败家子!最不能说的人就是他!” 郝姨陡的扬起声来,直吓了宝儿一跳,她一时有些悔,便又紧攥着宝儿的手柔声劝道,“夫人才没死,她只是生病了。而且,这些事情沈军长都知道,他正为了夫人的病焦心呢!你若再说出来烦他,阿娘便要丢了工作了,你阿爹的点心铺子也开不下去!到时候,咱们一家就只能讨口子去,你难道愿意?” “不愿意!” “那便是了!” 说罢,她便一把抱住宝儿,只管附在他耳边,一字一顿道,“宝儿,今天的事,你必须烂在肚子里!” 之后,便是晚间了。 只不过,沈要如常下职回来,却并未瞧见公馆檐下的灯亮着。 郝姨细心,往常时候总会在他下职前提前打起灯来,日日如一,今日这遭倒数罕见,想来应是带着孩子绊住了,好在沈要左右没什么可恼的,便不多管,于是推门而入,换过了鞋子便进了厅里。 谁知,他方才走进门来,便瞧见郝姨正立在桌前,已然布好了饭菜,宝儿坐在角落的小凳上,安静异常,实在与晨间的他判若两人。 沈要不由得凝眉一瞬。 “怎么今天没开灯?” 郝姨吱唔道:“沈军长,实在对不起,宝儿他突然有些不舒服,我便忙忘了。” “哦。” 他冷睇一眼角落的宝儿,忽又问道,“你给夫人看过你写的名字了吗?” 宝儿猛的一缩:“没、没有。” “是吗。” 沈要没再说话了。 他只管端起托盘上了楼去,四下里静悄悄的,楼下那一双母子也静悄悄的,他推开门,脚下却好像忽然踩到了一只小手,于是拉亮电灯,便瞧见一地的烂花与烂叶,还有一张纸,黑色的宝盖头晕成一团。 “又有人来看你了。” 他笑笑,然后走上前去,取出萧子窈口中的棉纱,“所有人都喜欢你——六小姐,你说,我能不能排到第一?” 第238章 再度有孕 粉白的排骨似失血的人骨,在热汤里氤氲。 沈要与萧子窈的手脚松了绑,转身便将地上那烂透了的小玩意儿拾起扔掉了。 只不过,他到底还是分了心,于是一点点花汁便沾在了指尖,烂红的颜色,像伤口渗出的血,正巧他手上伤也未愈,太应景。 萧子窈戚戚然的望定他。 沈要抬眸,正对上她的眼。 “我洗一下手就来。” 他淡淡的说道,“汤很烫,等我帮你吹凉。” 其实,他本就不是什么耐心好的人。 他既无耐心,人又不好,谁也不喜欢,也不被谁喜欢,却唯独萧子窈除外——偏偏就是喜欢她,喜欢到令人生厌的惨状。 他很快坐回案边。 饭菜温热,萧子窈偶尔动筷、避开排骨夹一节藕,吃得小心翼翼。 沈要一见,便将那剩在砂锅里的排骨纷纷夹去,默默剃过了骨,方才推至她眼前。 “你吃。” 话毕,他二人便再无言了。 萧子窈腕间的淤痕似是转好了些,毕竟,沈要晚间是不会总绑着她的,她于是定睛望着那排骨堆就的小山,忽然动筷、竟与沈要夹了些肉去。 “你也吃。” 她声音很小、又弱,却不是撒娇的态度,“呆子,你放过郝姨和宝儿。” 沈要埋头扒饭的手微微一顿。 “夏一杰他们尚且都带不走我,又何况这些老幼妇孺?” 沈要只听她说罢,擦了擦嘴,眼光竟有些饿:“虽然不太开心,但我答应你。” 他没骗人。 每一次、他每放过一个心念萧子窈之人,都会犹豫许久。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喜欢。 “萧子窈,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是因为别人、而只是因为我而留下呢?” 萧子窈早已放下了筷子,他知道,她不会再吃了。 他于是收拾了碗筷,下楼准郝姨下工去了。 军医是在更晚些的时候到的,由夏一杰送至公馆,彼时,萧子窈正凭窗听着虫鸣,正巧变瞧见那绿皮的军用皮卡车缓缓驶入了门栅。 她仍立在窗前,只见那军医下车进了门,夏一杰却等在了外面,他并未如曾经一般抬头看向她的窗子,也许以后都不会了。 那军医不刻便上了楼来。 此人是个面善的,萧子窈隐约记得他姓李——她已许久不再去记生人的姓名了,实在是记住了也未必算是好事,于是记个大概就好。 李大夫的眉心不够太平。 沈要于是请他借一步说话。 “直接说怎么了。” 他不自觉的发抖,谁知,李大夫却是轻轻一叹,道:“恭喜沈军长,也许您要做父亲了。” 沈要一瞬哑然。 “什……么?” 他原是点了支烟的、只点了一半,火柴方才擦亮,眼**的火苗呼呼呼的爬黑细木梗,最后跳上他的指尖,“嘶”的一下,烧出一小块焦痕。 他一下子惊醒过来。 “子窈她——” “正是。” 李大夫微微颔首,面上却无甚喜色,“但是,这个孩子很弱,往后的事情不好说的。夫人本就体弱,前阵子又喝了些酒,我本不该说这些,可……” 他顿了顿,终于一改犹疑,复又说道:“这孩子不该留。” 沈要冷着脸,并不应他。 李大夫一见如此,便将话头接了下去。 “沈军长,夫人的身子实在是太差了,这个孩子哪怕生下来,也只会折损了夫人。依我所见,不如慢慢喂夫人吃些堕胎的汤药,只在胎儿足月前流掉最好,太快了反而伤身。所以,这些时日还是不能让夫人四处走动。” 他已说罢了。 然,那厢,沈要却仍是默着。 他面上并无什么表情,不过是凝眉而已,偏他平日里也是这副模样,自然教人劝也多余。 却是过了半晌,萧子窈忽从房里唤他道:“呆子,什么事情要说那么久?” ——于是,只此一瞬,他竟像变了个人似的,一下子慌乱起来,眼光亮了又暗,嘴角也扯出个不自然的笑来、再咽回去,随后推门而入,一手被在后面,偷偷搓着那指尖的焦灰。 “我病得很重吗?” 萧子窈云淡风轻的问道。 沈要歪歪头,有些心虚:“不是。” 李大夫见他还抠着手,便上前来道:“怎么会?夫人的身子有见好转了,只不过这几日天凉,夫人的肺不大好,恐怕还得让您再卧床一阵子了。” 月色西沉了。 她似乎又回到从前的日子,又似乎日子本就从未变过,不可以出门也不可以吹风,她照旧还是一个人,宝儿再也没有来过,没人再送她鲜花。 谁知,一日晚间,沈要却兀自捧回一束山茶来。 萧子窈一眼便瞧出来了,那山茶金贵着呢,曾是她小白楼里种过的品种,便问道:“呆子,这种山茶岳安城里仅我一人养过,你这一束又是从哪讨来的?” 沈要目不转睛的望定她:“我去翠云庵采的。” “你——” 萧子窈一时语滞,竟被他气的笑出声来,“你不好好做你的沈军长,竟偷偷跑去尼姑庵里摘这劳什子的花!” “因为你喜欢花。” 沈要慢吞吞的说,“你喜欢,我就去摘,有什么不可以。” 她微微扶额,嘴里有些苦:“别再去了,也别想着把花移栽回来。茶花不是花,是树,你把花枝砍下来它便不会再开了。你若真希望我开心,不如亲自带我去山上看花。” 一室寂静。 “……不行。” 半晌过去,沈要倏尔开口道。 “至少,现在还不行。” 萧子窈不由得颓然一笑。 她早知他会这样说了。 可她分明没有期望过,却还是觉得有些难过。 第239章 逃跑 萧子窈再没有理会过那一束山茶,沈要便自作主张的买了个瓷瓶将花插了进去。 他不懂花的生死,只知道那花枝绿油油的倒也还算好看,至于那石子般的花骨朵究竟会不会开——许是萧子窈哄他的呢,反正,她也并非头一遭逗着他玩了。 然,却是一日晚间,他方才推门进来,便瞧见萧子窈竟一动不动的瘫倒在地上,手边是打翻了的瓷瓶,水洒了一地,连带着那山茶的花苞竟也散落了一地。 他直觉一下子喘不上气来,便发了疯似的的冲上前去扶她,鞋子碾过数不清的花苞,一下子现出里面的真容——烂透了、都烂透了,一颗颗从心里烂透的花苞,当真好像一颗颗烂透了的心。 “你醒醒、六小姐,醒过来……看看我!” 他拖着她的腰,险些又哭出来,好在,她很快转醒,眉眼微湿,竟比他先落下泪来。 “沈要,我只是想下床倒杯水喝,可是我站不稳,我一点路也走不了了……我求求你让我出去,我不想在床上活活病死……” 她抻着细白的颈子,淡青的血管像一道道死线勒着她,根本触目惊心。 沈要的心凉下去。 “再等等。再等等,好不好?” 他抱紧她道,“六小姐,等你病好了,我就再也不会关着你了。” 说罢,他便将萧子窈扶起来,也将那倒下的瓷瓶扶起来——白底青花,隽的是双翠蝶,像梁祝。 然,万万人中才有一双梁祝化了蝶,其余的,却只化为苍蝇蚊子,人间的好都不太好,萧子窈不好,他便更不好。 其实,萧子窈只须再吃几幅药了。 这般想着,哄着她睡下后,沈要便将那山茶捡了回去。 他换了新的水,山茶便也有了新的模样,虽然枝上没了花苞,但叶子仍是绿的,只是不死也不活,就定格在此。 又一日,他下职回来,还未下车便已瞧见了萧子窈的窗子正黑着,想来是还在睡,如此,他便轻悄悄的上了楼去,推开门来,只隐约瞧见她拉高了被子,仿佛瑟缩了一下似的。 他于是呆愣愣的蜡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手抬起又放下,又将嘴里她的名字也咽下。 时间不早了。 他本想下楼去的,免得待得久了惊醒了萧子窈又遭她讨厌,谁知,他方才转过身去,却听见有人在后软绵绵的唤了一声:“你回来了?” 沈要一时有些愕然,又听见床上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响动,应是萧子窈起身了,他直觉心下发紧,连带着喉咙也紧得说不出话来,于是开口,竟只能轻轻的嗯一声:“六小姐。” 萧子窈的呼吸近了,他听见她趿了鞋子、伴着微微的咳嗽声。 ——可不可以……抱抱我? 沈要忽然痴心妄想的想到。 也许,萧子窈真的会突然从后一把抱住他也说不定呢。 手心有些发潮,沈要只觉得紧张得要命,他二人分明不过一步之遥,他更偷偷的盘算起来,不如找准时机回头罢,就抢在她先、只管把她紧紧的搂进怀里。 ——然后,屋子里骤然暗下来,是彻彻底底的暗下来了,应当不是眼睛在骗他。 啪! 一声脆响过后,瓷瓶应声而碎。 只一瞬,沈要便倒下去了。 他直觉淋了一场大雨似的,不舒服、眼皮很重,眼前也黑红一片,便又拼尽全力的探出手来,却只在额前摸到一手黏腻与猩红。 竟然会是如此的结局。 他一面想着,又一面抬起头来——萧子窈已然绕开他了,正立在他身前,细瘦的身子根本抖得厉害。 他望定她的手,苍白如雪,好像一根白骨,垂着也可怜,捂在唇边也可怜,打碎的瓷瓶割伤了她,一看就很痛的样子。 “六小姐,你的手——” 沈要吃力的张开嘴来,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萧子窈重重的喘息着。 她退了退,脊骨抵在墙上,却触电般的猛的弹回来,又见沈要倒在地上没有动,脸静静的躺在血泊里,依然面无表情,不过眉心还皱着,像是死了,却还活着。 “呆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碎口碎口的抽噎起来,然后勉强稳住湿漉漉的身子,终于夺门而出。 她实在跑得太急。 急到慌不择路,以至于下楼时竟一脚踩空,整个人一下子骨碌碌的滚了下去,又索性她很瘦,落地的声音并不很大,所以并未惊动后厨的郝姨。 厅里的陈设如旧,从未有过移动或者更迭。 萧子窈踉跄的爬了起来。 她只管一瘸一拐的去推玄关的门,锁不重,一推便开了——晚风吹进来,扑了她满面,也许还有月桂香,偏她根本闻不到。 然后,她便远远的望出去,公馆的门栅紧锁着,她跑不掉,许是晚饭正巧也烧好了罢,她竟又听得郝姨由远及近的招呼声。 “沈军长,饭好了!今日给夫人煲了鱼羹,一点都不腻的!” 只一瞬,她便想也不想的冲出去了。 院中有花丛,躲她一人足矣,只是细细的花刺扎了她满身,如凌迟,剧痛。 也是时,郝姨终于走进了厅里。 “咦?真是奇怪了,这门怎么开了,难道是没关紧风吹的?” 玄关大敞着,郝姨自是纳罕的挑了挑眉,复又自言自语道,“也罢,反正一会儿李大夫也是要过来的。” 怎料,她话音方落,园外树下便远远开来一辆再熟悉不过的绿皮卡来,一见如此,郝姨自然不会闲着,忙不迭的便迎上去开了门栅,更笑盈盈道:“夏副官和李大夫今日来的好早。” 李大夫点了点头,也笑说道:“我家儿子今天过生日,所以我打算早些来给夫人看看脉,如此也好早些赶回去陪陪孩子。” 正说着,他又同夏一杰谢道:“夏副官,待会儿还要劳烦您再送一送我了。” “没事儿,应该的。” ——那厢,夏一杰正专心倒着车子,根本无暇与旁人闲谈,便这般随口应道。 眼下,日头短了,天黑得很快,后视镜里灰蒙蒙的一片,夏一杰瞧不清楚,索性便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来看着车道。 他手里慢慢的打着方向盘,谁知,只此一瞬,一旁的花丛里竟陡的跳出一道白森森的影子来,像兔子、也像猫,反正轻飘飘一下子便挤出了门去。 啊,那是—— 夏一杰不可置信的愣住了。 然后,他直觉头皮发麻、忽的炸开来,车子还未停稳,人却已经不管不顾的跳了下去,直直的追向那道影子—— “子窈,你给我站住!” 第240章 流产 梧桐落,又还秋。 是时,垂暮,街灯亮起来了,黄光溶溶的化成一团,黄油似的,她在下面跑着,跑不快,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如油煎一般,简直烫得厉害。 “子窈,你回来——” 夏一杰追着她喊道,“只要你现在停下来,我们什么都不会追究的!” 其实,他追得根本算不得紧,眼下落后萧子窈数尺,似乎也是他的刻意而为,仿佛这样一点点施舍来的容忍,便是他与她多年的情谊了。 只可惜,萧子窈却从未回头看过他一眼。 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他于是没由来得觉得委屈,又从委屈到暴怒,最后终于张口斥道:“萧子窈,你要是跑了,我们所有人都得死!” 夜风习习。 他只见萧子窈摇摇欲坠的停了下来。 然后,远远的,灯下又走来一二妇人,手上徐徐的摇着扇子,一见萧子窈白森森的蜡在那儿,便齐齐掩面私语道:“这是谁家的女眷,怎么瘦成这样了,认都认不出来!” 那妇人一面说着,一面还见怪不怪的哎了一声:“好了好了,快些走罢!万一她是个疯子呢?有些男人是这样管教女人的,不听话就关起来,压根儿就不把女人当人看!” 话毕,她便从萧子窈的身前路过去了,踏踏踏的细跟鞋踢踏踢踏的踩,唯恐避之不及似的。 萧子窈于是诧异的望定她走远。 原来,旁人早已认不出她了。 真奇怪,她又不是要人家将她认作萧六小姐,只将她认作一个活人便是了,怎么这也认不出? 这般想着,她便觉得无趣了。 她当真是一心一意的想出来看看的,然,眼下当真出来了,她竟又发现外面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谁知,她正想着,身子却陡的矮下去,夏一杰一下子从后面撞上来,两三下便反剪住她的手。 “子窈,你别跑了,以后再也不要跑了。你好好的留在公馆,这样对谁都好,不是吗?” 夏一杰哀求道。 他一手重重的压着她的肩,萧子窈双膝擦在沥青地上,直痛得发抖。 “夏一杰,你爱我吗?” 她冷不丁的开口问道。 “我……” 一见夏一杰语滞,萧子窈便冷然笑出声来:“那你觉得沈要爱我吗?” 夏一杰不敢作声。 “真可笑。” 她回眸一顾,蛇蛇盯住他道,“要不是你们说这是爱,我还以为这是把刀。” 然后,她便挣扎着想要脱身,却直觉小腹突然传来一阵剧痛,针扎似的,又像有只小手拽着她往下滑,李大夫赶过来,一把将夏一杰推了开去,复又高声斥道:“夫人怀着身孕,你怎能这样推搡她!你也好,沈军长也罢,何苦这样为难一个女子!她生着病,又没有家人,又能跑到哪里去呢!你们一个个的,难道是想逼死她不成!” 隐隐约约的,萧子窈只听见李大夫说了些什么“身孕”、“滑胎”之类的话来,至于其他的,便一概记不得了,夏一杰面色灰败,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却又很快被郝姨拖去了不知哪里。真吵,真痛苦,真想死掉。 ——真是恨透了这幅可以怀孕的身体。 萧子窈于是麻木的阖上了眼睛。 月已上中天时,她终于再度转醒。 眼前的床幔勾着金丝——她认得,此处还是那间关住她的屋子,待得久了便也习惯了,不哭也不是因为不痛了,还是因为习惯了。 李大夫只在她榻前端坐着。 “夫人,实在抱歉,那孩子……” “没关系。” 萧子窈无动于衷的打断他,“没了就没了——沈要如何了?” “沈军长早已无碍了,这会儿正在楼下休息呢。他身体强壮,当时也只是后脑受了些撞击暂时晕了过去,虽然出了血,但也只是皮外伤,过几日便能痊愈。” 李大夫说罢,又颔首道,“夫人,沈军长方才醒时便同我说了,之后便准你出门去。” 谁知,萧子窈却不应声,反倒自顾自的笑问他一句:“我之前听到您说,今日要赶回去给儿子过生日,所以想好奇问问,李大夫的孩子今年多大了?” “今日过生日的是小儿子,刚满三岁。他上头还有两个大点儿的,一个六岁的女儿,在家跟先生认字,一个十一岁的儿子,再过几年也该到了考学的年纪。” “家中有哥哥姐姐护着,有人爱惜总是好的。” 萧子窈掩唇笑笑,“我也有哥哥姐姐,所以从小都是家里的宝贝,一点儿苦头也没吃过。” 说罢,她便摆了摆手,下一道柔声细语的逐客令:“李大夫,实在对不起。现在不过十二点,也许您现在回家还能赶上儿子的生日。” “……是。多谢夫人。” 李大夫下楼去时,不免有些馋起了烟来。 这很不应该,只因他分明戒烟已有十余载了——那时他还年轻,在日本公费留洋,学医,九州的医学校,彼时校内已购置了洋人造的x光机,能拍出人皮下的五脏六腑,先生上课拿一张肺的黑白照片展示,白茫茫的一片,只道是吸烟的后果,他从此便再没碰过香烟。 再往后的,便是他毕业了,回国致谢萧大帅,若非帅府出资他定学不出成绩。 谁知,萧大帅却抚掌笑笑,只揪着女儿上前来。 “哪里的话!我家这三丫头也励志去九州学医,到时候你便是她的前辈,我还要请你关照关照她呢,何来你向我萧家客气的道理?” 萧大帅一面说着,一面还笑道,“我记得你是家中独子,又尚未婚配?快些结婚去、再多生几个孩子吧!以后孩子们互相照顾,你也能少操许多心。” 话毕,萧大帅便捻起烟来抽,缭缭的雾遮住他半张脸,李大夫想劝他少抽些,却见萧大帅又一推女儿,道:“从玉,还不快向李大夫问好?” 萧从玉于是大大方方的说道:“李大夫,以后我也要学医,好照顾我家幺妹子窈,望您以后对我多加指教!” 彼时音容仍在,却奈何,物是人非。 李大夫便这般离去了。 第241章 不是只有两情相悦才叫爱 西洋钟摆摆成船桨,悠悠的催着人垂眼。 萧子窈支了支身子,软的,还坐不起来,索性便算了,于是伏枕躺下来,眼光正落在那浸了血污的地毯上。 事事不能想,却又不能忘。 索性,沈要很快便上了楼来。 萧子窈见他头上缠着棉纱,薄薄的几层,既不厚实也不沁血,想来倒是真的无碍,又见他背着手,全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抢在他先开了口,道:“不恨我?” 她冷冷的,掷地有声。 谁知,沈要竟是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 “不恨。” “那若换做是夏一杰用花瓶砸你,你恨不恨他?” “我会杀了他。” 他面不改色。 偏偏,萧子窈却一瞬失笑。 她一面笑着,一面又浅浅的咳,并非真的开心才笑,不过是进退两难才笑。 “沈要,两情相悦的人,是不会用花瓶砸另一个人的脑袋的,你明白吗?” 不明白,有什么好明白的。 砸便砸了,他又无所谓,只要被砸的那个不是她,他又有什么好明白的。 分明,一直以来,他都是这般不明不白的缠着她的。 沈要于是干巴巴的顶嘴道:“又不是只有两情相悦才叫爱。” 说罢,他便小心翼翼的凑上前来,背着的手也拿出来,指尖落下,就悬在她脸侧,不敢妄动。 “六小姐,别难过了。” “除了想你,别的事情我都不难过。” 他一字一顿。 “你能回来,我很开心。” ——哪怕,你回来的原因,是无处可去。 沈要不着痕迹的咽下了这句话。 圆月微寒。 萧子窈体弱,很快便睡下了。 她一向浅眠,也总睡不大安稳,有时不自知的踢了被子,便会露出一只纸白的脚,踝骨纤瘦,不盈一握,也不容细看。 沈要于是轻轻的抚上去。 初见之时,萧子窈便因他之故伤了脚,她生得娇气,自然恼他,可恼归恼,事事却离不了他,若没了他,更是哪里也去不了。 那时真好,仅凭一点点甜头与肖想,他便可以自欺欺人的开心起来。 他之于她的爱也如此,只需再添一点点微弱的想象与张望,便能维系得很好很好。 难道就没有什么能浑然不痛的、把脚折断的办法吗? 只可惜,根本没人教过他这些。 沈要也许当真伤得不重。 翌日晨间,萧子窈醒时便瞧见他呼啦啦的卷着地毯,奈何一旦问他怎么还不上职去,他便面无表情的说头疼,眼巴巴的耍无赖。 萧子窈懒得同他分辩,索性便由他去了,于是,往后的几日都如此,她渐渐下得了床,自然便想四处走走。 然,她到底尚在病中,实在也走不了多远,晚间不过在园中转转便觉得倦了,只是先前关得太久,这下子难免玩兴重些。 “等路灯亮了再回去。” 花倚朱阑里住风,她仍是瘦,裙下一捻腰身,沈要一只手展开就环住,偏她近些时日面上渐渐有了笑,眼睛便亮起来了,好看得又像一弯月。 “可是,要起风了。” “那也要等灯亮了再回去!” 萧子窈点点他,“也不知现在岳安城里都流行些什么,等会儿路上那些太太小姐走下来,我倒要看看她们穿得有多好看。” 谁知,她正自顾自的说着,沈要却将大衣脱了下来,一兜头便往她身上套。 “不好看。” 他只管望定了她去,手上却一刻不懈的将她捂得严严实实,“她们不好看。” 萧子窈瞥他一眼:“真敷衍!你看都没看呢,怎么就知道人家不好看了?” “不看也知道不好看。” 他堵住萧子窈不饶人的嘴,眼仁很亮,呆头呆脑的,像狗,显出点儿傻气,“六小姐,真没想到你这么好看。” 夜风吹过来,偏偏她的唇竟瞧着比前些日子红润许多。 一吻过罢,沈要又见萧子窈笑盈盈的朝他招了招手,他于是低下头去,只待她吩咐。 “又在说胡话?看来当真是被我砸坏脑子了。” 然后,落在他脸侧的,便是又一个吻了。 只不过,此话原是萧子窈随口调笑来的,谁知不日居然一语成谶。 ——那日之后,沈要不知又动了什么歪脑筋,竟开始送起她花来。 起先是园里的月季,开得好的都教他摘了,后又换成街边的桂枝,香气闻腻了,便去折木槿,再后来,无花可采,他竟不知又从哪儿寻了好些不知名的野花来。 萧子窈终于忍无可忍。 “沈要,只有狗才会把路边的小花小草捡回窝去,你难道非要我生气吗?” 谁知,她话音初落,沈要却巴巴的说:“你没有过完今年的夏天和秋天。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些。” 萧子窈一瞬哑然。 她之前实在睡得太久了。 久到她自己都已记不清楚处暑或秋分了,所以,沈要便将她错过的季节都带回了家。 “——这个你不喜欢,那就扔掉。” 那厢,沈要又说道,“我多找找,总能找到你喜欢的。” 一时间,萧子窈直觉心下有些涩,便不由得吱唔起来:“你怎么真像条狗似的?我若说喜欢,恐怕你之后天天都要去摘这些花。我若说不喜欢,又怕你之后天天都要去摘别的花。” 沈要歪歪头:“这样难道不好吗?” 她负气一笑:“才不好。外面灰尘那么多,就算是花也是脏兮兮的。你去摘花,你也是脏兮兮的……” 谁知,她正说着,郝姨却在楼下忽唤道:“沈军长,李大夫和夏副官来了!酥酪我温在蒸锅里,夫人要吃的话热一下就好!若没别的事情,我便先下工了!” 这些时日,李大夫照旧来诊萧子窈的脉,看病是大事,耽误不得,沈要闻言,于是很快站起身来。 “——那我都听你的,以后不这样了。” 他捏捏她的手,“我马上回来,等会儿喂你吃点心。” 话毕,他便轻轻带上房门、下楼去了。 沈要心情不错。 ——便是李大夫也瞧出来了,如此,一见沈要进了厅里,他便迎上前去恭喜道:“沈军长,好消息,从玉小姐回国了!” 第242章 妒妇 三小姐,萧从玉。 如若细细的往前数上几年,便是帅府上下也鲜少有人提及此名。 倒也不是忌讳,不过是这三小姐离家离得实在太早,竟比两位兄弟离家还要早些,更加萧大帅养女儿远比养儿子纵容——要嫁人的便嫁人,外嫁的挑少将军、入赘的挑软柿子,不嫁人的便养着,吃喝玩乐无一不应,所以,要读书的,自然便送去读书了,哪怕是留洋也首肯。 萧从玉读的医,十来岁的年纪便上完了语言学校去日本了,非但如此,她性子冷,三夫人哭天喊地的不准她去,她便故意读完专科又考大学,只在外头一连待了许多年,竟一次也没回来过。 ——哪怕,萧家灭门之时,她亦如此。 沈要没见过萧从玉,自然不会清楚萧子窈同她的感情,偏偏李大夫却一脸喜色,他看了便觉得烦。 “她已经到了?” “还没呢,但是也快了!” 李大夫十分激动,“我也是才收到的电报!从玉小姐刚动身不久,说是要和沪籍的朋友一起坐船先到上海,再转火车回岳安。” 沈要倚着门,表情有些不耐:“先别告诉她。” 李大夫微微一怔:“可、可这是好消息,夫人没了家人,就还剩这一个姐姐……” 沈要不言不语,只管冷睇着他。 李大夫一下子闭紧了嘴巴。 他摸不清沈要的脾性——又或说,他也并不敢。 他于是站得低了些,却见沈要冷不丁的抬手抹了把脸。 ……常人应当,很少这般动作罢? 五指重重的划下脸皮,路过眼睛,翻出血色的眼睑,好像抹去满脸的鲜血。 “烦死了。” 他听见沈要咬牙切齿的自言自语。 然后,听着听着,不寒而栗,不知谁死在谁手里。 只不过,他兴许是捡回了一条命的。 萧子窈最近恢复得不错。 沈要将她喂胖了些,虽不比从前,但到底能见人了。 “夫人现在走路还觉得累吗?” 李大夫徐徐问道,“一开始有些累是很正常的,复健总要有个过程,之后得空出去听听戏、逛逛街,都是极好的。” 萧子窈听罢,于是剜了沈要一眼:“听见没有?” 沈要干巴巴的哦了一声:“听见了。” “听见了还不去安排?” 她笑语嫣然的,说不出的好看,“戏院也好舞厅也罢,我非去不可!” 她当真是被关得太久了。 好看的裙子有很多,可惜很多都穿不上,不是大了便是大了,玻璃袜穿了掉筒,于是系了吊带,谁知,那扣子有些硌人,她便啪的一下解开来,啪的一声,像一朵花苞打开。 沈要握住她的腿,玻璃袜还挂在上面,很滑,他还不想她出去玩。 “那些地方空气不好。” 他说,“不去不行吗?” 然,他不乐意去,递上门的帖子却纷纷的求着他去。 萧子窈于是拨开他的手,一沓一沓的读起近日的帖子来。 “沈军长敬启……” 她故意阴阳怪气的叫了一声,“呀,人家新修了西洋会所,特别要请你去看欧洲大腿舞呢。” 沈要木无表情:“那是日本人开的,他们谁都请。” 此话不假,他没理由这也哄她。 眼下,但凡是个明眼人便都瞧得出来,自打岳安城易主之后,如今当家的梁大帅无疑是个绥靖派。 洋人来了又如何?大不了修租界便是,耽误不了他做土皇帝。 梁显世此人,早已没了半分军人气概。 思及此,萧子窈便道:“以前有一个姓上野的日本人想来岳安城做生意,我爹爹和四哥都不准,不知这会所可是他后来修的吗?” “是。” “那我偏要去看看。” 她就此敲了板。 那会所修的是法国范儿。 西洋的小楼嵌在苏派的水园里,好看也不好看,沈要来此有上座,一路畅通无阻。 萧子窈穿着软白的衫子,拧着腰往里走。 天色不过才暗,她与沈要来得并不算太晚,谁知,手边一水儿的包厢竟都已经坐满了,有歌女在小楼的舞池里唱评弹,引起呼声一片。 萧子窈瞥了瞥四下,果然瞧见不少相熟的面孔。 有些是以前一起玩乐过的纨绔或小姐,有些是在军政里任职的要员,还有些老板,可无论认识或不认识的,却通通是认识沈要的。 因着军衔和长相,沈要的确走到哪里都算惹眼。 很快,便有人团团的围上来了。 “稀客啊稀客!大家平常可从没见过沈军长出入这些地方,怎么今日起了兴?” “来来来,这杯我敬沈军长!鄙人做的是水泥生意,若军中有所需要……” 那一众人里,有人一面说着,一面还谄笑道:“沈军长应当还没见过这里的名角儿吧?” ——然后,话音至此,那人竟倏尔扬起酒杯,陡的泼向舞池里款款抱琴的女郎去! 只一瞬,白裙湿透,春色难掩。 满场的哨声几乎都要飞上了天去。 见此,那人不由得咧嘴一笑,有些得意:“衣服湿了?那正好!快去换身跳大腿舞的羽毛裙来!今日有贵客,咱们的小金玲可得好好表现表现,说不定沈军长就把你收了呢……” 那人简直冲在兴头上。 谁知,下一刻,他却一下子割舌似的哑住了。 “收?” “收什么?” “收你的声?还是收你的命?” ——滴答、滴答、滴答。 沈要面无表情,一手却高举酒杯,正倒悬在那人的头顶,一瞬不瞬,直直淋头浇下。 “怎么不说了?” 一杯见底了。 沈要冷冷问道。 他只从旁人手中又夺来一杯酒,举起来、再浇下去。 “所以我才不喜欢来这种地方。” 他只管信手将那又空了的酒杯丢了开去。 萧子窈于是悄悄的拧了他一把。 “呆子,你不能一不开心就对别人这样……” 谁知,这呆子竟不觉得痛,更还斩钉截铁的打断她道:“他冒犯你,我当然不开心。” “可是大部分男人都是三妻四妾的,我爹爹不也是吗?所以,他们喝醉了酒,偶尔说说这些胡话也无可厚非。” “——可我又不是。” 沈要板着脸,竟显出点儿委屈的神色来,“我就只要你一个。” 四下里还有人声窃窃。 沈要虽不在乎,萧子窈却尚且端着架子,她于是好声好气的直将人往厢里推去,一面推,还一面嗔怪道:“可是你这样做,人家不会议论你,只会议论我的。” “那我就去剪了他们的舌头。” “那人家要是说我是妒妇呢?” 她话音至此了。 谁知,沈要竟眸光暗烈。 “不可以吗?” 他声色沙哑,“为了我,多嫉妒一点。不可以吗?” 第243章 小金铃 他之于她,总有数不尽的、费尽心机的好,至于她,却只须分出一点点心思花在他身上便好。 他当真是学得不像人样了。 “为了我,多嫉妒一点,多苦恼一点。” 他掐紧她的腰,“那样的话,我就会多开心一点。” 他实在太懂嫉妒的分量。 满城风雪,来势汹汹。 相比之下,爱不过是欲盖弥彰,而已。 他吃不饱。 萧子窈一下子笑出声来。 果然,美人生性都残忍。 “呆子。” 她盈盈一笑,语焉不详,“你得让我先开心,才能让我为了你嫉妒。” 台下,四幕昭昭。 方才的剑拔弩张很快便被一个个的人头吞下去了,抱着琵琶的小金铃也下去了,却又很快回来。 她换了一身装束,腿上是渔网似的黑色玻璃袜,粉嫩嫩的肉紧绷着、隐隐约约的透出来,又被一格一格的分割开来,秀色可餐,人人有份。 一时间,舞池里气氛妖冶,声色犬马,呼声迭起。 上流的玩法,愈堕落,愈精彩。 上流的人也大多如此,饱食终日,除了打牌购物,听戏赌马,便也不剩别的了。 萧子窈不咸不淡的说:“真可惜,她评弹唱的那样好。” 话毕,她复又推推沈要,道:“呆子,我还挺喜欢她的,你之后去和这里的经理说说,让她以后上门给我唱评弹,价钱好说。” 沈要眉心微皱:“你怎么谁都喜欢。” “和你说了也不懂。” 她摆摆手,有点儿嫌弃,“她唱的可好着呢,若是进了正经的戏班子,肯定早成角儿了。” 台下一片纸醉金迷。 烟机呼啦啦的吹着白气,霓虹彩光直射而下,照出那藏在胭脂红的羽毛之下的丰乳肥臀,好似一只飞不起来的鸟。 小金铃笑靥如花。 谁知,她方才谢了幕,正下台时,便瞧见经理堵在舞池边上,砸砸嘴道:“赶紧换身衣裳去,有贵客要见你——哎哎哎,脸上那些花里胡哨的,能擦掉的就先擦掉,什么歪门邪道的,免得污了贵客的眼!” 小金铃一翻白眼:“是哪位爷?既然看不上我,又干嘛叫我?” “——是刚刚因为你泼了人一头酒的那位爷!” 经理简直被她气得要命,“怎么样?你看不看得上?岳安城的沈要沈军长,说挑你就挑你,还轮得到你挑上客了?你不愿意也行,老子这就换人!咱们这会评弹的又不止你一个,哪个姑娘不想飞上枝头做凤凰?” 小金铃一瞬心悸。 她于是忙不迭的换了衣裳,仍是那件湿了酒的白裙子,又抱上琵琶,妆都来不及洗净,只将嘴巴擦白了,便亦步亦趋的跟着经理上了楼去。 “沈军长,人我带来了——小金铃,我这儿评弹唱的最好的便是她了!” 房门打开来,小金铃从善如流,一福身子便说:“小金铃见过沈军长。” 然,半晌过去,竟无人应她。 她于是偷瞄过去,却见沈要还倚在座里,动也不动一下,只有后脑对着她,反倒是旁的那人,也着白衫,耳畔坠着两道血似的红玉,瘦得很,偏偏笑得顶好看。 经理立刻踢她一脚:“眼皮子浅!这是军长夫人,还不快打招呼?” “——也见过夫人。” 萧子窈莞尔一笑。 “小金铃是吧?” 她呷了口茶,“点你唱一场评弹要多少钱?” 小金铃一时语滞,却是故意的:“我只在会所里——我不出台的——” 谁知,她话音方落,沈要却插进嘴来:“怎么办呢?” 他仿佛自言自语似的,仍是背着身子,话里却听出些笑意来。 小金铃一下子抱紧了琵琶。 她直觉面上有些热,便低声说:“……虽说以前没有这样的规矩,但夫人的话就是规矩,我都听您的安排。” 话毕,微微一顿,又软下去:“经理,我没见识,我听夫人和您说,行吗?” 经理自然是答应的,如此,萧子窈便问道:“都会哪些曲子?” 小金铃微微颔首:“戏目的会唱《钗头凤》、《玉蜻蜓》……词曲的会《枫桥夜泊》……反正,新的旧的,都会些。” “还不错。” 萧子窈笑起来,复又盈盈的免了她的礼,“以后我专点你唱评弹,薪水开你这边的双倍,之后叫到你的时候会有人接你的。” 事情很快便定了下来。 经理连连的说了好些吉祥话,小金铃躲在他后,低眉顺眼。 然后,便该她退场了,房门关起来,她却在此一瞬依依不舍的回过头去。 怎么办呢? 对呀,怎么办呢? 她一时春心萌动,却不知自作多情的道理。 所以,她亦不会知晓,此时此刻,萧子窈正窝在沈要的怀里,几乎笑软了浑身的骨头。 “——哎呀,怎么办呢?” 她探出手来,玉指纤纤,只管逗狗似的挑起沈要的下巴来,“怎么生气了?是不是刚才还以为人家不肯答应我呢,所以偷着乐?” “你喜欢听戏,不喜欢我。” 他偏过头去,有些负气的躲开她的手,“六小姐,别让我吃醋。” “小金铃是女孩子,你怎么连姑娘家的醋都吃?” “反正,别让我吃醋。” 他一字一顿,又将头摆回她指尖,“不然大家都不会开心的。” 他如一条训练有素的狗,伏在她的手心,獠牙藏在嘴里,近在咫尺。 “萧子窈,别让我总说。” 他话音至此了。 第244章 风尘女子 小金铃没多等,不过三日,萧子窈的消息便到了。 彼时,正值午后,若换做是寻常人家,想来早已吃过了饭、要赶着出工去了,偏偏会所里的女人都不过白天的日子,此时正才懒洋洋的起身。 经理拍门走进来,也不管别的,张口便道:“小金铃,招呼你的!” “——哎,我在!” 许多张木梯子补出来的高低床下,小金铃很快从布帘之后探出脸来,“我时刻预备着呢,马上收拾好!” “赶紧的,别让贵客久等!” “知道了!拿什么乔,催命鬼!” 话头断了,经理一下子又将房门摔闭,一屋子衣不蔽体的姑娘于是纷纷涌上来,各色的镂空纱围住小金铃,香水里藏着汗湿了的胭脂味道,有点儿馊。 “哎哟喂,我说小金铃这几日怎么都起得那么早呢,原来是有老板瞧上了!” “瞧你这没见识的!那哪是什么老板呀?听说是军区里的军长大人呢!” 小金铃拨开人,只管自顾自的取了帕子、濯湿了擦身,有人不顺眼她的模样,便吊着嗓子骂了起来。 “这人有了靠山就是不一样,还没爬上军长的床呢,就已经看不上咱们了!你我都是庸脂俗粉,她却是清清白白的黄花姑娘!要我说,以后大家也别指望着靠跳大腿舞挣钱了,都穿白衣服弹琵琶去,看谁更像林黛玉那样的痨病鬼!” 此女说话好不客气,小金铃嫌她叫嚷,便走上前去,道:“这屋子里有谁干净?哪个不是十四五岁就开始接客?” 四下里静了静,小金铃却还未熄火,她是个不好欺负的,便只管再度呛声。 “看你这样的急,想来也是年龄大了,裤裆子烂透了,所以眼红我也是自然。哪个男人不喜欢年轻的女人,你若不服,你也想法子年轻去!” 话毕,她便将白裙子的盘扣系紧了些,复又妖妖抱起琵琶,转身便朝门外走去。 谁知,那女人听罢,简直气得疯魔,当下便骂道:“你是年轻,但不要紧,过几年你也会老的!人家沈军长的夫人有来头,是以前的萧家六小姐!” 小金铃仍是嗤笑:“萧家,哪儿还有萧家?萧家的人都死光了,她算什么大小姐?若她当真有法子拴住男人,又怎会让我上门去?” “怪不得呢——怪不得你这小骚蹄子急着凑上去,原来是不知道她的底细呀!” 那女人一下子灼灼盯紧她,“老娘倒不妨与你说了,旁人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可都知道——那萧六以前她替家里的姐姐捉奸,竟把姐夫的姘头活生生弄死了——那尸体被人抬出来的时候哟……反正,你若不怕,便尽管去试试好了!” 小金铃脚下一顿,却终是满不在乎的说道:“怎么办呢?我倒真想试试。” 秋日负暄,寒蝉叫尽。 萧子窈只延请一位黄包车夫前来接送小金铃。 那车夫上下干净,一见小金铃,便工工整整的递来一封帖子,道:“姑娘,请上车吧。” 于是,小金铃虽不太情愿,却也勉为其难的坐上了车去,车夫呼啦啦的跑着,她却直觉被人摆了一道似的—— 原来,萧子窈的下马威竟来得这样的快,她本以为会是一辆军用的皮卡车将她接过去的。 午间的风好热,她只幸那车夫的步子扎得足够稳,到底是平日里专跑凤凰栖路接送贵妇小姐的,如此,方才不至于教她跌了面子。 公馆不刻便到了。 小金铃下了车子,眉眼也有意的软下来,郝姨迎着她进去,边说还边笑。 “姑娘好,我是这儿负责照顾军长和夫人的,你叫我郝姨便是。我早听夫人说了,姑娘不仅长得好,唱得更好,今日倒让我这没见过世面的煮饭婆也能饱饱眼福耳福了!” 小金铃只管听着,面上皮笑肉不笑。 当真是好得很! 她如今还未见着萧子窈呢,下马威却吃了一道又一道! 先是车夫,再是帮佣,便是这般粗人也能拿她取乐! 她只在心下记紧了,便随郝姨进了厅里。 日浮云涌。 窗下,萧子窈倚在一张丝绒大椅里,一见小金铃来了,便笑道:“路上热不热?郝姨,给姑娘看茶。” 话毕,复又推来一碟酥点,道:“尝尝?四方斋的手艺,在外面买要排队,在这儿天天有得吃。” 小金铃微微颔首:“夫人,小金铃不敢,师傅以前说过,唱曲儿前吃不得东西,要剌嗓子的,免得污了贵人的耳朵。” 她嘴上装得很是恭谦。 萧子窈听罢,便不劝了,于是问了些曲子,最后指了首《赏中秋》要她唱。 小金铃于是坐下来,揉了揉琵琶丝便娓娓唱出了声。 她有意唱得很慢,天色渐渐的晚下来,橘子色的晚霞映在萧子窈面上,微微与她白色的嘴涂上些血色。 她真瘦,眼下又穿着白衫子,便显得更瘦。 小金铃于是便想,色衰爱弛的女人往往都很瘦,她见识过的,她在许多男人的房里都见识过。 然后,暮色四合了,沈要却还没回来。 小金铃早已有了主意。 “夫人,天色不早了,我马上要回会所跳舞去,现在便告辞了。” 她一福身子,故作行色匆匆,以退为进,转身便走。 萧子窈果然叫住她。 “急什么,郝姨已经去叫黄包车了,你领了赏再走。” “谢过夫人……” 她抱着琵琶,低眉顺眼的,萧子窈封了赏钱递与她去,她便双手奉上、毕恭毕敬的接过来。 如此,便也正中她的下怀了。 ——只此一瞬,变故突生。 小金铃心下冷笑不止。 ——啪! 没由来的,便是她二人相对之时,琴丝骤断! 小金铃一下子跳起来。 “夫人小心!” 然后,她便抱琴一挡,弦断如刀,陡的割裂她两手,顿时血流如注! 萧子窈一见,立刻叫起来:“好端端的,琴弦怎么会崩断呢?怎么出了这么多血,止都止不住!郝姨——郝姨!快拿纱布和伤药来!” 谁知,她正情急不已,外头却忽然传来一道森冷的怒斥:“——萧子窈,你又要做什么!” 房门应声大开。 沈要回来了。 小金铃于是压下了眼底的精光。 第245章 那琵琶女,柔弱不能自理 沈要神色阴冷。 他本就是个表情极少的人,哪怕平日里脸是冷的,却也不过漠漠的冷,然,眼下这般,竟似剃刀般森寒。 不见血,却封喉。 水晶灯只管亮堂堂的照着。 那光是不冷不热的颜色,落下来却全变成了影子,又钻进沈要眼里,晦暗不明,危矣。 “萧子窈,我不开心。” 他简直快要疯了。 方才,他连车子都只停了一半,便隐隐的听见萧子窈发着颤的叫声。 什么“好多的血”、什么“止也止不住”…… 仿佛是曾经过往,她一次又一次的没了孩子。 他直觉心下揪紧了,手也发潮,根本握不紧,再怕也不过如此,于是发了疯似的撞门冲进来,便瞧见萧子窈裙下的血。 她脚面素白,那血色便猩红。 地上也有血迹,不太多,却更像他最不敢看的那一幕。 “萧子窈,你是不是又不听话,我明明求过你那么多次——我真的会不开心的。” “不是我的血,是小金铃她……” 萧子窈一时语塞,“沈要,你先冷静下来,我们那好好说。” 谁知,沈要根本容不得她再说下去了。 他只管一把夺过萧子窈的手来,紧攥着,不肯松开。 “让让我,不行吗?” 他垂着眼,嗫嚅着,漏洞百出的模样,片甲不存,“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此刻,仿佛最宜剖心取证。 还好,她的手仍是热的。 他于是不由分说的、拖着萧子窈便走。 厅里一下子静下来了。 小金铃始终一言不发。 方才,她故意装得柔弱,不必有人搭理她,越弱才越好,弱的才教人记起来时会心疼。 所以,郝姨来迟一步,便瞧见她还伏着身子,琵琶落在一旁,颈上断了的弦如卷了的刃,淬着血,正一滴一滴的落下来。 “姑娘,伤得不严重吧?我取了药水和纱布来,先清理一下吧。” 小金铃数着数,一、二、三……不可应声太快,眼下还不到露馅儿的时候,千万要柔弱些,像受惊的蜻蜓—— 于是,只待郝姨渐近了,她终于梦醒似的、陡的抬起头来。 “郝姨?谢、谢谢你……我、我刚才——不,最要紧的是夫人,夫人她还好吗?我瞧见沈军长很大声的同她说话,好像是发火了,就连他的眼神也……” 她天生一双传情眼,楚楚怜人,此刻泫然欲泣,郝姨一见,心念便也微动:“姑娘别怕,今日此事实属意外,你也不必担心,沈军长平日里不是这样的。” “那,沈军长又是因为什么……” 郝姨面露难色,一时有些踟蹰。 “你也瞧见了,我家夫人一贯身体不好,可她……可她又总是不太小心,所以偶尔身上便会受些磕碰,沈军长关心夫人,瞧见了自然紧张。” 正说着,她却立刻转回话头,全然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总之,以后姑娘也该当心些,什么琵琶弦的早早的都要检查清楚,我们家夫人不能受惊的,不然沈军长怪罪下来,咱们谁也吃罪不起。” 小金铃于是乖巧的哎了一声。 她眼里尚且蓄着泪,便请郝姨替她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处,只待棉纱系好了,便一刻不留的、装模作样的站起身来,抱着琴便期期艾艾的往外走。 “郝姨,不必送了,我这点儿小伤不足挂齿,自己是能回去的。你快去看看夫人她怎么样了吧,我当真怕沈军长动怒……” 她实在装得太像样子,那般的柔弱与委屈,任谁也不忍与她再多分辩。 郝姨于是道:“那正好,车子我叫来了,就在门外,你走两步就能看见。至于夫人和军长那边——” 她一顿,“我定会将姑娘的好如实转达的。” 然后,便是告辞了。 方才此番,小金铃只当郝姨说的都是些遮羞布似的场面话。 什么体弱多病、什么关心则乱,想来也不过是那二人关系不睦的借口罢了! 她于是自顾自的走出去,又见四下无人,便直起腰来、耀武扬威的扭,路边的车夫瞧见她,一时还以为是哪来的阔小姐。 “姑娘,请问是您叫的车?” “嗯,是我。” “那您要上哪儿去?” “法兰西会所。” “得嘞!” 小金铃坐上了车子,那车夫健谈,边跑边道:“那地方我熟!我最近总跑这条路,听说岳安城的各位大人们现在都爱往那去!想来姑娘也是上那儿玩乐的吧?” 谁知,他尚在前面侃侃而谈,小金铃却讽刺一笑。 “你问我?” 她勾了勾喑哑的琴弦,好难听,又软,左摇右摆,像死鸡的脖子。 “我是上那儿供人家取乐的!” 小金铃大声说道。 那车夫于是再不开口,呼啦啦的跑得飞快。 会所很快便到。 眼下,正是客人络绎不绝的时候,小金铃远远的便瞧见经理立在外头迎客,点头哈腰的,比起经理更像皮条客。 小金铃在此算是头牌——她卖得最好,酒也罢人也罢,都卖得好,如此,经理自然总盯着她,一见她伤了手,更是跳起来。 “姑奶奶,你这手是怎么搞的!晚上还要不要唱歌跳舞了,你让我怎么和那些老爷们交代?” 小金铃不屑一顾,更反问他道:“晚上都有哪些老爷?是军营里的吗?同沈军长认识吗?” “又跟老子挑客是吧!你甭管,军营里来的老爷多了,哪一个不能买你这条贱命!” 那厢,经理已是破口大骂了,偏偏小金铃不怒反笑,竟还有点儿得意。 “那便是了。” 她说。 “既然来人里总有沈军长的同僚,那我便更不能让他们瞧见我脱得精光在台上面跳舞的样子。我得让他们知道,我小金铃如今已是沈军长看上的人了,我更得让沈军长知道,我今晚便是为了他那病怏怏的夫人,这才上不了台的!” 第246章 好心喂狗 很多时候,沈要其实更像一条狗些。 平日里,旁人总是瞧不出他什么的,至多觉得他冷,偏偏只有萧子窈最清楚,沈要此人,根本胆小得要命。 着急了便横冲直撞,生气了便滥杀无辜……唯独害怕了,却要将她紧紧抱进怀里。 养一条恶犬,使她总有一种引火上身的感觉。 心烧腕颤,误入歧途。 沈要已跪在了地上,头枕着她的腿,萧子窈不经意瞥见他发青的指骨,仿佛那双手几乎快要捏碎了似的。 她终于还是不忍,便轻轻抚上他的发顶,道:“好了,呆子,快起来吧,已经没事了。” 谁知,她说罢了,沈要非但不应,反而将她圈得更紧。 “我以为你——” 他话音在此生硬的截住,像嘴里咽下一枚刀片,带着点儿血腥气。 “算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分明是他太过贪心所招致的报应。 他二人于是都哑住了。 还是怕。后怕。 一时间,沈要竟直觉有些紧张起来,手心出了汗,便不敢直接抱住她的腰,唯恐握潮那空荡荡的白衫子,心跳也很快,好像被上刑。 所有刑具里,他最喜欢她。 终于,许久过去,沈要想了想,竟开口道:“六小姐,你以后可不可以别管别人了,就管我。” 萧子窈一瞬莞尔:“人家琵琶弦忽然断了,手伤的那么厉害,我怎么能不管?你知道伤了手对于小金铃来说有多严重吗,弹不了琵琶唱不了歌,上头的人肯定要为难她。” “不知道。” 他满不在乎,“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万一伤到你就不好了。” 萧子窈于是戳他一下:“胆小鬼,哪里会有那么多万一。” 沈要不作声了。 他埋着头,却见案前摆着一小碟橙子,个头都不太大,不必切开来吃,郝姨便只在脐上微微的开了一点点刀口。也不知怎么回事,他竟忽然想起萧子窈曾经喂他吃橘子的模样来,彼时寒冬,漫天的飞雪,偏她面上却有微红的春色,那模样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他一下子抬起头来。 “子窈,我想吃橙子。” 萧子窈瞥了他一眼,道:“想吃自己剥。” “可我就想你剥给我吃。” “沈要,你知不知道自己有的时候真的很烦人。” 沈要眨眨眼睛,只装作没有听见。 萧子窈只得轻轻一叹。 之于沈要,她到底还是有些心软的。 于是,她嘴上虽嫌弃,可到底还是依了他去。 冷清秋,月似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萧子窈只将那橙子一瓣一瓣的剥开来了,就托在掌心,晶莹如玉。 “喏,剥好了,拿去吃吧。” “我不。” 沈要一字一顿,“我要你喂我。” “——你爱吃不吃!” 眼见这呆子愈发的得寸进尺起来,萧子窈简直要被他惹的背气过去,她本想就此甩手走人,谁知,甫一垂眸,竟正正对上沈要那亮如新雪的眼睛。 那眼里,分明只盛满她一人。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学小狗那一套。” 她一瞬软下来,面上微红,人也有些吱唔,“……喂就喂,来,啊——” 沈要于是一口衔住了她。 眼睛不过只是支点,他早已按捺不住。 接吻,正是食人的开始。 楼下,郝姨已然烧好了饭菜,公馆上下亮了起来,万家灯火都亮起来,蝉鸣窃窃,要死不活,像骨头里的钉子,吱吱作响。 他的爱便是如此了,藏在人皮下,如附骨之蛆,打断骨头连着筋。 萧子窈最近身子养得很好,沈要在床上便能看出来。 他没有做到最后,只是两手握住她的腿,并起来,看她蜿蜒枕畔,湿漉漉的像一朵淋湿了的白色的花。 “沈要,好过分,你放肆——” 她蒙住脸,却又被他恶狠狠的扯开手,然后压在腿上——像她自己在夹紧,像蛇。 沈要轻声笑了下,哄小孩似的。 “六小姐,好好夹住。” 再下楼去时,砂锅里的燕窝粥已有些凉了,沈要只尝了一口,便让郝姨端下去煨热。 萧子窈懒得理他,于是自顾自的吃菜,今日有一道鱼羹尤其鲜美,她难得多吃几口,只是那鱼肉滑腻,是挂了芡的,她几次都夹不住,一时便有些负气。 谁知,偏就此时,沈要却在旁的勾了勾唇,道:“你好娇气。” 他面上仍是淡淡的,只比面无表情多一点儿好颜色,算不得笑。 偏偏,他话里带着笑。 萧子窈一下子烧红了脸。 “嫌我娇气,那你走就是了,真讨厌!” 她微微有些吃嘴,一时之间,竟然连筷子也拿不稳了,鱼肉又滑下去,沈要便亲自替她夹进碗里。 “别讨厌我。” 他说,“那样我会很难过的。” 暮色四合了。 郝姨的手艺极好,早先前,只因萧子窈总是病着,食不下咽,便错过了许多,好在最近她身子转好了,也渐渐吃得下东西,郝姨瞧着欣慰,便道:“夫人喜欢吃鱼,下次我就再做。正好到了黑鱼的季节,明日我去早市看看有没有卖的。这黑鱼呀不仅对伤口愈合很有好处,而且十分滋养呢。” 谁知,她方才说罢,萧子窈却惊醒似的忽然说道:“郝姨,小金铃的伤口你可给她包扎好了?伤口深不深,严不严重,影响她工作吗?” 郝姨一笑,道:“夫人放心,我肯定是妥妥帖帖的将姑娘送回去的,不过那伤口肯定需要些日子恢复,我也不好说。” 萧子窈于是忧心起小金铃的事情来,依她所想,眼下无论送些什么都不够好,再请人登门又太打搅,索性再封了赏钱,又伴伤药一双,方才定下心来。 “这些,明天你帮我交给小金铃。” 她推一推沈要,道,“人家是因为护着我才伤得严重的,本该我亲自去一趟,但那会所都是跳大腿舞的,我不想去,所以换你去。” 沈要眉心一皱:“让黄包车去。” “那样很没礼貌的,以后我就再也请不到人家给我唱评弹了!” “我不去。” 他还是不肯应,“那就让她知道你没礼貌,以后再也不来给你唱评弹。” 第247章 歪脑筋 沈要总有些歪脑筋要用在萧子窈的身上。 他一向很不喜欢萧子窈的身边围着些小猫小狗,更不喜欢萧子窈为了小猫小狗分出些心思来。 尤其那唱评弹的,一曲约莫一个钟,唱时又坐得离人很近,实在碍眼得很。 更何况,他本还打算着,今日定要早早的下职、好将那人赶走,谁知道会出意外? 可他到底还是奈何不了萧子窈。 只因着萧子窈一见他装聋作哑,便说道:“既然沈军长不肯,那我便只好请夏一杰开车送我亲自走一趟咯。” 沈要于是立刻败下阵来。 “不准你找他。” 他巴巴的说着,反过来求她,“我去。所以你别找他。” 只不过,虽说他应是应了,却依然很不情愿。 萧子窈要听那琵琶女的回话,轻易骗不过去,如此,便只好真的走一趟了,他既不肯去,这差事自然便要落到旁人的头上去。 于是,翌日,甫一上职,沈要便将东西丢给了夏一杰,道:“送到法兰西会所。” 夏一杰听罢,顿时如遭雷击,面色也一瞬阴沉下来:“沈要!你居然背着子窈在外面养了女人?” “是她养的女人。” 沈要冷睇着他,“不是我。” 夏一杰不可置信,更有些语滞。 “那……那人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不知道?” 他简直觉得荒唐,“沈要,你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却好意思让我去找人?真离奇,我不信子窈没把对方的姓名告诉你!” “她告诉我了。” “那你怎么还——” “但是我不记得了。” 沈要漫不经心的打断他道,“反正那人也快要死了,我为什么还要去记她的名字?” 他话音至此了,然,夏一杰却直觉背脊一线陡的发寒,就连额前也隐隐的沁出了冷汗:“……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子窈的衣服被她划了道口子。” “她自己没看到。但是我看到了。” “这次划伤衣服,下次划伤什么?” “还是说,难道不可以吗。” 这分明是个明明白白的问句,偏偏,他却根本没在问。 沈要只管一字一顿的说道:“——把她的头砍下来,插进花瓶。” 夏一杰悚然无言了。 他只得忙不迭的赶去了法兰西会所,午间的十二点,日光灼灼,门童原本昏昏欲睡,一见他来却立刻转醒。 “哟,这位军爷,怎么这么早就出来玩了,姑娘们可都还没睡醒呢。” 那门童神色戏谑,更有些谄媚,夏一杰心下虽然不悦,却还是好脾气的说道:“我不是来玩的,我是来送东西的。” “哦!那您找谁?” “……一个会弹琵琶的姑娘。” “嗨呀,瞧瞧瞧瞧,瞧您这话说的!” 那门童咧嘴一笑,“咱们这儿的姑娘个顶个儿都是琵琶好手,你总得说出个名字来,我才能找着人吧?” 夏一杰牙关紧咬,真不知沈要到底凭些什么,竟可以那般的理直气壮。 “名字……我也不知道。” 这下子,那门童便只用看傻子的眼光看他了,他实在受不住,便死死的压低了声音。 “你只管上里面问去便是了——就说是沈军长送东西来了,她自己心里清楚!” 他原已经破罐子破摔了,却不知,此话居然当真好用得很。 “哎呀呀,原来是沈军长的安排,那您倒是早点儿说啊,省得耽误了军长大人的要事!” ——他不过方才说罢,那门童便已一改态度,连连的推着他里面请去。 “来,您先这边坐,茶水点心随便吃,人我马上给您招呼过来!” 是时,天光更盛。 小金铃是算准了的,今日今时,萧子窈或沈要,总有一人要来见她。 若是萧子窈来了,那便算她只赢一半——毕竟,堂堂的军长夫人来见她一介小小的歌女,到底是她挣了面子。 然,若是沈要来了,那便是她满堂大彩,赢得彻底。 四下里,姑娘们还睡着,黑漆漆的屋子里玉体横陈,像粪坑里瘫软的、一条条雪白白的蛆,她又闻见那裹在香水里的汗臭味,刺着鼻子,连带着她手上的伤也痛了起来。 她迟早要从这儿爬出去的!可不是么?这不,已有人来请她了。 “小金铃!” “在呢!” 她不急不缓的叫了一声。 “赶紧的吧,沈军长送东西来了!” 只此一瞬,所有人都惊坐起来,只管瞪着眼睛瞧她。 小金铃洋洋得意,却一把揩了些墙灰,轻轻的抿在唇上。 她早已想好了,一见沈要,先得弱弱的福一福身子,再抬眉、勾勾唇——好苍白的嘴,想来定是受人欺负了罢。 她一面想着,一面慢慢的走,来请人的门童急了,还在旁的催促道:“贵客还在外面等着呢,你却偏要拿乔,小心煮熟的鸭子飞了!沈军长身份不一般,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要是错过了,我看你以后上哪儿再勾搭一个去!” 小金铃不耐烦道:“哼,我难道还不懂你们男人?家里有个清白的,外面就喜欢浪荡的。家里有个难伺候的,外面就喜欢伺候人的。至于沈军长家里那个……呵,沈军长一下职便要同她吵架,那我自然得小心翼翼的来!” 正说着,会客的茶亭便近在眼前了,小金铃远远的望过去,谁知,不过一眼,面色便沉了下来。 “那人怎么不是沈军长呀。” 门童哎哟一声:“你什么排场,难道沈军长的副官来了还不够?” 然,够或不够,总得见了再说。 小金铃于是迎了上去,却还未及开口,夏一杰便抢在了她先。 “沈军长吩咐的东西我已送到。” 他语速很快,面上也瞧不出喜怒,“姑娘,我希望您以后就不要再去公馆了。” 小金铃一下子怔住了。 她实在有些猝不及防。 “为什么?难、难道是我唱的不好,夫人不满意?” 夏一杰摇了摇头:“不。是沈军长不满意。” 第248章 小狗喜欢红色 小金铃根本又惊又怒。 她的年纪的确很轻,却一直是个有主意的——十四岁挂牌子、十八岁便成了角儿,又整日的周旋于各色的男女之间,厮混了这好些年,不满意她的人自然也有许多,但总归不会是个男人。 是时,池塘风淡,又伴虫声,悄然剥下她表情的一角。 “为、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昨天没同沈军长行礼吗?” 她失措的顿了顿,“……还是说,是因为我惊扰了夫人,惹得人不快了?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想尽力护着夫人的……” 夏一杰端端正正的打断她道:“姑娘,请你慎言。我已说过,是沈军长不满意你而非夫人!更何况,夫人她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 这话说得好生有趣! 小金铃眼光一瞬幽暗。 她于是偷偷的打量起夏一杰来,脸是很好看的,俊眼修眉,姑且算得上出挑,应是话本里的少年郎的模样,军装也穿着,却不带着戾气,总之,那模样很讨女人的喜欢。 小金铃不是头一回见当兵的——不过是丘八罢了,男人都一样,惯会为虎作伥、互为掩护,她所以觉得奇怪,夏一杰分明只是一介副官,此番竟不不为了头顶的上司说话,反倒是义正严辞的讲起上司的夫人来,实在耐人寻味。 除非…… 小金铃敛起颜色,终于婉婉一笑。 “……好,我知道了。还请夏副官见谅,方才都是我一时失仪。” 她拿捏着分寸,绵绵的退了开去,绝不死缠烂打,柔顺得教人根本挑不出毛病。 夏一杰于是松了口气似的,起身告辞。 他走得很急。 小金铃并未送客,又见他走远了,便一把拆了他带来的东西——一封塞了钱的牛皮纸信封、一双上好的金创药小瓶,另附一张铜皮小帖,落款萧子窈,上头写了些短短的、抱歉又言谢的话。 果然,还说什么沈要送东西来了,不过都是那萧子窈刺探她底细的法子罢了! 小金铃面若冰霜,只管纷纷扬扬的撕碎了那小帖。 远远的,门童一见她似是恼了,便来问道:“哎哟,那上头都写了什么,能把咱们的大红人气成这样?” “晦气东西!我丢池塘里了,你跳下去和鱼一起瞧去吧!” 小金铃尖声骂道,仿佛那帖子是什么脏东西似的。 说罢,她转身便走,头也不回。 汪汪的绿水密密麻麻浮起一张张小口,池鱼像沸水的水泡,一下子将碎纸吮进嘴里,良久,甫定,好似沉尸。 其实,那帖子上什么都没写,不过是她识字不够多,只断断续续的认得一半罢了。 小金铃已然走远了。 是时,一天风露。 晚些时候,岳安城里果然落了一阵小雨。 萧子窈闲来无事,便跑去瞧郝姨做活。 许是秋老虎过罢了,这几日的天气已然转凉,等再冷些,有钱人便要流行穿毛衫了,郝姨贤惠,偶尔在外揽些编织的活计补贴家用,又巧她正抱了两团毛线来织,萧子窈便问道:“郝姨,你织一件毛衣怎么出价?” 郝姨道:“价钱是不高的,几块钱的事情。若是夫人也想织一身来穿,我便不收钱了,只是怕夫人瞧不上我的手艺。” 萧子窈盈盈一笑,道:“不是我要穿,是我最近无事可做,所以也想学学织毛线。” 萧子窈有心如此,郝姨自然是愿意教的,于是一连迭的应下来,复又调笑道:“织毛线其实是不难的,难的是看夫人想织什么。要我说,不如先织一条围巾试试,正好马上天冷了,风大,沈军长每日在外,总该有一条围巾用。” 于是,晚间,沈要下了职,便瞧见萧子窈兴致盎然的迎了上来。 门是她亲自开的——那模样真可爱,只管急匆匆的跑进他眼里,像雨中逢花。 “呆子,你喜欢什么颜色?” 他实在有些心猿意马,更不知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便想也不想的说道:“我喜欢你。” 萧子窈立刻踢他一脚:“又说傻话,我又不是什么颜色!” 话毕,她又踮一踮酸软的脚尖,简直娇气得要命。 “真是个榆木疙瘩,浑身上下都硬邦邦的,踢你反倒是我不讨好!” 她原也赤着脚,只趿了一双软底的鞋子,那脚面森森的白,脚跟却踩得微微的红,沈要没作声,又偷偷望定她的嘴——他当真喜欢萧子窈骂人的样子,红唇微启、一张一合,好似索吻。 他于是低下身来,单膝跪地,轻轻握住她的纤细的腿。 然后,指尖游移,连同亲吻一并落下。 “很痛吗?” 他眼光微沉,“下次可以直接掐我的。” 这呆子竟如此缠人! 萧子窈实在被他惹得又羞又恼,便一时嘴硬道:“好没意思得话,我要掐你,难道还要向你先打报告吗?” 沈要巴巴的哦了一声:“那我现在就给你掐。” 正说着,他便要掀起衬衫脱掉,萧子窈微一失色,立刻将他拉住。 “呆子,你故意气我!” 她面色羞红,唇齿都打结,“我是想给你织围巾,所以才问你喜欢什么颜色。” 谁知,她话音方落,沈要眼里竟亮起了光来,星子似的,因着有些露怯,所以不敢太亮。 “你要给我织围巾?” 他小心翼翼的问道,“不是骗我的?” 萧子窈哑然失笑。 “什么要骗你?” 沈要没应她。 却是默了片刻,他终于说道:“那就,红色。” “哎呀,呆子就是呆子,居然真的被我猜中了。” 她忽然笑起来,更有些止不住,竟连眼尾都泛出些水光,拭净了便又透出微微的血色,也是微红。 “我听人说过,洋人在研究狗的视力,说是狗的眼里没有五色,只有黑白,就像照片一样,但是红色属于例外,小狗能认得出红色。你那么像狗,所以我猜你一定会选红色。” 沈要没有说话。 其实,不是的。 他选红色,并不是因为喜欢红色,而是因为喜欢她。 她如高岭之花,笑也绯红,怒也绯红。 他一直最喜欢她。 第249章 选择 晚烟方收,后雨忽霁。 萧子窈只同沈要在玄关耗了半晌,便说道:“这天气真坏,好冷。” 她抱着肩,轻轻的颤抖一下。 沈要于是悄然的望定她。 她正还纳罕着,这呆子怎么一下子收了兴,谁知,下一瞬,沈要竟冷不丁的站了起来,忽然便将她一把拥进了怀里。 他身量好高、又结实,这般不管不顾的抱上来,她根本毫不设防,便像硬生生的撞上一堵墙,连鼻尖都碰得发酸。 偏偏,这呆子还很得意,正与她邀功呢。 “这样就不冷了。” 她听见沈要胸腔里的心跳,还有他瓮声瓮气的、有些讨好又有些笨拙的低语。 “这样天气就不坏了。” 其实,天气的好坏,都只看她在或不在。 她如此易碎,所以,他连幸福都不敢太过大声。 人间各落人间雨,只好在今日,他见秋色喜人。 沈要此人,一向很好过活。 他吃饭不挑,穿衣也不挑,偏他摊上个娇生惯养的主儿,便是买一团毛线也要精精细细的选。 萧子窈只同他说,她非要上街去逛。 “可是,你说天冷。” 是时,沈要正巴巴的替她在柜子里找袄子穿。 他好像一条狗,只知有些东西叼起来能让她陪他玩,但有些东西叼起来却会被她骂,他于是有点儿紧张,实在不知自己做的得不得她的心意。 小狗想要她的爱。 小狗在赌。 然后,萧子窈便回过头来了,那回眸一顾的样子还带着笑,笑他傻里傻气的模样。 “再冷也不用穿冬天的衣服呀。” 她招招手,却不知是招他来还是招他去。 “快帮我放回去,郝姨说马上要开饭了。” 沈要终于应下她来。 萧子窈一向十指不沾阳春水,女红也不大会做,郝姨心思热络,便从头教她学起。 她同萧子窈上街买线,白日停了雨,地上却还湿着,萧子窈踮着脚小心翼翼的踩水,毛线提在手里,并不曾请她代劳。 “郝姨,你先回去做饭吧。” 行至长街口,萧子窈忽然没由来的这般说道,“我想自己逛逛。” 郝姨立刻为难起来。 “可是,沈军长嘱咐过我,一定要看护好夫人您,万万不能出什么闪失……” 她根本心知肚明。 其实,哪里会有什么闪失,不过是怕萧子窈又偷偷的跑掉罢了,方才是为最大的闪失。 郝姨不敢从命。 “夫人,你知道我还有男人孩子,宝儿今年才上学堂,我……实在不敢。” 萧子窈自知她进退两难,索性便也同她摊了牌,道:“郝姨,如果你不放心我,和我一起走也可以。但有些事情你看到便看到了,千万不能声张出去,知道了吗?” 郝姨微微有些发怵。 “……是,夫人。” 郝姨很是懂得守口如瓶的道理,于是只管跟在萧子窈的身后低着头走。 路不远,不过右转三街,街景很快就变了,闹市落在后面,渐行渐远。 萧子窈轻车熟路的拐进一条巷子,是时,里面树荫正浓,药香阵阵。 如此,安庆堂便近在眼前了。 萧子窈就此止步。 她没有再走近了,而是立在那生了青苔的月洞门外,无声无息的望着。 园中,一个伙计正蹲在角落里煎药,粗布衣裳,脚下一双纳出来的鞋底也已经磨得翻毛,郝姨偷瞄着此人,却也实在看不出什么有无。 谁知,偏就此时,萧子窈竟兀自开口了。 “……竹四。” 她说,“我来看看你。” 那人手里的蒲扇一下子落在火里,发出“噗”的一声,惊起翩翩的灰烬。 郝姨亦是大惊。 她只见一张融化了的脸,丑陋异常,根本不忍卒读。 萧子窈回眸笑她:“郝姨,我说过的,看就看倒了,别往外说。” 庭院深深。 “外面风寒,进屋说,我给你烧热水喝。” 萧子山一时有些哽咽。 他已经很久不曾再见萧子窈了,也许已有月余,也许还要更久。 ——那一日,萧子窈到底还是没能走成。 他连夜便已知晓了,沈要大张旗鼓的拦了火车,还打杀了票员,此事既是做给萧子窈看,也是做给他看。 可他却无能为力。 便是那之后的许多事情,他亦有所耳闻。 萧子窈从此再也出不了门了,他请宋晓瑗代为送去的书信也都石沉大海,他好清楚这一招,软禁罢了,对外却只是称病。 “走吧。” 他又催了一声,低低的,旁人听不见,只有她可以。 “听四哥的话,我们进去说。” 久别重逢,他二人竟有一时的相对无言。 半晌过去,他见萧子窈手里还握着一只牛皮纸袋,便出声问道:“都买了些什么?” “买了些毛线。” 他笑起来,那模样很是可怖:“以前二姐说要给你织毛衣,你非不要,后面又说要教你织毛衣,你也不要。怎么现在想起来亡羊补牢了?” “她那是要织给余闵织毛衣,我只是她的顺带,所以我不要,也不想学。” 萧子窈撇了撇嘴,“从小二姐就对我最好,什么东西都是第一个想着我。我那时以为,我永远都是她的第一。” 话毕,默了默,她复又说道:“四哥,我也以为,我一直会是你们所有人的第一。” 萧子山哑然不语。 “你看,当时我选了大姐和姆妈,她们却选了东北。我选了五哥,他却选了梁延。我选了爹爹,他却一心想要北上。” “而你,四哥——” 是时,她冷然自嘲。 “我选了你,我一直都在选择你,结果,你却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 她仍是笑,只不过,这一回,竟是笑不进眼底了。 “四哥,他为了我杀了那么多人,我好像真的走不掉了。” 火上,一炉药烧沸了,咕嘟咕嘟的喷着气,有些吵,萧子山扑灭了火,忽然转头问道:“是为了他才买的毛线吧。” 萧子窈微微一怔。 “是。” “你真的不走?江西已经开始打仗了,大总统举棋不定,内地不安全。” “不走。” 她说,“我得和他一起死。” 萧子山于是背过身去,又匆匆燃起一炉新药,柴火熏得人眼睛发涩,好想流泪。 “——也挺好的。” 他掩住哭音说道,“子窈,你确实应当选一个只选你的人。这样于你而言,总不至于选错了人。” 第250章 小狗的自我攻略 萧子山早已记不清了,究竟都有哪些人曾与萧子窈献过殷勤。 最早的时候,应是在她及笄之前,有人写了情信,折成纸飞机抛过女校的铁围墙,萧子窈赶着去上体操课,于是目不斜视的穿过门廊,一脚将那飞机的翅膀踩断,根本不给一丝回音。 那人原是盐务局局长之子——萧子山也是后面才听萧子任说起的,此人家底很厚,老派新贵的钱一起赚,所以追爱失败也不气馁,又折了许多纸飞机来。 彼时,他只管默不作声的听萧子任说着,听罢却又直觉心下好不太平,于是便悄悄等在萧子窈的校外,谁知,一准儿便同那人打了个照面。 “就是你天天用纸飞机砸子窈的头?” 他面色阴沉,眉眼之间隐隐有些戾气,那人一见,便害怕的跑掉了,从此,便再也没有纸飞机会在女校的围墙里坠机了。 “我又没有打他,我只是问他话而已,结果他就不找你了。” ——事情过后,他便是这般与萧子窈坦白的,“这样的男人怎么靠得住?若换作是我,就算被打,我也要选我家子窈。” 他那时太过年轻,尚且不懂一语成谶的道理。 于是,仿佛命定一般的,萧子窈从此深陷死局。 她好像拥有无数的选项,却又一个都选不出来,最后,终于不再有人选她,她便成为岭上花、天上月,从此注定孑然一身。 月亮是摘不下来的。 ——除非,会有一条吃月亮的野狗。 沈要总喜欢围着萧子窈转。 如若萧子窈凭窗看书,他便会自个儿拣个离她近的地方坐下看她。 如若萧子窈兴起下厨,他便会十分懂事的揽下所有活计,一切任她差使。 只不过,如若萧子窈正专心致志的织着毛线,他却非要三五不时的凑上前去烦她一烦。 “围巾织好了吗?” “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有织好?” “什么时候才可以织好?” “你可不可以快一点把围巾织好?” “马上就要半个小时了。” 他只管眼巴巴的守在萧子窈跟前数数,“我什么时候才可以戴围巾。” 萧子窈忍无可忍,终于尖叫起来。 “沈要,这才过了半小时不到,你到底在着急什么!” 她简直气急败坏,于是拾起线团便直直丢向沈要。 “真是吵死了人,再吵就把你的嘴巴塞起来!” 正说着,那线团儿便已经砸在了他的额前,一点儿也不痛的,然后落在地上,骨碌碌的滚出去好一长路,他想也不想便跟过去捡,谁知,萧子窈竟在此时一瞬失笑。 “就说你像狗,小狗也爱玩毛线团儿!” 沈要微微一顿,然后弯腰捞起线团,道:“那你要不要陪我玩。” “怎么玩?” 他低垂着眼,只管认认真真的把线团团好、放回她的手心。 “你把线团丢出去,我再给你捡回来。” 萧子窈笑眼盈人:“哦?这下子不着急要围巾戴了?” “——着急。” 是时,她却听得沈要小声说道,“但是我更想你理理我。” 话毕,他便将那线团儿自顾自的抛了出去。 红线蜿蜒而下,暗自汹涌,袭成一条花路。 萧子窈移不开眼睛。 “可是,一直跑来跑去,你会很累的。” “不会累。” 沈要一瞬反口,“你陪着我,就不累。” 她终于还是不忍。 “算了算了,织了一晚上,我倒有些累了。” 她倏尔站起身来,懒懒伸了伸腰,“还愣着做甚?呆子,赶紧去把毛线捡回来,我要睡了,正缺个暖床的人。” 沈要听罢,立刻哦了一声,然后,便追着那线团儿跑了起来。 ——那模样,竟当真像条小狗似的。 其实,织围巾根本要不了多长时间。 原是萧子窈从小被养得太娇了,十指不沾阳春水,手笨些,适才耽搁了许久。 好在这围巾织了又织、拆了又拆,终于还是织出了点儿模样来,偏偏她性子挑剔,总觉得丑,又觉得沈要哪怕戴出门去也丢人,便总想着重头再来。 沈要不懂好看与难看的分别,此事便由不得他分说,偏他忽然惊觉,便是为了这一条围巾,萧子窈已然许久不曾喊那什么劳什子的评弹登门唱戏了,思及此,他于是立刻说道:“你要重新织吗?那我陪你。” 话毕,他便忙不迭的揪起毛线头跑了出去,一下子便将那围巾拆得一干二净,根本不与萧子窈留下哪怕一丝一毫反悔的机会。 非但如此,过不了多时,便已到了晚间,郝姨方才烧好了饭菜,他便面无表情的上前说道:“郝姨,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再教她织毛线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郝姨听得也是一愣,简直不明所以。 “沈军长,话可不能这样说!你可知夫人这几日为什么要学织毛线?还不都是为了您……” “我知道。” 他一字一顿,更有些咬牙切齿了,“所以,你就让她自己琢磨。” 话毕,他便快手快脚的烧起一壶热水,忙不迭的便要将那拆掉的毛线丢进去煮。 郝姨一下子明白过来,于是笑道:“沈军长,瞧着您与夫人感情这样的好,我是当真开心。” 她一面说着,一面竟笑出泪来。 “沈军长,我本来是不应该多嘴的,但我在公馆里伺候了这么久,受尽了二位的照顾,所以,这句话我一定要同您说——您现在这样,才是爱人的样子。” 火没有生好,柴火噼啪作响了一下,那声音很像擦亮一只火柴,沈要的眼睛也微微的亮了起来,他忽然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抽过烟了。 “我也不懂。” 他说。 难得一见的,他竟在郝姨的面前低下了头去。 “我只是觉得,这样很开心。” 只是这样。 而已。 第251章 想收到你的礼物 其实,沈要并不怕冷,也从不戴围巾,初次见到围巾这物什,还是他尚在犬园的时候。 寒冬十二月,园里的孩子已经冻死了一片,剩下几个活的,也已病得不成样子了,如此,梁显世前来选狗,自然一眼便挑中了还好端端的站着的他。 沈要隐约记得,那一日,风雪漫天,人间白得刺眼,梁显世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甫一开口,便呵气成冰。 “你,过来。” 他玩味吊起一双蟹眼,死水死鱼的眼白,不动声色,“你说说,怎么别的孩子都死了,你却没事?” 沈要蛇蛇盯住他:“把他们的衣服扒下来穿,就冻不死了。” “他们?哪个他们?” “死了的人。还有病了的人。” “病了的人可还活着呢,你要怎么扒?” “病了的打不过我。” 他木无表情道,“病死,总不比被我打死更痛。” 梁显世听罢,立刻抚掌叫好。 那围巾殷红殷红的,锁着他的喉,随他大笑摇摆,沈要默不作声,心下却还想着—— 此物,用来绞人应当还差些意思。 再后来,他便长大了许多,又被梁显世塞入了军中。一次,他见到同僚炫耀一条杂色的围巾,明明白白的下等货色罢了,谁知,却照样惹得众人十分艳羡。 “这是我媳妇打给我的!怎么样,羡不羡慕?” “你家那么穷,哪来的钱买毛线?我猜啊,肯定是你家媳妇拆了你儿子的破毛裤,拿尿骚了的旧线糊弄你呢!” “那咋了,我有老婆孩子热炕头,你们有吗!咋不说话了,你们有吗!” 当是时,满室哄笑不断,沈要没有理会,于是静静的睡下了。 然后,夜半,雨打秋衰,月在梧桐缺处明。 萧子窈在他怀中辗转反侧。 她睡时的模样从来都算不得安稳,双眉紧皱着,手脚很冰,她的身子一向如此,软、凉,像蛇,只有做的时候方才好些。 她真的好不争气,不过是一点点的撩拨便会弄坏她,火烧上身来,先从眼睛落泪,然后才是皮囊、最后才是骨。 “萧子窈,我也想从你那里收到礼物。” 他低声道。 他于是箍住她的手,莹白色的,在夜里尤其显得冰凉,又受他的摆布,情色又致命,那触感很妖,像蛇身,指甲便像蛇鳞,摩挲也好搔挠也罢,都太刺激。 该不会……吵醒她吧? “六小姐,真可爱。” 他咬牙切齿的低喘,愈发的攥紧了她的手。 “真害怕把你弄醒。” 可他当真是有些放肆了,哪怕这般想着,却终究还是一刻也没有停下来过。 是以,一点月,不敢窥人。 月已西沉了。 萧子窈最近渐渐起得早了,想来应是身子好了的缘故,沈要上职去时,她正倚在厅里的丝绒大椅上织毛线。 眼下,她倒是对此有些眉目了,又以为熟能生巧,便同沈要说道:“呆子,可能今日下了职你就能戴上新围巾了。” 沈要眉心微皱,想了想,道:“那我半个小时后就下职。” 他黏黏糊糊的,好缠人,却又很快被萧子窈骂得乖了,于是只管慢吞吞的蹲在玄关换鞋子,军靴的黄铜拉锁一尺长,良久过去,他竟还未拉到尽头。 郝姨一见他使小性便笑。 “沈军长,你若是想让夫人送送你,就直接同她说!” 沈要哦了一声,立刻直起身子朝厅里说道:“子窈,我要出门了。” 萧子窈遥遥应道:“嗯,去吧。” 他顿时有些丧气。 “你不和我说一路顺风或者早点回家吗?” “——唔,那,一路顺风,早点回家!” 她话音至此了。 沈要于是踩着军靴便往厅里闯。 晨光熹微,他只见萧子窈仍是埋头织线,森白的手指交缠在红线之间,一隐一现,妖冶出奇。 他顿了一下,但方才的动静却有些大了,便惊起她来—— “你不是要去上职了吗,怎么还……” 沈要不说话,只管快步的走进来。 他身量很高,两腿便自然很长,所以不过几步便已逼近了她。 “我想让你亲亲我。” 他说。 “亲亲我,我就走。” 话毕,他便不由分说的屈膝挤进她的腿,嘴唇落下去,重重碾在她的唇上——那力道很重很重,但是没有露出牙齿,所以不必担心受伤。 “——我走了。” 然后,他撤身便跑。 萧子窈捂着嘴,眼尾都沁出泪来,简直气得要命。 “沈要,你怎么乱咬人!” 玄关大开着,早风灌进厅里,她新续的软发翻卷成涛。 沈要一瞬回过头来,竟不自觉的开口说道:“六小姐,别坐在风口,会着凉的。” 他于是上职去了。 今日,天气难得的好。 雨已停了,太阳灼灼的晒出来,郝姨忙前忙后晾着衣服,萧子窈便只好一个人琢磨起手里的针线来。 日头过了大半,那围巾终于有了模样,不太好看,却尚且看得过眼,萧子窈有些倦了,便预备着招呼郝姨煮茶来喝。 谁知,偏就此时,公馆之外,竟忽然有客来访。 郝姨忙不迭的上去迎门。 “是哪位客人?来前可递过帖子、或电话约过我家主人?” “——郝姨,是我!” 门外,是脆生生的哭音,百灵鸟似的,好不婉转。 这把嗓子,郝姨一听便知。 她于是立刻推开了门去。 “姑娘,你怎么来了!” 郝姨 ——果然,那来人并非旁的,正是小金铃。 她模样柔顺又委屈,只管哀哀的立在那儿。 “郝姨,我手伤总不好,上不了台唱歌,经理苛待我,这几天都对我非打即骂,我实在没办法了,只好谎称夫人又请我来,这才跑出会所。” 她一瞬声泪俱下,兀自哭作个泪人儿。 “郝姨,你不知道,会所是吃人的地方,赚不到钱的姑娘都要被人欺负的,就连与我同寝的姑娘见我手伤了,也要踩我一头!我今天来公馆,不是为了向夫人讨赏钱花的,我只是想找个地方躲躲打骂,哪怕一日、就一日,一日就好,求您别赶我走……” 郝姨手足无措的噎住了。 她一时劝不动小金铃,这哭音便终究还是搅扰了萧子窈的清净。 “郝姨,外面是谁?若是乞丐,赏些吃食和零钱妥帖送出去便是!” 正说着,她便盈盈走出了厅来,月白的衫子,拧腰走着便无风自动,比风情万种多一分冷清清的风流。 小金铃亦是白衣一袭。 “夫人,求您救救我!” 盈盈热泪之后,她的眼睛,根本冷得要命。 第252章 妒妇之争 日煎人皮,蒸干小金铃满面泪痕。 万不得已,萧子窈只得延请她进去坐坐。 厅里,那玻璃窗子又开着,直直的一面落在地上,镂空纱随风而动、鼓起来,同她小金铃一样,像有钱人家的装饰、而非有钱人家的主人,漂亮,但全由缺点组成。 萧子窈并不多言,只招呼着郝姨看了茶来。 “先喝茶,润润嗓子。” 她道,“你难得天生一副好嗓子,可别不小心哭坏了——来,这是今年才上的雪片,应当不会太苦。” 小金铃一时只觉自己竟不及萧子窈的万分之一。 雪片? 雪片却是何物? 她只知道鸦片,以前楼里的妈妈总是抽,若说那雪片是茶名,她自然也是不懂的,妈妈没教过。 楼里的妈妈只教她唱曲儿,唱不好,便饿着,饿哑了嗓子,便挨打。 所以,她那把嗓子其实也非天生。 所以,说到底,什么才色兼备,她其实只占一半。 ……那雪片,当真是很稀罕的么? 这般想着,小金铃于是小心翼翼的呷了口茶。 ——尝不出什么。 又或是本就没什么,不过是萧子窈高高在上的看她笑话罢了。 她心下有恨,低三下四的,再也品不出那茶来,却还要笑,习惯了的、讨好的作派。 萧子窈不知她心思,便适时道:“我就说吧?不苦的。” 她适才问起她的事情来。 “他们打你?” “因为我暂时弹不了琵琶,驳了一位常来玩乐的老爷的面子,所以就……” 萧子窈指尖轻叩,嗒嗒嗒,一下又一下,似是不耐。 ——小金铃只当她是不耐。 “那,伤口用药之后可还好些了没有?” “好多了。” 小金铃小声道,“我只是个歌女,夫人既赏我东西又担心我处境,这已经是我天大的福气了,我不敢再贪图别的!只不过……” 她咬了咬唇,像是横了一把心。 “夫人,我实在不想挨打!我只求夫人这几日可以收留收留我!我发誓,我绝对不会打扰到您的,我可以去院子里待着,求您行行好……” 她愈说愈泣,萧子窈只怕她哭大了吵人,便立刻打断她道:“小事而已,别哭哭啼啼的,我都答应你。你想来便来,也不用在外面干晒,进来坐着陪我说说话都好。” 话毕,她便拾起针线篓里打了一半的围巾来,一时有些无言。 谁知,小金铃却一瞬笑道:“夫人也爱织毛线?这围巾难到是织给给沈军长的?” 她好热络、好亲热,萧子窈避她不及,便只好说道:“对。不过我第一次学织毛线,所以织的很丑。” 呵。 果然。 小金铃暗自腹诽。 萧子窈与沈要,到底还是不睦的。 眼下,她这般勉为其难的去织一条围巾,想来也是讨好罢了。 她于是一有种赢下一城的快意,便又道:“夫人,不妨事的,织围巾最重要的是心意。而且,若是夫人看得上我,有不会的针法尽管可以来问我呢!我娘亲就是做这个的,我同她亲近,从小到大可向她学了不少手艺!” 此话半真半假。 她确实有过一个做织线女工的娘亲,也确实同她学过许多针法,只不过,便也是她娘亲,亲自将她卖进了窑子。 小金铃实在想不到,自己竟有一日还会将她提起。 但是,也无妨,只要能够套出萧子窈的话来,她自是不介怀的。 ——果然,她话音甫落,萧子窈便开口了。 “针法上我倒没什么要问的了,只是这围巾的长短,我拿不准。” 萧子窈苦笑道,“我本来是想问问郝姨的,可这几日家中事务多,她好像很忙,我去问她,她总没空……所以,还请姑娘不吝赐教。” 小金铃笑靥如花。 “夫人,围巾的长短还是要请戴的人亲自试过才能定夺,不如您就等沈军长下职回来?” “说的也对。” 萧子窈听罢,于是放下了手里的针线,谁知,她正还说着,小金铃却忽然一指窗子,连连的惊呼起来。 “——哎呀,不好了!夫人小心些,我好像看到窗外飞进来一只虫子!” 她叫得很有些紧张,萧子窈便不由的回头看去。 这是个空档,小金铃于是身子一矮,只将针线篓里一根缝衣针狠狠扎进那织就一半的围巾里去。 她心跳得飞快。 ——成了! 她只管顺势蹲在地上,期期艾艾的打着颤。 “夫人,对不起,我、我怕虫……” 然,倏尔之间,她竟听见萧子窈柔声细语的笑,然后,便是她的手,纸白色的、又细,又病又无力的样子,却已然径自伸到了她眼前来。 “姑娘别怕,我没看到什么虫子,也许是你看错了。” “还是很害怕吗?那姑娘要不要抓着我的手站起来?” “好啦,真的没有虫子哦,而且,哪怕有也没关系,我会护着姑娘的。” ——听罢此话,小金铃竟一下子怔在了原地。 她实在有些诧异,更直觉有些如鲠在喉。 这萧子窈,莫不是失心疯了? 就凭她,一介女子、一个要同她挣抢的妒妇,竟口口声声的说些什么,要护着她? 当真是,可笑至极。 小金铃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她十四岁便进了窑子,第一次接客便被皮带抽得遍体鳞伤,琵琶弹不好便挨打,曲子唱不好再挨打,吃不下酒了照样要被打! 打便打了,她也许早已习惯了。 毕竟,从头至尾,哪里会有人护着她? 直到那一日,华灯初上,她穿着月白裙,与一众满脑肥肠的看客弹琵琶,楼上有人寻欢作乐,故意泼了她一身的酒。 然后,沈要便出现了。 他砸碎酒杯的声音好像砸碎一颗心。 “怎么办呢。” 对呀,怎么办呢。 小金铃不知所措。 第253章 剥皮美人 生逢乱世,情如纸薄。 小金铃一向有些痴心妄想,却也一向没什么大的指望。 她总是惯会争抢的,却唯独这一回,输赢还未料定,心下却已有了种种的不甘。 又或说是,不安。 黄昏近了,疏影横斜,烙在窗子上,又遮住萧子窈的眼,像六朝烟雨的剪影,风流之外,阴晴难猜。 小金铃不敢去猜。 偏偏,萧子窈只当她是被虫子吓傻了,于是笑说道:“姑娘别不信,我是一点儿也不怕虫子的,不仅不怕,还能上手去抓呢!因为我家二姐一直体弱多病,出不了门,所以我从小就爱抓些虫子拿给她逗乐。”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将小金铃扶了起来,森白的十指扣住她的小臂,美又不美,仿佛一截剥了皮的纤纤柔荑。 小金铃直觉有些毛骨悚然。 一时之间,她竟不由得想起会所里那位同她呛声的姑娘来。 “你也只有现在才笑得出来了!难道你以为那个萧子窈是个好相与的?她以前可是剥了她二姐夫姘头的皮!人皮!活剥!” 美人剥皮。 剥皮美人。 小金铃许是真的惊坏了,只此一瞬,遽然不假所思的便张口问起她来。 “夫人,我、我以前听说过,您二姐她……” “我二姐?她早就死了。” “不,不是的,我是听说,说您当初为了她,曾经……” “——曾经处置了些小虫子?” 萧子窈面不改色的打断她,微微含笑,“我刚刚说过的呀,我不怕虫子,真的不怕。而且,我小时候不懂事,有时还会不小心弄死它们。” “是……怎么弄死的?” “我二姐总病着,需要静养,但是有一年夏天,外面的知了叫得特别吵人,总吵得我二姐睡不好觉,我便把那知了从树荫里打下来了。然后,我又好这奇知了到底长得能有多美,一个唱叫的小虫居然可以起一个‘金蝉’这样勾人的名字,所以就活生生的剥掉了它的皮壳,没想到它就这样死了。” 她笑里有妖气。 “就是这么简单。” 小金铃还不死心。 “那,敢问夫人,当时……旁边人可有说过什么或劝过什么吗?” “好像我二姐夫劝过我罢?” 萧子窈似笑非笑,似想非想,花也非花,雾也非雾,好叵测。 “他说那知了不过是个小虫子,唱不了什么山门的,所以一个劲儿的求我让我放了它。可是谁要理他?既然他那么喜欢,我便将那皮壳丢他手里送给他了,别来烦我!” 暮色四合了。 萧子窈好整以暇的说道:“姑娘,我去看看郝姨今晚都做些什么菜吃,你若不着急回会所,留下来和我们一起用也没关系。” 小金铃心下再不分明了。 她直觉萧子窈仿佛是在敲打她似的,所以方才才将话讲的那样直白,又直觉,此番到底不过是萧子窈色厉内荏,所以这会儿竟敢将她这样坦白的留在厅里。 她既不了然,也不清明,更不痛快。 小金铃于是紧盯着那针线篓,西洋钟摆了又摆,走针的足音像子弹缓缓的上膛,咔嗒、咔嗒、咔嗒,一颗接着一颗,有人命不久矣,最后,砰的一声,振聋发聩,打醒她。 “——谁让你来的?” 小金铃脊背陡的一凉! 四下死寂,一瞬闻言,她便立刻回身望去。 竟是沈要回来了! 他已然下了职,正解了军装面无表情的走进厅里。 小金铃心跳如擂鼓,身子却软惯了,不过微微一福,便有百种低眉顺眼的、勾人的风韵。 “小金铃见过沈军长。” 她并不情急,所以并不抬头,一心只待沈要邀她起身。 以前,她总是如此的,男人都爱她这幅模样。 她便就这般志在必得的想着,谁知,半晌过去,竟无一人再唤她的名! 她于是一下子站起了身来。 “沈、沈军长,您要去哪儿?” 她的眼睛已然烧红了,只不过,这一回,却不是装出来的。 ——方才,原是沈要应也不应她一句,只管冷着脸往外走,根本就是随便她这么屈膝矮身的站着! 沈要头也不回。 萧子窈之前便同他说过的,做人一定要讲礼貌,不然身边便会再无结交,可他分明既不算人,也不想结交那矫情兮兮的琵琶女—— “萧子窈!” 他终于忍不住,于是开口大喊她的名字,像找不到主人的狗,又急又气。 “我回家了,你为什么不出来接我!” 他当真像狗,吵得厉害,便是为了哄着他,萧子窈也得刻不容缓的赶过来。 她果然不刻便到。 “好端端的,叫什么叫!” 萧子窈从后厨里抚帘出来,一手还拈着只剥了皮的菱角,“我在看郝姨做菜呢,喏——这个给你吃。” 那菱角沈要接过去了,却是两下子咬碎了便囫囵的咽下去,狗的吃相总不会太好,她已有些习惯了。 偏偏,沈要仍是不喜。 “你为什么又叫她来?” “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你是不是没织围巾?” 萧子窈实在哭笑不得。 “我织了呀,只不过要等你回家量尺寸,所以先搁置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招着沈要跟在她身后,这下子,他总算乖了,只管亦步亦趋的追着她的裙边走,克制又心急。 厅里,小金铃笑得很是吃力。 她应当是没有算错的,毕竟,沈要方才正是豪不客气的叫着萧子窈的名字。 他二人,总不可能是金玉良缘。 那厢,萧子窈已然笑了起来。 “别气了。” 她说,“你把头低下来些,我好给你试试围巾,好不好?” 沈要没说话,眼睛却忘定她,看不出喜怒。 小金铃十指紧攥,落力透骨。 怎么办呢? 此间过后,沈要可会彻底厌弃了萧子窈去? 她自信自己挑拨的本领。 “嘶——” 果然,尘埃落定了。 沈要眉心一皱,蓦然倒吸一口凉气。 他陡的攥住萧子窈正停在他颈边的手。 “怎么了?” 萧子窈奇怪的问道。 他没有应声,只管默默的拆开她的手、也默默的拆下她织了许久许久的那条围巾。 然后,一根几乎细不可察的银针,便就此掉落在地了。 了无回音。 只此一瞬,沈要面上终于有了表情。 冷然,阴森,一眼到底,不寒而栗。 怎么办呢? 萧子窈,你会怎么办呢? 小金铃已然喜形于色了。 第254章 他二人、好生般配 一点血花只在他白色的领口晕了开来,像一个绯色的唇印。 沈要弯腰,冷然拾起那银针来。 萧子窈面上骤然失色。 “怎么会有针,是不是我不小心落下的——” 她于是惊慌失措的想要攀上他去,不求别的,不过是想看一看那伤口罢了,既已沁出血了,所以,不必想也知道,一定是很疼的。 谁知,沈要却只管攥紧她,一瞬不瞬,根本不肯松手。 “呆子,你先让我看一下扎得深不深……” “——萧子窈。” 他陡的开口,终于回眸截断她的话,一字一顿,微冷,“以后,少把外面的猫猫狗狗放进来,知道了吗?” 话毕,他便一把拨开了她去,那力道不至于很重,却刚好能够将她藏于身后,严防死守。 沈要此人,本就是个从不喜欢什么阿猫阿狗的脾气,无非是萧子窈喜欢,他才勉强装装样子,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讨她的欢心罢了。 只不过,这外头的畜生实在不够干净,更不比他这家养的狗来得护主,恰如眼前之人,百灵鸟似的,唱得总比说得好听,真该死。 他早已说过的,虽然萧子窈不知、但他总是说过的—— 他迟早要将此人弄死。 “吃下去。” 他于是捻着针尖,冷然说道,“你,吃下去。” 小金铃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面色灰败,仿佛将死:“您难道是……要逼我吞针?沈军长,您这是何意?” “字面意思。” 沈要不太耐烦,“快吃。怎么不吃。难道还要我喂你?” 他的恶意来得太过突然,便是萧子窈也凛然被他吓得心惊胆战。 “沈要,小金铃她今天是因为在会所挨了打,所以才躲来家里的,你不能——” 偏他根本置若罔闻。 “沈军长,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您竟要这样对我!我没有故意打扰夫人,我只是想来避避风头!我是空着手来的,我真的不知道这根针是怎么回事,我……” 小金铃顿时落下泪来。 果然,一把唱曲儿的好嗓子,便是连哭音都好听,哪怕不是假装的哭,也好听。 谁知,沈要却只觉得她吵闹。 “夏一杰难道没有转达给你吗?” “说,我很不满意你,也不希望你再来公馆。” “是他没说,还是,他说了,你不听?” 小金铃愕然张口。 她并非有意要说些什么,可嘴里却不受控的断续吐出了些什么。 “……这些话,难道当真都是你说的?不对,我想得不可能有错,怎么办、怎么办呢?怎么可能会是你呢……如果真的是你,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替我解围,为什么要替我教训那个人……我分明已经,不会再……” 她嗫嚅着,摇摇欲坠,也易碎。 她怎么会错? 她应付过那么多男人,无一失手,又赢过那么多怨妇,未尝一败。 这不能够…… “沈军长,求您听我解释,那根针真的不是我放的,真的不是……这一切都是个误会!” 她已再无余地可退,便只好苦苦哀求。 谁知,沈要却一瞬俯下身来,只在她耳畔冷语道:“有什么好误会的。不是你,就是她。可是,怎么会是她。” 话毕,他复又低低一笑,鬼气森森的,如剃刀刮骨。 “她才不舍得弄伤我。” “所以,哪怕不是你,但最后也得是你。” 小金铃一下子叫出声来。 “我不信!我不要吞针!不是我!夫人救救我,您知道我是被冤枉的,我还要回去唱曲儿呢,若我嗓子坏了,经理当真会打死我的!我不想以后找不到男人依仗,不想连做个外室都难……” 她跪下来,膝行也寸行,只管步步挪向萧子窈去,月白衫子蹭得脏了,根本不复初见。 然,她到底是不及萧子窈的。 本就不及,也再触不及。 沈要不动声色,却兀自一脚踩上她的手,终于,狠狠一碾。 “别弄脏她的裙子。” 他不清不重的说道。 小金铃一瞬面若色灰。 萧子窈一时语滞。 “沈要,也许是我不小心把针落在围巾里的,小金铃她……不会这样做,没必要这样做。” 她颤着手,连身子也发抖,沈要一见,便轻轻的撩起她额前的发。 “我的六小姐,真的好善良。” 他说,“可是,你这样护着她,我会吃醋,而且,会不开心。” 他的指尖滑下去了,顺着她的眉眼、再到唇,最后是尖尖巧巧的下巴,红玉坠子颤如花落,打在她的脸侧,一点儿也不疼。 反正,疼也只会疼在他的眉间心上。 “六小姐,你在害怕我。” “为什么?” “我好委屈。” 四下里,早已是噤若寒蝉了。 夕阳烧得绯红,赤目鲜烂的颜色,招摇放肆泼了满屋满壁,像凶案现场,一刀斩断大动脉,鲜血按捺不住喷溅而出的样子,简直愤怒至极。 小金铃已然哭肿了眼睛。 “夫人,我现在知道您是很好很好的人,外头那些风言风语想来也不是真的,我才不信您会剥了人家的皮……” 萧子窈眉心一皱:“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她有些奇怪。 “小金铃,我会护着你的。但是,剥人皮的事情,我也确实做过,是抵赖不得的。” 暮色如血。 小金铃只见两只鬼立在她眼前。 好、生、般、配! 然后,是时,厅外,电话的铃音突然乍响,仿佛凶案过后的惊雷、或尾音,叮铃叮铃叮铃铃,一声紧似一声,良久甫定。 竟是郝姨前去接了起来。 “您好,这里是……对的……没错……当然好……我这便请他来听电话!” 她终于扬声,丝毫不知门后的惨剧。 “沈军长,烦请您先来接一下电话,是梁少帅拨来的,说什么,夫人的三姐好像留洋回国了,今日才坐火车到了岳安城,现在正被帅府接去做客呢!” 第255章 将他拴住 萧子窈已然许久未曾踏进帅府的朱门了,沈要送她来时,檐下的卫兵正在换岗。 不知怎的,萧子窈从小便觉得府上的卫兵长得都很像,像到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偏她又能从中瞧出许多的不同,于是,帅府上上下下的人,她便都能叫得上名字。 然,眼下这几人,她却是根本不曾见过的。 帅府还是那帅府,高墙朱门,门前一双石狮子面露凶光,却奈何,物是人非,与她相熟的人大约再也不会回来了。 沈要只管小心翼翼的扶她下车。 谁知,那几个卫兵一见来人,便纷纷立正、齐声敬礼道:“见过沈军长!” 余音未尽,沈要抬手止住了,这便算是应了,卫兵于是又看看她,一时有些为难,不知怎么开口。 萧子窈一瞬没了心情。 她裙边窄窄,收束如一把折扇,鞋跟却太高,锋利,但美,下车时,脚尖先着地,一只温热宽大的手便扶在她的腰上,时光倒流一整年,她回眸一顾,只见沈要垂眼望定她,眼光晦暗不明,好像去年冬。 “沈要,你如实告诉我,我三姐要回来的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是。” 萧子窈眼眶一热,泫然欲泣。 “那是不是,如果不是今天梁延的电话刚好打来家里,你都一直不打算告诉我了!” “是。” 沈要毫不辩解,语声淡淡,“因为我怕你有了别人,就又不要我了。” “沈要,你搞搞清楚!” 她失声斥道,“她——萧从玉,从来就不是什么别人,她是我的三姐,是从小照顾我、看着我长大的亲人!我的家人都死光了,我只剩这一个姐姐了,她之前那么多年都没有回过国,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你却不肯让我见她,不肯让我和她团圆!” 萧子窈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分明是知道的,他就是这般姿态。 善疑又善妒,闪躲,还推波助澜。 冷眼旁观,也作壁上观,爱人像杀人,哭也没用。 她只怪自己引火上身。 于是,半晌过去,她终于寒声道:“呆子,别再跟着我了。” 她声音好轻好轻,偏他不过一瞬,便已彻底失了分寸。 ——沈要只管一把将她攥住。 腰也好、手也罢,都攥住,把她整个人,都攥住,就攥在他的手心里。 “六小姐。” 他眼色浓得像墨,晕不开,“你为了她,不要我了?” “不是。” 她摇摇头,说。 “我只是想单独见见我三姐,我很想她。你始终孤身一人,你是不会懂的。” 她终是冷冷的说罢了。 谁知,沈要竟在此时开口,声色低哑。 “我懂。” “而且,我有你,只要你不丢下我,我就不是一个人。” “我一直都在想你,我——” 他微微一哽。 “——我,明明就懂。” 萧子窈直觉心下剧痛。 难道,还有比哄好一条流浪的狗更难办的事情吗? 果然,她爱他的方式,便是任由他来将自己打败。 “那你就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她于是柔声细语的笑起来,像是驯服,像是让步,也像麻木。 “等事情办妥了,我就出来找你。你就在这里好好等我,一步也不许挪开,这是对你的惩罚,知道了吗?” 沈要的手有些重了,她觉得痛,却没说。 一时之间,残阳如血。 “给我栓条绳子吧,六小姐。” 没由来的,他忽然一指自己的颈子,领口一点血花,颜色暗了许多,是先前的衬衫没来得及换下。 “你拴住我,然后我也拴住你。” “我们分不开的。” “我想快些收到你的礼物。” 萧子窈于是回眸一笑。 “好。” 她眼光潋滟,像是哭了。 眼下,天色已然渐晚了。 萧子窈远远的便瞧见主楼那头亮起了许多花灯,只不过,那图案并不多见,走近了,方才看清那上面绘的是松鹤图。 松鹤祝的是寿,偏偏萧子窈实在想不到,这一遭祝的究竟是哪一位的寿。 然,她正还纳罕着,主楼便已近在眼前了。 梁延亲自与她开了门。 许久未见,他仍是一副儇挑玩味的作派。 “子窈,怎么最近瘦了不少,可要我寄些药材给你吃?什么山茱萸、厚朴、紫河车……无论你喜欢哪一样,我都能给你弄来。” 萧子窈懒得同他多言,便直断了问道:“我三姐呢?” 之于梁延,她实在摆不出什么好脸色。 谁知,梁延见她如此,却是不怒反笑。 “急什么?她舟车劳顿,坐了两天的火车才到岳安,你总要让她先休息一番。我已经让下人带她去小白楼梳洗了,待会儿就能过来。”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摊摊手,道,“今日你和你三姐姐来得都算巧,我祖母最近刚好来岳安做客,顺便过寿,她现在就在里面坐着呢。” 他话音至此,萧子窈心下顿然一凛。 梁家的这位祖母姓霍,她虽然从未见过,却也曾听得梁耀提起来过。 梁耀本是庶出,原是不大讨喜的,谁知,他命也不好,母亲早早的便去了,身后也再没有一个活着的亲戚,加之大夫人又不愿意带他,梁显世便只好将他丢给祖母霍氏暂且养着。 是以,这位霍老太太其实也非梁耀的亲祖母,反倒是梁延的母族人,只不过,到底是她一手养大了梁耀,感情之深,总是做不了假的。 然,洞房花烛夜,梁耀却好端端的死在了她萧子窈的手上。 ——那分明是,死于非命。 于是,萧子窈根本不必多想,也知霍老太太定然恨透了她去。 万不得已,她只好硬着头皮说道:“霍老太太那边,我们姐妹自然是会去拜见的,但是,见过了,我便要带我三姐回家!” 她话音方落,偏就此时,梁延居然一瞬笑出声来。 “哈哈,回家?” “子窈,看来你是当真不知道——今日,是你三姐自己把电话拨给我的、也是她自己非要要求住进帅府的!” “而且,虽然我同你过节颇多,但萧子**在我手下做过几天事,我也不是不尽人情之人,死者为大,我还不至于要软禁他的亲生胞姐。” 他笑意不改。 萧子窈眉目渐冷了,于是绕过他去,自顾自的便往厅里走。 一别数月,这楼里的装潢根本不曾变过。 玻璃面的繁花地砖亮如新镜,几乎能照出人影,那影子匍匐在她脚下,阴凉的、悄悄的往上爬,沁得她背脊一线冰寒。 然后,她终于敲响了厅门。 “谁呀?” 萧子窈一瞬不瞬,立刻推门而入。 “见过霍老太太。” 她不卑不亢,微一颔首,只管就此道,“我是萧子窈,今日不请自来,还请老太太见谅。” 第256章 六小姐,我们一起回家 霍老太太今年要过的是七十大寿。 七十岁的老夫人,两鬓早已白得不像样子了,偏偏那一双眼睛却还很亮,明明白白的看向萧子窈去,便带着许多恨。 世仇总是算不清的。 只不过,霍老太太不喜萧子窈,却不只因着这一层的缘故。 霍老太太出身老派,家中曾经出过三代三甲进士,她过惯了旗人当皇帝的日子,也认定了大清朝的规矩,于是,似萧子窈这般穿捻腰裙、细跟鞋的,她便都不喜欢。 “没什么见不见谅的。来都来了,那便坐吧。” 霍老太太不咸不淡的说道,“你姐姐学得好,说这几日要留在府上给我看病。我年纪大了,身子困乏得早,你见过她之后便回去吧。” 如此,竟是一道明明白白的逐客令了。 萧子窈一时情急,便道:“我姐姐凭什么要留宿在帅府!” “——就凭她后日要给我这老太婆过寿!” 霍老太太落力拍案,“就凭这里是她的家!” 哈。 真荒唐。 真荒谬。 她的……家? 她也好,萧从玉也罢,究竟哪里还有什么家? 拜梁显世所赐,萧家的人早已死绝了,至于帅府,一个鸠占鹊巢的家,又怎么还能算得上家? 厅里,水晶灯光辉璀璨,十面玲珑交错相映,十面的彩光与埋伏,晃得萧子窈好难睁开眼来。 她直觉有些恍惚,却又见厅门好像开了半扇,随后,便探进来一只棱节有度的手,她认得的——上下不着一妆一点,指甲也剪得尤其短,几乎倒长进了肉里,并不好看的一只手,却可以稳稳剖开一个死人的胸腔,她认得的,她就是认得的。 “三姐——” 她忍不住唤道,无限委屈,更带着些哭音。 那厅门终是开了。 谁知,眼前来人,却是一位恭顺福身的女子。 “祖母,让您久等了,我好该罚!” ——竟是萧从玉笑意盈盈的走上前来,这般说道。 萧子窈几乎认不出她来。 她只见萧从玉穿了一件宽袍大袖的袄子,天青色的,裙边埋住了脚,于是步步涟漪。 她简直不敢置信。 她总记得,她的三姐姐从来都不屑于衣裙打扮,一向只穿男学生的皮鞋马裤,便是连礼数也用的十分简单,唯你好、再见挂在嘴边,她学得很新派、是新青年,她全然不是、也不该是这般束手束脚的女子。 偏偏,萧从玉行过了礼,复又调过头来同她含笑道:“子窈,三姐好想你!” “你……当真是我的三姐姐吗?” 萧子窈微微语滞,“家里发生的那些事情,你可曾听过了吗?五哥三姨还有莺儿,他们可都——” 那一张一张的死相历历在目。 萧子窈到底还是闭上了嘴。 她直觉遍体生寒,嗓子里像藏了只手,吞吞吐吐的挠着她,好想吐,也许会呕出一口血,偏她一点儿都动弹不了,便只能任由萧从玉切切的捧起她的脸来。 “子窈,所有的事情我都已知晓。但是,仇仇怨怨是报不完的。我出去读了书、学了医,我对着希波克拉底誓词宣过誓,我要救每一个病人。” 她振振有词道,“霍老太太患了心脏病,这正好是我的专攻,所以,我要留下来照顾她,直到她康复为止。” “那我呢?三姐难道不在乎我了吗?” 萧从玉施施然一笑,却不知为的什么而笑。 “子窈,你已经长大了,怎么还想着依靠姐姐?” “我听说你嫁了军长,有了靠山,你能过活,那我又该如何?”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出去吧,你的家,已经不再是这里了。” 话毕,她于是起身送客。 如此,多留便也无用了,萧子窈一言不发,只管失魂落魄的跟了上去。 天色终于擦黑了,小中天,小月半,昏昏照着人影憧憧。 梁延倚在檐下轻笑:“子窈,我就说我没骗你吧,是你三姐姐自己要留下来的。” 她恨恨的瞪他一眼,萧从玉一见,便皱眉道:“梁延,别再欺负我妹妹!我留下来是为了治老太太的病,而不是要做你梁家的狗。” “哦?可我偏偏喜欢欺负子窈!我就是不喜欢太漂亮太硬的女孩子,她若早这样软些,旁人说几句便哭,兴许就不会有现在这些事情了。” “住口!” 萧从玉冷冷斥道,复又转过头来,妥帖的理了理萧子窈的发尾,“好端端的,怎么剪了头发?虽然也好看。” 萧子窈抽噎着,不答反问:“三姐,你真的不和我走?” “不走。” 她说,“我知道有人在等你,你该走了,别让他等太久,和他回家去吧。” 华灯初上,高卷帘栊看佳瑞,银花朱树晓来看。 萧子窈缓缓走下台阶。 帅府庭院深深,从此行至朱门,总要费些功夫,谁知,她不过独自走了几步路而已,便就瞧见不远处,有道人影正立在灯下。 暖融融的黄光照下来了,那影子便被拉长再拉长,一路延伸,最后停在她的脚尖,好像一条久等主人而惊慌的小狗,一见她来,便山海无阻的奔向她去。 只此一瞬,她终于泣不成声。 “沈要,你放肆!我当真是使唤不动你了,谁叫你走进来接我的!我不是说了吗,就让你在外面等着,一步也不许动!你来干什么,你来有什么好的,你来……” “——我来接你回家。” 沈要轻声打断她道。 “六小姐,我们一起回家。” 第257章 家 沈要对萧子窈的称呼一向很乱。 有直呼其名的,萧子窈,一般这样唤她都是他生了气的。有时又叫六小姐,一是习惯了、刻在骨子里,二是觉得特别,仿佛旁人替代不了。偶尔,他也会叫叫她的小字,但不太多,只因他下贱成性,爱她畏她又叛她,叫她子窈,便像欲盖弥彰。 “萧子窈,只有我能带你回家了。” 月上中天,他接萧子窈一路走出帅府,夜灯与花灯都是昏沉沉的暖色,她路过灯下,白色的脸、手脚、衣裙便也变作昏黄,仿佛一张褪色的剪纸。 他莫名的有些怕,于是脱下军装罩住她,那力道很是克制,既不敢裹得太严、却也绝对不敢松手,像在风雪里,垂死挣扎护着一点微弱的烛芯。 萧子窈只管亦步亦趋的随他上了车。 是时,晚来风急。 凤凰栖路好静,只剩虫鸣,公馆上下亦是如此。 郝姨烧的菜早已凉透了,团团圆圆的摆成一桌,笼着一层死白的纱帐,厅里的灯亮起来,四下如新,仿佛小金铃根本不曾来过。 沈要没什么表情,然,甫一开口,却是小心翼翼的问道:“我去热菜给你吃。” 她摇摇头:“吃不下。” “那我煮粥给你吃。” “记得放糖,我要吃甜甜的那种。” 沈要嗯了一声,重复了一遍:“嗯。甜甜的那种。” 郝姨做事一向妥帖,后厨交由她来打理,简直干净得不像样子,一把竹编的小凳搁在灶旁,沈要站着,萧子窈便坐着。 眼下,她已然换过了衣裳,正穿着一身裁缝新量的绉丝睡衣——沈要的,他一向将这身衣服拆开来穿,他穿裤子、萧子窈便只好光着腿穿上衣,偏她这会儿穿着整一身,那裤子很长,所以折了两折,露出一段伶仃的踝骨,白得透明。 沈要淘米的手微微一顿。 偏偏,萧子窈似乎天生带笑,他心猿意马的傻子模样便都被她一一的笑过去。 “再看我,米都要被你洗‘干净’了。” 他有点儿嘴硬,像在同她撒娇:“我知道。我会做饭。” 在吃穿住行这诸多的事情上,萧子窈一向比他精细,她本就是娇养的、远庖厨,却又可以说出许多高高在上的、又有些刁难的主意来,如此,沈要便很像她的番犬,处处对她言听计从。 不过,事情谁做主其实都不要紧,沈要心心念念,直觉方才萧子窈乖乖的同他回了家,这才是最要紧。 文火慢炖的一锅白粥,渐渐烧至鼎沸了。 沈要瞧出来她不开心。 “呆子,我听说后天梁延要给他祖母过寿,你可知道?” “知道。” 他替她吹凉白粥,“你想去见你姐姐。” 萧子窈默不作声了。 她只当沈要是不情愿的。 谁知,偏就此时,一勺白粥却不声不响的送到了她的嘴边,正有余温。 “——张嘴。” 沈要淡淡的说道,“我有帖子。我带你去。但你要好好吃饭。所以,张嘴。” 许是那白粥里面加了太多的糖,晚间,上了床去,他吻住萧子窈的嘴,竟然尝到了些许的甜头。 萧子窈没摘耳坠,那一线红玉便从她的软发之间出没,一晃一晃的,像蛇信,他怕一会儿闹得厉害,耳针会不小心扎伤她,便用手从后而前的托住她的水滴似的尖下巴,不让她落下,她于是嘴里呜咽着,偎在他的手心里。 “六小姐,你身上开花了。” 他忽然说道,像是在说傻话。 萧子窈又羞又恼,简直恨不得剪了他的舌头。 “不准说、你闭嘴——” “是真的。” “别说了,我让你闭嘴……” 其实,沈要当真没有骗她。 原是她白日里穿的那件衫子,白底青花,石膏染的,缠枝穿过她的腰,来到脊背,谁知,青花掉了色,便像是一条竹叶青绕在了她身上,妖里妖气的妖。 沈要不说话了。 他沿着那蛇行的缠枝一路吻下去,萧子窈猝不及防,于是彻彻底底的软下去了,又颤抖——她仍是瘦,偏偏腰窝却还在,蛇尾藏在那酒窝里,一动一翘,他饥肠辘辘,根本不必她勾引,所以扑杀上去。 萧子窈喘得很厉害。 “沈要,你放开我,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她陷在床褥之间,挣扎不起,眼前一片漆黑,因为被绉丝睡衣蒙住,沈要没有应声,她耳畔便只剩下两人绞缠在一起的声音了。 死去活来。 然后,等到潮动平息下来,沈要才终于解开她,道:“我一说话,你就会生气,所以我闭嘴。” 可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萧子窈渐渐在他怀里睡下了。 到底还是入了秋,夜半总是微微有些凉的,萧子窈畏寒,便不自主的贴紧了他,脚也贴上来、与他的叠在一起,她睡着的模样真好看,静悄悄的,人间都有回声,唯独她没有。 沈要最后还是坐了起来。 他动作很轻,却难免还是惹得萧子窈翻了翻身,被子被她卷起又拉高,外面剩下一截霜白的脚踝,沈要一见,竟觉得有些冷,于是伸手摸上去,想捂热她。 是时,萧子窈仍是睡着,脚面却一绷,又很快软下来,在他掌心慢慢回温。 沈要不太开心。 真奇怪,这分明是再好不过的一天了,碍眼的人不见了、萧子窈也同他回家了,偏他总也睡不下去,一心一意都在想—— 仿佛她终于答应回来,只是因为没有拒绝,而不是因为爱。 他想不清楚了。 月已低眉了。 第258章 命数 是夜半。 法兰西会所歌舞升平,火树银花不夜天。 小金铃是偷偷的逃回来的。 这一回,她的手当真伤得重了,沈要下手狠绝,几乎要将她的手骨踩断,若非是那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她也许都没办法活着从那公馆里走出来。 她触了这样的霉头,自然不敢声张,于是照样回了会所,经理问她便答道:“泡汤了,没搭上,公馆里突然来了个重要电话,把沈军长叫出去了。” 经理斜斜看她:“小金铃,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了——要说姑娘,好看的、会弹琵琶的、会唱曲儿的、会跳舞的,咱们这里可是要多少有多少,缺你一个不缺,少你一个不少!不过呢,男人,有钱的、有权的、能纳妾的、能养外室的,咱们这里照样也有一屋子。我劝你,那沈军长若是还拿不下,便趁早算了!” 话毕,复又远远的一指舞池,道:“但是,话又说回来,你给我赚了不少钱,我有良心!后天帅府要给老太太过七十大寿,这些淫歌艳舞虽然上不了台面,但评弹却是能登大雅之堂的。你若是拎得清,那我当日便送你去寿宴上亮亮嗓,到时候来的可都是些达官贵人,只要你表现得好,哪个不够你选,哪个不够你比?” 小金铃微微一怔。 晚间,郝姨接起来的那通电话,大约正是帅府拨来的。 她那时哭得闭气,隐隐约约只听得什么,梁少帅呀、请去帅府做客呀云云,这般想来,也许说的正是那寿宴,根本没得跑了。 思及此,小金铃便心下一横,就连哭白的嘴唇也只管咬得绯红,道:“好,那就一言为定,后天便由我去!” 她应得很快,快得简直有些出乎经理的意料,好在,是时,门外又上了新客,他急于招呼,便先将她撇下了。 小金铃于是悄悄的回了房去。 屋子里没人,这个点钟,姑娘们都在舞池里跳大腿舞,她一路躲开挂在上床横栏上的绸裤与蕾丝胸衣,最终直挺挺的躺回了自己的小床。 她睡的是下床。 姑娘们睡的这间屋子,原来是个放布草的杂间,既无窗户、房顶又很低矮,后面改作睡房,一架架破破烂烂的高低床抬进来,一时间,睡上床的便遭了殃,只有出了名的、成了角儿的姑娘,方才可以睡在下面。 小金铃便是这其中的一员了,她年纪虽轻,名声却很响亮,仿佛该有的都有了,不该有的也有了,就好比——一个孩子。 其实,早在两年前,她便已流掉过一个孩子了,嫖客的,她当时不知道有了,照样同别人睡,孩子便掉了。 谁知,眼下——小金铃约莫算了算,她大约又有两个月没有来过月信了,十有八九应是又中了招。 孩子掉了会很痛,然,坐不了月子便去接客却只会更痛,她不曾同人说过,她平生最怕疼。 小金铃于是攥紧了那只伤手。 手是伤了的,这不假,却已上过药了——这偏偏还是萧子窈临着出门前嘱咐的,她出手大方,只管塞了一叠纸币到郝姨的手里去,也不数一数,便道:“郝姨,快去给姑娘上上药,必要的话就送去医馆或者医院,千万不能怠慢。” 她记得好清楚,非但如此,萧子窈还同她说道:“姑娘,是我害了你,我会赔给你损失的。我也怕疼,我知道你一定疼坏了,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护着你的。” 然,那话音还未落下,她却已经出门去了。 ——实在是、耗不下去了。 小金铃默默的想到。 她总得找条活路出来,沈要那儿若是没办法了,那便只好再换一个。 她于是静静的从枕下摸出了一只蹭掉了漆的小瓶。 今夜,会所里有人点天灯、包圆了场,成箱成箱的烟火不要命的往天上放,砰砰砰的炸开来,小金铃还躺着,她虽然看不见,却也知道那场景应当是很好看的。 只可惜,烟花易冷。 明日便是霍老太太的寿辰了。 这消息来得太迟,别无他法,萧子窈只好晨起便梳妆,紧赶慢赶的去选寿礼。 此间,沈要总是指望不上什么的,唯一的用处便是尾巴似的跟在她的身后,付钱、或拎包。 于是,萧子窈晨间只吃了一口虾仁云吞,便将电话拨给了苏同心。 “同心,明日梁家霍老太太的寿辰,你去不去?” “自然是要去的。” 苏同心轻声笑笑,有点儿高兴,“子窈,我好久不见你了,你身子可还好些了?你答应我,一定要去,我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和你说。” 萧子窈也道:“我也要去,只是不知该送什么礼,现在还没定下来,所以才想问问你。” “我爹爹送的是药材,我送的是字画,好像家里还另外准备了两坛三十多年的老酒,说是要送给梁大帅的。” “怎么还送他?又不是他过七十大寿!” “子窈,你有所不知。” 苏同心忙不迭的劝道,“我听说,现在江西要打仗了,急需增援,人人都怕被梁大帅派过去,我爹爹自然也是……不过,沈军长肯定是调不走的,这个你不必担心!” 眼下,时局动荡,四万万民身陷水火,萧子窈早已知晓。 偏她一瞬有些后怕,便回头遥遥的看了一眼案前的沈要——他正埋头吃着云吞,一口一个,也不认真嚼,两下子便咽下去,一见她回眸望来,他便立刻擦了擦嘴,道:“怎么了?” 萧子窈于是笑了笑,轻轻的挂断了电话。 “没怎么,就是看看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我每一顿都好好吃的。” 沈要奇怪的说,“六小姐,是你不好好吃饭。” 他吃东西一向很快,碗里的云吞已经不剩了,萧子窈见此,便拨了自己碗里的云吞与他去,勺子叮当的一响,那动静极好听。 “呆子,我说的好好吃饭,和你说的好好吃饭不一样,我说的是细嚼慢咽,你总得学会。” 她慢慢的说着,也慢慢的看他,“呆子,我看洋人的新闻,说只有细嚼慢咽才能活得长久,所以你一定要学会。你要好好的活着,不能离开我,哪怕我们老了,你也不可以死在我的前面。不然,我这样娇生惯养的,什么事也不会做,若是你先死了,我便再也无人照料了。知道了吗?” 沈要一下子哑住了。 他只管舀起那虾子大小的云吞送进嘴里,慢慢的嚼,慢一点、再慢一点,然后,萧子窈便笑了,复又绵绵的同他说道:“——好了,可以咽下去了。以后都这样,好不好?” 沈要于是哦了一声。 “好。” 他满心欢喜的说道。 第259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 沈要吃东西很难慢下来。 习惯最是难改,他幼时同人抢惯了食,无论树皮还是馊饭,若不吃得快些,恐怕他早就要饿死在犬园里了。 谁知,萧子窈偏偏要他改。 好难——他心想,却乖乖坐在桌前默默数数,一、二、三,还不太够,他便实在有一点儿迷茫,眼光比失措还失措,又像误入歧途,一下子瞥见她笑盈盈的眼。 他于是兀自怔愣一瞬。 啊。 糟糕。 方才数到几了? 他只记得她眼波横的桃花眼了。 之于萧子窈,他总是一面食髓知味,一面饥而忘食。 奈何她太懂驯狗的法子,开出的条件总是勾得他垂延欲滴。 “好啦,可以咽下去啦。” 萧子窈笑说道,“真是小狗,吃东西还要听口令。” 他不动声色,只管望定她:“六小姐,刚刚的话,不是骗我的吧。” “哪句?” “让我好好活着,等我们老了,你先死。那句。” 萧子窈微微一顿。 她的能言善辩总在沈要面前失效,于是默了片刻,方才开口。 “不是哦,这句话没有骗你。” “我们以后是要一起吃饭,一起变老的。” “你要好好努力。” 沈要不声不响,没有应。 他又吃下一口云吞,既不囫囵也不遮掩,这一次,是他自己数的数,所以不去看她,唯恐分心。 然后,他终于咽下去,默默无声的,像咽下千言万语。 “我做得好吗?” 他抬头问道,目光灼灼,萧子窈没有看错。 “做得好。” “那,做得好会有奖励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拖过她的手来,贴在侧脸,“给我一点奖励吧,六小姐。” 他声色喑哑,像一条低伏的犬,无比乖巧,仿佛任她施为。 但是——不是的,根本不是的。 萧子窈简直再清楚不过了。 他眼中分明有凶光,越是安静,便越是危险。 毕竟,见血封喉不过一瞬,他又何必大张旗鼓、大费周章。 “六小姐,我一定会做得更好的。” 他轻轻舔吻她的手心,嘴唇摩挲,獠牙却锋利,寸许的温热与寒凉,直逼她眉间心上。 “我,一定会来找你讨赏的。” 是时,晨间,桂叶刷风桂坠子,良久甫定。 玻璃窗子拖出一地的幽长花影,晨光只落一半,一暗一明,割开他两面,黑白一线,森森然的,不太像鬼,也不像人。 他总也心怀鬼胎。 这便是了。 沈要于是不紧不慢的吃下了那碗云吞去。 只不过,他自是没什么好要紧的,却苦了萧子窈,既想不破他,又拿不下祝寿的主意。 沈要一向非常不懂人情事故,便道:“随便送送不就好了。” 萧子窈陡的横他一眼,有些嗔怪。 “这种事情怎么能随便?这叫做未雨绸缪。” 沈要听罢,全然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谁知,他不过自顾自的应了一声,转身便往园里走去。 “哦。那你等一下。” 萧子窈罕的盯住他。 “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帮你选贺礼。” 他挽起袖子,语气很淡,“不然,你光顾着挑礼物,都不理我了。” 话毕,他便已走去了花墙之下。 花藤泛滥,犹如宫绦委地,美则美矣,却遍生荆棘。 他于是信手捏住一只翠绿色甲壳的小虫,如此,那小虫便立刻挣扎起来了,明光流转,像一滴辣阳绿的生翡翠。 萧子窈忍不住失笑出声。 “呆子,过生辰的不是七岁小孩,而是七十岁的霍老太太,你难道就抓一只甲壳虫送给她?” “因为不是给你送礼物。” 沈要面无表情的说道,“送别人,七岁和七十岁,都不关我的事。但是,如果你觉得这样不行——” 他只将那小虫一下子丢在地上、碾碎了。 隐隐的,萧子窈只瞧见那虫尸的翠绿壳子一亮、又一暗,像佛像眉心的一粒青痣,郁郁不详。 “那就算了。” 他冷心冷眼,无视生杀。 谁知,不过一瞬,他却又反手折下一枝开得正好的花枝,那尖刺重重的扎了他一下,有一点点疼,似乎也出了一点点血,偏他只管握潮手心,眼色晶亮,道—— “六小姐,这朵花最漂亮,送给你。” 萧子窈一时有些语塞。 “呆子,你难道不知道疼吗?” 她说,“快把手松开,免得被扎伤了,得不偿失。” 然,她不过话音初落,沈要却已经迫不及待的大步跑到了她的跟前,檐下荫凉,不染秋光,唯独他的眼色不变,依旧暗烈,尤似冬雪洗过。 “知道疼。但是都值得。” 他轻声说道。 萧子窈于是拨开他的手,果然,到底还是出血了,星星点点的红,像是有花开在他的手心。 “真是个呆子。” 她实在哭笑不得,“我现在可没有什么多余的手帕能拿给你擦手了!” 她说的是从前旧事,沈要心下了然—— 不过是那一年冬,梁延送她洒了香水的英国玫瑰,他见了吃味,便偷偷的拿去烧了,谁知,木柴回潮,点着后居然蹿起浓浓的黑烟来,他被熏得满身黑灰,萧子窈一见,便笑他傻、又脏又傻,像滚了泥巴的小狗,于是便取了帕子,替他细细的擦净脸和手去。 他绝不会忘记的。 他于是说道:“我不要手帕。” “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开心。” 如今,正值秋,最是人间留不住。 萧子窈莞尔一笑。 “等今日出门选好了礼物,我们顺便去买些菜肉,晚上回家给你包饺子吃,好不好?” “——好。” 她笑意盈盈,沈要自然张口便答,却又一刻回过神来,既不怒、也不敢言。 “为什么还是要出去选礼物?” “因为刚才同心在电话里和我约好了,待会儿便坐车来找我,和我一起上街去逛逛珠宝首饰之类的。” 萧子窈故意拖长声音,娇滴滴的阴阳怪气,那娇气劲儿比坏心思耍得更多些,所以他根本讨厌不起来。 “反正,总不能送得太敷衍,不然要跌了我们沈军长的面子——” 果然,萧子窈在刺激他这一事上,从未有过失手。 沈要直觉心下一紧,真受不了她这样小意绵绵的叫他的名字,干脆便将她的下巴擒住了,一口亲上去,反倒是他显得狼狈。 “放开!” 那花枝落在地上了,萧子窈身形不稳,细跟鞋不甚踩上去,有点儿心疼,“我答应了同心的,一会儿就要和她出去了。” 沈要偏了偏头,只装作没有听到。 “不行。你去和她说,让她下午再来。” “为什么?” “因为一会儿可好不了。” 第260章 开胃菜 好像,还没试过和她在外面做。 ——沈要忽然这样想到。 他一向将她看得很紧,无论是穿衣或者出行,都如此,并且不以为忤,萧子窈以前总爱穿开叉的旗袍,那裙边很窄,走起路来便摇曳生姿,裙下白色的腿半露不露,他于是挡在她的身前,只管将她严防死守的独占起来。 他本就小气,从前舍不得,现在自然也不会舍得。 怎么能够舍得呢?让别人看了她去。 哪怕,只是一眼,都不行。 他掐住萧子窈的腰,一时之间,实在醋得有些咬牙切齿。 “六小姐,你和别人一起出门,不带我。却打扮得这么好看。” “沈要!” 萧子窈揪着他的领子叫起来,“苏同心是女孩子,你明明知道的!” 她不该如此的,因为这样贴得太近,便太像她自投罗网,沈要便太容易一招将她反制在怀—— 果然,他的嘴又压了下来,狠狠的,像是要将她拆吞入腹一般,带着杀气。 “不管。” 沈要无理取闹,“我就是不开心。” 他很快便吃光了她唇瓣上的胭脂——真好,她身子又好了许多,哪怕胭脂没了,唇上却还有血色,又或许是他咬得重了,反正,都没关系,总之都是他的杰作,怎么会不好? “回房间?” 他不太像问话的问道,“要么就在这儿。” “你疯了,这是外面!” “那就到里面做。” 萧子窈于是重重的咬了他一口,这一下很没有轻重,也许是她恼了的缘故。 他的嘴巴立刻破开一个小口。 沈要直觉浑身都战栗起来了。 鲜血淋漓的接吻太过色情,原来爱人即杀人,不是假话。 “唔。好疼。让我也咬一下。” “我才不要,别靠过来——” “不是咬你。” 他扳过萧子窈的脸来,嘴角微扬,十分得逞的样子,像赢了她一城似的,“我是骗你的。六小姐。我怎么会弄疼你。” 他到底还是满心的私欲,根本容不得旁人觊觎。 只不过,他有私欲,却也有私心。 ——到里面做。 原来,他说的里面,根本不是房里面,而是厅里面。 大门锁上了,玻璃窗子却是亮着的,郝姨还在后厨忙碌,举头三尺没有神明,统统是他放不进眼里的东西。 她暴露得刚刚好。 好在他高高在上,只将萧子窈落败的样子尽收眼底。 “六小姐,下次还要惹我不开心吗?” 沈要有些好笑的问道,“你现在,真的好像一条哼哼唧唧的小狗。” 午时已到,莫不尽欢。 要死要活,分明都在此刻了。 萧子窈只得默默的阖上了眼睛。 她想过、却没想到,沈要竟然闹得这般厉害。 她当真有些抬不起手了,便是郝姨来问午间的菜色、鱼要吃清蒸还是清炖,她都只好推沈要出去,一切由他代回。 “都不吃。” 郝姨一愣:“那?” “不吃鱼。换别的。” 沈要淡淡道,“她今天没心情剃鱼刺。” 话毕,他便将郝姨支了开去,回身又见萧子窈已然坐了起来,眼尾一抹红,美得有些刻薄。 “幸亏同心今天没有别的事情要做,肯迁就我的时间,不然我好对不起她。” 她气急败坏的说道,“等用过饭我就出去,你少跟在我后面!” 沈要巴巴的哦了一声:“那我跟得远一点。” 他当真是个没脸没皮的,耍赖耍得并不高明,却很有用,萧子窈唯恐他悄悄的跟着太显丢人,索性便直接捎上了他,准他陪同付账。 如此,会面之时,反倒是苏同心微微一惊。 “沈军长……今日难道是不曾上职去,而是要和我们一道逛街吗?” 沈要装聋作哑,没有说话。 萧子窈于是暗暗的掐了他一把,偏他仍是不太情愿,便只好干巴巴的嗯了一声。 谁知,这下子,苏同心却有些怵:“……同女眷逛街也许会很无趣的,沈军长他……真的没关系吗?” 然,她正还说着,却不知萧子窈早已没了脾气,非但如此,更是不由分说的一把挽起她的手来,无所谓道:“有我在,我会管着他的,当然没关系。” 苏同心触过沈要的霉头,自然心有余悸,便是萧子窈劝了也定不下心来,她于是偷偷的再看沈要一眼,却不想,只这一眼,竟瞧见他的眼睛由阴转晴。 他自是望定了萧子窈去的,目不转睛。 就仿佛,方才,萧子窈的那一句,她总会管着他的,是多么令人欢喜的一句话、一件事。 果然,沈要很快便张了张嘴,那模样竟显出几分紧张与忐忑来。 “六小姐,要我帮你拎包吗。” 他这般说道,而不是在问。 “——要。” 萧子窈想也不想,一把便将贝母手包丢给他去。 复又开口,两眼笑笑的,语声柔软,像在诱哄一条总不听话的恶犬。 “做得真好,但是一会儿不可以跑太远哦,不然付钱的时候我就没有钱包了。” 这分明是个笑话。 偏偏,沈要却无比认真,她话音还未落,便已一口应下她了。 “不会的。” “我哪里也不去。” “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苏同心如释重负,终于坦然一笑。 “子窈。” 她挽挽她的手,喉咙有些发苦,“看到你最近过得很好,我真的好开心。” 萧子窈奇怪的说:“好端端的,怎么你忽然像是要哭了?” “我是因为开心才哭呢。” 她从泪光里微微一笑,只将萧子窈紧紧的挽住,“子窈,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幸福。” 第261章 执子之手 苏同心已然许久不曾上街闲游了,难得今日这一回,自然便觉秋日也许胜春朝。 眼下,日头正好,却不至于太热,她与萧子窈并肩走着,手挽在一处,寒暄的话并不很多,清净也有清净的好,更何况,她本就不善言辞,哪怕有人上前谄媚恭迎,到底还是她来迁就。 她怎会不知,萧子窈是坦诚待她的唯一一人。 思及此,苏同心于是不自觉的又贴近了萧子窈些许。 谁知,只此一瞬,她竟没由来的打了个寒战,凉意自下而上,从她手心绵延开来——那恰好是她正与萧子窈相交而握的手,她一点儿也不奇怪,反倒是太过清明了,所以脚步适才渐行渐漫。 萧子窈也觉出她有异,便立刻问道:“怎么忽然发抖?难道是穿得太薄,风吹得冷了?” 苏同心微一抬头,不敢声张。 “没有呀,我没关系,应当是新鞋子不合脚……子窈,我的手发了冷汗,并不适合再挽着你了,我这便松开了。” 萧子窈一时嗔怪:“那有什么关系?正是冷了才要挽得紧些呢,你我之间是不必说这些见外话的。” 苏同心听罢,直觉心惊肉跳,复又一瞥身后——果然,她一眼便就瞧见了,那分明不是活人,而是一条凶犬。 沈要满眼凶光。 他只管死死盯住她的手,那眼光好戾,仿佛剔骨尖刀,活活剜下她的肉。 她于是一下子缩回了手去,简直再也不敢依偎在萧子窈的身侧分毫。 那凶光终于淡下去了。 苏同心微舒一气,左右别无他法,便只好一前一后的同萧子窈逛起了街来。 然,岳安城虽大,可到底算不得顶顶时髦的大都会,萧子窈转过一遭百货公司,又去雍园瞧了瞧古董字画,谁知,半日都过去了,却总也选不出个称眼的玩意儿,最后,她实在没了心情,便绕进银楼里去,只管盲眼挑了只足金的镯子出来。 苏同心问道:“子窈,你可定下来了?就选这个吗?” 萧子窈大病初愈,身子到底是大不如前了,甫一开口,那声音便很轻很轻,竟要人凑近了听去方才可以听得分明。 “嗯,这镯子不坏,就选这个了。反正我这次送礼也没想过什么别出心裁的,只盼着不会贻笑大方就好了。” 谁知,她正说着,在旁哑了一路的沈要却倏尔插进嘴来,道:“那为什么我选的礼物不可以?” 萧子窈于是掩唇一笑,根本懒得同他分辩:“呆子,你选的那些,只是让人听听便会觉得丢人现眼了。” 她心无一事,此话说来本也不过是个玩笑罢了,实在不足为外人道矣。 ——偏偏,沈要竟然当了真。 他总是这般,该聪明时不聪明,只管一门心思的想着她,字字句句都不放过。 更奈何,他全然不恼,反是一瞬还嘴说道:“我不在乎丢不丢人。我只在乎你累不累。” 是时,萧子窈搓茶摇香的细手微微一顿。 又仿佛是那茶水有些烫人,十指连心,她便心下一颤、又一紧,疼得不太够,像隔靴搔痒,自然便不可言说了。 好在,那赤金镯子不刻便工工整整的包好了,掌柜满面堆笑,直请沈要前去付账。 “见过沈军长!” 此人口齿伶俐,不过寥寥几句,便已是亲近非常,“我记得,您二位有些时日没来过了,我瞧夫人还戴着旧时那副红玉坠子呢!这款式都快有一年了吧,如今已经不太时新了,要不要让夫人过来瞧瞧咱们楼里新打的头面?” 沈要眼也不抬,却是不冷不热的应了一声,道:“不必了。她就喜欢那一副。” 他面无表情,说罢便提了织锦盒子转身离去,掌柜遥遥见他走得很急,原是那厢,萧子窈正与苏同心有说有笑,只道是待会儿要去吃咖啡,偷偷的、不带他,复又一笑、立刻反悔,说,算了,还是不欺负他了,有些舍不得。 果然,兜兜转转、来来往往,他之二人,到底还是念念不忘。 那咖啡厅与银楼之间只隔了一条马路,短短几步之遥,便已然闻得见满街的飘香。 其实,萧子窈尤其称不上爱喝这些洋人的饮料,不过是走得困倦了,便想着浅尝半杯提一提精神。 然,她到底是个娇贵的,六盎司的咖啡只呷了一口,便连连的将那珐琅彩的杯子推了开去。 “——太苦了!” 她微一凝眉,颇有些嫌弃,“我试过好几次喝咖啡,结果次次都喝不惯。算了,呆子,你帮我喝掉。” 沈要没有作声,却是一瞬不瞬的接过那杯子去,只一仰头,便一饮而尽了。 “苦不苦?” 萧子窈盈盈笑问。 他面不改色:“苦。” “既然觉得苦,那为什么你还是一脸没事的样子?” 沈要眉眼轻垂,默默想了想,最后竟如是反问她道:“那如果我有事,你会管我吗?” 真讨厌,这呆子偶尔也有杀招,总是将她杀得措手不及。 ——萧子窈只在心下暗自腹诽道。 只不过,她难得出来一回,又是约了朋友的,心情一好,自然便同苏同心聊得多了些,若非天色渐晚,兴许两人还能寒暄上一阵子,于是,临别前又作约定,明晚帅府,不见不散。 萧子窈只管亲自招了黄包车送她。 暮色四合了。 路灯亮起来,萧子窈忽然问道:“呆子,我们怎么回家?走路,还是坐车?” “我去招车。” 沈要很快的说道,“你很累了。” “可是我想和你走路回去。” 她眼里有繁星,更胜过漫天繁星。 “呆子,我们一起走回去吧,然后把一路上的星星都数一数,好不好?” “好。” 他一顿,又立刻矮下身来,单膝点地,仿佛求婚。 “那我背你。” “会不会觉得我重?” “不会。” “会不会觉得我烦?” “不会。” ——他终于打断她道:“不会。萧子窈。都不会。我只会更喜欢你。” 他唯见萧子窈忍笑阶前,一面无言,一面依依。 停云霭霭,繁星将晚。 这是命中注定之人执起他手的一天。 而后,翌日。 是夜大宴。 第262章 饕餮之宴 长日将尽,时候不早了。 索性那日头还未全然落下,只留一线猩红捺在天幕边陲,如一抹血痕,像吮了血的美人的嘴。 萧子窈亦是美人。 是时,帅府上下觥筹来往,沈要默默随她入宴,一手展开,便自后而前的拢住她寸许的腰身。 为避风头,萧子窈今夜特意选了一件梨花白的袄裙来穿,如此,既不至于太敷衍,又不至于太招摇,偏她天生贵重,一旦亮了相,便已是一种最大的招摇了,无论名门权贵皆侧目,不聊她的颜色,只谈她的手段。 “要我说,还是这萧六小姐有本事,萧家家破人亡,她倒是先嫁二少爷后嫁沈军长,竟是一点忌讳也没有的,只要能活,便是人尽可夫!” “岂止呢!我还听说,她接连掉了两个孩子,沈军长却照样被她迷得死去活来。这两个男人,一个为她死一个为她烧杀抢掠,当真是红颜祸水……” 群下语声嘈嘈,又伴管弦丝竹,萧子窈一一的看过去,不太在意。 她只管碎口碎口的吃着一枚蟹粉酥,酥皮轻轻落下,她没留神,反是沈要立刻出手接住,她于是转眼过来,方才一笑:“呀,呆子,对不起。” 如此,四下之人便流言更甚了,纷纷看不上沈要的那副作派,都以为,便是萧子窈要将一枚烟头在他手心按灭,估计此人也是心甘情愿的。 然,宾客纷纭,正还说着,却有司仪前来通传。 “恭请,霍老夫人到!” 霍老太太年事已高,好在精神还算抖擞,梁显世同梁延一向敬她,自然侍奉在她左右,却唯独她身后之人面相很生,然,甫一亮相,竟是四座皆惊。 ——萧从玉! 那可是萧家的孤女! 台下嘘声又是一片了,只不过,说来说去,不过又绕回了原点。 “这萧从玉以前是留洋学医的,总在外面抛头露面,现在她没了娘家,大约是很难嫁出去了。正好霍老太太患有心疾,她便巴巴的凑上来去献媚,说的好听了是梁家私聘的家庭女医生,可说白了,又与伺候人的丫鬟有什么不一样?” “区别可大着呢!你看看她妹妹,那可是为了活命不惜委身于以前狗一样的沈要,她凭医术过活,不必同男人睡,为自己谋条生路有什么不对?” 那闲言碎语纷至沓来,正中梁显世的下怀。 他于是面不改色,只管抚掌大笑。 “多谢诸君到访!今日是我家老太太的七十大寿,为表孝心,我也特别备下薄礼一份!” 话音至此,几个小厮便推来一辆银色小车,上覆丝绒红绸,雍容神秘。 “祝君请看,这便是我几日前进山猎来的老虎!今日放血割肉,特请各位分食!” 那红绸陡的揭开了—— 一头虎尸赫然现出穷凶极恶的死相来! 萧子窈冷然一笑。 “梁显世倒是好手段。” 她语焉不详道,“他既想让我和三姐受千夫所指,又想以猎虎之名彰显他年富力强,只怕是今日大总统来了,都要败于他的下风。” 沈要原还默着,然,听她这般说罢,竟突然开口问道:“六小姐,你喜欢老虎吗?” 他眼里有凶光,又迫不及待,似饥肠辘辘。 萧子窈心下一凛。 她认得那眼光。 不只是凶,还有快意,像杀人犯,兴致勃勃、兴味盎然。 “你肯定是喜欢老虎的,对不对?” 见她久久不应,沈要竟又如此问道。 只不过,这一回,他却是一字一顿,步步紧逼。 “你喜欢活的还是死的?” “还是说,你喜欢半死不活的?” “如果我真的猎下一只虎,你会不会奖励我?” 萧子窈终于还是哑住了。 却是沉默半晌,终于寒声说道:“沈要,猎虎很危险。但是,如果你能做到,我一定会奖励你的。” 她指尖自上而下,轻轻抚过沈要的颚与喉。 那喉结于是重重的一滚,如浪起伏,暗潮汹涌,落力杀回,仿佛被她一把勒住一条冷铁的项圈。 果然,驯狗都如此。 先哄,再诱,只管骗他厮杀去。 反正,他之于她,总也死心塌地。 “别让我失望。” 她说。 沈要眼藏戾色,眉目低垂。 偏他嗓音微沉不变,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与她听—— “好。” “但是,你也一样。” “萧子窈。别让我失望。” 那恶犬,獠牙毕现了。 是时,笙歌迭起。 霍老太太笑面满盈,只管连连的劝着梁显世道:“老梁,你且少吃几杯酒吧!我看你前些日子铸了一尊佛像放在房里,万一待会儿喝醉了冲撞了菩萨,佛祖岂不是要将你活生生的砸死?” 梁显世面红耳赤道:“母亲,今天是您七十大寿的好日子,千万说不得这些不吉利的话。我如今熬死了萧训,已经坐稳了大帅的位子,之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除非是阿延结婚生子,让他来接我的班,不然谁也不能让我退位!大总统来了不行,日本人来了也不行,菩萨来了照样不行!” 盘中,那血淋淋的虎肉腥臊冲人,便是烧熟了也又猩又红,若不煮酒而食,根本就难以下咽。 如此,梁显世自命不凡,到底还是喝了个酩酊大醉,很快便站不起身了。 霍老太太一见,于是摇头叹道:“——呸呸呸,老梁当真是官做得大了,什么混账话都敢说得出口了!南无阿弥陀佛,还请菩萨莫要怪罪!” 话毕,复又兀自指住旁的萧从玉来,道:“从玉,你且去叫几个做事稳妥的丫头和小厮来,让他们把大帅扶回房里睡觉去。你再去煮些醒酒的汤药,尽快送去大帅的房里,可听清了?” 萧从玉微微一笑:“梁大帅梅子过敏,断不可食,解酒汤里只放陈皮便好——这些您老人家傍晚时便已叮嘱过下人们了,我可都记着呢!” 她那模样实在熨贴,便是挑剔如霍老太太,也不免于她赞不绝口起来。 “好孩子,还是你细心。既然如此,我便放心将此事交给你了。” “是。” 萧从玉于是微微福身,又是一笑,偏她眼波寂静,那笑便笑不进她眼底了。 第263章 烟花易冷 早先前,梁显世入主帅府之时,顶头要做的第一等大事,便是将萧大帅房里的旧物统统丢出去烧了。 其实,萧大帅作风一向俭省,房内也并无什么显眼之物,反倒是别出新意的裱了几张黑白小相摆在案前,一张为全家福,剩下的,竟都是他养过的狗。 一个满清遗老的奴才命,却凭着一手驯狗的本事终成一方大帅,何其幸也,不可说也。 于是,那张搁过相片的小案便从此空置下来了,直到月前,霍老太太七十大寿将近,梁显世为图个吉祥,方才想着铸一尊齐人高的佛像来,一为坐镇案前,二为奉祈平安。 三两个小厮只将他合力扶进房里。 萧从玉在旁跟着,一面拉了灯,一面又招呼道:“千万仔细些!大帅吃多了酒,现在肯定头昏脑胀,你们都给我扶稳了,免得大帅磕着碰着了!” 她事事小心熨贴,偏偏,梁显世却不领情。 他只管大着舌头将人挥开,自顾自、又踉踉跄跄的跌进案前一把包了软枕的太师椅里去。 “用不着!都——用不着!” 他翻起蟹眼,咧嘴吐出一口酒气,像得意或轻蔑,总之,那模样实在来者不善。 “从玉,别以为我看不出你那点儿小心思,你想报仇,可是你凭什么找我报仇?我看你们萧家人都是一个德行,唯独你妹妹稍稍好些,她没良心!” “我本来还以为,这世上就你爹爹一个人会驯狗呢!结果呢,哈哈,他一个养狗的包衣奴才,养出来的儿女最后还不是成了我的奴才?” “我养狗,比你爹爹养得好,我比他更适合当大帅!我只养凶的狗,越凶越好,凶的才能为我办事!萧老狗就是妇人之仁,他就是活该!” 他骂得当真痛快。 萧从玉面不改色,仿佛置身事外。 反是待他说得累了,她方才幽幽的开口应道:“梁大帅,我父亲是个死脑筋,他也许不如您一样适合做大帅,但他一定比您会养狗。他同我们这些兄弟姊妹们都说过,凶犬就是养不得的,它只听一时的话,等你没了能喂它的饵,你猜这畜生下一步会把爪子伸向谁?” 话毕,她只管云淡风轻的笑了起来。 复又躬身,挑不出毛病的知礼,礼后而退,像酒精或樟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还请梁大帅保重身体,好好休息。这岳安城,还指着您来照管呢。” 那房门渐渐的关上了,那一条透着亮光的缝隙也渐渐的收紧了,像棺材缝,吱呀呀的叫一声,昭告天下,他行将就木。 屋内一瞬暗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梁显世拧过头去,隔空与那黄铜的菩萨面面相觑。 那菩萨当真是高高在上——与人高,端坐着,要三柱高香来敬,又睨着眼睛看人,不够慈悲,反倒像是举头三尺窥伺于他的一把铡刀。 梁显世于是歪歪斜斜的站起身来。 他只当那菩萨是他杀过的人,便扑上去,摇头晃脑,扳菩萨的肩膀,冰凉凉滑溜溜、像雨打的墓碑,小小的案几震动一下,木造的小腿颤颤巍巍,难以承受大厦将倾。 “我本来就是当大帅的命!” 他吵吵嚷嚷,却不知是在对谁大放厥词,“这个位子是我自凭本事夺来的,不是你这不开眼的菩萨赏给我的,就算是天打雷劈,我也该当这个大帅!想弄死我的人都被老子先弄死了,现在,再也没人杀得了我!” 砰! “啊!” ——陡的,那黑洞洞的窗子突然一亮,原是外头接连放起了礼花来,那焰火惊人、一飞冲天,一时之间,只将四下映得亮如白昼,又仿佛惊雷一闪,暴雨将至。 砰、砰、砰! 那礼花的声音好大,想来也是,梁显世大约没有再说话了。 是时,火树银花不夜天。 霍老太太立在檐下,只管搀着梁延说道:“阿延,祖母年事已高,唯一的心愿便是盼着你能早日成家立业。你如今可有中意的姑娘吗?若是有,便说出来,祖母替你说和去。” 梁延勾勾唇角,道:“我有喜欢的,但祖母您肯定不会喜欢。” “胡说!我们阿延看上的姑娘,肯定是一等一的好,祖母哪有不喜欢的道理?你只管说出来,好让祖母知道是谁!” 霍老太太不依不饶,梁延一时不耐,便道:“我喜欢萧子窈。祖母难道会喜欢她?” “——她、怎么会是她!?” 霍老太太大惊失色,便一下子攥住他,人老珠黄的手,微一发力便像一只骷髅,“她害死了你弟弟阿耀,她有什么好的,一个不守妇道的二嫁女,哪怕是娶妾我都不准你娶她!” 梁延眉心微皱。 “祖母,您只管好好养老,别再操心我的事了。” 他轻轻推开霍老太太嶙峋的手。 “更何况,喜不喜欢,我不过也只是说说而已,又不是真的要娶她。而且,萧子窈不是那种听话的女孩子,可我只喜欢听话的。” 那烟花还在放。 古稀之宴,那礼花一共备了二百八十一响,喧豗赫赫,好似一场火攻。 沈要的脚步很轻、更稳。 外头烟花盛大,实在赚足了宾客的眼球,如此,自然不会有人在意一条恶犬的猎宴。 真可惜,他没法大展身手给萧子窈看了。 沈要一面轻车熟路的绕上楼去,一面又想。 从来没有优点、又不光彩的他,唯一的长处,便是换着法子杀人,然后活下去。 他学过很多致人于死地的办法,只不过,其中大多都是要见血的,眼下便用不上了,只好再想些别的花招出来。 不如就把梁显世的头往桌角上掼吧? 只当他是喝醉了酒、自己摔死的。 沈要很是不迫。 谁知,他正走着,迎面却见两步开外之处正立着个宽袍大袖的人影——是萧从玉,她低眉顺眼,好像个丫鬟,手里又端着一碗氤氲摇曳的醒酒汤,竟然与他同路。 沈要漠然与她对视。 “——沈要。” “——三小姐。” 他二人不约而同,终于冷冷一笑。 “里面请?” “里面请。” 是时,那焰火声势浩大,扶摇直上,你方唱罢我登场。 他二人于是双双推门而入。 第264章 口出业障 一双杀人的手,首先应当足够的稳,其次便是不太冷也不太热,几乎不会出汗,干燥,才好握住刀、或是别的可以杀人的武器。 只一眼,沈要便已看出来,萧从玉的手实在与他的太像。 她手中一碗醒酒汤死寂如镜,倒映她沉沉眉眼,如手术无影灯,照不出影子,也透不出心思。 窗外,又一束焰火一飞冲天,一瞬打亮满室寂静,一场开膛的手术便在此处了,没打麻药的病人躺倒在地,惨叫不止,撕心裂肺。 沈要轻轻的拉亮了电灯。 然,不过一眼,他便直觉有些好笑起来。 “啊。” 他于是不由自主的张了张嘴,好笑却又不太会笑的样子,萧从玉见他如此,便也从善如流的放下了手中的热汤。 “大帅,您这是……?” 梁显世仰面倒在地上。 他右半边的身子只被一尊齐人高的铜铸佛像死死压住,边缘之处,隐约可以看见一点点手指的颜色,黑紫的绛色,像是中了毒。 “祸害……你们一个二个的、当真都是些祸害,还不快把这破烂玩意儿给我搬开——” 萧从玉微一掩唇,故作姿态。 “大帅,这可是菩萨,小心口生业障!” 梁显世蟹眼一翻,立刻转向沈要。 “沈要!” 他声嘶力竭,几乎咳出血来,“你来得正好!还在那儿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过来帮我!” 此时此刻,他分明已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了。 狼狈。凄惨。耻辱。不堪。 像鱼肉,既好切割,又好斩断。 偏偏,他那高高在上的、叫嚣的余音却经久不散。 更偏偏,沈要却也只是漠不经心的睇了他一眼,根本无动于衷。 “哦。” 他说,面上始终没什么表情,“我搬不动。” 他实在很有气人的本事。 果然,只此一瞬,梁显世便已怒不可遏了。 “搬不动,那就赶紧滚出去多叫几个人过来!滚!都他妈的给老子滚!快啊,滚!” 沈要于是点了点鞋尖。 “好。” 在他之后的萧从玉没有说话,却是一福身子,非要行过了礼去才肯退下。 沈要等在门外。 她面不改色,轻轻的带上了房门。 “走吧,叫人去。” 沈要微一挑眉:“你要救他。” “不救。” 光下,萧从玉的眼睛实在好像一双玻璃珠子,冷冰冰的,太适合打碎了做成刀去杀人。 “呵,看来,子窈看男人的眼光还是和从前一样——确实不行。” 她面上似笑非笑,一字一句却不笑。 “沈要,如果你以为杀人只是杀人,那你就只会是一个没品的下三流杀人犯。我家子窈金枝玉叶,配你,简直是脏了她的身段。” 她果然是三夫人的亲生,这样刻薄毒辣的一张嘴,当真要比萧子窈来得更加刁难。 好在,沈要的一门心思全放在了萧子窈的身上,无论旁人说些什么,他都只作耳旁风罢了,说便说了,反正又听不见,自然也懒得去计较。 于是张口,声色淡淡,一如寻常。 “那你会吗。杀人。” 萧从玉不屑一顾,道:“沈要,子窈应当同你说过,我是在日本学医的。我的老师主攻心脏病外科,曾在美国进修,致力于研究开膛手术,做心脏动脉搭桥。我比你更懂怎么样才能让一个人的心脏停跳,而且,比你更残忍,更优雅,更有名节。” 她话音至此了。 那烟花适时的冷了下来。 只此一瞬,便不必他二人再去请人来了。 外头终于有人遥遥听得了梁显世的悲鸣。 “来人、有没有人,快点儿来人,救命!” 那一众看客好似飞虫,闻风而动,不刻便到。 一时之间,满室喧嚣。 这场面实在好壮观,寿宴变白事。 便是连那霍老太太也未能幸免,原是她还未走上楼来,便被惊叫出声的一二女眷吓得昏了过去。 “——呀,梁大帅的手脚,怎么会变成这样!莫不是被压断了压碎了,这恐怕是要截肢的!” 一个说罢,另一个又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没看到,我没看到!这都是业障啊,怎么会有佛像压断人手臂腿脚的事情呢,这也太不吉利了……” 此为三言两语,却皆为骇人听闻。 萧子窈落在人后,简直急得要命,偏她身子又弱,根本挤不进前去,别无他法,便只好尖声叫道:“沈要!沈要!你怎么样了!” 人声嘈嘈,萧子窈只管陷在那三两闲人之间,随波逐流。 谁知,眼看着她身形不稳、竟是要被挤得摔了,偏就此时,她腰后却伸来一只宽阔手掌陡然将她托住,再一把扶稳,好不客气。 她于是回眸一顾、又一凛,很是不敢置信。 那人,竟是梁延。 “你给我过来。” 他狠狠扣住她的腕心,落力透骨,复又重重拨开两面人潮,只将她拖拽着丢进了房里。 “萧子窈,看来我到底还是小瞧了你!依我看,要论这驯狗的本事,果然还是得你得第一!你如实交代,是不是你让沈要这样干的!” 萧子窈一瞬怔忪。 她却见一尊黄铜佛像如铡刀落地,干净利落刎颈一只死狗,那细眼森森然然,仿佛不怀好意。 梁显世倒在地上,满面灰败。 他一面气喘吁吁,一面却又死气沉沉。 真为难。 她的眼睛很快便亮了起来。 哈、哈哈。 那呆子,居然当真为她猎下一头恶虎! 好喜欢。 好开心。 她当真是要,喜形于色了。 如此,沈要便顺遂扶起她来,又附在她耳畔,如甜言蜜语,轻声说道:“满意吗,六小姐?” 萧子窈没有说话。 梁延冷冷一笑。 “不说话?那便是认了?” 然,他正说着,梁显世凄厉的惨叫却赫然插了进来,像一把刀,刺得四下人心惶惶。 “快别说那些了——” “阿延,不是沈要!也不是萧从玉!是我自己!” “阿延,我已经觉不出疼了,快让他们把这佛像移开!快!” 第265章 人情债 铡住梁显世的那尊生铜佛像约莫三百六十九斤,取梵经之中戒、定、慧三意。 戒嗔、定心、慧省。 所谓口出业障,大约便是如此了。 偏偏,那佛像又凉又滑,竟是连个着手发力的地方都没有,更加旁人忌讳,于是,半晌过去,便依旧未能移动分毫。 梁显世的面色愈发的难看起来。 他直觉左半边身子忽冷忽热,右半身却已然没了知觉,卫兵前前后后的围上来,又要将那佛像移开,却不知为何,其中的一个兵子许是露了怯罢、不敢造次菩萨,居然一下子滑脱了手,那佛像便又砸下来——是莲座的一角,骤然落地,正中他的脚。 顿时,四下里痛呼不止,连绵一片。 只不过,那却不是他梁显世叫出来的疼。 他分明说过的,就在方才,他当真已经觉不出什么痛了。 “坏了坏了!看来梁大帅此番真的是凶多吉少了,也许会变成个废人!” “哎,这可是霍老太太的七十寿辰呢,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凄惨收场……” “难道真的是梁大帅冲撞了菩萨,又或是,梁大帅本不该有这样的命数?” 人言嘈嘈,一声紧似一声。 如此,他便也尝过一回千夫所指的滋味了。 梁延额角青筋暴起。 “——够了!都闭嘴!” 他一瞬斥道,“现在最要紧的事,是先把我父亲救下来!至于其他的无关人等,统统都先出去!” 谁知,他话音甫定,沈要竟不冷不热的开口说道:“砍掉。” 梁延瞳孔陡的一缩。 “你说什么?” “我说——砍掉。” 沈要歪歪头,满不在乎,“趁现在他没知觉,先把手脚砍掉,这样也好把东西搬走,别人就不用担心再磕砰到他了。” 他字字句句都轻忽,仿佛要砍掉的不是人的手脚,而是包饺子剩下的小小一块面疙瘩。 梁延简直被他激得暴怒。 “好你个沈要!” 他嘶声大吼,“我竟不知道你原来是这样一个体恤下属的好长官!我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是,怎样才能快些快些再快些,把那个佛像挪走而伤不到我的父亲!而不是砍掉我父亲的手脚好让这些下人不再忧心!” 然,他说罢了,沈要却也不恼,只管不咸不淡的又补了一句。 “——砍掉最快。” 一时之间,四下无言。 梁延简直要将一口银牙尽数咬碎。 那一众宾客再不敢多舌了,纷纷疏散开来,唯恐稍有不慎、便要遭受牵连。 气氛僵滞不下。 却奈何沈要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管在旁默默牵紧了萧子窈的手。 梁显世几近晕厥。 是时,沉默良久的萧从玉忽然叫出声来。 “不好!大帅被压得太久,已经开始出现失血性休克了,再这样下去,恐怕会造成脑部缺氧的!你、还有你,所有有空余的男人都过来,大家一起合力,一口气把这尊佛像抬走!这是救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菩萨是不会怪罪的!快,救人要紧,快呀!” 只此一瞬,无论梁延、沈要,又或是萧子窈,便都望定了她去。 偏她眉心紧锁,面上竟瞧不出半分惺惺作态之色。 萧从玉冷然抬起眼来,目光锐利。 “我与大帅之间本无半分情意,不仅如此,更有世仇,可我是医生,我要救人,我绝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在我面前!你们若是不管,便是见死不救,有一个算一个,菩萨之后定会怪罪下来的!” 她的话音只如尘埃般落定了。 终于,有人微微一动。 “我来搭把手!” “那、那我也……” “快,你抬住那边。” “三、二、一——” 萧从玉惊叫道,“太好了!佛像挪开了!” 她立刻扑上前去,以指尖试探梁显世的鼻息。 “还好,呼吸还在,只是暂时昏过去了。” 话毕,复又点触他右半身手脚,那神情很是肃穆,根本不容人置喙,“没有骨折,应当只是重物挤压太久造成了淤血——” 她长舒一气,眉也舒开。 “梁延,我只做基础检查,现在你大可以将大帅送去公署医院,我不会跟着去的,也不会参与大帅之后的治疗方案,我要避嫌。” 梁延狐疑的盯住她。 “萧从玉。” 他有些咬牙切齿,“今日,就算我记你一个人情。” 说罢,他便立刻命人将梁显世抬上了担架,旋即随行而去了。 宾客渐渐散去。 萧子窈终于不可置信的叫住了萧从玉。 “三姐,你为什么要非救他?” “他自己都已经承认了,既不是沈要、也不是你害他如此的,这分明就是他的报应!” “旁人都见死不救,我们本来可以兵不血刃……” 谁知,她正说着,萧从玉却幽幽打断她道:“子窈,我是你的三姐姐,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还不清楚吗,我怎么可能真的救他?” “那你……” “向希波克拉底誓言宣誓,确实是每个医学生的必修。” 她道,“‘我将秉着良心与尊严行医,对病患负责,即使面临威胁,我的医学知识也永不会与人道相违’——多么道貌岸然的一句话?可是,凭什么呢?誓言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是活的,我的家人却是死的。我凭什么要去救一个与我有血海深仇的大恶人?” 她只管静静的拥住了萧子窈去。 “子窈,梁显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不认,但我只认一句话,便是他说,父亲他死,是因为他太正直、太死脑筋、太有妇人之仁。” “如果父亲还活着,知道我做了医生还有意将人医死,他一定会打断我的腿、把我逐出门去的,可是我今天一点儿也不后悔。” “我们萧家,只需要我一个恶人就好了,你不适合,你有了新的家,你太心软,你要代替哥哥姐姐们好好生活,知道吗?” 萧从玉一字一顿。 “梁显世他——必死无疑。” 萧子窈忍不住问道:“三姐,你到底做了什么?” 萧从玉轻声笑笑。 “我什么都没做。但是我杀了人。” “可我是一名医生。” “所以,只要我什么都不做,那我就是在杀人。” 第266章 戏子无情 盛宴如戏。 候场间里,小金铃正对镜描眉,嘴里哼一首小曲儿,吴侬软语的调子,不急也不慢。 今晚,到底是没了她的戏份。 原是方才,也不知怎的,烟花放起来了,客人便都涌出去看了,再后来,本来该她粉墨登场之时,却无一人回来听戏,那一众男男女女只管逃也似的四散离席,仿佛讳莫如深一般。 她于是回眸一顾,挑着眼,有些不屑。 “夏副官。” 她娇滴滴的唤道,“刚才,你睡我的时候,你管我叫什么?子窈?难道是萧子窈的那个‘子窈’吗?我应当没听错吧?您可别翻脸不认人。” 夏一杰面色惨白。 见他缄口不言,小金铃却不恼,只管自顾自的说下去。 “果然,我就知道!我虽然猜错了沈要,却没猜错你与萧子窈,你和她,果然有一腿!” “你住口!” 夏一杰简直抖得厉害,“我和子窈没有过,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我知道她的,她不是那种人……所以,你为什么要在我的酒里下药?” 小金铃嗤笑一声。 “你要怪就怪自己倒霉!要怪就怪自己下贱!下贱得跟条狗似的!” 她的语调冷下来。 “你以为我想给你这穷酸小子下药吃?那媚药好歹也贵得很呢!我原是打算趁着人都去看烟花了,就顺手下在萧子窈的杯子里的!我又怎么会知道,你这下贱胚子竟会偷偷的跑去喝她喝过的酒杯!结果你还真是条公狗,中了药竟想着整个楼里四处找她,还真把萧子窈当肉骨头了?” 夏一杰于是低下头去,他直觉手心发潮,冷凉冷凉的,又有些黏,像杀过了人、溅了一手的血,激情过后便凉下来,提醒他,方才究竟有多不堪。 他记不太清了。 隐隐约约,他只记得许多人都在交头接耳、都在推杯换盏,分分明明的上流作派,全无一例外统统是在罚站。 他只管十万火急的搜视一圈,谁知,人群竟没由来的忽然在他眼中自行拨开——是萧子窈,她正小口小口的吃着一枚蟹粉酥,沈要也在,正同她一前一后的站在一起。 他二人离得好近,像粘在一起,如此,萧子窈吃落的酥皮便被他一下子接在手里、又吃进嘴里。 夏一杰说不出话来。 真不公平。 他心想。 那里,本来应该是他的位置。 他不到十岁便与萧子窈相交,第一次学交际舞便做了萧子窈的舞伴,可以不被萧子山横眉竖眼而在女校外头接萧子窈放学,甚至于头一回喝酒,亦是他探出手来,轻轻拂去萧子窈眼尾涟漪的泪花。 “咱们萧六小姐就是爱逞能,不会喝酒还非要一口气干杯,你看吧,都辣哭了,真可怜。” ——那分明是他曾经的位置。 他只将拳头攥出血来。 再后面的事情,他便记不得了。 好像是有人与他分了虎肉吃,他觉得腥,实在咽不下,便又偷偷的望着萧子窈去,可好巧不巧,竟瞧见她巧笑嫣然的呷了一口酒,不过是一口而已,却留下一个很浅很浅的唇印,然后,那长脚的玻璃杯子便被沈要一把夺去了,就放在旁的一张小几上,不肯再让她碰。 不想,再记得了。 再往后的事情,他再也不想记得了。 夏一杰直觉心下被人杀了一刀似的。 于是开口,太费力气,仿佛口鼻里面都呛满鲜血,说不过三句便窒住。 “……那你为什么想要给子窈下药?” 小金铃听罢,实在觉得好笑极了,于是描眉的手微微一顿,留一笔、顿挫在此,像判词。 “为什么?因为她让我不痛快!沈要也让我不痛快!我本以为沈要相中了我,想把我收作姨太太,可结果呢?人家看都不看我一眼,为了萧子窈,更是要打断我的手,还想让我吞针!” “你不痛快就去找沈要!” 他崩溃的大吼道,“又不是子窈要处置你的,依她的脾气,她甚至还会护着你——” “哈!你倒是很清楚嘛,真不枉你对她情根深种!” 小金铃尖声道,“对,她确实口口声声的说要护着我,可她也明明白白的承认了,她弄死过她姐夫的姘头!那我算什么,我是狐媚子,我迟早要死的!她萧子窈不过就是投胎投得好,又仗着背后有一个沈要,所以才道貌岸然!既然如此,反正我要死,那我便要在死前拉着他们一起掉面子!” 她状似癫狂,蹭花了的眉毛又还未补好,一时之间,那模样便显得十分凄厉,仿佛一只只上了一半浓妆的纸人,要唱大戏。 夏一杰顿时嗫嚅起来。 “你这个疯子,你为什么要拉我下水,你让我怎么向子窈交代……” 小金铃冷冷一笑。 “哟,还惦记着萧子窈呢?还为她守身如玉呢?” 她一笔落尽柳叶眉,又换一支口红,拧开来,里面赫然是光秃秃的一支,许是用了很久都不曾换过的,当真有些寒酸。 她只将那艳烂的红色顺势涂在夏一杰的嘴上。 一笔一画,终于压住他之前荒唐蹭上的、微微的、却凌乱的无数红痕。 夏一杰兀自一颤,却不曾躲开。 “夏副官,你也许不知道吧,那些豪门最爱玩我这样的女人,找我唱歌还找我睡。但是呢,若是让他们纳我做妾,哪怕是个外室,那都是万万不可的,是非要被人活活笑死的。” 小金铃语焉不详。 “夏副官,你说,如果我将你我今日之事说与萧子窈听,你觉得,她会怎么想你?她会不会觉得,自己的青梅竹马怎么一朝改了性子,居然同一个弹琵琶的婊子睡到一块去了?” 夏一杰寒声问道:“你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 她一笑,媚意十足,“我也不要你娶我,反正,你也瞧不上我。不如,你就帮我赎身,再去找个宅子来,把我偷偷的养起来,每个月再给我一点钱,我保证不会去找你。这样,我就帮你保守秘密,怎么样?” 怎么样? 他分明已经无路可退了,他分明已经只能这样了。 夏一杰于是抬起脸来,颓然一笑。 “哈。” “怎么样?怎么样。” “那就这样。” 第267章 霉头 今夜云景甚好。 烟火渐渐散去了,花枝瘦尽,月盈千人眼。 如此一场血淋淋汗津津的盛宴之夜,不像戏幕,却似餐桌,有生有死,色香味一应俱全。 萧从玉只将萧子窈送到楼下。 谁知,临别之际,她幽然开口,唤的却不是萧子窈的名字。 “沈要。” 她忽然叫道,“今晚帅府放的烟花可是从上海采买而来的,一共二百八十一响,价值可抵万金。你本来可以坐上特等席观赏,最后却没能看到,现在会不会觉得可惜?” 沈要木木的哦了一声。 “不爱看。” “那你爱看什么?” 沈要没有应声。 偏偏,他那一双浓黑如墨的眸子,却已然沉沉望定了萧子窈去。 她或哭或笑都太好看,他便是眨眼都会觉得可惜浪费。 这一幕,萧从玉居高临下,根本瞧得真切。 她于是浅浅一笑。 “原来如此。” 她说,“这样看来,倒是我想错了。你的特等席本来就不应该是在观赏花火的人堆里,而是在这里,对吗?” 沈要依旧不曾开口。 只不过,一切早已不言而喻了。 是时,萧子窈方才道过了别,他便只管将人紧紧的牵着往外走,也不说话,就只是闷头走着,一面走、一面又轻车熟路的脱了大衣,再劈手一扬,便将人严严实实的兜头罩住了。 萧从玉终于失笑。 “怎么会有人喜欢一个人喜欢成这样?竟是连披个外衣都像要把人装进麻袋里拐跑了似的。” 话毕,她便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见那两人渐行渐远,一高一矮的两道影子,一个牵着另一个,回家去。 “回家真好。” 她小声说。 然后,她便再也不看了,于是回过身去,也走掉了。 风不定,月上中天。 萧子窈坐在车里,缓缓摇上玻璃窗子。 “我三姐今天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沈要想也不想便说:“她骂我。” 萧子窈一笑,本想戳他一下,又见他正开着车子,索性便做罢了,于是问道:“那你说来听听,我三姐都骂你了些什么?你又是怎么同她骂回去的?” “忘了。” 他面不改色,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不骂人。我没理她。” “那我是不是还要夸夸你?好棒好棒,我家小狗好乖哦。” 她话里盈盈带笑,却到此一顿,只管静静的沉下来,“呆子,你如实告诉我,我三姐可有在梁显世的吃穿用度上做过什么手脚吗?她会不会因此留下什么把柄,会不会被人抓到?” 沈要摇摇头,声音很淡:“没有。” “当真?” “嗯。” 他说,“她读过书。她比我聪明。” 萧子窈一下子哽住了。 根本不必细想,她便已听出了沈要的弦外之音。 她的三姐姐一向冰雪聪明,从小读书便读得很好,如此,一个样样都学得很好的人杀起人来,自然便不会太差。 萧子窈重重的咬唇。 “我本以为,我三姐她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从此救死扶伤、悬壶济世。我真的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为了如今的这一切背叛她的信仰……” 她嗫嚅着,眼光微潮,有些失色,“会不会真的是我做错了?如果当初我不那么固执,如果我当初答应嫁给梁延,也许我爹爹就不会死,大家都不会死……” 沈要陡的刹住车子。 萧子窈眉心微皱,立刻问道:“怎么了?这不是还在半路上吗,你不回家?” 沈要一言不发,却是冷冰冰的转过脸来。 月色凉薄。 他到底还是生得一副好皮相,一张脸,棱角分明,利落如刀刻,所以,那张脸上若是一面被照亮了,另一面便自然陷在暗处,况且他又不笑,那一黑一白的两面便都显得很冷。 “六小姐,你真可爱。” 他歪歪头,那模样既像委屈又像负气,却总之不像什么好人。 “但是,你好像还没有搞明白。” 他说,面上的黑影也随他而动,如附骨之蛆,挥之不去。 “你只能喜欢我,也只能嫁给我。” “不然,你喜欢谁、嫁给谁,谁就会倒霉。” “明白了吗?” 他终于露出一个笑容。 萧子窈直觉心下一紧。 “六小姐,对不起。” 沈要似笑非笑的说道,“你喜欢的,和喜欢你的,无论是谁,我都不喜欢。” 他已经不愿意再亏待自己了,所以,便只好亲自来委屈她。 “回家吧。” 他凑过来亲亲她,那动作很轻,唯恐吓到她似的,唯独心跳声却很大,藏也藏不住,那感觉仿佛不枉此生。 此夜,空阶滴到明。 萧子窈辗转反侧,始终睡不下去。 梁显世是生是死,分明只在今夜了。 偏偏,沈要竟是满不在乎,只管自顾自跑去厨房给她煮橘子水喝。 萧子窈很是嫌弃。 “我才不吃糖罐头煮的橘子水。” 沈要毫不退让,道:“你喝酒了,必须吃。” “我就喝了一口。” “一口也不行。” 他端着勺子抵上她的嘴,“明日一早我会去公署医院。你吃,我才带你去。” 萧子窈的眼睛亮起来。 “刚刚梁延给你拨过电话了?” “嗯。” “那梁显世现在是什么情况?别总是说一句停一下,像块榆木疙瘩!” 他的勺子终于喂进萧子窈的嘴里,绵绵软软的舌,偏偏嘴却很刻薄,但是没关系,他不在乎。 “说是在住院吸氧,又吊了盐水。” 他话音至此,微滞,萧子窈也顿了顿,他便趁机又喂她一瓣橘子,“——现在,已无大碍了。” 萧子窈一瞬愕然。 “哈、哈哈,吸吸氧吊吊水,已无大碍,怎么会?沈要,你莫不是骗我的?” 她一下子叫出声来,一双细手根本抖得厉害。 “我三姐分明说过的,梁显世绝对活不过今日!她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我哄我!哪怕她失手,但至少不会是这样不足挂齿的轻伤,他甚至没有伤筋动骨!我二姐死的时候,身上的血都流光了,而我三哥甚至连一具全尸都没有,他凭什么——” 她简直说不下去。 沈要于是施施然捧起她的脸来。 真可怜。 他心想。 可是,她应当越可怜才越好。 伤痛,一无所有,不安全,且悲惨。 没有家人与朋友,又很柔弱,无法报仇。 如此,她便再也离不开他了。 “萧子窈,你急什么。” 他一字一顿,循循善诱。 “我是你的狗。你还有我呢。” “只要你哄好我,喂饱我,我就会什么都听你的。” “这样一来,只要你下命令,无论如何,我就都会让你满意。” “明白了吗?” 这是恶犬的胜利。 这一回,终究是他的胜利。 第268章 饭盒 萧子窈彻夜无眠,只不过,沈要昨夜却难得的睡得很好。 他已许久不曾这样安然的抱着她睡过了,因为直觉她无处可去,所以才会感到无比安心,不会患得患失,不会意难平,原来爱情也分胜负,一旦他赢下一局,便会想着赢下每一局。 于是,晨间,竟是萧子窈先起了床。 他没有拦她,不过是揉揉眼睛,惺忪转到她方才睡过的位置去,然后默不作声的看着她换衣。 萧子窈今日穿了件红裙子,没什么特别的讲究,应当是她随意选的,偏偏她穿红色最好看,又穿了玻璃袜,名利场上的风情万种,裸着腿,便显得太漏骨,蒙上一层玻璃丝袜、才不至于太罪过。 然,萧子窈余光一瞥,见他还懒在床上,便立刻回身、作势要拖他起来。 “你平时明明都起得那么早!” 她拧着眉,那模样分明就是恼了,“早不赖床晚不赖床,偏偏这个时候赖床,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上手来掐他的腰,那力道不算很重,还不如她夜里在他后背挠的印子疼。 她当真是比小狗还像小狗。 沈要心想。 他于是坐起身来,又顺势擒住她的手,而后,轻轻一带,只一瞬,便将人反手按在了身下。 “六小姐。” 他嗓音微哑也微深,“现在天还没有完全亮。” “可我们昨晚就已经说好了,你一早就会带我去公署医院……” “吃完饭就去。” 眼下,不过刚到郝姨上工的点钟。 沈要瞥一眼西洋钟,似是觉得不够,便又补上一句:“萧从玉也会去。” 萧子窈微微一怔。 “我三姐恐怕是操劳了一整晚的,霍老太太很信任她,也许昨晚她又要侍疾,又要主管帅府上下的事务,她做事一向专注,肯定饭也没吃。” 她慢慢的哑下去了。 “算了,也不急这一会儿的功夫。我这就下楼去同郝姨说一声,让她多做一份早点,我要给我三姐顺路带过去。” 沈要默不作声。 之于萧子窈,他总有一些不必说破的小花招,轻而易举便可以将她钓住。 只不过,萧子窈到底还是食不下咽。 万不得已,沈要便只好请郝姨做了些好克化的饮食来,又找来一只绿皮的饭盒,道:“给。” 萧子窈支支吾吾的说:“算你还有几分眼力见。” 话毕,她便接过那饭盒去,也不管萧从玉到底饭否、又或饭量几何,只管将那方方正正的铝盒子填得满满的,方才坐上了沈要的车。 公署医院不刻便到。 谁知,到底是她太过心急,甫一下车,第一眼见到的却不是萧从玉,而是梁延。 “我三姐呢?” 她好不客气的问道。 梁延瓮声瓮气的说:“她还没到——你倒是上心,只怕昨晚一宿都没睡好吧?” 他一面说着,一面擦亮一支火柴。 萧子窈很少见过梁延抽烟。 于是,烟雾缭绕之下,她便瞧见梁延乌青的眼圈与胡茬,那模样当真是有些狼狈,实在很不太像他。 “子窈,真遗憾,没能让你如愿。” 他冷冷一笑,说不上有多恨,反倒是轻忽的意味更多些,复又吐出一口烟来,缭缭的,好呛人。 萧子窈不甘示弱,只管将那扑面而来的烟云一下子吹开。 “要不是沈要停车去了,不然仔细你的皮!” 她当真是娇气的一如既往,哪里受得了哪怕一丁点儿的欺负。 梁延上下打量着她,眼色微微一亮。 “你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饭盒。” 萧子窈道。 他于是一把将那饭盒从她怀里夺过去,更连着那包着盒子的纱衣一起。 “多谢。” 他咬着烟说,“子窈,怎么我以前没发现你这么可爱,原来你也会照顾人——还是热的呢。”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揭开那饭盒的绿皮盖子,里面赫然是左右横分的粥与小笼包,算不得太丰盛,偏偏那热腾腾的白气却在微微凉的晨间飘起来了。 餐具是现成的,就扣在盖子的背面,他于是想也不想,立刻便将勺子取下,舀了粥喝。 萧子窈防不胜防,顿时斥道:“这是我给我三姐带的,谁让你吃的,还给我!” 偏偏,梁延却是面不改色,吃过一口方才皱眉说道:“怎么是皮蛋瘦肉粥?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从来都不吃皮蛋。” “可笑,你我毫无关系,我凭什么要记住你的喜好?” 梁延耸耸肩,面上分分明明仍是嫌弃,然,手上却不自觉,竟又舀起一勺热粥送进嘴里。 “我和你四哥做同学的时候,一次来你家吃饭,当时有一道凉拌皮蛋我吃了就吐,你还给我递水呢。” “那是我小时候的事情,谁还记得?” “我还记得。” 他伸出手来,只在萧子窈的眼前轻轻一比,“你当时只有这么高,叫我阿延哥哥——不过就这一次。” 然后他便不再说话了,只管一股脑儿的喝着粥,包子也两三口的塞进嘴里,如此,半晌过去,他适才回过头来,道:“走吧,我带你和沈要进去看我父亲。饭盒放我这里,洗好了就还你。” 他眼中戏谑难掩,又像是在笑,实在不够分明。 梁显世身居高位,自然入住公署医院的最高级病房,一居室,安静清雅,无人打扰。 梁延领路在前,边走边说:“子窈,说实在的,我昨晚还以为是你们犯傻,想要刺杀我父亲。直到昨晚到了医院,我才知道是自己多想了。” 他一瞬失笑出声。 “原来真的是我父亲喝醉了酒。原来你真的没什么胆量。原来——你也不过是个再无依靠的弱女子罢了。” 他说罢了,房门便顿开了。 他只管率先走进房去。 “父亲,快醒醒,快看看是谁来探望您了?” 他有些得逞的说道。 谁知,话音初落,房中四下,竟无一人回应。 他于是猛的冲向床边,却只见梁显世两眼紧闭,睡得像是死了。 ——那模样,也当真像是死了。 第269章 你很重要 房中,惨白一片。 那天花板是白色的,一条缠了白色胶皮的电线吊一顶罩着白色搪瓷罩面的灯,窗子没拉布帘,而用白色油漆的木百叶,床是铁艺的,不必说,也是白色,至于其他的,枕头、被子、吊盐水的瓶子,无论是何物件,好像都是白色。 ——所以,此时此刻,梁显世的面色没由来的变成了白色,便不会显得有多奇怪了。 梁延微微一怔。 他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萧子窈,一白一红,像出殡时有人挡在前面风光出嫁,像一则阴风瑟瑟的鬼故事,不忍卒读。 萧子窈也笑也不笑的问道:“你看着我做什么?不是说要叫你父亲起来看看我吗?” 梁延于是伸出手来。 他先是碰了碰梁显世吊着盐水的左手,温的,不算硬,死人都是会变硬的,便又去试探一下父亲的鼻息—— 没有了。 真奇怪。 怎么会。 他一下子窒住了。 四下无风,木百叶紧闭如死人的眼皮,他的指尖安安静静,像是沉进了水里。 “开什么玩笑。” 他不可置信的沉吟道,“刚刚还好好的。” 说罢,复又犹疑的收回手来,踱步三两步,默了半晌,便去拉电铃,却只拉了两次,终于,突然暴起。 “来人!” 他陡的叫起来,又撞开门,连带着门边走神的沈要竟都被他撞的一歪,萧子窈也吓了一跳,于是掩着唇,向后退了一退。 “医生都在哪里!快来人!我父亲他、梁大帅他——大帅没有气了!速来人急救!” 不多时,几个穿白大褂的大夫便闻声赶到了,身后跟从三两个年轻护士,其中一个心细,只一打眼,便立刻瞧出了不对,叫道:“糟糕,盐水吊不下去了!” “快做心肺复苏!” “不行,来不及了!” “那注射肾上腺素呢?” “没用的,已经死透了!” 为首的大夫高声喝道,“怎会如此,大帅半小时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谁知,那大夫正还说着,梁延却兀自扬起了手来,仿佛作势要打。 萧子窈一瞬心惊,却是想也不想的,赫然挡上了前去。 于是,那一记又快又重的耳光,便狠狠的落在了她的脸上。 ——砰! 却又是一瞬,伴着一声骇人的震响,梁延竟一下子跪倒在地。 他反应不及,根本还未回过神来,左腿却已然血流如注了。 是枪伤。 萧子窈愕然抬起头来。 她只见沈要阴鸷的眼,还有那缠着缭缭硝烟的、黑洞洞的枪口。 “给她跪下。” 他分明面无表情,却隐隐咬牙切齿,“不然就去死。” 说罢,他便再次拨动枪栓,发出咔嗒的一声。 那声音清脆也轻快,像一条人命,轻不足惜。 萧子窈一凛,顿时斥道:“沈要,你疯了!他可是少帅,他若是死在你手上,你难道还会有活路!军事法庭和大总统都不会放过你的!” “我不在乎。” 他撇撇枪口,“让开。六小姐,你挡到我了。” “——你闭嘴!我之后再罚你!” 萧子窈瞪他一眼,立刻转向梁延,却见他两手死死掐住左腿,可伤口依然血流不止。 “子弹有没有留在里面?” 她问道,又夺过晨间梁延抢走的纱衣来,一把绑在他腿上,“梁延,我可不准你因为这点儿小伤死掉!” 他忍痛一笑,冷然吸气:“怎么,你舍不得?” 萧子窈无动于衷。 “我是舍不得沈要。” 她说,“你的命,根本不配来换他的命!我哪怕要你死,也只会要你死得死无对证,就像梁显世那样!” 说罢,复又冷冷指住那几个吓破了胆的大夫,道:“公署医院难道就养了你们这样一群饭桶!?还不快把少帅送去止血包扎!要是留了子弹在肉里,耽误了手术,你以为你们谁能好过!” 于是,她话音方落,房中几人便纷纷应声而起。 梁延尚且还能走路,便被搀着送了出去,至于那死在床上的梁显世—— 萧子窈微微咬唇。 尘埃还未落定。 一方大帅无端暴毙,军政两界总要验尸求个说法。 她不敢就此定心。 如此,她便站起身来,还握着一手的血,却也顾不了那许多了,只管扑上前去,狠狠的撞进沈要的怀里。 “疯狗!” 她紧攥着他的衣角,浑身都抖得厉害,“沈要,你真的要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差一点就没命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不自觉的蓄起了哭腔,最后冷不丁落下泪来,反倒还把自己吓了一跳。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害怕,生怕你一枪把人打死了,还怕梁延同你打杀起来,如果那几个目击的人去报警,警察来了把你打死了怎么办……” 她抽抽噎噎,眼都哭红,那模样好不可怜,他太喜欢,也最喜欢。 “沈要,你要记住,你很重要,你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你的‘要’是‘重要’的要,是‘需要’的要!我要你,我不会再丢下你,所以,你也不能丢下我!” 沈要举枪的手慢慢的垂滑下去了。 只不过,那枪里的子弹分明还在膛上,他不敢妄动,便只好小心翼翼的捧起萧子窈的脸来。 “六小姐。” 他直觉嗓子哑得厉害,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偏偏心下却有千言万语,尽数在发苦的舌尖塞了车。 “疼不疼。” 他指尖轻颤,犹疑许久却始终不敢落下,唯恐再弄疼她。 萧子窈轻轻的摇头。 “疼。” 她咬着唇,又垂泪,“所以,你不可以再像刚才那样了,不然我就白挨这一巴掌了。” 正说着,她便抬起手来想要拭泪,偏她忘了,自己还握着满满一手的鲜血。 还好,只此一瞬,沈要竟一把丢开了枪去,只管欺身而上,想也不想,便重重的吻上了她泪痕纵肆的脸。 是苦的。 他一面吻尽她的眼泪,一面这般想到。 ——其实,那眼泪又有一点点咸,像血的味道,他却心甘情愿还想再尝一尝,仿佛所有的歧途都将他引向她,如此贪得无厌,如此鲜血淋漓,不敢细究,也不忍卒读。 “小心。别把脸弄脏了。” 他静静的说道,“不然,那样就不好看了。” 第270章 挤压综合症 梁显世的尸体是由护工抬出去的,却不是送去太平间,而是送往解剖室暂冻,预备开膛验尸。 萧子窈心下五味杂陈。 她一面忧心,唯恐梁显世的身后之事不太安宁,一面却又觉得痛快,仿佛大仇得报,此人到底还是没能逃过死无全尸的下场——正如彼时的萧子任那般,根本一模一样。 于是,病房里终究是静下来了,徒留一地鲜血,仿佛一张森森然飘入灵堂的猩红盖头。 萧从玉迟来一步。 又或许是她本就有意来得晚些,如此,一见萧子窈眉心紧锁,反倒是她云淡风轻的笑了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我家子窈又皱着眉头,是谁又惹你不开心了?” 她一扫四下,明明白白的只剩下两个活人,便道,“沈要,我提醒过你的,不要总是惹我家子窈生气,她身子金贵,岂容得你放肆?” 谁知,她方才说罢,萧子窈却矢口否认道:“不是的——三姐,是梁显世死了。” 萧从玉奇怪的笑笑,又看一眼萧子窈,却见她面色有些白,眼下也青着,想来定是昨晚熬了夜的,于是,一时之间,便实在觉得心疼起来。 “我当然知道他死了呀,我昨晚不是和你说过了吗?他必死无疑,绝不会错。” 她面上嗔怪,语调却很温柔,“你呀,你扪心自问,三姐什么时候骗过你?同你说了你也不听,你看你,眼窝都熬青了,从小就是这么个倔脾气。” 她倒是悠哉得很。 偏偏,那厢,萧子窈却根本急得要命。 “三姐,你还笑,他们马上就要验尸了!你知不知道,一旦尸体被他们查出来什么,后又牵连到你,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他们?他们能查出来什么?他们什么也查不出来!” 萧从玉轻忽一笑,很不在乎,“梁显世的死因无非就是血氧骤降。我猜,可能你们才到半个小时左右,他就很没道理的忽然死掉了,并且还把你们吓了一跳——我说的对不对?” 萧子窈微微一滞:“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不仅知道这个,我还知道他也许昨晚在接受检查时,身体所有指标一切正常,除了左侧身体有挫伤压伤和淤血,之外便再不会有其他的问题了。所以,医院的大夫看不出毛病,便只会给他吸吸氧,输输营养液,说白了,不过只是走个形式而已。” 话音至此,萧从玉笑意渐深。 “子窈,你应当没有听说过,有一种可以快速致人于死地的伴生病,叫作挤压综合症。” 她于是冷静却不冷淡的娓娓道来,像一场顶尖杀人艺术的完美授课,姿态优雅绝伦。 “其实,梁显世之所以会暴毙,并不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我只不过是在其中稍稍的推波助澜罢了。归根结底,也只能怪他运气不好,报应到了。” “他昨晚喝多了酒,摔倒后被佛像压住,当时外面在放烟花,他的求救声根本没人听见。我和沈要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是那副样子了。” “人的肉体在被重物长期压迫之后,不但会充血淤血,还会产生一些十分微妙的病变,而这些病变都是致死的,并且不可逆,唯一的治疗办法就是截肢——” 她忽然在此一顿,冷然笑道,“沈要,你那狗脑子倒是聪明,昨晚差点坏了我的大计。” 是时,沈要正抱胸站着,此刻无端被点到了名字,便有些愣。 他于是先看一眼萧子窈——那模样如同做了坏事的小狗似的,一见她面色不恼,方才呆呆傻傻的问道:“她是在说我吗?” 萧子窈吞吞吐吐道:“是。” “哦。” 他顿时理直气壮起来,“六小姐,我没读过书,我不知道。” 萧从玉眉心一跳。 ——黏牙的玩意儿! 她心中暗骂。 眼下,她只觉得沈要这般,分明就是想借题发挥,好同萧子窈告状撒娇去的! 偏偏,她那娇滴滴的幺幺妹还看不出来! 萧从玉越想越气,索性拂袖刹住话头,道:“——总之,只要梁显世昨晚不现场截肢,那么几个小时之后病变发作,到时候谁也察觉不到,谁也救不了他。这是美国人最新研究出来的成果,国人尚不知晓,所以,子窈,你不必再担心我的安危。” 她终于说罢了。 沈要立刻干巴巴的哦了一声。 “六小姐,我们回家吗?” 萧子窈横他一眼,不太凶,反倒是无奈多些:“我还要等梁延手术。” 他于是嚅了嚅嘴,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咬牙切齿道:“又死不了。” “那也要等着!” 如此,萧子窈训完了他,便回过头去,笑问起萧从玉来。 “三姐,我猜你肯定没吃早饭,不如我们一起到外面吃馄饨去?” 她一面说着,一面更还委屈,“我其实早上特意从家带了早餐来,就想让你尝尝我家厨娘的手艺,可惜饭盒被梁延抢走了。” “好。” 萧从玉一口应下,提步便挽了妹妹的手朝外走去,生怕那沈要阴魂不散的缠上来,谁知,她方才路过门诊,便隐隐听得几个护士围坐一团,窃窃私语道:“哎,你猜怎么着,梁大帅走得好蹊跷,据说昨晚还好好的呢,早上竟在梦里睡着睡着死掉了!” “夜班的人在交班的时候和我说了,说是梁大帅冲撞了菩萨,被佛像压伤了,所以才连夜送来就医的。你们说,是不是他没有当大帅的命,顶了萧大帅的位置又如何,菩萨照样要把他收走的!” “嘘!小声些,这样放肆的话你也敢说,被听见了可是要被拉出去枪毙的!” “他人都死了,我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就是因为他不如萧大帅仁厚,跟我们这些老百姓搞白色恐怖,所以菩萨才容不下他!” 人言嘈嘈。 萧从玉听罢,终是了了一笑。 她已是脏了手的人了,又无家可归,有些事情,便就由她一一的讨回来罢。 她于是同萧子窈这般说道:“子窈,等吃完了馄饨,你就和沈要好好的回家去,以后,都要好好的生活。” 第271章 夸奖 萧从玉说得不错,梁显世倒底还是死得不明不白。 尸检安排在午间,梁延方才出了手术室,便要强撑着伤腿赶去一观父亲的开膛手术。 他伤得却是不算太重的,因着沈要那一枪没想要他的命,只想废他的腿,又好在当时还有萧子窈在旁,沈要唯恐失手伤了她去,便有些打偏了。 如此,那子弹便只是贯穿他的左腿,未能伤及腿骨,他连轮椅都不必坐。 他于是拄了拐,只管默默的等在手术台前,又见那柳叶刀明晃晃的割开皮肉肺腑,还未凝滞的死血便涌上来,像捧上一束正红色的鲜花。 再之后,便是拆分脏器零件了,如吃西餐,一块牛肋排要切作数枚,细细分食,切分一颗心脏也如此,刀尖刺下去,有点儿弹,终于破开来,便发出“噗”的一声。 他直觉有些天旋地转,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推门逃掉,谁知,只一打眼,便就瞧见了外头长椅上端坐着的萧子窈。 “你来干什么?” 萧子窈若无其事的笑笑:“我来看你的笑话。” 她言笑晏晏的,美人大约都如此,刻薄,却很难容人置喙。 梁延只在她身侧坐下。 “萧子任死的时候也是这样?” “不这样。” 她说,“我五哥那时肠胃都烂了,又出血,军医说,在他肠胃里甚至找不到一块完好的黏膜。” “那现在你满意了吗?” “不满意。” “那我们以后算什么关系?” “走着瞧的关系。” 梁延于是轻轻一叹,复又指了指自己的左腿,道:“饭盒会还你的,但是衣服没办法了,你说个价,或者说在哪买的,我赔你一件一模一样的。” 然,他只管说罢了,谁知,萧子窈却是不从。 “那衣服是我二姐以前裁给我的——用她结婚时候备的嫁妆。你赔得起吗?” 她站起身来,说话不轻也不重,眼光却轻飘飘的落下来,看他仿佛是在看一个无知者无畏的傻子,又带着点儿不屑,微微的冷。 一时之间,他居然喘不过气来。 “我三姐早上才和我说,她以后都要住在帅府照顾霍老太太。梁延,恐怕我们以后要经常见面了。” 话毕,她转身就走。 午间晴光正好。 沈要已然等在了医院的廊下。 方才,萧从玉分明才吃不到半碗馄饨,便突然被人叫回了帅府。 原是那来人道,说是霍老太太惊悸而醒,这会儿身旁没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实在不行,于是,萧从玉连尸检都还未等到,便只好匆匆忙忙的搁下碗筷赶了回去。 如此,萧子窈便琢磨起来,应当如何先将沈要打发了,免得待会儿她与梁延相见,带着他、便像带着一条乱咬人的狗,更何况,要见的那人,还正是被这条恶犬刚刚咬过的人。 真为难! 萧子窈暗自扼腕。 她简直不敢细想,倘若这般,那便当真是唯恐天下不乱了。 万不得已,她便招了招手,只将那始作俑者先骗来身前,道:“呆子,你看我的脸,是不是有些红肿了?” 沈要一下子紧张起来。 “还很痛?” 他眼色一暗,指骨微微发青,“我带你去上药。” “哎呀,不是,早就不疼了!” 她随口胡诌,“我是觉得顶着这样的一张脸实在不好看。不如,你现在就跑一趟百货大楼,帮我去买一盒白玉粉,这样我也好遮一遮。” 沈要眉心微皱,歪了歪头:“什么是白玉粉。” “就是水粉!” 她叫起来,复又连连的推他出去,道,“你不认识也没关系,等到了百货大楼,自然会有销售小姐教你认识的!” 如此,沈要便被她这般稀里糊涂的哄走了,却不想,这呆子办事倒是迅速,连半个钟都不到,人便已经赶了回来。 眼下,他手里正握着两只牛皮纸袋,一见萧子窈走了出来,便立刻凑上前去,只管献宝似的同她说道:“六小姐,我没买过胭脂水粉,不知道该买哪个,所以就一样买了一个。” 萧子窈轻笑一声,也不细看那袋子里的物件,反是用力戳他一下。 “你倒是动作快。” “——因为,我其实都知道,你是骗我的。” 他忽然说,只不过,那声音却并不恼,也不冷,反倒像是淡淡的问她一句,六小姐,我做得好不好似的。 “我知道你是想赶我走。” 他顿了顿,终于又说下去,“我都知道,但我还是喜欢。” 萧子窈直觉心下一颤,竟连带着唇舌也发颤。 “喜欢什么?” “喜欢你。” 沈要说,“喜欢你把我骗得团团转。也喜欢你。” 说罢,他便轻轻的举了举手里的纸袋,仿佛是在摇尾乞怜一般,克制又卑微。 “六小姐,其实我也在骗你。我是假装拗不过你的。” 他于是微微俯下身去,那黑沉沉的一双眼也一心一意的望定她去,像冬湖,平日里都结冰,偏偏,一见她来,便逢春来。 “因为那样,就会显得像是,你在对我撒娇。” 萧子窈哑然一瞬。 却是默了半晌,终于失笑,眼波流不断,笑里爱将红袖招。 “那我们扯平了。” 她踮起脚尖,只管探手去捏沈要的脸,一张不笑的脸于是做出一副鬼脸来,那模样简直又奇怪又好笑。 “呆子,你做得很好。那么现在,为了奖励你,我决定允许你向我撒一撒娇,你可以现在想想看,想要什么样的奖励。” “夸我。” 不过如此? 萧子窈眉心一皱,更有些迟疑,却奈何眼下,沈要实在将她盯得很紧,便只好张口,道:“好棒好棒。” 谁知,她话音方落,沈要竟是想也不想的立刻说道:“——不要这样的。” “夸人不这样的话要哪样?” “说你喜欢我。” 沈要一字一顿,目不转睛,“萧子窈,说你喜欢我,就像我喜欢你那样的喜欢我。这样,就是夸我了。” 萧子窈面上一瞬滚烫。 她直觉一种令人不快的心动,于是转过头去。 偏偏,沈要却说:“六小姐,把脸转过来。” “死也不。” “那可不行。” 沈要轻轻扳过她的脸来,“我是不会让你死的。” 果然,爱和死都被她挂在嘴边,她天生如此,于是,她既有人爱,也没有死。 第272章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往后的几日,沈要渐渐的忙了起来。 原是梁显世死后,大帅之位本应梁延立刻顶上去的,偏他最近伤了腿,出行不便,难免不能坐镇军中,如此,眼下诸事,便只好暂时交与沈要之手了。 然,三日之后,却是梁显世下葬的日子。 萧子窈已听萧从玉讲过了,因着那晚,霍老太太寿辰之上宾客众多,人人都已亲眼见过梁显世当时的惨状,又巧,那一众酒囊饭袋最好人云亦云,所以,梁显世冲撞菩萨、最终暴死之事,自然便被添油加醋的宣扬了出去。 然,人死事小,忌讳却事大,更何快,梁显世的大帅之位本就来得不干净,如此,梁延便不敢大办丧事了,唯恐有些话头传得太过,又要引得大总统来电追究,于是,便只安排了些封棺入土的简单规矩,来宾看过一遭、再献一献花,事情便算结了。 萧子窈听罢,只管端着听筒冷笑一声。 “他难道还觉得委屈?” 萧从玉道:“我倒是看不出来他有多委屈。毕竟,梁延此人,可比他父亲还要功利许多。最近东北战况愈下,东三省马上就快沦陷了,江西又在闹革命,三系军阀各怀鬼胎,谁都互相提防着,我猜,他顶多是怕此事惊动了大总统,以为他这是故意造势投共呢。” 此话毕,她便又叮嘱了些不足挂齿的小事与萧子窈去,从吃穿到住行,无微不至。 “子窈,最近天气渐冷了,你可要多穿一点,小心着凉。我从日本带回一件机器织的羊毛衫,针脚很平整,也不扎人,等得空了便叫人送去给你穿。” 谁知,她方才说罢,萧子窈却一瞬惊喜道:“三姐,我正要和你说呢,我现在会织毛线了!我才给沈要织了一件围巾,这几日无聊,打算再织些别的。正好你送我成衣,那我就送你一件手织的毛衣,如何?” 她的兴致当真很好。 萧从玉一面了然轻笑,一面却又有些怅惘。 “原来是为了沈要学的织毛线?看来三姐在你心中的地位不保了!” “三姐贯会取笑我!” 萧子窈嗔怪道,“我等下就去帅府找你,你且等着吧!” 如此,她便撂了电话,复又转头望向厅里。 ——那厢,沈要正细嚼慢咽的吃着一盘饺子,默默无言。 那饺子原是她昨天晚上亲手包的,模样很丑,面皮奇厚不说,更还缺口露馅,其实,若再细究下去,那饺子馅儿便更不好了,肉是新鲜的,佐料却太重,她连一口也吃不下去。 偏偏,那呆子却吃得起劲。 萧子窈于是近前笑道:“说你呆,你又不完全呆。这饺子明明这么难吃,你倒是捧场。” 沈要听罢,立刻一顿,只将那方才送进嘴里的饺子一口咽下去了。 “你又不嚼!” “我不是故意的。” 沈要巴巴的说道,“这个饺子很好吃的。” 萧子窈好气又好笑,便佯装嫌弃的问道:“我做什么你都觉得好吃,恐怕我在面皮里包一坨面团,你也会觉得好吃吧?” 这原本是个笑话,谁知,总有人要当真。 “——肯定好吃。” 沈要斩钉截铁,“晚上我就要吃面皮包面团。你做给我。” 萧子窈顿觉,沈要黏她黏得简直不可理喻。 偏她一时之间,竟又想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便只好说道:“可我等下去要去帅府找我三姐,今天没空做,改天再说。” 沈要眼色微沉。 “不要去。” “为什么?” “不去不行吗。” “那你要说为什么呀?” 沈要冷然道:“梁延也在帅府。” 萧子窈满不在乎:“我又不是去见他。” “可是他会见到你。” 他一瞬软下来,无论眼色或语调都软下来,像小狗,以退为进的撒娇,不算太高明,因为容易被看穿。 好在,总有人受用于此。 萧子窈只管掩唇笑他。 “他看就看了,我又不会掉块肉。况且,你之前差点把他的腿打废,我无论如何也要在面子上同他做些样子出来,不如今天顺便送些水果去好了。” “——不行。” 沈要眉心紧锁,很不情愿,“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不准你送他东西。” 他已然有些咬牙切齿了,便是连装乖都快装不住了。 偏偏,萧子窈始终不应。 ——却是一瞬,她竟又毫无预兆的吻了上来,就在他的脸侧,像一朵淋过雨的花,拂过去,有一点痒,微微的香甜。 “我和梁延……” 她吐气如兰,嗓音绵软又绵长,仿佛有意钓住他似的,“——我和梁延,反正不是这样的关系。” 这下子,沈要当真坐不住了。 他于是一把掐住萧子窈的腰,心情好起来,动作却也凶狠起来。 “为什么只亲脸。” 这分明就是质问,可萧子窈却隐约听出来一点儿委屈的意思。 “因为你才吃了饺子。” “那我去刷牙。” 话毕,他便立刻站起身来,又见盘中还剩着三两只饺子,索性便都塞进嘴里,什么细嚼慢咽的道理也一并抛诸脑后,只管先一股脑儿的咽下去,总之不能浪费,如此,方才拖着萧子窈咚咚咚的跑上楼去。 “烦死了,你去刷牙就刷牙,拖我一起做什么?你慢些,我走不快——” “刷完牙亲你。”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似嫌弃萧子窈走得太慢,于是微一躬身,一把便将人扛在了肩上。 萧子窈一瞬悬空,简直被他耍得闭气,双脚双手踢他挠他都无用,这呆子分明就是个不知道疼的。 她便只好两眼看着沈要一步跨上三阶,靴子后跟的马刺银亮银亮。 好在,公馆不过两层而已,沈要很快便将她小心翼翼的放了下来。 “我马上刷好。” 沈要认真的说。 “幼稚!” 萧子窈于是恨恨的骂道。 谁知,不过片刻,她毫不设防,一张还挂着泡沫的嘴却偷袭似的吻了上来,凉凉的薄荷沫子顺势钻进她的口鼻,她退了一步,却退无可退,因着后腰已被沈要一把握在了手里。 “幼稚就幼稚。” 沈要咬住她的唇,有些得意,“反正,你只能和我是这样的关系。” 第273章 家事 她与沈要的关系大约是说不尽的,却总之是不够清白、也不够干净的关系,所以,哪怕是被亲了一脸的牙膏泡沫也不至于太生气,最多凶他一句放肆,便可以翻篇了。 谁知,那呆子竟然还不知足。 “六小姐。你的妆,花了。” 他趁机说道,“妆花了不好看。今天不去了。” 萧子窈立刻掐他一把。 “我就说你怎么会突然这样亲人,原来是算计到我头上来了!当真像条狗一样,就差把舌头伸出来舔我,讨厌死了!” 她叫起来,又一顿,话音急转,“你为什么说我妆花了不好看,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化妆就不好看,你是不是觉得我丑?” 她连连的逼问道,竟是一副当真气恼了的样子。 “我以前就觉得奇怪呢,明明大家都说我长得好看,也都愿意看我,唯独你来了帅府却总躲着我,让你看我一眼都像要了你的命似的!看来你果真如我三姐说的那般,没品味,不知道我长得好!” 沈要一下子僵住了。 “——我不是。” 他支吾着,歪了歪头,有些为难,于是思来想去好半晌,只管绞尽脑汁的去想一个辩解的法子。 其实,不是的,真的不是的。 从前,根本不是他不肯看她,反倒是他不敢看她,所以总在暗处偷看她罢了。 她生来贵重,如天上月,又哪里会懂一条狗的心思。 他于是道:“你最好看。是我不想你被别人看。” 他嗓音微哑,低低的,很轻很轻,像叹息,又似哀求。 “我真的不是。” “不要生我的气。” “求你了。六小姐。” ——他倒是讨巧。 萧子窈只在心下暗暗想到。 她到底是个心软的主儿,沈要都这般软下来了,她便实在没有再逗他的道理了。 “那好吧,姑且信你一回,但是下不为例。” 沈要眸子一亮。 “好。” 他说,顺势又亲一下她的嘴,冰冰凉的薄荷脑儿的甜味,竟然比她亲手做的饺子还好吃。 “——你还亲,走开啦!” 沈要一顿,然后面无表情的哦了一声。 偏他眼睛仍是亮晶晶的,全然没有一丝反省的意思。 如此,萧子窈便也懒得再同他计较了。 沈要有些庆幸,便小心翼翼的试探道:“你不生我的气了。” 她于是瞥他一眼,终于百般无奈的摆了摆手。 “那要怎么办呢?反正是我自己养废的狗,只能这样宠着咯。” 说罢,她便分明看得真切,那厢,沈要只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了,偏她就是知道、就是清楚、就是笃定—— 这呆子,许是开心得不得了了。 近些时日,雨水并不算多,只是风凉。 萧子窈的身子不好,沈要唯恐她再受了风寒,便果断将那新织好的围巾让给了她去。 然,那条围巾明明是那样的好,他自己都还舍不得戴呢,谁知,萧子窈却很是嫌弃。 “我才不戴围巾。” 隐隐约约的,沈要几乎听出她话里咬牙切齿的意味,“这个红色不配我的裙子,我不戴。” 他有些不解,却还是耐着性子而不带着脑子的说道:“配的。” “你懂什么配不配的?” “不懂。” “那你还说?” 沈要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不戴围巾不准出去。” 他二人相持一瞬。 最终,是他赢下半城。 萧子窈于是气鼓鼓的围上了那围巾去。 沈要开车送她,帅府不刻便到。 下车时,那卫兵唤的照旧是他的名字。 “见过沈军长!” 他抬手止住,却只管扶着萧子窈走下车来。 “六小姐。” 他忽然勾住她围巾的一角,那模样竟没由来得显出几分委屈,偏他这会儿语气也软,便仿佛是在同她撒娇似的。 “六小姐,你可不可以不要留在帅府吃晚饭。” 萧子窈微微一愣。 “怎么了?你怎么没头没脑的,忽然这样说?” 沈要一时顿住了嘴。 他于是默了默,后又很快的瞄她一眼,只此一瞬过罢,那灼灼的眼光却又立刻闪躲开来。 ——好多的伏笔。 偏他最后却是低垂着眉眼的说道:“我今天会努力工作的。” 萧子窈有些莫名。 “哦,那你加油。” “不是的——” “呆子,有话就直说!不要像狗一样哼哼唧唧的!你已经是大人了!” 沈要终于情急起来。 “我是说,我今天一定不会加班,会把工作早早的做完!” 他站得笔直,像是在立军姿,简直紧张到无以复加,“所以,你可不可以等我一起吃饭!” 四下一寂。 又是时风来,微微冷冽的秋风,更吹得有些狠了,只将那围巾的一角也吹起来。 萧子窈一瞬失笑出声。 “我当你有什么军机大事要与我说呢,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 她笑眼盈盈——当真是盈盈的,竟似笑出了泪来,日光照着,映出那围巾的正红色,便衬得她面若桃花,仿佛在她眼尾扫下一片嫣然的胭脂。 沈要忽然想到,今晨,萧子窈用的正是他前些日子乱买回来的胭脂水粉。 他一下子松了口气,却又不知,到底是哪一边放下了心来。 好在,萧子窈又开了尊口,语声还柔柔。 “有件事情,我必须严肃的告诉你——沈军长,你想让我陪你吃晚饭这件事,是家事而不是公事,所以,你是不需要和我立正敬礼的打报告的。” “那你同意吗。” 她有意要逗他一逗,便道:“我可以同意,但是我有条件。” 沈要立刻插进话来:“什么条件都可以。” “我不吃面皮包面团。” 她一笑,耳畔的红玉坠子一闪,琳琅夺目,盈满他的眼,“我要吃郝姨烧的醋溜莲花白,酸酸的好开胃。这样我就答应你。” 她的话音落定了。 偏偏,冥冥之中,他的一颗心,仿佛也一并落了下去,像是掉进一日三餐的温热的碗中,又像坠入万家灯火的明亮的光里,总之,就是落下去了,再不会摇摇欲坠,更不会随波逐流。 “那我也答应你。” 他于是望定了她去。 “六小姐,我答应你。” 第274章 发誓 沈要到底还是好不忍心的上职去了。 萧子窈立在车前,轻轻同他摆手。 “干什么呀,又不是什么生死分别,你老是看着我做什么?” 她拂袖笑道,“好啦呆子,你放心,我发誓,哪怕是我三姐亲自下厨留我吃饭,我也不会答应她,一定等着你下职,和你一起回家吃晚饭,好不好?” “不好。” 沈要眉心一拧,道,“你现在就发誓。” “沈要,你不要得寸——” 她几乎快要叫出声来,却又一瞬压下火气,款款一笑,道,“好,发誓就发誓。” “嗯。你发誓。” 萧子窈直觉自己眼皮跳得厉害。 “菩萨在上,信女萧子窈在此立誓,今日一定会和我身边这个呆子一起吃晚饭……” 沈要忽然插进嘴来:“——不要说呆子,要说我的名字。不然不灵验。” 她狠狠的睇他一眼:“你再多嘴。” 沈要于是立刻噤声,眉目都低下去,只管小心翼翼的望着她。 “……我今日一定会和沈要一起吃晚饭,如有违背,便天打雷劈——” 谁知,她话音已然至此了,沈要竟一下子打断她道:“不行。不算。刚刚说的都不算。” 萧子窈到底是耐不住性子了。 她本就算不得什么好脾气,方才的那一番,大约已经是她的极限,偏那呆子再三捣乱,她便再也压不住火气。 “沈要,你再这样我就不管你了。” 她冷然说道,连带着眼色都沉下来,“我说了会陪你,就一定会陪你,你要是不信就算了,我正好留在帅府吃晚饭,还能和我三姐多说说话。” 她讲话总也不太留情,更伤人。 偏偏,沈要却不肯罢休。 他眼光一瞬不瞬,只管如是说道:“六小姐,我宁愿你不陪我,也不要你天打雷劈。” 话毕,于是双手合十,很是紧张的凭空拜了一拜,道:“菩萨,她说的不算。” 萧子窈终于哑住了。 仿佛是那围巾围得有些太紧了,她便直觉面上有些烫,喉咙也有些紧,总之,到底是很难说出话来。 “……呆子,你这样是不管用的,许愿不能三心二意自作主张,不然菩萨才不会理你。” 沈要听罢,面上并无什么表情,却是微微垂眼想了一瞬,才道:“没关系。这是我们的家事,菩萨管不到。” 原来,他竟也是个难哄的,简直比她还要矫情。 萧子窈无奈失笑。 “那你信我吗——我真的会等你吃晚饭的。” “信你。” 他说,“你说的。我都信。” 如此,他二人便相对无言了。 却是萧子窈先开的口,她一面说着,一面又回过身去,有点儿依依。 “我进去了,你开车要注意安全。” “嗯。” 那朱门于是大开了。 萧子窈施施然的走了进去,却不知,一别不过几日,帅府之内,居然变了天似的。 那绘着白鹤雪松的花灯已然尽数摘了下来,取而代之的,则是寥寥几只白底黑字的幡旗,风一吹,便猎猎的响,仿佛哭音。 萧从玉立在主楼檐下,一见她来,便亮起眼睛。 “哎呀,我家子窈怎么戴了这么丑的一条围巾?莫非这便是你织给沈要的那一条?” 说罢,她便迎了上来,只将那围巾翻来覆去的左右细看一遍,半晌过去,竟是笑得更深了。 “我就说嘛,我家子窈哪里会做什么针线活?你老实告诉三姐,这围巾是不是沈要嫌丑不想戴,所以才让你戴的?三姐一定帮你教训他!” 萧子窈面红耳赤道:“才不是呢!这围巾是我的练手之作,要是织得太好看了反而才奇怪呢!更何况,沈要才不觉得这围巾丑,他觉得可好看了呢!当时送给他的时候他可开心了,抱着看了整整一个晚上!” “好啦好啦,三姐是逗你的。” 萧从玉笑说道,又拉着她进屋去,“你从小就讨人喜欢,小时候家里人都宠着你,现在长大了,又轮到沈要宠着你。这没什么不好的,三姐替你开心还来不及。” 话毕,她便招人沏了茶来,淡淡的松香气,香而不散,想来应是江西产的上等货。 “三姐,这是武功山的松叶茶?” “这都被你闻出来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狗鼻子!” 萧子窈于是得意道:“狗鼻子才闻不出来呢,我这是大小姐的鼻子!” 谁知,她正说着,门外却倏尔传来一声轻笑,又伴着些许拐杖点地的动静渐行渐近,原是梁延不知几何时下了楼来,如此,便与她结结实实的打了个照面。 “子窈,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想起出门了?” 他勾勾唇,语焉不详,“难道是来看我的?” 萧子窈笑眼一僵,立刻换上冷面。 “我来看我姐姐。” “是吗,那还真是可惜,我以为你是来看我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一瘸一拐的近了前来,又坐在她的对面,只管信手顺走一杯热茶。 “你的饭盒帮你洗好了,在我办公室里,一会儿领你上去拿?” 萧子窈眉心微皱:“梁延,你借用了我的东西,却让我自己亲自去拿回来,莫非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她牙尖齿利,好不客气,偏偏,梁延却始终不曾着了她的道,非但如此,更还好脾气的笑笑,那笑容实在显出几分玩味。 “子窈,我可不会惯着你,以前我向你提亲的时候,你也是这么支使我的。咱们既是走着瞧的关系,那便要处处都算清,一报还一报。” 话音至此,他便微微顿了一下,似是觉不够,便又说道,“至于那件衣服,我也会还的。” 萧子窈有些纳罕:“那件衣服洗不干净了,你怎么还?” “那衣服的确洗不干净了,但是洗后隐约还能看得出原本的图样。” 梁延呷了一口热茶,微微叹道,“——我为了你,特意请织造局的局长吃了一顿饭,要他给我请最好的织女和绣娘来,对着那件血衣一比一的纺了一匹纱,用的料也是今年的新蚕丝,比起你原来的那件只好不坏,不知子窈你……可还满意呢?” 第275章 梁延 其实,若说满不满意,这四下里,还当真是没什么萧子窈特别满意的东西。 自打帅府易主之后,主楼的陈设便换过不少。 从前,萧大帅作风俭省,许多家具都是用的旧物,虽也是好的,可到底是不够亮丽了。 偏那梁显世却不同,此人最喜奢靡,正与萧大帅恰恰相反,他早已看不惯那许多古董的摆设,于是,入主不过三日,便马不停蹄又大张旗鼓的换了许多崭新的欧洲柜子来,虽说好看则已,却总显得俗气。 萧子窈自是不满意的。 那杯中的热茶尚且氤氲着,松香阵阵。 她大约只满意这一盏茶。 眼下,江西战乱,武功山地处军机要害,想来,这小小的一壶松叶茶或许可值千金。 谁知,梁延品后,却满不在乎的说道:“今年这一批松叶不大好了,尝着略有些涩口,等会儿记得丢掉,不然拿出来招待客人都显得不周到。” 萧子窈微一凝眉。 “这只茶叶罐子足有七两,按市价买卖,大约要卖一百多银元,能顶一个职员一年的工资了,你却说丢就丢?” “那不然呢?难道要我留下这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梁延兴味盎然的笑笑,“子窈,这样的茶叶,既配不上我,也配不上你,我丢了便丢了,不足为奇。反倒是你,何苦这样心疼呢?” 话毕,又见天色已晚,竟还多问一句:“子窈,要不要留下一起吃个晚饭?我今日让厨房煮了皮蛋瘦肉粥来,不如你来尝尝,看看咱们两家的厨子谁的手艺更好?” 萧子窈面不改色,只管冷冷睇他一眼:“你不是说你不吃皮蛋吗?” 梁延一瞬反口,有些得意。 “你这次记在心里了?” 他说,“——那天早上吃完好像也不觉得有什么了,刚好这几天伤口未愈,大夫让我吃些清淡的,我就只想吃这一口。” 他语焉不详的,萧子窈实在不愿同他搭话,便与萧从玉悄声道:“三姐,我给你量个体就走了,省得看见他心烦。” 萧从玉立刻答应下来。 织毛线到底还是简单,不似扯布料制成衣那般细致,要讲究严丝合缝,萧子窈于是以手为尺,约莫记下了萧从玉的肩宽,便打算告辞了。 偏偏,梁延却在此时兀自唤住她道:“子窈,和我上楼拿饭盒去。” “一个破饭盒而已,我不要了还不行吗?” “不行。” 他话里有话,意味深长,“众目睽睽之下,堂堂少帅竟被人明目张胆的一枪打伤了腿,此等大事,任谁都会追究到底,不过,追究谁,却是由我说了算的。我本想的是,追究了你,就不追究沈要了,可是现在看来,子窈你似乎不太情愿?” 明明白白的威胁。 萧子窈一听便知。 她于是不耐的抱起胸来,回眸一顾,那耳畔的红玉坠子便陡的一晃,鲜血飞溅似的,杀人犯娇养而出的风情摇曳。 只此一眼,尤甚惊鸿一瞥。 “那你走快点。” 梁延一下子笑出声来。 他一向都不喜欢太漂亮又太骄横的女人,萧子窈便算一个,又或说、她应当算是他的唯一一个。 只不过,不喜欢便不喜欢,不喜欢又不至于太讨厌,不喜欢更不一定不爱欺负。 他还偏生就爱欺负她着了,轻些的欺负是调笑一二,偶尔支使她一两回便罢了,重些的,便是残杀她的父母手足,如是而已。 又有何不可呢。 梁延笑意渐深。 “子窈,你都不知道,我认识你这么久,好像从未见你哭过。” 他一面站起身来,一面拖着左腿跟上她去,因着有伤在身的缘故,他的身段便放得很低,仿佛有意贴近她似的,四目相对,不高也不矮,他难得一回同她靠得这般的近。 “我和你四哥做同学的时候,他总在宿舍里说,自己的妹妹很漂亮,有人听后就反驳他,说越是漂亮的女孩子就越是哭包,天天眼泪流不完,让人头疼……可他却说,你从来都不爱哭,反而还能把有些男人气哭。” 他一顿,只管盯住那一双蛇似的冷眼去,有点儿心猿意马,又有些志在必得。 “所以,我当时就在想,怎么会有这样不听话的女孩子,如果那是我的妹妹、或是我的女人,我便非要把她治得服服帖帖的才好。” 萧子窈淡淡的说道:“梁延,女人不是狗,不是供你训来训去的畜生。你若是实在想得厉害,就去外面捡些猫猫狗狗的带回来养,保准够你喝一壶的。” “猫猫狗狗有你这样会顶嘴吗?” 他吃力的爬上楼梯,却不见萧子窈有半分要来扶他的意思,便道,“子窈,过来扶我,这个拐杖硌手,不好用。” 他于是明明白白的吃下一记萧子窈的白眼。 “梁延,如果你真的把我当作猫猫狗狗,那我现在大可以一脚踢翻你的拐杖,让你直接摔在地上。” 然,话音至此,她纸白色的一双手却已然挽上了他的腕子,细细的、指尖如滴翠,妖里妖气的样子,不暧昧也像暧昧。 偏她一字一顿,只管拂尽他的面子。 “——但我是人。” 梁延一瞬失笑。 真难拿下。 “子窈,你还是那么的不讨我喜欢。” 他说,“我以为你会乖乖软软的来扶我,结果,你总是这么的刺头,也不知道说些好听的话来,把人先哄得开心了。” “还没唱山门你倒装起疯了!我看你和你父亲都挺奇怪的,总喜欢把人当狗训,还想和我爹爹攀比训狗的本领——” 萧子窈很是鄙夷,“不过,你若真的想领教一下,我倒不介意让你见识见识。” 那楼梯不算太长,书房已然近在眼前了,她于是推开了门,却见房内不算太亮,原是窗子上都蒙了一层吊丧的白纸,光照不进来,便显得暗。 她只好微微顿住了,在此止步。 “把东西还我,我这就走。” 谁知,她正说着,梁延却一把丢开了拐杖,身子一倒,骤然便与她拉近了距离。 萧子窈猛的向后退去,却只撞上一片冰冷的墙壁。 一见她如此,梁延便勾唇笑道:“子窈,你难道是怕了?” “不是说要让我见识见识吗——” “你那所谓的、训狗的办法。” 第276章 牛郎织女 萧子窈一下子窒住了。 她不敢妄动,亦不敢开口,呼吸也变得很轻很轻,唯恐一步出错,满盘皆输。 擅弈者,全局无妙手。 她当真是不够聪明。 “子窈,我以前都没仔细看过,原来你的睫毛这么长。” “沈要平时黏你黏得这么紧,他是不是天天都爱这样盯着你的眼睛看?” “怎么不说话,难道是生气了,又耍大小姐脾气?” ——她那一把腰身简直僵得厉害,偏偏,梁延只见她不发一言,便如此附耳笑到。 “……还是说,这就是你训狗的法子?” 他鼻息温热,徐徐落在她的耳畔,带着些挑衅的杀意。 话音就此落定了。 他于是施施然的退了开去。 正如方才,他毫无道理的欺身而上那般。 萧子窈直觉心下跳乱,两腿也微微的有些发软,偏她好强、死活不肯露怯,便依旧紧咬着牙关不肯松口。 “真是个倔脾气。” 梁延不轻不重的笑她一声,“不过,看来我的法子没有用错,对付你就得这样——眼圈都红了,是不是差点被我吓哭?”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悄无声息的靠得离她近了些,手也抬起来,大约是想抚她的脸。 毕竟,美人总是要哄的,恶女也不例外。 谁知,萧子窈一瞬不瞬,却只管狠狠劈手将他打了开去。 “梁延,你听过牛郎织女的故事吗?” “怎么没听过?” 他一时有些莫名,“贫苦下贱的牛郎娶了天上的织女做妻子,两人相爱却最终迫于王母的淫威就此分离……你难道是怕我拆散你和沈要不成?” 萧子窈冷然拂袖,那一双眼,冷有冷的好看。 反正,他也只见过冷的。 “关于牛郎和织女的故事,我这里倒是有个完全不一样的版本,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 “但说无妨。” 萧子窈于是咬牙切齿道:“牛郎觊觎织女,便偷了她的衣裳,织女因此只好留在人间受他驱使。后来王母找到织女,织女临行前,便剥了牛郎的皮。” 她终于一笑。 “梁延,我这个故事虽然下作了许多,但却更适合你。不是吗?” 梁延怔忪一瞬,却又很快回过神来。 她可当真是—— 一颦一笑,皆有妖气。 他实在觉得有趣,便说:“子窈,织女虽然可以剥下牛郎的皮,但你能不能剥下我的皮,却是另一回事了。” “梁延,我们走着瞧。” “好。” 他轻忽一笑,仿佛听见个笑话似的,“子窈,我们走着瞧。” 如此,一场拉锯之战便暂时告一段落了。 只不过,梁延此人虽然满口谎话,却不至于事事都要骗她。 他的确洗好了那只绿皮饭盒,更还命人特意裁了一匹蓝阴丹士林的缎子来,只管将那铝盒子方方正正的包好了,方才交到了萧子窈的手上。 “没必要包这些。” 萧子窈道,“我又不喜欢这种颜色的布。” 梁延于是漫不经心的开口,那态度不像辩解,反倒像是有意说与她听似的。 “哦,这是我请织造局局长吃饭时他特意送的布料,说是最近年轻女子之间很流行穿蓝阴丹士林,让我送给我‘那位’过过眼的——” 他一顿,眼光之中还有端倪。 “人家还说,现在西南联大的才女们写报纸,照片被洋人记者拍下来,红围巾配蓝阴丹士林,那样子很漂亮。” 萧子窈很是不耐。 “你倒是抬举我,我可不是那些新思想新青年新女性,我是军阀养出来的老派阔小姐,难伺候着呢。这样的布,我反正是不喜欢的。” “我看你不是不喜欢布,而是不喜欢我。” “你知道就好。” “我早就知道了。” 他趁虚而入道,“所以我只用这块布包饭盒,就是故意让你不痛快。” 萧子窈懒得同他分辩,于是转身便走。 谁知,她方才推开门去,梁延竟又将她叫住了。 “子窈,我看到你今天在给你三姐量身材,是要给她做衣服吗?” 他语声淡淡,似是难得的认真了起来,“你放心,我祖母喜欢她,我便不至于故意短她的钱财、害她节衣缩食。” 原是个误会——萧子窈心想,便一本正经的应了他去。 “唔,那倒不是,是我最近学会打毛线了,就想给我三姐织一件毛衣。” “织毛衣……你什么时候学的?” 萧子窈凝眉一瞬:“你问这个做什么?” 谁知,梁延却不是不答,只管想也不想的再问一句:“子窈,你是不是才学没多久,手艺还很差?而且第一件作品织的是围巾,送给沈要了?” 他话音方落,萧子窈立刻紧张起来。 “你监视我?窃听我?” “我倒是不介意在你家装装窃听器,可我不想听到沈要的声音。” 梁延耸耸肩,满不在乎道,“——我又不是瞎的,看不出你脖子上围的那条围巾那么长,一点儿也不合你的身量,所以肯定是男人的围巾。而且针脚又丑,百货商场卖的肯定不会这么难看,所以一定是手织的。” 他一笑,淡淡的,没有一贯的轻慢与戏弄,便只是淡淡的一笑。 “子窈,原来你也会有这样的一天。那个以前扔掉我送的花和裙子的萧子窈,原来也会有这样的一天啊。” 他说,“子窈,不如你也织一条围巾送我吧,我和沈要一样,不挑。” 萧子窈直觉脊背一寒,便道:“——不可能。还有,你说的那匹专门为我纺的纱,我是不会要的。你不要送我东西,我也不会送你东西,这样最适当。”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的下了楼去,萧从玉于是送她出门,临行前,便将那机器织的线衫披在了她的肩上。 “买大了。” 萧从玉微微一叹,“但我觉得应当不是我买的尺寸不准,而是你瘦了。” 萧子窈一见她有些惋惜的模样,便想着安慰一二,谁知,萧从玉却轻轻的摇了摇头,只管撵她出去。 “好了,有话下回再说,不然显得是我霸着你不让你走!” 正说着,她便远远的一指。 “喏,你看,那是谁来了?” 第277章 红线的两端 暮色四合了。 天光是赤金的颜色,如红枫,照在那死了人的白纸灯上,便如乱时的明月,偏她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萧从玉忍不住的推了她一把。 “有人来接你回家咯。” 萧子窈于是循声望去。 “六小姐。” 沈要轻声唤道,“你是在等我吗。” 他着一袭军装,挺拔,却漆黑如影,一双眼睛隐在军帽的檐下,明暗难测,也生人勿近。 却唯独一见她来,他便将那帽子郑重其事的摘了去,又慎之又慎的搭上手来牵她,仿佛恳请她赏光似的,一如既往、摇尾乞怜。 他装乖的时候总也讨喜。 如此,萧子窈倒也乐得赏他些甜头尝尝。 “正是呢。我在外面吹了这么久的冷风,就是为了等某人早些下职来接我。” 她故意说一句假话,权当是撒个娇与他听的,谁知,那呆子却不解风情,反倒眉心一紧,立刻将手里的军帽扣在她头上,道:“那下次你不要等我了。” 萧子窈一瞬失笑。 她于是同萧从玉告了别,便招着沈要一路走出去。 “呆子,你把头低下来些。” 她忽然说道,“我有礼物要奖励你。” 话毕,都不用她催的,沈要那厢便已然受宠若惊的低下了头来,又偏过脸来连连的看她,那眼睛好亮,像淋了雨的小狗,眼里盛满了湿漉漉星子。 “——来,给你围围巾。” 她笑说着,又趁着这个空档,只将襟前的围巾摘了下来,然后一把套牢他,又像紧紧拴住他,终于,彻彻底底的笑出声来。 “沈要,我抓住你了。” 沈要直觉心下一颤。 她笑语嫣然,仿佛又回那年冬—— 她落了水,命悬一线,他便不管不顾的跳下去救她,那冰湖深不见底,他根本视无可视,又冷,好似一颗心也冻住,却是别无他法,只有拼了命的抱住她。 “六小姐,我抓住你了。” 他说。 只此一瞬,时光倒流一整年。 他忽然便有些哑,又没头没尾的想起来他尚在犬园里的日子,也是一年冬,他大约已经长到十七八岁,一日,晚间落雪,他便立在檐下痴痴的看,有人见他如此,便好奇的问他一句:“你在等谁,是在等梁大帅吗?我知道他最看重你,也许他会带你出去。” 他没说话,那人觉得无趣,便走了,然后,风雪便大了起来,一条冻僵的野狗钻进院子,一见活人,也不怕了,反倒想着凑过来找他取暖,谁知,他一人一狗分明不过一尺之遥,那野狗本还拖着僵腿寸行,却终于在离他半步的地方缓缓的倒了下去。 “啊。” 他不由得张了张口,说不出的遗憾,“没抓住。” 他于是一下子抓紧了萧子窈的手去。 “六小姐,你抓住我了。” 他说,“太好了,你抓住我了。” 萧子窈道:“你一身黑,太沉闷,不好看,所以我特意把围巾解下来给你戴,用红色点缀一下你。” “可是,六小姐。” 他忍不住还嘴道,“这条围巾本来就是我的。所以,不算奖励,也不算礼物。你这是耍赖。” “这怎么能算耍赖?你是我的,那你的东西便也是我的,我既然可以处置你,那我同样也可以处置这条围巾。我说是把围巾重新送给你,又有何不可?” 说罢,她便转过身去,一手却还便牵着那围巾的一角,只管不急不缓的往前走,又与他一前一后,那样子便当真像是她牵着一条大狗在走。 谁知,她还未能走远,沈要却两三步追上前来,道:“六小姐,这样不好。” 萧子窈眉心微皱:“怎么不好?难道,是觉得丢人?” “不是。” 他摇摇头,只将那围巾解了,又重新与她仔仔细细的戴好,却不知是不是他疏忽,那围巾系好后,竟余下好长好长的一节。 萧子窈一见,立刻便说道:“呆子,哪有你这样从两端开始围围巾的,掉下来这么长一节,好难看。” “不难看。” 他应得很快,正说着,又弯腰捡起那围巾的一头来,只管自顾自的绕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好了。” 他一字一顿,那模样很是认真,“六小姐,我们一人围一头。” 萧子窈一愣,又纳罕的问道:“你都是和谁学的这些东西?” 沈要皱皱眉,有些奇怪,又有些严肃:“六小姐,牵军犬的链子两端都有皮套,是既套狗又套人的。” “你把我当狗?” “不是。” 他矢口否认,“——六小姐,我是狗。但我怕你把我松开。” 是时,薄暮低垂。 微微的凉夜,并不至于太冷,这样的天气,系围巾或许会太热,所以,他二人便都有些脸红了,一左一右、亦步亦趋,仿佛两个恋爱中的傻子。 “就这样回家吗?” 萧子窈支吾道,“这样怎么上车?” 沈要想了想,道:“上车的时候再摘下来,好不好。” “……好。” 然,她虽是好的,沈要却称不上太好。 原是他个子太高了些,与萧子窈系一条围巾,便要他始终弯着腰走,偏他也不恼,反倒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唯独坐上车时眼中笑意一淡,到底还是因为要把那围巾解了的缘故。 “六小姐。” 他忽然说道,“我不想开车。” 萧子窈耐着性子瞥他一眼:“你又耍什么小脾气?你不开难道要我开?我没学过开车!” “……不是。” 他有些无辜,“我想和你走回家。” “要走你自己走!我才不要呢!” 萧子窈一下子叫起来,那语气并不重,甚至有些笑笑的,他于是眼巴巴的望过去,却瞧见她已然摘了围巾,只将那垂落的一端轻轻的缠在了手上。 ——就仿佛是红线似的,缠上了,便再难分开了。 “赶快回家了,呆子。” 她笑靥如花,又站在灯下,眼里便盈满融融的暖黄的颜色,像一盏他触手可及的万家灯火,也像他肖想了许久的天上明月。 他于是定定的哦了一声。 第278章 茶余饭后(已重修) 晚间,郝姨果真烧了一道醋溜白菜。 萧子窈最近口胃渐好,这会儿又遇上喜欢的菜色,自然便多吃了几口,还笑道:“郝姨怎么知道我要吃这道菜?我记得我与沈要说过之后,他便上职去了呀。” 郝姨一笑,又添一道甜汤来,说:“要不说咱们沈军长心细?下午的时候我还没上工呢,这事儿是沈军长亲自找来我家和我说的,我一听,就立刻跑去买了莲花白!” 萧子窈微微一怔。 是时,沈要正在院外收着衣服。 他偶尔也会做些家事。 这几日晴好,入冬之前,郝姨便想着将厚的衣服被子都取出来晒过一道,其实,她一个人收拾本也未尝不可,只不过慢些罢了,谁知,沈要却因着太紧张萧子窈,唯恐天气冷得快、她没穿的,便自顾自的上前搭了把手。 他总也算不上什么好人,所以,也定然不会有那许多体恤下人的心情,却唯独待她极好,全然挑不出一星半点的毛病。 萧子窈默默无言。 沈要很快便收好了衣被。 他办事一向麻利。 更何况,今日本就是他吵着嚷着、非要缠着萧子窈等他一起吃晚饭的。 之于萧子窈,他简直太过偏心。 为了她,再耽搁的事情也不能耽搁,再重要的事情也不够重要。 如此,上桌吃饭,便成了他眼下的头等大事。 他于是开开心心的坐了下来。 然,说是开心,偏他面上却照旧没有什么表情,唯独萧子窈一眼便知,这呆子分明就是开心坏了—— “六小姐。” 他叫了一声,便再没了下文,又看看她,像偷看,见她不理,便又悻悻的低下头去看看菜色,面无表情。 一时之间,他二人相对无言。 谁知,过了半晌,他竟又抬起眼来看她,眼光甫定,巴巴的,有些可怜。 只不过,这一回,他却是目不转睛的。 “六小姐。” 他小心翼翼的叫道,“有你喜欢吃的菜。” 萧子窈瞬间破功,顿时笑出声来。 他乖的时候实在太要命,什么猫猫狗狗也比不过。 “我看到了。所以呢?” 沈要想了想,道:“你多吃一点。” 话毕,他便埋头扒了一口白饭,萧子窈眼见着他又要不自知的狼吞虎咽起来,谁知,她正欲出声提醒,沈要却兀自一顿,仿佛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动作便从此慢了下来。 他于是慢吞吞的嚼了半晌,才道:“六小姐,如果我做到细嚼慢咽,那你也得多吃一点。” 萧子窈直觉有些哭笑不得。 偏她却舍不得再逗他了,毕竟,小狗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好,我答应你。” 她如是道,说罢,话音急转,又问一句:“不过,我方才却听郝姨说了,你是半路折去四方斋找她的,那你工作可有做完了?” “没做完。” 他倒是坦白,只管想也不想的答道,“做不完。明天做。” “那你还说你会努力工作!原来都是骗我的?” “没骗你。” 沈要理直气壮道,“我努力了。就是没结果而已。” 萧子窈掉转筷子敲他一下:“我看你就是没想努力!是不是把工作都交给夏一杰了?” 沈要于是不说话了,只管默默扒饭。 索性,她倒不至于真的要同他置气,于是开口,似是安慰自己、又似是安慰他一般,道:“呆子,只这一回,下回可不许了。知道了吗?” 沈要立刻抬起眼来,哦了一声:“知道了。” ——那模样,当真像是如蒙大赦一般。 如此,萧子窈既已应了他去,便有意多吃了些饭菜,省得他之后多想,谁知,郝姨一见,竟也喜上眉梢,只管连连的抚掌笑道:“要不是说还是沈军长有办法,也只有他能哄着夫人您多吃些东西!” 萧子窈无奈一笑:“哪里是他哄我,分明就是我哄他。” “哎呀,夫人,您还年轻,有些事情您还不懂呢。” 郝姨迎上来,一面收着碗筷一面振振有词,“这夫妻二人要是想在一起过一辈子,哪个不是要互相谦让着来的?沈军长让了您,您就自然会让着沈军长,甭管是谁让着谁,这便都是哄、都是办法!” 是时,沈要正扛着几床被褥上了楼去,萧子窈闲来无事,便随郝姨一同笑道:“那岂不像是训狗?我训他他训我,最后谁也没占便宜!” “这样才好呢!谁都没占到便宜,便是您俩谁都占到了便宜!” 郝姨到底是个心热的,更加做事妥帖,萧子窈一向念着她的好,便亲自送她下工。 “郝姨,这个手电筒你拿上,现在天黑的早了,你走路要小心。” 正说着,她便又转过头去,只将两只牛批信封递了过来,道:“郝姨,我和沈要最近都脱不开身,所以还请你帮我走一趟法兰西会所——之前小金铃姑娘在我这里再三受了伤,我总得好好补偿人家。这些钱你一份她一份,权当是你的辛苦费。” 郝姨听罢,连连推辞道:“万万使不得,夫人,这是我分内之事,无功不受禄!” 萧子窈一笑,只管将那信封往她手里塞得更紧。 “我听说宝儿要上教会学校了,之后买课本买校服都要花钱,你便当是我包给他的红包。” 她和颜悦色的,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主子了。 更何况,话已至此,饶是郝姨也再难推脱。 如此,她便收了那信封,复又连连的谢过了,方才下了工去。 郝姨于是打着手电筒,小心翼翼的走路。 说起来,此物也是个顶顶贵重的玩意儿,她轻易不敢磕砰。 谁知,眼见着四方斋的招牌渐近,郝姨正拐进了胡同,一个小影却一下子扑了上来,她着实吓了一跳,手电筒一晃,便立刻听得一声哀叫。 “哎呀,阿娘,好刺眼!” “宝儿!怎么是你!” 郝姨看清了儿子,顿时骂道,“这么晚了,你不在家温书,怎么还跑来屋外乱晃!” 宝儿一指身后,那胡同黑洞洞的,幽深不已。 “才不是我不读书!分明就是刚刚有人搬家,吵吵嚷嚷的,我学不进去,才出来看看!” 第279章 邻居 四方斋的铺子背靠一条煤渣胡同。 此处热闹,街坊一共一十三间,有十二间住满,独剩巷尾的第十三间空着,原是那院子太大之缘故——平头百姓付不起租子,有钱人家又瞧不上位置,如此,长久以往,此间便空置了下来。 眼下,郝姨只听宝儿说罢了,一时之间,便也觉得有些惊奇。 “那你可看清楚了没?搬来的是什么人?” 宝儿努努嘴,道:“没太看清楚,这里又不像公馆那边,有路灯,我只看到是个姐姐!” 郝姨一笑,轻轻刮一下宝儿的鼻子:“就数我们家宝儿嘴甜!都知道叫姐姐了,是不是瞧人家长得好看呀?” “好看!” 宝儿一面说着,一面又蹦蹦跳跳的钻进院子,只管抱起学校新发的课本与郝姨看来,“但是她不及夫人好看!夫人不仅人好看,字也写得好看,宝儿想让夫人帮我在书皮上写名字!” 然,这一回,郝姨到底是没应能应他。 天色擦黑了,胡同里静下来,一张张昏黄的木窗子忽明忽暗,照一支旧蜡烛或一盏煤油灯,条件好一点的人家牵了电线,却不敢装太大的灯泡,于是,那石板路、绿瓦墙,便都是暗暗的了,却唯独尽头的第十三间灯火通明,仿佛有意招着人窥探似的。 郝姨抚着宝儿睡了下来。 ——那灯还亮着,当真是令人艳羡。 偏偏,人各有命。 咔嗒。咔嗒。 四下无声,小金铃百无聊赖,于是摆弄起电话的拨盘来。 她头顶一盏布罩的灯,上面花样不算时新,白孔雀山水图,真老土,于是张口,自顾自的冷冷的骂道:“哼!那夏一杰到底只是个副官,没什么大钱,买不起现在流行的搪瓷灯罩也不奇怪!倒是这屋子租的还不错,够宽敞。” 说罢,她便站起身来,左右绕墙走上一圈,她那伤手已然好得差不多了,便一一的抚过一桌一几,不觉得痛,也不觉得怕。 她是三日前离开法兰西会所的,因着夏一杰不愿意露面,便提前给她汇了一笔款子,只任她自己赎身去,那态度虽不至于高慢,却分明也是嫌恶的样子。 小金铃并未同他分说。 她早已习以为常了,反正,既是窑子里的出身,又怎会有人看得起她来? 如此,她便自个儿收拾好了行李,又将契书一撕,便要住进旅行社里去。 那些挤在暗室里生长的姑娘们纷纷的围了上来。 “小金铃,你快和我们说说呀,难道当真是沈军长为你赎了身?” “他给了你多少钱,是纸币还是银元,是要让你做外室还是抬你做姨太太?” “待会儿你是不是会坐着军用皮卡车走?以后你要去哪住?” 语声嘈嘈,似疾弹一曲琵琶,小金铃一一听罢了,复又一一的笑过了。 “这是我自己的本事,是我自己的命数,他奈何不了我。” 她说。 “谁也奈何不了我。” 她抱着琵琶,一只竹编手提箱不过十六寸大小,她余下一只手正好拎住,很伶仃。 话音至此,那个与她一向不和的姑娘忽然走上了前来。 “小金铃,戏子无义,婊子无情。咱们这种人,是注定不会有好下场的,要是再沾了上面那两样,有情有义、重情重义,便只会死得更惨,你只管记住。” 话毕,她便转身躺回了床上,那是小金铃曾经睡过的下铺。 之后的几日,小金铃便暂住在了旅行社里。 那琵琶她包起来了,不想弹,嫌累,也嫌烦,于是成天的睡下去,直至今日午后,她得了夏一杰的消息,方才连夜搬进这胡同里来。 彼时,夏一杰只管再三同她谈判道:“房子我给你找好了,该有的东西都有,旁边就是街市,方便你买菜做饭,另外还给你装了电话机。” 他一顿,复又瞥过眼去,从一边瞥到另一边,却始终不曾看过她哪怕一眼。 “我把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所以请你悄悄的住进去,不要声张,也不要引人耳目,守好我们之间的约定,更不要联系我——除非是要事。” “什么事才算要事?” 她嗤笑一声,“在你这种人的眼里,我们这些人连条狗都不如,哪里又会有称得上要事的事呢?” “那就,缺钱、或者生病,或者快死了,走不了路的那种,这些算要事。” “好,那就先这样。” 夜已深了。 几只蛾子绕着孔雀罩子翩飞,然后“噗”的一下撞上灯泡,发出呲啦的一声,像是烫死了,也像是电死了,却反正是烧糊了的样子了。 谁知,那灯泡竟也一下子熄灭了。 小金铃于是霍的站起身来,走到门前、狠拉几下开关线,没有用,那灯丝照样是黑红色的。 “真晦气!” 她忍不住的啐了一口,又抱起电话来拨了个号,更不必久等,那头便很快的接了起来。 “我说了的,没事不要联系我!” ——电话里,竟一瞬响起了夏一杰低哑紧张的声音来。 小金铃冷冷一笑,道:“我倒也不愿意联系你,可你租的这破房子实在太差劲,我才住进来两个小时,灯泡就忽然坏掉了!” 夏一杰不耐道:“那你不可以先睡吗?明天睡醒来再请人去修!” “你自己都把我当夜场女来看,这会儿却想让我学良家女在夜里睡?” 小金铃阴阳怪气,比他更不耐,“夏一杰,我警告你,你的把柄在我手上,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现在我要用电灯,那你现在就得赶过来给我修!” “白日里你才和我说好的,只有遇上要紧的事情才会联系我……” “那是‘先这样’!” 她叫起来,咄咄逼人、不管不顾,实在是做实了那句笑话。 ——戏子无情,婊子无义。 “我一个婊子,你反正瞧不上我,又指望我和你讲什么情义信义!我现在就是反悔了,你爱来不来,爱受着不受着,大不了之后谁也别让谁好过,我烂命一条,却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第280章 那个已婚的男人 夏一杰赶到时,约莫已是三更天了。 他做了副官,便有了副官的特赦,晚间可以外出,车子也开得,只不过,胡同巷口宽窄寒酸,煤渣巷子自有煤渣巷子的不尽人意,车子开不进去,他便只好在外头停下车来。 那胡同实在算不得太深。 偏他每走一步都吃力,却又不敢走得太慢,便像是走刀尖,一刀又一刀,只在他眉间心上杀了一下又一下。 他终于停在第十三间的门前。 他本想敲一敲门——不过是出于礼貌罢了,却又清楚得很,小金铃绝不会出来迎他,好在,他也不要她来迎,非但如此,更对她避之不及,于是默不作声的推门而入,果然,那院门是没有落锁的。 四下只有一点点凄凉的月光,微微的亮也微微的暗,暗比亮多些,他走得像个瞎子,面色却被照成冰霜。 小金铃一见他来,便道:“瞧瞧,好吓人的一张脸。” 夏一杰没有说话。 他一向彬彬有礼,毕竟,投生在权贵之家,礼数上总不会太差,更何况,他从小便是个讨喜的,爱笑、却不爱仗势欺人,是公子哥儿,便也自然见过一些出身不好的女人,却是无论如何也从未与人甩过眼下这般的冷脸。 没由来的,他竟忽然想到——幸好,萧子窈不在。 太好了,她不在。 倘若她就在眼前、倘若她肯分出半寸目光觑他一眼,定会瞧见他冷面难掩的忿耻与不悦。 那太不好了。 如此一副好没出息的表情,他当真是不想让她瞧见。 所以,她不在,反倒最好。 这般想着,夏一杰于是拉了拉灯线,没有亮光,便将铝盒里的电闸关了,啪嗒一声,重重的落下来,只将小金铃吓了一跳。 他毫无同情的说道:“让开,你挡着我了。” 话毕,便拖来一把椅子,垫在脚下,踩上去拧下了那只熄了火的灯泡。 “灯泡好像没有坏。” 他拧着眉,借着月光左右细看,道,“应该是工人安装的时候没拧紧。” 说罢,便又将那灯泡安回去,一字一句都像自言自语,没有小金铃的事,也没有他自己的事。 然后,又是啪嗒的一声,电闸拉上去了。 他一拉灯线,白孔雀山水画,便都从夜里醒来了,明晃晃的光,明晃晃的刺眼,晃得人摇摇晃晃的,睁不开眼。 他于是转身便走。 谁知,只此一瞬,小金铃却忽然叫住他道:“夏一杰,看来你今天过得很不如意。这脸色简直比脸谱还难看。” 夏一杰没有回头,却说:“你知道就好。” “我当然知道!我看得出来!” 小金铃笑起来,那笑里还带着些戏谑的意思,“莫不是沈要或萧子窈又碍着你了?你一个做副官的,天天要围着他们二人转,每天被迫看着他们相亲相爱,你一定很不好受吧?” 话音至此,又上下打量他一番,道:“现在十二点,军营里应当是早早熄了灯睡觉的,而你的衣装丝毫不乱,我猜,大概是你本来就是准备熬夜的,所以衣服根本就没有脱下来过,所以才这样的整齐。” 夏一杰身子一僵。 他本来不想承认的。 偏偏,小金铃却一语中的。 其实,事情的原委并不复杂,也不大,偏他一直记着,又挥之不去,便像一根刺,扎了他整整一天。 原是白日里,他见沈要来得迟了些,便说道:“沈军长,现在梁延未归,大帅之位悬空,你身为军长,一切事宜都由你来代办。你迟来这么久,万一有人拍了电报来请示命令,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回,请不要为难我。” 军中的事务,他与沈要一向公事公办,于是,这般说罢,倒也不至于太过忌惮。 谁知,沈要默了片刻,竟不知所谓的反问了他一句。 “她以前爱吃醋溜白菜吗?” 夏一杰怔愣一瞬。 “你说谁?子窈吗?你问她爱不爱吃醋溜白菜?” 他一下子觉得难堪起来,连唇舌都打架,更隐隐约约的有些窒,所以口不择言,像心虚,而不像辩解。 “她怎么会、她不会喜欢的,子窈从小就挑嘴,但是却不挑食,不过,让她吃也未尝不可,她会给厨子赏些面子,但她应当最爱吃菜心,因为很嫩。哦,对了,有一回她过生日,她说她很爱吃溏心的鲍鱼羹……” 他只管絮絮的说着,然,沈要却在此时不紧不慢的插进嘴来,道:“她今天告诉我,想吃醋溜白菜。但是我怕当时市场上没有新鲜的白菜卖了,所以紧急跑去阿姨的家里请她帮忙。” “……就因为这个?” 他一顿,“就因为这件事,所以来晚了?” “对。” 沈要面无表情的说道,“而且,下午我还要早走。” “……为什么?” “——因为阿姨要做醋溜白菜。” 他依旧面无表情,“因为她答应我了,晚上会等我一起吃饭。我不想让她久等。” 夏一杰哑然无言了。 他静静的听下来,直觉沈要方才说话的语调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了。 仿佛是很平常的一日,一个成了亲的、有家的人忽然与同僚讲起他的爱人来,说她忽然变了口味,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像一句没有味道的寒暄的台词,就只是这样,而已。 只不过,他听过之后,一颗心心却彻彻底底的凉了下来。 “可能是子窈她……最近胃口变好了,所以想多尝试些口味吧。” 他于是干巴巴的应道。 沈要说:“我也觉得。” “其实,不奇怪的,很正常的,天冷了,人的胃口就会变好,子窈太瘦了,她得在入冬前长胖一点,这样身体才会键看。” 他自言自语道,那样子又像是自欺欺人。 沈要又说:“她身体好很多了。” 他话音至此,又一顿,复又开口,慢条斯理的,好似炫耀。 “她还给我织了围巾。” “但是我今天没戴。” “因为怕她冷,所以先给她戴了。” ——事情便是如此了。 夜凉如水。 夏一杰于是哀求着说道:“小金铃,我求求你,闭嘴吧,我快活不下去了。” 第281章 青春期 快要活不下去了。 夏一杰第一次从心中生出这样的念头,大约是在十四五岁的年纪。 彼时,上海修了公共租界,法国人四处张贴裸女的海报——其实,那也并不算是全裸,白人模特身穿三角连体裤,印在红白两色的海报上,然后那泳衣就变成了红肚兜,白生生的手与脚左右款摆,很博眼球,也很流行。 那一年,萧子山赴南京陆军军官学校读书,萧大帅便携了萧子窈同行,意欲带着幺女顺便玩一圈南京、再转至上海见见世面。 至于夏一杰,却是被他父亲强塞进来随行的。 南京的好去处不算太多,他玩得没意思,谁知,一到上海,却顿时觉得非同小可,霓虹广告招贴画都是小儿科,南市区竟然还有男女混浴的游泳池,多像酒池肉林。 他一下子便臊红了脸,只敢躲在浴场的角落里装乖,萧大帅与父亲唤他下水玩,他也不肯。 然,不过半晌的功夫,一双细细白白的小腿却忽然映入了他的眼帘。 “夏一杰,你在这里躲太阳吗?” 他的眼光于是缓缓的向上爬去。 那膝盖是粉红色的,像夹竹桃的颜色,大腿匀称却纤细,中间一道缝,并不太紧,至于再往上的—— 他猛的低下头去。 “你也买了和广告上一样的红色泳衣?” 他磕磕巴巴的说道,“是你自己选的吗?” 萧子窈笑说道:“是呀,我昨天在百货商店一看到广告就喜欢上了,立刻缠着爹爹要他给我买。” 话毕,她便一把将他拉起来,道:“走,和我一起下水玩去!” 他便随她而动。 日光下,那泳池里洒了氯消消毒剂,便显出晴空一般的澄蓝色来,萧子窈的鲜红泳衣沉进水里,又变成了丁香紫。 她从水下浮出来,软发纠缠在颈边,那模样像一条湿淋淋的小狗。 “夏一杰,你会游泳吗?” 她眼光盈盈,笑也盈盈,“我才学会游泳不久,你得一直跟着我保护我哦。” 于是,那一日,夜里,夏一杰做了他生平之中的头一场春梦。 他已然记不清楚梦境之中的太多内容了,大约是萧子窈笑笑的望定他,穿的仍是白日里的那一件鲜红色的泳衣,她比画报上的白人模特还要白,仿佛是写情书的信纸上的那种白。 然后,翌日晨间,夏一杰便惊觉自己的衬裤湿了一片,冰凉的、还有些黏。 他不敢知会父亲,便偷偷的将那棉裤子丢进了酒店的垃圾桶里,再之后,早间用饭,萧子窈坐在他的手边,与他拆分一只略大的糯米鸡。 “夏一杰,我吃不了那么多,你和我一起吃吃。” 是时,萧大帅在旁,一见他二人两小无猜的好时光,还笑道:“子窈,你不懂事!哪有姑娘家这样上手去拉拉扯扯男孩子的!” 萧子窈撇撇嘴,不太服气:“我和夏一杰那么亲,拉他一下又如何呢?我不仅要拉他一下,还要拉他两下三下!” 正说着,她便当真伸出手来拉他。 谁知,夏一杰想也不想,居然一下子退了开去。 “我、我今天不太舒服……” 他吃着嘴说道,连那半只糯米鸡也推开,仿佛避她不及似的。 “子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萧子窈微微一怔。 “——我倒也不稀罕拉扯你!” 她的脾气一向不好,很倔,面皮也薄,这会儿无缘无故的被他拂了面子,自然便烧红了一整张脸。 “昨天还和我一起玩,今日却突然变了颜色,倘若你当真讨厌我,也该给我个道理!” 说罢,她便放下了碗筷,只管坐到了萧大帅的那一边去。 “爹爹,我再也不要理夏一杰了!” 她很是委屈,几乎欲泣。 夏一杰一下子僵住了。 “我……不是的!” “我只是、我只是……” “但是,我总之没有讨厌你!子窈,我怎么可能会讨厌你!” 他连连的辩解起来,却像说谎,没有用,还像狡辩。 可萧子窈已经不接他的话了。 非但如此,往后的好几天里,她更是不再理他。 那几日,夏一杰根本辗转难眠。 他觉得困,却又不敢就此睡下去,害怕做梦,梦到一些不堪启齿的梦,梦醒了,还要丢掉当晚新换的衬裤。 快要活不下去了。 ——夏一杰忽然这般想到。 于是,临近返岳的那一日晚间,他终于鼓起勇气,敲响了萧子窈的房门。 只不过,他们此行住的是上海新亚酒店的套间,萧子窈随父亲同住,夏一杰来寻她,自然免不了要与萧大帅打上照面。 “小鬼,合该你被女孩子置气!” 萧大帅抚掌大笑,“你的那些小心思,谁看不出来?也只有子窈看不出来!林妹妹知道吗,最是难哄的那一个,全凭你的本事!今日你若是哄不好,以后可有你受的了!子窈她嘴硬心软,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要怎么哄她去!” 夏一杰于是微微颔首,有些脸红:“谢谢大帅提点。” “哎——这几日是带你们出来玩的,不论军衔,只论亲疏,你叫声叔叔便是了。” “谢谢萧叔叔。” 如此,接下去的事情,便不算多么要紧了。 不过是他敲了门,萧子窈却不肯开,他顾左右而言他的说了好些话也不顶用。 最后,他实在没了法子,便只好大声坦白道:“子窈,对不起!是因为那天我看到你穿泳装太好看了,我觉得害羞,所以这几天都不敢正眼看你了!” 四下骤静。 便是看热闹的、如萧大帅,亦然不敢当场笑出声来。 夏一杰胸膛剧烈起伏。 谁知,半晌过去,门后却只传出一声萧子窈的低骂。 “怪不得我四哥说你不学无术!原来,你不好好读书考军校,成天琢磨的就是这些!” 话毕,她便再也不出声了。 那房门依旧是锁死的。 夏一杰于是情急的转向萧大帅去。 “萧叔叔,子窈还是不理我,也不给我开门,怎么办啊!” 萧大帅一笑,却是忍笑的一笑,道:“那我可说不准!自求多福吧,小鬼,你总要有这么一遭!” 如此,他便当真觉得自己快要活不下去了。 第282章 自作多情 萧子窈此人,其实是不大难哄的。 她性子倔,一旦惹得她生气了,无论说些什么,几乎都是说多错多,偏她总有破绽,她所求的,一向都只是一句说一不二的选择罢了。 夏一杰偶尔也会觉得奇怪,萧子窈分明已是岳安城中最贵重的娇小姐了,却不知为何,她仿佛总是在等着旁人来选她似的。 但是,没关系的。 他又时常默默的想到。 反正,他总是会选她的。 他的林妹妹,他若不选谁来选,他若不哄谁来哄? 然,物是人非,经年已逝,到底是他错算了自己。 他第一次见到萧子窈的身体,便是那一回在上海游玩的时候,不仅见了,更闹出许多荒唐的事情来,而第二次见到她的身体,却是在两月之前。 那日,沈要竟然准了他前去看望萧子窈。 他于是发了疯似的冲进她的房里,便瞧见她嶙峋的脊骨,腿也很瘦,并不拢,该露的不该露的都从吊带的丝裙里泄漏出来,与当初她穿三角吊带的泳装一模一样。 偏偏,这一回,他终于敢看,却始终不忍细看。 迷迷蒙蒙的,夏一杰只觉得,萧子窈似乎又变成了泳衣广告里的那个红白相间的小人。 ——她没道理不像的,她身上有那么多的吻痕,一片一片、像妖魔种下的种子,触目惊心的绯红色,是滚烫的、新印好的报纸,手摸上去,便会沾上一手的猩红。 然后,那一晚,他便第二次做起了有关萧子窈的春梦。 哪怕,整彻夜,他都直觉脊背发寒,仿佛沈要始终死守在他枕畔,伺机而动,要将他一刀抹了脖子。 他当真是,活不下去了。 小金铃讽刺的笑起来。 “活不下去?就为了这点儿小事,就为了一个女人——不过就是因为睡错了一个女人,为了萧子窈,你就活不下去了?” 她不屑一顾道,“灯一关,你我谁也看不到谁的脸,至于你抱的是我还是萧子窈,又有什么分别?你喝醉酒的那日,可还对着我叫了萧子窈的名字呢!” 夏一杰后退一步。 “你懂什么。” 他凄冷的开口,颓然不已,“我本来可以一直都选择她的,哪怕她被沈要抢走,我也会选她……” “我看未必。” 小金铃适时插进嘴来,“倘若你真的选了她,那你早该和沈要争抢起来了。可你怎么不去抢?是抢不过吗?也许是的,但我看你根本就是不敢抢!” 话毕,复又补上一刀,只管将他刺得鲜血淋漓。 “我也听说了,你父母以前是跟着萧大帅的,后面站错了边,日子便从此不好过了。你倒是有孝心,选了父母,所以才没选萧子窈。这是人之常情,倒也不必觉得说出来丢人。” 她分明一针见血。 偏偏,夏一杰却敢不从命。 “你和子窈怎么会一样!” 他大声叫起来,却一瞬看清光下小金铃的脸,尖尖的下巴,水滴似的,眼睛也好看,漫漫的桃花眼,这样的眼睛最勾人,却只怕会招来许多烂桃花,萧子窈便是如此了,桃花潭水…… 他陡的打了个寒噤,像是被自己吓了一跳似的。 方才,也许有过那么一瞬,他竟模模糊糊的觉得,小金铃似乎真的与萧子窈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于是用力摇摇头,仿佛是要将那离奇可怖的念头从脑海中甩出去一般。 谁知,小金铃一见他如此,反倒笑得更加刻薄了。 “我和她自然是不一样的,她是天之骄女,而我却是个窑姐儿。她可以挑选男人,而我却不能。所以,我看见谁便盯上谁,别人当我是黄鹂鸟,可我却分明是条柴狗!” 她走上前来,只将帕子一撩,窸窸窣窣拂过他沁出冷汗的额角,又笑道:“怎么样,萧子窈可给你这样擦过汗?” “离我远些……” “你若真想让我离得远些,大可以推开我呀?” 她妖精似的笑起来,“夏一杰,你也像条狗,已经被我用绳子拴住了。你我各取所需,这样又不丢人。你难道敢说,你对萧子窈打得那些主意,就只是高尚的、远远观赏的爱吗?你难道没想着她做过那些腌臢事情?” 夏一杰于是愕然的望定她。 “我没有,我对子窈没有那种下流的想法……我不是沈要,我是人,不是狗,我有理性,我才不像他……” “那你就这样远远的看着他们恩爱不就好了吗?可你又不甘心。” 小金铃一面说着,一面又重重的握住了夏一杰的手。 谁知,他不过猛的一颤,便再没了回应。 ——可他明明挣得脱。 “你为萧子窈都做过什么事?” “……做过很多事。” “为她换过电灯泡吗?” “没有。” 他说,“但我为她改过名字。” 小金铃眼睛一亮,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 “从什么改成什么?” “从‘祎’改作’一‘。” 夏一杰在地上写字,小金铃低头看了看,两个字,她只认得一个,后面那个“一”。 “为什么要改?” “因为小时候认字,我原本的名字不好写,她觉得写纸条或者写帖子给我的时候麻烦,便让我改了。” “改得好。” 小金铃拍拍手,状若无事,“这个字我也觉得不好写——那你改名之后,她可对你好些了没?” “林黛玉怎么对贾宝玉的,她便是怎么对我的。” 小金铃一愣,滞了片刻,才道:“那你们也没睡到过一起去。” 她又不曾读过红楼梦,便自然不会知道其中的缘由,于是话音一转,复又问道:“那她平日里都是怎么唤你的?叫你的小字,还是叫你宝哥哥?你我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有些事情说与我听,反倒是方便了你。” 夏一杰微微一顿,却没想过别的,更听不懂她话里的深意,于是答道:“她就叫我的名字。但她却叫沈要呆子。” 说罢,他便再无言语了,仿佛是哑掉了一般,说多错多,伤得多是自己的心。 谁知,小金铃却遥遥的一叹,有些唏嘘。 “真是自作多情——你看,萧子窈根本就不喜欢你呀。” 第283章 簪花 “呆子,你老看着我做什么?” 是日,晨,约莫七时许,萧子窈正倚在厅里的丝绒大椅中这般问道。 这椅子的位置摆得极好,离窗子近,敞亮,于是,无论是她看沈要、又或是沈要看她,便都是光明正大的看,只管将人看得透透的。 眼下,天色初开,沈要也预备上职去了,便坐在她的对面,就着豆浆吃油条,不快也不慢。 ——这倒也不是他快不了,不过是瞧着她的眼色罢了。 近些时日,萧子窈总有意教他吃饭的规矩,他那么听话讨喜,又哪里会有不从的道理? 沈要于是干巴巴的嚼着油条,因着喉咙里还藏了话,所以便直觉这一口味同嚼蜡,之后张嘴,那声音也是钝钝的,居然像是受了委屈一般。 “六小姐,你最近都不使唤我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指了指萧子窈背后的郝姨,道,“你以前还让我替你簪花。” 话毕,他便埋下头去,又狠咬一口油条,是很大很大的一口,很足够他半晌都说不了话,连侧脸都大大的鼓了起来。 萧子窈莫名其妙,于是侧身一瞟,只管轻轻的扫了郝姨一眼。 “郝姨给我盘发,你凑什么热闹?” 她一抚鬓角,淼淼的眼波似缈缈的烟波,横来看人也动人。 沈要偷偷的瞄了过来。 萧子窈今日又穿宽袍大袖。 说起来,自打她瘦了之后,便很少再穿那许多的包身旗袍了——因着腰身撑不太起来,倒不如穿些老派的衣装来得自在。 只不过,她穿什么都好看,穿得新派便像画报女郎,穿得老派便似江南闺秀,各美各的,也各有千秋,却总之都美在她的身上。 其实,他分明都知道,是萧子窈特意请郝姨替她梳头的。 郝姨心灵手巧,除去厨艺与女红不说,区区盘发于她而言也不在话下,于是,一见萧子窈最近蓄起了长发,便立刻与她梳了个燕眉的圆髻出来。 那模样当真是极好看的。 自然,他也觉得好看,却唯独一处不太满意,便是那簪花了。 ——那花是现摘的,晨间露重,郝姨从院里剪下花枝,别在萧子窈耳畔的时候还挂着露水,她低眉俯首,那水滴便落下来,顺着她的颈子滑入领口,最终,从内里湿透,晕出一朵微深的水花。 他就是不满意这里。 凭什么不让他来簪这朵花呢? 他最近分明表现得都很好。 沈要于是一声不吭的嚼着油条。 然,他面上本来没有什么表情的,偏偏,萧子窈却可以一眼看破他的心思。 “呆子,你喜欢我使唤你呀?” 沈要微微一顿,却依旧装聋作哑。 她于是以手托腮,又问道:“生我的气了?不理我了?” 沈要终于忍不住说道:“六小姐,是你教我的,吃东西的时候不能说话。” “好,那你先吃,吃完我再支使你。” 她当真是个会驯狗的。 ——沈要听罢,竟是想也不想的,也顾不上她立的规矩了,立刻便将嘴里的油条咽了下去。 “六小姐。” 他巴巴的叫了一声,“你叫我什么事。” 萧子窈一瞬笑眼如醉,实在被他逗得开心起来。 搞什么,干嘛他要这么可爱? “你,现在就去院子里给我摘朵花回来。” 沈要一下子站起身来,萧子窈唯恐他情急则乱,便又唤道:“哎,等等,你先洗了手再去!免得你手上油油的,待会儿给我簪花的时候要弄脏我的头发!” “知道了。” 沈要面色不改,却隐隐的有些雀跃起来。 于是,那一双长腿只管大步大步的迈开来了,自她眼前一晃而过,仿佛一条着急替主任办事、也着急向主人讨赏的狗。 萧子窈适时笑道:“——还有,我都说过一万次了,吃东西要慢慢的吃,不准狼吞虎咽,今天这次就先放过你,要是下次再这样,我可就要罚你了!” 这句话,沈要应是听见了的。 偏他也有耍心机的时候,想听的话便听,讨巧受用的也听,独独碍着他的,他便装作听了也没听的样子,只管远远的跑走了。 好在,他不刻便转了回来。 他手里只握着一枝花,露水干了,却照样新鲜娇嫩。 萧子窈于是轻轻勾过他的袖口来,左右一瞧——果然,这呆子全拿衣服把水擦干净了。 “这回可有扎到手吗?” “没有。” “那怎么这回知道学乖了,不仅没扎到手,还不像以前那样,一摘花就把全院的花都摘了?” “因为不着急了。日子还长。” 沈要忽然说道,那一字一句好没道理,风马牛不相及,旁人根本听不懂。 然,萧子窈却一瞬明了。 他说的,分明就是曾经。 从前的日子里,他自然是着急的。 无时无刻,患得患失,既肖想,又心怯,喜欢却不敢,不想却心烦。 所以,当初他要送花给她,便摘光了满园的花,唯恐她看不见花、也看不见他的心似的。 他的畸恋,实在太像一场谋杀的手术,总要他剖心取证才好。 不过,只要是她,他便时时刻刻皆宜,开胸也好,割肉也罢,反正,百无禁忌。 “——沈要。” 如此,是时,萧子窈便终于开口唤他道,“我们慢慢来。” 他于是哦了一声,巴巴的,听不出喜怒。 只不过,那一颗心,却已然了了的定了下来。 仿佛了无生趣的人间逢一场新雨,一条居无定所的野狗,终于找到了一个躲雨的屋檐。 “哦什么哦,既然听到我说话了,那还不快过来替我簪花?” 他一下子回神,又一愣,望定她半晌,便道:“好。” 萧子窈见他呆头呆脑的,便又叮嘱道:“我既然准你慢慢来,那你便看好了再簪,小心别把郝姨给我梳好的头发弄乱了……哎呀,也不准簪到左边去,一边戴一朵花好土气!” 沈要于是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她。 ——先前的那朵花,到底还是碍事了些。 这般想着,他便将那朵花摘下来了,萧子窈哎了一声,他便立刻换上了他摘来的那一朵去。 “你好浪费!” 萧子窈顿时叫了起来。 谁知,他却满不在乎的说道:“没关系。我吃掉。” 说罢,他便将那若笑的花苞丢进了嘴里。 一时之间,他的唇齿便像吮了血似的,仿佛吃下一块她的血肉,要多淋漓便有多淋漓。 ——果然,他到底还是一条恶犬。 第284章 不是命令,而是资格 萧子窈哄了许久,才将沈要骗去上职。 那呆子当真是缠人得紧。 不过区区簪花而已,本来也是无足轻重的事情,要她让着沈要些,也没什么不可以的,谁知,她本以为遂了他的心愿、他便不会再闹了——偏生他总在奇怪的地方使心眼,有些事情,一旦教他尝到了甜头,他便必定得寸进尺,于是只管将她拖到玄关去,死也不肯撒手。 “你再是在拖拖拉拉的不去上职,时间就该不够了,到时候又要迟到,害我对夏一杰有愧!” “为什么对他有愧。” 沈要理直气壮的说,“为什么不对我有愧。” 萧子窈好气又好笑,便拧着腰问道:“那你说说看,我该对你愧疚什么?” 沈要眉心微皱,却是默了片刻,方才开口道:“不知道。但是你为什么不使唤我了。” 她直觉有些哭笑不得,于是挣开他的手,指尖盈盈点在他心口一指,根本不疼的,反倒像是招惹—— “沈要,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没事情也要给自己找些事情来做,若换作是别人,人家可巴不得自己落得清闲呢!” 话毕,复又反咬一口,她贯会取笑人的,“还是说,是你做了什么亏心事,所以总想让我使唤使唤你,以表诚意?” “——我没有。” 他一瞬不瞬,斩钉截铁,然,话音至此,语气却急转而下,立刻显出十成十的委屈来。 “我只是在想,你最近都不使唤我了,是不是因为你不需要我了。那你之后会不会不喜欢我了,会不会就不要我了?” 他只管面无表情的说罢了。 然后,那黑漆漆的眼仁便暗下来了,又蒙上一层淡淡的、模糊不清的雾,倒也不是他哭了,想来,大约是因着他把头低得太低,眼睛照不到日光的缘故罢。 只不过,无论如何,这样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始终都很令人不忍。 萧子窈哑口无言。 她于是滞了半晌,一心一意都在琢磨一个训狗的法子,谁知,好不容易张开了嘴,说起话来却还是吞吞吐吐的。 “……呆子,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想?” “我也不知道。” 沈要说,“我管不住我的脑子。是它要这样想的。我也不想这么想。” 她笑得有些吃力:“那是你自己的脑子,你自己都管不住,难道我能管得住?” 她话音还未落下。 偏偏,沈要却忽然插进嘴来,一字一句的打断她道:“——嗯。六小姐,你管得住。” 他一面说着,一面眸光暗烈的望定她去,一瞬不瞬。 “六小姐,只有你能管得住我。” “多爱我一点,让我满脑子都是你。” “然后,你就可以对我为所欲为了。” 是时,晨光倾暖。 玄关一面刻成多棱雪花的玻璃窗子,日光照进来,便在地上映出流光溢彩的图样,流转之间,仿佛下一场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冬雪,最后映入沈要的眼里,于是,那眼睛便亮起来了。 看罢,她根本不必下注,便可以拿他的真心当筹码。 萧子窈声色微哑。 “呆子,如果我说,我这几天不使唤你,是因为不想你太累,你会不会相信?” 她一顿,指尖却顺势而上,只将他的领口展平,又道,“最近局势紧张,我看了报纸,督军要代大总统前来岳安城视察,这样的军机大事牵扯颇多,此事梁延暂时操办不了,便只能你来做……我只是不想你在工作最累的时候,回到家后还要做儿这做那儿。” 她的声音矮下去了。 沈要的心情大约是好了一点儿,于是开口,再不似方才那般小心翼翼。 “嗯。我相信六小姐。” 萧子窈一瞬失笑。 “你这语气真让人讨厌,反倒像是我先撒气发火,最后又求着你来哄我似的!” 谁知,她只管这般说罢了,沈要却很是奇怪的歪了歪头。 “可是,六小姐。” 他轻声道,“你现在,就是一副要我安慰的表情啊。” 萧子窈于是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她直觉心下微颤,有些不可置信,更有些无地自容。 却不过只是一瞬的愕然,稍纵即逝,又似一眼万年。 “呆子,你趁机占我便宜。” 她回过神来,立刻强词夺理道,“我才没有和你撒娇呢。” 沈要点了点头,并未同她分辩。 “嗯。” 一见沈要如此驯服,她便又挑眉笑道:“还有,既然你说让我管着你的脑子——那你以后就不要再那样想了。” 他没有多想,于是哦了一声。 “六小姐,这是给我的命令吗?” “——不。” 她笑靥如花,那样子实在太好看,仿佛我花开后百花煞,胜却人间无数。 他连眨眼都不舍。 萧子窈如是说道:“阿要,我要你记住,这不是给你的命令,而是给你的资格。” 正如他杀人的理由,其实都是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情,而他爱上一个人的理由,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子。 ——没由来的,沈要忽然就这样想到。 然后,西洋钟便响起来了。 他于是道:“六小姐。我走了。” 萧子窈的手滑下去,像一条蛇滑下他的领口,他重重的呼吸,有些饿。 “早点回来。” “嗯。” 如此,玄关的大门便打开了,又阖上,很轻很轻,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她于是转身走进了厅里。 是时,郝姨方才收过了碗筷,一见萧子窈回来,便笑着迎上前道:“沈军长上职去了?” “嗯,刚刚才走,真怕他迟到!” 萧子窈一面说着,一面坐下,“真对不起郝姨,难为你帮我梳头,还要被那呆子吓一跳。” 郝姨摆摆手:“沈军长那是吃醋了,我替夫人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被吓到?” 话毕,她便摘了围裙,只从口袋里取出两只信封来,道:“对了,说回正事——夫人,您那天让我去法兰西会所找小金铃姑娘,我之后去了,可是,对面的人却告诉我,小金铃姑娘已经辞职走了,这可如何是好呀!” 第285章 区别对待 萧子窈着实有些不敢置信。 那法兰西会所名字起得倒是洋气,可说穿了,到底还是个寻欢作乐的地方。 日本人学习洋人的**之法,只管将一个新时代的窑子捧为欢乐场,如此,那里头的姑娘便不再是人了——不是人,却是银元、是物件,倘若当真有人想从中逃出生天,那她大约非要被剥下一层人皮不可。 她想不出小金铃走得掉的道理。 窑姐儿的卖身契都不便宜,有些个姑娘又是被老鸨一个卖给另一个的,中间更要算上添头,非但如此,人越红的、还越贵,一张契书能顶三间铺子都是常事,小金铃既是法兰西会所的头牌,想来,那边的东家自然也不会轻易放过她去。 萧子窈只在心下粗算着,面色却愈发的沉重起来。 “那,郝姨,你可有问清楚,小金铃姑娘辞职后去了哪里?” 郝姨微微颔首,有些失落。 “回夫人,我已问过了,可是那会所里的人口风都很紧,无论是经理还是门童,不管我怎么问,他们都说不清楚、不知道,反反复复就只说一句,说小金铃姑娘已经攀上高枝飞走了,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攀高枝?说得倒是好听!” 萧子窈冷哧一声,“要是小金铃当真攀上了高枝,那我反倒放心了,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年轻女孩子,有人替她赎身总是好的。更何况,能买得起她的人非富即贵,不至于以后短了她的吃穿。但岳安城来来回回就那几个有钱人,小金铃若是被其中的哪一个赎走了,我总能听到些风声!可日子过去了这么久,我却根本不曾听说过有谁养了外室或娶了妾,只怕是小金铃姑娘出了事,这些话全当是说来打发我们的!” 她话音方落,郝姨立刻心领神会,于是面色一紧,忙不迭知会道:“那、那要不然,您让沈军长帮您查查看?” 萧子窈冷然拂袖。 上一回,小金铃正好触了沈要的霉头,只怕要将人杀了还不够呢,眼下,她又哪里还敢将此事说与那疯狗听去! “他最近太忙了,脱不开身,我自己再去想想办法。” 万不得已,她只得这般安慰起郝姨来,“郝姨,钱你照常收下。只不过,这些事情,千万不要说给沈要听,免得打扰到他,知道了吗?” 郝姨一瞬了然。 她实在是再规矩不过的下人了,同她讲话,从来不必说得太多或太深,因着她总会有自己的分辨,既能保命、也能长命。 萧子窈于是放下心来,后又歇了片刻,忽然说道:“郝姨,之前夏一杰第一次来家里做客时,曾带来过一张茂合戏院糯米红豆沙的方子,你可还记着吗?” “记着呢!” 郝姨翻篇一笑,仿佛方才的事情都做假,道,“莫不是夫人嘴馋了,想吃?” “——我打算请客人来吃。” 说罢,她便站起身来,只管往那搁着电话机的小几上一靠,好像个弱柳扶风的林妹妹似的,然后转着转盘拨了号,没等多久、便接上了线。 她故意拿腔拿调,难得的有趣。 “夏一杰,你今日又在哪儿绊住了?” 日子一天一天的冷下去了。 夏一杰直觉脊背有些发寒。 他于是紧紧握住电话的听筒,犹如中了一场风寒,甫一开口,竟连嗓子都嘶哑异常。 “子窈,你怎么会来电话,是要找沈要吗?那你不必拨到传达室来的,直接打他办公室的电话便好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打颤。 仿佛时间倒流,他曾经毫无缘由的接下一通指名道姓的电话,从此,便如坠深渊。 他好不确定、更不敢想,唯恐萧子窈隐隐听出他话里哪怕一丝一毫的狼狈与不堪。 “我不找沈要,就是找你,所以自然拨号拨到传达室来。” ——一。 “其实,是我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如果可以,你能来我家说最好。” ——二。 “夏一杰,这事人命关天的大事,我能想到的人只有你了。” ——三。 啪嗒。 啪、嗒。 只此一瞬,他好像真的再难分清萧子窈与小金铃了。 她与她、她或她,字字句句,无限重叠。 然后,他心下便有一枚灯泡陡的熄灭了,灯丝黑红,徐徐透出一股子死气来,如跳闸一般,烧毁了。 “……子窈。” 他于是哑然唤道,又一顿,唇舌好重,竟是连开口都有些吃力起来。 只不过,无论如何,那一字一句,都绝非谎话。 “你我之间,不必这么生分。” “无论你遇上了什么事情,大事也好,小事也罢,都无所谓。只要你想得到我,就尽管差遣我便是了。” “哪怕,什么事情也没有,你也可以叫我。我会一直等你的消息的。” 他终于苦笑着将她应下。 真庆幸,此时此刻,萧子窈依旧不在。 如此,她便看不见他的模样了。 夏一杰于是抬起头来。 传达室内,一扇窗子忽然被风吹开,那溅了油漆的白玻璃便一下子打了过来,又映出他的影子,施施然的,正好一片油漆挡在他眉眼的位置,像蒙上眼睛的死者,却是死不瞑目的。 不是不情愿,不是不甘心。 只是,不敢,而已。 如是而已。 “——子窈,今天天气有点冷,你就在家里等我,我很快就到。” 话毕,他便挂断了电话,快步走出门去。 其实,倘若较起真来、细细的算上一算,从军营到煤渣胡同,根本远远要比他到凤凰栖路来得更快。 却奈何他总也偏心,爱与不爱,都很明明。 更何况,有些祸事,本也不是他有意想要沾染的。 分明是他倒霉、是他受害! ——夏一杰只在心下这般想到。 他实在不敢说出口。 因着那宽慰不像宽慰,反倒像是自欺欺人,也许可以骗得过萧子窈罢,偏偏他却始终不忍。 他于是走得很急,只将车子一刻不停的打起火来,卫兵见此,还以为他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在身,便立刻放行了。 “夏副官你好,我要例行登记你的出入时间——请问你是被沈军长安排了工作吗?” 夏一杰于是想也不想,只管说道:“不是——但是,比那个更重要。” 第286章 两小无猜 夏一杰到时,那一炉糯米红豆沙正好出锅。 如此,他不过方才在玄关外头站定,便已闻到一股热乎乎的甜香扑面而来,那香气他再熟悉不过了,不会记错,更不会忘。 早先前,他总与萧子窈一同包场看戏,天冷了便趁机与她肩并肩的坐到一处去,听台下好戏开场,看眼前红泥小火炉,欲饮一杯无,萧子窈不胜酒力,他便若笑的招着小厮端上一碗糯米红豆沙来,亲自喂她吃下。 “咱们萧六小姐就是娇贵,醒酒都得让人伺候着。太甜的糖水你不吃,非要吃这不甜的,可是不甜的糖水还叫什么糖水?你惯会作弄人,也只有我伺候得起你!” 是时,每每他调笑过了,萧子窈都会眼波横的瞪他一眼,道:“你听听,这话说的好没意思!夏一杰,我不过就是吃了你一碗红豆沙,你就来这样指摘我了!亏得旁人还说你风趣诙谐,我看都是胡话罢了,就你最贫嘴贫舌讨人嫌!” 话毕,两人便都纷纷笑出声来,一个挨着一个、歪来歪去,台下戏子唱的也许是《凤还巢》,也许是《河东狮》,反正都是好笑的折子,他特意选的,却无论如何,不管是什么折子,都不及一双青梅竹马的拌嘴来得有趣。 思及此,夏一杰于是眉心微舒,不自觉的勾起了嘴角。 其实,他根本没有指望过萧子窈会来给他开门。 ——这念头好奇怪,更在一瞬之间有些熟悉,原是他又冷不丁的想起了小金铃来,如恶鬼缠身,挥之不去,偏要在他最是欢喜的时候叫醒他。 奈何他却辩驳不了,便只好敛起眼光敲了敲门,不轻也不重的力道,像是进退维谷。 谁知,不过片刻,大门打开,出现在他眼前的,竟是萧子窈的脸。 “子窈,你居然亲自给我开门?” 他一愣,顿时有些受宠若惊,“我还以为你——” 萧子窈纳罕的瞥他一眼:“我有手有脚,怎么就不能亲自给你开门了?” 说罢,复又招一招手,道:“来,边吃边说,郝姨煮了糯米红豆沙。” 夏一杰于是亦步亦趋的跟在她后,小声的说:“……我还以为你只会给沈要亲自开门呢。” 他一面说着,一面随她走进厅里坐下,却见案前一只青瓷碗,氤氲缭绕,难得甫定,便问道:“怎么只有一碗,你不吃吗?” “——对哦!这么说来,好像以前我们俩都是一起吃一碗的?” 萧子窈歪头想了想,“我是习惯了,被你害得一向只吃半碗,如果再盛一碗我怕吃不完要浪费,沈要又不在,没人帮我吃剩饭。” 她话音至此了。 谁知,夏一杰却一瞬滞住了嘴。 “怎么了,忽然就不说话了?” 他于是嗫嚅着,慢慢的张口。 “子窈,我以前也一直帮你吃剩饭,你不记得了吗?” 萧子窈微微一顿。 夏一杰一见她如此,便如数家珍似的说了起来。 “我们一直一起吃一碗红豆沙,是因为最开始、头一次吃的时候,你吃不下那么多,剩了半碗,我便替你把那半碗都吃了。” “……所以,从此以后我们便一直这样了,你先吃,我后吃。” “你吃东西慢,热的都吃成凉的,你四哥二姐他们便都来叮嘱我,要我好好看着你,不能让你吃冷食,可你又怕被萧大帅责骂剩饭,所以凉了的饭菜都是我帮你吃掉的。还有,我们以前……” 他滔滔不绝,眼睛也隐隐的亮了起来,却不是日光的亮,反倒像是淋了一场雨的模样,有点儿哀求。 “——子窈,这些事情,你难道都不记得了吗?” 是时,西洋钟指针徐徐,缓缓爬过一格,只管发出啪嗒的一声动响,掷地有声。 夏一杰吓了一跳,脸色骤变。 “什么声音?” 他一下子咬紧了牙关,面上清白一阵,“是不是电闸——” “不是。” 萧子窈打断他道,“钟表准点报时而已,你怕什么?” 话毕,她又侧过头去,有意不再看他。 “夏一杰,你也说了,那都是我们小时候的事情了。小时候你来我家做客,我还会抢着来开门给你拥抱呢,但是现在早就不一样了,你难道要我向欢迎沈要那样对你说,‘欢迎回家’吗?” 夏一杰心下蓦然一颤。 “啊。” 他直觉喉咙发苦,便有些哽咽起来,“你每天都会在玄关等他下职吗?” “不会。” 萧子窈说,“现在天冷了,他不让我站在风口。” ——我也一样。 夏一杰默默的想到。 倘若换作是他,他也会和沈要一样的。 因着唯恐她受了风寒,所以不必第一眼就要见她,如此退让,不心疼却欣喜,是心甘情愿的肝脑涂地。 他照样也会的。 他与沈要,分明就是一模一样的。 他于是又问道:“不在门口接他,那你要怎么和他说’欢迎回家‘呢?” “我也不是天天都说呀。” 萧子窈云淡风轻的笑笑,“我哪里会有那么好的记性和脾气?我想起来就说,想不起来就不说,要么就等一起吃饭的时候再补上。反正不管我说早说晚、说或不说,他都不会生气,顶多是想听的时候提醒我一句罢了。” 话毕,她便一转话锋,像是躲闪,也像是终于有了正色,道:“绕远了——夏一杰,其实我今天找你,是想请你帮我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是军中的,还是……” 萧子窈摇了摇头,略有些语焉不详。 “法兰西会所你应当是知道的吧?我想让你帮我打听一个姑娘。她以前是此处的头牌,会弹琵琶唱评弹,与我长得有几分相似。我听说她前几日辞职走了,却不知道是哪一位赎了她,又或是……” 她眼光微沉。 “——又或是,哪一位嫌她碍眼,便悄悄的处置了她。” 她点到为止,再无多言了。 偏偏,夏一杰的心却只管一寸一寸的凉了下去。 “子窈,你要找的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他颤声问道,又伴窗外风疾,一声紧似一声,像鬼手抓挠玻璃,他逃不开。 “——小金铃。” 萧子窈说,“你帮我留留神便是了。” 啪嗒! 只此一瞬,厅里的窗子轰然大开,冷风猛的灌进来,劈头盖脸狠狠欺身而上,萧子窈呀了一声,便忙不迭的站起身来去扣那插销,道:“吓死我了!原来是我没把窗子关好!” 夏一杰于是凉凉的看了那窗子一眼,也低声附和道:“是啊。我也被吓到了。” 第287章 口味这东西,总会慢慢习惯的 豢养金丝雀,一向是上流社会最为酷爱的一种下流玩法。 有钱人里最不缺闲人,既然饱食终日,便总得有些打发时间的法子傍身,听戏赌马事小,到底还是得养些小玩意儿来取乐,京巴犬、八哥鸟,鸟兽鱼虫容易腻烦,攀比起来便没什么意思,于是,便有人想着养一养人、养漂亮的女人,说出去倍儿有面。 其实,无论如何,桃色的风流韵事一向最受听众们的欢迎,不仅有钱的爱听,没钱的也爱听,有钱的听来互相论道、指认熟人,八卦都成履历切磋,好炫耀一番,至于没钱的,便听得高尚了,又带着一点点远远的幻想,长吁短叹之后,再说声人心不古,便不剩什么了。 恰如此时,郝姨忽然走进了厅里,道:“哎呀!夫人,刚才我听到好大的一声,莫不是什么东西摔坏了?” “不是,是我和夏一杰正说着小金铃的事情呢,窗子却突然被风吹开了,没什么大碍的。” 郝姨听罢,于是重重的一叹。 “要是夏副官真能打听到小金铃姑娘的去处就好了,现在的世道实在太乱,女人当真是轻易活不下去的!这不,我家巷子里新搬来的那个邻居就是——” 然,她话音还未落,却没再说下去了,大约是似觉不妥,便就此住了嘴。 谁知,萧子窈却来了兴趣,便问道:“你家巷子里的新邻居怎么了?” 郝姨一顿,自知失言,便战战兢兢的颔首道:“夫人,都怪我刚才多嘴,这件事情说出来其实不光彩,我只怕污了您的耳朵……” “但说无妨。” 她话已至此,饶是慎微如郝姨,也再没了推脱的理由。 “是这样的,前两天,我们巷子里搬来一户人家,听说是个独居的女人,她晚上一直开着灯泡,我们邻里都还纳闷呢,怎么住在此处的人这样的不节省、有钱的姑娘又怎么会到这样的地方来住?” “结果,我们谁都没想到,后半夜的时候,外面开来了一辆汽车,然后便有个男人往她的住处去了……所以,现在街坊之间都谣传她是个不清白的,连开灯也是为了招、招揽生意。” “可是,这种事情怎么能乱说?那可是个姑娘家,万一被人冤枉了去,那她以后哪里还会有活命的法子!若……若倘若是真,想必她也是个可怜人罢了,倒不至于要被唾沫星子淹死。” 郝姨终于说罢了。 一时之间,满室寂寥。 果然,这样的故事,的确不值得一提。 毕竟,说多错多,太体恤,便显得太虚伪,太平静,又显得太无情,倒不如什么都不说,反倒显得最妥当,总之,一切尽在不言中。 夏一杰默不敢应,只管埋头吃粥。 谁知,是时,萧子窈却倏尔开口问道:“你觉得郝姨的手艺如何?这一碗红豆沙,有没有尝出来和茂合戏院的区别?” 他一下子打了个寒噤。 复又立刻抿紧双唇,有些心虚,道:“哦……郝姨熬得火候正好,和茂合戏院的一点儿区别都没有。” 然,他正说着,郝姨却一瞬失笑。 “哎呀,夏副官的这一张嘴,当真是顶顶讨喜的!其实,这道糯米红豆沙我稍微改过了做法,除去加了少许陈皮之外,还多放了许多冰糖!因为最近夫人的口味变了,更爱吃甜,又喜欢带些酸口的,倘若我按照原来的做法来,味道虽然更好,却不得夫人的胃口,如此一来,反倒是得不偿失了!” 她分明笑得欢喜,全然不似做假,更没有阿谀奉承。 “——总之,夏副官这样夸赞我的手艺,把我与茂合戏院的大厨作比,我心里实在是开心得不行!” 夏一杰于是从善如流的应下她来。 “做饭的人最是辛苦,这是应该的。” 他轻声说。 其实,并不是的。 他不过是心虚罢了,因着实在满心多事,所以,无论吃些什么,都如味同嚼蜡。 那一碗糯米红豆沙,亦是如此。 他有心事,半寸心火煎干舌尖,吃什么都苦。 于是支开话茬,反问一句:“子窈以前不是不太爱吃甜的东西吗,难道是我记错了?还有酸的,我记得你也不爱吃吧?” 萧子窈没所谓的笑笑:“是沈要以为我爱吃甜的,就老是买甜食来给我吃,一开始我也是吃不了多少的。好在,口味这东西,吃着吃着便也习惯了。” 夏一杰倏尔一窒。 ——怎么会呢,不都说口味是最难改的吗? 从不习惯到习惯。 从不迁就到迁就。 那该有多难。 他一面想着,一面又细细的尝了那红豆沙一口,果然很甜,与茂合戏院的红豆沙味道已然分明了。 他不自觉得难受起来,便又问道:“那你现在爱吃酸的,是因为什么?” 萧子窈不说话了。 她只管轻轻的垂下了眼睫,眼光也落下去,却不知落在了哪里,反正,那模样很静,好像一个死人、或在看一个死人。 “可能是因为之前有过孩子罢?” 她轻飘飘的开口道,“听说怀孕之后就会爱吃酸的,我二姐当初就是。我自己那时候似乎也有一点爱吃酸的,但我没在意过。等有意识的时候,再想吃些酸的,孩子已经没了。” 说罢,她也不觉得凄然,反是满不在乎的笑了笑。 夏一杰嗫嚅着。 “子窈,我那天,不该推你。” “推不推我都无所谓。” 她歪歪头,也歪头看着他,“反正,这都是我自己的报应,这也不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倒不如说,如果以后再有了孩子,可能我也不会留下吧?” 他心下一惊,又一凛,于是立刻望定她去,十分的不达其意。 “为什么?是因为你不愿意生沈要的孩子吗?” “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够。” 萧子窈一字一句的说道。 “他是不把人当人的那一种人,而我,则是会把我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都当成筹码的那一种人。” “我从小就盼着所有人都能够选我,可是最后谁都没有,就连我自己也不选我——除了沈要。” “我知道他不会再选别人,哪怕是我和他的孩子,于他而言,也是别人。” “所以,我只是,不想让我的孩子也落得这样的下场罢了。” 她于是浅笑嫣然的下一道逐客令。 “夏一杰,你不也一样没选我吗?这样的道理,你难道不懂?” 第288章 为雨伞打伞 喜欢上萧子窈,根本就是他自己的错。 正如小金铃所说的那般,他其实并没有选过她。 于是,眼下,他自然连一个狡辩的借口都想不出来。 萧子窈笑得不轻也不重。 “夏一杰,我并没有怪过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你的苦衷是你的父母,而沈要的苦衷却是我,所以他选我,我也选他。” 他一愣,有些凄然,却更不甘心。 “那你的苦衷是什么?” 秋宜密雨,有碎玉之声。 是时,骤雨忽来,雨打窗棂。 他却见萧子窈张了张嘴,大约是说了什么的样子,偏他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听不见,便只好十分大声的唤起她来。 “子窈,我其实又多了一个苦衷,但是我不敢告诉你,就像以前我喜欢你那样,喜欢你却不敢告诉你——” 那雨声实在好大,如一张血盆大口、上下一排尖牙,只管啪嗒啪嗒的嚼着窗子。 如此,他便两三下就被吃掉了。 萧子窈于是请他等雨停了再走。 “这是大暴雨,车子的雨刷挥不掉的,很容易影响开车。” 她说,“不过,这种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顶多是再吃一杯茶的事。” 夏一杰自顾自的摇了摇头。 “不了,我还是先回去吧。现在的我留在公馆,好像真的很不合适。” 话毕,他便站起身来,有一点儿丧气。 时间不早了,可他分明一刻也不想离她而去。 可是,时间毕竟是不早了。 他于是寻了个太过苍白的借口,复又回过头来,同她说道:“子窈,你说的那个小金铃姑娘,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的。但是,如果我实在没有找到,希望你也不会怪我。” 萧子窈眉眼弯弯。 “好,我不怪你。如果找不到,我就当你是信口胡诌,为了哄我开心罢了。” 说罢,她便不急不缓的走来了玄关,又一手打开边几的格栅门、取出两把黑布雨伞来,道:“雨大,你还是打一下伞。另外,这一把,请你帮我带给沈要,我怕下午下职的时候也下雨。” 夏一杰喉咙一苦,却又笑说道:“子窈,你糊涂了,倘若我把雨伞转交给他,那他不就知道今天我来找你的事情了吗?” “那他办公室里有雨伞吗?” “没有。” 他并没有同萧子窈撒谎,只管如实应道,“但是我宿舍里有,是我的伞。” “那,夏一杰,如果晚些再下雨,你可不可以把你的伞借给沈要?” 只此一瞬,他终于笑出声来,那腔调轻快而不轻忽,却始终算不得开心的模样。 “当然可以。子窈,我说过的,只要是你用得上我的地方,我都会答应你的。” 尘埃落定了。 他于是一把推开门去,冷雨潇潇,骤然泼遍他全身,萧子窈一见,立刻惊叫起来,连连的要他撑起伞来躲雨。 “夏一杰,你怎么也是个呆子!难道你当真不知道先把雨伞打开再开门!?” 谁知,夏一杰听罢,却只是笑,更一刻不停,终是一瞬不瞬的将那大门关闭了。 “子窈,现在天冷了,你别站在风口,小心受凉。” 梧桐冷雨,又伴晚来风急,只管将他的叮嘱狠狠吹落在地。 萧子窈一下子怔住了。 是时,却是郝姨情急失措的迎上前来,忙不迭的披了一件风氅在她肩上,道:“哎呀,还是要听沈军长的!幸亏他早早的就把夫人的皮草找出来了,为了方便,还就挂在玄关边上呢!不然,就凭刚刚那一阵大风,难保不会把您吹得风寒!” 话毕,复又一愣,便紧盯着那满地纵横如刀疤的雨线问道:“我才收个碗筷的功夫,夏副官这就走了?” “嗯,走了。” 她于是长叹一声,好不遗憾的说道:“哎呀呀,夏副官也真是的……何必这样着迷呢?反正,前路也是在下雨。” 公馆大门紧闭,玻璃窗子斑驳一片,萧子窈拧着眉、眯着眼,却根本还是视无可视。 所以,她便自然不会知晓了——哪怕,是在夏一杰出门走后,他也照样没有将那雨伞打在头顶。 却不是不会,而是不舍。 暴雨瓢泼。 他只管将那雨伞抱在怀里、贴近心口的护着。 非但如此,上车之后,他依旧不肯将那雨伞搁在地上,而是放在了副座驾的皮革椅子上。 然后,他便打亮了车灯,那黄光似白孔雀罩子下的灯泡,亮是亮的,却很刺眼,虽然刺眼,却穿不透雨幕,便溶在雨里,像关上灯之后的、小金铃的眼睛。 “萧子窈原来一直都直呼你的名字吗?” 是时,小金铃已然攀上了他的颈子,腰肢款摆摇曳,只将他慢慢的吃进狼口。 他心下一紧,一瞬有些失神,便是趁着这个空档,小金铃又笑道:“看来,她也不喜欢你嘛,我听她叫沈要,都是叫‘呆子’什么的,越是喜欢,越要有个昵称才对吧?那你呢,你对她可有什么昵称吗?” 他没有动,也不必动,却像濒死,说话都咬牙切齿了起来。 “没有,我也没有,我就叫她子窈,一直都叫她子窈,以前偶尔会叫她萧六小姐,但是她没家了,我便不敢再这样叫了。” 小金铃于是冷哧一声:“怪不得你会输给沈要呢,人家可不管那些,到现在还叫萧子窈六小姐!反正又不是叫给别人听的,也不是当她的身份叫来听的——你怎么不懂,这些昵称爱称,都是叫给自己听的,你连这样的胆子都没有,当真是个窝囊废!” 话毕,复又勾勾唇角,语焉不详道:“夏一杰,我本来还想着,若萧子窈对你有昵称,那我便学着她的模样叫你,好让你有个幻想的指望。但是,这样看来,实在是没办法了,你现在抱着的女人,就只能是我了。” 第289章 心愿券 疾雨洗高城。 天还亮着,不过微微的暗,可军中四面却都已打亮了强光灯,那灯柱如盲杖,四下搜视着,抖擞刺穿雨幕,一下子便照白了沈要森森然的脸。 是时,一十五点整,南京方面致电报一封,信中书,为察民情,现大总统已指派督军陈东升动身前往岳安,不日便将抵达,此行程之紧要,根本非同小可。 暴雨将歇了,一个轮完岗的兵子快手快脚的下了职,一见同僚便说道:“真不知道南京那边急个什么劲儿!不就是最近出了几份不中看的报纸吗?要我说,这些当官儿的都太危言耸听,你听说过哪个执笔的能翻了天?” 话毕,他便远远的往雨里望了望,谁知,不过一眼,竟瞧见个人影匆匆的跑进檐下,再略一细看,立刻大惊,道:“夏副官!您外勤回来了?怎么不打伞……” 夏一杰听罢,于是扯着袖子擦一把脸,又将怀中的黑布雨伞藏了藏,便说道:“伞坏了——沈军长那边怎么样?” “南京的电报来了,沈军长正焦头烂额呢,脸都黑了,您还是快些过去看看吧。” “好,多谢,我知道了。” 夏一杰很快便赶回宿舍换了身干净的军装来,沈要一向寡言少语,见他回来了,也不多问,只将那电报往案前一抛,甩手之意不甚明显。 “你安排一下。” 他说。 夏一杰眉心微皱:“沈军长,这是你的工作,不是我的工作,我的工作内容是辅佐你,而不是代替你。” 沈要眼睛一眨不眨:“那我允许你代替我来做工作。” “……我做了你的工作,那你做什么去?” “——陪她啊。” 沈要奇怪的瞥他一眼,仿佛听见一句废话,“不然呢。” 其实,夏一杰分明是清楚的,沈要此人,要他打打杀杀还好,倘若真的让他做些宴客的差事,自然是行不通的。 更何况,他早已见识过沈要的待客之道,无外乎面无表情、装聋作哑两种,只怕督军领教之后,还来不及向南京复命,便要被气死了。 万不得已,他便只好答应下来。 “那好,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的。” 他说,“但是,你得答应我,好好照顾子窈,天气越来越冷了,我怕她身子又不好。她性子急些,经常不好好穿袜子鞋子,可是寒从脚起,我希望请你每天叮嘱她穿好鞋袜。” 他话音方落,沈要于是不轻不重的哦了一声,权当作表态了。 夏一杰眉目轻敛。 他一面收了文书,一面又盯住那玻璃窗子——果然,雨停了,只在玻璃上留下一点点泛着白边的雨痕,像一张洗掉浓妆的脸,幸福或是不幸,都一样的惨淡。 “你回家去吧。” 他忽然说道,语气里更带着点儿催促的意思,“不然一会儿又下阵雨,子窈该等急了。” ——如此,沈要一向不讲人情事故,听他说罢,自然便站起身走了。 是时,雨打秋衰,满眼不堪,十月暮。 这些时日,沈要一向下职很晚,于是,难得今日这一遭,他便早早的赶回了家去。 只不过,玄关之前,替他开门的却不是萧子窈,而是郝姨,偏他一点儿也不意外、更不遗憾,反倒有些放下心来,便说道:“以后都这样。别让她吹风。” 郝姨一笑,又接过他的大衣军帽挂上衣架,道:“万万不可啊沈军长,夫人心思细,您不让她接,总要亲口与她说个明白去。” “嗯。” 他于是点点头,复又一问,像随口一提,却是处处心机。 “今天下雨了,她还穿的软皮拖鞋?” “可不是嘛!” 郝姨叹道,“夫人哪里都好,就是这一点不好,总不注意自己的身子!我已将毛拖鞋和棉拖鞋找出来了,可夫人说嫌重,就是不肯穿!” 她一边说着,沈要便默默的听着,不动声色的,就连眼光也是淡淡的,实在看不出来什么名堂。 然后,他转身便走,只管往厅里去了。 是时,萧子窈正斜斜倚在那临窗的丝绒大椅中,披肩大氅红丝绒,紫貂的皮毛,无风却能随光荡出涟漪,又垂滑而下,终于旖旎成一条花路,那颜色肃杀又尊贵,偏偏其下却是一身芙蓉白的宽袍大袖,一双赤生生的、白色的脚连带着踝骨伏出,像一条翘尾的蛇,既是勾引、又是杀机。 沈要立刻眉心紧皱,只此一瞬,心下担忧便胜过了无数猜疑。 “六小姐。” 他于是巴巴的叫了一声,“你不冷吗。” 他根本没在问她,却是自顾自的走上前去,一把握住了她的腿。 “不冷啊。” 萧子窈说,又挣扎了一下,无果,索性顺水推舟,便踮起脚尖轻轻碾在他心口,道,“但是呢,如果你有心想问我冷不冷,那我就说冷好了。” 真过分。 沈要心想。 她分明是在拿乔。 偏他心猿意马又心怀鬼胎,此时此刻,最最容易上她的当。 “这是在奖励我吗?” 他问道,眼睛也一瞬不瞬的望定她去,仿佛狩猎的姿态,嘴唇却轻轻吻上她的脚背,那模样好不低贱,却又像是伪装,萧子窈于是举棋不定。 终于,话音至此,他已然眸光暗烈了。 “六小姐,之前说好的奖励,你都还没兑现呢。” 萧子窈顿觉不妙。 她于是立刻摊了摊手,故意轻描淡写的说道:“这可不能怪我,是你工作太忙了的原因,奖励以后再说吧。” “——不行。” 沈要咬牙切齿的打断她,“不要以后再说,以后你会耍赖。所以,要么收利息,要么就现在。” “你倒是学了不少歪门邪道的东西!” “都是为了你学的。六小姐。” 他面不改色道,“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过的,只要我表现良好,你就会实现我的心愿。” 她到底还是奈他不得,便只好扶额叹道:“那你说说,你都有些什么心愿?” 沈要一面想着,眼光却倏尔落在案前的几枚小券上——那上面书着宝儿的名字,秀丽之外却又棱角分明的书法,一眼便知是萧子窈的手笔。 他于是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心愿券。” 萧子窈微微一笑,“这是郝姨请我代写的,她说宝儿最近上了教会学校,也不知怎么的,就学了些洋人老师的新思想,总喊着‘等价交换’。打个比方吧,就好比如果他写好一科作业,便可以持券向郝姨换一支麦芽糖……唔,好像也能换别的,比如说,在巷子里跑跑铁圈之类的?反正,心愿券一式三枚,持券便可以实现心愿,一旦券用完了,便要再做出新的成绩来把券换回来,以此往复。” 话毕,她便盈着笑眼瞧他,又说道:“你别看呢,这东西虽是小孩子的玩意,规矩倒是繁多。怎么着,这样盯着我,难道你也想要?” 她笑得当真好看,是分分明明的、心无一事的样子。 所以,她自然便不会想到,只此一瞬,沈要竟然开口应道:“嗯。我也想要。” 她于是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第290章 心愿实现 “沈要,你今年几岁!” 是时,天色已然暗了下来,郝姨方才煲好一盅党参乌鸡汤,正端上了桌子,便撞见萧子窈这般失了分寸的叫着。 “宝儿今年不过六七岁,他幼稚些,自然爱玩这些小东西——可是你呢,难道你也爱玩吗,你今年几岁了,你难道心里没数吗!” 她大约是算不得太恼火的,哭笑不得之间,也应是无语难言来得更多些,一见她如此,沈要于是干巴巴的哦了一声。 “可是,六小姐,我的确不知道我今年几岁。” 话毕,似觉不妥,便又很快的补上一句,道,“不过我可能会比你大几岁,因为平时都是我在哄你。” 萧子窈简直被他堵的说不出话来。 “好你个沈要,既然你也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那你怎么不说自己今年才八岁?” “——那太假了。” 沈要面无表情,语气却十分认真,“不管怎么看,我也不会像是八岁的人。” 说罢,又微微一顿,眼光也一敛再敛,却是隐隐的盯住了她去,终于很是不忍的再度开口道:“六小姐,你真的很不擅长撒谎。” 萧子窈尖叫起来。 “你也知道你不像八岁的人!那你还要学宝儿要什么心愿券!” “没人说心愿券只能八岁的人用。” 他只管轻飘飘的说道,又一瞬急转话头,只将郝姨叫住了。 “郝姨,你今年几岁。” “呆子,你好没礼貌!不可以这样问的,你要说,敢问郝姨贵庚——” 那厢,萧子窈虽然吵着嘴,却始终端着规矩,郝姨见此,便摆手笑道:“没事的夫人,我本是下人,沈军长怎么叫我都使得。另外,我今年三十九岁,已经是个老妈妈了,宝儿是我老来得子的宝贝,今年也才六岁呢。”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揭开了炖盅的盖子,却见澄黄晶莹的一小只鸡斩成小块、复又仔仔细细的码作田字格,色香味俱全,好漂亮。 “不过,我倒是要说句不大逆不道的话了——我比二位可是年长了非常多的,要我看,今日之事却是夫人您小气了,什么年纪不年纪的,沈军长既然有意想要那心愿券,那便自然有他的道理,您不如就答应了他罢!” 她话音分明还未落下,谁知,沈要却立刻点头附和起来:“对。” 萧子窈于是嫌弃的横他一眼。 “对什么对!你就是蹬鼻子上脸!” “嗯。” “烦死啦!你也不准‘嗯嗯嗯’的!” 她一点脚尖,只管不轻不重的踩在他心上,真恨不能立刻穿一只细跟鞋来,好好调教他一番。 ——只不过,她却是怎样也想不到的,什么调教不调教的,非但她想,沈要也想。 然,她自是想的清清白白,可至于那穷凶恶极的某人,便实在不太好说了。 她于是嗔怪道:“呆子,快松手。” “不松。你答应我给我写心愿券,我才松。” 她顿时笑了起来,照样是一副好气又好笑的模样。 “好呀,你不松便不松,反正之后不要怪我不给你写心愿券就是了。我的本意明明是让你松手,好替我去取笔墨来,不过这样看来,你倒是不那么想要心愿券了,也正合我意。” 她有意要逗一逗他,沈要也自然乐得捧场。 “我刚刚说的不算。” 他立刻改口道,“六小姐,你让让我。” “唔,那就姑且让着你这一回吧——还不快去给我拿纸笔?” 他于是急匆匆的站起身来,扭头便向楼上跑去。 那楼梯修得讲究,步步台阶宽敞平坦,走起路来最是稳妥,偏他简直情急得要命,便连连的一步并跨三阶的跑上去,唯恐耽搁了哪怕一瞬,萧子窈便要反悔了。 好在,他到底还是紧赶慢赶的赶回了厅里。 萧子窈一见他气喘吁吁的样子,立刻有些心疼起来,于是起身便要去抚他的背。 “呆子,你怎么真的和小狗似的!让你去拿纸笔,又不是让你去比赛跑步,慢些就慢些,又有什么要紧的?” 谁知,她说罢了,沈要却是应也不应的,只管将东西一把塞进她手里,目不转睛道:“——心愿券,快点写给我好不好。六小姐。” 萧子窈一瞬失笑。 “呆子,就只是写三个字的功夫而已,你急什么?” “能不能再加几个字?” “你要加什么?” “你的名字。” 沈要说,“还有我的名字。写在一起。” 萧子窈微微一顿。 于是落笔,白纸黑字,一左一右的两个名字,工工整整的在一处并肩,仿佛两座墓碑,分明不同眠,却也难分离。 “像这样吗?” “嗯。” “那我就只写三张给你咯?因为宝儿只有三张券,你既然要学宝儿,那么你也只有三张券。” “好。” 他难得的乖巧起来,当真如一条狗似的,眼光灼灼依偎在她脚边,寸步不离。 萧子窈只将那三张白纸撕了下来,左右折好了,便郑重其事的交到了他的手里。 “好了,沈要小朋友,现在你可以通过心愿券来实现自己的愿望了,不过机会不多,请你务必珍惜。” 沈要立刻点了点头。 “六小姐,那我现在可以用吗?” 她一笑,终于忍不住扯了扯他的嘴角,看他好笑又不好笑的鬼脸,仿佛是天底下最大的乐事:“当然可以啦!不过你确定这么快就要把心愿券用掉吗?我可不像郝姨那么好说话,可以随时再给你兑券哦。” “就要现在用。” 沈要一字一顿的打断她,“——我要许愿,希望六小姐可以时刻照顾好自己,天冷要好好穿鞋袜加衣服,可不可以?” 萧子窈一下子哑住了。 “就为了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心愿,你就要用掉一张心愿券吗?” “对——但是你说的不对。” 沈要歪了歪头,终是一心一意开口说到。 “六小姐,你为什么就是不懂呢?” “于我而言,你的事情,从来都不是小事。” “……而是天大的事。” 第291章 恋杀青山不去,青山未必留人 令人深陷其中的感动都太危险。 ——这样的道理,之于她、或是沈要而言,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举头三尺也许没有神明,人间的愿望也不会各个儿都灵验,但是,没有关系,总有人得一报还一报。 沈要如此,她亦如此。 他与她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最大的忠诚,那她便合该来拿命来换。 偏她还有些犹疑,却并非是因为信不过他,而是因为太喜欢他。 “呆子,你想让我记得穿袜子穿鞋子,这真的只是一件很简单很简单的事情。” “而且,也许我今天记住了,明天就会忘。今年的我有今年的不仔细,明年的我又会有新的不仔细。” “我不会照顾人,不会照顾别人,也不会照顾自己。所以,这个愿望真的很不划算,你还执意要许吗?” 她眉目如画,笑靥更如花。 不敢回别,微凉的十月暮,厅里,窗子的插销紧锁着,外头的风撞不进来,便呜呜咽咽的哭出了声,如恋杀青山不去——她为青山,自不留人。 沈要于是安然的望定她去,眼中隐约捎带一丝怜悯。 他的六小姐,到底还是太心软了。 何必追根问底呢? 只是爱一个人而已,又不需要理解一个人,爱多好解释,血肉模糊的一场盛宴,两个人一起躺在磨刀石一般的床上越变越薄,无师自通,互相剥得赤裸裸,然后流汗,偶尔流血,有时流泪,犹如厮杀。 最后,赢了的那个便可以生生吞掉另一个,从此骨血相融,不可分离。 爱,分明就与训狗一样,是驯服、是暴力。 多好解释。 所以,他别的都不要,只要爱。 他于是目不转睛的说道:“六小姐,这个愿望很划算。” 萧子窈听后,不免有些奇怪。 “怎么个划算法?” 然,她方才问罢,便立刻醒悟过来。 他要她时刻照顾好自己,而一年却有四季。 秋冬要穿暖,春夏却不能贪凉,今年改过的坏习惯会变成蝉蜕埋进土里,第二年自会重活,周而复始,岁岁年年,太漫长,像一眼看到去世的模样,生死纠缠、生死疲劳。 她一下子回过神来,便笑:“呆子,你还挺贪心,一个小愿望却能许得这么大。” 沈要面无表情的说:“你不能反悔。我有券的。” “是是是。” 她于是含笑着点点头,从他手中收回一张纸条,仿佛抽签,姻缘上上签,生平下下签。 “好,答应你了,你去找鞋袜来吧。” 其实,她本不必如此叮嘱的。 毕竟,总有人要比她心急如焚。 沈要只在心下默默细数一遍她的鞋子。 萧子窈总穿露脚背的细跟鞋,鞋尖也如鞋跟,似刀尖,或箭尖,多狠心,大约可以一箭穿心。 他不太满意,便说:“天冷了,你以后出门不准再穿那种细跟鞋了。” “不穿细跟鞋穿什么?难不成要像你一样,穿军靴?” 她半开玩笑道,偏偏,沈要却信以为真了。 “军靴最好。” 他不急不缓的开了口,“因为很保暖。” 话毕,他便自顾自的拎了自己的靴子来,又在她腿边比划一下——果然,大了好几圈,她根本穿不上,便是连那后跟镶嵌的马刺都快及她踝骨的粗细了。 萧子窈忽然说道:“——呆子,这样一比,你真的很像我以前见过的杜宾犬。那种狗骨架很大的,一只前脚就有我手腕粗细,很适合训练来作护卫犬或杀人犬。” 他眉眼轻垂,落在她的脚尖,眼光甫定,又因他屈膝跪着,始终守在一条狗的位置,所以,那一双黑沉沉的眼睛自然便隐却在了阴影里。 “六小姐,那你喜欢哪种狗呢?” “护卫犬,还是杀人犬?” “还是说,你两种都不喜欢?”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小心翼翼的握住萧子窈的脚穿进靴子里去,似乎并不急于听一个答案。 “大了。不合适。” 他喃喃自语,“——我真该死。” 是时,萧子窈终于忍不住唤他道:“何必急于这一时,之后你陪我再去买一双合我尺寸的靴子就好了。” 她如此说罢了,然后,四下无声。 沈要一下子回过神来。 “……六小姐,你是在说我吗?” 他总是难得分心一回,谁知,眼下却被她抓了个正着,便直觉有些束手无措起来。 “哦。六小姐,你是说,让我陪你去买靴子吗。” 萧子窈一瞬失笑:“那不然呢?现在家里除了你,还有谁?” 他眉心微皱,有些奇怪。 “还有郝姨。” “——哎呀,你真是个呆子!” 萧子窈叫了起来,却并非责怪的样子,“我问的不是公馆上下都有谁、一共几个人,而是问你,就现在,眼前——是你和我的眼前,都有谁!” 沈要于是微微一滞。 “就只有你和我。” 他轻声应道。 谁知,却不及萧子窈接话,他竟又抢在她先蓦然反问道:“那,六小姐,你是因我身边只有我,所以才选我的吗?” 萧子窈重重的呼吸。 偏偏,那一双桃花潭水似的眼睛,却轻轻的看向他去。 “是。” 她毫不留情的说道。 沈要直觉心下骤然一紧。 方才,他实在不该开心得太早的。 又惊觉,天色已暗,晚来风急。 也许,暴雨将至了。 “哦。” 他于是干巴巴的张了张嘴,“我知道了。” 小狗总疑心大宇宙阴谋篡夺他的位置。 如此,他便不再说话了,只管装成一个哑巴,却可惜不能变成一个聋子。 却不料,此时此刻,萧子窈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你知道了?你知道什么了?” 沈要眉心紧皱,欲言又止。 “哈、哈哈……呆子,你真好骗!这样就被我吓到了,还好意思说我不会撒谎呢!” 萧子窈一面笑说着,一面又勾起他的下巴——用脚尖,那模样当真如逗狗一般似的,只将他耍得团团转。 “我只是想逗逗你,怎么你还当真了?” 她脚尖冰凉,指甲自然也苍白,他直觉有些冷,像贴着一块冰,于是很快清醒过来。 ——清醒过来,所以立刻抱紧她。 “萧子窈,我生气了。” “生气就生气,生气我也不哄你。” 她轻声细语道,“沈要,因为我不想骗你。我选你,确实是因为我身边只有你。但是,我身边之所以只有你,却是因为我只选择了你。” “那你为什么选我?” 萧子窈如是说道:“唔,可能是因为,喜欢你吧?” 第292章 蝴蝶结 晚间,郝姨一向都会额外烧一道甜汤来,虽不作为正餐,却总要随晚饭一同端上桌子。 这原是沈要的安排,因着萧子窈从前实在吃得太少,他总疑心她厌食,便时常请郝姨多做一道甜汤备着,如此,便方便了他在每晚睡前哄骗萧子窈多少再吃些东西下去,哪怕收效甚微,但好歹也算暖了暖身子。 只不过,习惯一旦养成了,便再难改掉了,所以,哪怕如今萧子窈的身子分明渐好了,那甜汤却也始终未曾撤下桌去。 郝姨于是照例将那甜汤端上桌来,枸杞红枣羹,煨在一只小小的瓦罐里,正好是一人的分量。 “夫人,这个红枣我是去过核的,您放心吃。”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看一眼萧子窈去,却见沈要正扶着靴子跪在她脚边,便道,“夫人难道是想试试这军靴的款式,莫不是太大了穿不上去?您且稍等我一下,我给二位找一条绳子过来。” 话毕,便扭头往玄关去了,只在那边柜里翻找了片刻,便取回一条棉绳来。 “夫人,您先拿这个用,这是我之前我用来捆过被子的,您可以用绳子先扎在靴筒上瞧瞧模样。” 萧子窈一笑,于是一脚踢在沈要的膝盖,道:“多谢郝姨,还是您想的周到——呆子,还不快接过来。” 她眼波涟漪,像一颗石子惊醒一汪桃花潭水,潋滟横生,又混杂一丝骄矜厉色,如此这般的睇人一眼,当真不像负气,反倒是娇气来得更多一些。 沈要没有说话,更没有起身,却是挪了挪膝盖,寸行寸许,只管跪着将那棉绳接下了。 郝姨的手一僵。 “那、那……那我先退下了,饭菜要趁热吃,但是凉了也没关系,沈军长随时叫我便是了,我再去热。” 谁知,她方才说罢,沈要却头也不回的嗯了一声,道:“郝姨,你可以回家了。” “那饭菜和碗筷……” “不用你管。” “——是。” 她只管忙不迭的退了下去。 沈要于是信手掂了掂那棉绳。 “六小姐,你喜欢什么绑法?” 萧子窈面色一白:“郝姨把绳子拿来是要你绑靴子的!” “——我说的就是绑靴子。” 沈要奇怪的歪头看她,眉心微皱,“你要绑成什么样的?” 原是她想多了! 萧子窈立刻长舒一气,道:“我瞧有些百货商店有卖洋人流行的绑带靴子,前面要十字交叠着绑,最后系一个蝴蝶结,你会不会?” “不会。” “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就是想和你说话。” 他理直气壮的说道。 萧子窈一下子滞起气来。 “那你是哪个地方不会?是十字交叉的绑法不会,还是蝴蝶结的系法不会?” “蝴蝶结的系法不会。” 沈要悄悄瞄她一眼,“你要教我吗,六小姐。” 他总有一些小花招,专门留给她看的,得宠的小狗都爱耍心眼,他也不例外。 她果然没了办法,于是一把夺过那棉绳,只在自己赤白的小腿上埋头绑了起来。 “蝴蝶结有什么难系的?幸亏你的军靴用的是拉链款式,不然,若是系带的,你岂不是要丢人现眼,还要让下属帮你洗鞋带?” 然,她正说着,也将那蝴蝶结系好了,却猛的抬起头来,忽然叫道:“……不对!你骗我!你的军靴分明就是——” 沈要面色不改,反问她道:“六小姐,我没骗你。我的军靴的确是拉拉链的。” “现在的是拉拉链的,可是以前不是!” 她只将那棉绳一下子甩开了。 偏她脚尖却还踩在他的腿上,便用力一踢,也不留情,却无果,因着沈要自是游刃有余的一把攥紧了她的腿。 “你没做军长之前,穿的分明就是系带的军靴!结果你还故意和我装不会系鞋带!” 沈要眼光微暗,唇角却隐约一动,仿佛是不着痕迹的勾了一勾,萧子窈没来得及瞧见,却也大概猜得出来。 “啊。” 他只将侧脸贴上她的腿,那棉绳十字交叠,轻轻的勒出一点点微痕,绳结如蝴蝶,伏在她的膝盖之下,他便顺势吻上去、又张口咬下去,好像咬死一只猎物。 “六小姐,为什么这么快就想起来了。” “你刚才故意逗我,那我就以牙还牙。” “干嘛这么生气?你这样,我会很开心的。” 话毕,他便一勾舌尖,只管将那蝶尾吃进嘴里,又轻轻的一咬,獠牙毕现,只此一瞬,便将那蝴蝶结扯开了。 顿时,白线如织,洒洒荡开来。 偏他下手又好快,立刻一手并住她双腿,一手又将那棉绳重新缠上她去——像是在绑一只兔子,要从两腿绑起,动作更是要快,务必要将她绑死,让她翻不了身。 萧子窈竟是连惊叫也来不及。 “六小姐,你喜欢蝴蝶结。对吧。” 沈要冷不丁的说道,然后,宽阔手掌抚上她的腿,只在裙下窸窣试探。 “六小姐,你真可爱。” “像我这样下贱的人,什么事情不会干?” “不过是蝴蝶结而已,哪怕让我闭着眼睛系,也能系好。” 他面上分明平静无波。 所以,她裙下的那一双手,便尤其显得滚烫灼人了。 “——系好了。” 他说,“要掀起裙子来检查一下吗?” 萧子窈立刻烧红了眼睛。 “沈要,你放肆!” 沈要故作痴傻,裙下却用力一捏她大腿内侧的软肉。 “六小姐,我又没绑住你的手,你明明可以自己把裙子掀开,再把蝴蝶结解开的。” 他露出尖牙,不笑却好笑的望定她去。 “自己动手吧,六小姐。别事事都要我来。”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害羞吗?这样可不行。” “六小姐,虽然我也最喜欢你……可是,装可爱,也要适可而止。知道吗?” 果然,她当真是个痴傻的。 也只有她,居然会相信一条疯狗的作派。 第293章 晚来风急 有关于沈要越变越坏之缘由,萧子窈实在是难辞其咎。 训狗有规矩,她总得对自己驯服的东西负责,一条狗分不清是非,无论最后被养得是好是坏都怪不到他的头上去,所以,他便自然贪得无厌、胆大妄为起来,反正,他总会有一个收场的道理。 拜他所赐,更加郝姨高明厨艺的加持,近些时日,萧子窈的身子已然丰盈了不少,那一双被棉绳捆死的腿便是他的成果了——虽不至于如以往那般来得饱满,却也被他养得足够匀称,一旦用力攥紧、或捏住,便会受不住得发红,如洁白软玉上一抹抛了光的皮壳,既透微光也透血色,细皮嫩肉,到底还是太娇气。 却奈何,饥饿最不可容忍,他已然不剩多少耐心了。 于是轻飘飘的问道,又仿佛是在笑:“六小姐,还不做吗——” 他只管伏在她的膝下,自下而上的、狭着眼盯住她。 真奇怪,眼下,分明是他低贱至此、跪地求乞,偏偏,片甲不存的那一个人,却总不会是他。 他连牙尖都快泄漏心情,明晃晃的白,有杀意也有快意。 “掀开裙子。然后,把绳子解开。” “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理我?” “啊。那好吧。” 他得寸进尺,自问自答,又得心应手的挡下萧子窈扑过来的细手——多简单,她实在太好钳制,于是,狩猎便成为游戏,换他高高在上的逗着她玩。 要小心。 是时,沈要只在心下默默的想到。 他的六小姐最是娇气,所以,他务必要小心些,不能逗得太狠,免得将她气坏了。 哦,还有。 ——更不能玩得过火,免得将她弄坏了。 “我想做。让我做。” 他于是这般说道。 “这样,总行了吧。” 如此,这一回,他哄人的样子便一点儿也不像哄人了,反倒像是吃人,生吞活剥,下流也有下流的痛快。 萧子窈的紫貂大氅一下子滑落在地。 那毛皮栩栩如生,立刻激荡一道风波,艳光流转,好像妖女,剥下了兽的皮囊,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然后,赤身裸体,束手无措。 萧子窈也被他剥开。 那宽袍大袖美则美矣,却不太好脱,因着盘扣难解,像有意吊住他的胃口,偏他饥肠辘辘,已然想不了那许多了,便将人翻过来、裙子翻上去,萧子窈双腿被绑,动弹不得,他便可以肆意施为,只将那细绳绑得更紧。 “不、不要!沈要,你放开我,绳子勒得好紧——” 沈要于是亲了亲她的腿,自后而前、由内而外,片片碎吻落在绳结勒出的、微鼓的皮肉上,只有一点点痒,却是十成十的烫。 他不咸不淡的说道:“六小姐,谁让你挣扎的,这是你自找的。” “沈要,你居然敢用绑犯人的法子来绑我!你当我是什么,是犯人还是螃蟹……” “六小姐。” 他一时觉得有些好笑,便忍不住的插进嘴来,“你看你现在,和犯人和螃蟹,又有什么区别?” 他一面说着,一面抚上她的背,光裸凉滑,触感如丝绸般缱绻,唯独中间横插一道薄纱文胸的搭扣,他不太满意,于是啪嗒一声解开来,小小的金属轻轻的弹开,像她好涂口脂之后,轻轻的啵一下嘴。 萧子窈吓了一跳,便立刻抱紧了椅子,只将上半身完完全全的贴上了椅背,唯独两腿还跪着,动不了,也不敢再动。 “沈要,你就是条疯狗!” 她嗫嚅着,眼光低垂,却不过一眼,便已然瞧见了自己烧得绯红的身子,光裸却被紧缚,当真如一只熟透的螃蟹似的。 果然,再冷血的皮肉也受不住欲火的干煎,食欲性欲爱欲,又有什么两样,说到底,还不是一样的鲜血淋漓。 沈要于是餍足轻叹。 “没关系,六小姐。就算你骂我,我也觉得开心。” 如此,话音方落,他便扑上来了,她的位置摆得刚刚好,像引颈受戮也像奉献,杀人如艺术,剃刀刺穿血肉,严丝合缝,将她切割开来。 是时,那丝绒大椅凭窗而立,外头是冷夜,玻璃窗子便漆黑如镜,又倒映出她泫然欲泣却烟波潋滟的眉眼,像是夜幕里跑出来的一只艳鬼,扒在窗子上,不言不语,森森然的多情眼,有眷恋、没期许,却是盈盈的勾住了他去。 风声还是好大。 所以,人的心跳又怎么会那么响呢,都大过风声了。 “别再板着脸了,六小姐。” 沈要说,“你这样,只会让我的心情越来越好。” 夜色低垂了。 萧子窈仍是伏在那张红丝绒的椅子上,跪着,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因着实在是太累,她本来还想赏那呆子一巴掌的,却也只好作罢了。 沈要于是默默的解着绳子,一举一动都很小心,仿佛又披上人皮,装得好乖好乖。 “——没弄伤。” 他小声说道,有点儿心虚。 “六小姐,我没有弄伤你,也不会弄伤你的。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萧子窈冷冷的瞥过头去。 她只管自顾自的打点好衣装,裙子放下来,便遮住那许多妖娆的痕迹,仿佛无事发生一般,她照样端的是大小姐的架子,要人伺候要人哄,颐指气使,却总有人愿挨。 如此,沈要一见她摇晃着站起身来,便立刻说道:“六小姐,我这就去热饭热菜。” 说罢,大约似觉不妥,复又改口问道:“或者我先去给你放热水洗澡……” 萧子窈陡的横他一眼。 “你,去把我的风氅捡起来!” 她直指他的眉心,“这是以前岳安皮革商行特供的俄国货!如今东北开战,商行的吴老板也举家搬去了香港,倘若弄脏报废了,这样的皮毛可就再也弄不到了!” 她咬牙切齿的,沈要自然不敢再触她的霉头,于是见风使舵的照做了,还小心翼翼的凑上前来,只将那风氅盖在了她的肩头。 “那我去热饭。” 他说。 谁知,他方才扭过头去,萧子窈却忽然叫住了他。 “哎,你等一下!” 沈要一瞬应声。 “——到。” 萧子窈一笑,骄矜冷面终于裂开一道微痕,如破冰,偏她却只是招了招手、招着他回来,然后,素手轻抬,替他理了理衬衫的领子,除此之外,便再没了什么别的、忙前忙后的嘘寒问暖了。 沈要微微一怔。 “六小姐,你不生我的气了。” “还气着呢。” 她面色不改,说。 “那你还帮我翻领子。” “那下次不翻了。” 他立刻情急起来:“不行。要翻。” 说罢,他二人便都没了后话,只是平白的站在一处,离得很近,仿佛天生一对。 外头的风又挠着玻璃叫起来了。 许是插销没插牢罢? 沈要心想,又觉得吵,便走过去看。 那风很大,他知道的,于是不动声色的错开一步,挡在萧子窈的身前,以防她吹着了。 是时,西洋钟慢慢的走起针来,随他拨动插销的声音一道落下,啪嗒,仿佛有一朵花准备开了。 “我想吃郝姨煮的红枣羹。” 萧子窈忽然说道,“你快去热。” 他于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郝姨煮的甜汤一向清爽,萧子窈原是不喜欢吃枸杞的,竟也能将那一碗甜羹喝得一干二净。 沈要扒了一口白饭,一面挑了乌鸡的碎骨,一面说道:“六小姐,你吃这个。” 萧子窈眉目轻扬,只见他细细的挑完了一整只鸡的骨头,手掌宽大动作却纤细,好可爱,便故意笑问一句:“哦?这么舍得,肉都给我吃吗?” 沈要于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他应得很快,她听得出来,那一声应是没有过过脑子的,因着娇惯她已然成为一种习惯,他便根本不必去想,既浪费时间,还耽误饭菜凉了,免得她又吃不好。 “那,如果肉都被我吃了的话,你又要吃什么呢?” 沈要面无表情,然后干巴巴的哦了一声。 “我吃骨头,或者剩饭。” 萧子窈立刻掐他一下。 “不像话!你现在是军长大人了,一只乌鸡而已,难道家里还吃不起?更何况,我又哪里吃得下这么多?我看你就是想把我养胖,以后好让我没漂亮衣服穿,连门也出不去!” 谁知,这一回,她方才说罢,沈要却是恍然大悟般的眼睛一亮,旋即啊了一声,立刻张口。 “原来还有这个办法。” “你就知道敷衍我!” 萧子窈叫起来,连桌下脚尖也轻轻碾上他的鞋面,翻皮的软拖,很薄,他穿正好,不冷也不热,她便不行了,身子弱,他觉得她冷,非要让她穿毛的。 “每天就是‘嗯’、‘哦’、‘啊’的,活像个哑巴!以前这样也就算了,现在还拿这套搪塞我!” 是时,饭菜温热,气氛温和,就连时光也温柔,沈要没说话,却没由来的忽然一笑——是真真正正的一笑,虽然不过转瞬的功夫,好在,萧子窈已然看得分明了。 “呆子,再笑一个!” 她说。 沈要心下一紧,立刻有些语滞起来:“笑不出来了。” “你这人怎么回事,莫不是看到我才笑不出来的?” “……不是。” 他小声辩解道,“我以前很少见到别人笑,也不知道该和谁去学,所以后面就都不笑了,因为怕自己笑得很奇怪。” 他说的大约是犬园里的故事。 萧子窈于是没有再问了。 只不过,她隐隐约约的猜到了些许,却不知故事的原貌远比她想的更为不堪。 “没必要为了那些事情难过。六小姐。” 沈要只将话头轻描淡写的翻过去,“虽然我很开心。” 说罢,他便埋头又扒一口白饭,就着一块切段的生姜一起吃了下去。 萧子窈纳罕的问道:“呆子,你怎么还吃姜?” 沈要微微一顿:“我不挑。” 她于是更加莫名。 “可是,姜是佐料!你难道吃不出分别?” “就是辣。” 他偷瞄她一眼,有意将眉眼放低,那模样很是委屈,仿佛一切都怪她的不仔细。 “我吃出来了,但我不敢吐出来,怕你说我浪费。” 他只管如此的说罢了。 萧子窈一瞬不瞬,立刻取了勺子来,又亲自舀了甜汤吹凉,徐徐喂到他嘴边,道:“啊——” 她意欲何为,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 偏偏,那厢,沈要却是面无表情的端着碗,嘴巴也闭着。 萧子窈于是凝眉道:“呆子,你当真是个没有眼力见的!难道看不出我要喂你,还不快张嘴?” “你刚才说我天天嗯嗯啊啊,我就没敢。” 他像故意告状,她耐他不得,便只好软声劝起他来,只不过,那话里却隐隐又有倒打一耙之嫌,难怪夏一杰总说她像林黛玉,讲起话来都是一副的样子。 “你这呆子倒是审起我来了?我看你不过是要捏我的错罢了,只要捏住了,以后就能拿捏我了!” 她鼻子一皱,只管娇嗔着瞪他一眼,“你真当我是好骗的?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哪有人会面不改色的吃下一块姜去,连小狗也不会!快张嘴,喝些甜的舒舒嗓子,免得要咽痛了!” 沈要并不作声,却是默默的张开了嘴。 于是,那温热的小勺便轻轻的抵上了他的唇,像萧子窈的嘴吻上来——她不太会接吻,他也不会,所以,每次都是先作试探,然后才是洪水猛兽。 “好些了吗?” 萧子窈问道。 他点点头:“好多了。” ——这是个谎话。 其实,方才的那许多,照样都是些谎话。 那一块红枣大小的生姜,当真不是他故意为博她的疼爱才吃下的。 不过是他有心瞒着她罢了。 他活的不干净、也不光彩,什么样的苦都吃过,更何况,犬园里能活的都不是人、而是狗,所以,他吃过的那些苦,本来就是野狗才会受的苦。 他实在不愿说出口来。 于是,他便随着她去了,无限温情,一眼万年。 “六小姐。” 他忽然叫她一声,道,“我喜欢你。” 萧子窈盈盈一笑。 “这种话都说过多少遍了?” “记不得了。” 他说,“但是。我喜欢你。” 第294章 游丝似情丝 晚间,用过了饭,沈要便默默的收拾了碗筷拿去后厨清洗。 因着方才的那一通胡闹,萧子窈自是不愿等他了,便先回了房去泡澡,一身芙蓉白的宽袍大袖脱下来,只管丢在地上等他来洗,一两件贴身衣物混杂其中,若隐若现,像蜕皮的蛇,鳞片潋滟流光,毒蛇一般都漂亮,还妖气。 是时,他不免有些心猿意马,便说:“我先去干活。” 萧子窈没有回头,却在满室氤氲的白雾里沉入水中,一段细白颈子浮出,整个人便淡得像是随时会化进那白雾里去似的,沈要看着,一怔,又觉得害怕,便忍不住的叫了她一声,连名带姓的。 “萧子窈。” 她闻言,于是慢悠悠的回过头来,一双眼睛清柔柔的,眼光却像盲人,散漫又深不见底,大约是夜深雾重之缘故罢。 “忽然叫我做什么?” 她说,然后掬一捧热水拂面,黑发红唇,湿漉漉血淋淋,却总之还活着。 他放下心来,便忙不迭的摇摇头,应得很是模棱两可。 “没什么。” “就是叫叫你。” “看看你还在不在。” 萧子窈听罢,立刻笑骂他一句。 “莫名其妙!” 沈要没有说话,便走出去了。 只不过,他到底还是留了个心眼,便往那浴室门的锁孔里插了一把钥匙,如此一来,那扇门便关不住、更锁不上了,仿佛故意留下一线生机,尽管留给他自己。 有时,他也会做梦,却并不太喜欢做梦,因着闭上眼睛就觉得死了,睁开眼睛,却也照样不觉得自己活着。 梦里,萧子窈总是躺在那只白瓷金脚的浴缸里,软发沉浮,如缠身梦魇,她的面色也很苍白,竟像是死了的模样,他于是发疯一般的将她拖出水面,又去掰她的嘴—— 没有。 她的嘴里居然什么也没有,没有舌头,黑洞洞的,仿佛又一个梦境。 梧桐未雨,一半秋来。 沈要只管下了楼去。 他在玄关之前停下脚步,又见那格栅门的柜子洁净如新,全然不似有人动过的样子,便将那小门打开来了,里面赫然是工整摆放着的鞋子或手电筒,另外还有一把黑布面的雨伞,是洋人爱用的、最最时新的、可以折叠的款式。 不对。 他眉眼微沉,眼色渐渐的冷下来了。 ——他分明记得清楚,公馆上下,一直都是留有两把黑色折伞的,如今只剩一把,那另一把又去了哪里? 莫不是郝姨拿去用了? 不应当。 郝姨一向仔细,又常备一把油纸伞在身边,哪怕雨势瓢泼、油纸伞遮挡不住,她也一向不敢借贵重的雨伞来打。 所以,不会是她。 这般想着,沈要于是信手掂一掂那折伞,一言不发。 然后,物归原位,仿佛无事发生,走掉了。 再之后,便是他洗了碗、回了房,萧子窈光洁却微冷的身子柔柔滑入他的怀抱,如一条蛇,捂也捂不暖的,好在,他倒也不觉得怅惘,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说:“六小姐,你有没有想对我说的话。” “没有。” 萧子窈似睡非睡,“唔,不过非要让我说一句的话,大概是……希望你能乖些?” 他不动声色,又问道:“除此之外呢?” “没有了。” “好。” 他静下来,再不说话了,又觉得不太开心,便轻轻的咬住她的一轮耳骨,没太用力也不敢用力,咬完了便撒开,一下子缩进被子里,又钻进她的怀里。 萧子窈吓了一跳,以为他又要做怪,便说:“你干什么!不许再闹了,我要睡觉!” “——不闹你。” 他小心翼翼掀起被子的一角,有收敛,便不至于放进风来,又露出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望定她去,好像一条乱钻被窝的小狗,讨喜,却显然不够听话。 “我听一下你的心跳。” “心跳有什么可听的,我又不会突然死掉。” “我知道。” 沈要说,于是俯首帖耳贴上她的心口,她微微一颤,隐隐向后退去,却被他箍着腰拖了回来,死死按住。 “六小姐。我是想听听,你有没有撒谎。” 她一瞬失笑。 “我只知道小狗会闻味道,还不知道小狗可以测谎。” “如果你撒谎,心跳会很快。” 萧子窈笑容更甚了。 “那你岂不是天天都在对我撒谎?” 她只管揉乱他的发,微微的硬,都说游丝似情丝,倘若按照这样的道理,那他大约应当不够深情。 偏偏,人间总有例外。 更何况,他又非人,一条狗的活法,寻常的道理说了不算。 “六小姐。” 他于是十分认真的反驳道,“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心跳就是会变快。” “哦,那你的意思是,你是因为喜欢我,所以一看到我就心跳加速吗?” 沈要一时语滞,便只好眼巴巴的嗯了一声,更委屈,如小狗呜咽。 “对。难道不可以吗。” “没说不可以哦。” 萧子窈故意拖长声音作弄他道,“可是,你我天天都在一起,你每天都要见到我,而你一见到我就心跳加速,那长此以往,你的心脏都得不到休息,岂不是会早死?” 她指尖纤细如翠,只管轻轻挑起他的下巴来,又见他唇边一抹白,想来应是牙膏沫子没擦干净,便若笑的替他拭去了。 “我三姐是专攻心脏医学的,她说,心脏要好好休息,不能长期处于紧张状态。照我看来,为了你的寿命着想,你我不如分居一段时间,这样对你的心脏也好。你觉得好不好?” 她已然话毕,谁知,沈要竟然一下子钻出了被子。 “不好。” 他凑上来,不知所措的扒拉她好几下,仿佛没了章法似的,也不知是要搂还是要抱,反正整个人都贴上来了,压住她,黏黏糊糊的,蹭来蹭去。 “不要分居。” “分居你也没地方去。” “就和我住。” 她笑出声来:“那你不怕死?” “不怕。” 他一字一顿,好不认真,“而且,六小姐,我是不会死的。除了你,谁也杀不了我。” 第295章 养一个女人,又有什么难的 要杀沈要的人或许不多,然,想杀沈军长的人却非常之多。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此的道理,萧子窈到底还是懂的。 更何况,沈要此人,本就不是个善茬。 他杀过许多人,好的坏的都有,小孩子也不曾放过,更屠过城,犹如梁军麾下的一头鹰犬,爪牙锋利,终成大患。 不会有人愿意放过他的,共党不会,军统亦不会。 偏她早已一心一意的打算同他一起撞南墙去了,便不忍说破,才道:“又说胡话了。我为什么要杀你呀?真是个呆子。” 她一边说着,眉梢既柔,眼波且清,是他一心肖想的模样。 ——其实,不是的。 沈要于是暗暗想到。 无论哪一天,他其实都在被她杀死。 越是快乐,便越是不安。 她是他掏空心思的执念,唯恐大梦初醒,一切重归旧貌。 他不敢想。 却又忍不住的、一遍又一遍的去想——有关于那一把无端失了踪迹的黑布折伞,到底是被她借给了谁去。 他隐约猜到了些许,便试探着开了口,像拉锯,要与她博弈。 “大总统派了督军来岳安。这几天就到。” 萧子窈听罢,便微微一顿,眼光很快蓄起来,是正色。 “那接待的事宜你可有安排好了?招待都是小,安全才是大。城中布防森严否?现在入秋了,去年失修过的堤坝今年补强了吗?” 她一面说着,一面拧紧了眉头。 “沈要,你要记住,现在城里不只只有日本人,还有共党。你们虽然同他们是不对付的,但是,他们是同胞。” 她柔声细语,又因着自幼娇养的缘故,一旦张口说话,便多少带着点儿吴侬软语般的、清绝的南音,只不过,那话里却是有锋棱的,冷不丁的刺出来,如军刀出鞘,她到底还是萧训的女儿。 “沈要,无论以后这个天下是谁的,都不重要。我只要你活着,光明正大的活着。” 夜色低垂了。 沈要忽然说道:“不是我安排,是夏一杰安排。” 萧子窈顿时一怔。 “这么要紧的事情,你居然不亲力亲为?难道就不怕出了什么岔子?” “他不敢。” 沈要面无表情,只那一双眼睛,已然隐隐的融进夜色里去了,确是冷的,却也不是冲着她来的。 “六小姐,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 “其实,比起你来,夏一杰他——” “更怕我会死。” 是时,夜半,一十二点整。 冷风还未吹停,更有愈演愈烈之势。 军营之内,一扇田字格的玻璃窗子微微有些漏了风,冷倒不必多说,却唯独那声音格外的刺耳,如鬼哭,凄声厉色的钻进房里,摄得人脊背发寒。 夏一杰不由自主,猛的打了个寒噤。 一盏绿皮桌灯油油的亮着,照亮他灰败的脸,也照亮案前那一把工工整整的黑布折伞。 他只管不吃不喝的在此坐了整宿,不为别的,只为细细的布好城防要害,以免万一,有人要见血。 谁知,他正还想着,身后电话却陡的乍响,如平地起惊雷,好惊人,更骇人。 他于是指尖颤抖,犹疑半晌,方才接起,道:“请问,是哪位——” 他只怕来者不善,比如,小金铃。 好在,电话的另一头,却是个男音,一笑之余,还带着点儿闷闷的鼻息。 “夏副官?这半夜三更的,你怎么还在忙?莫不是沈要压着你干活,他自己却跑回家里与萧子窈卿卿我我去了?” 夏一杰一下子醒过神来。 真晦气。 果然,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还说什么放他一马,到底还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兜兜转转,总有人不肯将他放过。 ——那电话里头冷笑之人,竟是梁延。 夏一杰微微的切齿。 “梁少帅。” 他说,“如果您是来检查我工作进度的,那么我只能暂且回您,我尚未做好。” “夏一杰,你我也算是旧相识了,何须如此生分?我今天打电话来,其实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问问你,你与子窈一同长大,如今算下来,已经喜欢她几年了?十年,还是十五年?我算不清。” “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梁延沉声一笑,道,“你难道不觉得不甘心吗?你喜欢了十多年的女孩子,结果突然被一个狗都不如的下贱东西抢走了。而且,他不仅抢了你的人,还威胁你——所以,我一向知道你讨厌沈要,不过我也一样,这多巧?” “梁延,你想借我之手除掉他。” “别说的这么难听。现在岳安城易主了,我只当沈要是我父亲的旧部,如今该我做大帅,我想换几个用得趁手又知根知底的人来,又有什么不对?” 夏一杰微一咬牙:“你想让我怎么做。” “我知道沈要把接待督军的工作交给了你。” 梁延话音急转,一瞬冷然,“这是送上门的机会,随便安排一场饭局或是戏局都好,派几个人,做掉他。之后我便抬你做军长,对外便称沈要为保护陈督军而死,这合情合理。” “那……” “你不敢?” “——不。” 夏一杰寒声打断他道,“那,子窈呢?她要怎么办?她已经没有家人了,更没有家,你难道要让她再次变得一无所有吗?” 梁延只管静静的听他说罢了。 然后,终于冷哧一声,失笑出声。 “夏一杰,你身边有没有人骂过你窝囊废?” 他实在笑得太过招摇,一时之间,居然连那听筒都失真得震颤起来。 “养一个女人难道很难吗?我不记得你的工资低成这个样子——应当是够你娶一个正妻、再纳一个妾或者养一个外室吧?” 他一面笑,一面又出言嘲讽道:“无所谓,你若养不起她,我来养便是了!反正,我对她也有些意思,把她抬进房里虽然难治了些,却不至于太过无趣。总之,机会只有这一次,你自己想清楚便是了!” 话毕,他便将那电话挂断了,余下一串冷冷的回音,一下一下,只管撞进那风声里去。 夏一杰笔锋一顿,于是,一滴墨点便立刻晕在那信纸上了,如一滴眼泪似的,却不知是谁的,然后,啪嗒一声,坠下去了。 第296章 十指不沾阳春水 军中无小事,巨细无遗,皆属要事。 夏一杰很快便将文书拟好了。 按照规矩,这份文书,之后应当请沈要或是梁延来过一过眼,等这两位点了头,事情却还不算完,还要将文书上头提及的地方都牢牢靠靠的踩上一遍,什么人员的数目呀、来人的身份呀,总之,无论是大是小,都得一一的审过了,方才可以作罢。 然,因着梁延腿伤未愈,尚且不能归营,如此一来,后续的事宜便照样交由沈要去做,他到底是偷不了懒了。 沈要很不情愿。 偏偏,天总不如人愿,他不情愿的事情还远远不止这一两件,此事只为其一,萧子窈的事情却属其二。 原是翌日晨间,郝姨前来上工,正端上一小碗黄鱼面来,便战战兢兢的同他开口商量道:“沈军长,打扰您一会儿,我之后几日需要请个假,特来说与您,希望您能答应。” 他当时并不经心,只当是郝姨家中无人照应,又要将宝儿带来公馆罢了,便说:“可以。但是别让孩子乱跑。” 郝姨闻言,一愣,便连连的解释道:“沈军长误会了,这次不是我要将宝儿带来做工,而是我要带宝儿去奔丧——上一回,孩子他爹回乡祭祖,宝儿生病了便没赶上,结果前两天,老家那边死了个秀才,正好与我们是同族,是非去不可的。” 沈要眉心微皱。 “我给你签支票。” 他意思不甚明显。 谁知,郝姨却为难的摇了摇头:“这不成。沈军长,您不懂我们人下人的难处。我和我男人年岁都大了,宝儿却还小,这世道又乱,万一哪天我俩都不在了,哪怕您给我开再高的工钱可以留给他,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用,也许还要被人谋财害命。所以,他只能回乡去,靠乡亲们扶持,这份血脉是万万不能断的。” 说罢,郝姨便默不作声的等在了原地,又巧,萧子窈正梳妆好了下楼来,一见她面露难色,便也十分体恤的问了一句详实。 “这样啊……” 于是,萧子窈方才听过了郝姨的原委,便轻轻一叹,道,“那你就带宝儿回去探亲吧,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沈要立刻插进嘴来。 “那你怎么办?” 他声色微冷,又急切,“那你和我一起去见督军。” ——这呆子,当真是紧张她紧张到口不择言了! 萧子窈心下了然,却是一听便笑。 “胡闹!我现在的身份不光彩,怎么能轻易去接待督军?” “你不去。那我也不去。” 沈要巴巴的说道,“我要在家照顾你。” “我又没生病,不需要人照顾。” “可是,六小姐,你不会做饭。” 他一针见血,说破她,好不留情,“郝姨不在,我也不在,你会饿死的。” 话毕,又立刻惊觉失言,便一瞬改口道:“不是……不是的,反正——不是的。六小姐,我不在,你会饿肚子的。” 萧子窈直觉额角轻跳。 她于是又好气又好笑的说道:“做饭又不是什么难事!我不过是没怎么碰过灶台罢了,倘若真的好好学过,我也能做出好吃的饭菜来!你们不在家,我自己随便弄些吃的便是了,哪里就至于饿死我了?” 她面上羞红,嘴上却硬。 偏偏,她原还想着,既然她话已至此了、脸也丢尽了,那,无论如何,沈要总该让她几分罢? 谁知,那呆子非但不肯松口,反倒同她顶起嘴来了! ——是时,沈要一面搁下了碗筷,只管一本正经的张口说道:“六小姐,你可不可以听我的。不要勉强自己,也不要太相信自己。好不好?” 他话音落定了。 然后,万籁俱静。 饶是一向恭谨如斯的郝姨,只听沈要这般说罢了,竟都有些忍俊不禁起来。 “沈军长,不妨事的,我今日可以先做些包子饺子放在冰箱里,等您之后忙起来,夫人只需要取出来热一热就可以吃了。” 郝姨做事素来妥帖,但凡是她出的主意,自然都是很好的。 只不过,沈要却是不依。 “冰箱烧煤油,没人在家,就她一个,不安全。” 他一字一顿,一面说着,一面又切切的望定了萧子窈去,“而且,她也不会用火。” ——如此,字字句句,竟是将她的两条出路都堵死了! 萧子窈终于恼羞成怒。 “这也不让那也不让!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岂能连这些小事都做不好?冰箱不让我碰,炉子也不让我碰,我看我倒是饿不死的,反倒是迟早要被你气死的!” 她只管横他一眼,却是不自知的眼波横,带着羞恼怒意,牙尖齿利,仿佛乱了阵脚的模样。 沈要一见,心下确是有些喜欢的,却也是实在有些委屈的。 他于是小心翼翼的开口,明明白白的露怯,讨好就该有讨好的姿态,与撒娇相似,但总要先变成一条淋过雨的小狗再说。 他最擅长。 “六小姐,我没有气你。” “我真的不是故意气你的。” “我只是因为太担心你。” 萧子窈睛子一瞥:“那,你这是给我道歉、答应我用冰箱和炉子了吗?” 沈要歪歪头,有些奇怪:“我没有答应啊。” 萧子窈拍案而起。 “好!既然如此,那这几天我便回娘家住去!正好我三姐在帅府待的也无趣,我去陪她,她开心,我也开心。至于沈军长你呢,就在外面好好工作,等什么时候事情了了,就什么时候再把我接回来吧!” 话毕,她便转身走了,连黄鱼面也懒得吃,只管抱着胸窝在椅子里生闷气。 沈要眼光游移,立刻悄悄偷瞄她一眼。 “沈军长,您觉得这件事该怎么办?” 郝姨问道,“是就让夫人回去她姐姐那边暂住一阵子,还是……我这便去做些吃的放进冰箱里?” 沈要默了半晌,不言不语,复又端起碗来恶狠狠的扒了一口面、只管囫囵的咽下去了,方才小声说道:“让她回去住。” 他到底还是拗不过她。 哪怕,他照样也是不情愿的。 第297章 多久我都等你 沈要很不开心。 他原是不想答应萧子窈的。 他实在想不通,那帅府究竟有什么可去的?一个要死不活的霍老太太、一个轻嘴薄舌的萧从玉,至此了,却还不够,还要另外算上一个虎视眈眈的梁延去,哪里像是个好去处。 反正,他总是不大喜欢萧子窈同别人亲近的。 一条狗的心思太好懂,他不过是怕萧子窈丢下自己不要了,可她倒好,只管欢天喜地的与别人笑闹去了,却不知他坐立难安,既难过,又委屈。 沈要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又是夜,萧子窈侧躺在他身畔,呼吸平稳安宁。 她穿的是他的睡衣,不是绉丝的那一件——那个太薄,眼下天气冷了,他便换了丝绒绸缎的,厚是厚了,却照旧是他的尺寸,领口宽大,一旦她睡得沉了,便会不自觉的从中剥出一段雪白颈子,再往下,又是半截惊心动魄的雪白脊背,那丝绒见了夜色便越发显得深沉,然后,越是深沉,便越是衬得她白如霜雪。 沈要悄无声息,只管小心翼翼的替她将那领子往上遮了遮,又严严掖好被角,如此,万无一失,方才作罢。 夏一杰草拟的文书他已然看过了,接见督军之所最终定于一家老牌饭店,名“蓬莱”,白日里,夏一杰提起此地,嘴里便冒出一句诗:“蓬莱宫中日月长。” 沈要于是睨他一眼:“这和工作有关吗?” 他自是听不懂什么诗词歌赋的。 哪怕读过书、识过字,一条狗不会懂的东西,他照样还是不懂。 夏一杰立刻摇摇头,轻声应道:“没关系。是我觉得度日如年,所以多嘴了。” 他眼光有些怅然。 沈要没再理他。 然后,便是晚间了,便是下职了,便是睡觉了,便是眼下了。 倘若他再不肯睡,天就该亮了,就该把萧子窈一早送到帅府去了。 明日,他须得亲自走一趟蓬莱饭店,睬过了人,又得寻一遍周遭,找适合狙击的隐蔽之处,用杀人犯的想法来提防杀人犯,好巧妙的一则冷笑话。 终于,月已西沉,他于是悄悄的亲了萧子窈一口——就亲在那一段白生生的颈子上,本来是想用咬的,用力一点,最好留一个齿印,却不行、也不敢,因着会将她痛醒,他舍不得。 那月色到底还是沉下去了。 之后便到了早上,郝姨已然动身回了乡,早点便由沈要亲自掌勺,一碗白面条,他的,一盅秋梨膏,萧子窈的,一粗一细,却都是实打实的出自他手。 萧子窈十分的不可置信。 “呆子,这秋梨膏恐怕是郝姨事先做好的吧?” 她挑挑眉,细细的尝了一口,顿时更加笃定,“连味道都这么好?看来肯定是你抢的郝姨的功劳!” 谁知,她方才说罢,沈要却扒着碗沿将她一下子盯住了,复又开口,一瞬不瞬的,竟是难得一见的有些严肃起来。 “六小姐,这个就是我做的。” “我不信。” “你不信我。” “我是不信你的手艺。” “——六小姐,我比你会做饭。” 是时,沈要终于无动于衷的回她一句,那语声很轻,又淡,不轻不重不痛不痒,却最终沉沉落在她的心上。 “这是我和郝姨学的,从昨晚凌晨就开始熬了。” 萧子窈一瞬哑然。 “呆子,你……难道不睡觉?” “睡不着。” 他说,“不开心,所以睡不着。” 话毕,他便不说话了,只管埋头吃面。 萧子窈于是滞了半晌。 她生得娇贵,便是连舌头也精细,这一盅秋梨膏,她尝得出来,雪梨川贝麦冬贝母,样样都是极好的,文火慢熬,最适合秋天拿来润燥。 “呆子,谢谢你。” 她小声说。 沈要立刻抬起头来。 “六小姐,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他一面说着,一面囫囵的扒着面,仿佛唯恐漏听她哪怕一句,如此,却是难得的一回,萧子窈也并未怪罪起他来。 “我说——” 她莞尔一笑,柔柔的,言谈很随意,却没由来的透出一股子自然而然的亲昵来,冲着他去的、只可以冲着他去,别人不行。 “我说,让你出门在外要小心,时时刻刻警醒些,注意防身,保护好自己,远的近的都要看仔细了,千万别出什么乱子。” 真奇怪。 她方才,分明只说了短短的一句话而已。 沈要这般想着,却并未将她打断。 他的手滞住了,眼睛也一样,喉咙大约也不好,便只好默默的听着,只管默默的、一字不漏的听下去了。 “——你要平平安安的把事情做好,平平安安的送走督军,平平安安的下职回来,然后,平平安安的再和我一起吃晚饭。知道了吗?” 那久战不停的风声早已经歇下来了,眼下,是大好的秋光,绕过花木扶疏,迎着窗子照进来。 凤凰栖路有人早间晨跑,听收音机,是皱巴巴的、沙子的声音,唱的是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哪来的春色? 哪里都春色。 沈要直觉喉咙发苦,连唇舌都打架,便很是艰难的从嘴里挤出一个字来:“哦。” 他便又埋下头去扒面。 只不过,那一碗面,刚才分明就被他扒了个干干净净,再也不剩什么了,又说到底,扒来扒去,不过是小狗扒着眼睛鼻子嘴,自欺欺人罢了。 他不敢抬头。 萧子窈于是笑道:“呆子,你在吃什么?吃空气?” 他立刻嗯了一声,也学会她三分嘴硬的本领。 如此,她便又笑起来,眉眼俏丽,非要被他错过了不可。 “你今日要是忙完了,照样去帅府接我就是了,多晚我都等你。” 谁知,她话音方落,沈要便一下子撂下了碗筷。 他只管一心一意的望定了她去。 “六小姐,你不骗我?” “你不信我的话?” “我是不信自己的耳朵。” 他摇摇头,说,“再说一次,六小姐。求你了。” “好。” 她眼光昭昭。 果然,该他的,到底还是他的,想错过也不行。 “沈要,多久我都等你。” 萧子窈如是说道。 第298章 妻管严 萧子窈早已向萧从玉知会过了,沈要这几日腾不出空来,郝姨也回乡去了,她无人照料,这几日便都要来上门叨扰。 然而,此事说来,却实在有些不伦不类的。 因着那帅府本就是她的旧居,只不过,如今却有人鸠占鹊巢,如此,她再回去,便显得既不像客人、也不像主人,索性有萧从玉替她兜底,不然,她到底是不会再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回去的理由的。 于是,萧子窈今日来时,就瞧见萧从玉正守在帅府的门前等着,也不笑,卫兵又看她冷着脸,便都默不作声。 萧子窈觉得奇怪,自然问道:“他们今天怎么都这么客气?”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哄着沈要离去,萧从玉简直看不下去,便说:“沈要,你眼珠子都要黏在我家子窈身上了!你尽管放心,我比你更会照顾她!” 她说罢了,沈要便冷然睇她一眼。 一时之间,两人眼光交错,剑拔弩张。 然后,沉默半晌,沈要终于败下了阵来。 他翕着嘴,眉心微皱,又嗫嚅道:“别让她喝绿茶。凉。” 萧从玉面色稍缓。 “我是医生,我比你清楚。” 她说。 沈要没话讲了,却还不肯走,便垂眼想了想,仿佛是在琢磨一个耍赖的法子。 “六小姐。” 他于是转头唤道,“你的鞋带是不是还没有系好,我帮你检查一下——” 说罢,便要眼巴巴的凑上前来,粘人精的路数,算盘珠子打得一点儿也不高明,却噼啪作响。 他当真是个没脸没皮的! 萧子窈顿时涨红了脸。 “我穿的不是系带鞋!是黄铜扣子的!” 她忙不迭的退了开去,却又见沈要眼光一黯,明明白白一副失落落的模样,一颗心便立刻软了下来,只好将他拉到角落里去,切切又窃窃的娇声斥道:“撒娇撒到这么多人的面前来,你也不嫌害臊!更何况,你在外是沈军长,若你手下的兵看到你这幅便宜样子,岂不是都要编排你惧内了?” 沈要认认真真的听她说着,却横竖也没有听出什么不妥的地方,于是歪歪头,反问道:“被说惧内难道不好吗?” “那是嚼舌根的话,怎么会好呢?惧内的意思就是说,你这个人很怕老婆,什么事都听老婆的管教!” 她话音至此,沈要立刻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那他们说的对。” 萧子窈一时无言。 一见她如此,沈要便又说道:“而且,我没觉得他们这样嚼舌根不好。” 萧子窈很是纳罕。 “为什么?那可是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啊!” “——可我就想有人看到我们。” 沈要如是说道。 他的语调很淡,又平,像一日三餐一年四季、早中晚一起吃饭,他替她盛饭、或是端水时的语气。 “就让他们看,也让他们说。然后,再让他们把我们在一起的事情传出去。” 萧子窈终于一瞬失笑了。 “外面的人都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你还想让人家怎么说?” “随他们说。” 他无所谓道,“反正,只要不说你的坏话,我就随他们怎么说。” 时值十月秋,他穿得一丝不苟,一袭立领的黑色军装,皮手套内里翻毛,捂热一双本就温热的、善于杀人的手,他于是将那皮手套摘了下来,又小心翼翼的替萧子窈戴上,粗砺指腹划过她的手心腕心,有点儿像是故意。 她应当永远不会明白。 他对她的爱,仅凭一点点极其微弱的牵连便能维系得很好很好了。 那牵连可以是他的一厢情愿,也可以是旁人的流言蜚语,反正,只要将他的名字与她挂上钩便足够,至于其他的,无论说他是好是坏,都没有关系。 沈要问她:“六小姐,今天觉得冷不冷?” 他隔着皮手套捏捏她的手,像小狗,轻轻咬人的指尖,不敢太用力,却比耳鬓厮磨更亲近讨喜。 “不冷。” 萧子窈于是笑道,“你赶紧走啦,小心被别人说‘妻管严’!” 这是个笑话,是萧子窈近来从报纸上看到的,有一位新思想的作家姓孔、名德裕,特别将惧内说为“妻管严”,很是风趣,她看过了,便记下来现学现用,谁知,沈要却不懂,便认真的说:“我没生病。” 她知道他只听懂了谐音——气管炎,就笑:“知道了,你当然不许生病,你可要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的陪着我。” 如此,沈要方才眼巴巴的扭头上了车去,然后,车子打起火了,他竟又探出头来,道:“——六小姐,如果有人说你气管炎,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去剪了他们的舌头。” 不会有人这般笑话她的。 萧子窈没应声,却是招了招手,只管送他早些上职去了。 萧从玉于是啼笑皆非的望定她去。 “子窈,你怎么像养了条小哈巴狗似的?黏黏糊糊的,也不嫌腻。” 她一拂袖,眼波盈盈。 “小狗就是要黏人的才可爱呀。” “哦——那想必你也应当喜欢什么人都黏的狗了?” “才不!” 萧子窈腰条一拧,一半的笑眼、一半的多情,她当真生得美极,难怪受尽宠爱。 “我只喜欢黏我的狗!” 萧从玉摇摇头,只管亦步亦趋的跟上她去,又将将挽住她的腕子——算了,不如还是算了,沈要的皮手套太大,简直都要将萧子窈的腕心也埋进去了。 “依我看,你养的那条狗,本来也算不得黏人的,是你教训得好,他才会黏着你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领着萧子窈往小白楼去,一路上,草木萋萋,秋色满园如织锦,却又有些萧瑟。 “三姐,我们今日为什么不去主楼坐?” 是时,萧子窈只觉得纳罕,便如此问到。 萧从玉颦眉望她一眼,一时之间,语焉实在有点儿不详。 “子窈,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今日那些兵子如此客气吗?” “若是我说,霍老太太这几日心气旺,总想着招些女眷来府上做客,你猜是为何?” 她一顿,眼光莫测,又笑,冷冷的,仿佛是听到一桩杀人越货的惨案。 “——梁延他,可能就快要娶妻了。” 第299章 宠物女孩 萧子窈足足想了整整一刻钟,也实在想不出如果梁延成了家的模样。 其实,早先前,她对梁延也并无什么别的看法,不过就是萧子山的同窗,身量很高、成绩大约也很好——毕竟,他也算是能够与她四哥争一二的唯一一人,这样的人,她难免不会悄悄的多看一眼。 所以,至于梁延少时来过帅府吃饭一事,萧子窈自然是记得的,但是记不太清,只记得那一日,萧子山难得带回一位同窗,还特意与她介绍道:“子窈,他是四哥的同学,是梁师长家的哥哥,你快来叫人。” 她当时年纪还小,穿平口白袜,牙齿已经换完,从原来那些公子哥儿嘴里的“小窈窈缺牙耙”出落成“萧子山那个六妹妹”,要多心水便有多心水,任谁见了她,都不免心生欢喜。 ——那,梁延呢? 他大约不会的。 萧子窈依稀记得他似笑非笑的眉眼。 “我是梁延。” 是时,梁延只管轻飘飘的开了口,语气里带着点儿兴味,又上下打量她一遍,才说,“你四哥说你脾气倔,会气人,可我看你生得这般娇小,倒也不像是什么刺头。” 谁知,他方才说罢,萧子窈便接嘴道:“哦,你就是梁延?那个打枪输给我四哥的梁延?” 梁延一笑,立刻伸手去弹她的眉心,不料却被躲了开去,好在他也不恼,就只是同萧子山调侃起来。 “嗯,你说的不假,我看出来了,你六妹妹确实是个脾气坏的,居然直呼我的大名。” 萧子山有些得意的说:“我们小窈窈只对别人脾气坏,对我这个做哥哥的脾气却很好,你羡慕不来。” 彼时,他二人正值年少,骑红马过廊桥,飒沓如流星,无论见着什么都要争上一争,便是连萧子窈的青眼也不能例外,于是便在饭桌上暗暗较劲,萧子山说,生拌皮蛋离他太远、夹不到,萧子窈自然无限乖巧的替他将盘子端了过去。 “四哥吃。” “真乖。” 他说,“下次四哥放假给你带礼物。” “我不要礼物。” “那你要什么?” “我只要四哥多多的回来。” 萧子窈声音娇怯。 那一把嗓子当真是动听极了,软绵绵的,带着点儿南音,梁延也听见了,便一下子盯住了她去。 女孩子,到底还是要听话的才讨喜。 他于是往后靠了靠,故意一呕,装得很夸张,吓得萧子窈立刻回过头来。 “我吃不得皮蛋。” 他捂着嘴,虚虚又瞄萧子窈一眼,“有没有水?” 然,他话音分明还未落下,萧子窈却已然失措的跑来了他的身侧,道:“你喝这个。”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塞一只小瓷杯在他手里,他没细看,却是眼也不眨的喝下去了——原来,那并不是水,而是一盏红糖姜茶。 啊。 是因为来月事了么,所以,方才的她脾气才这样的坏? 梁延不由得想得很远。 “好些了吗?” 耳畔,萧子窈清柔柔的嗓音再度响起,后又是萧子山的,百般的不耐,只管笑他道:“梁延,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本事呢,以前还说什么要制服我妹妹,杀一杀她的气焰,结果却是你求着她来哄——” 话毕,又转向萧子窈道:“子窈,你别理他,他就是面子挂不住,想让你服软,你叫他一声阿延哥哥,他便好了。” 萧子窈一顿。 “唔。” 她鼻子微微一皱,大约是不太情愿的,却又心软,便还是张了口。 “阿延哥哥。” “你好些了吗?” “我只怕你不是装的。” 只此一瞬,梁延便隐隐约约的觉得有些目眩起来,像驯服一条狗,又乖、又小、又亲人,要多可爱便有多可爱,他太得意,以至于话都忘记回。 “阿延哥哥?阿延哥哥?你莫不是真的吃不得皮蛋……” 再往后的事情,莫说是萧子窈了,也许梁延自己也不会记得太清。 他会娶什么样的女子呢? 萧子窈很是好奇。 难道是幼犬一样乖顺的? 她实在是猜不出来。 小白楼风景依旧。 萧从玉与她看了茶来,照样是先前的武功山松针叶子,似刀似剑,直插水中。 萧子窈默默的松了一口气。 幸好,梁延那日,并未当真将这松针茶扔了去。 “岳安城最近风波太多了,霍老太太担心梁延以后没有倚仗,特意选了好些世家小姐来,本省外省的都有,生怕梁延以后坐不稳大帅的位置。所以,这几日主楼可热闹了,梁延天天在那边面见女孩子,像选妃一样。” 萧从玉一边说着,又觉得有些好笑,便一指远处,点一点,像点鸳鸯谱,乱点。 “不过,他眼光可真高,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诗词学得好的姑娘他要问人家会不会骑马,会蹴鞠的姑娘他要问人家会不会赏戏。脾气软的姑娘他要问人家能不能出去抛头露脸,脾气硬的姑娘他又要问人家能不能在家洗手作羹汤。我看他分明是不想结婚的。” 萧子窈听罢,便也笑起来:“他当然挑不上人家了,他要女孩子像狗一样处处听他的话!就他那副臭德行,谁乐意同他结婚?我看,除非是他亲手养一个童养媳,当狗驯,就按照他的喜好来驯,那才够格。或者换一个厉害的,能把他当狗驯的,把他驯的服服帖帖,这还差不多!” 是时,约莫要近午饭的点钟了,萧从玉于是站起身来,要命人传饭去,谁知,她方才回身,便瞧见梁延一瘸一拐的拄着拐杖走进了院子,竟是不请自来。 非但如此,他更先声夺人道:“子窈,我远远的就听见了,你居然敢在我背后编排我,当真是个不听话的。” 萧子窈一怔:“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不得?” 他斜着身子,一步步走过来,又到了亭下,便慢慢的坐下来,就在她身畔,好近,近得连他笑里的鼻音都能听得很清。 “子窈,你真有意思,我方才听到你说,要找个手段厉害的姑娘把我当狗驯——怎么,难道你心中有人选了?还是说……你有这样大的本事不成?” 第300章 落选的败犬 萧子窈最近总觉得梁延有些不对。 她与他到底还算旧相识,便也清楚他一向轻忽疏笑的毛病,却又不知怎的,近些时日,梁延竟有些变本加厉了起来,上一回她来帅府的时候便是如此了——他居然非要她来扶,当真像是被人夺了舍一般。 萧子窈于是挪了挪身子。 “是我不对,我不该在背后嚼你的舌根。” “这么快就服软了?” 梁延托腮一笑,“今天你倒好说话。” 他那金属的拐杖十分光滑,原本还被他搁在桌前靠着,谁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却冷不丁滑倒在地,他便只好弯下腰去捡,就瞧见桌下交叠一双腿,是萧子窈的,那姿势很漂亮,不负窈窕,却穿一双针织的白袜,鞋子是奶白的小羊皮,看着多乖巧,与她的性子实在不够相符。 “子窈,我看你最近好像转了性?既知道给人带饭,又知道织毛衣,还知道说软话,当真不像以前了。” 他只管笑,也不说为什么,反倒惹得萧子窈莫名其妙,便张口回他一句,不太耐烦。 “这有什么的?我这个人脾气一直都是这样,当我听你说话听得厌烦了,又想尽快摆脱你,那我自然就会做出一副欣然同意的样子出来。这又不难。” 说罢,她便站起了身来,仿佛有意躲开他似的,又朝萧从玉使了个眼色,半明不暗。 “三姐,不是说今日要教我包饺子吗?快些走吧,免得一包包一整天,到时候你我都要饿肚子。” 萧从玉心下了然。 如此,她便接过了话头,立刻下一道明明白白的逐客令与梁延去了。 “梁延,你也听见了,子窈要学厨,她笨手笨脚的,我教她还不一定要教到什么时候去呢,所以,我这边今日自然是没空同你吃茶了。更何况,你腿伤未愈,不如早些回主楼去歇着,那边开饭也及时,人首先要吃得好了,才有利于养伤。” 她说得头头是道,偏偏,梁延却不上套。 “哦?子窈要学厨?” 他笑眼更深,泄漏一丝盎然兴味,便望定了萧子窈去,更将人盯得骨头都发颤了。 “那我可不能错过——反正,这几日相亲,我也吃腻了那些精细的,倒不如趁这个机会换换口味,也尝尝子窈的手艺。” 萧子窈直觉脊背发寒。 她就说了,梁延这些天实在好不对劲,简直就像一条癞皮狗,赶都赶不走的! 她不信梁延听不出好话歹话的分别! 院中秋色如此,有人心照不宣。 萧子窈于是施施然回头问他。 “梁延,你难道当真看不出来,是我不想搭理你?” “当然看得出来。” 他挑眉应道,竟是一副铁了心要赖她一顿饺子吃的模样。 “可偏生我就是喜欢欺负你,更喜欢你被欺负了却还拿我没辙的样子。不如你就将我赶出帅府去吧?不过,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样的本事了。” 他讲话当真是轻嘴薄舌的,果然,那厢,萧子窈早已负气切齿了,便说:“梁延,不过是一顿饺子罢了,你要是非要凑这个热闹,那我便添一双筷子。只不过,我倒是敢做,却不知道你敢不敢吃?” 是时,梁延满眼戏谑,又带着点儿调笑的意思,于是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 “有什么不敢的?你做饭我便吃饭,顶多是不好吃罢了。反正,我知道你是不会下毒的——” 他话音至此了。 然后,便是一顿,不长也不短,却吊足了人的胃口。 “因为你舍不得。” 四下有风声。 梁延眼色晦暗不明。 他只管将话说得很满很满,又模糊,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便难免不会教人浮想联翩。 偏偏,他明了,萧子窈也明了。 还说什么舍得舍不得的,说到底了,不过是萧子窈舍不得沈要罢了。 万一他死了,沈要总会备受牵连。 她哪里会舍不得他。 真败兴。 梁延心想。 她一心一意,分明都是舍不得那恶犬而已。 隐隐约约的,他竟一下子感觉失落起来。 初次听说萧子窈恋爱的时候,梁延本是觉得有些新奇的,于是多方打听,非要找出那登徒子的姓名不可,谁知,兜兜转转,最后听来的却是梁耀的名字。 他简直不可置信。 “梁耀?我那个庶出的弟弟?” 是时,他勉强一笑,便与旁人这般说道,“不可能的,萧子山那六妹妹我难道还会不清楚?她那么傲气,脾气又倔,她怎么会看上我弟弟呢,阿耀连马都不会骑,也考不上南京的学校……” 他一面说着,一面退出了人群,像逃跑,头也不回。 失落。 是了。 他暗自咬牙切齿,却又在恍惚之间终于明白,原是他太恨萧子窈的眼光——她的眼光竟然会是这样的差,从过去到现在,都很差,挑男人从来挑不出一个好的,梁耀也好、沈要也罢,都是一个比一个差劲的。 他才是那个最好的。 偏偏,萧子窈根本看不上他。 只此一瞬,他居然好像一条拴着链子、又等在笼子里的待售的优等犬,只见那些不如他的都被那一向挑剔的萧子窈领走了,就只剩他,连她一眼都留不住,仿佛败犬,败得既丢人又彻底。 ——他陡的打了个寒战。 好险。 他竟险些为她颠倒了上下位置。 萧子窈还在置气。 “梁延,刚才说什么包饺子,那都是想打发你走才用的说辞,其实我和我三姐什么也没准备。所以,今天就算是你有心想赏光我的手艺也不行,无论是什么饺子馄饨,反正你是吃不上了!” 话毕,她便拧着腰回过了身去,那模样简直又似年少时。 梁延于是站起身来,拄着拐、自后而前的俯首低眉在她耳畔,道:“子窈,恐怕你是气坏了,竟忘记这里是帅府,要什么有什么。你若没备下那些东西,我随便招个下人去做就是了,根本不用担心没人照顾。” 他话里有话,萧子窈一听便知。 “瞪着我做什么啊,子窈。” 他一笑,越笑便越狠,又随风止,寒声甫定。 “你不是说过吗,咱们俩,是走着瞧的关系。” 第301章 说破 萧子窈只管在小白楼的檐下坐着,动也不动。 梁延的确很会气她,毕竟,他可是明明白白的听见了的——既然她说了要包饺子,那今日他便一定要吃上饺子,哪里还管她说的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无论真心或假意,她总要被他治住的、服服帖帖的治住。 于是,下人听了吩咐,立刻便去备菜了,梁延趁此机会,还不忘调笑她一句。 “子窈,我害怕你挑食,特意让他们多备了几种馅料来,三鲜、莲藕、白菜、羊肉……该有的都有。你只管包便是了。” “梁延,告诉你,我不会包饺子,我不会!我不仅不会包饺子还不会做菜,就连炉子我都不会用!我都说了,我那是为了打发你才——” 萧子窈到底还是气恼了,便不管不顾的叫起来,却不料,他听着倒也不觉得厌烦,只是有些好笑,便说:“不会就学,不是你说的吗,要跟着你三姐学?你三姐若是教不会你,我这里还有专门的厨子可以教你,想我们萧六小姐冰雪聪明,难道连个饺子还学不会怎么包吗?” 萧子窈只管恨恨的瞪着他。 “我要回家了。” 她说。 谁知,梁延却是不动声色。 “子窈,我知道你三姐今日是特意答应了沈要的请求的,说是什么……会好好照顾你、还饿不着你之类的罢?” 他话音急转,又问向萧从玉。 “怎么样,三姐,我说错了没?” 萧从玉眼色清冷。 “梁延,你与其耗在这里欺负我妹妹,倒不如回去主楼好好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应付霍老太太的催婚。我天天在旁照顾她的身体,无论她安排了些什么,我可知道的比你还快,听说她之后还为你挑了几家姑娘,其中一个还是市政厅厅长的孙女,你难道有准备了?” 梁延只听她说罢了,便哧了一声,仿佛是嫌她大惊小怪的模样。 “不过就是几场相亲而已,又需要什么劳什子准备?” 他道,“结婚就像做数学题,背景家世大于才气学历,才气学历大于容貌身形,容貌身形大于性格脾气。所以,我只需要把她们都见过一面就好了,之后再按次排序,从中选个最优解出来,多简单。” 萧子窈冷然睇他一眼。 “梁延,我倒是有句话不得不奉劝你。” 他微一颔首——不是客客气气的那一种,反倒像是有意哄人开心的小动作,不经心也不经意,却又好似竭尽心力。 “子窈,你说,我听着。” “好。” 她立刻应声,“梁延,你既然是把女人当狗来看的,要她听话、要她顺从,要她服帖,那么你娶妻子,最应当看的便不是家世,而是脾气。你想训狗,也得须知不是什么狗都能被驯服的,倘若你看走了眼,挑了一条性子烈的,那难保你自己不会被咬伤。” 梁延没有说话。 然后,是时,几个下人便将备好的面粉菜肉端进来了,四下里于是静下来,只剩下步履匆匆的窸窣之声,萧子窈撇过脸去,不看,却又不刻转了回来,大约默了半晌,方才开口说道:“……包就包。我要包些好的,晚上带回家里让沈要尝尝。” 梁延顿时就没了心情。 “果然,我就说你最近转了性子。” 他不笑了,那一双下三白的笑眼便冷下来了,却唯独嘴角还微微的笑着,偏偏,那根本不是在笑,不是的。 “哈,谁能想得到呢,曾经那个高不可攀的萧六小姐,如今居然会屈尊降贵的给一个男人织围巾、学做饭——我记得你以前应当是没有对阿耀做过这些事情的吧?也许,对你四哥也没有?” 他的表情很怪,语气也很怪,萧子窈见了,便反口问道:“梁延,真是稀奇呢,难不成你是嫉妒了?嫉妒沈要?你不是瞧不起他也瞧不起我吗?怎么会嫉妒到像是吃醋一样?” 她隐隐的有些发笑。 “梁延,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她话音落定了,仿佛一颗石子砸碎一面冬湖,冰层破裂,一下子荡起冷冷涟漪,然后,那石子便坠下去、潜下去,又像一根刺,狠狠扎在他的指尖,一瞬沁出一滴血,显得他十分束手无措。 一时之间,他竟然开不了口了。 好在,萧子窈也无心再问,便笑道:“算了,你怎么可能喜欢我?这话是我故意说来气你的。我们做仇人还差不多。” 好。 ——不。 梁延一瞬恍然,如隔世。 哪里好了,好在哪里了? 他方才,居然还有些庆幸。 庆幸萧子窈冷不丁说破他却改口,好像留与他一线生机似的。 偏偏,庆幸之后,他便不再觉得好了。 他只想她再改口,改回去最好,但是不要说出来。 她不能说出来。 有些事情,实在不堪说破。 “没关系。反正,我所有的那些话、那些事,都是故意气你的。” 他于是道,“那我先回主楼去了,这几个人我给你们留下,想吃什么随意使唤,他们帮你们打点好午饭就会自己退下去的。” 话毕,他便踉跄着站了起来,却不想,那铝制的拐杖又冷又硬,实在硌手,他一个不查,便倒吸了一口凉气、嘶了一声。 他有意收敛,谁知,萧子窈却听得分明。 她只管若笑的叫住了他去。 “这种金属的拐杖不好用吧?” 她说,“我也伤过腿脚,我知道的,这种拐杖很硌手,还会磨破皮。” 梁延眉心微皱。 “子窈,真看不出,你倒是仔细。” “我不仅仔细,我还有办法呢。你等着——” 正说着,她便转身推门进了屋去,那原是她曾经的闺房,陈设变动又不大,她自然熟门熟路。 然后,不过片刻,她便提着一只木作的拐杖走了出来。 “喏,拿去用。”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迎上来扶着他换下拐杖,那面色很自若,不亲近也不冷淡,他不大喜欢。 梁延于是握了握那打磨精细的木柄,道:“多少钱买的?我之后拿给你。” “没花钱。” 萧子窈说,“这是沈要做给我的。” 第302章 择偶标准 近来,梁延时常会想,其实,他与萧子窈的关系,不应当只是走着瞧而已。 他与她,也许称不上青梅竹马,却好歹也算年少相识,之后长大了,又有过一些不清不楚的联系——求过一次婚、约过一次会,交易过人命、对赌过输赢,一个不想一个好,尽管都往死里去设计,好像一只天平,两头分离,性命却始终相连,断不了。 梁延默不作声。 两日前、又或是三日前,他记不太清了,总之,照样是在霍老太太替他张罗的一场相亲的搭桥上,对面来的女孩子是个留过洋的,有新思想,同他见面话不太多,没聊头就只好聊些诗词歌赋,有古有今、古今中外,然后,天色渐晚,她话说到最后,背一句诗,波德莱尔的,是情诗,便顺势问他一句:“梁少帅怎么看夫妻之间的关系?” 他一顿,不太想答,因觉着无聊,便敷衍道:“夫妻的关系?那就……算是走着瞧的关系吧?” “您把婚姻看得这么轻?” “‘走着瞧’——这怎么能算轻呢?” 他没道理的笑笑,也不是取笑那女孩子,却多少有些唐突了,只不过,他才不管,便说下去,一副啼笑皆非的样子。 “走着瞧的关系多劳靠,两人之间若无什么匪浅的关系,根本就走不下去的,自然也就不会一直相看了。” 那女孩子实在没想到,梁延竟会如此巧舌如簧,一时哑然惊诧,便又换了个问法,强行与他拍拖。 “梁少帅的想法倒是新奇,我在国外也不曾听说过呢,却不知您的择偶标准是几何?我能不能也听一听?” 梁延于是呷一口热茶,武功山小松针,萧子窈之前不准他仍,他便留下了,本想留着以后专门招呼她用,却不料这几日频频相亲约会,茶叶都喝进了别人的肚子里去。 “没什么标准,与我差不多的条件就好,但是要听我的话。” “那依梁少帅所见,怎样才算听话?” “嗯……若我吃了吃不惯的东西,她会立刻取水来喂我喝的?” 对面女孩子顿时一笑,是实实在在的笑话起他来。 “梁少帅,这不是那姑娘听话,而是你听话。” 她振振有词,道,“倘若那姑娘真心喜欢你,便不会让你吃到你吃不惯的东西了。这么看来,倒是梁少帅好脾气,不仅会让着哄着那姑娘,还会自己哄自己。不过,我也瞧出来了,你也不是诚心来相亲的,应当只是公事公办来见我一面罢了,我说的对吧?” 梁延一怔,于是反问她道:“何以见得?” “——因为,标准是留给不喜欢的人的。” 那女孩子说,“对喜欢的人,哪里还会有什么标准可言?哪怕她再不标准,你都会接受的,甚至还会替她、也替自己打圆场,难道不是吗?” 她话毕了,两人之间便再无言语了,之后告辞,一别两宽,谁也不是谁的标准。 梁延一下子回过神来。 他只管紧紧握住那棱角圆滑的木拐杖去。 “子窈,你选男人的标准,是不是要会木工?” 萧子窈一瞬凝眉,十分奇怪。 “不是啊。” “那你选男人的标准是什么?” 萧子窈想了想,道:“要听我话的,会逗我开心而不会气我的。还得机灵,懂得看人眼色,免得我四处提点。家世不用特别高,清白就好。最好他教养也好,又懂些艺术,能和我有共同话题。而且不能太老土,要懂得赶潮流,新思想新时尚都得……” 她倒是说得认真,更有些滔滔不绝的意思了,梁延简直听不下去,便连忙将打断她道:“打住——子窈,没想到你的要求还挺多的。” “是你问我的。” “我是诚心问的。” 他语焉不详,话里话外听不出喜怒,“可是,你说了那么多,怎么没有一条是沈要对的上的?他既不听话也不讨喜,又没眼力见儿,出身还不干净,吃相都很差又谈何教养,就更别提艺术和潮流了——所以,你是怎么看上他的?” 萧子窈一下子冷下脸来:“梁延,你当着我的面说他的坏话。” 他故作无辜。 “我只是实话实说。他本来就不符合你的那些标准。” “沈要不符合,难道你就符合吗?” 她好不客气的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还轮不到你来多嘴,哪怕他不符合我的标准,我选他,也不关你的事!” 说罢,她便用力一杵那只铝杖子,像是撒气,但好歹没撒在他的身上。 “再废话,就把拐杖还给我,用回你这只破拐杖去!” 她话已至此,梁延只得无奈一笑。 “好,是我说错了话,请子窈大小姐不计前嫌,就借我这只木拐杖一用吧。”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似躲闪一般走出了院子,然后回眸,冷起秋寒,阴晴不定,只管丢过一句话来,既像笑她,又像笑己。 “看来人家有些话说得当真不错。” “什么标准不标准的,世上哪里来的那么多标准。” “标准是留给不喜欢的人的,倘若遇上喜欢的,谁还会在意什么标准。” 他转身便走。 萧子窈实在懒得同他分辩,便与萧从玉一道坐了下来,预备吃东西了。 不得不说,梁延此人的确挑剔,很有她曾经那点儿难伺候的贵气在身上,于是,厨子要选就选最顶尖的,便是连包个饺子,都要整整齐齐的捻好七道褶。 是时,萧子窈瞧着那手工太细,便说道:“哎,你们几个,包饺子的时候注意些,都别包得那么好看,记得包得丑一点,故意留些什么豁口露馅的出来,我有用。” 话音甫落,那几个厨子纷纷纳罕,又面面相觑片刻,到底还是照做了,只不过,所谓手艺、毕竟算是多年练就的压身功夫,哪怕再为收敛,也始终包不了太丑的出来。 如此这般,萧子窈一见这几人不通其意,便只好亲自上手,道:“不行,你们包的还是太好看了。要包的再丑些,那呆子才分辨不出来。知道了吗?” 第303章 打喷嚏 萧从玉笃定,萧子窈的把戏根本不会对沈要有效。 原是方才,那几个厨子实在听话,自打萧子窈手把手的包了几个奇丑无比的饺子出来之后,便各个儿有样学样,只管换着法子来互相比丑。 萧子窈一一的瞧过了,于是闲庭信步,便在旁的轻飘飘的指点江山道:“不错,再包的丑些,越丑越好!等一会儿包完了,记得也送一份到主楼去,把煮漏的挑出来拿给你们梁少帅吃,就说是我做的,我保准你们重重有赏。” 萧从玉听罢,便笑话她道:“别为难人家了,我看也就只有你有这样的胆量,敢把即将做大帅的人当狗喂。” 谁知,萧子窈却不在乎,反倒叠起腿来指摘道:“三姐,你冤枉我!我上次给沈要包饺子也是包漏了馅儿的,但他可不是这么说我的!” “哦?那我倒是好奇了,难道他还会夸你不成?” “——笑话,他不夸我,难道还敢说我?” 萧子窈一瞬反口,很是有些得意忘形,“那呆子可是原原本本的说了,丑的饺子才好吃,煮漏的饺子更好吃!所以我才让他们故意把饺子往丑里包,等晚上沈要来接我回家,我就说这是我特意包给他的,省得我再想别的招数去哄他。” 她一边说着,眼睛便亮起来,盈盈带笑,如烟波荡漾,那模样当真是极好看的,也难怪沈要一见便移不开眼。 萧从玉于是颔首轻叹。 “我家子窈呀,我看你真是恋了爱就变成傻子。” 她说,“你真当你家那条狗是不识五味的?他可聪明着呢!他说那丑饺子好吃,不过是因为那是你亲手做的而已,不信你就等着瞧,晚上你把今天这一屉饺子拿回去给他吃,他定然不会再夸了!狗的鼻子可灵着呢,你的味道,他记得住!” 是时,秋色招人喜,谈笑只一半。 人间的悲欢都有万状,合散如烟,像蒸笼的热气,施施然飘到一条狗的鼻尖上去,终于变成一个喷嚏,然后,阿嚏一声,蓦然惊醒一个梦境。 ——沈要冷不丁的打了个喷嚏。 夏一杰原还翻着文书,一听他如此,便立刻抬眼说道:“你受风寒了,请你这几天都离子窈远些,千万别把病气度给她。” 沈要面无表情,并不想作声,便很是不耐的嗯了一句。 眼下,他分明已是心烦得要命了。 陈督军不日便将抵岳,夏一杰只将会面之所定在了蓬莱饭店——真湖光假山色的亭台楼阁,雅间不做成厢房,反倒修在湖心,乘小舟横渡,非但如此,隔岸又立一面偌大屏风,有戏班子歌舞,用南京调唱一曲白局。 沈要眉心紧锁。 “你不满意这安排?” 夏一杰问道。 “不满意。” 沈要说,“狙击点太多,掩蔽点太少。水下容易藏人,水上四面围攻。” 他指尖轻叩玉案,眼色却森然,再开口,嘴巴张合,如四下涨水,规律的去退,很冷静,所以冷水冷冷泛起涟漪,倒映繁衍他僵白的脸,如一只持刀的杀人鬼。 “——你这种安排,就好像有人故意要杀人一样。” 夏一杰一瞬心惊。 他实在不敢言语,又不知如何脱身,谁知,偏就此时,沈要竟又毫无预兆的打了一个喷嚏,他一下子觉得有机可乘,便说道:“你真的受风了——子窈体弱,哪里受得了这些,不如你别回家住了,这几天就睡军营。” 沈要冷冷的接话:“我没生病。” 正当时,他二人一旁还立着蓬莱饭店的王经理,此人谨小慎微,方才听过那许多打打杀杀的话题,此刻已然汗流浃背了,便伺机插进嘴来,很想松动一下气氛。 “沈军长,我倒是听过一个说法,没有生病却打喷嚏,多半是有人在远处惦记着您。喷嚏打一次是不好的惦记,喷嚏打两次是好的惦记。我猜,没准是军长夫人提起您了!” 果然,能在大饭店做上经理的人,到底还是有几分眼水的,连说话也很讨喜,沈要听了有些受用,便舒了舒眉头,问道:“这话准不准?” “准!当然准!” 王经理连连捧笑,“您看啊,沈军长,从您进到咱们蓬莱饭店之后,拢共就打了两次喷嚏,不多不少,我都数着呢,所以,这一定是有人想您了。” 他几乎要将脸皮笑僵。 谁知,沈要只管默默的听他说罢了,却也不着急应声,反是托腮想了想,又问出一句顶顶难回的话来。 “那,这个打喷嚏的次数是怎么算的?” 他面色淡淡,目光却灼灼,十分认真,根本不似玩笑。 “是分开加起来一共打两次才算好的,还是连着打两次才算好的?” “如果是第一种,那确实应该是有人想我。” “但如果是第二种,那就不是有人想我好,而是想我坏。” 王经理顿时哑口无言。 其实,他已然听说过了——蓬莱饭店一向宾客云集,来往不少军政权贵,有关沈要的传言他早已有所耳闻,只当他是个不像人而像狗像鬼的主儿,谁知,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他于是捏着一把冷汗小心抬头,却见沈要正倚在楠木椅上,两腿交叠,上面的一条腿一晃一翘,只将那靴子上的银刺都晃得作响起来,再往上瞧、再往上——一直看到最上面去,便是一张一点儿也不笑的脸,轮廓深刻,也好看,却背着光,阴沉沉的,就显得有些吓人。 一时之间,他实在分不清楚沈要的心思。 “——是哪种,说清楚。” 王经理心下一紧。 好在,是时,夏一杰却站了出来。 “沈要,你小时候难道没听父亲母亲说过吗?喷嚏只要打了两次,不管是哪一种,都是有人在想你,根本不用分得那么清楚。” 沈要眉心微皱:“那为什么还要给单打一次的喷嚏加上说法?” “因为那是说话者对听话者的关心、是爱。” 夏一杰道,“只要你打了一个喷嚏,在乎你的人就会担心你生病,所以要把事情往夸张里说,以此让你注意身体。” 话毕,他便扶额叹息,仿佛很无奈的样子。 “很多话其实都是知冷知热的体恤话,根本不需要深究,难道子窈没对你说过吗——一些似是而非的话?” 沈要于是垂眼想了想。 “有。” 他说,“她今天还对我说了,说我不可以生病,要长命百岁的活着。” 第304章 试菜 夏一杰想了想,萧子窈大约是不曾与他说过那些似是而非的话的,只不过,他二人之间,那些暧昧的、不自知的话,却是说过不少了。 其实,大多时候,都是他先说些似是而非的话,然后萧子窈再应声,便会说出许多暧昧不清的话来,既像哄他又像躲他,如此,一个自知、一个不自知,又或许是都自知或都不自知,所以他始终才没有办法同她在一起,甚至连表白也做不到。 同一个根本就不爱自己的人表白,究竟会有多难? 不爱的,才舍得暧昧。 难怪他总对她不舍,也始终开不了口。 夏一杰偏过头去。 “别再问了——别再问打喷嚏到底应该怎么算次数了。” 他轻声说道,仿佛还在叹息,止不住,索性便就此叹下去了。 “沈要,你得到了那么多东西,为什么还要计较这些小事情?明明你有的东西,我都没有。” 他有些囫囵、更有些口不择言。 沈要于是漠然睇他一眼。 一时之间,风起涟漪。 一面枯荷随波逐流,像沉湎的浮尸在岸边撞破脑袋,欲罢而不能。 王经理忙不迭道:“沈军长,不如先不提那些事情了,咱们先试菜,如何?” “试菜?” 沈要微微一愣,“试什么菜?” “就是今日先试吃一下宴请督军那日要上的菜色,看看是否合您的意思。” 王经理一面说着,一面又抹一抹额角,道,“虽然我们这边的菜都是很好的,但还是要看看合不合您的口味,不合的地方我们立刻就改,便不至于当日吃得不欢喜。” 话毕,便殷殷切切的递上一张熨金小帖来,上书二十四道名菜,如国宴。 沈要接过去,左右一翻、扫了一眼,忽然觉得奇怪,便说:“怎么都是她爱吃的菜?” 他于是面无表情的转向夏一杰去。 夏一杰哑然无言。 “可能是巧合吧,毕竟子窈一向挑嘴,爱吃这些精细的也不奇怪。我没什么可说的。” “行。” 他本就没什么可说的。 夏一杰暗自想到。 他总不能一五一十的同沈要去说,早先前,他曾经来过蓬莱饭店吃喜酒,那一日,萧子窈也在场,于是两人并坐一处,看新娘子身穿西洋白婚纱,款款在风中而立。 那新娘原是不情愿嫁的,所以活生生的哭瘦了至少五斤肉,婚纱穿不上,便只好从腰后收束两三寸,缝出一道很明显的褶子——她分明比谁的徒劳都疲劳,却还是得做出一副幸福安然的美貌出来。 萧子窈一见,不由觉得唏嘘,便呷一口温酒,道:“真可惜,今日分明上了这么多好菜,正巧又都是我爱吃的,偏生那新娘子却不开心,她吃自己的喜酒,却像是在吃断头饭。” 谁知,她方才说罢了,一道清蒸石斑便端上了桌来。 此时此刻,酒败食残,无人尽兴。 夏一杰于是悄悄的附耳上来,小声说道:“那等你以后结婚的时候,我请你再吃一次,一定会让你吃得开开心心,定然不负好酒好菜好光景。” “好呀,你竟敢调笑到我的头上来!那你说说,我以后会和谁结婚?” “不知道。” 他微微一顿,稍显踯躅,“按照你的性子,你应当会选个让你开心的人结婚……也许吧。” “胡说八道!你也常常逗我开心呢,难道我要和你结婚不成?真烦人,这么好的酒菜,居然还堵不上你的嘴!” ——事情便是如此了。 所以,他要和谁说去? 他说不了了,也许此生都再也无法分说,于是默不做声,只管招着王经理上菜去了。 沈要兴趣缺缺,全然一副应付公事的态度,唯独只在试菜的时候将人一一叫住——夏一杰、王经理,看菜女侍、上菜小厮、小舟船夫,有一个算一个,只管统统的抓过来,然后,一人丢一副筷子去,他不试,只叫旁人来试。 是时,亭下八角飞檐还挂一只金丝鸟笼,里面翠羽鹦鹉跳来跳去,他便一指,说:“拿下来,一起试。” 王经理敢不从命。 夏一杰亦然如此。 他面前一道鲈鱼,丰肌细骨,逼他撇出肉里的刺,咽下话里的刺。 沈要目不斜视,冷然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来。 夏一杰眉心微皱。 ——他是知道的,沈要一向没什么烟瘾,除非太不开心,否则轻易不会看见他点烟的样子。 “沈军长,这是公事,请你不要这么不耐烦。”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取了火柴来,谁知,他正准备擦亮了,沈要却倏尔摆手将他止住了。 “——你该庆幸,自己和她多少还有些关系。” 沈要无头无尾的说道。 他眼色幽沉,倒映寒波,是彻骨的冷。 夏一杰一下子窒住了。 “你在说些什么?” “你自己心里清楚。” 沈要面不改色,道,“别在饭菜里下毒,因为我会让你们先吃。也别在旁边安排人手,因为我会让你变成我的肉盾。” “沈要,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我在说,我的六小姐,让我好好的活着。” 正说着,沈要面上便忽然显出些笑意来,却笑不进眼底,又像任性,仿佛故意要压他一头似的,便将那碗碟一推,道:“她有和你说过吗?肯定没有吧?” “那,如果我说,我为了活,不小心把你害死了,你猜她会不会怪我?” “夏一杰,别自不量力。” 天色隐隐的有些转阴了。 王经理试过了菜,笑得很是谨慎,立刻放下筷子上前赔不是。 “菜是好的,肯定都是好的!不过今天天气不好了,也许一会儿还要下雨,沈军长若是没心情吃,便下次再说,不必勉强赏我们这些下人的面子!来——从这边请,我安排您二位出水榭……” 他殷勤热络,一半阿谀奉承,一半心惊胆战。 “两位请稍等,我这就给两位取伞,免得回去的路上忽然下雨……” 谁知,他话音至此,沈要却忽然打断他道:“不用了——夏副官有伞。” 他眼光晦朔,不似人眼。 “而且,是折叠伞。” 第305章 断头饭 如今已是深秋。 也许,眼下天色忽然转阴,并不一定是预兆有雨,大约只是晚来风疾也说不定。 沈要安然自若,坐上车子。 夏一杰跟在他后,只在窗下循规蹈矩的问他道:“之后还试菜吗?” “不试了。” 他说,边说还边摇起车窗,更加他眼仁的颜色本就很深,是若夜的黑色,于是,相隔一面半透不透的塑化玻璃,那一双眼睛便实在显得鬼气森森的,仿佛一双兽的眼睛、或鬼的眼睛被他剜下来了,只管强塞进眼眶里去的模样。 夏一杰止不住的打着寒噤。 沈要无动于衷,又下一道死命令。 “你去替我试。” “我只是一介副官,恐怕,我还资格不够……” “——那就打包,送到你家。” 沈要一字一顿,各中意思再不甚明显了,“回去告诉你父母,说,这是你升军长的庆功宴。” 然,话音至此,他却没再说下去了,反是一顿,又急转直下,语焉不详。 “或者说,这是你和她的庆功宴。” ——只此一瞬,夏一杰陡的抬眼,颓然望定他去。 “你尽管去试。” 他一语双关。 夏一杰不敢深究。 沈要于是一脚踩下油门,直驱帅府而去。 他应当算不得什么特别着急的急性子,唯独挨上了萧子窈,便会十万火急的情急起来,非但如此,他或许也不算太任性的脾气,连吃都不任性,却照样也是贴着了萧子窈便会变得尤其的任性。 天色已然擦黑了。 晚饭的点钟早就过去了,他原本可以留在蓬莱饭店凑合一顿的——不必担心下毒,他知道夏一杰不敢,偏他非要饿着肚子赶去接萧子窈回家,倒也不为别的,总之不过两三件黏黏糊糊的心事,一为想她,二为想见她,三为想亲她,如是而已。 其实,还有一件事。 只不过,他暂且还不敢说,不敢当真她的面说,却非要当着她的面才能说。 ——如此,待他风尘仆仆的赶到小白楼时,率先出声的竟不是嘴巴,而是肚子。 萧子窈简直好笑得要命。 “呆子,你肚子叫得好大声啊!你不是说,今日去的是蓬莱饭店视察吗,难道岳安城数一数二的饭店居然伺候不好你?” 是时,四下再无天光日光,只剩楼前檐下的暖黄灯光,路面白雾溶溶,缓缓化开,沈要没有说话,只管静静听罢萧子窈的嫣然笑语。 然后,他便摘下军帽,故意挡在面前——只挡住一半、下半张脸,不是为了遮羞,反倒是为了遮住他想笑却非笑的嘴角。 你看,真可爱。 他的六小姐。 沈要于是装模作样的偏过头去。 “外面的饭菜,不好吃。” “而且,你不在,我就吃不下。” “六小姐,我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吃饭。” 他如是说道。 一条狗最擅长的事情,也许就是撒娇或撒谎。 更何况,他两样都占满,做狗做得太出色,数一数二。 他自然是喜欢她的——最喜欢她、最爱她,所以足够真诚,偏偏真诚又不等于诚实,一句话,只要稍作修饰、改动一二,便又成为另一个真相,他也因此撒谎只撒一半,此后更多则是摇尾乞怜,做实一条狗的模样。 萧子窈怎会不信他? 他的身量那么高,按英制来算,约莫一百八十九公分,越是高大的人便越是得好好吃饭,他饿了整整一天,该有多可怜。 果然,萧子窈到底还是心软了。 沈要只见她转身绕进了屋里,再出来时,手上正拎着一只食盒,打开来,里面赫然是整齐码放的几叠蒸饺。 “真是个傻瓜!” 一时间,萧子窈眼眶微红,只管轻声骂他一句,“哪有见不到人就不吃饭的?我只是偶尔骂你是小狗,但你不能真的什么事都和小狗一个样!”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一指那一笼饺子,道:“那怎么办?我刚才和三姐已经吃过了,小厨房只做了我们姐妹两个人的菜,已经吃得不剩了,就剩这一笼凉了的饺子,你难道要勉强先吃一口吗?” 沈要眼睛顿时一亮。 他于是移下军帽,小心翼翼的问道:“六小姐,这些是你特意包给我的吗?” 萧子窈一瞬哑然,更明明白白的滞了片刻。 “……是。” “那我要吃。” “——哎,可是这个很凉的!” 然,她话音还未落下,那厢,沈要却已经徒手捏起一只饺子送进了嘴里,他的动作实在太快,根本就没有想过要给她留些什么拦人的机会,非但如此,许是他真的太饿了,便也顾不上什么细嚼慢咽了,那吃相自然便不会太好看,是狼吞虎咽的。 好在,萧子窈并未怪罪于他。 “怎么样,好吃吗?” 她适时问道。 那语调很轻很柔。 沈要一顿,忽然就有些为难起来。 “六小姐。” 他一口咽下饺子,只管梗着脖子说道,“其实……还,挺好吃的。” 真奇怪,他分明是夸她的,却不料,萧子窈的脸色竟是一黑。 他于是立刻改口,又说:“但是……我感觉,没有之前你包的饺子好吃了。” 果然,他话音方落,萧子窈便眉心舒展了。 沈要直觉哪里有些不对,便一下子俯下身来、脸也紧紧凑近她的跟前,硬要同她四目相对。 “呆子,你吓我一跳!离得太近了!” “六小姐。” 他贴得实在好近,不过是轻轻的歪一歪头,鼻尖便与她的交错相撞一下,仿佛接吻周旋。 “六小姐,我之前就和你说过的。你不擅长撒谎。” “但是,这次实在是太明显了。我只是刚才不敢说,怕你伤心。” “这个饺子这么好吃,我尝第一口的时候就吃出来了,这个肯定不是你做的。” “而你做的饺子很难吃,我最喜欢吃那种难吃的饺子了。” “那个味道,我死都不会忘记的。” 萧子窈一瞬尖叫出声。 “沈要,原来你早就嫌弃我包的饺子难吃了!还掖着藏着非不说,今天才露馅!你听听你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好吃的饺子你不爱吃,难吃的饺子你却最爱吃,真当我是好糊弄的!” 第306章 中秋节 糟糕。 沈要很少会觉得事情棘手。 除非,那事情是有关于萧子窈的事情。 眼下便是如此了,他原还想着反将萧子窈一军,怪她拿别人包的饺子来打发自己,谁知,看破再说穿,却是她先发难,于是,局势颠倒,合该他来哄人。 那夜色仍是溶溶的,像冷水里面撒一勺白糖,溶溶似雪的化开,很慢,又甜美耐看,唯独时间却很紧,紧迫盯人,不疑有他。 他得快些将人哄好。 不然,之后便很难将她骗进怀里去了。 “六小姐,我没有糊弄你。” 沈要于是说道,一板一眼的,好不认真。 “我只是不挑食,但不是吃不出好吃难吃。” “你看吧,你都承认了,你就是嫌弃我做得饭菜难吃!” “——没有嫌弃。” 他说,“你包的饺子,难吃是真的,喜欢吃也是真的。” 萧子窈直觉这呆子非要气死她不可。 “沈要,你当真是越说越奇怪了!既然饺子难吃,那为什么还要喜欢?” “因为喜欢的是你。而不是饺子。” 是时,沈要眼光晶亮,只管一瞬不瞬的望定她去了。 人间总爱讲道理,谈情说爱有谈情说爱的道理,空余恨有空余恨的道理,大道理小道理,甚至还有吃饭的道理,所以,世人千千万,道理各不同,唯独吃饭却都爱讲究团圆,饭菜摆成圆环,中间放一碟饺子,然后,团团圆圆,旦旦而食。 偏他天生没有团圆饭吃,所以爱吃饺子。 他只有寒夜里远远偷看的万家灯火,可望而不可得,小年夜别人吃腊八粥,大年夜人家吃肉馅的饺子,热腾腾的香气飘进犬园,不经意钓起一条狗的辘辘饥肠,也隐隐的撬动一颗曾经妄想过团圆美满的狗肺狼心。 萧子窈哪里只是他的天上月。 她分明是一轮映入野狗舔水的、脏水洼里的仲秋明月,旁人看她始终不变,无论高低贵贱,她永远都是那皎皎空中云端月,却只有他——在一条狗的眼里,她是今宵脏水洼里的一顿饱餐,是他唯一不变的团圆美满。 “你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萧子窈。六小姐。” “我最喜欢的,不是别的。” “只是你。” 沈要再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如是说到。 他的指节微凉,哪怕不戴手套也不至于特别冷,不用指尖抚她的脸,是因为方才指腹摸过了饺子,他的月亮是何等的娇贵,沾不了那些。 萧子窈嘴唇嗫嚅。 “沈要,你这是答非所问,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和我问的那些根本就没关系。” “有关系。” 他一本正经道,又暂停想了想,忽然说,“连坐。” 萧子窈顿时笑出了声来。 “哈、哈哈……你这呆子,想了好半天,原来是在想怎么打比方?可是,你怎么会想到什么‘连坐’呀,那是杀头的时候才用的词,意为一个牵连一个!我猜,你要说的莫不是‘爱屋及乌’吧?” 沈要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两个词我都知道。” “你才不知道!你知道就不会这样乱说了!” “我那是为了哄你开心。”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往嘴里塞起饺子来。 萧子窈并不拦他,又见他隐隐约约的仿佛有些笑,像害羞也像遮掩,那模样当真好可爱,真希望他可以长出一条尾巴来。 萧子窈于是若笑的拉着他坐下来。 放眼望去,除去那一面早已填平了的冰湖,小白楼一切依然如旧。 是时,檐下有风声,冷冷清清的穿堂风,吹起她裙子的一角。 月已初生。 此时此刻,西厢可以看月。 沈要于是静静的抬眼望定她去。 其实,中秋早已过去了。 那一日,中秋佳节,他二人过得很是寻常,彼时,萧子窈的身子尚且还不大好,毕竟是才放出来不久的,所以她吃东西也吃不了太多,一块月饼要切成四份慢慢吃,一盏茶的功夫过罢,正扎在刀叉上的那一份竟然还未吃完、只缺了一个角,是月有阴晴圆缺的那种缺一个角。 他当时瞧见了,也不说别的,只是轻轻问她一句:“六小姐,是不是吃不下了?那就不勉强。” 谁知,那厢,萧子窈却难得的摆了摆手,道:“不行,月饼要团团圆圆的吃完,寓意才好,才会灵验。” 那月饼是肉馅儿的,是郝姨特意从四方斋带来的生胚子,拿到公馆来现烤,酥皮如美人睫毛,颤颤巍巍层层叠叠,包裹丰盈的肉团儿,温柔迟慢,未尝不是另一种团团圆圆的饺子,又因着萧子窈吃得实在太慢,内里的汁水便微微的有些凝固,晶莹剔透,仿佛软软绵绵的一滴半冻不冻的眼泪。 沈要于是问道:“月饼的寓意是什么?” 萧子窈微微一顿,随后好笑的点点他的额头,道:“不会吧,呆子?我虽然知道你小时候日子过得不好,但是,总不至于这些常识也没有吧?” 她说得不错。 他分明是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 毕竟,若是一条狗想假装一个人,又怎能不去学习人间的那些条条框框呢? 只不过,他偏偏就是要问,不管不顾,非要求一个结果。 “以前没人教过我这些。” 他说。 “没人和我吃月饼。” “也没人和我过中秋。” “这是第一次。” 萧子窈听罢,于是眉心微皱。 “原来是这样。这么一听,倒也不奇怪了……” 她面上颜色渐轻渐笑渐朦胧,仿佛月光照下来了,又带着点儿无可奈何的意思,却不清楚是哪一种的无奈。 是爱他多些? 还是恨他多些? 沈要不知道。 好在,萧子窈终于张口。 “月饼的寓意就是,团圆美满,千岁佳合。只要你完完整整的吃掉一个月饼,月亮就会保佑你整整一年都能和你中的那个人团团圆圆。” 沈要微微一顿。 “那我天天都要吃月饼。” 萧子窈立刻笑他:“那你就会变成一个月饼。” “我不会。” 他很是坚定的反驳道,“一个月饼管一年,那只要我天天吃月饼,我就能和你团圆了。” 萧子窈仍是笑他。 “人活不过五六七十年,你的愿望都许到几百年往后了。” 没关系。 他心想。 百年之后,他可以同她一起烂掉,哪怕烂成白骨草木,他照样也会同她在一起的。 他总要与她团圆的。 他于是看回眼前月色。 溶溶月,溶溶夜,不是中秋,却也团圆。 他很快便吃光了那一笼凉透了的饺子。 “哎,呆子,你看——” 是时,萧子窈忽然指月说道,“今天的月亮好圆呀,明明中秋节都已经过了,月亮却还是这么大,好像就在我们眼前一样。” 的确。 他眼前,即为天上月。 第307章 同月不同人 明月如斯。 却奈何,同月不同人。 沈要只管牵着萧子窈的手慢慢的走路。 夜风微凉,前些时日,她既已收了沈要的心愿券,便也学得乖了,于是仔细戴上他的皮手套,内里翻毛皮蹭在掌心,细细滑滑,像一条狗在舔她的手,不太痒人,却很温暖。 “你也真是个狗脾气。” 她笑笑的说道,“蓬莱饭店的厨子以前宴是做过国宴的,连前一任大总统都在那儿吃过饭,没人不说极好,就你挑三拣次,非要来吃什么冰冰凉的饺子。” 她话音方落,沈要立刻哦了一声,有点儿委屈。 “因为,我以为你会可怜我饿肚子。” 萧子窈轻轻挑眉:“我的确很可怜你饿肚子。” 沈要只将脑袋扫兴的撇了过去。 “你哪有。” 他小声说道,“最后还是我哄你。” “那你变得讨厌我了吗?” “没有。” 他一瞬回过头来,眼光滚烫明亮。 “更喜欢你了。” 他多像一条狗。 月在天上,他在人间,一高一低,天上明月也终成他眼里的皎皎新月。 偏他满心满眼,分明都是她的笑眼。 萧子窈掩唇一笑。 “最近到了吃柚子的季节,我三姐说,帅府上下的柚子都是福建平和采买来的,别的地方比不了,再有一天就能运到了,到时候让我也带些回去。” 她一边说着,然后坐上车子,忽然就有些感慨起来。 “夏一杰以前最讨厌吃柚子,所以每次到了柚子的季节,我都命令他给我剥柚子,剥完了只我一个人吃,他不会来抢。” 她的声音很小,仿佛喃喃自语。 沈要听见了、却没太听清,不过也不重要了,反正,他正要与她回家去了。 月上中天了。 夏一杰只将车子停在了茂合戏院的外头。 原是他回去的路上正巧经过茂合戏院,当时不过傍晚,日光灯光都还在,橘色的,却有点儿发灰,如卧病多咳之人的手,是不健康的灰黄色,模模糊糊照亮外墙上一幅巨幕广告,红冠白面的名角儿,又来唱梁祝。 烦死人了,他心想,老戏新唱,秦淮腔唱过又换黄梅调,你方唱罢我登场,永远等着下一个,却也永远轮不到他。 他索性便将车子刹住了。 如此,车子焊在路上,他人焊在车上,一人一车不可分离,一直熬到夜半。 梁山伯在里面唱:“想不到我再没办法找你叨扰一杯酒。” 多可笑,不如回去罢。 紧接着,不过片刻,茂合戏院灯火渐暗,大约是散场了,于是人潮如涨潮,很快退上街来。 夏一杰只管悻悻的瞥了一眼。 谁知,只此一眼,他却瞧见一个心魔。 ——是小金铃。 人潮散去,她便环胸拧腰的立在路边招黄包车,面色皎白如月,带着点儿鬼气,果然,他没看错,她倒当真是与萧子窈长得有几分相似。 他一下子战栗起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 没由来的,他居然头脑一热,陡的冲下了车去,然后两三步跨上前、一把攥住了小金铃的腕子。 “你学她做什么!你以前学她穿衣服,学她化妆的颜色,现在还学她来听戏——你不准再学她了!” 他毫不留情,将将一扯、很大力,小金铃顿时痛呼出声。 “夏一杰,你这赖皮的丧门犬居然敢和我动手!我看你怕不是失心疯了,当真以为我没法子治你了!” 她尖声叫道,立刻回敬他一巴掌,落力透骨,瞬间打得他脑耳嗡鸣,整个人都痛苦得要命。 “怎么,是谁规定的白裙子只能她萧子窈穿,又是谁规定的玫瑰口红只能她萧子窈涂,更是谁规定的茂合戏院只能她萧子窈来!?有种你就说出来!” 她终于挣开夏一杰紧攥的手。 好疼。 小金铃恨得咬牙切齿。 借着灰败的灯光,她于是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腕子——真晦气,都红了,他该用了多大的力气,有多恨。 “呵,你看看你这幅臭德行,是不是又在他们那里吃了瘪,所以跑来我这儿撒气?” 她冷哧一声,一把甩开车门坐上去,实在喧宾夺主,却很合她的脾气——其实,萧子窈的脾气大约也是这个样子的,偏他根不敢说出口来,更不敢去想。 夏一杰失魂落魄的直起身子。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刚才……好像……总之,是我的不对,我没有控制好我自己。” 他并没有将小金铃赶下车去。 “正好,我送你回去。请你以后不要四处乱逛。” 小金铃不屑一顾道:“夏副官,我不是你养的狗,需要天天被你锁在家里,我想出来玩就出来玩,你无权干涉。” 她笑意阑珊。 谁知,她正说着,面色却骤然一白,然后捂嘴,欲作呕的模样。 夏一杰立刻将车窗摇下。 “不好意思,车里也许有烟味……” 他到底还是端着温良恭俭让的秉性。 只不过,小金铃却根本懒得同他废话。 是时,她只管扶着窗子,哗啦啦的吐了一地的酸水,仿佛一只绵绵小手正扒着她的肉、往她的深处去,最后刨到她的肠子,便用力一拽,所以她才止不住的吐了出来。 “要去医院吗?” 她擦了擦嘴,摇摇头,又将擦过嘴的手帕丢出去,道:“不去,就送我回住处。” 她只说那煤渣胡同是住处。 夏一杰于是发动车子,又见天上月明,隔一面车窗,像是蒙了一层绒花,长了毛的月亮往往都不是好预兆,会下雨的。 他果然没有猜错。 煤渣胡同不刻便到。 然后,顷刻之间,那暴雨便硬生生的砸下来了。 第308章 不能淋雨的伞 是雨夜。 月有微光,还未死,罩一层朦朦胧胧的黄色薄纱,黯淡不详,如妓子的遮羞布。 车子开不进煤渣胡同,夏一杰别无他法,便只好在路边先行停了下来,于是,那车座便从一震变作一沉,仿佛落水,一下子失重停摆,小金铃毫无防备,便又是一阵措手不及的干呕。 ——那声音尤其的大。 她的手帕早在方才便丢在街上了,这会儿,倘若她再吐酸水,便当真是连个捂嘴的东西都没有了。 一时之间,夏一杰虽然有些看不过眼,可到底还是有些犹豫。 其实,他并不是没有手帕。 他分明是有的,就揣在心口的襟袋里,是很旧很旧的一条,简直洗得褪色,甚至都被洗薄。 旁人都说、就连他母亲也说,那手帕早该丢了,那么旧,或人或物,都是相看两厌的模样。 偏偏,他却根本不听说,无论谁说都不管用,那手帕旧是旧了点儿,却又不是不干净、又不是不好,毕竟那是萧子窈少年时候丢给他的帕子——是随手一丢,他根本说不清。 原是曾经那日,春日负暄,萧子窈与他共赴马场赌彩,随手捏一条粉绸锦帕,她赌的马跑输了,便负气一般的撒手丢了帕子,他于是偷偷的捡起来、藏好,从此藏到心里去。 他始终贴身带着那手帕,不忍换新,如此,那既是他珍重至此的物什,自然也就不会愿意借给小金铃去了。 所以,他宁可脱下军装借她一用。 “拿去吧,别吐在车上。” 他说,“如果实在忍不住,你可以吐在我的衣服上,也可以用我的衣服擦嘴。但是,请不要吐在车上。” 小金铃冷冷盯他一眼。 “呵,看来比起洗车,军服浆洗起来应当不算太难,你倒是大方。” 他无动于衷,漠然颔首:“举手之劳。” 然后,车里便只剩下小金铃痛苦异常的作呕声了,夏一杰没说话,也没看她,只看雨瀑激荡,同雨刷博弈,在玻璃上长出一张又一张的新脸。 小金铃于是道:“这场雨不是阵雨,会下很久的。你有没有伞,我要回去。” 她说话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谁知,她方才话毕,夏一杰却无头无尾的忽然反问她一句:“你屋子里有没有伞?” 她直觉有些匪夷所思。 “夏一杰,我看你是真的有病。” 她眉心紧锁,是真真切切的瞧不起他,“屋子里面当然有伞,但我现在不在屋里,我甚至没法回去,你让我去哪儿给你找伞。” 说罢,她便搜视一圈四下,车子黑色的内饰十分掩人耳目,无论放了些什么都不容易看清——她独独看清了夏一杰的眼睛,惊慌失措的,仿佛大难临头。 小金铃一下子就懂了。 ——夏一杰他,肯定有伞。 而且,那一定是萧子窈的伞。 她没由来得觉得可笑,好像当年学琵琶,白蛇传里白娘子与许仙断桥相遇、赠伞定情的那一出——彼时,青蛇施法降雨,许仙不舍白蛇所赠之伞淋了雨,索性便自己一路冒雨跑回了宝芝堂,等回去一看,人是湿透的、雨伞却是一滴雨水也没沾到的。 多可笑,旁人只道许仙是情深,同情他、可怜他,可他明摆着就是个傻子。 傻子又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呢? 她才可怜,却无人同情。 小金铃于是霍然翻找起前座来。 车里仍是黑漆漆的一片,目之所及如起烟的灰烬,像骨灰连绵,她得钻进去、或从中爬出来,她的座位上没有伞,便去夏一杰的座位上找,看他惨白灰败的脸色,她就知道,她赢定了。 “我车上没有伞,你别翻了!要么就等雨停,要么就冒雨回去……” “——你说你没伞,那这又是什么!?” 小金铃放声大吼,又自他膝前猛的抢过一把黑布折伞来,“这难道不是伞?还是说,这是你的护身符,要随身带着,还不能淋雨,淋了雨就不管用了!?” 她一面尖叫,一面撑开伞面跳下车子,夏一杰根本来不及拦她,便瞧见她一下子化进了雨幕里去。 那雨声尤其的大,仿佛要将伞面砸穿一般。 他立刻追了过去。 “你把伞还给我!” 他几近哀求,声嘶力竭夹带哭音,太可怜,是很应当有人来施舍同情的模样。 偏偏,小金铃却充耳不闻。 “那是子窈借给我的伞,不能打,今天的雨这么大,把伞打坏了怎么办,万一伞骨锈了怎么办……” 胡同深深,穿行十二间,到巷尾。 小金铃快手快脚的摸出钥匙开门。 “疯子!” 她撑伞走入天井,并未将门反锁,反是留一道门缝破口大骂,“你们这些上流出生的人,都把爱情当成什么了,一餐一饭、一杯水一条命,你们把人命又当什么了!为了你们这些人的伟大爱情,普通人就活该淋雨生病、剥皮抽筋?凭什么你们连爱情都要高人一等!难道你所爱的萧子窈也是这样的人?那你们的确臭味相投!” 夏一杰眼光一狠,径直撞上她院门,后又闪身而入,仍是要夺伞。 “——住口!你不配这样说她!” 是时,漆黑夜色陡的亮起,是一道惊雷,四裂如福尔马林里的死人血管,青紫明白,一瞬劈落,照亮两张凄惶未可知的、失意的人脸。 小金铃一下子跌坐在地。 “……我的肚子!” 她伏在地上,伞落了,也淋湿了,她也淋湿了,便蜷缩起来,说不清是怕雨还是怕疼,夏一杰想也不想,一把扑上前去捡伞,然后才瞥她一眼,那眼神很冷,仿佛是在看一条湿淋淋的脏狗。 “我的肚子,好痛……” 小金铃一点点的爬向他,又抻出手来抱住他的军靴,那当真是一副狗的模样,很是绝望。 “我求你,快送我去公署医院,我的肚子好痛,我的孩子、我要这个孩子,我不要再失去他了……” 夏一杰狠狠一颤。 “孩子?” 他声色沙哑,不可置信,“你在胡说些什么,什么孩子……你有孩子了,你怀孕了?” 第309章 保胎 长夜半,暴雨未歇。 四下里都好静,胡同巷子交错如织,没有一盏灯火还亮着,像迷宫,张着黑漆漆的嘴,请君入瓮。 然,如此长夜雨夜安静夜,无人梦醒,却唯独安庆堂上下灯火通明,今夜注定无眠。 宋晓瑗简直忙得脚不沾尘。 “连翘,你且小心看着火候,切莫把药材烧干了,只要烘干即可!” “杜仲,淋湿的药材可还剩了多少,赶紧都捡出来,免得洇潮了别的药材!” “蒺藜,你也别闲着,竹四冒雨在外面修房顶,你去帮他扶一扶梯子!” 是时,蒺藜方才从雨中救下一筐天麻,还未喘上气来,便听她又有了新的吩咐,就道:“小姐,这雨来得太突然,药材淋湿了也是难免,之后慢慢再晒就是了,犯不着非要今晚都得烘干——那屋顶也是一样,反正是放药材的仓库,平日里不住人,改日再修也不是不行!” 谁知,他正说着,宋晓瑗却立刻沉下声来斥道:“咱们开药铺的,为的就是行医救人。我能等得了,那些生病的人可等得了吗?万一今晚忽然来了病人,我们却连能用的药材也无,你说说又该如何?难道要将病人活生生的推出门去吗!” 医者仁心,宋晓瑗的脾气一向柔和,这几乎是所有来过安庆堂抓药治病的人都知道的事情。 却不想,她难得发一回火,竟然也是冷硬到不行。 于是,蒺藜自知失言,便立刻颔首应了声对不住,旋即撑起油纸伞跑了出去。 一旁的连翘见此,只得无奈的笑笑。 “小姐,蒺藜到底还是年纪小,等再过几年,他也会懂得替您分忧的。” 宋晓瑗轻轻一叹:“我也不是怪他。只是,现在局势愈发的紧张了,往年父亲出省采买药材,也不过一个月就能回来,现在都快两个月了,却还没动静,若非父亲昨天才拍了电报给我,不然我还真定不下心来。” 连翘自知宋晓瑗心细如发,心系父亲也心系医馆,便出声宽慰道:“小姐不必担心,一切总会有办法的。更何况,现在咱们堂里不是还来了个竹四嘛?他这人做事稳妥,以后就让蒺藜多跟着他做事,我看定能把那臭小子教好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望穿雨瀑,却见外头隐约有人影摇晃,然后便听见蒺藜忽然大叫起来,很是急切。 “坏了坏了——小姐,不好了!这大下雨天,居然真的来病人了!” 宋晓瑗心下一惊,立刻挺直了脊背。 “快将人请进来!” 来人是一男一女,有车却无伞,从院门至屋檐,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却都已经被暴雨淋了个浇湿。 那男人穿军装,一抹脸,冷冰冰的一把水,面色苍白无比。 “大夫,她好像动了胎气,请你帮她看看……” “你不要急,先坐下来再说。” 宋晓瑗心领神会,于是扶着他身畔的白裙女子坐下,又吩咐连翘速去取些热茶与干毛巾来,适才柔柔抚上那一把细细白白的腕子,而后,静听片刻,终于开口道:“——没什么大碍,她大约只是受惊了,宫内一时有异而已。” 话毕,她便翻出一本药簿来,又问一句:“病人的姓名且说一下,我要记病例,之后抓药用。” 那男人没说话。 气氛顿时有些诡异起来。 却是半晌过后,那白裙女子喝了热茶、终于缓过神来,才弱弱的应声道:“我叫……小金铃。” 宋晓瑗眉心微皱。 “姑娘,请问你姓氏是哪个字?” “就是大小的小。” 小金铃喉咙一苦,“我无名无姓,就叫小金铃,是小铃铛的意思。” 四下几个伙计静下来了,复又互相对视一眼,默不敢言。 正经人家的姑娘,哪里会起这样的名字? 如此想来,此女就应当是风月场里讨生活的了。 宋晓瑗面色不改。 “好。小金铃姑娘。” 她声色轻柔,又望定那一张湿湿冷冷的脸——真奇怪,她居然觉得小金铃与萧子窈长得有几分相似。 “小金铃姑娘,病例我给你记下来了,之后我会抓几幅安胎药给你,但是,有一件事我还是要同你说清楚。” 她一顿,话头急转转,不甚严肃,“你这一胎很弱,从脉向上不好判断婴儿的状况,我学艺不精,只听强弱的话,约莫才听出一个月左右的样子。所以,我建议你还是去公署医院抽血化验,看好胎儿的月数,这比中医听脉要准确些,也便于你之后保胎。” 谁知,她话音还未落,一旁的男人却一下子跳了起来,只管打断了她去。 “——不行!她不能去公署医院!” 宋晓瑗冷冷睇他一眼。 “家属请稍安勿躁。” “我……我不是她的家属……” “我现在要为病人开药,请您暂时不要喧哗。” 雨声漫漫。 小金铃凄惨的蜡在椅子上。 她白得像一具浮尸,是还未泡涨得那一种,刚刚落水也刚刚被打捞起来,死气沉沉的。 那男人忽然凑上来,用很小很小的声音问道:“大夫,请问这个孩子,真的只有一个月左右吗?” 宋晓瑗很重很重的叹气。 “我说了,中医只能通过听脉看月数,但有些脉或轻或重,听不准的,也许孩子已经三个月了,但是脉轻,就只能听出一个月,这不好说的。” 那男人便一下子瘫软下去了,却是垂眼默了默,忽又抬起头来,森森然的盯住了小金铃。 小金铃顿时一凛。 “大夫,我要保住这个孩子,我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 那男人一见她如此,转身便走:“我去车上等着,钱我现在给你,你自己付。” 话毕,他便背过身去、急匆匆的提步逃掉,偏偏,此时此刻,屋外也有人迎面走了进来,布马褂、火烧脸,是竹四。 他二人于是陡的撞到一起。 那男人立刻退后一步,有些悚然,又低头冲出门去,再没了踪影。 反倒是竹四,不过是瞧了那人一眼而已,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第310章 他们,来日方长 宋晓瑗很快便将小金铃送出了安庆堂。 她为人一向和善,饶是屋外有暴雨,也坚持亲自打伞将人扶上车子。 “姑娘,你若真想留下这个孩子,记得之后一定要去公署医院看一看!” 小金铃感激的说道:“大夫,谢谢你……” 然,她话音不过一半,便被淹没在了发动机的轰鸣声中,那男人目不斜视,渐渐踩紧油门,宋晓瑗于是往后退了退,终于目送那车子离去了。 绿色的军备皮卡。 ——她记住了,又心想道,那小金铃许是军政里的年轻军官豢养的外室罢,所以才这样的见不得人。 竹四在檐下喊她。 “看什么呢,还不快进来?” “——这就来了!” 宋晓瑗应了声,掉头便往回走,等进了屋里,竹四便用干毛巾替她掸了掸肩上的雨水,然后开口,那声音很轻,也很淡。 “那人我认识。” “当真?” “嗯。” 竹四手上动作不停,眼光却是静静的,大约是他看惯了物是人非罢,便不太觉得惊讶,“——他以前是很胆小的一个人,根本没可能养外室的。” 宋晓瑗一笑,有些不信。 “他都敢养外室了,能有多胆小?” “他是真的很胆小。” 乱雨瓢泼,争如滚油下锅,生煎一个情场失意人,竹四于是远远的望出门去,像是在看从前的来路。 “他以前胆小到,一心一意喜欢一个女孩十多年,却从未鼓起勇气同她说过哪怕一次。” 爱,应当是没有实体的东西,是藏在心底的愿望,却又与食物相似,可以填饱肚子,也会腐烂融化,保质期有限,却又因人而异。 但总有一天、总会有那么一天的,那些爱,终将彻彻底底的烂进泥里。 烂掉的食物不会有人去吃,因为一定会出什么问题,所以,烂掉的爱也应如此,没人想要。 冷雨夜,终会有一盏灯,啪嗒一声,在暴雨里熄灭。 萧子山忽然说道:“刚才那姑娘长得真像我妹妹。我想她了。我还欠她一句话呢。” “什么话?” “我爱她。” 他说。 城市漆黑。 雨幕渐散,如寿衣,穿在死人的身上,领口半开,露出一片白惨惨的月光来,阴气森森的,不太适合借着光来做爱。 沈要没干别的。 他夜半不睡觉,竟是窝在萧子窈的手边来回拨弄着一条半透明的牛皮筋,百无聊赖,又百试不厌。 那原是前些日子,萧子窈特意请郝姨替她盘发时用上的小玩意。 只不过,之后的这几日,郝姨返乡探亲去了,不在公馆,她自己不会梳头,便只好先将那皮筋套在了手上。 这小物件多无辜,简直同她一模一样——就连方才也是,分明是沈要故意闹她,粗砺指腹挠过她的肩头耳背,扫荡之处几乎遍地开花,唯独来到手腕却被绊了一跤,他不开心,就记恨起一条牛皮筋来。 “别给我弄坏了。” 萧子窈软绵绵的说道,“等之后郝姨回来了,我扎头发还要用。” 沈要伏在暗处,不动声色的舔了舔牙尖。 她的身子好弱,多适合被他绑住,哪怕只是一条细细的皮筋,都仿佛能将那腕子截断一般。 沈要总觉得萧子窈很像一条横陈的蛇。 ——软倒的,容易受人摆布也容易害人发蛮,月色一照,便妖气弥漫鬼气森森,他深受其害而深陷其中,繁文缛节落地成锦衣,一条狗,哪里懂得先礼后兵的规矩。 萧子窈一下子叫了起来。 “你干什么……” 他毫无预兆的将她绑住,就只用一条牛皮筋,两只手并在一起都套进去,筋疲力尽至极限,几乎寸断。 她分明挣得脱。 “我都说了,不要弄坏我的皮筋!” “那你弄断就好了。” 是时,沈要面无表情,只管理直气壮的欺身而上,骑上萧子窈的腰,一幅色心渐收杀心渐起的样子,不过都一样,他同她上床总是血雨腥风的,像攻城略地,非要把她攻下来不可。 “六小姐,你怎么这么可爱。” 他说,“一条皮筋而已,不管弄坏多少条,我都买得起。” 萧子窈于是立刻推他一把,却无果,便恨得咬牙切齿道:“别闹了,你帮我取下来,不然皮筋崩断会很疼的。” “那就等一下帮你取。” 事已至此,萧子窈已然猜出了沈要的心思。 早先前,她还总骂他是榆木脑袋,可如今看来,她倒是应该改口了,改叫他槐木脑袋! “沈要,你就是个坏种,是槐木做的!” 沈要有些奇怪,便歪了歪头,又抱起她的腿,贴上去,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别的灵光没有,就是块死木头,却唯独讨人嫌的鬼点子多——呀!” 话音至此,她的骂声便一下子在嘴里塞了车,仿佛有一棵树突然在她体内扎根,然后便是沈要好笑的望着她,那眼神也像是在看一棵树,风一吹,千叶鸣歌,让一条狗快乐起来,要多喜欢便有多喜欢。 “六小姐。” 他忽然说,“你都不知道,我今天一整天都饿着肚子,有多难受。” “你不是……吃过饺子了、吗、啊……为什么还要一直喊饿!” “那是因为,跟你抱在一起,就比较不饿了。” 他果然是等不了的。 她明明都知道。 哪怕是一条驯得再好的狗,一见到淋漓的骨血与皮肉,便都会馋得走不动道。 区区一条绑发的皮筋,根本不够他吃的。 果然,沈要只将床幔扯下来了,又一把撕裂开来,堵住、也捆住她的嘴。 糟糕。 “六小姐,这是饭后加餐。” 沈要说。 如此,他便一面说着,一面俯下身来,绵绵舔尽她额前的薄汗,如同要将她吃掉一般,是真真切切的那一种、吞吃而尽的吃掉。 萧子窈直觉自己当真要被这个有病的雨夜吃掉了。 “六小姐,今天下雨了,你为什么不提醒我带伞?” 他无头无尾的问道,又刺穿她的皮囊,好像施刑,不痛却比痛更折磨,她于是觉得冷热一阵,说不出话来,如临深渊,绝顶,却惊悚异常。 “呜、呜呜——” 是时,沈要只管轻声叹道:“六小姐,这是你今天欠我的。” 要怎么算呢,她欠他的账。 西洋钟摆锤如秋叶左右飘荡,他心下有些情急也有些欢喜,原来他与萧子窈已经在一起这么久了,原来今日分明已经要过完了。 那就,暂且先原谅她吧。 以后的账,以后再算。 他们,来日方长。 第311章 养狗不能溺爱 沈要最近忽然发现,欣赏萧子窈穿衣,原来是如此赏心悦目的一件事。 这几日,因着郝姨返乡之缘故,萧子窈只好日日都往帅府里去——结果便是,明明是她被放养,偏偏沈要却有一种自己被抛弃的错觉,所以翘首以盼,终于等到今日,郝姨回来上工。 难得一回,沈要居然觉得,家中多出这样一个外人,竟是如此让人高兴的一件事情。 萧子窈大约也很高兴,于是,眼下,她早早的便起来梳洗了,秋日微寒,她身上披着一件丝绒的衫子,走起路来光影变幻,如猫眼,又怪沈要盯她盯得实在太近,她便立刻觉出他直勾勾的目光来,就回头瞪他一眼,说不上有多生气的样子,却照样也是一双湿漉漉的猫眼。 “呆子,不准再看了,再看你就要把我看穿了。” 沈要慢吞吞的说道:“再看一眼。” “就一眼吗?” “那就好多眼。” 萧子窈一瞬失笑。 沈要其实并不算难哄。 自打那一晚雨夜之后,沈要便再也没有阴恻恻的问过她什么了。 他只管照常接送她来往帅府与公馆之间,早出晚归,每每披星戴月的在小白楼前接到她,他便会像是一条终于找回家的狗,想也不想的,立刻冲上前来将她抱住,只恨不能就此倒下去,像踩空台阶,两人一起摔倒,他便可以顺理成章的再将她抱得紧些,然后一下子倒进黑色的夜幕里去。 萧子窈并不介意逗一逗他。 “这是谁家的小狗呀,怎么这么开心跑来接主人回家了?” 是时,沈要面无表情,眉梢却隐隐的舒展开来了——方才紧也是紧着要见她,多好猜,她连脑子都不用动。 沈要于是说道:“是你家的。六小姐。” 正说着,他便抬起手来抚她的额发,那动作很慢,萧子窈便隐隐瞧见他袖口里若隐若现的一条透明的皮筋。 那原是上回雨夜他玩剩下的那一条,最后没有用坏,但是不太紧了,已然不便再作盘发之用。 也罢,既然无用,扔了便是。 ——萧子窈原是这样想的。 怎知,她千想万想,却始终没能想到,沈要居然不肯。 “你不要,就给我。” 他一面说着,一面便将那皮筋抢了去,后又偷偷的戴在了手上,好像小狗偷藏主人的发绳,一模一样的德行。 萧子窈就笑:“呆子,之前还说不过是一条皮筋而已呢,又不是买不起,怎么现在还舍不得了?” 沈要于是巴巴的望她一眼:“六小姐。你不懂。” 她自然是不会懂的。 沈要的手渐渐收紧了。 其实,因着那皮筋滑腻柔韧之缘故,萧子窈的一根头发便绞在了上面,彻底解不下来了,原本这么小的一件事情,她自己都没留心,郝姨也不会在意,唯独他一个人记在了心里,就仿佛那头发丝绞住的根本不是皮筋,而是他的心一般。 他没再说话了。 萧子窈仍是眼波盈盈。 正如此时此刻,她已然换过了衣裙,只管若笑的下了楼,找郝姨替她盘发去了。 他当然亦步亦趋的跟在她后。 “见过沈军长、见过夫人!” 厅前,郝姨迎面便笑,实在热络不已。 她在公馆做工已有些月数了,到底是同主家有了情分,几日不见,便也自然惦记起萧子窈的身体来,于是就道:“两位这些天吃得可还适应?夫人呢,我怎么感觉您好像瘦了些?您快些坐下,想吃什么尽管说,我今日一定好好的烧几道拿手菜来——哦对,还有沈军长呢,沈军长今天可还回家用饭吗?” 沈要摇摇头:“今天和明天都不。” 萧子窈顺势开口:“你今日是不是不能回家了?明天陈督军就到,城防大事耽误不得,城里城外都要反复巡查,恐怕你还得熬夜呢。” 她问得好准,沈要别无他法,便只得干巴巴的嗯了一声,不太情愿。 “好烦。” 他说,“我不想去。” 萧子窈眉心一跳。 “只剩最后两天了,你忍一忍就是了。” “可是,军营里的床很难睡。” “你以前又不是没睡过。” 沈要瘪了瘪嘴。 “可是,军营里的饭也很难吃。” “你简直胡搅蛮缠!之后又不是让你在军营里吃!是让你上蓬莱饭店吃!那可是皇亲国戚的大饭店,比以前的楼外楼饭店还出名呢!” 沈要依旧嘴硬。 “那也很难吃。” “你又没吃过!” “没吃过也难吃。” 他终于蛮不讲理的说道,“反正,不和你一起吃的饭,都难吃。” “我看你当真是被我养刁了嘴!” 萧子窈直觉自己要被沈要气笑了,便一打他的手,是轻飘飘的一下,谁知,这呆子却早有准备,就等着她这一遭呢,于是趁虚而入,一下子反手,只管用杀人的手段来杀她,只此一瞬,便将她杀得措手不及。 ——他自是一心一意的攥紧了她的手去。 然后,十指纠缠,挤进她的指缝,终于死死相扣,饶是她再怎么挣也挣不脱了。 “六小姐,养狗不能溺爱,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时,沈要面不改色,却又隐隐有些得意的说道。 萧子窈百般无奈,只好轻轻一叹。 “那,如果我说,我打算从现在起停止溺爱,是否还来得及呢?” “来不及了。” 他沉下声来,附在她耳畔,那声音瓮瓮的,洒在她颈间的鼻息也是温热的,仿佛在笑,又像轻轻咬碎她的名字,如一颗葡萄,一下子破皮,迸出甜滋滋的血肉。 “六小姐,被养废的狗是教不好的,你得负责。” 第312章 那些恋爱中的傻话 萧子窈只当自己是学艺不精,没有习得萧大帅一半训狗的本领。 其实,一条狗的心思,远比一个人的心思来得简单好猜——喜欢就黏人,讨厌就走开,得了便宜还卖乖,恰如其分的讨巧,专讨心上人的巧。 好巧不巧,她正好是那心上人,沈要讨的,也自然便是她的巧了。 那厢,沈要还在同她撒娇。 “六小姐,我吃完早饭就要去上职了。” “我知道。” “我今天去上职之后,要等明天的凌晨才能回家呢。” “我知道。” “这中间相隔了四十多个小时。” “我知道,我会算。” “那我办公室的电话号码你知道吗。” “我知道,电话本上写了。” “电话本丢了怎么办。你为什么不背下来。” 萧子窈于是冷不丁横他一眼:“沈要,我劝你别太得寸进尺。” 沈要顿时觉得无限委屈。 “六小姐,我是怕你找不到我。” 她实在有些哭笑不得了。 “呆子,如果你希望我拨电话给你,可以直说,不用弯弯绕绕这么久。” 沈要立刻哦了一声。 “那你打电话给我。” 他眼光微敛,却又隐隐透出碎亮碎亮的光来,仿佛是在偷偷窃喜,有意不让她瞧见,免得下回这招不管用了、她便再难哄着他了。 真可爱。 他那费尽心机的讨好。 萧子窈就笑他道:“嗯……可是,我之后又不会遇上什么需要特意给你拨电话的事情,所以,我该打给你说什么呢?” 沈要于是偏头想了想,后又不过片刻的功夫,便一本正经的开口道:“六小姐,我可以现在把家里的灯泡都弄坏。” 萧子窈一下子愣住,只恨不能就地将人掐死。 “沈要,你是不是……其实蛮讨厌我的?” “不啊。我最喜欢六小姐。” “那你为什么……?” 沈要眼巴巴的说:“只要灯泡都坏掉,这样,等天黑了,你就可以打电话给我,让我回来修电灯。” 话毕,他二人便都无言了。 萧子窈很是不忍。 “那,既然你是这么打算的,为什么还要说出来让我知道呢?毕竟,这样一来,这个计划不就没意义了,不是吗?”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体谅一个傻子。 谁知,她方才说罢,沈要那头却一瞬应下声来,那声音低沉沉的,有些闷,不紧也不慢。 偏偏,那话音入耳,她却直觉心下一紧、拍数一慢。 “因为之后连续两天都要见不到你了,所以我想和你多说几句话。” “哪怕是傻话废话也没关系,只要能和你说上话就好了。” 沈要眸光淡淡。 “反正,我也不怕你骂我。毕竟挨骂也总比你不骂我不理我要强。” 他终于闭上嘴巴。 萧子窈却见他喉结上下一滚,是很重很重的一下,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如同咽下千言万语。 她亦无言。 却又不得不开口。 “……你倒是怪起我来了!说得好像我天天只知道骂你一样。” 沈要于是一板一眼的同她解释起来。 “我没怪你。” 他说,仿佛没看出她的窘迫似的,“六小姐,我的意思是说,你骂我我也喜欢。” 这呆子当真是要羞死个人! 万不得已,萧子窈只好用力甩一下手,连带着牵动他去,算撒气也算撒娇,却是无论如何,终于得偿了他之所愿。 “……知道了!我之后一定会给你打电话就是了!你别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拖着沈要往厅里去,郝姨今日大约会包些黄鱼小馄饨来吃,一口一个,很是鲜美,这呆子实在黏人,她须得先堵住那张无所顾忌的嘴才是。 “那你且说说,你想听我打电话来都同你说些什么?” 沈要想也不想,便道:“——说你想我。” 又是一记杀招。 他目不转睛,只管直勾勾的望定她去。 然后,一口咬住她的姓名,生吞活剥,酣畅淋漓。 “平时总是我说想你。” “偶尔也该换你说一次了。” “你觉得呢。” “六、小、姐——” 萧子窈敢不从命。 她于是盈盈一笑,立刻反将他一军。 “那何必等到电话里再说?我现在就可以说啊。” 她一字一顿,道。 “你不在,我会想你的。” “阿要。” 沈要心想,这一局,他二人大概是分不出胜负了。 不过,也没关系,偶尔逗一逗他的六小姐,见她眉梢既柔眼波且清,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毕竟,无论怎样都好,只要她中意就好。 他于是安然的吃过了馄饨,后又上职去了。 一路上,他甚至连心情都随萧子窈一道好了起来——原是他方才悄悄的数过了,今晨,她比平日里多吃了三个馄饨。 这该是一件多么值得他开心的事情啊。 郝姨也觉得欢喜,便说:“夫人今天可比平时吃得多些呢,莫不是这几日真的没吃好?” 萧子窈摆摆手道:“哪里的话,都是早上和沈要拌嘴拌的!我同他讲话要费掉半个脑子呢,光是打嘴仗就要说饿了,自然就吃得多。” 郝姨听她说罢了,只管莞尔一笑,偏那笑容意味颇深,实在耐人寻味。 “看来以后我得多做些好吃的,让沈军长多吃些了!” “郝姨,你怎么这样偏心!” “明明是夫人您不用心!” 郝姨道,“沈军长这是换着法子哄您呢!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您倒是看不出来,但我这个看客可是瞧得门清儿!真不知道沈军长每天这么费脑子应当多吃些什么才好,我看呀,不如之后做些核桃酥来?” 萧子窈有些负气。 “我看郝姨你就是同他一条战线的!等之后核桃酥做好了,他又要拿给我吃,最后不就成了补我的脑子了吗?他总把我当小狗骗!” “您二位彼此彼此!” 郝姨一笑,又坐下来同她话闲,只道是这几日回了乡,便错过了胡同里的好些趣事,其中最精彩当属那新搬来的女邻居——听说此女原来是一位军官的情妇,有人瞧见她在雨夜里从一辆军绿色的皮卡车上下来,万万是错不了的。 “既是能开上皮卡车的军官,想来军衔应当不算太低,那她也许不会过得太差。” 萧子窈说。 谁知,她话音方落,那厢,郝姨却是可悲又可叹的摇了摇头,终于唏嘘不已。 “夫人,恰恰相反——那姑娘,实在过得不好。” 第313章 坊间谣传 郝姨之后说起的事情,实在有些亦真亦假。 原是她胡同里有个邻居,家中幼子与宝儿同龄,这几日,四方斋一家返乡,他少了玩伴,便在胡同里寻是非玩乐,却奈何煤渣胡同不过方寸大小,该玩过的他早玩过了,于是便盯上了巷尾新住进来的那个女子,又趁一个傍晚时分,翻了人家的墙。 萧子窈置之一笑。 “小孩翻墙进去玩而已,难道是看到那姑娘屋里的陈设寒酸,所以才觉得她过得不好?” 郝姨忙不迭的说道:“非也!倘若那户人家只是屋舍寒酸,又怎会传为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的谈资呢——原是那小孩翻进墙里一看,竟瞧见那姑娘的两眼、嘴巴、双脚都缠着白布,还沁着血呢!据说那孩子当场就吓哭了,夺门而逃,后面又和他父母说去,最后才传得人尽皆知。” 萧子窈眉心微皱,仍是觉得蹊跷。 “按照那孩子的说法,那姑娘岂不是受了酷刑?可是,如果她嘴眼脚都受伤的话,哪里会忍着不叫呢,你们坊间可否有人听见过什么惨叫声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郝姨讳莫如深道,“不过,我胡同里那几个人都说,前几天岳安城夜里下过一场大暴雨,有人怀疑,一定是那一晚,她被送她回家的那位军官给剪了舌头!” “那就太奇怪了。倘若那军官当真恨她至此,悄悄将她处置了便是,何苦又要养着她让她这般活着。再者说来,他既然有胆量用刑,为何却没胆量杀人?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既胆大又胆小的人,我实在想不到——所以,我觉得,也许是那孩子看错了罢?” “错不了。” 郝姨始终不曾改口,又定定的看了萧子窈一眼,那眼神有点儿哀,她读不懂。 “夫人,您始终与我们这些人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便不会知道,我们生如蝼蚁。” 萧子窈也许永远也不会明白,总有人要活得猪狗不如。 猪狗比蝼蚁更顽强,所以,猪狗自然也要比蝼蚁活得更痛苦。 她根本没法儿感同身受。 却唯独一件事,她曾经有过经历。 ——便是那不见天日的极暗室里,门窗紧锁,无光亦无声,她被沈要关住,如同与绑匪同床,仿佛壮烈经已死去。 她不会忘。 小金铃也不会忘——那致死般的疼痛。 安庆堂的女大夫只摸出她约莫一月左右的胎像,可她自己心里却清楚,她肚子里的孩子,应当快有三个月大小了。 那应当是她过往恩客之中谁的孩子罢,她也不清楚那人究竟是谁,不过,无所谓的,反正这是她的孩子,也将会是她第一个、最后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孩子。 回去的路上,夏一杰一句话也没说。 那暴雨仍未歇,煤渣胡同到了,小金铃不敢再抢他的伞,便打算冒雨跑进巷子里去。 谁知,偏就此时,夏一杰居然一改之前的态度,忽然拉住她道:“我送你进去。” 话毕,他便撑起伞来——是萧子窈借给他的那一把,黑面的,如奔丧出殡,他从车上下来,又绕过车头,像绕过一口棺材,然后将她接下来、接进伞中,同她并肩而行。 两人一路相对无言。 到了巷尾,小金铃于是颤颤巍巍的取出钥匙开门。 “我到了,你可以走了。” 她说。 她并不觉得夏一杰愿意进门躲雨。 但人生曲折,总有意外。 ——夏一杰竟是一言不发的挤进了她的门去。 他径自走进屋里坐了下来,并未拉亮电灯。 “……大夫说孩子有一个月左右。” 半晌过去,他突然冷不丁的开口问道,“那会不会是我的孩子?” 小金铃立刻矢口否认道:“不是。” “你怎么知道不是!” 他一下子暴怒而起,嘶声大吼,那模样应当是极可怖的,好在,他并未开灯,她便看不真切。 “按时间来算,一个月,那就是我的孩子!” “我说了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和我睡过的男人多了,你一个生瓜蛋子又算什么!这件事情不用你管,你只要正常给我钱就好了,我自己会想办法的,生完孩子我就走!” “你还想生下来!” “又不是你的孩子,你管我生不生!你要是不信,让我去公署医院血检就好了,这孩子肯定不止一个月——” “你还想去公署医院!” 四下里漆黑一片,小金铃直觉夏一杰的声音陡的拉近了,她于是不自觉的往后一缩,却冷冰冰撞上一面光秃秃的墙,犹如从前,她也曾将夏一杰逼至死角那般,如轮回,如报应。 “我不会败坏你的名声的,我以后生不了孩子了,我只是想留一个自己的孩子……我会偷偷的去检查,你就让我去吧……” “不行。” 是时,夏一杰只管凉飕飕的说道。 小金铃觉出那凉意了。 ——从她的嘴里。 许是那雨声太大的缘故,她的尖叫居然像水一般的沉入了水底,从此,了无踪迹。 她感到一把刀的刀尖撬开了她的牙齿,又一下子割断了她的舌头,她呛着血,疼得满目漆黑,却又被一支火柴照亮了眼睛——原是夏一杰点着了她屋里的炭盆,然后便用钳子夹住一块黑红黑红的碳,一下子压在她舌头的断口上,怎么回事,那么烫的碳火,她却只觉得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夏一杰碎碎念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如一叩三拜,无比虔诚,偏偏她却没由来的异常笃定,他根本就不是在对自己抱歉。 ——那些对不起,应当都是他说与萧子窈听的罢。 “对不起,小金铃,但是我不能让你把事情说出去,那会毁了我的,那会让我没法在子窈面前立足的。” 他一边说着,一双手又往她的脸上爬,最后停在两眼的位置,轻轻的比划了一下,没太用力。 “从今天起,你不可以再离开这座房子,我会天天来看你,给你带食物和药物,所以,你不用再看东西了,你的脚,应该也用不上了吧。” 他手起刀落。 小金铃便一下子掉进黑暗里去了。 第314章 血液里爬满蝴蝶 夏一杰并不经常爱看正经的文献。 他原是个公子哥儿出身,平日里最为钟爱之事不过插科打诨、陪陪心上人却不让她知晓,读过最多的书是三流话本,其次则是萧子窈爱听的戏文,最后才是她以往收到过的、别人寄来的情信——所以,那许多危言耸听却教条清楚的正经文章,他几乎是不曾看过的。 偏他如此不学无术,旁人却还夸他好,好在什么?好在他虽然是个纨绔,却不至于太过玩物丧志,烟酒都沾却从不上瘾,便更不消说什么大烟鸦片了,也不玩女人,这一点似乎尤其能为他加分,仿佛世间对他一向偏爱,那么低的标准,那么好的一个烂人。 只不过,私底下,他也不是没有动过什么歪念头的,头一次谈起大烟是在成年之后,与一篇散文诗一起钻进他的脑子里——一旦心生爱恋,血液里便会长满蝴蝶,他心想,那简直就是吸大烟的下场。 彼时,春日负暄。 萧子窈闲来无事,便约他一同上京郊跑马,她一向与传统的阔小姐不太相近,跑马不比姿势优雅只比输赢快慢,他赢不过她,便捧场的笑道:“咱们萧六小姐的马跑得那样快,我看谁家的蝴蝶敢落你的马蹄。” 萧子窈听他说罢,于是摘下头盔,黑发泼了满满的一肩,道:“什么‘踏花归去马蹄香’,我三姐教我看洋人的报纸,原来蝴蝶长得及其可怕,和蚊子差不多,都是长嘴利剑,幸亏它只吸花汁。” “可你不是喜欢听梁祝吗?梁祝最后可是要化蝶的。” “我那是喜欢喜欢听梁祝的人。” 萧子窈鄙夷的说,“喜欢的才化蝶,不喜欢的就是长翅膀的虫子在身上爬。” 然后,话音至此,她却语气急转,又说道:“对了,我三姐还和我说了,她现在正好学到神经学,说晚清的人之所以抽大烟戒不掉,就是因为戒断反应会让人生不如死,如浑身有虫蚁在爬。 而那些人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却是因为人的肉体本身就会产生一些细微的痛痒,只不过我们的脑子会制造一种类似麻药的物质将人麻痹,所以我们就感觉不到痛了。 可是,大烟却与那种物质有同样止痛的功效,人脑发现身体里有了止痛剂,便再不会再制造止痛物质了,因而抽烟者断烟后生不如死,始终觉得浑身痛痒。” 她只管一口气的说了很多很多,那模样实在很像一个初学的孩童,夏一杰不自觉得听的入神,便轻轻叹道:“真可怕。” 真可怕。 他心想。 心生一份无望之爱,如恐怖蝴蝶爬满血管,长嘴如剑,刺穿皮肉骨血,吮吸不够,钻心的痛永伴终生。 那是吸大烟者的、必死的结局。 ——他便是如此了。 自打他剜去小金铃的舌头之后,便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因为会觉得痛,所以会不受控的想,想一条舌头换一份不可言说的暗恋到底值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也得值得。 明日,陈督军便要抵岳了。 他已经提早同小金铃知会过了,如果渴了饿了,就去舔地上饭盆里的粥水,既能充饥又能解渴,接见督军是同等大事,他须得一日之后才能抽出空来回来看她。 “……请你别想着逃跑。” 他当时只管好里好气的说道,“我真的很不想让子窈知道这件事。这太不光彩了,就像抽大烟一样,罪该万死,我怕她会从此讨厌我。” 原来,将一个活人屠戮至非人,竟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情。 ——夏一杰于是偷瞄了沈要一眼。 眼下,正是凌晨一十二点,距离天亮或陈督军抵岳,约莫还有英制六个小时左右,足够一个活人受尽凌迟而死。 沈要一言不发,遂躺在座椅里发呆。 四下静得厉害。 巡值的部队已然按照他的吩咐再三翻遍全城,真枪荷弹界限森严,拱卫城防如铁桶,水泼不进。 他做不成甩手掌柜,又简直要因此烦死了。 还有。 ——为什么他的六小姐,至今还没有拨电话过来? 沈要脸色难看至极。 也许,他的血液里也长满了蝴蝶罢。 夏一杰一见他如此,便默默的在心底这般想到。 一条狗,也许是不知道痛的。 或者说,他迟钝于痛、擅长忍耐于痛,应当也是可以的,不然,一条怕痛的狗又该如何冲进兽群之中厮杀去呢——有些狗甚至要剪耳断尾。 他看得出来,沈要当真是渐渐的有些像人了。 因着那骨血里的痛楚,如附骨之蛆、挥之不去,他便会像个人一样的辗转反侧,千千万万只蝴蝶都在他的皮下展翅,扇动一场风暴,积少成多,最后化作血液里的夏雨与狂澜,躁热不已,仿佛血液也有沸点,害他冥思苦想。 夏一杰细数着,这已经是沈要今晚第两百七十三次翻身了。 他于是一边数着,一边又觉得不公,凭什么一条狗会被如此温柔以待,只要爱上一个人便可以成为一个人,而他却要备受煎熬,从一个人变成一个畜生。 他分明,曾经也是幸运儿。 他终于忍不住的问道:“你在烦恼什么?” 沈要一顿,原本斜斜支在地上的座椅只管一下子同他一道重新坐稳,那是一本正经提起一个人的时候才应该有的模样——提起一个心上人。 那模样他实在见过太多次了。 从镜子里。 看见他无能为力的自己。 然后,是时,沈要正准备开口,办公室内,那一座烤漆黑的电话机却忽然跳了起来,他直被吓了一跳,却见沈要竟欢欢喜喜的冲上前去一把接了起来,紧接着开口,如一条狗似的,无限摇尾乞怜。 “六小姐,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你吃饭了吗。嗯。我吃过了。很难吃。” “好困啊。但是你能不能先别睡,再和我说几句话。” “还有呢。没别的了吗?你难道不想我吗。” 终于,话音至此,沈要到底还是微微一滞。 “太好了。六小姐。” “我也想你。” 夏一杰只觉得喉咙发苦。 原是他亲眼看见,心上人对另一个人有情的证据。 那些蝴蝶,终究会爬满他的血液。 第315章 魑魅魍魉夜 沈要心里清楚,萧子窈或许是有意卡着整点才打电话来的。 他多清楚,他的六小姐心下总有许许多多的小九九,他只摸的清楚其中的一半而已——一半是闹别扭,另一半不好说,偏他也觉得像是闹别扭。 有点儿可惜。 他于是暗自想到。 把时间花在闹别扭上,未免太过可惜,不如互相咬一口来得痛快。 他不过就是一条狗罢了,只会咬人,不会别的,何苦要为难他。 更何况,咬人也分轻重爱恨,之于萧子窈,他分明是因为喜欢才会咬人的那一茬。 方才的那一通电话,他甫一接起,便听得听筒那头萧子窈故意拖长的嗓音,绵延如发丝般柔软婉转。 “咳咳——敢问是沈军长办公室吗?请转接给他,就说是萧子窈的电话。” 她的声音雾蒙蒙的,大约是沾染了困意之故,沈要直觉自己的耳朵听不太清,却又没由来的只在心下听得异常真切,于是张口,立刻应声,唯恐迟到半步,她便要睡下去了、不理他了。 “六小姐,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再之后的,便是萧子窈断断续续的同他说了些有的没的的琐事,如今晚的菜色,哪怕他不在,郝姨也坚持做了四菜一汤,实在有些铺张,又问他这边如何了,问过了就笑,笑他矫情,平日里怎么不见他刁嘴挑舌,最后又说身子乏了,他不在,她反倒可以睡个没人打扰的安心觉。 这期间,沈要只管聚精会神的听着,比爱更专注,如伺杀机,专盯她的错处。 他于是悄悄的拳紧了双手。 为什么还不说呢。 他最最想听的、他费尽心思求来的,那一句话。 他分明等了那么久。 是时,晚间一十二点过五分,大约三更。 萧子窈声色缱绻,复又绵绵软软的打了个哈欠。 “呆子,我今日可是特意熬到十二点过才打电话给你的,生怕你熬夜睡着,耽误工作。如何,我是不是很心疼你呢?” 她话音至此了,却不见沈要接嘴,于是轻轻碎碎的说下去,语焉不详的。 “既然你没什么话要说,那我就先挂了。你切记要好好工作,注意城防,千万别不当回事,就当我也是需要你来保护的岳安子民,知道了吗?” ……她竟是一副撂下摊子不管了的态度! 沈要顿时情急起来。 “还有呢。” “没别的了吗?” “你难道不想我吗!” 许是因着熬大夜的缘故,此时此刻,他竟然连眼睛都泛红。 又或许,他却是被她熬得两眼通红罢? 他分明那么乖、那么听话。 只此一瞬,沈要几乎想要不管不顾的杀回公馆里去。 他鲜少觉得恨,却总是觉得委屈,偏他又不会大吵大闹,便只知道咬住她、咬碎她,连她的名字一起,把她湿漉漉的咬出血。 果然,一句话的分量实在太轻,唯独真真切切的咬痕才算负累。 她怎么就忘了。 沈要咬牙切齿的想着。 好在,下一刻,他却又听得一阵轻笑,明明白白是在笑他却不带一丝嘲笑,反是带着怜惜与爱,一下子便可以将他哄好。 “我还说,想看看你几时才想起这一茬呢。” 电话那头,萧子窈只管轻轻柔柔的唤起他的名字来,如碎碎念一条狗的爱称,呢喃之中夹杂温热鼻息,像每日晨起时,她微微皱起鼻子,嫌他新长出来的胡茬扎人的样子。 “我想你了,阿要。” “真希望你可以快点做完工作回家。” “我一直都在等你。” 一时之间,沈要直觉有些恍惚。 她不过了了几句尔,便惊动一场震心的山洪。 世人只当他是洪水猛兽,却不知,一条狗心碎的呜咽,竟然可以胜过数不尽的万语千言。 沈要于是道:“——六小姐,我也想你。” 此时此刻,已是晚间一时许。 沈要眸子晶亮,丝毫不见困意。 只不过,他虽然精神大好,萧子窈那头却实在是熬不住了,遂万不得已,只好由他依依不舍的挂断了电话。 谁知,听筒归位不过一瞬,他便再次往后一仰,立刻支起座椅的后脚跟来,前后荡漾,辗转反侧。 那是一副苦等的模样。 夏一杰简直看不下去。 “你还要如何,子窈不是已经打电话给你了吗?难道你还要她后半夜再打给你一次不成?” 他话里话外是明明白白的焦急。 却不想,偏偏他话音方落,那厢,沈要闻言,竟是无比奇怪的睇了他一眼。 “她休息去了。” “那你又晃什么……” “我担心她踢被子。” 沈要一瞬不瞬的说道,又一字一顿,补上一句—— “她会踢被子。我每天晚上都要醒三次,替她掖被角。” 夏一杰一下子僵住了。 四下里都好静。 原来,安静也可以震耳欲聋。 “她不能受风,你难道不知道吗?” ——面前,沈要忽然再次开口,而后语气急转直下,终于彻彻底底的冷了下来。 “你不过只是收了她一把伞而已。” 这下子,他当真是连站都站不稳了,于是借口吹风,立刻逃离如此一个禁地。 十月的子夜,三更不响,魑魅魍魉。 夏一杰回头看了一眼沈要的窗子,仍是亮的,却不至于太亮,仿佛一双阴森森暗沉沉的眼睛,隐隐的将他盯住,晦朔不明。 他陡的打了个寒噤。 又恰逢此刻,门廊外正好有卫兵换值,其中一个大约染了病,所以口号的声音声嘶力竭,如鬼吼,谁知,那人刚换下来便往他这儿走,一见他,立刻立正敬礼,更索命似的大喊了一句:“见过夏副官!” 夏一杰不敢应声,便摆手将人遣了去,又见两个下了夜职的军医侃侃而谈路过自己,嘴里说的竟是些是断壁与残垣。 “昨天送到医务室来的那个怎么样了?” “废了。双脚都被卷进训练用的攀爬水车轮里,不死也残,以后走不了路了。” ——看罢,这便是十月夜了,魑魅魍魉,百鬼夜行。 又怎能不算呢? 毕竟,是他妒火中烧,心怀鬼胎。 所以,他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第316章 有过之无不及 军营里人尽皆知,沈要从来都不是个善茬。 他还只是个二等兵的时候便不太有人缘了,有人私底下总是偷偷骂他哑巴、聋子,好在他也不恼,权当听个响罢了,后又有人想找他的事,却不料被他活生生的拧断一条胳膊,以至于外人从此便都避着他走,再后来,他被调进了帅府,做萧子窈的贴身护卫,有关他的风言风语便又掌舵一般的改了路数——谁知,如今他终于坐上军长这一把交椅,外面流言却依旧不歇不停,反倒更有了新的花样。 旁人只道沈军长似乎是被一个女人灌了迷魂汤,说他放着好好的汽车不肯坐,偏要大半夜的摸黑骑马,还不准随行的部队踏正步巡查凤凰栖路,只说是嫌吵,要把一个什么小姐给吵醒了。 “——什么什么,什么小姐?沈军长不是有夫人吗?” 是时,一轮换值已经结束,一个愣头青便凑近人堆里听热闹,然,半晌过去,他才知听来听去听的竟是上司的八卦,便焊在原地不挪窝了,决心非要把事情听明白不可。 “哎哎,你们可不要以讹传讹,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他正说着,旁边一个资历老的就横他一眼,有些不屑,道:“那还能有假?刚刚巡逻的那一班人马是沈军长亲自带出去的,一到凤凰栖路,沈军长立刻要求车上的人下车,路上的人放轻脚步,说汽车发动机声音太大,要吵到一个什么小姐睡觉,这是什么正经话?” “啊?那,那他家里那位……” “不知道!谁知道?不过有钱有权的就是这样的,家里养一个外面也养一个,我才听说他前阵子老送夫人去帅府呢,原来是趁机把小的偷偷安置到凤凰栖路去了,当真是个无法无天的。” 此人话毕,在旁又有人淬了口旱烟指认起来,十分振振有词。 “做不了假的!我最近总看到夏副官替他跑腿,往煤渣胡同跑!估计那会儿他就打算暗渡陈仓了!而且,你们猜怎么着——” “什么怎么着?再卖关子就打你丫的!” “哎呦喂,逗你玩的!就刚刚,我们才巡完凤凰栖路,沈军长却自个儿骑马走了,也不管我们了,就走了!你猜他是不是去会那什么什么小姐去了?” 一时之间,四下里只剩下笑声一片,又伴些唏嘘哨音,夏一杰原还坐在屋里听着,谁知,再往后面去,却是越听越听不下去了——那些个兵子什么流话都说得出口,实在惹人嫌恶,其中甚至有人说到了萧子窈的头上去,几番言辞几近下流,根本不堪入耳。 他于是想也不想便冲出屋去,左右开弓,立刻赏那碎嘴子一记极其响亮的耳光。 “军纪森严!此处是军营,岂容得你们这些人乱嚼舌根!” 他厉声呵斥道,眼光森寒,竟与沈要盯人的模样有些相似,那挨了打的兵子一缩,有些怕,却一见是他,便始终嘴硬道:“这些事情军营里早就人尽了!大家都知道,沈军长的夫人是被人玩烂了的……” “——你还敢置喙!” 是时,夏一杰神色一狠,便又落一巴掌在那人脸上,随后传来令官,只管森森然的下一道催命符去,毫不留情。 “沈军长与军长夫人伉俪情深,从未有过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插足其中,军长夫人更是出身高贵,不容侮辱!你恶意造谣生事,其心可诛,为防你是**人员,我将代替沈军长执行军规,惩你军棍一百杖!” “什么,一百杖……夏副官,你从前不是这样子的!你以前是那么仁善的一个人,偶尔还会替我们向沈军长说情,怎么如今竟会与他同流合污!?” “以前不是,但是现在是了。” 夏一杰冷冷的瞥他一眼,道,“我亦是你的上司,如今你又在我面前妄言,罪加一等,再加五十杖!” 那人吼叫着,很快便被一左一右的两个兵子给拖下去了。 只此一瞬,无人再敢造次。 夏一杰直觉浑身抖得厉害。 他脑海里也再无别的了,只剩空白一片,如高潮,暴力的快乐原来竟与情爱的快乐极其相似,他才知道,前不久才知道。 他于是斜斜扫视四下一遍,还带着笑,看所有人面露难色,便像是在看小金铃面若金纸,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以后,谁敢再嚼军长和军长夫人的舌根,下场都犹如此人。” “军棍、铁鞭、炮烙、割舌,你们有一个算一个,法子我有一个是一个,总会让你们记住教训。” “你们以为沈军长是天高皇帝远,但我不一样,我和你们在军营里同吃同住,你们猜,我会不会把你们一个个的都抓出来以儆效尤?” 他话音至此了。 四下无声。 然后,人群渐渐四散开来,如鸟兽又如羊群,至于他,则是暂取沈要而代之的一条恶犬,有过之而无不及。 弦月如钩,又似人眼,狭狭不怀好意。 夏一杰其实再清楚不过了,他分明知道一切事情的缘由。 原是凌晨两时过半,沈要忽然站起身来,道:“下一班巡逻我亲自带队。” 甩手掌柜没由来的来了精神头,他着实纳罕不已,便问道:“怎么,难道是你忽然想起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没有。” 沈要面无表情的理了理衣领,仿佛是有意要端正军容给谁看似的—— “就是看时间差不多了,想回家一趟,给她盖被子。” 话毕,他转身便走。 夏一杰于是跟在他后,只管亦步亦趋的追上前去:“今日情况特殊,不宜开你自己的车,我这便去取车来……” 谁知,那厢,沈要却根本懒得同他废话。 他只见沈要一路往马厩的方向去了,后又牵来一匹纯黑幽暗的高头战马,身姿凛然、略带杀气——那是军营里最为难驯的一匹烈马,他不会看错。 然,不过一瞬,沈要便已翻身上马了,又信手一挽缰绳,游刃有余如挽花枝,便开口说道:“不用。” “为什么?” “因为,她睡眠浅,开车的声音太大。” 沈要说,“我不想吵醒她。” 第317章 狗狗祟祟 夜间两点过半,凤凰栖路未见车影。 沈要只管策马行在最前,慢条斯理的压浪,一把劲腰随马背起伏,如踏人骨而无动于衷,根本算不得紧张。 有人觉得奇怪,便偷偷的问道:“再过几个小时陈督军就要到岳安城了,为何沈军长还如此散漫?” 旁的兵子听了,眉头立刻一紧,忙不迭摆首似拨浪鼓道:“上头的心思你别猜!问就是游刃有余,不问就是运筹帷幄!沈军长的脾气你难道还不知,他岂是夏副官那样好相与的?” 话毕,他两人便都住了嘴,从此一路默默,再无言语。 又好在,沈要那头不刻便给了几道命令,随后自行离队了,也省得有些人如芒在背,连枪都背不稳,只管乒乒乓乓的与人并肩撞来撞去,只是看着都觉得心烦。 ——沈要便是最觉得心烦的那一个了。 眼下,他分明急得要死,却始终不敢大开大合的跑起马来。 原是他平日里都有留意,每每萧子窈睡下之后都会踢被子,三点钟左右她睡得最熟,肯定是要踢一次的,然后,便是晨间五点六点的样子,因着临近破晓,窗外有鸟鸣,她听见便会半醒,所以再踢一次,他只好闻风而动,一次又一次的替她严严掖好被角。 于是,此时此刻,他便很是难得的戴一条石英手表在身上——真难用,这玩意儿甚至压住了他腕心那条萧子窈曾经盘发用过的、后又被他玩废了的牛皮筋去,唯独那表盘上细细的金针寸寸的爬行,提醒他为时不多矣。 别无他法,沈要只好头一次骑马打浪打得如此之快,又庆幸,公馆已然近在眼前——却只有一点他不满意,便是那缠枝的铁栅门早已锁死了,如此严丝不漏,想来应是郝姨的手笔。 他进不去了。 ……这门锁得当真可恶,该夸也该骂。 沈要一时无言,于是翻身下马,打算翻墙而入。 其实,并非是他没有钥匙,而是夜深人静,那道栅门却是万万开关不得的! 原是前些日子雨水繁多,那栅门上的合叶便有些锈蚀了,甫一开关、立刻吱嘎作响,郝姨倒是同他提起来过,偏他当时正忙于与萧子窈并肩分食一碗酥酪,便将此事暂且抛诸脑后了。 谁知,兜兜转转,这由头竟在这里等着他呢,偏偏他还怪不得旁人,只能怪他自己。 他不是爬不了墙。 沈要心想,爬墙又有什么难的?他不过是怕爬墙弄脏衣服罢了,免得萧子窈又要嫌弃他去。 为此,他便立刻想到一个法子。 十月寒秋,却见他一把脱掉大衣,只将反面翻了过来便挂上了墙,又几下爬过缠枝铁花,利落如一头夜行的猛兽,稳稳落地之后,方才将那大衣重新翻面,穿上身去。 简直,万无一失。 沈要于是小心翼翼的走入檐下,然后开门,仔细压死门铃,迅速挤进玄关。 仿佛做贼。 他不由得有些心虚起来。 倘若他的六小姐忽然醒了,等看到他这般鬼鬼祟祟的模样,到底会不会骂他呢? 算了,骂就骂吧,他没有关系的。 却又一面转念一想——哦,不对,他应当是有关系的,而且是,太有关系了。 说到底,今时今刻,他如此大费周章,本意就是不想将她吵醒的。 汽车停了,士兵拆了,马也骑了,墙也翻了,该做的不该做的,他分明都已经做过了。 所以,他总不能在此前功尽弃。 所以,他方才想的那些,便都不能作数了。 沈要于是双手合十,小声说道:“刚才的不算。我不想吵醒她。” 他大约是在自说自话,却又好像许愿一般,便轻手轻脚的上了楼去,又推开房门,见四下里漆黑一片,唯独萧子窈轻浅连绵的呼吸他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如一条竖起耳朵的猎犬,既善于监听猎物的低喘,也善于偷听主人的脚步,他两者都占。 然后,再接下去的事情,便是他默默上前检查起萧子窈到底有没有踢被子了。 他果然记得不错,她的事情他都不会记错,萧子窈的确踢了被子,但是不太厉害,索性窗子也并未大开,他于是悄悄的替她掖好了被角,又在她床前站了片刻,便打算离开了。 本来还想亲她一下的。 ——沈要这般想着,却终究还是忍住了。 谁知,他方才背过身去,便瞧见床头一只银壳子的小闹钟正滴滴答答的走着,有点儿眼生,他觉得奇怪,便立刻将那闹钟拿了起来,左右前后都看了一遍,却意外发现这东西已然上好了发条,再看看松紧,大概再过一会儿就要响了。 他实在不明所以,便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表,马上三点整了,萧子窈应当没有理由要闹三点钟的闹钟。 他于是自作主张的、却是安静乖巧的将那发条卸了下来。 如此,便再没有人会吵到她了。 真好。 一时之间,他居然有些骄傲起来,直觉自己办成一件大事,只可惜萧子窈不能立刻睁开眼、黏黏糊糊的夸上他一句。 那便之后再同她讨回来罢,一定要让她补上才好。 算账要算清,不该让的地方,他一向分毫不让。 沈要一面想着,一面静悄悄的走了出去。 要让她如何夸自己呢? 不如就说—— “嗯……阿要,你怎么忽然回来了,我都不知道……难道是我做梦做糊涂了……吗?” 是时,月已西沉,沈要步伐骤然一顿。 他确信自己不会听错。 他于是忙不迭的回过头去,却见萧子窈已然软绵绵的爬了起来,又揉着眼睛,去摆弄那只卸下了发条的闹钟。 “不好了,我要闹三点的闹钟起床呀……免得那家伙晚上睡不着,一个人孤零零的好可怜……” 她只管呢呢喃喃的说着,终于直起身来,渐渐看清那四面严严的被角,最后,只此一瞬,如梦初醒。 “不对——呆子,你怎么忽然回来了?” 沈要立刻回身,望定她去。 “啊。” “怎么不灵验啊。” 他像是有些责怪的说道,却不知怪的是自己还是神明。 “我本来还想着,不要吵醒你的。” “我就是有点儿想你了。” “六小姐。” 第318章 和衣而眠 天色仍是暗的。 沈要总觉得,萧子窈应当是看不清楚自己的模样的。 毕竟,她才醒,又是半醒,连抱住一只闹钟都费劲,又怎么会有心思分出半寸目光来好好的看一看他呢。 他不过是有点儿委屈罢了,是说不出口、也不能说出口的那种委屈——说得好听便是撒娇成性,说得难听则是实打实的矫情,是恋爱中的傻模傻样,仿佛少了萧子窈的那一眼他便要死掉了,多像一条狗,没事儿就要看看她还在否,没有她的眼神就不行,没有她却更不行。 可是,倘若他想做一条讨巧的狗,首先应当学会的便是克制与忍耐。 他已经努力在学了。 所以,他得走了。 沈要于是不说话了,只管安静的带上了门去。 谁知,他分明下足了决心,萧子窈却在此刻忽然说道:“回来。” 她口吻沉着,听不出喜怒。 “沈要,你过来。”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拍拍枕畔的床榻,道,“过来让我看看。” 沈要立刻照做,脚下步子甚至比嘴还快。 “六小姐,别生我的气。” “我不是故意玩忽职守。” “我只是……” 他自然是欢喜的,欢喜却不可言说,唯恐说多错多,最后又被她扫地出门。 万不得已,他便只好如一条狗似的,小心翼翼的跪在床前,根本不敢爬上去,脑袋也耷拉着,唯剩一双漆亮的眼睛望定她,一半犹疑一半欣喜,半遮半掩,眸光闪烁不定。 萧子窈于是懒懒的瞥他一眼。 “为什么动我的闹钟?” 他一瞬语滞,又嘴硬道:“不是我。” “那难道是闹钟的发条自己长翅膀飞了不成?” “也有可能。” “——沈要,你放肆!” 是时,萧子窈陡的一锤枕头,噗哧一声,软绵绵的,不慑人却可爱,他没忍住,一双手便悄悄的摸上床去想拉拉她,却不得逞,终究被她一巴掌拍了回去。 他于是面不改色的缩回手,只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整个人都跪得更端正了些。 “你知不知道我闹三点的闹钟是为了什么!” “知道。” 沈要眼巴巴的回嘴,“……你是为了我。为了打电话陪我。” “那你还动我的闹钟——你说,你到底知不知错!认不认罚!” “……认罚。” 他小声道,“但是,不知错。” 他还在自言自语自暴自弃。 “我准备了很多,都是为了防止把你吵醒。” “可我没想到你自己闹了闹钟。” “这样显得我很傻。” 他话音方落,萧子窈便觉得好笑起来,于是拖长了声音,有意要逗一逗他。 “哦——听你这话的意思,难道你是后悔了?后悔为了我这么大费周章,觉得不值?” “不是。” 沈要摇摇头,说,“我不是后悔。我只是觉得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时间不能倒流。” 他窃窃私语道,“我既想回来看你,也想在凌晨三点接到你的电话。” 萧子窈一瞬失笑。 “那你还挺贪心的,既要又要。” 他有些委屈的说:“不行吗?” “当然行。” 萧子窈拍拍床榻,“喏,上来吧。” 他于是立刻爬上了床去,却不敢钻进被子,唯恐渡了寒气给她。 “六小姐,别离我太近。” 难得一回,沈要居然如此说道,“我衣服上有露水。” “外面都这么冷了?” “嗯。” “那你还傻乎乎的跑回来。” “嗯。” “你就知道嗯!得了便宜还卖乖!” “那我乖吗?” 他忽然发问,一双眼睛也在夜色里淬起火来,有温度,烫人的,萧子窈立刻中招,便说:“唔,还不错。” 她一面说着,又一面揉乱他的碎发,那语声笑盈盈的,伴着点儿困意,像夜雾,沾衣欲湿,无限缱绻。 “你怎么真的和小狗一样,一点儿也不把自己的事情当回事,就知道傻乎乎的跟着我。” “我自愿的。” 沈要眨眨眼,又问道,“六小姐,我想和你躺一会儿再走,好不好。” 有什么好不好的? 他分明没在问。 能够守在她的身边,又怎么会不好。 于是,不待萧子窈作声,他便已经躺了下来,半张脸陷进白棉的枕头里去,半张脸却还睁着眼睛看她,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那模样实在显得很乖。 一时之间,萧子窈实在有些于心不忍,便说:“不脱外衣?脱了就让你睡进来。” “不脱了。” 沈要语气淡淡,“我翻墙进来的,里面的衬衫很脏。” 话毕,他便自顾自的笑了,是转瞬即逝的一笑,萧子窈看不太清,却也同他一起笑了起来。 “你又不是没有钥匙,回家还要翻墙,真是个傻子。” “傻子就傻子。” 他说,“反正我到家了。” 然后,他二人便再无言语了。 沈要于是不自主的阖上眼睛。 真奇怪。 他本来,一点儿也不困的。 谁知,他正想着,却觉得怀里突然长出来一团被子,原是在他不知不觉中,萧子窈已然安安静静的靠了过来——既然他要睡在外面,那她便只好自内而外的顺势裹紧了被子将他抱住。 如此和衣而睡,便不至于太冷了。 他便在心底悄悄的开心起来——与其说是开心,倒不如说是迷迷糊糊的,于是又迷迷糊糊的想,这种感觉真好,又迷迷糊糊的听到萧子窈开了口,仿佛是在同他说话。 “安心睡吧,督军要天亮之后才到岳安呢,我会及时叫你起床的,你什么也不用想。” 是夜,不知凌晨几时许。 萧子窈叫他别想,偏偏他却止不住的要想。 他想起曾经尚在犬园里的日子,无论春夏秋冬,都不会有一床完好的被子可盖,所有人和衣而眠,总有人长睡不起,成为翌日清晨彻底僵掉的一具尸体,再由剩下的活人亲手肢解扒皮,只为充饥。 所以,他不敢睡,从不敢睡。 哪怕只是浅眠,他也始终在想,想到底应该怎样活下去。 于是,迷迷糊糊的,他大约是说了一句梦话。 他说:“六小姐。我好困。” 是时,萧子窈只管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背,然后小声应道:“是谁家的小狗困了呀?那就快些睡吧,我一直在呢。” 他便安心的睡下去了。 第319章 他的例外 再度睁开眼时,沈要便惊觉自己竟然睡在了软绵绵的被子里。 只不过,那却不是寻常的睡法,被子盖在上面、床单垫在下面,他动了动手脚,觉得有些困难,原是萧子窈只将他当作小狗了,居然真的滚了一床棉被将他裹住——像郝姨烧的蛋卷,鸡蛋摊饼卷一帘糯米猪肉,做法新奇,他记得很是清楚,因为萧子窈曾经夸过几句。 天还未亮。 这并不奇怪,如今已是十月深秋,日短夜长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沈要原也不觉得哪里不好,不过只是长夜而已,他反倒可以趁此机会多赖在萧子窈身边一些,仿佛地久天长,何乐而不为。 谁知,眼下,他却没由来得焦心起来。 ——萧子窈不见了。 其实,他分明是知道的,这个点钟,萧子窈是不会乱跑的,也许她只是出去倒一杯水喝,应该不会就此将他丢下——她没理由也没道理,偏他就是想不明白,心急之外更加惶恐,于是翻身下床,一下子清醒过来。 “骗子。” 他说,而后趿上鞋子冲下楼去。 是时,夜色浓稠,公馆上下并未点灯,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沈要只听见不远处有门铃一响,是玄关的方向,似轻语呢喃,莫测难辨。 他眼睛顿时一黯,便在阶前猛的刹住了脚。 “骗子!” 他突然大声叫道,“——萧子窈,你又骗我!” 他也许快要哭出来了罢。 那话音久久不落,只在漆黑如夜的空屋里无限回声。 然,死寂不过片刻,一束清光却朦朦胧胧的洒在了他的脚边,又往上走,照亮他惨白的哭脸。 那柔光仿佛天上明月。 沈要却见萧子窈正举着手电筒、若笑的看着自己。 她披着一件毛衫,看颜色款式,大约是萧从玉送她的那件,她应当也是出过门的,因着那毛衫上还罩着一层绵绵的薄雾,看着就冷。 他于是想也不想,立刻脱下大衣罩住她去,连之前翻墙弄脏了衣服里子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 “你去哪了。” “你不是说你会一直在吗。” “那为什么醒来的时候就只有我一个人。” 他哽咽着说道。 “……萧子窈,你回答我。” 萧子窈身形一颤,顿时从他的大衣里挣脱出来。 “呆子,你怎么又在胡思乱想!” 她有些嗔怪,语气里自然沾染几分薄怒,却又一瞬急转,声色渐轻,终于,莞尔一笑。 “我是去喂马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一指玄关,“我没听到汽车的声音,就猜你是骑马回家的——这么冷的天气,你怎么能把马拴在路边风口撂着呢,恐怕没冻死也要饿死了,幸亏有我在。” 沈要一瞬哑然。 他直觉心下拴了一只氢气球似的,吹得很满,便一股脑儿的往上飞去,只管将他的喉咙死死塞住,万不得已,他便用力吞咽一下,喉结重重一滚,结果居然一下子压爆了那只气球,只此一瞬,晶晶亮亮的彩纸都从那气球里炸了出来,翩翩如飞花,纷纷落在他的心上,像一个节日。 “……只是去喂马吗?” 他嗓音沙哑,几乎不能言语,“不是不要我了吗?” 萧子窈好笑的瞪他一眼。 “再说傻话?再说傻话小心我真的不要你了!” 话毕,她便伸过手来,道:“拿着。” 其实,她大约是想让沈要拿住手电筒罢,谁知那呆子正难过着呢,脑子转不动,便呆愣愣的顺势将她的手给拿住了。 偏偏,那厢,他还很有礼貌的乖乖应了声好。 萧子窈立刻啧了一声。 “我是让你拿着手电筒,不是让你拿着我的手。” 沈要眉心微皱,仿佛听不懂她的意思。 “那我不能拿着你的手吗?” “……也不是不能。” 她按了按额角,实在拿他没有办法,便说,“我要去厨房泡茶,现在五点过了,你该回营了。” 沈要一下子闭上了嘴巴。 他于是接过手电筒去,只管亦步亦趋的跟在萧子窈的身后,为她照亮。 那手电筒的电池许是快用尽了,光晕昏黄而散漫,照在她的脚边,便如一轮月亮的影子,触手可及。 萧子窈忽然说道:“我不会做吃的,你吃苹果可以吗?” 沈要一愣。 “苹果?” “空腹喝茶伤胃。” 她说,“我只会把苹果切成四瓣,然后放进水里煮。” 沈要闻言,于是立刻改口道:“我正好想吃苹果。” 厨房的灯终于亮起来了。 沈要毫不设防,便一下子眯起了眼睛。 萧子窈就笑,那笑声轻飘飘的,径自落到他的眼睛里去。 “总是盯着我做什么呀?你才起来,眼睛还没适应,就先别看着我啦。” 谁知,她话音方落,沈要却一连迭的摆首说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怕你又不见了。” “我又不是要去到哪里然后不回来了。” “那也不行。” 他死不从命,“我就要看着你。” “好好好,你看你看,当真是谁也使不动你。” 沈要实在难缠,她便有些认命了,于是只管似笑非笑的说罢了,便取了苹果来清洗。 公馆里接的是黄铜水管,十月寒秋,那龙头方才拧过一半,便已然沁出了冷冷的凉气。 沈要一见,便立刻将她拖了回来。 “不吃煮苹果了。” 他说,“我回军营里吃去。” 萧子窈凝眉道:“你刚才不是说想吃苹果吗?” “那是刚才。” 沈要面无表情,“现在不想了。” 然,话毕,他又似觉得不妥,便很快补上一句:“水很凉,你别碰。有什么事情等郝姨来做。或者等我忙完,放着我来。” 她一瞬失笑。 “呆子,我没你想的那么娇弱。我可以早起出门喂马,也可以用凉水洗苹果,这是每一个普通人都可以做到的事情,我也不例外。” 可沈要只是摇头。 “六小姐,你不普通。” 他眼光沉沉,目不转睛,却是将她直直的望进眉间心上,如镌刻在此,永远不可剥离。 “——你,是我的例外。” 第320章 恶龙与公主 据南京方面信,督军陈东升应于今晨九时许乘火车抵岳,班次为柒壹叁玖,属特快列车,有包厢上房,供早茶点心。 此事为事关重大,无人敢以怠慢。 于是,晨间六时整,首班抵岳的直快壹〇捌号甫一到站,人流便如灰蒙蒙的洪潮井喷而出,各中面孔不甚疲惫贫瘠,像一蓬蓬荒草,翻滚着、随波逐流,最终撞上一排排黑漆漆的、真枪实弹的城防士兵,便忽然露出一点点害怕麻烦却不怕生死的表情来。 “——例行检查,例行检查!” 是时,沈要正坐在候车亭下,面无表情的看着人潮涌荡,他手里还捏着半只苹果核,才吃完的,还没来得及扔。 夏一杰说:“沈要,今日兹事体大,你本就知道之前的电报只是幌子,陈督军实际上坐的是这班普快,现在我们马上就要接人下车了,还请你把姿态摆摆端正!” 这会儿,天光还暗着,亭下的搪瓷罩灯结了蛛网,上面还挂着几只虫尸,沈要正好坐在那灯下,蛛影悬停,大约映在他眉眼的位置,又是一张鬼气森森的脸,便显得他十分的不善。 不过,也对。 反正他从来就不是个善茬。 沈要只管冷冷的睇了睇眼。 “那你还不快去接人。” 夏一杰微一语滞:“……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沈要没有理他。 他只好自顾自的抱怨了起来。 “你原先护卫子窈的时候不是非常尽职尽责吗,不仅任劳任怨,而且还越俎代庖!” 他话里话外都带刺,又带着些醋意,沈要明明白白的听出来了,忽然就觉得有些好笑。 “她允许的。” 他说。 夏一杰不禁一愣。 “她允许什么了?越俎代庖的意思分明是她不允许,而你却越过她做了!” 他话音方落,沈要便更觉得好笑,于是开口,一字一顿,道:“她允许我越俎代庖。” 说罢,他便轻轻一掂手中的果核,又猛的一下狠狠掷出,动作极其利落,如掷一支飞镖。 那果核稳稳的落入不远处的铁皮垃圾桶里了,发出咚的一声。 “我今早还越俎代庖了。” “她要给我洗苹果吃,我不许。” “我抢过来自己洗的。” 他只管一本正经的说一句傻话——一句傻到有些窝囊的傻话,偏他根本不觉有异,夏一杰更不觉。 他一挑眉峰的模样好刺人。 夏一杰一瞬哑口无言。 “……那我,去接陈督军。” 沈要于是淡淡的嗯了一声,高高在上的。 “我允许了。” “接到陈督军之后,我会先将他送至酒店下榻休息,晚上七点整,我们还要在蓬莱饭店会面的,请你……不要怠慢。” “知道了。” 他摆摆手,“还有什么要说的?” “……请你安排好子窈的事情。” 夏一杰嗫嚅道,“她今天要吃什么、可否有人在公馆里照顾她,这些都……请你安排好。” 沈要不紧不慢的站起了身来。 他没有应声,却是转身便走,连眼色也懒得分出来一个——他一向如此,目中无人,唯独萧子窈除外。 也许情场中的赢家大抵都如此罢,腥风血雨,耀武扬威。 夏一杰忽然就想,他以前怎么没有察觉,他的林妹妹居然会被这样一条恶犬给抢了去? 初见沈要的那回,是在茂合戏院。 彼时,萧子窈伤了脚,走不了路,便由沈要将她抱来抱去、鞍前马后的伺候着。 他当时一见,便觉得有些吃味,一心都在腹诽,凭什么非要一个八杆子打不着边的护卫来抱她——那不过就是个小兵卒子罢了,练过几年的正步而已,更何况,萧子窈又不重,倘若换作他来,他也一样抱得了。 可旁人只当他是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他又多会卖乖,平日里同萧子窈说笑也如此,一旦她轻飘飘的甩他一下,他便要哎呦呦的怪叫一声,说:“林妹妹当真是要折煞我也。” 所以,又有谁会想到他呢? 他是专讨美人欢心的丑角,而不是盘踞美人身侧的恶犬。 没人不笑一个丑角。 殊不知他千般荒唐万般轻佻,都是为博萧子窈的盈盈一笑。 时至今日——不,大约要往前推一推,是他处置了小金铃的那一日,他方才明白,所谓暴力,究竟有多少好处。 然后,远远的,他眼前便跑来一个卫兵,甫一站定,立刻同他立正敬礼,面上毫无怠慢之色。 夏一杰很快认出此人,是几个小时前被他抓了个现行的碎嘴子之一。 “什么事?” “回报夏副官!下车乘客已全部盘查结束,但有位男子始终在休息室滞留,经查身份证件,已知此人姓名程平西,五十一岁,江苏人士。汇报完毕!” “立刻带我过去!” 夏一杰一下子惊起,复又低声呵斥道,“你们是如何应对此人的?” “夏副官放心,此人形迹可疑,我们已将他扣留在休息室内了!” “可有动粗?” “没有。” “……那就好。” 他一面说着,一面陷进站台下晦暗不明的熹光里去,十万火急的样子,连那兵子都追不上他。 “夏副官,敢问是我们做错了吗?” 夏一杰陡的瞥他一眼,道:“那是陈督军!因为出于安全考虑,所以上面并未把所有计划告知于你们——多亏了沈军长平日管你们都用刀枪棍棒,把你们驯得狗仗人势,不然,他现在若是还在车站,恐怕你们定要将人打残了拖到他面前去讨赏吧?” 话毕,他便急急走入室内,天色微开,隐隐约约照亮他的脸——人模狗样的,那是只有纨绔子弟才长得出来的俊脸,对谁都彬彬有礼、谦谦有训,却又是金絮其外败絮其中的一张脸,只不过,他皮下藏的却不是败絮,而是兽心。 “——见过陈督军!” 夏一杰终于开口说道。 房间里,陈督军只管从容不迫的回过了头来,又冲他一笑,喜怒不明。 “客气!我看到岳安城城防如此严密,实在感到欣慰。看来,梁军教出来的人,都是能成大器的。” 第321章 接风宴 督军陈东升生得一双吊白梢的蟹眼,与已故的梁显世十分相似。 早先前,萧大帅尚且在时,陈督军曾经来过岳安,当时的风传只道是旧友相逢,督军做客,主宾尽欢,但夏一杰却清楚,昔年的陈督军所为之事,除拉拢势力以外,不会再有别的。 那日,他父亲喝醉了酒,回了府便将他拽过来说:“儿子,树大招风,爹爹不求你以后能做出多大的功名来,但求你别太玩物丧志,总要学学傍身的法子。以后的事情,没人说得准的。” 他那时不懂,便问父亲其中的因果。 “父亲已经是萧大帅的得力干将了,那我们一家还要担心什么呢?又没人会取您而代之。” “竖子!你只想过爹爹,难道没想过萧大帅?” “萧大帅年富力强,更没有什么旧伤老病,我要想什么?” “——想他是大帅!” 是时,父亲只管一把箍住他的肩膀,醺醺的酒气沉重无比,几乎要将他压倒,他不堪重负,便想躲开,却被硬压着训话,一声一声,简直震耳欲聋。 “你萧叔叔是大帅!整个岳安城都跟着他姓!如果他被取代,那咱们家便不会有好日子过了!竖子,你当真是个竖子,每天就知道花天酒地,倘若我们的家业倒了,我看你这些本领要在哪里使出来!” 他从此铭记在心。 谁知,眼下,陈督军却静静的饮下一盏凤凰单丛,道:“夏家的那个二世祖是吧?几年不见,你倒是有出息了,能屈能伸,在梁军养出来的人底下做事。” 夏一杰一攥手心,不敢作声。 “怎么不说话?难道是认生了?” 他立刻摇头:“不是的——陈督军一路车马劳行,想必也累坏了,我这就送您回去休息。” “好。” 陈督军站起身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没一个是我不知道的——就连现在的沈军长也是,他在梁军手里还没有熬出头的时候,连饭都吃不饱,瘦成一把骨头,除了个子高什么也没有,现在却也是个呼风唤雨的军阀,我看好诸位。” 他大约是很健谈的一个人,笑笑的模样,看上去很和善却不好亲近,真真假假的话亲疏半掺,笑面虎大多都如此,笑脸人的笑里藏刀,一模一样的说辞总也说不腻。 晚间,蓬莱饭店歌舞升平。 陈督军乘小舟渡水,见湖光山色光辉璀璨,便又将此话再说了一遍。 偏偏,沈要却没应声,只管将他扶上岸去。 “沈要,多年未见,你倒是稳重了不少。梁军以前总和我提起你,说你能登大用,比他那两个儿子用起来还顺手。” 陈督军一面说着,一面落入上座,笑不入眼。 “有些话旁人不敢问,但我却问得了——来,你且凑过来和我说说,如今梁军死了,梁延腿伤未愈,你出面主持大局,可还觉得适应?” 话里有话的一句话,沈要立刻听出其中的弦外之音。 却奈何不过,他眼光依旧冷淡。 “不适应。” 他说,“太忙了。我不喜欢。” “哦?好男儿志在四方,倘若你不喜欢江山,又会喜欢什么?” “我喜欢回家。” 陈督军一下子笑起来。 “我知道你成家了,对方还是老萧家的那个小幺幺。你就那么喜欢她?” “嗯。” 沈要十分坦白的应声道,又话音一转,没头没尾的忽然说道,“你不用试探我。我没有勾结任何人。但今天一定有人想要你的命,还有我的。不过,我不会让你死。” “何出此言?” 沈要于是一扫四下,一副冷眼旁观的态度,仿佛是他置身事外。 “你怕我像曾经的梁显世那样,取萧训而代之。也怕我像曾经的萧训那样,不服管教。” “可我根本没你们想的那么复杂。你们既然把我当狗,就该用想一条狗的方式来想我。” “毕竟,一条狗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是时,他忽然举杯,竟是一字一顿的说道,“——只要能够保全主人,无论再凶的狗,都会因此变乖。” 不远处,水榭楼台台下看,却见对岸荧屏秋画,戏子云鬓香飞,唱白局老戏。 老生拂须长啸。 “但使龙城飞将在——” “江山安稳乐生平——” 陈督军亦然举杯一笑。 “沈要,你不是说你志不在此?” 他不咸不淡的哦了一声。 “曲目不是我选的。” “你倒是坦诚。” 陈督军又问道,“那这曲子是谁选的?” 沈要立刻横了夏一杰一眼。 “他。” “但这风格也不像他的。反倒像是萧家那个小幺幺的。” 陈督军长长一叹,道,“真可惜她是个女子。不然,她要比你们都有造化。” 他话音至此了。 然后,戏鼓疾响,一声紧似一声。 水中花影翩跹,十月的枯荷,将衰未败,不如夏日烂漫盛大,却足已罩住一只又一只的水鬼。 沈要默默的站起身来。 陈督军说:“这菜色也不错,恐怕也不是你点的吧?你一条只会卖命的狗,哪里懂得这些。” 谁知,沈要却一瞬反口道:“这是她爱吃的菜。” “谁?” “六小姐。” “哦,你说萧家那个小幺幺——她现在哪里还是什么六小姐了,萧家早没了,你又何苦……” “——她就是六小姐。” 沈要很是坚持的纠正道,“别人怎么叫她都没关系。但是,在我这,她就是六小姐。” 话毕,他便安安静静的从一旁卫兵的手上拿过一杆长枪来,带着狙击镜的枪头,可以当猎枪用。 他于是举枪,托在肩头,眼睛一眨不眨,先瞄向那萎萎枯荷,又一转枪口,往那老生的眉心虚晃一下。 夏一杰一下子叫出声来。 “沈要,你这是要做什么!” “你自己不会看?” 那厢,沈要只管冷然应他一句。 “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你读的书比我多,怎么会连这种事情都——” “不、知、道。” 一时之间,风起叶落。 沈要于是陡的扣下扳机。 第322章 杀局,骗局,反将一局 最先倒下去的,是荧屏前的那位老生。 此人应当是个清白之身,所以,倒下去便倒下去了,只换得两旁戏子四散开来,金锣坠地,碎声如裂。 紧接着,便是逃得慢些的替死鬼了,有些也是唱戏的,有些却是蓬莱饭店的侍者、或小舟的摆渡人,离水边近的那几个,中枪之后立刻落水,扑腾几下翻出滚滚的水花,像放了血的青蛙,跳不出温水的铁锅。 有水花溅到沈要的脸上。 他于是忽然就丢下枪去,冷冷的说道:“这个不好用。换燧发的给我。” 他手下的卫兵立刻顶上前去。 夏一杰面色灰败。 “别再开枪了,这些人都不是,他们都是无辜的……” 沈要没有应声,却是落力的一推枪膛,打碎满池的枯荷。 霰弹的燧发枪威力极大。 夏一杰是头一次见到被燧发枪打死的活人。 直膛的粗枪口,黑火药子弹,那开枪的动静实在好大,像丢一只火药炸开池水,死鱼同死人一起翻烂白肚皮。 “不要,水里面也没有藏人……” 沈要不急不缓的转了转脖子。 “都不是?都没有?” 他似是兴致阑珊的模样,便将那长枪抛在手里掂了掂,又远远的望出水榭,像是在看夜色也阑珊。 “那会在哪呢?” “远处的人应该已经动手了。” “这里也不剩别人了。” 绯红水花溅满他全身,好在他穿的是黑色,所以看不出来——便只剩下那张脸,血水徐徐滑落,顺着下颚的直线滴答而下,如青白皮相褪尽血色。 果然,一条嗅着血腥味扑杀而来的恶犬,远比湖中水鬼要来得更为可怖。 夏一杰只觉得毛骨悚然。 “……求你停手,我没听任何人的吩咐!我真的没有!有人让我趁今天要你的命,我想过,但我不敢——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走狗,我是人!” 沈要眸光淡淡,有些无动于衷。 陈督军在旁倏尔一笑。 “好了好了,都是误会一场!年轻人嘛,有什么事情是说不开的?你也好,沈要也罢,还有今日没来的那个小梁军,到底还是太年轻,戾气太重了。” 夜光繁漪,他三人相对而立,眼前是珍馐玉食,背后是尸山血海。 却唯独只有一人溃不成军。 夏一杰几乎要跪倒在地。 “无论你们谁生谁死,谁输谁赢,对她来说都没好处,对我来说……也没有可以趁虚而入的机会,所以,我真的没有、真的没有安插人手……” 陈督军仍是笑。 “瞎讲有撒讲头啦,年轻人,和气生财,讲话不好哇啦哇啦的呀。” 是时,他只管操着一口南京口音,如长辈一般训话,又见岸前爬着个女子,惨白的颈子微微颤抖,大约是死里逃生、才从水里浮上来的模样,便转头同沈要说道:“来,落了一个,这个像是。” 沈要想也不想便补上一枪。 陈督军满意不已。 “——我就说嘛,饭店的女侍怎么会有力气在十月的冷水里翻过死人堆?这么难搓磨,定是**势力!”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剔下一条鱼骨,本来打算往沈要那头丢的,却又一瞬止住,竟是有些忌讳起来了。 “我算是彻底明白了,为什么以前的梁军总夸你好用,为什么现在的小梁军总怕你捣乱——原来,只要是为了萧家那个小幺幺,你还当真是条指哪儿咬哪儿的疯狗。” 话毕,他便转向夏一杰去,微微一叹。 “你呢,还是心肠太软了,再这样下去,只会什么也争不到的。能坐上高位的人,都没有人心。你看以前的萧军,他死得多惨,因为他有良心。你再看看萧家那几个孩子——那个小幺幺最没良心,负心女,她以后一定会活得最安逸。” 四下里死寂一片。 夏一杰强压住舌根底下翻滚的恶心,终于颤声问道:“你们怎么还能吃得下?” 沈要于是吃没吃相的哦了一声。 “你问我?” “……对。就当是我问你。” “因为今晚可能要很晚才能回家。” 他面无表情的说着,又恶狠狠的扒拉一口白饭,脚边、水边,一张断了气的湿脸随波逐流,是方才的那个女子,死不瞑目。 沈要没太在意,便很无所谓的将她踢开了。 谁知,那张脸却是漂来漂去的,兜兜转转,居然再度荡回了他的眼前。 偏他依旧无动于衷,手中的筷子一刻不停。 “我只有好好吃饱饭,她才会夸我。” 如此,是夜,蓬莱天上蓬莱客,不食人间烟火,人命如草芥,不好玩,却好看。 景有千万种看法,火树银花不夜天是烟花景,忽如一夜春风来是雪花景,那么,琉璃池上佳人头,又未尝不是另一种荷花景呢。 是时,十月秋,枯荷听血。 人去楼空,人走茶凉。 沈要只在蓬莱饭店的前厅里借来毛巾擦脸。 此处富丽堂皇,高堂明镜,是当真在墙上嵌了一面琉璃镜子的。 他于是对着镜子仔细检查起自己的仪容来。 很好。 除去军装上的血污以外,他面上手上都是干干净净的样子,仿佛他多无辜似的,如路过菜市口,前方刽子手手起刀落,平白无故溅了他一身的血。 陈督军笑问他道:“怎么,萧家那个小幺幺还管你这些事?” “嗯。” “那你这样回去,要如何交待?” “没法交代。” 他如实作答。 “那你打算怎么办?” 沈要于是一扫四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纷纷低垂着,有他的手下,亦有蓬莱饭店与戏班子的活口。 “有人想杀我吗?” 他忽然无头无尾的问道,又从案前顺走一把水果刀,随意塞到一个戏子的手中。 那戏子应是个旦角,半面油彩绯红,美得妖娆贵气。 那模样竟与萧子窈有些相似。 “拿好。” 他说,“我给你机会。” 说罢,他便走到电话机前,举起听筒、拨动表盘。 三、二、一…… 嘟、嘟、嘟…… 不过片刻,电话那头便接了起来。 那戏子目眦欲裂。 “您好,此处是沈公馆,萧子窈,请问你找哪位?” “——是我。” 沈要一瞬放轻了嗓音,“六小姐,我忙完了。” “你现在已经回营了?” “没有。还在蓬莱饭店。” “陈督军呢?” “也在。” “你那边可还顺利,今晚没出什么事吧?” “没出。” “那你还拖拖拉拉的做什么?还不先把人送回酒店去?一路上注意安全!要挑机灵的人陪侍左右!知道了吗?” “知道了。” 他轻声细语的,一字一顿,“都听你的。” 一时之间,四下死寂一片,落针可闻,纷纷看他排演一出含情的好戏。 偏偏,他却始终面无表情。 那戏子顿时尖叫起来。 “你把我们当什么了!我们是人,不是宠物,更不是玩物,你竟敢这般羞辱于人——” 那叫声经久不绝,刺耳异常,饶是电话那头的萧子窈都听得真真切切。 “沈要,怎么回事,你那边好像有人……” 噗嗤! ——一声闷响陡的截断她的问话。 “沈要……沈要!” “呆子!说话啊!” “阿要,你别吓我!” 她一声紧似一声,却始终无有回音。 却是半晌过去,沈要方才无波无澜的张口应了一句:“……我没事。” “当真没事?你有没有骗我?” “六小姐,你要听真话吗?” “这时候还贫嘴!我当然是要听真话了!” “——我中刀了。” 他平静的说道。 是时,所有人分明都瞧见了,唯独萧子窈一人如坠冰窟,却又无能为力。 所以,所有人都觉得毛骨悚然。 这天底下,原来竟有这般坏到连自己都不肯放过的恶人。 ——原是那厢,沈要正一手紧攥听筒,一手握住了袭来的刀尖,鲜血一瞬如注,一眨眼便沁湿了他的掌纹。 那戏子几乎落泪,但眼泪也是身外之物,与红妆一样,不值钱,与性命一样,不值得。 到头来,她不过只是一个玩物。 沈要居高临下,只管漫不经心的瞥她一眼。 那眼神不带一丝冷意,只有漠然。 就好像,他看的只是一个器具,而非一个活人。 有人忽然叫出了声。 “此人意欲行刺沈军长!还不快些将她拿下,立刻送入军部审讯室严刑拷问,不得有误!还有,随行的队医呢!速速把人请来,好替沈军长包扎伤口!这伤口可不浅,是要打破伤风疫苗的!” 电话那头,萧子窈甫一闻言,简直快要心悸得喘不上气来。 “沈要,刀伤在哪个部位!你还能说话吗!沈要,你还在不在,沈要!?” “……六小姐,我在。” 眼下,分明无人打扰,偏偏沈要却还是故意慢吞吞的说话,仿佛有意吊着萧子窈一般。 毕竟,这么久了,也该她紧张他一回了。 这是他自己自凭本事讨来的甜头,贪心一点儿又有何妨,谁也不能置喙。 他于是施施然的扫过四下,眸光暗烈。 幸灾乐祸的陈督军,心惊胆战的夏一杰。 还有,避他不及的、乌泱泱的泯然众人。 他多像一条过街的恶犬,旁人惧他畏他,却又不得不驯服于他,以免惹祸上身。 这人间,一向只剩一个人关心于他,会问他冷不冷,饿不饿,痛不痛,想不想。 只此一瞬,他居然觉得有些不忍,便很快改口道:“六小姐,我真的没事。” 谁知,话音方落,他便听见一点点哭音,闷闷的,让他忽然也觉得有些难过起来。 “什么没事没事,我问你伤在哪了你也不说,不如我现在就去蓬莱饭店找你,我都快急死了,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真的不敢想……” ——他的六小姐,好像是真的哭了。 没由来的,沈要心下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来。 虽然那哭音很弱很弱,可他到底还是听出来了。 萧子窈很爱逞强,所以很少落泪,难得几次哭出声来,大抵还都是因为他。 他绝不会听错。 于是,这般想着,沈要便一下子吃住了嘴。 “我……只是伤在手上。” 他紧盯着自己的掌心,不知不觉就开始觉得痛,仿佛那戏子当真杀到了他心口似的,那么痛,他连口齿都不清了。 “六小姐,你别哭了。” “——我才没哭!” 萧子窈陡的厉声斥道,复又一瞬矮下声去,变得有些嗫嚅。 “还好只是伤到手……是怎么个伤法?削了肉还是捅对穿,严不严重,你倒是快点说给我听!” “只是划伤。” 沈要低声说道,“真的不严重。” “那你怎么会伤到手的?” “有人忽然冲过来,我就伸手去挡——” 他一顿,语气脉脉的,大约是不舍最后一点撒娇的机会罢,便显得很委屈很委屈。 “而我当时,正在和你打电话。” 他本打算就此打住的。 不再吓她,也不再逗她。 而是好好的,向她报一报平安。 谁知,这却是他走得最错最错的一步棋了。 因着电话那头,萧子窈终于不管不顾的哭出了声来。 他简直急得要死,方才萧子窈的十万火急千钧一发、如遭雷击如坠冰窟,竟在此时此刻,不过一瞬而已,便都全数还给了他去。 “沈要,你是不是傻!不过就是一通电话而已!你若是想听我的电话,以后无论多少次,我都打给你便是了!” “你为什么非要拿自己的性命来冒险!你可知万一那人抢先一步,而你慢了半拍,也许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你不是总说你是我的狗吗!那你有什么资格受伤!没有经过主人的允许,你凭什么在外面随意受伤!” 她的哭音渐弱了。 沈要手足无措。 他于是握一握手心、好痛,便又立刻松开,想哄哄她、替她抹抹眼泪也不行,因为现在赶不回去,所以只得哑然无言的吱唔半晌,终于从嘴里挤出三个字来。 “对不起。” 他说,“对不起。” 萧子窈没有应声,他便追问道:“六小姐,你还在听吗?” 电话那头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他于是一遍又一遍的忏悔道: “对不起。” “六小姐,我知错了。” “我真的,知错了。” 第323章 受伤的好处 狗是怎么听懂第一个命令的呢? 也许是用鞭子,先将他恶狠狠的抽得皮开肉绽,然后就此打住,晾着他,饿着他,待他饥肠辘辘、两眼猩红,便丢一个要死不活的猎物给他——可能是一只快要冻死的麻雀,也可能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生了病的小孩,然后,对他说:“杀了牠。我就给你一顿饱饭。” 他那时还不太不懂活人与死人的分别,只知道活人吃不饱饭,死人却可以安心睡觉,于是乖乖照做,事成之后便转头讨饭去,说:“给我饭。” 谁知,那训犬人却是一笑,冷冰冰的,是对待畜牲的口吻。 “饭,什么饭?饭是要自己挣来的,你找我要可没有啊。” “你也别瞪我,不如再低头好好看看,那不就是你的饭吗?” “那个刚刚被你掐死的人,会是你今后几天的每一顿饭。” ——这便是一条狗初次听懂、并且完美服从的第一个命令了。 沈要原本也是这样以为的。 想吃饭,就得服从命令。 可只有活着的人才能吃上饭。 然而,想活命,却不能受伤。 他见过许多受了伤的小狗,最后无一例外的都死了,并且还会在之后成为活下来的人的口粮——其实,那些小狗根本不是小狗,而是人,和他一样,却也不太一样,犬园里物竞天择成王败寇,他也受过伤,但是每次都会藏得很好,因着训犬人不会把食物分给伤狗病狗,而他好怕饿肚子。 不可以受伤。 此为大忌。 受伤之后,不会再有饭吃,只会挨更重的鞭子,受更重的伤,然后死掉。 ——偏偏,这样一个刻在他骨血里的禁忌,却在初见萧子窈之时,彻底失了灵。 沈要从未想过让她分毫。 萧子窈自然是好看的,一个无人不赞的美人,当然没有不好看的道理,只不过,他却不懂美色的轻重,只知食色性也、秀色可餐,说得再多,都是为了吃饱,所以她也是食物,每一个猎物的宿命,都是成为食物。 却不想,再之后,萧子窈咬伤了他的手,却又赏了他一瓶药。 他当时还以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是不是她弄错了、或是他败漏了,怎么受了伤反而得到奖励——谁知,不过一眼,他却骤然窥见萧子窈那张躲在床幔之后的、绯红的羞脸,如犬园外的一棵花树,阳春三月,开出绚烂芳菲,美得惊心动魄,是哪怕一条不懂人间的狗见了,都会为之驻足远眺的美好光景。 沈要于是心想,要不然,就再试一次罢。 再受一次伤,再得到一点奖励。 ……也,再多看她一回笑语嫣然。 他实在没能想到,原来,受伤这个法子,居然会如此好用,百试不灵。 他冻伤了手,萧子窈便会亲自剥橘子喂给他吃,他下水受寒,萧子窈又屈尊降贵的跑来他房里守他,他在雪地里体罚,萧子窈便蹲在他身畔陪他淋雪,就连他挨了鞭子的那回也是,萧子窈竟然准了他的痴心妄想,让他咬住了她的袖边。 那是一道莹白的、丝缎的袖子,他汗津津的躺在床上,还能隐约瞧见那袖口里的一截手腕,那么细,又白,很好咬下去的模样。 他忍住了。 却也从此上瘾,乐此不疲。 此后,无论他伤得或轻或重,便都能从萧子窈那儿讨来甜头,受伤的好处实在太多,他连数都数不清。 ——所以,今时今日,沈要原本也是这样想的。 衣服被血污弄脏了,他手上不清白,根本没法儿向萧子窈交代,便想嫁祸于人,说是别人伤了他、那是他自己的血,如此一来,一切便都合情合理了,他只要付出一道伤口,便可以换得她好几眼的同情与不舍,那么好用的办法,他早已得心应手,并且从未失手。 唯独这一次,时过往昔,他终于又听见萧子窈哭成个泪人,而他却是意料之外的,并没有觉得有多开心。 以前,他总拿她的眼泪当奖品。 可是,萧子窈是沈要的例外。 这是他亲口说的。 所以他总会有这么一遭的。 沈要眼前人头攒动。 他只见所有人你来我往,嚼穿龈血的戏子边骂边被打碎膝盖跪倒在地,一旁众人噤若寒蝉,惊恐万状的卫兵却叫嚷着,很快拖来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人,替他清创上药。 “沈军长伤势如何?要不要现在就打破伤风?” “现在只能做简单的包扎,这伤口有些长,得缝针,最好回营再说。” “可否伤至神经?会不会影响手掌开合手指动作?” “不会不会,我看沈军长现在还能做动作,肯定是没有影响的。” 众口难停,实在吵得人心烦,都害他几乎听不清萧子窈的哭声了。 他于是冷不丁张口说道:“——就在这缝。” 那军医顿时一愣。 殊不知,电话的另一头,萧子窈亦然如此。 “沈要,从蓬莱饭店赶回军营要不了多久的,更何况你们还开了车,何必急于这一时……” “可是我真的很着急。” 是时,沈要一字一顿,只管小心翼翼的将脸贴住了听筒。 仿佛一条狗,俯首屈膝,把头偎在主人的掌心里去。 多乖的样子。 唯独她现在还看不到。 “……六小姐,我,现在就想回去见你。” 沈要说。 可萧子窈却始终不应。 “从蓬莱饭店到军营连半个小时都要不了,而你缝针顶多也就半个小时,之后再从军营回家,也才二十分钟左右。如果你听我的,现在就挂断电话照我说的去做,那么一个多小时之后你就能看到我了。” “蓬莱宫中日月长。” ——恍惚之间,沈要忽然就想起夏一杰先前说起的这句诗来。 于是,无论萧子窈抽抽噎噎的说了多少,他都不自觉的脱口而出了,后知后觉、无知无觉的。 萧子窈微微一顿。 “你刚才说什么?” 沈要立刻改口道:“我说,从蓬莱饭店到家,只需要十五分钟。” 话毕,似是觉得还不太够,他便又补上一句。 “六小姐,我马上回家。” 他于是轻轻的挂断了电话。 第324章 手相 缝针很痛,因为要打麻药,痛不在缝的那几下,而是麻药的那一针。 有关于受伤的一切,沈要一向心知肚明。 是时,晚间天光不再,街道两旁霓虹林立,蓬莱饭店门前有重兵把守,他于是直挺挺的坐在前厅,面无表情的看着军医替自己缝针。 偏他盯得太紧,那军医便觉浑身上下无一处好肉,仿佛一旦失手、又或缝错一针,便会立刻被人拖出去打死,哪怕是最好的结局,应当也要断手断脚,从此变成一个残废。 他实在不敢松懈,所以动作奇慢,如织如绣。 谁知,那厢,沈要却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为什么缝的这么慢。” 他冷然问道,眉心也微皱。 军中无人不知沈要的坏脾气,那军医也不例外,遂闻言而后怵,当下便打了个寒噤。 “回沈、沈军长,是这样的,您的这条伤口呢,正好划在您手心的生命线和姻缘线上,我爷爷以前是乡里的算命先生,他说掌纹是很要紧很要紧的东西,和自己的一辈子挂勾呢,万万不可轻看了去……所以,我这都是有意而为,想把您掌纹断掉的地方都对齐缝补好,好还您一个完好的手相,适才缝得慢了些。” 此人张口闭口,虽然有些结巴,却又好像说得头头是道,又因着四下里噤若寒蝉,他便在此时此刻显得非常瞩目,饶是一向目中无人的沈要,都难免多看了他一眼。 却不想,那些性命呀姻缘呀,掌纹啦手相啦,不过都是他信口胡诌的罢了。 满室寂静。 然,半晌过去,沈要却忽然问道:“我不信那些,一辈子也要和手相挂钩吗?” 那军医一怔,复又很快回过神来,说:“回沈军长,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是学医的,我爷爷不肯教我这些老道行,只和我说过个大概……但是,既然掌纹从出生到死都长在手上,是要跟人一起入土的,所以我想,无论信或不信,人活一世,总要与手相有些关联吧。” 话毕,他便埋下头去,堪堪补好最后一针,方才放下心来。 “成了!来,沈军长您请看,已经缝好了。之后不要碰水,小心换药,少做动作,忌口发物,半月之后即可拆线,找我或是营里其他同僚都可以。” 沈要于是默默的抬起了手来。 他没太经心,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在意——他只见手心一道大裂,密密麻麻缝满大约三十小结,线头如睫毛,扑簌簌随他手掌开合,又有新血沁出,那伤口便像一只只落泪的眼睛。 “看不到。” 他说,“我没看到断掉的地方。” 那军医立刻咳了一声。 “沈军长放心,我不敢诓您。” 他一边说,又一边卷着纱布缠上来,只一面便将那伤口给盖住了,有种眼不见为清、不知者无罪,更加一点自欺欺人的本领。 “我是医生,我看得很清。更何况,这是您自己的身子,您自己肯定比谁都清楚,人是肉体凡胎,吃了刀子怎能不皮开肉绽?我已经尽我所能帮您缝好了。” 话毕,他便站起身来,又鞠一躬,道:“那我这便退下去了。” 夏一杰紧追其后。 “确定已经处理好了,没有遗漏?” 那军医脸色一垮:“没有!给我十个脑袋也不敢有!夏副官,请你别再问了,你难道看不出来沈军长着急回家去吗?” 夏一杰顿时哑口无言。 他于是回头问道:“你要回家?” “不然呢?” 沈要很是不解的睨他一眼,“你收尾。” “那,陈督军……” 是时,一旁的陈督军适才拧灭了烟头,便似笑非笑的颔首道:“无妨无妨——他有自己的主意就随他去,我只管南京的公事,不管你们的家事。反正大家都是当兵的,也不在乎这些小节,年轻人,你尽管放宽心。” 蓬莱饭店灯火通明。 夏一杰照在灯下,仰面直直望定那涂金漆的天花板,只觉得脸上无光。 沈要没有说话,转身便走,身上仍是湿漉漉脏兮兮的那件军装。 可他原本可以在此换件干净衣裳再走的。 真不知他到底在急些什么。 只不过,既然他决心要走,这里也没人拦得住他。 于是,四下无声,所有卫兵立正敬礼,只管恭送他离去。 陈督军就问道:“二世祖,过来说说,你是怎么打算的?” 夏一杰微微一愣。 “您问的是……什么打算?” “你之后的打算。” “现在先送您回下榻的酒店,然后安排人手,执勤保安。” “那以后呢?” “以后还不知道。” 他说,“过一日算一日。我没有本事,您以前应当听说过我的,我就是个败家子,什么也争不来。” 陈督军哎了一声。 “好,那不问以后的,就问一会儿的——你安排完我之后,打算干嘛去、回哪去?” “回营写公文,列好明日的事宜,然后再、再回……” 他一下子哽住了。 “……再回住的地方去。” 陈督军有些诧异。 “你不住在营里?” 夏一杰如实说:“平日里都住在营里的,但是,最近遇到些棘手的事情,所以在外面找了住所。” ——棘手的事情。 他说的正是小金铃的事情。 然,大约是他尚且年轻之故,便不会懂得,一个没本事的公子哥儿会遇到的、所谓的棘手的事情,除了女人之外,也许不会再有别的。 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不知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话。 陈督军于是意味深长的说道:“是‘住的地方’,而不是家吗?” “不是。” “沈要那厮可都成家了——要知道,那可是沈要啊,没人把他当人看的沈要!他那样的人都能成家,而且是和萧家的那个小幺幺成家——你怎么会还没定下来呢?” “我现在还没法定下来,因为没法交代。” “和谁交代?父母,岳丈,未婚妻子,还是……未出世的孩子?” 夏一杰陡的一震。 “都不是。” 他眼色一瞬狠了下来,仿佛是做出了什么决断一般,是一双极像沈要的眼睛。 那是一双非人的、兽的眼睛。 “我要先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第325章 那位女大夫 月上中天。 今夜,蓬莱饭店的上空亮起了焰火,人人口口相传,只道那是陈督军抵岳的接风宴,派头自然做得很足,七十多响的礼炮轰如雷鸣,又似战火,实在吵得人睡不着觉。 这其中,不乏许多入秋之后便病倒了的老幼妇孺,老的多半是风湿犯了,小的大多则是风寒,是以,此时此刻,安庆堂上下依旧灯火通明,绝不比蓬莱饭店来得清闲。 “小姐,你先休息一会儿去吧,反正病人也走得差不多了,这头有我们看着呢。” ——是时,连翘正从一只药炉后面抬起头来,只管这般同宋晓瑗说道。 霜降多寒疾,这几日,医馆里来人始终络绎不绝,她与宋晓瑗都已经连轴转了好几天了,只怕再熬下去,医者难自医,累病不是病。 宋晓瑗听罢,于是就笑:“还说什么休息呢,赵婶家的那个孙子一进门就哭,我现在还觉得那哭声在我脑袋里转,倒不如起来和你们一起熬药!”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探头望望夜空,忽然露出一副有点儿可惜的模样来。 “刚才太忙了,没看成烟花,真希望以后他们还放,这样我们普通人顺带着就饱了眼福。” 谁知,她话音方落,竹四却在旁插嘴道:“放烟花不一定是好事,还是少放为好。” “为什么?” “因为放烟花的声音会很大,能盖住别的响声。而且,烟花昂贵,难得一见,一旦上天,人们便都驻足仰望,方便某些人避开人群的耳目做某些事。” 他顶着一张融化了的丑脸,语气淡淡。 偏偏,宋晓瑗却一瞬了然了。 她于是只意会而不言传的点了点头,后又逐一送走了几个病人,适才招呼着伙计们坐到檐下谈笑歇息。 蒺藜年纪小,口无遮拦,累了一天什么感想也无,嘴里只剩抱怨,便说:“我爹是觉得行医是体面的营生才送我来医馆当学徒的,谁知道医馆也这样累,和我们乡下犁地的牛马没什么分别!真希望今晚能睡个安生觉,待会儿别再来病人了!” 他甫一张口,连翘便忙不迭的去捂他的嘴,边说还边奚落他道:“行了!好的不灵坏的灵!上次下雨天也是,你这张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恐怕让你再说下去,一会儿又要来病人了!” 谁知,此间,檐下欢声笑语正是祥和一片,竹四却忽然一指月洞门的方向,道:“——有汽车开过来了,来人了。” 宋晓瑗很快站起身来。 “汽车?莫不会是上回那个……” 她猜得不错。 那来人果然是一张半生不熟的熟面孔。 “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她说,一双笑笑的、也略显疲倦的眼睛,不见半点虚与委蛇之色,让人一见便觉得舒心。 “今日是身体有恙吗?还是替家人开药?” 夏一杰斩钉截铁的摇了摇头。 “替人开药,不是家人。” “开什么药?” “跌打损伤、还有刀伤用的消炎药。” 宋晓瑗延请他走进屋来说话。 “——这个好说,我这边能开,你也可以再去公署医院开些西洋的抗生素。但是,刀伤的话,可是要打破伤风疫苗的,我这边管不了。” 话毕,她便埋头翻出一册白宣,提笔欲落。 偏偏,夏一杰却在此刻陡的压低了声音说道:“还有,请大夫再开一副堕胎药给我。” 宋晓瑗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 “先生,这个我开不了。” “我出双倍、不,三倍、五倍——十倍!我出十倍的价钱!” “这个不是钱的问题。” 她义正严辞道,“女子的身体哪有你们男人那么强健?你可知有多少女人是因为生育而暴死在床的! 男人害女人怀了孕,那分明就是男人的错,而事实却是男人想不要孩子就不要,才不管女人的死活——那可是长在女人体内的一块活生生的血肉! 倘若我砍掉你身上的一块肉,你轻则小出血卧床,重则大出血暴毙!你难道不觉得痛,你难道不害怕死? 倘若我今日胡乱开一副堕胎药给你,你拿去给那姑娘喝了,她喝了之后却死了,这样的人命官司你可吃得住吗,你可还敢吗?” 夏一杰直被她厉声斥到哑口无言。 “……你只是个大夫,只管开药就是了。” 他嗫嚅着,有些心虚。 谁知,宋晓瑗却是毫不留情的又甩来一句话,仿佛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我是大夫,我只管救人性命!不像你,你的行径与杀人凶手无异!先生请回吧,我们安庆堂做不了这本生意。” 于是,眼下,夏一杰便如同蜡在了原地似的,既不动弹,也不出声,实在显得有些吓人。 宋晓瑗就说:“先生,倘若你再不走,我就只好叫警察来把你请出去了。哪怕您是军官,但强买强卖总归是行不通的。” 然,是时,檐下却有人闻声而动。 竟是竹四不紧不慢的走了进来。 “小姐,不如你就抓些藏红花和麝香给这位先生算了。” 他只管心平气和的说道,“堕胎药我们开不来的——但是,我听见这位先生说还要开些伤药,那正好,这几味药材都是活血化瘀的,还能冲水泡茶喝,你大可以拿回去让病人日常服用。” 夏一杰顿时一怔。 他唯见那张仿佛没有五官的脸一动一动,像一团烧毁的肉,又像一团被堕掉的、不成形的死胎,好晦气的样子,却又很是熟悉。 “多谢你……替我解围。” “先生,不谢。” 竹四道,“但我们是小本生意,主家和伙计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还请你就当今晚没来过我们安庆堂,我们这边也只当是柜上的藏红花和麝香用完了,根本从未见过什么皮卡车开进巷子里来过。好吗?” 当然好。 他哪有说不的道理。 月夜低垂了。 宋晓瑗于是负气的叫道:“竹四,你这是助纣为虐!” 萧子山眸光微敛。 “我说过的,我认识他,他是很胆小的一个人,他不敢做杀人放火的勾当。” “那又如何?你知道那两味药容易下血滑胎!你就是故意告诉他的!” “我的确是故意的。” 他毫不辩解的说道。 “我承认,这一切都是我的私心。” “谁流产我都不在乎,只要不是我妹妹流产就好。” “我只是想,替她多训一条能用得上的狗而已。” 第326章 美人与犬 方才,自打沈要挂断了电话,萧子窈便再没有离开玄关半步了。 晚间不知几时许,十月寒秋风起,森森吹动门外一盏水滴似的门铃,如月下鬼敲门,森森的鬼气,森森的肃杀之夜。 郝姨早已下工了,公馆上下便只剩她一个,没人看着她,她却也学得乖了起来,好好的穿着毛袜子,也好好的穿着鞋,又披了一件貂皮风氅御寒,一副分分明的、贵女的派头,却是孤零零的蹲在玄关之后掩面发呆。 ——那模样,就如一条可怜兮兮的、毛茸茸的宠物小狗似的,无处可去也了无所依,所以只有乖乖的等在门后,等她的主人回来,然后,抱紧她。 其实,有些时候,就连萧子窈自己都搞不明白。 她与沈要,究竟谁是谁的狗。 她幼时曾经也有养过狗,却并未养得太久,大概几天、还是几月?她记不得了——总之,那是萧大帅特意牵回府来供她开开眼见的德国军犬,是洋人坐飞机带来的珍贵礼物,有服役番号,轻易小瞧不得。 “爹爹,这条狗好大只,耳朵还是尖尖的,又没有尾巴……爹爹说过的,要想看一条狗的心情如何,就要看它的尾巴摇不摇,可它根本没有尾巴,我判断不出来!万一它不开心,忽然咬我怎么办?我害怕。” 萧大帅听她如此这般,便笑道:“这种狗名叫杜宾,生下来不久就要把耳朵和尾巴割掉的,你只当它是寻常的犬只便是了,再用爹爹教你的那套法子去驯它,一定会没事的。” 萧子窈听罢,于是默了片刻。 是时,她只管藏在萧大帅的身后,又见那黑漆漆的大狗动一动耳朵,眼光灼灼,漆亮如镜,却是明明白白的盯紧了她去,像盯住一头猎物,却又没有吃人的架势。 她仍是怕,却也仍在坚持,不肯退让分毫,狗盯她,她就盯狗,四目相对,谁也怄气,谁也不服。 谁知,半晌过去,最终竟是那军犬败下了阵来,于是一歪脑袋、鼻子再轻轻一抽,忽然就呜咽了一声,便趴在地上等她来摸了。 萧子窈立刻大喜。 “爹爹!我赢了!我不怕它,它就怕你了!” 可萧大叔爱却只是笑。 “这哪里是它怕你,分明是它让着你罢了。你去摸摸它吧,它肯定是喜欢你的。喜欢你,所以才让着你。爹爹看得出来。” 她那时好开心,于是蹦蹦跳跳的从萧大帅的身后跑了出来,又抱住那条狗,小声附耳同它说道:“不痛不痛,以后你跟着本小姐,就再也不用受割耳断尾之苦了。” 她不过无心一语,却奈何,在人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有些话千万不能乱讲,唯恐一语成谶。 再之后,萧子窈便经常同那军犬待在一块了。 那么护主的一条大黑狗,但凡有人靠近萧子窈身侧半步,它都要站起身来冷眼盯上此人许久,也不叫嚷,就只是盯着——倘若来的是家中的亲眷,或是府中伺候的下人,它便会盯一会儿又百无聊赖的坐下去,有时是坐在角落里,但大多时候都是坐在萧子窈的脚边。 它应当是很喜欢萧子窈的,因为萧子窈也很喜欢它。 帅府有规矩,萧大帅也有规矩,食不言寝不语,饭桌上所有人都要端正,狗也要有狗的规矩,狗不可以混进人的桌下捡甜头吃——他一向军令如山,人与狗无一例外。 然,一旦萧子窈出现其中,以上的规矩虽然仍是规矩,却会为这条狗开出一次又一次的例外。 ——它可以与人同吃同住了。 它从此变成萧子窈餐桌下的脚垫,宽阔脊背如豺狼虎豹,温暖且平稳,正好可以替她捂一捂凉冰冰的小脚,然后再扭头,顺势张嘴接住她偷偷丢来的排骨——那是她亲自剔去骨头的排骨,没有骨头只有肉,那么大的一个甜头。 其实,没什么可以再说的了。 大概便是,有时萧子窈也会将它独自放在府中留守,然后自己出门去做事情,而她每每回府之后、朱门一开,便会瞧见它正一动不动的蹲在门后、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自己,很安静,却也很雀跃。 真奇怪。 它甚至不会惊喜的跳起来摇尾巴、大吼大叫,偏偏她就是知道,这条狗,现在一定开心得不得了。 然后,非常适宜的,旁人便会有些讨好的、却又不掺杂半句假话的趁机上前说道:“回小姐,这条狗从您出门之后就一直蹲在这里,谁叫它它也不理,仿佛就是为了等您回来见您第一眼呢。” 再然后呢?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军犬到底还是要归营的,萧子窈只听说它兜兜转转的上过几次战场,最后死掉了。 看罢,一旦同她分开了,它便又吃了苦。 萧子窈一动不动。 她觉得有些目眩,许是蹲了太久的缘故罢,便牵连着胃里泛起阵阵恶心,又隐隐约约听见外面似乎是有车子的动静,朦朦胧胧的响,伴着朦朦胧胧的光亮起来了,就照在玄关的毛玻璃上,连同她一道照亮,却还照出另外一个朦朦胧胧的影。 她于是眯了眯眼睛,却并未躲闪。 那门铃哗啦啦的唱起来了。 紧接着,便是夜色泼溅而来,裹挟冷冷的血雨腥风,沈要一下子冲进了玄关,气喘吁吁的,像一条狗、她曾经养过的那条狗——只要是为了见她,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他都可以不顾一切的飞奔而来。 “六小姐,我……” 萧子窈只抬起半张脸来看他。 那是工笔白描的桃花眼,衬一面黑漆漆的貂皮,像成了精的兽,又乖又坏,却是赤裸裸的望定他去,妖艳不可方物。 “沈要。” 她只管冷冰冰的开口说道,“跪下。” 第327章 不信你看 之于沈要而言,但凡萧子窈开口,说出口的便都是金科玉律。 她让他死,他就去死,让他活,他就好好活,所以,不过是区区下跪而已,他连想都不想便一瞬拜倒在她脚下了,仿佛并不觉得有多难堪似的,不仅不难堪,反倒还会以此为荣,好像讨赏。 只不过,他的身量却实在太高,就连跪下也高过萧子窈半个头去,于是小心翼翼的膝行寸许、靠近她,虽然仍是自上而下的看着她,可那眼神却要多卑贱便有多卑贱。 萧子窈不太满意。 她只见沈要满身血污,不够浓厚,却足够潮湿,如落水狗,或水鬼,身上总是冷意比血色更重的,有点儿吓人。 偏偏,她却无知无觉。 “手怎么样了?” 萧子窈于是问道。 沈要不敢应声,就张开手来给她看,白生生的一圈纱布,看不出里面的所以然,她觉得恼火,恼火之外却是心疼来得更多些,便从风氅里抬起脸来,很轻很轻的一个动作,那毛皮却顿时涟漪泛起,直直泛入某人心下的涟漪。 “为什么不说话装哑巴?” “没有装哑巴。” 沈要小声说,“害怕你生气,所以不敢说。” “可是我已经很生气了——你缝了多少针?” “没数,记不清了。” 他不太在乎,面无表情的,只是眉心微皱,“不严重。” 话毕,他便若无其事的又往前挪了挪,只当萧子窈并未察觉一般,分分明明的掩耳盗铃的做法,端的却是追猎迫近的架势,刻不容缓。 沈要的影子只将她密不透风的罩住了。 就仿佛,只此一瞬,他已然反客为主。 “六小姐,不信你看。” 沈要说。 然后,他一面说着,一面却又抢过了萧子窈的手来,只管紧紧攥在那伤手的掌心里,俯首贴面,轻轻的磨蹭。 “你看,已经没事了。” 谁知,话音至此,萧子窈却陡的将手从他眼前抽了出去。 “你甚至记不清楚缝了多少针?看来伤口应该很长,一定缝了很多针,那你的手还是少碰到我为好,免得一不小心动坏了,耽误愈合。” 她冷冷的,又睇一睇眼,随后冷冰冰的下一道死命令与他去,根本不容置喙。 “离我远点儿——你靠那么近,难道是想骑到我头上不成?还有,你身上的血腥味儿也好重,就不怕沾到我的身上来吗?” 沈要哑口无言。 他有些委屈,却实在没有一个合适的借口来找借口,不想退回原地却又不得不听话照做,所以磨磨蹭蹭的,往后退的并不太多,大约不足半步,离萧子窈依旧只有一步。 他有分寸,那半步简直像要了他的命似的,他哪里轻易肯让? 那半步,分明就不是他这般身高的半步,而是萧子窈腿长的半步。 沈要本以为她看不出来的。 毕竟,眼下,萧子窈正在气头上,哪里还会揪着他这些小打小闹不放呢。 谁知,他这厢尚且心存侥幸,萧子窈那头却全然没有放过他的打算。 “——还装无辜!” 她一下子斥道,后又一指沈要的膝头,指尖微寒,莹白如剑尖,只管连连的将他逼退,如划一条楚河汉界在此,拥兵自重。 “让你离远点儿,你居然还装傻充愣,莫不会是腿上也有伤所以挪不动了?” 啊。 他的六小姐,似乎是动真格的了。 沈要忽然心不在焉的想到。 他的耐心本就不多,唯剩的一点耐心与唯一的一点用处,便是用于听萧子窈说话。 偏她嘴巴一张一合,好像索吻的模样,哪怕生气在他眼里都显得娇气,难免不会勾住一条狗的不良居心。 真奇怪。 他原还有些忌惮的。 怎么越看她发作,反倒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沈要没有说话。 他于是低下头去,很低很低,低到萧子窈看不见他双眼的地步,方才得以嚣张跋扈的窥伺于她。 那厢,萧子窈又在说道:“身上受伤了没有?刚才你靠得那么近,我都怕碰到你的伤口。” “身上没有受伤。” “真的?” 沈要立刻嗯了一声。 “真的。” 他说,“不信你看。” ——他又来这套。 小狗的花招层出不穷,但是,兜兜转转,万变不离其宗。 萧子窈只当沈要又要眼巴巴的凑上前来。 谁知,他却只是解开了军装的扣子。 “六小姐,不信你看。” 是时,沈要只管轻描淡写的说道。 他没受过管教,如同野狗一般长大,所以,无论什么繁文缛节于他而言都是不受用的,若要强行套上身来,便像一件湿了的脏衣服,合该恶狠狠的扒下来、然后再恶狠狠的丢到地上。 不过两三下,沈要便将那件满是血污的外衣给脱下来了。 又因着他一手带伤,不好动作,所以,从头至尾,他都是用另一只手来解的扣子,一副混蛋样儿。 “萧子窈,我真的没有骗你。” 沈要一字一顿,下巴微扬。 眼下,他分明依旧双膝跪地,偏那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却不动声色的盯住了她去。 萧子窈直觉有些不妙。 果然,她的预感一向很准。 ——原是沈要自顾自的解了半天的军装,实在被磨得没了性子,于是,到了衬衫,他只解了一颗纽扣便不耐烦了,索性一把扯开一排扣子,顿时,五六颗贝母圆片只管哗啦啦的绷了一地,好像有星星掉了下来,都奔着暗处跑去了。 萧子窈立刻站起身来。 “呆子,我看你当真是无法无天了!那是贝母的扣子,弄掉了好可惜,要快些捡回来,之后还可以缝回去的……” 她正说着,肩上的黑绒大氅便直直的滑落而下,里头是一条系带而无纽扣保险的睡袍,非常容易解开的样子、一拽就开。 沈要于是一下子拖住了她的手。 只不过,这一回,他用的却是那只缠满绷带的伤手了。 以至于萧子窈根本不敢用力甩开他去。 “去哪里。” 他说,却仍是跪着的,也不动了,一动也不动,仿佛跪出了些理直气壮的本事出来,非要她来一试。 “我都说了。” “不信你看。” “可你为什么不看呢,六小姐?” 沈要如是说道。 第328章 血腥爱情故事 沈要是故意的。 ——萧子窈一向清楚,沈要此人,非常善于避重就轻。 他不是傻子,所以并非听不懂话,恰恰相反,他足够聪明,所以听话只挑喜欢的听,话茬只听喜欢的挑,如恶犬,杀人要见血,专冲着人脖子咬,那是要害。 眼下便是如此了,他分明是专挑她的错处来缠人的,她根本百口莫辩。 “六小姐,你难道不担心我吗?” 一见萧子窈身子僵住,半晌无动无从,沈要便有些委屈起来了,于是巴巴的张口,明明白白的撒娇的语气,可话里话外却隐隐约约藏着些逼问的意思。 “你不用很担心我。” “像刚刚那样的担心就好了。” “所以,再问我一次吧。” “就问我,‘你身上有没有受伤’?” “最好再加上我的名字,重新问一次。” “……难道,不可以吗?” 沈要不动声色的舔了舔嘴里的软肉。 要想成为一条讨喜的狗,首先要做的,便是管好自己的嘴。 不可以张口乱咬,更得藏好獠牙,以免凶相败露,吓跑猎物。 他当真是,做得越来越好了。 甚至不需要止咬器,只需要萧子窈的一个眼神。 ——她正忽闪着眼睛打量着他,那眼光称不上有多嫌弃,反倒是抗拒多些。 真好看。 沈要心想。 就问她道:“六小姐,你为什么不高兴?” 萧子窈顿时翻了个白眼。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你吗?” “是因为我受伤吗?” 他明知故问道,“那你再问我一次,我会好好的回答你。” 萧子窈简直不胜其烦了。 于是便叫了起来,那声音里果然夹带着怒意,薄怒,是好哄的那一种,沈要隐隐有些兴奋起来,偏偏脸上却始终面无表情,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问问问,你就知道让我问,我都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好问的!我让你小心你却不听,一个电话像宝贝一样的守着,竟不知见了刀子要躲的道理!依我看来,与其让我问你伤了没有,倒不如让我带你去寻医问诊看一看脑子!” 她脸颊几乎烧红,如醉酒,一张咄咄逼人的嘴,无论是训狗还是训人都数一流,他怎会如此下贱,无论萧子窈训的是人是狗,他都全中。 “啊呀,烦死了!沈要,你身上有没有受伤——好了,我已经按你的要求问了,所以你到底打的是什么主……” 你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倘若此时此刻,沈要并未一把将她拖入怀中的话,她完整的说辞,应当是如此的。 一条狗,究竟会打些什么主意呢? 她只见识过小狗打的坏主意。 “我打的是萧子窈的主意。” 是时,沈要只管这般沉声说道。 他的手分明还伤着,这下子却仿佛恢复如初了一般,并且力气好大,将她拽倒之余甚至还能扶住她的腰,以免她还未撞进他的怀里便先一步跌倒在地。 那华光流转的大氅一下子滑落满地,正好又盖住萧子窈的腿,仿佛是她方才褪去的皮囊一般。 只此一瞬,兽欲情欲,根本不可分离。 她忽然觉得腰间有些潮意,又有些热,便低下头去看,谁知,只一眼,便瞧见沈要掌心的纱布已然沁湿了,猩红一片,连带她的衣衫不整一起,都变得湿乎乎黏哒哒的,好黏人的感觉,他也是,血也是。 “沈要,你先松手,你伤口裂开了,要赶快处理一下……” 她说。 偏偏,沈要却满不在乎,甚至故意装傻。 “对不起,六小姐。” “我不小心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那我帮你脱掉?” “你不会不同意吧。” 那潮湿的、又满是血腥味道的手越走越深了。 一开始,先是她的腰,蛇一样的,又滑又软,他一只手展开就还住,然后往上,一杆青竹脊骨,半点媚姿不见,却比什么都来得妩媚。 “你的手——你不准再摸了!” 沈要哦了一声:“就摸。” 话毕,他便掰开她的腿,挤进去,又箍着她环住自己,往后一倒—— 他身后正是玄关的毛玻璃。 眼下,那半面玻璃依然亮着,不明不暗也不暖不冷,就只是一束光,是他赶回家时根本来不及关上的车灯。 “冷吗?” 他问道。 其实,他本不必问的。 怎么会冷呢。 他身上分明那么热,简直要把人烫得发烧。 萧子窈心想,她大概是被这条疯狗给传染了疯病罢。 十月寒秋,多冷的夜色,她原是最怕冷的一个,如今却也觉得热,就连脑袋也晕乎乎的,仿佛烧熟了一般。 上一秒,就在沈要倒下去的时候,好像连带着她也跌落深渊了。 她于是小声说道,吞吞吐吐:“不冷……但是,很害怕。” 谁知,她话音方落,沈要的喘息便重了起来。 “还在担心我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在她耳边落下几个碎吻,碎吻之后再是舔吻,仿佛生死纠缠的两只兽,想分开都难。 “我好开心啊,六小姐。” “但是你刚刚有句话说的不对,我要纠正。” “我可以现在说吗?” 他哪里是在问她。 眼下,她分明被他颠簸得说不出话来了,所以怎么可能还有开口的机会? 沈要于是自顾自的说下去。 “我说过的,我希望六小姐想我的时候可以给我打电话。” “可是你一直都不打,所以我才会一直都想你。” “我是想你才给你打电话的,而你接了就证明你也想我。” “那是只有我才能听的电话,那么重要,我当然不会让给别人。” 萧子窈双颊绯红。 沈要在床上一向非常卖力,她几乎快要支撑不住。 虽然,他二人现在并没有在床上。 她于是撑在沈要的胸前,掌心所及之处滚烫坚硬如淬火石,又不小心摸到一条蜈蚣似的伤疤——那原是昔日里萧大帅的所为,以为一条铁鞭子就便能抽碎一条恶犬的痴心妄想。 不可能的。 恶犬之所以是恶犬,最首要的,就是不容易死,而且贪得无厌。 “……那如果我打电话给你的话,你就会变得不再想我了,是吗?” 萧子窈是时问道,声音断断续续的。 这分明是见缝插针的刁难,偏又因着那点儿断断续续的声音,顷刻之间变成绵里藏针的情趣。 沈要于是想也不想便说:“——不是。” “……那是?” “我会变得想要见你。” 他说。 第329章 禽兽们的夜晚 玄关的毛玻璃久久不灭,如一层模糊不清的冰壳子,将公馆与外界一分为二,室内即为水下,屋外则是水上。 倘若有人从外看来,那玻璃之后便始终晃动着一抹白,隐隐约约的,像湖中水鬼摇曳生姿,又倏尔从黑水里探出一只白色的手、只管一下子按在那毛玻璃上,掌纹潮湿,不知是水还是汗,然后再是肩膀,也贴近水面,白生生的,上下沉浮,动来动去,实在惹眼的要命,像浮尸,恐怖又香艳,让人有种不适的快感。 沈要的字典里,一向没有中场休息这四个字。 萧子窈于是跨坐在他腰上,累了就倒在他怀里,连他的背都抓不稳,有点儿央求。 “……停下。” 沈要有没应声。 他那只伤手流了半天的血,后面没人管、也管不了,就渐渐的自己止住了,只是蹭了两人一身,脸上腰上前胸后背,鲜血淋漓如千疮百孔的两只兽,做爱做得好像厮杀,谁也别想全身而退。 一见沈要装聋作哑,萧子窈便只好又叫了一声。 “……嗯、啊,我让你停下!” 沈要于是歪了歪头,一副不解其意的样子。 “你累了。” 他说。 却不是真心实意的说,而是随口一说的说。 眼下,他正在兴头上,看他高高在上的六小姐在他手里崩溃,脆弱得一塌糊涂,他有成就感。 还有什么,会比捏热一个冷冰冰的、玉做的小人来得更有趣呢。 乳白色的月光淌了一地。 沈要一把将那铺了满地的毛皮大氅扯了过来。 “之后去买新衣服。” “为、为什么……” “因为这件,以后都穿不了了。” 话毕,他便一下子坐了起来,只管翻身将萧子窈压了下去,天旋地转之后,她便只瞧见一小块毛玻璃了,就连那一点点微弱的亮光都被隔绝,她什么也看不清。 幸亏,此处并非真的水下。 不然,他们动作大得几乎都要掀起浪了。 “你别用手撑着地板,伤口会——哈,会再裂开……” 沈要忽然就哧了一声。 也不是真的笑,就只是觉得好笑而已。 那是低低沉沉、又瓮声瓮气的一声。 “那怎么办。” “刚才那样你又觉得累。” “真的好娇气啊。” “你。” 于是,玄关的大门再次响了起来,连带着那门铃,一下一下,一声紧似一声。 好像有人自内而外的敲门,又好像当真有人敲了这扇门。 应该,不会的吧。 如此长夜寒夜危月夜,除去他与萧子窈,应当不会再有人兵荒马乱了罢。 沈要原是这么想的。 只不过,夏一杰除外。 他不过两日没来煤渣胡同而已,便已觉得此处有些陌生了。 四方斋前的马路不算太宽,车子堪堪开得上来,却开不进巷子里去,夏一杰于是下了车,手里还拎着一提纸包的药材。 他面上并无什么表情,腰身却是挺拔的,倒还有几分军官该有的模样,倘若萧子窈见了,会将他错认成沈要也说不定。 这便是他的痴心妄想了。 早先前,萧子窈还是萧六小姐的时候,他尚且听人说过几次,说她身边那个姓沈的护卫,每日清晨都不辞辛苦的跑去四方斋门前等第一炉点心出锅,也不为别的,就为讨主子一笑。 他那时不屑一顾,别人逢他便说,他亦逢人便说,只道是萧子窈的嘴巴挑剔着呢,才不吃什么外头的糖油点心,旁人不清楚也就算了,难道他还不清楚吗? 多可笑,他当初是如此的胸有成竹、理直气壮。 “要等天亮吗,等铺子开了,我也买一次点心给她?” 是时,夏一杰只管一面喃喃自语,一面走进了煤渣胡同。 谁知,穿行十二间窄屋之后,他却立刻改口道:“算了。” 他语气低落,眼光低垂。 “感觉……就算买了,也会被沈要扔掉的。” “不如,等一下就去见见她吧。” “就远远的,站在她窗子下面就好了。” 话毕,他便推开了院门。 夜色四合。 这院子里静悄悄的,如鬼屋,唯独天井四壁却挂着艾草,风一吹来便沙沙作响,说是驱邪用的,偏这动静要多晦气便有多晦气。 夏一杰目不斜视,径自走向厢房。 那门外还挂着一把锁。 他于是掏出钥匙,打开来,方才推门而入。 那房门只推开一半便卡住了。 他轻轻叹了一声,一手很快拉亮了电灯。 “为什么要躺在地上呢?” 夏一杰有些为难的说道,“请你下次乖一些吧,躺到沙发上也好,角落里也好,就是不要堵在门这里,毕竟我真的不太想和你有身体接触。” 说罢,他便绕开了横陈在地的小金铃去,仿佛视若无睹一般。 小金铃啊呀呀的张嘴叫着。 她面上缠着厚厚的几圈纱布,只将那一双神似萧子窈的桃花眼给蒙住了。 夏一杰闻声,正忙着烧水,没空同她分说,便敷衍道:“我开了消炎药和止痛药回来,煮一下就可以喝了。现在是凌晨,请你不要吵到邻居,再疼也先忍一忍。”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扫视一遍四下,有些家具被碰倒了,柜子上的摆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许是小金铃在此爬过一遭,地上便留了一条不长不短的血污,再看一眼饭盆——狗的食盆一向不会太干净,果然,小金铃的也不例外。 他一下子烦躁起来。 “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把碗打翻了,我收拾起来会很麻烦的。” 西洋钟滴滴答答的走着。 小金铃蠕动半晌,终于摸黑爬到他的脚下。 “哇、哇——” “你还能说话啊?” 夏一杰觉得诧异,便低头去看她的嘴,半条舌根还在,只是烧糊了,想来只能咿咿呀呀说些模糊不清的字句出来了,构不成太大威胁。 “哇?什么是哇,我?你想说,‘我’?你怎么了?” 小金铃立刻捣头如啄米,又张张嘴,啊啊啊的作声:“哇、哇——哒,哈……哈……几。” 夏一杰眉头越皱越深。 “你是说,‘我的……我的,哈?‘什么哈,还是……’孩子’?你的孩子?” 第330章 女人,孩子,筹码 之于一个女人而言,一个孩子,究竟有那么重要吗。 夏一杰着实拿不准答案。 也许是重要的——比如萧从月,萧子窈的那位贤良淑德的二姐姐,她的母亲去的就很早,弱柳扶风的帅府二姨娘,谁都知道那是个顶顶的好相与的主子,却为了生她死了。 值不值得? 没人说得上来。 也许是值得的。 毕竟,自打她撒手人寰之后,萧从月便成了萧大帅第二心疼的女儿,不忍她外嫁吃苦受罪,所以找了个赘婿来,又日日人参燕窝的养着,还将管家的事宜分了一半与她去。 可萧从月到底还是死了,甚至同她母亲一样,就为了生一个孩子。 她揣着身子的时候,夏一杰曾经来看过她一回,瘦瘦的、白惨惨的脸,迎风就咳嗽,肚子也不显怀,却根本不能下床走动。 他就道:“二姐,你要多心疼自己,也是心疼子窈,心疼全家人。” 萧从月听后便笑:“劳心你多想着我和子窈,但我总要有这么一遭。” “女人不是非要生孩子不可的。” 他知道余闵在外养过妓子的事情,有些话便不忍说得太过,“二姐,你不要为了男人生孩子,要为了你自己……男人没有女人有良心,他们不会太在乎孩子,他们大多数只在乎自己。” 夏一杰本以为这句话轮不到自己的头上。 偏偏,眼下,一盏罩灯,一地狼藉,一个苟延残喘的、怀了他孩子的女人,一应俱全,都在此处了。 他实在不太明白。 他记得萧子窈分明是不太在乎孩子的一个人——原是他那日不小心推倒了她去,也许也不是不小心,总之她最后还是流产了,血线染红白裙,触目惊心。 可萧子窈只是云淡风轻的说道:“一个孩子而已。没了就没了。真讨厌女人可以怀孕,这样的身体除了筹码什么也不是。我也许这辈子都再也不想要孩子了。” 夏一杰想了半天,最终矮下了身去。 “你很在乎这个孩子吗?” 他问道。 小金铃很重很重的点着脑袋。 她看不见,便只好循声,如一只虫子,触角乱探。 “你是因为什么才在乎这个孩子的?” 他又问道,“是因为想拿这个孩子来要挟我吗——就像你拿和我睡过这件事情来要挟我那样?” 小金铃忙不迭的摇头。 “不、不——不是——不、哈……不……” 她吞吞吐吐如口中含一支枪管。 “什么不是?我觉得是的。你都能拿后面那件事情要挟我,又怎么不会拿孩子来要挟我呢?” 他已然烧好了水,一包药材五毒不清,只管丢进去煮成一碗黑水,三七栀子番红花,再加一点点麝香,天下太平。 “张嘴。” 夏一杰轻声道,“趁热喝,也许会有点苦,但你应该不会叫苦——听说吃过很多苦的人会始终如一,这一点真得很好。” 小金铃连连的向后退去。 他于是一把将她拽了起来,像拖一条狗,拽着链子拖,只将她牢牢的按住。 “不是流产的药,就是消炎药——把阿斯匹林也吃了,我不想等你伤口化脓之后再送你去治病,请你配合一点。” 隐隐约约的,他似乎觉得小金铃眼前的纱布有一点湿,像是她哭了,流了许多泪,但都无人知,哪怕就在他的面前,他也无动于衷。 “你觉得很难过吗?可是我又何尝不难过?我喜欢了她十多年,哪怕不能在一起也认命了……但是现在陈督军来岳,城中又有乱党作祟,我感觉自己从未离她那么近过,我第一次有了那么大的希望——” “结果,却多出来一个你,还多出来一个我的孩子……我不要你给我生孩子,我只要子窈的孩子,哪怕那个孩子不是我的,你知不知道我把她撞流产的时候我有多难过?” 他话音至此了。 而后,沉默良久,他便补上一句,像补上一颗子弹,也不知鹿死谁手。 “男人不会太在乎孩子的。男人都只在乎自己,只在乎自己喜欢的女人。我也不太有良心,请你别记恨我,因为你也活该。” 再之后的事情,便简单多了。 他既然连挖眼割舌的酷刑都用过,又怎会不忍灌一副落胎的汤药给一个弱女子呢。 好像这也是一桩杀人的勾当。 夏一杰打理好室内的家具便走了。 他留了新的饭食在饭盆里——一锅新煮的杂粥,他应当是个极好的主人,对一条不听话的病狗极负耐心,并且宽容。 “别弄出声音,我不想做的太绝。弄伤你的脚是不想你跑掉,如果你执意不乖,我可能就只好砍掉你的手脚了——子窈不会喜欢这样的人。” 说罢,他便关上了门去,把一室黑暗和一个瞎子都锁在一起了。 他只管开车去了凤凰栖路。 十月夜也有花香,不是月桂,而是石榴,有人院子里栽了,应当是取个吉祥如意之意,为求多子多福。 夏一杰只见公馆近在眼前了。 奇怪的是,眼下分明是凌晨的点钟,四下里除了路灯便再没有别的光了,偏那公馆的院子却大亮着,是两束车灯,正对着玄关的毛玻璃,而公馆的门槛甚至还在夜里大开着。 他觉得不对,于是就下车去,又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看,谁知,不过一眼,就瞧见那毛玻璃上忽然压来半只胳膊,细细白白的,正在往上抓,也不知抓的是什么,他正心悸,又一只大手却咚的一声攥住那只胳膊往玻璃上压,原来是赤裸裸的两个人,竟在玄关纠缠不休。 “……子、子窈,是你吗?” 他本以为自己不敢问的,可嘴巴到底还是比脑子更快。 “子窈,是你吗,是你在门后吗,你在做什么,你——” 夏一杰看到玻璃后面的那只胳膊猛的抖了一下。 所有人都静下来了。 然而,下一刻,那扇门便从里面疯狂的作响起来,一下一下又一下,像是有人狠狠的撞着门,逼问他—— 你以为,你是谁。 第331章 宣示主权 恍惚之间,夏一杰忽然后知后觉的想到,方才,他问的问题未免有些太过可笑了。 一男一女,一条恶犬一个美人,沈要与萧子窈,举头三尺空空如也的冷夜,在一起,能做什么,会做什么,要做什么? 答案分明是显而易见的。 他已然尝过了人事的滋味,便也懂得了食髓知味的道理,哪怕那人是小金铃,他也曾有过片刻的快意。 那感觉形同暴力。 像把人开膛破肚,只剩血污,一点儿余地都不留。 就仿佛,一旦上了床,没人还会穿着人皮,什么爱恨悲喜,都赤裸裸的在眼前横陈,他甚至不必张嘴,那些过期的爱便会自顾自的喷薄而出,在他眉间心上破开一道冒血的口子,从此,血流不止。 “你可不可以停下来听我说,你这样对我真的好不公平,我从小就一直——我一直像跟屁虫一样的跟着你,要论做狗,那也应该是我先!” 模模糊糊的,夏一杰只见门后的那一抹白僵了一下,却并未停息多久,就又撞了上来、紧紧的贴在毛玻璃上——湿漉漉的半块肩膀,是蝴蝶骨的位置,一颤一颤,扑簌簌的,当真如蝶翼一般,酥得像是骨头都软掉,真不知有多动情。 他一下子哽咽起来。 “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的时候就认识你了,写你的名字比写自己的还顺手,你说我名字不好写我就去改名,你喜欢宝玉黛玉我就翻烂了两三本石头记,把他们俩在一起说笑的每一幕都背下来了……就连你爱听戏也是,为了能一直跟着你,我也不去读大学,也不去服兵役,就天天陪着你观花打马!” 那毛玻璃上的一抹白还在沉浮,一下一下,又挤进来一只大手,横插在中间,五指张开,手指颀长骨节却粗砺,只管盖住了那片蝶骨盖,倘若细看,还能窥见几缕绕指的青丝,不算太长,却如蛇尾。 “萧子窈!你到底有在听我说话吗!我今天本来只是想来看看你,甚至不用见到你,只要看到你的窗子好好的关着不会漏风我就知足了!但是、但是我真的忍不住了!我忍了十多年,我对你十多年的喜欢,你难道全然不知吗!” 只要有情,哪怕不说话,两个人也可以互通心意。 可是,人总是会移情别恋的。 无论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夏一杰始终这样以为。 那么,他算萧子窈的哪一种情呢? 他连想都不敢想。 所以,每当有人问起他来,他都应得模棱两可,只说一句—— “我与她的情谊呀……你们哪里会懂?” 其实,一切不过是他自己不懂罢了。 既不懂,又不敢想,最后,再深的情谊都腐烂变质,面目全非。 他只能无能为力的看着那毛玻璃被汗水沁湿,然后变得愈发的清晰起来。 萧子窈的半个身子都软了。 哪怕,那只是一个背影。 沈要一刻也没有停下来过。 他的招数实在太多,夏一杰步步逼问,他便将手指一下子塞进萧子窈的嘴里去,捏住她的舌头玩弄揉搓,只管将她害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笃定她不敢拒绝,更不敢反抗。 因为,他用的是自己伤了的那只手。 方才,意乱情迷之间,那白纱布早就染血成了红绸带,连带着他满手半干不湿的黏腻猩红,都抵住她舌尖,像硬生生灌酒,她咳嗽得厉害,却又迷迷糊糊的被剥去了知觉,有多难受就有多舒服。 “六小姐,怎么谁都喜欢你。” 是时,沈要眉心微皱,语气却是不咸不淡的,“我算第几个。” 萧子窈泪眼朦胧。 她应当不是恼的,也许不是。 毕竟,她在床上的时候一向都很脆弱,手与手臂,脚与双腿,都可以被翻折打开,摆弄她的感觉就像折纸,他极力克制却总是没轻没重,不可避免的总会把她弄哭。 沈要于是就问:“我弄疼你了。” 萧子窈软绵绵的摇了摇头。 那动作很轻,幅度不大,弱得几乎像是依偎,偏他一眼便了然了,便又问道:“那为什么哭?” 她没开口,嘴里依旧含着他的手指。 “那就是受不了。” 是时,萧子窈便微微的点了点头,又把身子放得更软,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 “那你是受不了谁?” “受不了我?” “还是受不了他?” 他知道她回答不了。 所以,半晌过去,他便自顾自的附在她耳边叹息。 “还说什么让你管着我。” “可是,六小姐,你看看你自己。” “你这个样子要怎么管我。” “还不是我来管你。” 萧子窈身下的皮毛大氅早已湿得不成样子了。 沈要有些得逞,便将手指从她嘴里抽了出来,又捏住她的脸,左右细看了好几遍——她长得真好,他养得她也真好,细皮嫩肉的大小姐,娇里娇气的,仿佛与从前一模一样,只可惜她这会儿面上并无什么血色,既不是生病、也不是冷的。 他于是想也不想的就把伤手往她的嘴上蹭,用力却不过分的蹭了好几下,一直蹭到伤口又出血,终于染红她的唇,适才满意的收回手来。 “这才对。” 沈要一字一顿的说道,“萧子窈,你真好看。” 然,他话音方落,一门之外,夏一杰却再度开口了,像垂死挣扎,那语气有点儿哀,很不应景。 “子窈,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好,然后做好一切准备,把所有的人和事都清算,我会变回从前那样,体面、干净、有礼貌——所以,请你以后……就当我还是从前的我,不管别人怎么说、都当我还是原来的样子,好不好?” 谁知,他正说着,却瞧见那毛玻璃上骤然贴上半张脸来,模模糊糊的,虽然只有一个大概,却也得以看出那眉眼深刻如剃刀,十分锋利,一旦迎光,眼睛就陷进阴影里去,实在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然后,那张脸便垂下去了,也不看他,就只是低下头去,张开嘴,一下子咬住了那片雪白的肩膀。 夏一杰明明白白的看见萧子窈剧烈的颤抖了起来。 他哑然无言了。 终于,沉默良久,那浪潮渐渐的平息了下去,那张脸便又抬了起来,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也一瞬不瞬的望定他,却不过一眼,转而眉目一压,简直得意忘形的像一条狗,好恶劣,哪怕没在笑也像笑出了声来。 那张嘴很快便再次露出了獠牙。 只不过,这一回落在萧子窈肩上的,便不再是啃咬了,而是亲吻。 夏一杰两眼通红。 偏偏,他已然没了旁观的机会。 原是沈要忽然抬手,立刻就抹了那毛玻璃一大片的血,仿佛拉下一片大红色的床幔,里面是洞房花烛夜,妖冶迷乱,外面也不差,是腥风血雨,总有人要落单。 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们谁也看不到谁了。 第332章 不喜欢,和喜欢 一室凌乱。 月光冷清,却是乳白色的,缓缓淌了一地,又滴在黑亮黑亮的皮毛大氅上,一圈一圈的涟漪迭起,漂亮得不可思议。 萧子窈也漂亮,至于别的,沈要便没心思管那么多了。 他已然坐了起来,脸上还沾着些血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蹭上的,反正他也没多在乎,就连满地狼藉的衣物他都不在乎——散乱的丝绒长裙揉在他的军装里,撕毁的衬衣却孤零零的落在地板上,杂草丛生的爱欲血肉模糊,像事故,唯独他背后的血痕不是意外,而是新伤,原来水滴似的指甲也能挠穿皮肉,他只当这是萧子窈给的奖赏。 他于是小心翼翼的替她裹上了衣服,身子半跪着,俯首屈膝的。 萧子窈忽然就撇过了头去,说:“你把裤子穿好。” 她说的应该是他的裤腰,皮带是开的,铜扣也是开的,唯独拉链是拉好的,却因为裤腰稍大了一些,腰线便被皮带往下拖着露出来,正巧,他胸前又滑落几滴汗珠,好像很痛快的样子,直顺着那精壮的沟壑滚滚的往下跑,转瞬即逝。 萧子窈眼眸闪躲。 沈要反应过来,立刻哦了一声。 “上床再说。” ——如此语焉不详的一句话,萧子窈却听懂了。 等上床去了,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故意逗她,故意得寸进尺。 故意黏她,故意耳鬓厮磨。 她一面想着,一面却又觉得有些意外,意外自己也意外沈要,无论是谁,都心照不宣的再没有提起别的人来。 谁知,她正还分心,沈要却轻轻的勾住了她的小指摇了摇,道:“六小姐,我手疼。” 她一瞬转醒。 “我刚才就说了,不准你这样胡来,可你就是不听我的!” 沈要不动声色盯住她:“六小姐,我说疼,是为了让你心疼我。” “我难道还不够心疼你!我在接电话的时候都已经那么——” 那么什么? 她话音还未落,腿心腰窝却陡的一麻,像触电,太舒服到不舒服,身子便一下子塌下去了,好在沈要一把就将她接住,还很无辜的补上一句:“六小姐,好可爱。” 偏她一点儿也不觉得沈要可爱。 “一副痴相!” 是时,沈要面上分明并无表情,萧子窈却只管如此骂道,“你自己去把药箱拿来!” “哦。好。” 药箱就放在客厅的柜子里,沈要很快便回来了。 萧子窈于是一层层的解下那纱布来,黏糊糊的触感,像活生生撕下一层皮。 “疼吗?” “不疼。” 沈要想也不想就开口应声,又忽然回过神来,发觉前后说辞不一,便立刻改口道,“不——疼。” “到底是疼还是不疼?” “疼。” 他默默的垂下头去了,又压低了眼睫看她,像狗,试探的眼光里带着些向往,小心翼翼的,很讨好的样子。 “我不知道怎么说。” 他如实说道,“说疼是希望你关心我。说不疼是希望你别难过。” 萧子窈只管一心一意的翻着他的伤口。 她半晌没有作声,却是比沈要更加小心翼翼的剥开了层层纱布。 然后,一道触目惊心的刀口便赫然出现在她眼前了。 “怪不得你说记不得缝了多少针呢。” 她倏尔笑道,静静的轻轻的悄悄的凉凉的,不免听得沈要心下一紧。 “若要换成是我,我肯定疼得早哭了,自然也是记不得的。” 她说。 又来了。 ——只此一瞬,沈要便直觉有些鼻酸起来,怎么忍也忍不住的,像他从前下水去捞萧子窈的耳坠又因此得了风寒的那一回,她之后日日都来看他,他有时想打喷嚏,却又不敢,可是忍不住,所以躲着她打出来,就像喜欢她,以前不敢说,可他照样还是没忍住。 这种感觉,又来了。 谁知,他正想着,那厢,萧子窈却风马牛不相及的问了一句:“你今天都做了什么?” 他一怔,就说:“……接了你的电话,赶回家见你。” “呆子。” 萧子窈柔声细语的笑他,“我问的是你今天这一整天都做了哪些工作?去上职之后在火车站接人的时候做了什么,送督军去酒店下榻做了什么,晚上酒席又做了什么?” 沈要皱了皱眉。 “别的记不住。” 他说,那模样非常坦白,像招供,“就记得接你的电话,赶回来见你。” “你是鱼。记性好差。” “我是狗。我只记得你。” 萧子窈于是话音一转,又问道:“为什么不记别人?” “因为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种花?” “不喜欢,也不讨厌。” “睡觉?” “一样。” “吃饭?” “吃饱就可以。” 萧子窈眉目如画,终于失笑。 “什么嘛,这也不喜欢那也不喜欢。还好意思说我呢。” 她手里一瓶白酒都倒在他手上。 偏偏,他却始终无知无觉。 “不对。” 是时,沈要只管一字一顿的反驳道,“我有喜欢的。” “唔,那你说说,你喜欢什么?” “——你。” 他歪了歪头,眼光却是目不转睛的,又有些难过,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我只喜欢你。”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萧子窈。” 第333章 小狗的看病指南 小狗的爱意是藏不住的。 其实,沈要不是记不得白天做了哪些事情。 他记事一向很清,如萧子窈的许多不足挂齿的小事都会一一的记下来,然后身体力行,该买的东西要买,该换的物件要换,唯独该改的脾气不改,萧子窈总让他别太黏人,这样不好,偏他权当耳边风了,她越不让他黏,他就越要黏。 唱反调也是黏人的一种。 倘若处处都乖巧听话,他又哪能博得萧子窈的注意呢。 沈要深谙此道。 可萧子窈也有应对之法。 她总不能太惯着他了。 于是,哪怕沈要再三追问,她也始终云淡风轻。 “唔,你也说了,喜欢我的人那么多,我眼睛都要看花了,你若是想从其中脱颖而出,总要有些过人之处吧?” 沈要顿时情急起来。 “不准你拿我和别人比!” “是是是,不比不比……来,手稍微张开一点——” 是时,萧子窈只管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着话,手上动作却不停,两三下便替沈要换好了绷带,最终系成一只蝴蝶结,秀丽纤纤,仿佛在他掌中栖息,活生生的。 “已经换好药啦,是不是一直和我说着话就忘记疼啦?” 萧子窈眉目轻扬。 那语调软软的,当真像是哄一条狗似的。 沈要原先也见过有些达官贵人送宠物治病。 那场面很可笑,一人一犬面面相觑,嚎叫扭动的狗,以及对狗弹琴的人,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所以人的口吻无一例外都很幼稚。 一会儿吓唬几句,说,小狗好脏,不洗澡不吃药不打针就不要你了,一会儿又给点儿甜头,说,乖乖狗,不痛不痛,过来抱抱。 就仿佛,那拥抱与亲吻,都是不成文的惯例一般。 沈要立刻觉得不太公平。 “还有呢?” 他忽然没头没脑的说道,“吓唬完之后,总该还有别的什么吧。” 谁知,萧子窈却一挑细眉,不太明了。 “还有什么别的?” “就是,还有。” 沈要磕磕巴巴的说道,“还有亲一下。” “啊?为什么?” “不为什么。别人都有。怎么我没有。” 萧子窈简直觉得莫名其妙。 “别人是谁?” 沈要十分认真,一字一顿。 “——别人就是别的狗。” 他道,“我看别的狗生病受伤,做主人的都是这么做的。先吓唬再哄。可你只有吓唬,没有哄。” 一时间,萧子窈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你怎么老是和狗学啊,你要学得像个人才行呀。” 然,她话虽如此,却到底还是冲他招了招手,说:“你害自己受伤了,我本来是没打算奖励你的,所以现在只亲亲脸,半赏半罚。” 沈要眨眨眼睛,立刻就把头低了下来。 方便她也方便自己。 只不过,这一回,他却没再偷看她了。 他只管战战兢兢的盯着眼前的那一小块地板,不太完整,一半是萧子窈的毛皮大氅一半是她的膝盖,只有一小块地板露出来,他有点儿紧张,又很期待,所以不去看她,唯恐心猿意马,就显得不够乖巧。 好在,不过片刻,萧子窈的吻便落了下来。 她的手轻轻柔柔的,却不是因为没有力气才轻柔,而是因为小心翼翼才轻柔。 她捧着他的脸,只在他额前落下一个吻。 沈要不由自主的闭了闭眼睛。 他感到萧子窈揉了揉他的头发,应当是冲着揉乱他头发去的,然后又揪揪他的耳朵、捏捏他的脸,是不是哄他他不知道,反正他会自己哄好自己。 “真可爱。” 萧子窈笑笑的说道。 他略微有些怀疑,不是怀疑她,而是怀疑自己。 “我有那么可爱吗。” “有啊。这样乖乖的就很可爱。” “那你多爱我一点。” 萧子窈又笑他:“呆子,你和我在一起图什么?” 他脑子不转,想也不想:“就图和你在一起。” “这是你的愿望?” “不。” 沈要淡淡的托腮看她一眼,“——这是我的决定。” 月已西沉,茫茫无垠,连屋子都照不亮了,四下里只剩下一点点光,是沈要照了整整一晚的车灯,像一双归心似箭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住公馆的大门。 “我去把车停好。” 他说。 萧子窈于是微微一笑:“那我就看着你把车停好。” 这分明是再平常不过的两句话了。 偏偏,沈要却觉得无限欢喜。 像暖洋洋的那一年冬,萧子窈坐在烧着地龙的小白楼里,凭窗偷看他做木工——看一眼就躲起来,然后小声嘟囔一句:“我才不是看他呢,我是怕他干活没条理,做事不漂亮。” 她不必说太多的话,只要随便丢给他一个眼神就好。 然后,他自己就会感觉到了。 ——她在等他。 沈要没舍得用伤手握方向盘。 因着萧子窈替他绑的纱布实在太好看,他有些舍不得,便有意避开了。 谁知,这一举动,居然歪打正着的正中了萧子窈的下怀。 原是翌日清晨,郝姨来上工时,就瞧见沈要正用左手磕磕绊绊的扒拉着碗筷吃饭,她觉得不太好,唯恐是自己失职、照顾不周,便上前多嘴问了一句:“沈军长,不如我重新去包一碗汤圆或者馄饨,煮粥也行,这样就用勺子吃,肯定要比用筷子方便许多。” 她话音方落,沈要的手就一顿,然后立刻偷瞄萧子窈一眼。 “不用。” 他小声说,“就用筷子。” 郝姨闻言退下去了。 沈要于是故意扒拉得碗筷乒乓响。 起初,萧子窈尚且没什么表情,偏她越不在乎,沈要便越是闹得起劲。 “啊。没夹住。” “啊。筷子掉了。” “啊。汤洒了。” 萧子窈终于忍无可忍。 “够了!食不言寝不语!” 她一下子叫出声来,“你都多大个人了,怎么吃饭还能洒一桌!筷子不好用就慢慢吃,再不济就挺好一的吃别的!平日里也不见你多爱吃阳春面,怎么今日转了性?” 沈要于是瓮声瓮气的哦了一声。 “知道了。” “可是我手疼。” “我也不想的。” “你干嘛凶我。” 第334章 喂饭 萧子窈并不觉得自己很凶,沈要也不觉得。 他见过许多凶相的人、或狗,他也算其中之一——至于萧子窈,她当真是比不了他半分的。 她到底哪里凶了? 她连嬉笑怒骂都是风情。 他不过是有意堵她一句罢了。 像小狗,忽然很没道理的咬人一口,也不重,就是咬了之后再摇尾巴,非要引她来看。 萧子窈果然中计。 于是凝眉一瞬,便直勾勾的望定他去。 “我怎么又凶了,我只是看不下去你这样子吃饭,我都没骂你。” “那你不要大声说我。” 沈要眼巴巴的说道,“我手疼。” “手疼关你吃饭嘴漏什么事?” “关的。” “沈要——你!” 他面不改色的哎了一声。 “六小姐。我在。” 萧子窈简直气极,桌下便用力踢他一脚,他早有预料了,却也不躲,反正就受着,一副愿打愿挨的样子。 “你就不能亲自喂我一下吗。” 他小心翼翼的说道,又很理有据,仿佛是在同她打着商量一般。 “你来喂我,这样我的手既不会痛,也不会弄脏桌子,而且不会弄皱蝴蝶结,还不会浪费食物。” “这样多好啊。” “你难道不觉得吗?” 沈要眸子晶亮。 萧子窈直觉自己被他一下子卸了力。 “那我是不是还要夸夸你,想得周到?” “能夸最好。” “那我要是不夸呢?” “也没关系。” 他故作委屈,“不夸就不夸。我只要六小姐不凶我就好了。” 话毕,他便面无表情的坐正了,一副等着挨训的模样。 萧子窈根本奈他不得。 于是站起身来,当真打算顺了他的意。 谁知,只此一瞬,沈要却没由来的立刻变了脸色。 “你去哪?” “我不闹了。我好好吃。” “你别走。别生气。” 他诚惶诚恐的又将筷子拿了起来。 而且,这一回,他用的是那只伤手。 萧子窈微微一顿。 她尚且来不及开口,就瞧见沈要紧紧的握住了筷子,连骨节都有些泛白了,也不抬头,只管埋头吃面,根本顾不上她从前教的那些规矩,什么细嚼慢咽都不重要,与她同桌吃饭才最重要。 哪怕她要中途离席也没关系。 他只要吃得快些就好了,然后跟上她去,装作自己不是被抛下的样子。 他会好好反省的,也会帮她找好借口的。 “我马上就吃好,六小姐等我一……” “等我一下。” ——是时,萧子窈居然如此打断他道,“呆子,还不快住嘴,不然你自己都吃好了,还轮得到我来喂吗?” 沈要一下子滞住了。 他那吃相实在算不得好看,鼓囊囊的两颊还有一双焦急的眼睛,不过没有哭、那太丢人了,却是隐隐的有些发红,像一只松鼠,又像一只淋了雨的狗。 “你……” “你先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 萧子窈拍拍他的脸,说。 “你先咽下去,然后我就喂你吃饭。” “我站起来不是因为我要走,而是因为我想坐过来喂你。” “椅子好重,我搬不动,我本来打算坐到你腿上喂你的。” 沈要巴巴的眨了眨眼。 而后喉结一滚,立刻照做。 “好。” “真乖。” 萧子窈于是抚着裙摆坐到了他身上去。 她发间有种桂花糖的甜香,是香波的味道,但是很奇怪,那气味本不该是如此之甜的,反而偏冷,有薄荷脑的冷气,偏偏在她发间走了一遭就变甜了,可他二人分明用的是同一样的东西,根本说不出道理。 沈要没敢一直闻。 他怀里的萧子窈眼波清柔。 只可惜,他看不真切。 “我就是想你理我。” 沈要忽然开口说道。 萧子窈闻言,便顶着脑袋蹭他一下,却奈何她身量不够高,就只到他的下巴,所以那模样很娇气很娇气,他连动都不敢动。 “知道你娇气,我都习惯了。来,张嘴。吃完了好去上职。上职了好等下职。下职了好回家陪我。” 她把话都说尽,又带着点儿笑意,像今日的天气,好极。 沈要自然是听话的。 于是低下头去,也用下巴用力的蹭了她一下。 郝姨之后进来收拾碗筷的时候,忽然没由来的笑了一声。 “夫人,我总感觉最近沈军长身上也有半分热乎气儿了。” 是时,沈要已然上职去了,萧子窈坐在窗前看报,便同郝姨一起笑道:“怎么,郝姨难道以前很怕他?他毕竟也是个活人,身上总不能是冷的吧?” “哎呀,夫人——我说的这份热乎气儿,哪里说的是什么冷不冷热不热,而是说的沈军长的脾气!” 郝姨一面说着,一面回忆道,“您不知道,我和我家男人以前是说起过沈军长的,只道他看着冷冰冰的,也不笑,但是性子专一,所以应当不是个坏人。但是这阵子,我虽然也没见着沈军长怎么笑,却莫名的觉得他变得好说话了许多,而且话也比以前多了。” “他话变多了?” 萧子窈细细一想,“可我怎么感觉他没变呀?他一直是大事没有小事不断的那种人,动不动就凑过来说一两句,也不说多,说完了就完了,像小狗哼哼,故意吵我。” “那是沈军长对夫人您才这样!他对旁人怎么能一样呢?” 话毕,郝姨便笑盈盈的收着碗筷退下去了,萧子窈得了片刻的清闲,便又垂下眼帘翻了翻报纸——热乎乎的一份早报,是报童抢着跑来凤凰栖路卖的,她当时才醒不久,付钱的时候多数了一块,便说:“多出来的钱拿去买吃的,这条路上有汽车,跑得时候慢些,免得撞到了。” 那报童十分惊喜,立刻朝她点了点头,复又开口,怯生生的。 “谢谢夫人好意!但是夫人自己也要小心,今天这份报不太平,怕是以后岳安城又要变天了!” 萧子窈于是一眼望定那报纸的头版。 ——时局危矣!南京方面陈督军做客蓬莱饭店,竟遇乱党行刺,死伤无数! 看来,这日头当真是要变色了。 第335章 红日之下 天光大亮。 此乃十月至今唯一的一日好天气,秋高气爽,堪比夏末,却又明明白白的临近冬日,那份寒冬惯有的凉意便若有若无,趁机病倒一个又一个的老弱病残。 萧子山起了个大早。 最近,医馆上下忙得不可开交,他虽然领着自己该拿的一份工钱,但容身之所却全都是拜宋晓瑗收留所赐,所以不必人催干活也上心,既然醒了,便先去院里把药材铺开晾好,然后上街买报,最后再拿回来念给识字不多的街坊邻居们听。 日子过得可真快。 萧子山心想。 早先前,他初到安庆堂落脚,旁人见他一次便怵他一次,谁知,一晃眼的功夫过去了,现在邻里间的小孩还会特意跑来医馆听他念书。 他似乎很有带小孩的天赋。 就连连翘有时都会笑话他道:“竹四,我猜你是那种极度穷苦的人家的四儿子,上头有三个柔弱的姐姐,下面还有一两个不成器长不大的弟弟妹妹,所以全家的重任都落在你身上,以至于你这么会照顾人。” 他听罢,心下倏尔一惊,面上却一尘不变,也变不了,于是就道:“猜得挺准的。你很会看人。” 谁知,他话音方落,蒺藜便热热闹闹的凑了过来,道:“哎,竹四,我知道你和杜仲年龄差不多大,你看他都快熬成老光棍了,不如你就把你妹妹说给他!或者让你的姐姐们替他说说你们村里的姑娘,总会有合适的吧?” 蒺藜年纪尚小,想事情尤其简单,自然便想不到萧子山之所以寥寥几句便一笑将话带过的原因,旁的连翘有些尴尬,便讪讪的拉住他去,很觉得抱歉。 “竹四,你别同他计较啊。” “没事。” 他摆摆手,风轻云淡的口吻,听不出悲喜,“我的兄弟姐妹们都命苦,除了妹妹,几乎都死了。现在妹妹嫁了人,感觉她也过得不好。” 蒺藜忙不迭的低下了头去。 他实在有些愧悔,便一转话音,说:“对、对不起……但是——但是既然她过得不好,那你不如就带她来城里,来咱们医馆,大家一起给老爷小姐做学徒!以后学成了,你们兄妹便自立门户,总能养活得起自己!” 萧子山没把他太当回事,就只是笑。 “那我改天劝劝她去。” “择日不如撞日,你不如现在就去信一封给她!哎,你别说,我还真好奇你妹妹长什么样子,你们长得像吗?” “当然像。而且我妹妹长得非常漂亮。” “有多漂亮?有庙会上的观音菩萨像那么漂亮吗?” “比那个漂亮多了。” 萧子山顿了顿,“我妹妹从小就讨人喜欢,见过她的人往往都要先夸她的脸,以至于很容易就忽略了她的本事,倘若她生作男子,定然比我更加担得起家中的重担。” 蒺藜不太相信。 “我长这么大,目前唯一见过的赛观音一般的人,唯独以前来医馆里抓药的那位萧家的小姐,你妹妹难道有她那么好看?” “差不多。” 萧子山没空再同蒺藜分说了,便一弹这傻小子的脑门一下,然后披上麻布衫,只管走出月洞门,上街买报去了。 他已然猜到了大半,今日的报纸大约不会太好买,却实在没有想到,那种不好买的卖法,居然能害人兜兜转转的转了大半个岳安城,最终才在印刷厂的门前勉勉强强的抢到一份。 那油墨还热着,他甚至不敢轻易翻动,唯恐蹭花了上面的字迹。 四下里人群攒动。 一波一波的报童或记者都在扑上来。 萧子山一刻也不敢耽误,于是护紧了报纸,转身便走。 医馆里,除去宋晓瑗之外,几个随大人来抓药的孩子也已经等他多时了。 其中有些胆子大的,早已不怕他的伤脸,便一口一个四哥哥的叫着,纷纷围上来抱住他的腿道:“四哥哥,快读今天的报纸,我要听缝隙里的小广告和尾页的短故事。” 萧子山被孩子绊住了脚,一时难以脱身,便说:“今天的报纸内容复杂,你们肯定听不懂的,所以我就不读了,改日若有学生登了采风趣事上去,我再读给你们听,好吗?” “不好不好!” 他微一扶额:“都别吵。” “你读报纸我们就不吵!” “好。那你们听着——时局危矣!南京方面陈督军做客蓬莱饭店,竟遇乱党行刺,死伤无数!如何,你们都听懂了吗?” 黄口小儿自然是听不懂这些大动荡的,所以纷纷闭嘴,又觉得索然无味,很快便跑了影。 他适才得以静下心来好好的读报。 南京。 中华民国的南京。 乱党。 中华民国的乱党。 真奇怪,无论是南京还是乱党,难道不是都顶着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吗? 是时,萧子山只管望定那头版上的鲜红大字,没由来得就是一笑。 “倘若父亲还在,倘若他亲眼看到同胞相残,是否还会一心一意的决心北上呢?” 他没有开口,却是咽下了这句话去。 然后细读一遍文章,写的如此详尽,四四万民共患难,谁也逃不了,南京来的陈督军要吃枪子,岳安城的沈军长也不例外。 同胞反目,手足相残有手足相残的痛。 然,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鼾睡? 没人说得出鹿死谁手。 是敌是友,是我是他。 日光忽然就暗了下来。 萧子山又翻了一页。 宋晓瑗远远的唤他一声:“——哎呀,天气怎么忽然变了,你快进屋来!说不定等下还要收药材呢!” 他点了点头,眼睛却一刻不停的往下看去,报纸的次页登着变卖宅邸的广告,想来又是什么富商携家眷避战去了,可能是去香港、也可能是澳门。 战火总是要烧过来的。 东北过后便是华北,华北之后又是江南,然后是皖赣,终有一日再到闽南、广南、巴蜀…… 倘若无人救火,野地上的大火便会一直燃烧不停。 偏偏,那红日早就摇摇欲坠了,而红日之下,却是一片哀鸿遍野的荒原。 第336章 不称职的胞兄 萧子山站在檐下,欲言又止。 他想同宋晓瑗说说,他想请一个半日左右的假,去铁路电报总局发一份电报,给如今已然身处香港的一位故人,可他身上的钱不够,便只好同她借,非但如此,他甚至没有一个合适的、可以用于发电报的身份,便也得同她借。 他半晌都没说话。 宋晓瑗看出他的为难,便将人拉到角落里问道:“有什么难处,你尽管说。你们萧家曾经是岳安城的大英雄,你遇上了麻烦,我没理由不帮你。” 萧子山面皮一紧,像抽搐,一副好吓人的模样,偏偏宋晓瑗却知道,他大约是想皱眉而无果,所以才形容可怖。 “是要发电报吗?” 她轻声说,“没关系,你就以我的名义来发。” “你知道我要给谁发吗?这其中也许牵扯甚多。你真的不怕有朝一日被我牵连?” 宋晓瑗缓缓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当然知道。曾经岳安皮革商行的东家,吴老板、吴清之——你要给他发电报,对吗?” “我知道你们两人相交甚深。去年岳安洪灾泛滥,疟疾横行,正是二位出钱出力,合力救城中百姓于水火的。” “我也知道他现在定居香港,只有他才能真正帮的上你的忙。而我,我只要能帮上其中一点点的忙就好了。” 萧子山微微一顿。 “我还是要把我妹妹送走。” 他哽了哽,“我怕内地打仗,她以后还是会无依无靠的。” “这是好事。” “这是她一个人的好事——如果你也想去香港,我也会在电报里拜托吴老板的,把你和你父亲、还有医馆里的伙计们都一起……” 谁知,他正说着,话音至此,宋晓瑗却不容置疑的将他打断了。 “萧四少,我之所以立志于做一个医生,就是因为我一心都想救死扶伤。我一人力量甚微,无法像曾经的您一样上战场杀敌,但我为国为民的心却是和您一样的。” 她莞尔笑着,眼里没有责怪,亦没有退让。 “四少,你以前同我说过的——虽然你可能也记不清了,但是我一直都记着。” “旁人总说我,身为女子应当早早嫁人、相夫教子,唯独你却告诉我,做事情只谈喜不喜欢,没有应不应当。” “我喜欢救人,那我便应当救人。内地等着我来救的人有那么多,我不会走。” 萧子山哑然无言了。 他只见宋晓瑗低头翻出一只荷包递了过来,淡蓝棉布绣栀子,没喷香水,却照样熏出来满满的药香。 “拿着。” 是时,宋晓瑗只管强硬的掰开了他的手,然后将那荷包一把塞了进去,死死的捏紧。 “四少,你和我未尝不是同一种人。你也有你的志向。你哪次又有为自己打算过?” 萧子山仍是失语。 他隐隐约约的觉得有些惭愧起来,仿佛被夸得太过,过犹不及,便丢人。 他哪有什么志向? 他的志向,不过都是萧大帅的志向罢了。 好在,宋晓瑗却在此刻又推他一把。 “快去吧,医馆里的孩子们还等着你回来教他们念报呢。” 很早的时候——大约是在萧子窈还很小的时候,她也爱找萧子山念报。 其实,倘若认认真真的算上一算,他带过萧子窈的时间根本不多,甚至不如几位姐姐和萧子任的零头,实在算不得什么称职的胞兄。 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够好,初见萧子窈便嫌弃她是红彤彤皱巴巴的一小只,像小狗,他觉得丑,便忍不住的说了一句:“这是我妹妹?怎么这么丑,有点儿像小狗,子任生下来的时候都没这么干瘪,我不抱她。” 正当时,几个姐姐都在府中,半大的年纪,却远远比他来得更加安稳懂事,于是纷纷开口,扇子手绢书本只管一股脑儿的招呼在他头上,一下又一下,好不客气。 “呵!好大的口气,你小子生下来的时候才丑呢!后来还不是长开了?你若是不愿意抱妹妹,以后就都不要抱妹妹了!” “是呀是呀,我也听说了,小孩子都是只跟亲近她的人亲近的,正好咱们子山过一阵子要读书去了,以后眼不见心不烦,他和幺妹谁也别挨着谁!” “大姐、从玉,你们俩也适可而止罢,可别再吓唬子山了!左右是件小事,顶多是以后子山回家,幺妹只当他是外人罢了,不过就是现场教妹妹叫他句哥哥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萧子山便一边听着姐姐们吵嘴,一边抱紧了襁褓里的萧子窈去。 “妹妹,我是哥哥。” “你可别听二姐瞎说,以后不认我。” “哥哥知错了,以后再也不叫你小狗了。” 然后,再过了不久,他便上学去了。 那会儿,萧子窈还不会说话,他也没什么别的心思。 谁知,一别数月,他再回岳安,萧大帅派了车子上火车站去接他,后座坐的是大姐萧从锦,一见他就笑。 “我们子山读书回来啦,可还记得家里都有谁吗?” 他好笑的摆摆手:“妹妹会说话了吗?” “哎呀呀,当初是谁还嫌弃妹妹小小只丑兮兮的不愿意抱呢!” “你和我说妹妹会不会说话就行了。” 萧从锦一下子推开了车门。 “你自己来看便是了!” 话毕,他便瞧见那车门大开了,萧从锦仍坐在里面,怀中正搂着个粉团子,只管笑嘻嘻的瞥他一眼。 “妹妹还不会说话呢,哪能学得那么快?” 萧子山微微一怔。 “这是妹妹?” “怎么样,妹妹变可爱了,你认不出来了吧?是不是后悔了?” 他忽然严肃起来,就问道:“大姐,小孩子要怎么学说话?” “一直对着她说话。” “说什么都行?” 萧从锦警惕的搂了搂萧子窈:“你也不要一直对她重复一样的话,免得把妹妹脑子念坏了。” “好,我知道了。” 是时,萧子山于是从皮箱里翻出一份报纸来,那是一份登了他优等生新闻的报纸,他正襟危坐的,只管将那报纸摊开来,清了清嗓子,然后对着萧子窈就念。 “我校优等生萧子山荣获射击比赛一等奖,记荣誉一件,奖证书一封,望我校同学砥砺前行……” 萧从锦顿时笑出了声来。 “你就给妹妹读这个?” “对。” 他说,“我以后就给妹妹读报纸,希望她早点学会叫哥哥。” 第337章 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这几日,因着陈督军来岳,城中四处设防森严,铁路电报总局的门口也不例外,自有重兵把守着,来往人员不分老幼,须得经过盘查,无可疑行径者方才得以入内发信。 萧子山没费太大功夫就通过了问询检查。 原是他那张烧毁了的脸实在太过显眼,有卫兵一见,立刻便想将他拉走,谁知,旁的一位老先生正是安庆堂巷子里的邻居,此人年事已高,风湿骨痛不断,便日日都往医馆里跑,久而久之,自然也就认得了他,于是上前解围,只管恭恭敬敬的说上一句:“这位军长,这大约是个误会,他是我们胡同里的小伙子,在医馆打下手的,因为识字多些,所以医馆小姐总让他四处跑腿。” 话毕,那卫兵还有些狐疑,萧子山也不遮掩,便将宋晓瑗交与他的文书一一展开来,道:“最近医馆很忙,我们东家要坐诊,走不开,所以让我来替她发信。” “她要往哪发?” “往香港。” “收信人呢?还有发信内容呢?” “向一位故人求助。” 萧子山笑笑,“不瞒您说,现在什么生意都不好做,我们行医也一样——药材用光了采买不进来,能运进城的药材又买不起,倘若以后不太平了,我们更是首当其冲的、最危险的行当。” 他态度坦白得近乎破罐子破摔。 “没事。军长有疑心也没事,之后我编好信您亲自来看就是了。” 电报一字要收一角八分,萧子山精打细算,便没敢把信写得太长。 他只管文绉绉的、却又很笼统的如此写道: “见字如晤,祝吴老板生意兴隆。 我于内地走投无路,又恐受战火波及,唯独心念家人、不忍家人受苦,遂请看在往日之情分,出手帮我送离家人。 另外也请吴老板无需考虑我的去处,我出生如此,自然无法离开,只求家人可以远赴重洋,安享太平。” ——这封电报,他是有意模仿着宋晓瑗的口吻来写的,哪怕有人看了,也根本挑不出错处。 果然,那卫兵看罢,倒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一个医馆的独生女,又随父亲一样的学医,家业不算大,责任却很大,不仅要负自己的责还要负病人的责,以后再重的担子都得她来扛。 更何况,很多人都听说过,学医的性子大多很轴,轻易拉不下脸去,又无法开口说想借钱,便只好换着法子维护面子,说要送走家人,这样就显得既得体又孝顺。 是时,那位老先生还凑上前来问道:“怎么,难道是宋小姐遇上难事了?” 萧子山说:“我们老爷这次去外省采买药材,到现在还不回来,虽然他前几天才给我们小姐来了电报,可小姐到底还是焦心,就想让老爷尽早退休。您是知道的,我们小姐比男子还顶事,这也是正常的。” ——如此一应一和,哪怕是再为云里雾里的一封信,也都要被聊成茶余饭后的家常话了。 那卫兵于是再没为难过萧子山,只让他快些发信离开,免得面容丑陋,只怕是待会儿非要吓坏了路人不可。 萧子山只管亲眼瞧着那电报拍出去了。 他付了钱,是几张抻得平平坦坦的一块,分毛钱就用硬币来补,工工整整的一小叠,放在木头的柜台上就像送出一份礼物,里面拆开来满是愿望与嘱托,所以很是小心。 “盛惠。” “多谢。” 他于是调头走了。 又过了不久,那卫兵终于等到了轮值换岗的时候,便回营与同僚一起抽烟,说:“哎,我看现在好多人都想往香港跑,就连开医馆的也不例外——你说,咱们是不是真的要打仗了?那医生都跑去外面的话,咱们伤了病了岂不都没人救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砸了砸嘴,只管飞快的瞟了一眼沈要的窗子。 “我可是听说了,前阵子江西打仗,有些本地的军官得了风声就跑了,要么就是派手下的士兵上前线送死,自己留在青楼里花天酒地,你觉得沈军长会是哪一种?” “沈军长?我感觉……我感觉的话,他像第一种。” “你怕不是疯了!你觉得沈军长像逃兵?你到底何出此言啊?” “你这狗脑子,怎么还不明白!难怪你当了几年的兵,肩上的横岗是一条也没加呢!” 是时,那人只管从嘴里喷了一大口烟出来,白茫茫又不好闻的云雾霭霭,与战火硝烟十分相似,模糊一张人脸至面目全非,根本没道理可讲。 “我不是觉得沈军长像逃兵,而是觉得他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钱也不在乎权,更不在乎功名和志愿。他以前和咱们一起睡大通铺的时候就是那个样子,吃饭睡觉训练,上面有任务就做,没有就接着吃饭睡觉训练,好像做什么都嫌麻烦似的,结果他现在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却照样还是这个样子……” “我懂了,你是说沈军长像狗,狗一般也这样。” “小声些!这话叫人听去了咱们俩都不会有好果子吃的!但是、反正……你懂我的意思了吗,如果有朝一日真的开战,无论打的是谁,日本人也好中国人也罢,我觉得沈军长都会一走了之的,因为他怕麻烦,心里又装着别的事情,他耐心那么差,根本就不会和不相干的人耗下去的。” 谁知,他话音方落,那卫兵便哧了一声,道:“这倒也是。人家只管拿我们当狗,又怎么会有心情与我们一起耗呢?我以前以为夏副官会不太一样,可最近他也变了。果然,不在同一个阶级,始终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眼下,正是正午时分整,校场之上的日光时明时暗,明的那会儿极其毒辣,如阴谋一般不可直视,暗下去的片刻则类似雨天,山雨欲来风满楼,欲寄人间雪满头。 人间万事,都有预兆。 就连一句“说曹操,曹操到”都是预兆。 于是,那烟头耷拉着,将落不落的灰烬忽然一下就被一阵风吹得掉在了地上。 “哦?你说我变了?那我到底哪里变了呢?” 那卫兵闻风而动,便忙不迭的迎风看去。 ——原是夏一杰来了,正似笑非笑的立在他二人的身后说到。 第338章 一回生二回熟 夏一杰眼眶乌黑。 昨晚,他一整夜都没合眼。 曾几何时,他几乎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居然也会变成一个工作不断的人——先是收尾蓬莱饭店的烂摊子,再送督军下榻休息,然后布置安保作业,写完文书又与报社记者接洽,头版的内容有一半是他提前写好的,既不能太保守又不能太超过,要在可控范围之内,随后调转车头去安庆堂抓药,莫名其妙受了一顿羞辱之后,终于换来一个也许能够堕掉自己孩子的渺茫机会。 好在,他所有的屈辱与不堪,都在见到小金铃的那一刻起烟消云散了。 他一下子变得高高在上,人在狗的面前,永远高高在上。 隐隐约约的,他竟然从小金铃的身上感到一丝慰藉,这不是头一回了,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第二次与她上床的时候,他当时好不甘心,可越不甘心,就越觉得慰藉。 谁知,他那点儿靠着施暴好不容易得来的、可怜巴巴的自尊,却在当晚再次摔了个粉碎。 夏一杰始终记得那片毛玻璃后面的一抹白。 原来白色也能色得要命,影影绰绰的,如鬼影,千千万万的魑魅魍魉都在笑他痴心妄想,直把他笑得跪倒在地。 只此一瞬,他便又变回了一条狗。 既卑微、又下贱,还藏了满嘴带血的牙,害他连张嘴说话都不敢。 夜里睡不着的人会在白天做鬼。 他便是如此了。 夏一杰只管冷冷的托腮盯着那人看。 “你说我,哪里变了。” “不,我只是……我是胡说的……” “我让你说我哪里变了!” 他一下子大吼起来,又几步跨上前去,手也往腿边摸——那是绑军刀的位置,上一回,他割掉小金铃舌头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一边上前一边周旋一边冷言冷语一边见人就杀,哪里还有活人的样子。 是时,他脚下一条水沟,人照水水连天,人像被无限压扁,最终变成一条恶犬的模样。 “……就是这里变了!夏副官现在对我们轻则打骂重则用刑,这样的行径作风,甚至连沈军长都不如!狗仗人势的东西,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最近有了女人——有了女人就硬气起来了,看来你以前在军营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软蛋,只能从女人身上找自尊!” 一见夏一杰要动刀子,那卫兵索性也不示弱了,两人便就吵了起来,一声大过一声,很快将人引来了不少。 这其中,更有好事之人,转头便将沈要请了来,只管作壁上观。 沈要面无表情的睇了睇眼。 “这种事情还要叫我?” 他说,“——给他们一人一把刀。” 四下无声。 所有人只觉得毛骨悚然。 “你们打一架吧。” 沈要无动于衷的说道,“谁赢了谁就说的对。” 他并不是一个会开玩笑的人。 所以,这句话究竟是不是玩笑话,便没人可以拿的准了。 谁知,只此一瞬,夏一杰却猛的扑了上去。 那刀子一下子便扎进了人的肉里。 “不、不好了!有伤员,快把人送去医疗室!” “这是分明就是胜之不武……” “别废话!刀伤伤在腹部,还不知道有没有伤及内脏呢!先抬担架来!” 夏一杰漠然无言。 人头攒动。 他眼前,有窃窃私语者、避而不前者,这些大约都称不上什么好人,唯独几个实心眼儿的,只管埋头救人,如一条狗,任劳任怨,多好欺负的样子。 沈要没有说话,反是那个中了刀的卫兵忽然喷出一口带着血水的涎水来,道:“哈、哈哈,今早给你洗车的时候,我还发现你车上藏着藏红花和麝香呢——是不是你喜欢的女人不要你了,想和别的男人生孩子,所以你才这么怕,想对人家的肚子打主意,还把气撒在我身上……哈哈、哈哈哈,孬种,连正儿八经的堕胎药都不敢买,只怕是不敢上公署医院开药去吧,所以才跑去什么小医馆小药堂抓药,丢不死人!” 他喋喋不休,嘴巴开合无数次,如鬼物的血盆大口,又似小金铃搓花了口红的嘴。 不如就,把他的舌头也割了吧。 没由来的,夏一杰忽然如此想到。 他做得到的。 也许曾经的他连一条鱼都不敢杀,但如今的他,却一定能够做到的。 其实,无论是割舌,还是杀人,一旦细究起来,便都算不上什么难事,更何况,一回生二回熟,他割过她的舌头,又杀过她的孩子,眼下不过是再做一次而已,一点儿都不困难。 暴力,是最为得心应手的一种习惯。 夏一杰一心以为自己胜券在握。 谁知,这人间总不如人愿。 原是沈要忽然叫了他一声,冷冰冰的,不带怒气也不带别的,就只是,冷冰冰的。 “她知道你变成这样了吗?”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真奇怪。 怎么所有人都在说他变了。 先是那个碎嘴子的卫兵,然后又是沈要。 一个又一个的,都不是好人的人,一个比一个像狗,低贱的肉狗与冷血的恶狗,明明都是畜牲,却都来到他面前高高在上的说上一句—— 你变了。 畜牲的眼睛怎么能够看出人的变化。 除非,他是从人变成兽,变成禽兽的同类。 夏一杰一下子怔住了。 他于是冷不丁的转醒过来,又立刻望定了沈要去,问道:“今天的事情,你会和子窈说吗?” 沈要很奇怪的瞥他一眼:“我告状也分事情。”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觉得不值。” 是时,沈要只管如此轻蔑的同夏一杰说道—— “我原本还以为你是个多好的人,哪怕胆小也没什么。” “结果,搞了半天,原来你和我是一样的东西啊。” “看来萧从玉说的是真的。六小姐看人的眼光真的很差。” 他语气似笑非笑,眉眼却更冷一分。 “就你这种人,怎么值得她爱护。” 第339章 等在她的门前 日光之下,一切都像日照一样坦白。 夏一杰面如死灰,那模样很像旧时的他,很容易动容,一副心地善良的样子。 只不过,比之从前,他的胆子的确是大了不少。 他手里还握着刀,是紧紧的握着,仿佛根本没有想过要把刀丢开似的,又觉得这样反而令他感到安心——原来,暴力如权柄,一把刀的作用与拐杖类似,真的可以支撑一个废人站起来说话做事。 沈要没再出声了,只是多看了夏一杰一眼,适才转身走了。 他面上并无什么多余的表情,却好像一只鬼正在披着人皮看人,鬼气森森,阴恻恻的,不必笑都可以作出嘲笑,嘲笑一个落单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人,或新鬼。 此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了。 之后的几日,一切都很风平浪静。 毕竟,陈督军难得来岳,便犹如皇帝下江南,要做的事情可不止只有吃饭。 然而,要做的事情有许多,大部分却都要放到吃饭的时候来说,市政厅盐务局邮政局,官家有官家的山珍海味,然后轮到诸位实业工厂,商人也有商人的玉盘珍馐,吃不完的膏脂,吃完一桌又有一桌,民脂民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沈要算了算,他大约已有好一阵子没吃过郝姨烧的晚饭了。 好在,梁延那头始终也歇不了太久,督军大驾,他实在不好一面也不见,于是腿伤还未愈,就支着拐杖出来了。 如此,沈要一见他来,立刻便站起身来准备下职。 “你干什么去?” 沈要懒得理他,就说:“回家。” “回什么家?” 梁延倏尔一笑,那笑声轻飘飘的,略显轻忽,着实令人听了不大舒服。 “别回家了,和我一起陪督军吃饭去。我听夏一杰说,今晚要见的正是织造局的孙局长,我与他很是相熟,上回还请他特意为我纺了一匹布呢。” “那关我什么事。” “的确不关你的事。” 梁延说,“但是关子窈的事。” 沈要于是凝眉望定他。 梁延故作惊讶道:“上回子窈把她包饭盒的纱衣解下来替我包扎伤口,那衣服正好是她二姐成亲时嫁妆里的香云纱裁的,我既然给她弄脏了,就理所应当赔一匹一模一样的布给她。我还想着今晚就让孙局长把布顺便拿来,再让你给子窈带回去呢——哦,怎么不说话了,难道这事儿子窈没和你说过吗?” 梁延原以为,他这一番话,应当是一只饵。 沈要也许不会被他钓上岸来剥皮去骨,但至少会稍微上钩,被那钩子上的倒刺扎穿了嘴,免不了眉间心上都是一紧。 不大痛的微微痛,远比剧痛还要恼人,挥之不去。 谁知,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那厢,沈要只管听他说罢了,却根本无动于衷。 “她的确没和我说过。” “但是,她平时无论需要什么,都会和我说。” “所以,如果她不说,那就是她不需要。” 是时,沈要居然一字一顿的说道,“——还有,你手里这副拐杖,也是她早就不要了的东西。” 原来,他一眼便知那副拐杖的来历。 梁延于是冷冰冰的挑眉一笑。 “——当狗还当出了主人的样子!沈要,看来是我小瞧了你。” 沈要没有应声,只管撇开他自顾自的出门去了。 他面无表情的,卫兵拿不准他的心思,遂敬礼都不敢太大声,唯恐自己变成路障,又触了他的霉头。 一路疾行,沈要只将油门踩得死紧。 秋末的日末,天光早就不亮了,可城中的路灯却还没来得及亮,于是,除去万家灯火,暧昧的夜色里便只剩下点滴几盏车灯明晃晃的照着,有点儿孤单。 远远的,沈要就瞧见公馆的玻璃窗子被丝绒布帘遮住了一半,另一半倒是没拉窗帘,亮堂堂的,隐约照出一个人影,是坐着的,却没有动,也猜不出在做什么——但是,总之,无论做什么都好,大约都不会是在等他。 如果她不说,那就是她不需要。 ——没由来的,沈要心下忽然就冒出这句话来。 这几日,萧子窈始终没有同他说过哪怕一句的想念。 她简直冷静得像只瓷器。 既漂亮,又冰冷。 他凑上来抱住她,她便会在他的体温里变暖,如热恋,可一旦他走开了,她便又凉下来了,连一点儿回音都没有了。 沈要原以为萧子窈应当是独自吃过了饭的,却不知怎么,他始终又有些不甘心,便想偷偷的看她一眼,看看她究竟有没有在等他。 ——也看看她究竟有没有等过他。 于是,这般想着,他便将车子停在了路边,然后一路走进了梧桐树下。 是时,红枫逶迤满地,风起而四散,纷飞如纸钱。 好冷的天气。 好在,眼下他正围着萧子窈织给他的那条围巾,又丑、又显眼,却很暖和,与枫叶一色。 沈要没有敲门。 那扇落地的玻璃窗子已然近在眼前了,他不必走得太近,便可以看清萧子窈披着雪白夹袄的背影,是坐着的,亭亭玉立的模样,一动也不动,看样子应当是吃过饭了,没等他。 他一下子便觉得失落起来,心是空落落的,连眼睛也是空落落的。 谁知,偏就此时,他却见萧子窈忽然自顾自的站了起来,然后又往窗子这边走——约莫是打算下钥了,所以一手挂住了窗帘,将拉未拉,也许是一刻也不愿等他了。 沈要立刻后退了一步。 风声很大。 然,哪怕那风声再大,也大不过萧子窈落在他心下的一字一句。 “好大的风,也不知道那呆子怎样了。” “不如就偷偷的去查岗他一次好了。” “省得想来想去,连饭也吃不下。” 话毕,她便眼波轻柔的关上了窗帘,那丝绒的红光只在灯下流潋一瞬,如惊鸿一瞥,转瞬即逝。 沈要说不出话来。 他于是立刻调头,两三步便跑去了玄关的檐下,只管在那儿站定了,又认认真真的理了理袖口衣襟,一如从前小白楼里的那个冬日,他始终守在萧子窈的门前,等她出来。 然后,就见她笑眼如画,似嗔似喜的同他说上一句—— “呆子,这么冷的天,怎么你不知道进屋来寻我?” 那画面就仿佛昨日一般,时至今日,都历历在目。 第340章 眼前人 萧子窈做事一向爽利,既已定下来的打算,几乎从不拖沓,想去见沈要便立刻就去,遂换了一件长些的呢绒大衣,转身同郝姨说道:“郝姨,饭菜收一下吧,我先不吃了。” 是时,郝姨方才换下围裙准备下工了,一见萧子窈如此,便体恤的上前问了一句:“夫人这是要去哪?现在外面风大,有事差我去办就好。” “——这事儿郝姨你办不成,只有我办得了。我要去军营里看沈要,免得他一个人可怜巴巴的,要被人强拉着去吃饭……” 如此,萧子窈便一面说着,一面推开了玄关的大门。 然后,夜色微光,寒风凛冽,还有一条傻呆呆的、冻坏了的大狗,便都扑面而来了。 沈要一下子就将她按在了怀里。 “六小姐,我都听到了。” 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冷,想是吹了太久的风罢。 偏偏,他这厢张开嘴来说话,那字字句句却都是暖的。 “你刚刚说,想去见我。” “太好了。” “幸亏我抢在你先。” 一时之间,萧子窈实在被沈要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尚且还有些怔愣,于是便顺从的任由沈要将她压在他心口,那么用力,居然连她的脸都被挤到变形。 怎么会呢。 想去见沈要,分明只是她的突发奇想而已。 没由来的,她忽然就抬起眼来,说:“呆子,不如改日我真的去皈依菩萨吧,从此烧香膜拜,做善男信女。” 沈要微微一顿,十分不解。 “为什么?” “因未我说我立刻就要见到你,结果你真的就出现在我门外了。会不会是菩萨把你送到家门口的?” 话毕,她便轻轻一笑,情意绵绵的含情眼,又有些温吞不忍。 “但是你说,我这样随意的祈愿,菩萨会不会觉得我冒犯了他?” 沈要无比坚决的摇了摇头。 “不会——因为你说的不对。” 他一字一顿,很是认真。 “我是自己回来的。” “我是因为想你,所以才自己跑回来的。” “没有任何人命令得了我。” “除了你,我谁的话也不听。” “所以,你不可以把功劳归给别人。” “这是我自己的功劳。” “这是我想你的功劳。” 他话音至此了。 那夜风呼啸而过。 萧子窈一瞬哑然。 索性,那厢,郝姨正端着盘子走出厅里,一见沈要回了家,便立刻喜道:“哎呀,太好了,夫人才说要去军营里找沈军长您呢,没想到您这就回来了,我现在就去热菜!” 沈要于是明知故问道:“六小姐,你没吃饭?” 萧子窈嘟囔了一声。 “没吃。” “为什么不吃?” “吃不下。” “为什么吃不下?” 萧子窈不说话了。 沈要有些得寸进尺,便说:“你想等我一起吃。对不对。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只要你说我就一定回家。” 他其实并不是一个话很多的人。 偏偏,一旦黏上了萧子窈,他便哼哼唧唧的停不下来了。 有趣的无趣的,开心的不开心的,有道理的没道理的,反正只要是和她沾上边的,他都要拿出来说一说。 哪怕,萧子窈最后只会不胜其烦的戳他心口一下,道:“吵死了,我才不想和你吃饭呢,就是最近胃口差些罢了。有你在,剩饭了就给你吃,也不至于郝姨看了伤心。” 她戳人的那一下,根本一点儿也不疼。 沈要只管攥紧了萧子窈的手去。 “六小姐,外面好冷。” 他说,却不是骗人的,因为张口讲话都有白气,连萧子窈看了都难免心疼。 “那你快去换衣服,我帮你放热水。” “不要放热水。”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要六小姐帮我捂一下。” 萧子窈听罢,先是一愣,然后就笑。 “撒娇?” “对。撒娇。” “那你把脸凑过来,我够不到你。” “好。” 如此,沈要便一面说着,一面又低下了头去。 他实在是等得有些心急了,所以不等萧子窈的手贴上来,自己便迎面往她的手心蹭去,好黏人的模样,躲都躲不开的。 “哎呀,不是说要让我帮你捂热吗,这样蹭就不好给你捂了。” “没关系。” 他眨眨眼睛,状似无辜,“这样就很暖和了。” 这句话也是真话。 只要一见她,他便当真不觉得冷了。 郝姨很快便将饭菜热好了。 最先盛上来的,是一道西红柿鸡蛋汤,无比家常的菜色,平平无奇。 萧子窈适时一笑:“怎么看傻眼了?是不是这几日在外面吃惯了大鱼大肉,忽然看不上这些家常小菜了?” 沈要撇撇嘴:“外面的才不好吃。” “你在外面吃的是什么?” “是饭。” 萧子窈微一扶额:“你与那些要员吃饭,莫非也是这副嘴脸?” 是时,沈要面无表情,只当风声太大,没听见她说话。 这呆子,每次说话都只挑他爱听的来听! 萧子窈咬牙切齿的,原本还想说上他几句,偏偏,郝姨却在旁兴致勃勃的说道:“夫人,沈军长哪里是爱吃我这个黄脸婆做的菜呢,他分明是想和夫人您一起吃饭罢了!不信您就问他一句,只要是和您一起吃的,无论吃得什么沈军长都记得住。” “哪有那么夸张……” 谁知,她正说着,只此一瞬,沈要却一瞬不瞬的打断了她去。 “没有夸张。” 他定定的说道,“只要是和你一起吃的,无论是什么,我都记得住。” 萧子窈怦然心悸。 “那你说,我们今天早上吃的是?” “糖糕和白粥。” “那,昨天早上呢?” “蛋饼和虾仁。” “……还有前天呢?” 沈要微微一顿,后又端端正正的坐好,终于深吸一口气,道:“我们前天早上吃的是酥酪。还有四方斋的桃酥。一块桃酥你掰成了两瓣,最后却只吃了其中的一半。你一共吃了七口,每次都嚼了二十一下或者二十三下。” 说到这里,他便很是理直气壮的望定她去,仿佛是在炫耀他的一心一意。 “我只想着你。” “所以,记住有关于你的所有事情。” “简直是再简单不过了。” 第341章 幸福论 记住有关于萧子窈的所有事情,曾经一度是沈要的必修功课。 其实,这样说都算轻的了,萧子窈的份量何其重要,一日三封盯梢的信报随时送入犬园,事无巨细算尽她每一步的动向,记她吃了什么说了什么看了什么玩了什么,更有许多超过的,还要记她月信的日子。 沈要当时只见过她的照片。 巴掌大的细白小脸,框在巴掌大的黑白小像中,若笑的眼睛尤其好看,偏他想不出什么比喻,甚至都不知道这便是所谓的桃花眼了,所以只是默默的想着,她长得可真好看。 起初,沈要只将萧子窈与食物画上了等号。 每当他记住萧子窈的一件事情,当晚,那缺了角的瓷碗里便会多出一口白饭,有时则是一口馊了的肉,都不好吃,也都填不饱肚子,好在他一点儿也不挑剔,甚至还有些甘之如饴,于是,多吃了一口馊饭的第二日,他便会起个大早,只管定定的等在犬园的门前。 然后同僚便会问他:“你怎么老是站在这里?” 沈要哦了一声,却是答非所问道:“为什么送信的还不来。” 那人顿时惊讶起来。 “送信的?你难道还有亲人活着,给你写了信?” “没有。” “那你等什么信?” “萧子窈的信。” 那人于是更奇怪了。 “萧子窈?是前阵子他们说的萧大帅的那个幺女萧子窈吗?” “是。” “你认识她?” “不认识。” “那不就得了!人家是金枝玉叶的大小姐,肯定也不认识你,又怎么可能会给你这种货色写信呢?” ——半是玩笑半是嘲弄的一句话,任谁听了都不会高兴。 偏偏,犬园之内,全无一人会因此负气。 沈要亦然如此。 他是什么样的货色呢? 应当是与野狗一样的货色罢。 卑微、下贱,又很脏,不知羞耻也不择手段。 真庆幸,他与萧子窈还未曾见面。 他于是说道:“不是她写的信。而是写她的信。” 那人很快会意。 “哦,你是说那个——监视她的文书是吧,听说你很快就能出去了,所以现在先要记住她的习惯,方便以后讨好她。” 沈要不说话的点了点头。 那人羡慕不已,便如此感叹道:“那你之后,一定会很幸福吧。” 谁知,他话音方落,那厢,沈要却是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 “那是什么东西。” 那人微微一愣:“——幸福就是幸福啊,那是一种感觉,不是一种东西。难道你爹娘什么都没教给你?” “他们早死了。” “哦,怪不得你不知道呢。” 彼时,正值炎夏,寒蝉鸣泣。 远远的,沈要便瞧见园外的那棵花树,风起则落花纷飞,在炎炎夏日里下一场弥天的花雨,千叶齐鸣,好似低吟浅唱。 同他说话的那人,是后面才入的犬园的。 此人有过双亲,也比他多吃过好几年的饱饭,所以记得自己的年纪,也记得人间的规矩。 他说:“幸福的感觉,就是愿望实现。” 沈要歪了歪头,始终不解其意。 “我没有愿望。” 那人就笑:“不可能,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愿望。” “他们说我是狗。” “狗也有愿望。” 那人于是十分耐心的同他解释起来,讲一个人与一条狗的区别,絮絮叨叨的,他听得似懂非懂,却也并未嫌烦走掉。 “人会有很多愿望,比如说,想变得有钱,想住大房子,或者是想去留洋,想讨一个貌美的老婆……这些是大的愿望,至于那些小的愿望,就更是数不胜数了。” “比如读了书的小孩希望先生今天不布置作业,忙了一天的工人希望回家可以洗个热水澡——甚至,吃一个苹果,有人希望这个苹果是面的,有人则希望这个苹果是脆的,这些都叫做愿望。” “至于一条狗呢,也不是没有愿望的,猫猫狗狗都一样,就连地里的菜青虫也一样,只要是活物,就都会有愿望。这些动物的愿望就是吃饱。你的愿望不也是能吃饱吗?” 是时,那人正蹲在地下,用手来来回回的描着一个圆圈——沈要知道他为什么舍不得用鞋底来画,因为怕鞋底磨穿,以后便只能光脚了。 好在,眼下正值盛夏,而非寒冬。 倘若到了冬天穿坏了鞋子,恐怕就不止是长长冻疮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他见过脚趾冻掉的人。 他没有说话,只管静静的听着,像一条狗,不会人语所以只当听众。 “愿望不多就是愿望。愿望变多就是欲望。” “愿望实现不了不一定会很痛苦,但是欲望实现不了就一定会很痛苦。” “所以,我觉得还是做狗比较好,只要能吃上饱饭就知足了。不像做人,既要又要,吃饱了还想吃得好,吃得好了又想吃得多,吃得多了又想吃得花,无限循环,永不知足。” 沈要听到那棵花树上的蝉鸣。 咿呀、咿呀,知了、知了。 他于是默默的呆了半晌,终于说道:“好。我明白了。” 那人欲言又止。 “沈要,幸福的秘诀就是不要变成人。” 他说,“一旦变得和人一样,你就会有数不清的欲望了——哪怕之后你靠那个萧子窈出了犬园,你也不会感到开心,你只会更痛苦。记住了吗?” 他当时到底是怎么应声的来着? 没由来的,沈要忽然就记不清那段回忆了。 原是他根本就没记住,他只记住了萧子窈的所有事情,她的好恶、她的脾气,她的音容笑貌、她的嬉笑怒骂,那么多琐碎的小事,数也数不清,像那棵花树洒下的漫天花雨,又像那人画在圆圈里的一个个愿望。 愿望一旦变得多了,就总会变成欲望的。 偏他记住的,全都是她。 所以,至于那人一字一句的忠告,他便早已抛诸脑后了。 于是,再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是在小白楼的冬末了。 那一年,他头一回穿上了笔挺的新衣,也吃上了广南运来的小蜜橘,顿顿吃饭都有菜肉,不仅不馊还很美味,吃完一碗可以再盛一碗。 并且,他也如愿以偿的见到了萧子窈。 就在那么近那么近的地方,与她只有一墙之隔。 甚至,他还与她同床共枕过。 沈要于是扪心自问。 “不是说愿望实现了,就会变得幸福吗?” “那为什么我现在根本不觉得幸福,反而会觉得痛苦呢?” “难道是因为我的愿望变多了吗?” “这到底是谁的错?” 看罢。 一条狗的感情远比爱情来得更为专注。 那是,执念。 第342章 热乎气儿 沈要没有说谎。 于他而言,记住萧子窈的所有事情,当真是件再轻易不过的事情了。 因着他记住她远比认识她来得更早更深刻,所以有关她的一切,便都刻骨铭心,巨细无遗。 这早已成为他的习惯了。 郝姨做的西红柿鸡蛋汤味道寻常,不是不好吃,也不是太好吃,正如她做的每道菜一样,温暖但是普通,却又有些复杂——比只是填饱肚子要复杂得多,他说不清。 沈要于是埋下头去,默默喝汤。 旁的萧子窈倏尔一叹。 “……我就说呢,为什么平时你有事没事都能一直盯着我看,原来是这样啊。” 一时之间,她实在有些无言,就连心情也变得有些奇怪,是比哭笑不得更为为难的一种心情,却又好在那并不是讨厌—— 更何况,之于沈要,她早就没法对他讨厌得起来了。 “怎么,你拿我当盯梢对象看啊?” 她于是这般说道。 谁知,她话音才落,沈要却立刻还嘴,一瞬不瞬。 “谁会无聊到去数盯梢对象吃饭嚼几下?” 他眉心微皱,却不是恼火的样子,反倒眉眼之间隐隐约约的含着笑,很自然,自然到平平淡淡,又平淡到萧子窈一眼望去便觉得不忍,不忍他一个人落单。 “——我只这样看你。” 沈要说。 萧子窈轻声笑了起来。 “那我迟早要被你看穿了。” 只此一瞬,她大约忽然明白了郝姨所说的那句“热乎气儿”究竟是什么了。 应是此间她的眼前,一桌两人,四菜一汤,外头寒秋萧肃,夜色低垂,屋中灯火却桂稠玉秾。 然后,她与沈要,无论谁都好,言谈随意,不讲究话多话少,却始终透着种自然而然的亲昵。 这便是万家灯火中的冒着热气儿那一盏了。 郝姨之后只管喜气洋洋的收了桌子。 沈要忽然说道:“我去把车子开回来。” “你要回军营?” “不回。” “那你的车子……” 他敛了敛目光,有些心虚:“停在路边了。” 萧子窈立刻横他一眼。 “你这样偷偷摸摸的跑回来,是怕我听到发动机的声音就知道是你吗?” 她猜的不对。 ——沈要藏在桌下的手微微的拳紧了。 倘若换做寻常时候,他一定会有这样的打算。 偏偏,唯独他今天不是。 可他根本不敢坦言。 于是就撒谎道:“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唔,那我姑且就当是收到你的惊喜了。” 再之后,他便将车子开了回来,又把萧子窈只穿了一半就踢掉的细跟鞋整整齐齐的摆放在玄关,然后走进来亲吻她的脸——有一根她的头发混进他嘴里去了,不是掉下来的,而是亲吻之间凌乱拂过他二人眼前的,细细软软的一丝一缕,像一条鱼游过舌尖,鱼尾款摆,慢是细细密密的痒,快了,则是刀割似的疼。 那是不易察觉也难以寻觅的欲望,缠在舌头上,谁都有感觉,可是一时半会儿,谁也发现不了。 萧子窈忍不住的叫了一声。 “呆子,你吃到我头发了——” 她一下子向后躲去,那发丝便从沈要的嘴里跑掉了,唯独舌尖还剩一点点残存着的、微弱的凉意,有点儿痒,又从舌尖钻进喉咙,贪得无厌。 “再吃一口。” 他说,“小气。” 是时,晚烟将收,夜已微凉了。 夏一杰是很晚很晚才下的职,等他到了煤渣胡同的时候,四下里已然连一盏烛火也不剩了。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的,除了行路难些,要小心脚下,这会儿没有灯火照亮他的脸,于他而言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于是轻车熟路的走进了巷子,又开了门、再锁门,万无一失的小心谨慎,比他暗恋萧子窈都来得专心致志。 小金铃这次应是学乖了,并未在门前挡着路。 他顺手拉亮了电灯,然后一扫一墙四壁,说:“你做的很好,今天不仅没有撞门,也没有撞家具。”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像逗狗似的站在原地学了声口令,囋囋囋,仿佛当真将小金铃视作一条狗一般。 谁知,半晌过去,四下里竟无半点回音。 夏一杰微微的皱了皱眉。 他于是往屋子里走进了些,先是绕过角柜,没有,后面空无一人,然后再绕过沙发,哈,原来在这儿,小狗都爱东躲西藏的。 ——小金铃抖得像只鹌鹑。 “地上很冷吗?” 夏一杰如此问道。 他以前总是个很讨喜的人,就连说话的语调都讨喜,轻飘飘却不轻浮,又带着点儿笑意,对谁都很亲切的样子。 所以,哪怕是身处眼下的这般田地,他的声音也一如既往的好听得紧。 小金铃尽管要把脑袋摇断了。 “起来吧。我拉你起来。地下很凉,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话毕,他便不容分说的一把扯起了小金铃的头发,只将她拖拽着往沙发上掼去,她一下子痛得惨叫起来,咿咿呀呀,嗓音极度沙哑,再没了以往百灵鸟似的那把喉咙——夏一杰也觉得吵,便狠狠的又攥她头发一把,说:“别叫了,你不如留些体力想着怎么活吧。我听说流产后的女人都非常脆弱,要做小月子的。你这样下去可不行。” 小金铃的身子猛的一僵。 她听得明明白白,却又无能为力。 于是便跪下去,接连不断的磕着头,也不知方向找的对不对,不过不对也不要紧,毕竟,无论是求夏一杰也好、求菩萨也罢,她都知道,两者之间也许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谁知,此时此刻,夏一杰却轻轻的将她扶了起来。 “我说了,别费体力了。” 是时,他只管如此温言细语道,“你流产了,要好好保存体力,做小月子。” 一室寂静。 小金铃自然是看不见的。 所以,她便根本不会知晓,白日里,她原以为自己的身子彻底毁了,居然会没由来的失禁尿在了地上,殊不知,她裙下分明是猩红一片,斑驳如她的脸,早就面目全非了。 第343章 天赋异禀 近些时日,夏一杰读了不少书。 他原本是个纨绔子弟,一沾书本就头疼,唯独考军校的那个月觉得书不够看——再就是眼下了,白孔雀的罩灯不算太亮也不算很柔,不过是勉为其难的照亮他眼前的白纸黑字罢了。 他手边正垒着一册又一册的医书。 有中医药理,也有西洋现代理论,一册比一册写得枯燥详实,一册比一册重得如铡刀落地,倘若他一不小心打落一本书,那砖头似的书山便会整摞整摞的崩塌在地,仿佛尸山,然后惊起满地的灰尘。 “原来出血不一定就是成功流产。” 是时,午夜不知几点钟,却应当是凌晨已过,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阴兵借道,活人勿近——却唯独他一个跑了出来,也不知道居心几何。 于是,他便目不转睛的捧着书,忽然对小金铃说道:“你听到了吗——虽然你出血了,但是你的孩子也许还没有死透呢。” 话毕,他便又翻了翻书,反反复复的,书页开合窸窣,沙沙声不断,好像艾草随风拂墙的动静。 小金铃这几日最常听见这动静。 自打瞎了眼,她的听力就变得尤其敏感起来。 白日里,胡同里的街坊各有各的生活要讨,所以不算特别热闹,非要等到黄昏——她猜应该是黄昏,有小孩下了学堂,便会聚在巷子里打弹珠滚铁圈,那声音吵吵嚷嚷的,她以前听着嫌烦,最近却十分向往,再之后,天色渐晚,外面便没人了,只剩下天井里一把晒干的艾草沙沙作响,陪伴她整整一个晚上。 她太害怕这个声音了,所以一旦听闻便立刻四处乱爬,最后好不容易摸到夏一杰的靴子,便想也不想的紧紧抱了上去。 “不、不……不呀,不呀——” 夏一杰好笑的睨着她。 “你又在说什么?难道是……‘不要’吗?是不要孩子死透还是不要我让孩子死透?” 他一边说着,一手又毫无预兆的伸过来拍了拍小金铃的侧脸,而后捏住她的下巴,分别往左右扳了两下,仿佛是在端详她似的,却也有点儿审视的意味。 他终于轻轻一叹。 “真的……很对不起。” 他说,“自从给你的眼睛包上纱布,你就不太像子窈了。但是,每次一想到纱布下面的这双眼睛很像子窈,我又会觉得非常惭愧,就好像我是在对子窈做这些事情一样,这让我觉得很惭愧。” 小金铃根本说不出话来。 她直觉眼前的纱布被一圈一圈的解下来了,然后是脚步声、水声,还有搪瓷盆子磕在地下的碰撞声,紧接着,是一块湿毛巾轻轻的贴在了她的脸上,想是夏一杰正替她擦着脸罢,那动作即轻柔又认真,好不可思议。 “太好了。” 夏一杰说,“幸好我没把你的眼皮划伤——你这样闭着眼睛也有些像子窈,虽然不如睁着眼睛的时候像。” 小金铃一瞬毛骨悚然。 她于是忙不迭的向后退去,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谁知,夏一杰却一把攥住她的伤脚,只管将她猛的拖了回来。 “能不能别皱眉?” “你皱着眉的样子不像她。” “不过,这么看来,你的嘴有一点点凸,也不太像她。” “但是没关系,我这几天看医书,书上说矫正牙齿可以有效矫正面部。” “不如我帮你把牙齿都拔掉吧?这个不会像之前那样致命的,哪怕是我也能操作。” 话音至此,他终于明明白白的笑出了声来。 “世界上要是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就好了。那样我就会像对子窈那样对你了。那样我也就不会难过了。” 夜深人静。 如此漫长无边的漆黑夜里,万籁俱静,只剩鬼哭。 然后,大约过了很久,实际上却也没过多久,夏一杰便打扫好屋子离去了。 他一如既往的谨慎,门窗全部锁死,密不透风,自外而内,最后坐上车子,一路开出去,慢慢悠悠的,又伸一只手到车窗外,张开来,施施然洒落一把白生生的牙齿。 “早知道,我也学医去了。” 他自言自语道,“我那么有天赋,不管是打胎还是拔牙,都学得很好。也许我早些学医去,事业有成,兴许子窈当真会嫁给我也说不定呢。” 后半夜的时候,城中忽然下起一场小雨。 那雨势持续不久,天明时分便已停歇了,却招来又一场秋寒,霜降如雪,雨打黄花,人与黄花瘦。 萧子窈方才晨起不过半刻,便被沈要强行塞回了被子里去。 “别起了。” 是时,他只管自顾自的换好了衬衫,道,“天很冷。” “那我总不能就这样躺一整天吧。这样不好。” “有什么不好。” “郝姨昨天和我说,宝儿今日放秋假,学校布置了很多作业,她怕她不在家宝儿就偷懒跑出去玩,所以就问我,能不能今天把宝儿带来一起上工,方便监督他写作业。” 她眨眨眼,又勾勾手,只一眼,沈要便顺从下来了,于是屈膝爬上床来,同她额头相抵,四目相对。 “你答应她了。” “嗯。我答应她了。那你答不应答应我?” 沈要立刻嗯了一声。 “答应。” 然,话音至此,他却微微一顿,说,“你好像很喜欢宝儿。” 萧子窈笑了笑。 “宝儿很可爱,也很黏人,并且很听我的话。所以我自然是喜欢他的。” 沈要眼光微暗:“那我呢?” “你怎么了?” “我难道不可爱、不黏人、不听话吗?” 他两手捧起她的脸来,额角也用力往前顶,又恶狠狠的磨蹭几下,一副好不服气的样子。 “我也很可爱、很黏人、很听你的话。但是你不说喜欢我。” 萧子窈一瞬失笑,却又不甘示弱,便很快反顶了回去。 “可你是大人呀,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情是只有小孩来做才讨人喜欢的。” 沈要忽然就有些语滞。 只此一瞬,他便不觉得有多难过了,于是开口,很轻也很淡,只管安安静静的问了一句。 “萧子窈,你喜欢小孩吗?” 谁知,只一句,他的六小姐,便因此了然无言了。 第344章 家人 沈要脾气无常,于他而言,翘个一天两天的班,并不算什么多了不起的事情。 方才,一语落地,他一见萧子窈沉默不语,便立刻改口道:“我今天不上职。” 萧子窈微一凝眉:“你提前和军中知会过了没?” “没。” “那你还——” “我现在就去说。” 他松了松领口,也顾不得衬衫在床上蹭得皱了,就只是缩回脑袋又把头埋下去,就埋在萧子窈的发间,全然一副明明白白放松下来的样子。 唯独,他的心情却称不上有多轻松。 “让让我,六小姐。” “也别骂我。” “我今天哪里都不想去。” “就想和你在一起。” “求求你了。” 他有多可怜。 他居然在求她,可怜可怜他。 萧子窈没说话。 偏偏,沈要却清楚,他已然得逞了。 装可怜要适可而止。 他有分寸。 于是,又过了一会儿,只待郝姨上工来了,便瞧见沈要正守在厅里陪萧子窈看报纸,那模样很温顺,很像一条狗。 萧子窈只管坐在那把红彤彤的丝绒大椅里。 是时,四下无声,沈要便站在那把椅子后面,两臂交叠,都压在那椅背上,然后下巴又压着胳膊,头往左偏了偏,倒也不是为了找空隙看报纸,而是为了默不作声的看着她。 萧子窈翻页,他的眼睛便跟着眨眼。 萧子窈侧目,他的眼睛便跟着游移。 他始终追着她去。 那是多么安静的一个清晨。 郝姨于是轻轻的对宝儿说:“宝儿,别说话,先和阿娘去后厨吧,一会儿再来跟夫人和沈军长打招呼,好不好?” 宝儿听罢,立刻乖巧的点了点头,直到进了厨房才敢张口问道:“阿娘,为什么刚才不让宝儿和夫人打招呼?” 郝姨就说:“不是不让,而是不忍。你还小,一时半刻哪能和你说得通——还不快去把书包整理好,免得一会儿夫人见了,要笑你是小邋遢了!” 宝儿到底算是个听话的小孩。 他虽然顽皮,却不至于恼人,更加平时嘴甜,又会捧些自己珍爱的小玩意儿到大人的面前去,所以自然很受萧子窈的待见。 正如此时此刻,郝姨正巧蒸好了小笼包子,不过才端上桌去,宝儿便跟在她脚后探头探脑的叫了一声:“宝儿见过夫人。见过沈军长。” 萧子窈闻声,便招招手,笑说道:“宝儿来了呀?要不要过来和我们一起吃?” 郝姨忙不迭的推辞起来。 “这可成何体统呢?我们是做下人的,夫人您是主人家,哪有下人和主人同桌吃饭的?” ——她只管受宠若惊的说罢了。 只不过,这其中,惊的意思明显要比别的意思来得更多些。 谁知,那厢,萧子窈却是满不在乎。 “我以前就是和鹊儿同桌吃饭的,也没见得坏了什么体统。” 然后,她话音至此,便是一顿,又立刻将身子往边上挪了挪,适才一拍座位,道:“来,宝儿过来和我一起坐!” 宝儿于是哒哒哒的跑了过去。 “郝姨,你自己搬个椅子来。” 郝姨摇摇头:“夫人,我还是不了,我和我男人早上要早起准备糖油面粉,当时就已经吃过了——宝儿,你不可以给夫人添乱,知道了吗!” “知道了!” 如此,郝姨便惴惴的退下去了,厅里便只剩下三人,气氛说不清的奇怪。 沈要面无表情。 他不笑的时候不一定是不高兴。 偏偏,在旁人看来,他不高兴,就一定不会笑。 ——宝儿便是这般以为的。 他于是小心翼翼的扯了扯衣角,终于忍不住说道:“沈军长,我学校里布置了美术作业,我画了两幅,一幅画了我和我爹我娘,另一幅则是画了您和夫人,我今天把画带来了,请问您要看吗。” 沈要有没多想,只想着萧子窈给他立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吃东西要细嚼慢咽,便懒得张口说话,所以只是不咸不淡的哦了一声,说:“不看。” 他本以为自己做得很好。 谁知,他话音才落,萧子窈便立刻从桌下踹他一脚,又变脸转头,只管同宝儿如此说道:“哎呀,沈军长的意思呢,是吃东西的时候不看画,而不是真的不看宝儿的画。因为吃东西容易溅到些油点子,会把画弄脏,到时候如果擦不干净,那宝儿不就没法交作业了吗?” 宝儿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还是沈军长想得周到!宝儿最崇拜沈军长了!” 沈要一下子滞住了嘴。 他于是看了看宝儿,又看了看萧子窈——言笑晏晏的一大一小,虽然挨得很近,他也觉得微微有些吃味,但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讨厌,反倒感觉新奇,说不上好与不好的那种新奇。 然后,沉默半晌,他终于问道:“你为什么要画我和夫人?” 一见沈要难得开口,宝儿便激动的说道:“因为先生布置的美术作业课题是一家人。宝儿的家人是阿爹阿娘,我哪怕再喜欢夫人和沈军长,也没理由把二位画到我的画里去,所以就单独再画一幅,好把您和夫人画在一起!” 沈要没听太懂。 原是他不太懂得家人的意思,便又问道:“六小姐,我们是家人吗?” 萧子窈就笑:“那不然呢?” “我以为我们不是。” 他一字一顿,眼巴巴的,“我以为我们就只是,你,和我。没别的。” 谁知,想是他的问题问得太过复杂,一旁的宝儿听了,便也止不住的好奇起来,便说:“沈军长为什么会这么想?您和夫人最是相爱,怎么会没别的呢?我乡下的表姑才成亲不久就生了个妹妹给我——等以后沈军长和夫人生了弟弟妹妹,那家里不就又多了一个家人吗?” 童言无忌。 没由来的,沈要居然觉得宝儿说得很对。 他始终不太明白家人的意思,时至今日,也并不觉得他与萧子窈是家人。 毕竟,她的家人从未选过她哪怕一次。 但他不一样。 他与她,应当是更为特殊的一种关系。 嗯。 他一心一意的想到。 一定是这样的。 第345章 小狗欺负小孩 沈要很是清楚,他与萧子窈的关系很不健康,总是血淋淋的。 偏偏,他又总觉得这样的关系并没有什么不好,世上最为密不可分的关系本就应当以血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成为彼此脊柱里的一根钉子,然后日久天长,钉子生锈,人生被毁,却始终无法逃离。 更何况,这样的关系很容易维持,只需要他单方面的心甘情愿即可,根本不必萧子窈亲自入局。 她只要坐在一个他看得见的地方就好。 至于别的,她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想,只要适时的也看他一眼,如果可以,偶尔再摸摸他的头就更好了,如此一来,他便会死心塌地的永远守在她的身边了。 ——作为一条狗。 也作为,她骨头里的钉子。 沈要难得一次没吃多少东西。 于是,郝姨适才收了桌子,便瞧见蒸屉里竟然还剩下几只小笼包,便问道:“莫不是我今日包子包得不好吃?是太咸了还是太淡了,还是肉馅太瘦或太肥?所以沈军长才……” 沈要神色淡淡:“不是。” “那是……” “你让宝儿去把他画的画拿来。” 郝姨顿时一惊,只当是宝儿犯了错,触怒了沈要,便立刻弓着身子乞求道:“沈军长,宝儿还小,他吃饭没规矩,有什么要打要骂的我替他受着就好了,回头我一定好好管教他,只求您千万不要……” 谁知,她正说着,沈要却很是奇怪的瞥了她一眼,又皱了皱眉,才道:“他说他画了我和子窈。我想看看。” 原是虚惊一场。 郝姨只管偷瞄着沈要的脸色。 ——这般的行径,倘若换做从前,她定然是万万不敢的。 唯独近些时日,她总觉得沈要越来越好相与了,虽然依旧冷着一张脸,可那眼光却早已不似往日般阴沉。 她于是默默的松了一口气。 后又取了画来——宝儿到底还是个黄毛小儿,什么也不懂,画好了画便只知道上下左右的叠上四折,也不顾纸上有没有折痕,结果又巧,那画上的两人各占左右一边,两只交错的手也正好夹在折线的位置,就好像一刀两断,画得实在不大好看。 沈要立刻就说:“你把宝儿叫来。” 是时,宝儿早就被萧子窈领着在隔壁坐下来写作业了,郝姨迟疑了片刻,沈要便以为她走神,于是再次重复道:“郝姨,我让你把宝儿叫来我这里。” “沈军长您有什么吩咐同我说便是了,我什么活计都能干,宝儿他笨手笨脚的,我怕他又……” “你不行。” 他一字一顿,不容置疑,“就得他来。” “那、那……那夫人那边呢?要把夫人一起叫来吗?” “不用。” 话音至此,沈要语气渐轻,就道,“不是什么大事,让她别担心。” 话虽如此,可到底谁能放得下心来? 偏偏,郝姨眼下也别无他法,便只好将宝儿拽到了沈要的面前去。 萧子窈紧跟在后,正打算上前管教沈要几句,谁知,她人还未到呢,便隐约听见那呆子张口就说—— “你画的什么东西。” “给我重画。” “就在这里。现在。重画。” 于是,此间,无论是谁也好,便都一下子傻了眼。 沈要面色不改。 他右手仍包着几圈纱布,伤势还未愈,好在这几日总有萧子窈替他日日盯着,所以这会儿伤口已经好了大半了,甚至可以稍稍自由活动些许——如此,他便顺势拿过笔来,立刻在纸上圈了两笔,道:“她现在头发长长了,但你画的是短发。牵手的地方画的也不对,我的手比她的大。你画的根本就不是我和她。” 宝儿张了张嘴,却半晌都没发出声来。 “改。” 沈要点点桌子,眼光森然,“就坐我对面。现在开始改。重画。” “知、知道了,我这就画……” 四下里静得落针可闻。 沈要两腿交叠,只管靠坐在椅子里监视宝儿。 之所以说监视而非监督,是因为他一惯学来的东西只教会他看人要像狩猎,务必做到目不转睛与暗藏杀机,于是那目光自然就变得很冷很冷,冷到猎物都打起寒战,最后冷到一动不动。 果然,不过片刻,宝儿便吧嗒一声落下一滴泪来。 沈要歪了歪头,想也不想便说:“重画。” “沈军长,我、我不想画了……您这样一直盯着我看,我画不好,我想抠手,我真的不想接着画了……” “我说——” 他面无表情,再度张口,“重画。” “可、可是,可是这次我已经把夫人的头发改长了呀,也把您的手画大了,为什么还要我重画?” “你把纸弄脏了。” 他说的是那滴眼泪,宝儿哆嗦了一下,立刻狠狠的抹了一把眼睛。 “好,我、我重画……我、我这次一定画好,我、我……我一定……” 沈要一向没有什么良心,即便是面对小孩也不例外,偏他盯的越紧宝儿便越紧张,于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咬着笔头便说:“沈军长,对不起,我可不可以不画了,我还有别的作业要写……我不是故意把夫人和您画难看的……我、我只是不太会画画,我连画我爹我娘也画不好,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以后再也不画画了还不行吗……” 可沈要只是无动于衷的说道:“嗯。重画。” 宝儿于是哭得更厉害了。 萧子窈起先还在门外听着,谁知,那哭声却越来越大,最后竟是收也收不住了,便就推门进来,立刻上前斥道:“沈要,我看你是实在有醋没地方吃了,我不过是陪宝儿写作业罢了,何至于你要如此为难一个孩子?” 然,她只管牙尖嘴利的说罢了,气势上却并不见得有多凶神恶煞,偏偏沈要听了,竟还觉得委屈,甚至反过来一指宝儿,问道:“我为难你了吗?” 宝儿磕磕巴巴的哽咽起来。 “没、没有,沈军长没有为、为难我,是宝儿自己不、不争气的……” 沈要于是事不关己的侧了侧脸。 “六小姐,你看。” “我没为难他。” “这是他自己亲口说的。” 萧子窈只恨不能将这呆子就地正法。 她只见宝儿哭得厉害,心下却又清楚,沈要远比一个哭成小狗的小孩子更加哄,所以只好迎上前去,径自往他眉心重重一点,道:“你连已经懂事的小孩子都不会哄,又怎么可能哄得了更小的小孩子?” 沈要不明所以的说:“我为什么要哄小孩。” 谁知,他话音方落,却轮到萧子窈一瞬纳罕,即刻反问起他来了。 “那你早上问我喜不喜欢小孩是什么意思?” 他微微一顿。 “我。就是问问。” “那你这么问,难道不是因为你想要小孩吗?” 沈要一下子哑住了。 他其实,根本没有想过那许多的。 不,或许他也有想过的罢,只不过,既然已有过好几次的教训再先了,所以哪怕他如今再想,却也只敢藏在心里面想,哪里还敢说出口来。 他于是怔怔的默了许久。 萧子窈亦然。 如此,四下里便只剩下宝儿呜呜咽咽的哭声了,不算太大声,因为郝姨先前教过他的,千万不能给沈军长或夫人添麻烦,并且绝对不可以哭,就算真的哭了,也要及时的止住。 然,是时,宝儿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却不想,那头的沈要却忽然开口说道:“你过来。” 他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却又很快反应过来,便又点了点头,仿佛一条战战兢兢的幼犬,寸步难行。 “不是让你重画。” 一见宝儿如此这般,沈要便补充道,“——有东西给你。” 话毕,他便从旁边的几柜里取出一板弹匣,又一面抠下一颗子弹来,只管丢进了宝儿的怀里。 “自己拿去玩。” 他说。 宝儿于是转身就跑,只留下萧子窈一人与沈要周旋。 她直觉今天好似撞鬼。 先是眼前这歌榆木疙瘩——不,槐木疙瘩,先是这槐木疙瘩晨起便问了些有的没的,之后又见他莫名其妙的欺负起一个小孩子来,等把人欺负哭了,反又倒过来哄,一切都仿佛逗狗,还是坏心眼的那种逗法。 “你给宝儿子弹干什么?” 萧子窈不由得问道。 沈要眼巴巴的哦了一声。 “哄小孩。” “你把人家欺负哭了才哄,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都说了。我不是。” 沈要一时有些委屈,便说,“但我又不会哄小孩,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做。” 萧子窈顿时叫了起来。 “那你也不能给他子弹啊!你知不知道子弹有多危险!那又不是打空了的子弹壳,里面可是有火药的!” 他很是不解:“可我小时候别人给我的就是这种子弹。” 萧子窈微一扶额,实在有口难言。 “呆子,普通的小孩子是接触不到真枪实弹的。就连我小时候最先摸的也是子弹壳……你要慢慢的学着接受普通人的生活方式,也要慢慢学会与普通小孩子的沟通方式。” 沈要目光灼灼。 “我为什么要学。” 她一瞬哑然失措。 “就是……总之,你以后是要和普通人一起生活的……总之……” “我只和你一起生活。” “但我也是个普通人。” “好。” 沈要一字一顿,只管了然的点了点头。 “那,如果我学会了,你会给我什么奖励?” “你在和我谈条件。” “不。” 他说,“我只是在给自己做决定。” 窗外晴光正好,原是昨夜的小雨停了,白日便阴天转晴,日光透过玻璃窗子照进来,窗棱十字切分,竟然恰到好处却又工工整整的框住了沈要的眼睛。 原来,那么黑的一双眼睛,也有被晴光照亮的时候,就仿佛他眼中长出来一个不可战胜的太阳,那太阳分明全是他的心之所向。 那是,他的六小姐。 “如果我学会了普通人的生活方式,那你会和我一直生活在一起吗?” “如果我学会了和普通小孩子的沟通方式,那你会和我生一个小孩吗?” “如果我什么都做到了……” 话音至此,沈要终于稍稍一哽。 ——那声音里隐隐约约的带着些哭腔。 “如果我什么都做到了,那你会不会,多爱我一点呢?” 真奇怪。 他分明是在反反复复的确认着她的爱。 可她为什么反而觉得,沈要其实是在做着自己不再被爱的准备呢? 她直觉眼前仿佛挂了一面珍珠帘似的,窗子透进一阵凉风,那珠帘玉幕便贴上她的脸去,只管没头没脸的包住了她,一阵凉一阵热,却不知是在眉间还是心下,都难过,也都垂泪。 “为什么不说话呢,萧子窈。” 沈要是时问道,“是因为讨厌我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因为觉得害怕。” 萧子窈说,“我害怕你会死掉。也怕孩子会死掉。我曾经的家人都死了。我不知道我未来的家人会不会也死掉。” 啪嗒。 西洋挂钟施施然的跳过了一格,撞针微颤,如心悸。 公馆上下祥和一片,又隐隐弥漫着豆沙的甜香,想是郝姨又煮了甜豆沙罢,那么暖的气味,那么安静的一个瞬间。 啪嗒。 落泪的感觉,应当与情动很是类似。 仿佛炉上的一小锅红豆沙,绵绵密密,有文火煎熬的痛楚与钻研,热气自下而上的灼心,最终变成一个小小的气泡,然后啪嗒一声,在平坦无波的豆沙汤里破裂开来,终于在那完美无瑕的豆沙皮上留下一个绛红色的伤口。 如陈年旧伤,难以治愈。 沈要于是张了张手,是伤了的那只手,已经不太痛了,便伸手去擦她的眼泪,好容易就擦干了,原是纱布吸水,连带着把她的眼泪都吸干了。 他觉得手心微潮,伤口也隐隐的有些发痒。 “不会的。” 他说。 “如果你很害怕,那我们就,慢慢来。” “我这次不逼你了。” “所以,你可不可以也给我一个机会。” 萧子窈嗫嚅着:“什么机会?” “和你一起,过普通生活的机会。” 第346章 普通人的生活方式 过普通人的生活,也许并不是一件难事。 天下人万万千,无一不是如此:一日三餐,早出晚归,偶尔惦记一下菜色,有时抱怨一句天凉,被惯坏的那个往往最主事,而惯坏那个主事之人的往往最撑腰,然后,久而久之,两人便顺其自然的有了个孩子,若是男孩,便会很讨人嫌,若是女孩,便会很受宠爱,极其相似的日常,不比画本来得惊心动魄。 沈要心想,他与萧子窈都不擅长生活。 眼下便是如此了,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就弄哭了一个小孩,因为不知错在哪里所以更不会哄,就连萧子窈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哄孩子总有一种在看自己小时候的感觉,然后一眼望到头,越想越失望。 他不是不明白。 他只是有一点点的难过,却也说不上是为什么。 于是,这一日便过得无头无尾的,午间吃了糯米红豆沙,萧子窈没有去哄宝儿,而是过午之后才去教他写作业的,国文学讲诗,算数学加减乘除,英语学说father,她柔声细语的声音远远的传到沈要的耳朵里去,是一句不轻也不重的顽皮,要宝儿把写歪了的汉字擦掉重写。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她道,又一指课本上的黑色小字,说,“‘亭亭’的‘亭’字不能写歪,亭台阁楼,飞檐翘角,端的就是个亭亭玉立笔笔挺挺的样子,要这样——” 话毕,她便一面说着,一面接过了笔来,款款落墨,横平竖直的模样,像在临一幅帖子,极有风骨的一笔瘦金,半点媚姿都不见。 沈要于是眼巴巴的凑上来看她。 “这是什么诗?” 他问道。 萧子窈就说:“项脊轩志。写一个人和他的家人一起生活的地方,也写他对妻子的怀念。” “为什么怀念?” “因为他妻子死了。” “那他为什么不跟着一起去死?” 沈要歪了歪头,“要是你死了,我也会死掉的。” 萧子窈一瞬失笑。 “宝儿还在呢,你总说什么死不死的?” 沈要于是顺势一瞥宝儿,那眼光说不上冷热,就只是看他一眼,像是在看一个不灵光的障碍,却没有多嫌弃的样子。 就仿佛,一个父亲在与妻子你侬我侬的时候遇见了自己的孩子,顶多觉得烦人,却不觉得特别讨厌。 宝儿根本无知无觉。 非但如此,竖子愚钝,更在此时嘻嘻笑笑的插进嘴来问了一句,道:“夫人这次为什么不手把手的教宝儿写字了?上次夫人还手把手的教我写名字呢!” 萧子窈听罢,便用笔杆子敲了他一下。 “宝儿,你是男子汉,不能做软骨头。倘若你连笔都握不好,以后要怎么握枪握剑?” 沈要没说话了。 他只管坐了下来,又把宝儿的课本往自己的眼前挪了挪——项脊轩志,密密麻麻的两三页纸,听说这是普通小孩子的必修功课,须得熟记并背诵,偏他觉得好没意思,人都死了,文章写得再深,又有什么用。 但是,没关系的,他一向擅长伪装,眼下装成一个乖驯的学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其实认字不算特别的多。 若说只看公文文书文牒,那他认识的字便很足够了,可一旦遇到那些文绉绉的诗词歌赋便不成了,生僻字有许多,繁体字也有许多,还有谐音字,他分不太清。 就连萧子窈的“窈”字,都是他当初现学的,又在灰土地上反反复复的写练,最后终于写得有模有样。 只不过,这些事情,他却从未同她提起来过。 萧子窈那头正领着宝儿温书,学下一课,遇见一个生词,便问道:“这个字你可学过没有?认不认识?” 宝儿说:“不认识。没学过。” 沈要立刻举起右手。 “——我。” “你怎么了?” 他眉心微皱:“我举手。” “我问你举手干什么。” “我听说举手和报告是一个意思。我有话要说。” 萧子窈只管掂了掂戒尺。 其实,那本也算不得什么戒尺,而是一根捡来的枯树枝子,原是郝姨担心宝儿顽皮,便请萧子窈对他严加管教,如有懈怠或冒犯之处,尽管敲他手板便是。 那戒尺很是衬手。 萧子窈道:“我在问宝儿认不认识这个字,你这会儿举手,莫不是要抢答?” 沈要一字一顿:“报告。我也不认识这个字。我也没学过。” 萧子窈立刻抽了他一尺。 “再捣乱就出去站着!” 沈要实在觉得有些委屈,于是回她一句:“好。都听六小姐的。出去就出去。” 说罢,他便起身就走,萧子窈根本拦他不及。 宝儿于是纳罕的巴了巴嘴。 “夫人,沈军长这是和您吵架了吗?” 萧子窈面上青红一阵:“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少管。” “可是,学校里的先生教过我们的,说不可以吵架,要友好相处。夫人怎么可以这样欺负沈军长呢?” 萧子窈一瞬变色。 “你觉得我欺负他?” “嗯啊。” 宝儿认认真真的说道,“我阿爹阿娘上回也说了,说沈军长总是让着夫人,所以您二位平日里很少吵架,看上去很是和睦恩爱。” 恰逢此时,约莫也快到了晚饭的点钟,宝儿于是哗啦啦的一收文具,道:“夫人,我要和我娘亲回家去啦,谢谢夫人今日教我做功课!” 萧子窈于是捏着那根枯树枝子走进了厅里。 殊不知,沈要正站在厅门后头,不声不响的,只管把她吓了一跳。 “呀!呆子!你好端端的躲在门后干什么!” 沈要歪了歪头,故意不看她。 “你让我出来站着。我就站着。” “那我让你学乖点儿的时候,你怎么不学?” “我现在不是在学吗。” 他理直气壮却又委屈巴巴的说道,“我都来学国文了。” 萧子窈直觉有些好笑。 “你现在学那些诗词歌赋又不顶用——更何况,也不是所有人都要学古汉字的,你一不是文盲,二认识的字数量足够,所以不一定非要勉强自己来学。” 她只管如此说罢了,谁知,沈要听后,却立刻同她还起嘴来。 “我没有勉强。” “我是喜欢听你说话才来学的。” “而且——” 话音至此,他便微微一顿,道,“我也想学会那些东西。” “为什么?为了和我讲那些文人的酸话?” 沈要定定的摇了摇头。 “不是。” 他说,“我只是想,如果我学会了,那等以后我们有了孩子,我就可以这样教我们的孩子了。” 第347章 惩罚 沈要今日只让郝姨早些下了工。 其实,除去他阴晴不定的脾气之外,他实在是个再大度不过的主家了,不仅不苛待下人,报酬给的也尤其丰厚,又时常有特许,无论是提前下工也好,或是带孩子来上工也罢,总之都是放到别的公馆里想也不要想的事情——倘若他脾气好些,再好些。 郝姨小心翼翼的领着宝儿上前行礼。 “来,宝儿,快跟军长和夫人说谢谢。” 谁知,沈要却摆摆手道:“不用。走。” 宝儿心花怒放的说:“阿娘,沈军长好大度。” 郝姨没说话,却是连连的捂上他的嘴走出了门去。 “沈军长是大度,但刚刚的沈军长可不是大度。” “可是,沈军长甚至让我们不用行礼呀。” “那是因为你小子太过吵闹!” 是时,郝姨便一把揪住宝儿的耳朵,小声笑道,“要是你还拖拖拉拉的赖着不走,就要耽误沈军长和夫人说事情了!” “他们要说什么事情?” “去去去,那是你小孩子还不用懂的事情。” 郝姨到底还是年长,看人看事都清明,所以做起事情来干净利落,根本不必沈要操心。 她果然一语中的了。 眼下,因着一场寒秋雨,公馆上下便烧起了壁炉。 其实,这日子虽冷,但也不至于这样的冷,偏偏沈要一心一意都想着萧子窈,便执意如此了,谁劝也不听。 “你现在就烧炉子,那以后再冷些要怎么办?” 萧子窈问道。 谁知,她话音甫落,沈要却没有说话,只管挽着袖子蹲在壁炉前面生火,那模样专一又小心,又有些生疏。 萧子窈自是知晓这其中的缘由的。 想是这呆子以前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罢,估计每一年冬都要忍饥挨饿,所以哪里会生火烧碳,连煮粥都拎不准白糖要放几勺。 她于是静静的看着沈要的背影,很宽很宽的一面肩膀,背肌如浪,隐隐透过衬衫的纹理浮现出来,旁人见了他都觉得吓人——身量高得吓人、脸色冷得吓人,就连性子也古怪得吓人,唯独她不一样,她只觉得他傻。 那样不好驱使的一个人,如今却心甘情愿的跪在地上替她生炉子。 所以他当然是个傻子了。 “好了,今天天气也不至于要生炉子那么冷。快别生活了,赶紧来吃饭。” 她忽然说道,又挥着那根枯树枝子去抽沈要的背,很轻很轻,一点儿也不疼的,反倒让人觉得痒,像猫爪子在背上挠,那么妖,直把人勾得回过头来看她。 “六小姐。别闹我。” 沈要干巴巴的说道,像委屈又像抱怨,竟是将她的先前所说原封不动的还给了她去。 萧子窈立刻就笑。 “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没有。” “你就有。” “我没有。” “那你学我说话!” 沈要面无表情的躲开了她的眼光。 “是你让我学的。” 她简直要被这呆子气死! 于是又抽他一下,这回稍微重了些许,却照样也是不痛的,更何况,微痛或微痒都属调情中的上上策,她本没有多想,偏偏却无师自通。 沈要一下子回身站了起来。 “萧子窈。” 他声色微哑,一字一顿,“我说。别闹我。” “就闹你怎么了?难道你也要学我,让我去门外站着不成?” 谁知,她分明得意洋洋的,却不想,沈要那厢居然冷不丁的嗯了一声。 “嗯。” 他说,“你现在就去门口站着。” 话毕,他便一把夺过了萧子窈手中的戒尺来。 她根本反应不及。 “六小姐。你真的太娇气了。” “害我都不敢用力打你。” “你去站着。我就不罚你了。好不好?” 沈要眸光暗烈。 萧子窈一张细白小脸顿时涨得绯红。 “你倒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了!” “你得对我公平些。” 他步步紧逼,微开的领口隐约透出一线蜜色的皮肉,又沁着一层薄汗——真是个傻子,连生火都生不好,居然要钻研这么久,一直琢磨到自己满头热汗。 然后,那根枯树枝子终于贴在了萧子窈的脸上。 却不是抽上去的,而是轻轻的拂过去的,拂完之后又拍一拍,像初夏柳叶拂面落吻,说不尽的缠绵悱恻。 “快去。” “别总是让我来求你。” “连罚你都得我来求你。这算什么。” 萧子窈于是气急败坏的扭头就走。 她到底不是输不起的人,不过是在门口站上片刻罢了,倒也不算太过丢人。 偶尔让让那呆子也未尝不可。 她只在心中暗想。 于是,厅里便静下来了,只剩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想是沈要正忙于收拾残局罢,竟也难得一次没有黏到她身上来。 她只听见一点点布料摩擦的声音。 “沈要?” 她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你在做什么?” “擦手。” 他声音仍是哑的,却不知不觉中靠得越来越近了。 “我知道你爱干净。” “而我刚才摸过火钳。” “所以,我会把手擦干净,再来碰六小姐的。” 是时,夜幕低垂。 萧子窈还未叫出声来,便被沈要一下子按在了门上。 她挣扎了一下,无果,便又想转过头去,偏那呆子力气好大,只管连她的颈子一起箍住了,实在令她动不得分毫。 “沈要,你——” “我在学习啊。六小姐。” 没由来的,沈要居然隐隐约约的嗤了一声,于是,那轻飘飘的笑意和低沉沉的笑声,便都一股脑的钻进她耳朵里去了,像一根羽毛,又像一根戒尺,都落在她身上,轻的重的都有,轻的重的都不知几何。 “我要学会怎么罚人。” “以后才能,适当的惩罚我们的小孩。” “我说的难道不对?” 第348章 夜雨话凄凉 惩罚先从脚尖开始。 她到底还是太娇贵了,那么软的身子,一折就弯,偏偏她又矮上沈要许多,受他施为居然还得踮起脚来,又颤抖,又摇摇欲坠,足背成弓,和她全身一样的紧绷。 沈要只管慢条斯理的把住了她塌下去的腰。 “你要站好啊。六小姐。” “说好的惩罚。” “总不能还对我撒娇吧。” 他的嘴并不算特别厉害,唯独手却很巧,毕竟那是一双杀人成性的手,冷静,又可轻可重,并且非常熟悉她的身体——一个活人的身体。 颈间耳畔最是脆弱,也往往最容易一击毙命,比之下来,腰肢就显得优柔寡断了,无论是杀人还是做爱,都最容易在此消磨精力。 腰斩,并不会立刻将人置于死地。 他也好,萧子窈也罢,都不例外。 “站不稳就扶着门。” “不要往我身上贴。” “你和我,到底谁才是黏黏糊糊的那一个?” 正说着,沈要的手指便陷进了她的肉里,情欲交织,生死疲劳,有呜咽声从她嘴里爬出来,哪怕紧咬嘴唇也已无济于事——他本就是故意的,她岂有还手之力? 他真爱看她崩溃,仿佛有种非赢不可的小心思发作了,就像训狗一样。 然后他忽然抽回手来。 萧子窈一瞬如坠深渊。 “怎、怎么了……” 沈要于是附耳上前道:“六小姐,你都抖成小狗了。就不要再这样问我了吧。” “你不过就是戏弄我罢了!” “我不是。” 他掰开她的腿,轻声说。 “刚才只是惩罚。” “而从现在开始。” “我们要像恋人一样做爱。” 萧子窈的一双蝴蝶骨长得尤其好看。 有棱有角的样子,像一双长在雪白蛛网上的蝶骨残尸,一只滚烫手掌擦过脊背,那蛛网便一下子烧了个干净,只在脊骨山影之间留下连绵不断的山火。 此时,繁文缛节不过身外之物,而后落地成衣,又被胡乱踏过,最终,只换来满地狼藉。 沈要于是就想。 果然,除她以外,没人可以杀得死他。 “六小姐。萧子窈。” “好喜欢你。最喜欢你。” “我喜欢你的全部。” 她挣扎了一下。 “嗯、啊——我、我没有你想的那么、那么好……” 沈要置若罔闻,却是目不转睛的望定了她去。 从上到下。从里到外。 赤裸裸的眼神,与赤裸裸的她。 他没道理撒谎。 “没关系。” “只要我知道你有那么好就行了。” “好或不好,从来都不是一条狗选择主人的标准。” “所以我也一样。” 沈要说。 “——我爱你。” 雨是半夜才下的。 正当时,檐下雨声如珠串落盘,萧子窈的心情便不算太好,偏她每次说心情不好的时候都像下雨,非要让沈要离她远些,好像赶他走,又好像以防淋湿他似的,殊不知,一条狗总有一条狗的执念,心甘情愿是一码事,而他甚至舍不得撑伞,便是另一码事了。 方才,沈要倒也不是没有想过,要用戒尺落力的抽她一下。 只是他光是一想便觉得心疼了,他的六小姐一向细皮嫩肉,就连夏天被蚊子咬了,都要比别人消红消得慢些,倘若换作戒尺—— 想必,只会雕藻淫艳,倾炫心魂罢。 沈要直觉自己几乎生出妄念。 那雨还在下着,久不停歇。 萧子窈忽然问道:“今年军营里都安排了哪些年关事务?” 沈要很快的哦了一声。 “接见督军。” “除了这个呢?” “驻兵守城。” “这就没了?” “没了。” 他微微一顿,“如果梁延要结婚的话。那就加上一条。梁延结婚。” 他话音至此了,然后心下便觉窃喜,总以为是萧子窈嫌他最近太忙,所以才要问他之后的工作。 谁知,他却始终猜得不对。 那厢,萧子窈只管坐起了身来。 “呆子,我不信神佛,但我听老人们常说,天灾人祸频出,天下必定大乱。去年岳安城发了水灾和瘟灾,今年你们必须要去加固堤坝,准备抗疫,防患于未然。梁军不把百姓当人,自然不会在乎民生的死活——但岳安城数十万人,都是我爹爹和哥哥们亲手救下来的,我不能再看军政重蹈覆辙。” 沈要皱了皱眉。 “那关我什么事。” 萧子窈凝眉比他更深:“如果你想和我过普通人的生活,那就得让你我身边的普通人都活着。” 话毕,她便又翻回身去了,也不理他,所以一夜无话。 沈要只看见她单薄的背影,还有窗外一闪而过的电光,原是暴雨忽来,噼里啪啦的砸摔玻璃,简直要吵死个人了。 “萧子窈,我知道你没睡。” 他忽然说道,“我可以听你的话,什么都去做。但我有一个问题,你必须回答我。” 萧子窈于是瓮声瓮气的嗯了一声。 “什么?你说吧。” “我会是你的第一吗?” 没由来的,沈要只管如此开口问道。 “我不用你把我放在你自己之前。” “我只要你把我排在你自己之后就好。” “我要当你这样的第一。” “我是吗?” 他几句话里都有言下之意。 不只是问她是或不是,而是在问她—— 萧子窈,你到底选不选我。 然后,话音方落,沈要便静静的掖了掖她的被角。 萧子窈没来得及说话,便被那密不透风的被子遮住了嘴。 沈要说:“如果实在很难回答。那你只要把你自己当第一就好了。除此之外,不要再有别的选项。连我也不要。” 话毕,他于是小心翼翼的拥了上来,那动作好轻,偏偏他的心跳却好快,连呼吸都是重的。 她分明听得真切。 窗外雨疏风骤。 斜风冷雨往往都不是什么好兆头,冷秋还好,冷清秋也还好,却总不能是什么冷雨寒秋,那太晦气了,太凄惨了。 就仿佛话本里所说的那样,以景写情,越凄凉的天气,便照越凄凉的人间。 越是凄凉,就越是分离。 沈要唯恐萧子窈一语成谶。 也唯恐自己,又猜她不准。 他不想分离。 第349章 新生活 太平盛世不常有。 唐宋长安,清明鼎盛,却也不过短短三百年尔,约莫可以活过十几代人,这其中又含着安史之乱、靖康之耻,土木堡之变、白门条约,这还不算,之后不太平的日子更多,然后就到了中华民国,却也没有几天安生日子可过,战乱更加天灾,越战乱越天灾,民不聊生的四万万人,关关难过。 今时旧年的岳安城便是如此了,适才送走了疟疾,却又赶上了暴雨决堤,洪水淹了大半座城,百姓流离失所,灾民死伤无数,沈要见过那场面——他当时被派去城北守边,与一群比他的出生还要生不如死的活死人混在一起,只管看他们生,又看他们死。 他无动于衷。 彼时,他时常见到萧大帅与萧子山出入城北,一为赈灾,二为安抚民心。 一次,他只见萧子山的大衣上扎着一条姑娘家的粉绸,便暗自想到:那莫不是萧子窈的手笔。 他只猜对她这一回。 再后来? 再后来呢,那粉绸便被萧子山施舍给了一个瘦成枯骨的小女娃娃,此人死在三日之后,是病死的,药石无医,死前更因发汗脱水之故而又瘦三圈,最后丢进尸坑火化,连同那粉绸一起。 有人就问:“四少,那条手绢不是您妹妹送你的?” 萧子山道:“是她送的,但是没关系。一条手绢哪有一条人命重要——那孩子和我说,她今年过年想穿粉红色的小棉袄,可我只能给她一条粉红色的小手绢。” 沈要抬尸体的时候,只觉得这孩子还没有一个馒头重。 午间吃些什么? 他当时忽然暗自想到,可难民营里只有白粥和馒头,根本容不得他多想,他于是转头又想,倘若换作是他,到底还是萧子窈的手绢来得更重要些罢。 然后,便是眼前了。 暴雨又至,无休无止。 他昨日只管死缠烂打的赖在了家中,如此一来,今日他便再没了不去上职的理由。 是时,晨间约莫六时许,郝姨迟到了一会儿,萧子窈却并未怪罪,只道今天做些简单的菜色就好,再备一个饭盒给沈要带去,免得雨天营里食堂敷衍,他吃不好。 郝姨听罢,便是一笑。 “哎哟,夫人终于开窍了!” 她说,“那我就快些包两个死面包子,等沈军长去上职了,让下面的人拿去食堂锅上蒸一下便是了。” “好。” 她二人正说着,沈要那头却已经坐在厅里等饭吃了,萧子窈于是远远的瞧了他一眼,忽然就道:“郝姨,我和你一起去厨房,我帮你打下手!” “不行不行,夫人金尊玉贵,又不是闲来无事想做做饭玩,寻常日子怎么能让您来干活?” 谁知,郝姨尽管拦着她去,偏偏萧子窈却不买账,只管拨开人往厨房里走。 “早上包包子是不是很赶时间呀?那郝姨你就给他包红糖包子好了。我就……我就随便煮碗面给他吃。” 郝姨顿时一愣。 “夫人今天怎么想到要给沈军长煮面吃?” 萧子窈也微微一怔。 “没什么。” “就是忽然这么想。” “以前我爹爹上战场之前,我姆妈好像就是要给他下一碗白水面的。” 郝姨忍不住说了一句:“夫人不常提起您父母。” “因为没什么可提的。” 她笑了笑,“我爹爹你们都知道的,是个老顽固。至于我姆妈嘛,她生在书香门第,不过也不是什么氏族大家——但是她很讲究,也不会做饭,顶多烧开水煮面条。我家里人都说我好的没学,只学了姆妈的矫情和爹爹的固执,说我难伺候。” 话毕,她便轻轻一叹,看龙头里的水有些发浑,就道:“你看,要是这种浑水,她肯定是吃也不吃的,非要人打井水给她来不可。我也一样。但是我爹爹就不在乎。沈要也不在乎。” “那夫人还要换井水嘛吗?地窖里有。” “换。” 萧子窈点了点头,“怎么不换?我姆妈当初就是这样,嘴上说着嫌弃,但到底只是为了让我爹爹吃得干净些才嫌弃的。” 檐下雨势不减。 煮面的确是最最简单的一件小事了,便是萧子窈也学得会,只不过稍微有点儿费时。 谁知,偏偏那呆子耐心奇差,久久见她不来厅中坐下,便立刻跑到了厨房里抓人。 “六小姐你在干什么。” 是时,沈要只管面无表情却又劈头盖脸的问道,“为什么不来陪我。我今天要去上职的。” 萧子窈于是就笑:“因为我再给你做吃的。” 沈要的眼睛一瞬亮起光芒。 “你给我包饺子了。” “大清早的,谁有空包饺子?是给你煮面吃了。” 话音甫落,沈要便只见一碗素面横陈眼前。 没有葱花,也没有浇头,看上去十分寡淡,一眼到底就不会是好吃的样子。 偏他心下欢喜,所以怎么看那素面都觉得顺眼。 “我这就吃。” 他说。 谁知,萧子窈却闪身挡住他道:“还没放佐料。” “没关系。不放佐料也好吃。” 话毕,他便一把挤上了灶台,也不顾得什么规矩不规矩了,张口便取了筷子把挂面往嘴里送,又急又喜,竟是连烫也不怕了。 可是,猫猫狗狗分明都是很怕烫的,他自然也不例外。 于是一口下去便觉舌尖滚烫,连带着喉咙一起,都热乎乎的,然后,那热气又往上走,最后冲到鼻尖眼前,如几欲落泪的感觉。 “你骗我。” 沈要哽着嗓子说,“你放了盐。” 萧子窈又指指那瓷碗,道:“下面还有。” 沈要立刻一扒,便瞧见碗底竟卧了一只须须拉拉的荷包蛋,那么丑,却又很乖很乖的趴在那里,说不出讨不讨喜,却叫人不敢落筷。 “喏。这是特意给你准备的。” 萧子窈道,“沈要,这是我承诺给你的普通生活里的一环,从今天开始,你也要逐渐习惯,哪怕我做饭不好吃也要硬夸,不准剩饭也不准无缘无故的翘班。这是目前我想了一夜之后能给你的唯一答案。你接受吗?” 沈要指尖微颤。 “接受。” 他说。 萧子窈于是笑道:“那看来,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美好的新生活了。” 第350章 生日愿望 沈要以前听说过,过生辰要吃长寿面,取平安顺遂之意,又听说,长寿面远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丰盛,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一碗白水面罢了,而后碗里再卧一只荷包蛋,算彩头也算添头,如此,这样一碗面,达官贵人吃得起,平头百姓便也吃得起了。 世上到底还是普通人里的普通人最多,他不知自己算什么,做人不是普通人,做狗又不全然是狗,总之,也很不普通。 这是沈要头一次吃到萧子窈亲手煮的白面。 其实,那白水面并不见得有好吃,他也根本记不住那些曾经听说过的、吃长寿面的规矩,什么面不可以中途咬断啦、要一口气把面吃完啦——诸如此类之余,他分明一个也没记住,却又仿佛铭记在心一般,三下五除二便将那整整一碗白面吃了个干干净净,竟是连烫也不怕了。 然后他便放下碗道:“我一口气吃完的。” 萧子窈以为他在讨赏,遂语重心长的说道:“呆子,不是你吃东西吃得快我就会夸你,太烫的东西这样吃只会伤到食管,懂了吗?” 谁知,那厢,沈要只管听她说罢,面上却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我没有让你夸我啊。” 萧子窈立刻一怔:“……那你是?” “就是以前听说,吃了长寿面会平安如意。” 沈要道,“而且,这是你做给我的。所以我一口气吃完了。” 他没别的意思。 原来,他不过是只想着她罢了。 萧子窈于是就笑。 “可这个不是长寿面。只有过生日的时候吃的面才叫长寿面。” “我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生的。” 他理直气壮,又以退为进,转弱为强,道,“那就当我今天过生日。” “那如果明天我又煮了面给你吃呢?” “那我明天也过生日。” 萧子窈眉眼渐深,是冷雨寒秋里的一抹桃花色,笑意昭昭,那么暖。 “生日要许愿。你的愿望是什么?” 沈要一下子张开了嘴。 他分明是一副想也不想的模样。 偏偏,只此一瞬,他竟无缘无故的噤住了声去。 萧子窈不由得有些奇怪起来。 “怎么了?不是问你生日愿望吗?怎么不说了?” 沈要微微一顿。 “我要把愿望都存起来。之后一起许。” 萧子窈若笑着凝眉。 “这么贪心?” 她说,“可是,生日愿望如果不在生日当天许愿,愿望就会不灵验的。” 沈要摇摇头,道:“没关系。只要有六小姐在,我的愿望就不会不灵验。” 他没有说话了。 只不过,一条狗的愿望根本不难猜。 ——他许的愿望都是她。 他曾经落空过多少愿望,想吃饱饭却不能,想穿暖也不能,想活下去又很艰难,所以又想要一个容身之所。 可他从未实现过任何愿望。 这难道是因为,他许愿的时候并不是在自己的生辰吗? 那,倘若他天天都许愿呢? 既然他不清楚自己生辰几何,那便天天都许愿,如此一来,总有一天,他一会撞上他真正的生辰日的。 然后,他便在那年冬,终于亲眼见到了萧子窈。 那日白雪飞倦,如撒盐,如白米。 他许的愿望是,赢她之后,晚饭想吃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不夹沙,也不用和同僚争抢先后。 就只是坐下来,安安静静的,吃一碗白米饭。 谁知,那一日,他居然真的如愿以偿了。 举头三尺没有神明。 沈要心想。 可只要他低下头来,微微垂眼,便可以看到眼前活生生的一个神明。 那是他的六小姐。 他只皈依她,却从此不敢看观音。 恍惚之间,沈要隐约听见萧子窈那轻飘飘的笑声,连带着郝姨也在笑,仿佛今日的日光有多么好似的,没人不觉得开心。 “我难道是什么月光宝盒吗,对我许愿就美梦成真的那一种?” 她笑说着,郝姨便附和道:“那我可要向夫人许愿了,许愿我全家平安健康,无病无灾。” 是时,沈要没有说话,却是任着萧子窈笑笑闹闹,他面上颜色不改,唯独眼中柔光满溢。 他不必多说。 “好了,你也别在这里杵着了。” 那厢,萧子窈终于止住笑来说道,“今天下雨好大,我去帮你把折叠伞拿出来——还有你手上的纱布,千万仔细些,别沾水。” 沈要立刻应声。 “不会沾水的。” 他说,又把伤手小心翼翼的往背后藏了藏,道,“这是你给我绑的纱布。除了我自己,我谁也不让碰,就不会弄湿弄脏。” 话毕,他便亦步亦趋的跟上了萧子窈去,她走在前面,不快也不慢,反倒是他,非要压着步子不可,才不至于超过她或者与她并肩。 雨幕如夜,公馆上下灯火通明。 沈要只见萧子窈背影窈窕、腰肢婷婷的走在自己的眼前。 曾经的他总觉得,这是一条狗的视角,也是一条狗的位置。 他跟着她走,也追着她跑,虽然明明离她很近,却总以为与她相隔甚远。 然,时至今日,他才终于明白,这里才是他最最应得的一个位置,非但同她触手可及,更是可以一把就将她搂进怀中。 于是,他既已这般想了,便就如此做了。 “呀!你拉我做什么!” 萧子窈一下子叫出声来,一双眼睛先看过亮堂堂的家具便又往上抬——灼灼的水晶灯,雕花的石膏线,然后扭头,回眸一顾,半喜半嗔的眼波,正好对上沈要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你刚才忽然拉我!害我差点摔倒!” 沈要面不改色的说道:“刚刚你脚下有水,我是怕你滑倒。” 萧子窈听罢,立刻便要去瞧,谁知,沈要却根本不容她动弹,只管擒着她的下巴欺身吻上去——一高一低的两个错位,两个人却是密不可分的贴在了一起,撕不开,剪不断。 “没骗你。” “地上真的有水。” “所以才拉你。” 他说。 模模糊糊的,萧子窈只隐约瞥见沈要唇角的一抹笑意,微不可查的弧度,像是在忍笑,也像是诡计得逞的样子。 他没往明面上笑。 偏偏,她就是知道,沈要就是笑了,还是笑她的那一种笑。 然后,还未等她多想,她便又听见沈要微哑的嗓音,巴巴的,说的是这样一句—— “六小姐。我今天的愿望实现了。” 第351章 天灾人祸 沈要上职去时,车子的副座上正摆着一只铝皮饭盒和一把黑布雨伞。 今日军中事务繁多,无论公文还是电报都堆积如山,夏一杰只在檐下急得跺脚,唯独他一个,正慢慢悠悠的打起伞来遮雨,饭盒护在胸口,简直再小心不过了。 “沈军长,我烦请你走得快些!你昨天翘班,可知那一整日都耽误了多少工作!” 夏一杰忿忿道,“陈督军原定于明日返回南京,但是从昨天开始忽然暴雨连绵,出行既不便又不安全,所以要把时间推后,那么这几日的安保工作便还得我们来做,有些事情必须要你来签字下命令……” 是时,沈要刚好走进屋檐,便满不在乎的掸了掸伞上的雨珠,道:“不是还有梁延?” 夏一杰眉心紧锁,好是吃力。 “他腿伤未愈,一到雨天连站都站不起来,所以就别说什么指望他拄拐了,据我所知,他昨日就已经坐上轮椅了。” “哦。” 沈要不冷不热的说道,“那好吧。” 话毕,他便自顾自的走进了办公室去,饭盒放在桌上,雨伞便撑开来摆在门后,都是他目光所及之处,低眉抬眼便能看到的位置。 夏一杰很是诧异。 他原以为,沈要肯定是很不情愿的。 至少,嘴上不会太情愿。 谁知,眼下,他竟然一句话也没有,只管定定的坐进了座位。 一时之间,四下里几乎安静得出奇。 夏一杰于是偷瞄过去,却见沈要正襟危坐,居然真的是在批阅公文。 他简直惊得失语,所以吱唔半天,适才问道:“沈要,这些都是军机要务,不能乱改。” 沈要立刻抬头睇他一眼。 “你什么意思。” 夏一杰语无伦次。 “但是……但是你平时不是不爱工作吗?” “我现在也不爱工作。” 沈要说,又一边点一点钢笔,浓黑的一点墨便一瞬洇晕开来,只在那信纸上哭出一滴眼泪,也不好看,就是突兀。 “但是我答应了她的,要好好工作。” 夏一杰陡的滞住了声。 他直觉喉咙里又塞车,更伴着一点儿腥气,像呕血,却没那么惨烈。 他哪有那样的资格。 “这是子窈昨天和你说的?” “嗯。” “那、那如果,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材料,和我说一声就好,我去拿便是了。” 沈要没理他,却不过翻过几册军内人员事务,便又冷冷的睨过来,道:“有人说,你养了女人,还要给她打胎。” 夏一杰一瞬毛骨悚然。 “没有的事。这些……都是他们瞎说,人云亦云而已。” 他死不承认。 谁知,沈要却只当这句话是耳旁风,便置若罔闻的再次开口问道:“我认识吗?” “我都说了,这些都是谣传——我根本就没有……” “中药是哪抓的?安庆堂?” “沈要,我都说了我都说了我都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没做过那些事情!我没有!统统没有!” ——是时,夏一杰只管声嘶力竭的叫了起来,连眼睛都涨红,像一条狗,又凶又胆小,一旦有恶人步步紧逼,他便只会叫不会咬,简直丢人丢得一塌糊涂。 沈要于是忽然就嗤了一声。 “那你去把去年萧子山维修堤坝的文书找来。” 他一面说着,一面语气从阴转冷,不带试探也不带感情,就只是下一道命令,“快去。我今天想早早下职。家里有人等我。” 正午时分将近了。 那天光仍是暗的,密雨不停,城中巡逻的卫兵已然来回换过六班,哪个不是淋得浑身湿透,有人抱怨,便藏在檐下相互点烟道:“这天气不对劲儿,真不对劲儿,去年岳安城里也是这样,一直下雨,庄稼收成不好,最后有天突然就水坝决堤了。” “这天下都乱套了,咱们岳安城里还能有个安生地儿睡觉,你就知足吧!” “不能够!话不是这样说的!事出反常必有妖!去年咱们这儿闹瘟疫闹洪灾,正好赶上日本人炸了东北,如果今年又闹一回,肯定预示着哪里又要改朝换代了!” “你他娘的,说日本炸了东北还好,改朝换代这样的话可说不得!这短短的一年里,岳安城可都死了两位大帅了,眼下少帅还没有正式继位,这种吃枪子的话你都敢说!” “没事,沈军长和夏副官都不管这种闲话,他们只管那些……” 谁知,此人正说着,便远远瞧见雨幕里冲进一辆踏板车来,又因着雨势过大,便轮胎一滑、一下子歪歪扭扭的倒了下去,更连带着那骑车的兵子都摔倒在地,门卫有人上前例行检查,那人便掀翻车子大叫起来:“不、不好了!水坝、水坝决堤了!我队有三人被水冲走,现已下落不明,其余人员正在组织居民撤离——快、快去请示沈军长,救水,救人!” 众人皆惊! 于是,眼下,时钟走针方才走至十二点整,沈要正打算拿着饭盒去食堂里热包子吃,就看见办公室的大门被人一下子撞了开来,偏偏那扇门既厚又重,一旦遭此重击,便立刻在墙根弹反一下,所以,只此一瞬,他放在门后晾雨的那把折伞便被硬生生的砸断了。 那伞骨断裂如人骨,如不成功的五马分尸,折叠着,藕断丝连。 沈要眼光顿时阴沉了下去。 “拖下去。” 他说,面无表情的。 然,下一秒,那人却不管不顾的失声大喊道:“报告沈军长,城中水坝决堤,是洪灾——和去年一模一样,如果接下来雨水不断,那岳安城就真的又要重蹈覆辙了!现在新少帅并不在职,所以我们只能请您主持大局!” 果然。 天灾人祸,天不如人愿。 人间总有那么多的烦心事。 是时,沈要只管狠狠扒一下眼皮,粉红色的眼睑还有白森森的下三白,看着就觉得冷,偏他又开口,更是咬牙切齿的—— “烦死了。” “我本来还想着。” “今天一定要早点回家的。” 第352章 风雨之中 洪水猛兽,祸不单行。 萧子窈经历过那次大坝决堤。 彼时,前线的消息送得很慢,等她在帅府里得了通传的时候,萧大帅与萧子山早已在阵前驻兵扎营了,又连带着萧子任也一起跟了过去,却并非作为大帅之子,而是作为抢险的一份子。 当是时,三夫人听罢,几乎哭到晕厥。 “抗洪的前线哪是人待的地方?万一那洪水挡不住,岂不是要把附近的人都冲走了?” 她哭天抢地,一声紧似一声,“我们子任可不比大房的子山,果然嫡庶有别,一个在下面当小兵,一个却在上面跟大帅一起指挥调度——倘若子任有什么好歹,我还要不要活了?” 三夫人口无遮拦,讲话也不中听,萧子窈一向同她不对付,却唯独那一次,她并未觉得厌烦,反倒将人扶了起来,说:“三姨,我知道你的苦心,我也担心五哥,我也不想让他去……无论是谁,我都不想让他们去。” 她有时总觉得自己实在愧对父亲、愧对萧家。 从小,萧大帅便教她深明大义。 无论是番邦论还是治国策,开篇第一句话,大多都以万民为先。 她背得熟每一篇功课,却始终吃不进去句首。 舍身忘我,舍身取义,如何为之? 所谓舍身,说到底,不过舍的是她父亲与手足的身罢了。 所以,她总觉得心中有愧,哪怕时至今日也不例外。 暴雨决堤的消息来得很晚很晚。 是时,已是午后,原本的这个点钟本该有一丝天光照着,唯独今日阴雨遮天,恍如夜幕降至。 郝姨于是望着那天色,忽然说道:“夫人,我待会儿就早些把饭菜做好,可不可以准我今日早些下工呢?我瞧着这天气心中忐忑,实在有点儿担心我家那两口子。” 萧子窈就点点头,谁知,只此一瞬,玄关那头却一下子被人砸得痛响,仿佛催命一般。 她立刻站起身来。 “夫人,我去开门就成了,不必您亲自……” 郝姨道。 然,她正说着,门外那人却突然叫了起来。 “军长夫人!我是沈军长派来的传信官!方才暴雨决堤,城北发洪水了,现沈军长已率兵带人前去抢险,因城中电路损毁,电话机用不了,所以特命我来传信!” 萧子窈只管冲出了门去。 “什么时候的事情!?” 她满面青白如纸,那人陡的一见,便觉看见一只瓷瓶上工笔描绘的美人相,细白小脸,是美艳却无福的面相。 “他亲自上的前线?为什么他不在后方指挥?梁延呢,难道尽管让他待在帅府里头享乐?” 那卫兵喉咙一哽,就道:“夫人稍安勿躁,我一句一句的回您便是了——堤坝大概是午饭的时候决堤的,因周遭民众都在吃饭或午睡,就连巡逻小队也在换班,所以死伤也许非常惨重……” “这些都不重要!谁管他们了!” 萧子窈厉声道,“我问的是沈要如何了!他骑马去的还是坐汽车?车轮有没有绑防滑链,扎营在哪个街口?算了——” 话音至此,她便一下子刹住话头,又一指那卫兵,语气森然而眼光锐利,道:“你,现在就带我去见他。” 眼下,天色晦暗不明,黑云漫如硝烟,一道电光闪过,顿时劈得人面若金纸。 郝姨忙不迭的挡上了前来。 “夫人,不行的,去不得呀,那边危险,倘若您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沈军长只怕是要心疼坏了!” 萧子窈面色不改。 “那如果他在前线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难道就不心疼吗?” “我的父亲还有哥哥姐姐们,好多都死在了战场上,那时我只能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可现在的我只剩下沈要一个了,我不能再没有他,我不想一个人。” 她说。 郝姨微微一顿。 “夫人,但、但是……” “没什么好但是的。” 是时,萧子窈尽管插进嘴来打断她去,复又低头,很快便从角柜里翻出一本空白支票,而后提笔便写。 她原本写一手挺拔的瘦金,不带一丝媚意却带着婷婷的秀丽,端的便是骄矜贵女的态度。 却唯独这一回,她方寸大乱,所以落笔成拙——壹仟二字最讲究横平竖直,偏她抖得厉害,人与字都站不稳。 “郝姨,我知道你的难处,但我也有我的难处。我现在就给你签一张支票,你可以先下工了。” 郝姨于是苦笑起来。 “夫人,您与沈军长果然很像。” “我和他哪里像了?” 萧子窈道,“我和他,也就只有自私自利这一点相似罢了。” 话毕,她便换上了系带的鞋子,转身便走。 那卫兵进退两难。 “军长夫人,属下不敢。” 萧子窈掸了掸风氅,只管与他莞尔一笑:“走吧,别耽误了时间。哪怕你就这样和我耗着,非不送我去,我之后自己也会想办法一个人去的。到时候,倘若我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情,你的处境反倒更加艰难,倒不如趁现在把我平安送去前线来得稳妥。” 她所言不无道理。 那人于是再没开口了,反是一把接过郝姨递来的雨伞,撑开来,立刻延请萧子窈进去。 “多谢。” 她道。 郝姨只在后面嗫嚅道:“夫人,一路顺风。” “嗯。” 萧子窈点了点头,“兴许过不了几天,天就放晴了呢。” 公馆的门铃哗啦啦的叫着。 骤雨狂澜,无休无止,此乃大厦将倾之前兆。 眼下,凤凰栖路的法桐叶子落了一地,萧子窈于是踏遍满地狼藉,坐上了车去。 “城中路段可都开始积水了?” “已有趋势。” 那卫兵应道,却又一转话音,道,“军长夫人,不如您还是回家歇着罢,沈军长那边自有他的打算——您有所不知,闹灾闹荒的时候,人心最是险恶,哪怕您是来做善事的,难免也要受害。” 萧子窈轻轻的笑了声。 “这话真熟悉,以前我爹爹和四哥也这样同我说过。” “因为这是真话。实不相瞒,以往灾年,总有些心肠歹毒或道德败坏之人趁乱行凶,甚至有人趁机强奸妇女幼儿,再把人抛尸尸坑毁尸灭迹……那种情况下,许多人都与至亲分离,哪怕惨死也没人知道,别人只会当他们是天灾里不幸丧生的人罢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光是我知道的,就有七八起……” 此人到底还算个健谈的,心眼也还好,一路上,萧子窈只管托腮坐在后座听他劝上劝下,仿佛是真心实意的为她好一般。 “夫人,今天的雨实在太大了,再一会儿就快到堤坝了,但是再往后走,车子开不过去,只能步行。如果您想现在就掉头回城东去,那我们还来得及。” 萧子窈就道:“不掉头。” 说罢,复又一顿,再问一句:“——你刚才说,很多人惨死却无人可知,那你又是如何听说来那七八起事件的?” 她话音甫落,那人的手便没由来得一滞。 “因、因为去年抗洪我也在场,当时我还是下面的小卒子,就专门在难民营里站岗,久而久之,对那里面的有些人也面熟了,所以后来她们没了踪影,我自然是知道的。” “那你是如何升官的?” “就在抗洪之后——军长夫人实在折煞我也,我这哪里叫升官,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不,你在难民营里做了善事,提你的干很应当。” 萧子窈说,“若非你还记着那几个女子孩童,不然她们岂不是真的枉死之了?” 那人于是讪笑一声,有些自嘲的模样,又从后视镜里看看她,眼光忽闪游移。 “折煞我也了。真是折煞我也了。” 他反反复复的说着,最终却一拉手刹,忽然改口道,“夫人,您且小心些——咱们就此应该下车了。” 眼下此处,正是岳安城北,亦是去年遭了灾的地方。 因着附近荒凉之故,这边的房屋大多修缮敷衍,泥砖瓦草砌个土屋便能住人进去了,安平时还好,甚至晴天一见,竟觉天水一色可入画也,而一旦闹了洪灾,无论人房,便都被冲成了泥汤。 萧子窈踯躅片刻,到底还是一脚踩进了水里。 她只见雨幕里水里都来来回回的趟着许多人,有扛沙袋的,也有扛油布的,有些则是扛着死人,于是就问:“沈要在哪?” “沈军长在前面的坡上,现在还未扎营……” “好,你带我去。” 她说,又莞尔一笑,问道,“另外,你叫什么名字?我今日记你一个人情。” “侯耀祖。” “光宗耀祖是吧?” 萧子窈道,“没准儿你以后真会有如此造化也说不定。” 这场暴雨实在来得太过突然。 只不过,自打岳安城易主之后,梁军之中尸位素餐者甚多,所以,那堤坝年久失修,最终一溃千里,便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了。 沈要眉心紧锁,夏一杰亦在他身后急得焦头烂额。 “这些人根本就没有准备过应灾的物资!好多沙袋都是去年用剩了的,那布料早都变脆了,洪水一冲就散!现在防城正在调运物资,但是半天都送不到!” 他只管碎碎念着,又气又恼,偏偏,沈要那厢却静静的丢过一句话来,不像玩笑,却很像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玩笑。 “沙袋顶不住,那就换人顶上去。” “你说什么?” “我说——” 他一字一顿,“沙子挡不住的水口,换人去档不就好了?” 夏一杰心下顿时一凉。 “你什么意思?人要怎么去挡水?那是会死人的……” “反正不挡水也是死。” 沈要说,面无表情的,“总会有人愿意牺牲的。” 他简直不似人形。 眼下,天水之间无限连接,未必不是另一种天水一色。 他实在觉得心烦,烦那些吵闹的人,也烦这吵闹的大雨,又觉得肚子好饿,他午间还没来得及吃东西——饭盒里的糖包子热好了又放凉,毕竟是死面包子,甚至这会儿戳一下都是硬的,干巴巴的,像石头一样的馒头。 果然,没有萧子窈在,再好吃的东西都变得不好吃了。 沈要心想。 又疑心,倘若萧子窈知道自己今日居然这般听话的话,会不会开心的表扬他一句呢? 可他更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甜头。 他始终都在好好的想她,无论何时何地。 偏偏,他原本还胡思乱想着,却又觉得萧子窈还是不要开心才好,应当同他一样,满心焦灼如焚尸,想他却又见不到他,甚至辗转反侧。 偶尔一次,他也想做一回爱情里的人上人。 但,那也只是想想罢了。 倘若真换了萧子窈来受苦,他又哪里舍得了她? 如此,沈要便不说话了,只管干巴巴的啃起那只糖包子来,好硬的死面,他几乎听到自己耳朵里的咬牙切齿。 谁知,便是此刻,夏一杰竟倏尔拉住他道:“沈要,等一下,先不要吃了,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他好不耐烦:“没听到。” “不对,我是真的听到了,好像有人在叫你……” 沈要于是微微一顿,又远远的看出去,却见雨幕如梭,里面隐隐的晃着许多人头,都渺小如蝼蚁,然后便瞧见一把黑伞,下头一晃一晃的走着两个人,至于别的,便再也看不清楚了。 “声音是不是从那边传来的?” 夏一杰问道。 “不知道。” 他说,一双眼睛却早已望定了那把伞去,竟是挪也挪不开,仿佛天生注定如此,他逃不掉。 夏一杰立刻看出他的异状,便说:“你怎么这样看那边?又不是子窈来了,你何故如此?倘若子窈知道了,她岂不寒心?” 沈要摇了摇头。 “不会。” “为什么不会?你倒是笃定,做什么都分心!” “真的不会。” 他十分坚定的再次说道,“因为那就萧子窈。” 话毕,他便一把将那绿皮饭盒推进了夏一杰的怀里,然后直直冲进那雨幕里去,像一条狗,无所顾忌,也满心欢喜。 “你怎么来了?” 他问道。 然后,那把黑伞便抬了起来,檐下立刻露出一双笑眼,他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我没许这样的愿。” 沈要道,“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该不该开心了。六小姐。” 第353章 救水 就在刚才,沈要曾经设想过许多再见萧子窈的画面。 也许暴雨很快就停,他不过才熬一个通宵,第二天便可以回家了,然后推门而入——甚至不必自己开门,钥匙插进锁孔时萧子窈便会飞奔而来,只管恶狠狠的推他一把,说:“怎么是一只落水狗回来了!” 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便是暴雨不断,他好几日都与萧子窈断了联系,终于在一日放晴之后回了公馆,而后下车,就瞧见玄关檐下的萧子窈正抱着手笑他,道:“你这次倒是学乖了,居然还知道回来。” 总之,他总有他的不是,而萧子窈,却总有她的道理。 唯一不变的是,她应当始终都在想他,同他一样。 沈要只想过这些,没想过别的。 在他无数的设想之中,什么样的重逢都有,长的短的,干净利落的或漫长拉锯的,都有,甚至连不太体面的都有,却唯独一种想法没有——便是萧子窈亲自跑到前线来找他这一种没有。 他连想都不敢想。 既不忍心去想,更不准许自己去想。 暴雨依旧瓢泼。 他只见那黑伞下的笑眼,眼波清柔,简直不像这洪流里该有的颜色,然后是一张细白小脸,脸是工笔画,唇是水彩画,明艳艳的,好绝色的一个美人,。 沈要直觉喉咙有些发紧。 “萧子窈。你不该来。” 他说,那语气是装出来的生气,所以根本掩不住无限的欣喜,又觉心下牵动,那么动容,实在好难对她说出半句狠话来,于是就道,“你现在就回家。回去等我。” 萧子窈就朝他一笑。 “你要让我站在水里和你说话?” 她话里明明白白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 偏偏,沈要却一瞬惊醒过来,一把就弯下腰来将她抱进臂弯里坐稳。 “打好伞。” 他一眼也不眨,只管同侯耀祖这般说到。 侯耀祖立刻打了个寒噤。 “……是。” 眼下,前线风雨交加,根本立不住帐篷,沈要先前在的那片高地,也不过只剩一面瓦墙可以遮雨罢了,于是,萧子窈一来,那面瓦墙自然就被让了出来,那面黑伞也是,更不会例外,从始至终都打在她的头顶,一动不动。 夏一杰哑然无言。 他怀里还捧着那只铝皮饭盒,为了防雨,所以盖上了盖子,冷冰冰的触感,却唯独他一个觉得烫手。 他甚至想不明白,这会儿,自己到底应该不应该凑上前去。 是时,斜风冷雨,风声如泣,雨声如刀。 他只听见沈要沙哑的喉音,明明那么低沉,却是瓮声瓮气的,像小狗撒娇,哼哼唧唧个没完。 “我让人去送信,不是为了让人把你接来。” “你吃过东西了吗?饿不饿?我这里还有早上的包子。” “你的脚怎么样,冷不冷,袜子是不是都湿了?你休息一下,我马上背你走出去,送你回家。” 萧子窈一言不发,却是笑笑的望定了他去。 “六小姐,别不说话。” 沈要道,“我很着急。” “着急什么?” “着急你。” 萧子窈立刻说道:“我也是着急你,所以才来的,但你却要赶我走。” 沈要微微一顿。 “不是赶你走……” 他嗫嚅着,却不过沉默半响,便说:“算了。哪怕你生气,我也要赶你走。现在洪水还在涨,可能之后会冲过来。你不能在这。” 萧子窈一瞬沉下了脸来。 “沙袋呢?这都快一个下午了,难道一个水口还挡不住?” 夏一杰终于开口道:“物资不够,许多沙袋是坏的,我已经在紧急调运了。” 她轻轻抿唇:“沙袋不够,那炸药够不够?” 夏一杰顿时一愣。 “子窈,现在是救水,不是挖战壕……” “你是读过军校的,你也知道战场上有挖战壕这一档子事!” 萧子窈眉心紧锁,重重的说道,“去取炸药来,然后把堤坝旁边的坟山先炸了,用土石来填水口,再把坟山旁边的土坡挖开——那里是去年我哥哥他们烧死人用的地方,已经被挖过一次了,所以土质一定十分松软,就把那里当战壕挖,挖通了排水,这样不久有办法止水了吗?” 她一字一顿,虽说也是颐指气使的一副样子,偏偏,眼下,她却再没了从前萧六小姐那般嚣张跋扈的态度。 她到底还是萧家的女儿。 “你们两个,简直都是废物,一个不好好读书,一个不好好工作。倘若再有一天东北日军南下,我真不知道岳安城要怎么守!” 她说,更连带着所有人都一起骂进去,毫不留情道,“都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就找我说的,立刻去办!” 是时,四下里竟无一人应声。 沈要自是没什么所谓的,他的心思本就不在救水上面,总之是个自私自利的坏人,梁军之中有尸位素餐者,他应当也算其一,反倒是夏一杰,嘴唇颤抖着,仿佛欲语还休。 “夏一杰,你难道是有什么要说的吗?” 萧子窈很是不耐。 于是,他便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终于迟疑着问道:“子窈,你也知道,那是坟山,有原本城北居民的坟,也有去年瘟疫时留下的坟……炸坟山,恐怕……” “恐怕什么。” “恐怕不妥。” 他说,“哪怕止水,之后也会被登报批骂。” 萧子窈忽然就笑出了声来。 “我难道挨的骂还少吗?爹爹在时,他总骂我小家子气,不心怀天下。后面爹爹死了,天下又骂我不孝不义苟且偷生。不过是书生的破笔头子罢了,难道真能写死我不成?” 她话音至此了,偏偏,夏一杰仍是忐忑。 “但,哪怕你不在乎报纸,你也该在乎民声……倘若洪水止住,开始建难民营了,难保这附近活下来的村民不会骂你炸了他们的祖坟……” 萧子窈于是笑意更深。 “那就让他们都去死好了。” 她眉眼弯弯,眼中却毫无笑意,皮笑肉不笑的一张脸,却无论如何都好看。 蛇蝎美人,到底是冷血无情的。 “我想法子救他们,他们却不领情,那就尽管让他们去死好了。” “他们这些人也是好笑,既要又要,自己做不到,却要别人做到,动不动就说什么以死明志——可人一旦死了,就只剩一抔黄土了,难道还能骑到我的头上来?” “反正,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就等大水淹平此处,然后你们调运物资来堵水,要么就按我说的来,立刻炸山,以土石为墙,救水救人!” 第354章 天命所归 夏一杰到底还是没能拗过萧子窈去。 她有时总是太有主张或主见,并且一旦定下心来,就轻易不会再变了。 他自是知晓的,也许炸山止水是唯一的办法,沈要不会说不也不会说好,所以便没人敢拦萧子窈做事,就只好任她施为,哪怕一本正经却始终很像胡闹。 真奇怪。 夏一杰心想。 不知怎么,他总觉得,一旦萧子窈同沈要站在一起,无论她做些什么都像为虎作伥,倘若反过来看,也不会让人觉得有异。 他二人,竟仿佛天造地设的两只恶鬼。 于是,这般想着没多久,炸药便运到前线来了,沈要面无表情的压阵,也不说话,就只是立在萧子窈的身后为她撑伞。 她今日穿得好简单,棕黑大氅下一条丝绒黑的旗袍,好像出殡,像曾经的萧六小姐为曾经的萧大帅出殡。 所以她不怒自威。 是时,四面雨声呼啸,又如四面楚歌。 无人胆敢妄动。 却也,无人敢动。 萧子窈眉心顿时一紧。 “我让你们取炸药炸山,为什么一个个的连个响也不给我听!莫不是我一个女子下命令,让你们觉得丢脸了不成?” 她实在没什么好气。 然,眼见着萧子窈脸色愈发的难看起来,下面终有一人忍不住说道:“回军长夫人,炸人祖坟损阴德,我、我不敢……” 萧子窈立刻横眉扫遍眼前人。 “其他人呢,莫不是也为了这个缘故?” “是……” “正是……” “我、我……” 她于是冷哼一声。 “你们是新兵还是老兵?” “……老兵。” “好。” 她说,“既然是老兵,那应该是同我爹爹和四哥上过几次战场的,哪怕没跟着我家里人上过战场,想必也跟着梁显世上过杀我父亲的战场——那你们当时心里想的都是什么?是怕损阴德,还是怕风云色变,以后自己的家人要跟着不保、在劫难逃?” “回夫人,我们都是家里有老有小的人,所以自然是想求家人平安的,还望夫人海涵……” “——好。” 她又说道,却是一面转向了沈要去,问道,“按军中的规矩,逃兵要怎么处置?” 沈要干巴巴的哦了一声。 “杀掉。” 他讲话一向不太讲究体面,于是无论说些什么都白生生赤裸裸,实在不够好听,却也因此显得尤其的狠戾。 那几人于是用力一抖。 萧子窈便笑问道:“诸君,眼下两条路供你们走—— 一,当逃兵,杀无赦,然后等洪水冲进城去,把你们的父母妻儿一起淹死,你们好在黄泉下团聚。 二,按我吩咐即刻炸山,之后可立三等功,且保你们身份不会流传出去,家属可同赏半年军粮。 我体恤各位与家人情深,所以难免想多问你们一句,你们是想自己和亲眷抱着那所谓的阴德到地里享清福去,还是想自己损了阴德,却和家人们一起活下去?” 那几人一下子抬起头来,纷纷盯住了她去。 “军长夫人这是强逼我们?” 萧子窈盈盈一笑。 “这是选择。” 她道,“之后的事情,全由我和沈军长兜底,你们说到底不过只是我放出去的狗罢了,谁会无聊到为难几条狗呢?更何况,打狗还要看主人,不过是些没了农田屋舍的灾民罢了,难道真敢对你们动手?” 一时之间,四下无声。 没由来的,所有人居然都觉得,她说得也许不无道理。 哪怕,她的一言一行,仿佛都视人命为玩物一般。 “好了,都别愣着了,组织好你们手下的小队,快去炸山吧,兵贵神速。” 她终于拂袖一笑。 没人再说话了。 却是半晌过去,只待那几个兵子都领命走了,萧子窈适才轻轻一咳,道:“呆子,我有点饿了,把你饭盒里的包子拿来给我吃。” 沈要眉心微皱。 “事情已经安排好了,我送你回家吃饭。” “不行。” 她十分坚决,“我要留在这,直到他们把坟山炸掉。因我而死的人太多了,现在又有了许多因我而不得安宁的死人。我不能走。” 话毕,她便招了招手,只管同夏一杰说道:“把包子拿给我吧,我饿了。” 夏一杰有些不忍。 “子窈,这包子已经凉透了。凉的吃食伤胃,你身体不好……” “没事,给我吧。” 是时,暴雨依旧。 夏一杰倏尔想起,少时,他读《岳阳楼记》,篇中写浊浪排空,樯倾楫摧,那是满目萧然的人间,他根本想也想不到,自然便不会感极而悲,唯独眼下,他终于明白那几句诗的意思,也明白忧谗畏讥的含义。 他于是静静的将那饭盒递给了萧子窈去。 “谢谢你。” 萧子窈轻声笑道,“其实,我也知道凉了的包子不好吃,那和白事上的贡品没什么区别。” 话毕,她便走入了雨中,沈要一瞬不察,竟然拉都没拉住她。 她只管陡的跪了下去。 “到底凭什么呢。” 她说。 “我爹爹死的时候,我哥哥姐姐们死的时候,甚至我姆妈和大姐死在东北战场上的时候,居然都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同我说一句,我们家是忠臣良将,我们家一定会积德积福——反倒是现在,我的家人死绝了,终于轮到我来救民了,他们却都说我损阴德。凭什么?” 如此,她便一面说着,一面又将那冷透了的包子往雨里推,最后居然重重的一点额头,猛的叩首。 然后,不远处,一道雷声与爆炸声同时响彻天际。 “爹爹,我这次,应当没丢萧家的脸吧?” 她终于如是笑到。 第355章 雨停 暴雨决堤的这一日,大概是岳安城有史以来最为喧嚣的一日了。 那暴雨几乎从未有过,遮天蔽日,狂风呼啸,仿佛是在雷雨之中点燃无数火药,开山炸石,天下不宁。 然后,洪流便慢了下来,像一场大战终了,天人交战的大战,浊水广袤无垠,却潺潺而下,如战后成河的血流,哪怕淌了满地,却也不会淌得太快。 再之后,有些苟活下来的人便瞧出了其中的端倪,于是纷纷爬上高地,只管远远的看着那片断壁残垣——破碎的屋舍与崩塌的山石,有坟碑被掀翻在地,紧接着,又被撬棍撬起,从一面崭新的悬崖滚落水口,最终变成一座新坟。 “格老子的!那些狗日的丘八炸了咱们的祖坟!” “他们还挖了去年的尸坑用来排水,当真是一群畜生!” “是哪个杂种下的命令!老子要把他的祖坟也刨了!” 一时之间,激流之中只剩骂声一片。 萧子窈疲惫的站起身来。 她本就身子弱质,方才又淋了雨,这会儿脸色便好不起来了,像白事上的纸人,从雨里被人捞出来,皱皱巴巴的,快死了,根本点不着。 沈要甚至不敢用力拉她的手。 “我现在就送你回家。” 他说。 话毕,便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大衣,照样也是湿的,连一个给她挡雨的办法都没有,于是便去看她的貂裘,还好,兽的皮毛果然要比人皮来得牢固,她身上只湿一半。 是时,天色已然渐晚了,却唯独那暴雨不见晚,只管一如既往的劈面而来。 夏一杰亦然说道:“这边没路灯,如果雨还不停,之后的事情实在说不准。我们接下来的工作还有很多,当务之急,是马上把难民营建好,让难民先吃上饭……子窈,我们分身乏术,你不如先回去。” 萧子窈于是茫然的望定沈要。 “这些事情,我也能安排好,为什么我不能留下?” 沈要眸光淡淡。 他也许并不急着应她,所以便蹲下来抚她的脸,那动作不轻也不重,像是在擦她脸上的雨,又像擦她脸上的泪。 “因为他们不配。” ——他一字一顿,冷冰冰的,又面无表情,一副看不出喜怒的模样,生人勿进,也无人敢近。 偏偏,此时此刻,萧子窈却只想把脸埋在他掌心喘一口气。 “真可怜啊,六小姐。” “你看,除了我,根本没人会帮你擦眼泪。” “因为没人敢,也没人愿意。” “所以,还不跟我回家吗?” 说罢,他便不容置喙的,一把将人揽入了怀中。 是时,人潮拥挤。 人也拥挤,但洪潮更甚。 沈要一点儿也不作停留,只管拉起萧子窈转身便走。 之于他的六小姐,他一向都是小心翼翼的。 不能拉她拉得太重,因为生怕拽疼她的腕子,太轻也不好——只不过,这便是他自己的毛病了,总觉得握不紧她的手心心下便不踏实。 所以,应当还是把她抱在怀里最好。 要抱得很高,让她坐在他的手臂上,一旦她露怯,便会顺理成章的勾住他的脖子,要多亲密便有多亲密。 他算得刚刚好。 侯耀祖只在一旁撑着伞。 所有人的脚下水流都渐缓了,甚至还从过膝的高度降至了膝下,此时的情势,除去暴雨不停或天黑不视,几乎没有一处不好。 谁知,眼下,沈要却走得格外慢。 他只怕自己一时不察,脚下挨了绊子,便要连带着萧子窈一起摔进水里去。 偏他嘴里却又一遍一遍的重复着:“我马上就带你回家。马上。” 那一声紧似一声。 像是说给萧子窈听的,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萧子窈于是就笑。 “你怎么真的像条狗似的,还是那种帮主人拖小推车的狗,主人都不急,你却急得汪汪叫。” 那厢,沈要只管听她说罢了,也不觉得恼,便顺势蹭她一下,道:“那你现在知道我的心情了吧。” “什么心情?着急的心情吗?” “对。” 他说,“你根本就不懂。” “不就是着急吗,这有什么不懂的?” “不对。” 沈要一字一句的同她还嘴,“不仅是着急,还有担心。” 萧子窈仍是笑。 “那,除了着急和担心,就没别的心情了吗?比如说,开心什么的?” 然,她话音甫落,难得一次,沈要居然明明白白的怪起了她来。 “有开心。” “但是这样的开心一点儿也不开心。”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心情从开心变成不开心。” “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我会不开心的。” 他语声断断续续,好像在说胡话,一点道理也不通,又好像风马牛不相及,偏偏,萧子窈却清楚,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唔。懂了。” 她适时的笑笑,又低头亲亲他的额角,道,“简单来说,就是比起想见到我,更想看我平安顺遂的意思呗。” 沈要立刻点头嗯了一声,那幅度很小。 “所以,以后别来了。” “你说的是哪一种别来?是不来看你……还是?” 沈要说:“要来看我。但别来这种地方看我。” 他多好哄的样子。 是时,萧子窈直觉雨幕渐疏。 “你有没有感觉雨变小了?” 她于是问道,“如果是这样,那难民们今天晚上就能有着落了。” 谁知,她正说着,紧跟在侧的侯耀祖却忽然说道:“那事情便难办了——倘若这雨不停还好,那些人生死攸关,自顾不暇,自然便不会太惦记坟山的事,倘若雨停了,营帐也扎起来了,一旦让他们吃饱穿暖,那我部可就要被他们秋后算账了。” 话毕,他似是还有些忐忑,便补充道:“沈军长,今日之事,我会在营中封锁消息的,定然不会让军长夫人声誉受损。” 然,他话音方落,萧子窈却一瞬打断他道:“不必。如今梁军上下军心涣散,若是再受百姓的白眼,以后遇上什么敌寇的时候岂不是要军民离心了?你就只管同那些人说,炸山是我的注意,反正我早就是个罪人了,谁又会在意我身上到底背了几桩罪状?” 第356章 世间情动 凌晨过半,约莫一二时许,这场旷日持久的暴雨终于落下了休止符。 果然,洪水猛兽,来得快,去得也快,唯独总将人杀得猝不及防这一点始终不变,如人间泼墨,尸横遍野,如此盛大壮观。 公馆上下空空如也。 沈要一见如此,便换下了湿哒哒的鞋袜,默默的走进厨房里煮面去了。 萧子窈只管跟在他后面唤道:“你不回去?” 他转头反问:“你想我回去?” “不想。” 萧子窈目不转睛,一字一句却掷地有声,“但你必须回去。” 沈要微微凝眉。 “那边没什么好去的。” 他道,“事情已经解决完了,死人拖出去烧掉,活人聚起来吃饭,就这么简单。” 话音至此,他便生起火来,龙头里接出来的照样还是浊水,他本想将就一下,却又瞥见萧子窈那张细白的脸,濡湿的,只将那眼波衬得要多干净便有多干净,遂一把泼了浑水,很换来一瓢地窖里的清水来煮面。 “怕你饿了,煮面快些。” 萧子窈没有作声。 却是半晌过去,沈要方才挞了两枚荷包蛋到锅里,萧子窈才忽然说道:“今天真是太好了。你没事。百姓也没事。” 他不太高兴,便说:“六小姐,别拿我和别人相提并论。” “我没有把你和别人放一起比。” 他敲敲筷子,却没敢像她那般用筷子敲人,所以只敲一下碗沿,道:“那你就只说——‘你没事,太好了’,别说别人。” 萧子窈一瞬失笑。 “小心眼。” 沈要歪了歪头,面不改色。 “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 “等下吃面的时候,我要许今天的生日愿望。” “你也可以和我一起许。” 萧子窈为难的说:“可是我的生日不在今天。” “那我把我的生日让给六小姐。” 他很是认真,甚至不觉得哪里有异,就只是一心一意的、满脑子的想着她,简直活像个傻瓜。 “萧子窈。” “我把我的愿望。” “都让给你。” 是时,万籁俱静。 凤凰栖路到底还是富贵名流之所,哪怕眼下,城北正有人流离失所,连一支蜡烛也点不上,此处漆黑夜色里却一如既往的亮起来一串灯火,如同珠钻,甚至还有人在听电台,是电影女伶唱的靡靡之音,唱这人间多曲折,可我莫名爱上他。 萧子窈就笑。 “那你怎么办,你没愿望可许了。” “我还有心愿券。” 沈要不是满不在乎却是坦坦荡荡的解释道,“我总有办法实现愿望。” 其实,不是的。 根本不是的。 其实根本就不是他总有办法实现愿望,而是他的愿望已然近在咫尺了,那么近,仿佛天边水面,镜花水月。 他的愿望,分明就只是萧子窈而已。 白水沸腾,白面滚烫。 沈要于是认认真真的盛出两碗面来。 他的手艺并不算太好,只比他的六小姐像样一点点,所以那荷包蛋照样煮得须须拉拉,也丑,两只蛋还抱在一起,他一见如此,便立刻把鸡蛋都拨进了萧子窈的碗里去。 “你吃。” 他说。 萧子窈纳罕的眨了眨眼。 “我们可以把鸡蛋从中间夹断。” “不要。” 他想也不想的一口应道,“这样不好。” “怎么不好?” “一刀两断。听起来不好。” “原来你也会迷信?” “不是迷信。” 沈要定定的说,“是在乎。” ——在乎你。 他到底还是没能把话全部说出口来。 然后,夜色渐浓,他吃过了面,便很快赶回城北去了。 萧子窈只在玄关边上送他,正如他曾经设想过的、重逢时的场景那般。 “忙完了就早些回家。” 沈要立刻嗯了一声。 他有些私心,所以并没有同她说,你也早些休息。 他私心以为,倘若萧子窈晚睡,那想必就一定是她在等他回家。 不过只是这样想想而已,他就已经开心得不行了。 偏他始终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然,他分明才走出几步,便小心翼翼的回头望了一眼,却见萧子窈正斜倚着门槛,一动不动,看那架势,大约是要打定主意看他真的走掉才肯罢休了。 他于是立刻正身,又往前走,却总觉得哪里不够痛快,便一瞬扭头冲向她去,三步并作两步的功夫,只管欺身而上。 谁知,这般没有路数的亲近,非但没有惊住萧子窈去,反倒见她不退反进,一张手便挡住了沈要的脸。 如此,他二人便当真是是一人一狗了,一个游刃有余,一个急不可待。 “不是答应我要赶回城北吗?怎么又跑回来了?” 萧子窈轻声笑道。 沈要于是便从她指缝里望定了她去。 “亲一下再走。” 萧子窈不答应。 “回来再亲。小狗只有完成了任务才能获得奖励。” 然,她正说着,却直觉掌心一热,原是那笨狗居然就着她的手啃了起来,也不重,就只是轻轻的咬了一口,不像亲吻,却像试探。 “那就亲一下手。” 沈要眸光暗烈。 她盈盈一笑。 “我看这是咬一下手还差不多。” 她道,复又一转话音,渐轻渐柔渐温情,无限安宁。 “呆子,快去吧。” “早些去,然后早些回来。” “我在家里等你。” 是时,晚来没有风急,也没有斜风冷雨。 这是梧桐落叶的秋。 原来,世间情动,本就不过如此了。 是一滴残雨落下屋檐,又坠入雨铃,叮当碰壁,然后,当啷一响。 那声似珠串落盘。 却是落到他心下的棋盘里去。 “你真的会等我的。” “对吗。” “萧子窈。” 萧子窈道:“我会。” “你会一直睁着眼睛,我不回来,你就睡不着的那样等我吗。” “我会。” “那你会满脑子想着我,想我在做什么,冷不冷饿不饿那样等我吗。” “我会。” 她说,“阿要。我会的,我都会的。从现在开始,以后的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我都会这样等你的。我会的。” 于是,那雨铃便无风自动的又响了一声。 第357章 惹是生非 安置难民并非易事,却好在,雨停了、水止了,活人尚且还有一口生气吊着,一切便不至于彻底没了生路。 其实,倘若较真些,沈要严格来说绝非一个称职的军长,他一来视人命为草芥,二来视工作为敷衍,总之,是一个极其不负责任之人。 偏他唯独一点很好,便是他的脾气与脸,都十分糟糕。 那么烂的臭脾气,那么阴森的一张冷脸。 饶是在军中摸爬滚打数年有余的兵子,一个个的,天不怕地不怕,谁知,每每一见他来,竟纷纷觉得后背发寒,以至于许多偷奸耍滑的惯犯,便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使招数了,遂纷纷埋头做事,不敢声张、更不敢雷池。 如此这般,无人擅离职守,亦无人结党营私,难民营便很是意外的建得飞快,几乎一眨眼的功夫,老弱妇孺便都吃上了米粮。 于是,政绩来了,报纸新闻的采访便接踵而至了。 是日,沈要照例来城北巡查,只不过,说是巡查,其实只是出来见见光、露露脸罢了,他才懒得体恤什么民情,毕竟,以前也从未有人体恤过他。 他自觉这很公平。 又不是每条狗天生就养在有尖顶的屋檐下。 然,他正想着,旁的夏一杰却忽然开口道:“今天公报的记者要来难民营拍照片,也许还要问问抢险的经过,恐怕需要你出面。” 沈要面无表情的啊了一声。 “你代替我去。” “军长是你不是我。” “对。军长是我不是你。” 沈要一面说着,一面又漫不经心的挽了挽缰绳——最近城北难行,几条泥巴路都被皮卡车压坏了,万不得已,他便只好骑马,就伴着那马蹄声说道,“所以我让你代替我去。” 夏一杰简直无言以对。 谁知,他二人正一前一后的入了城北,不过才走出三五米去,便瞧见路边竟有人在大吵大闹,原是几个满脸凶相的汉子,瘦,嘴巴很不干净,又手脚并用的连连推搡着几个守营的卫兵,只看那副德行,便知这几人定不会是什么好相与的老实人。 “老子让你们拿酒来!你们这些丘八倒是吃饱穿暖了,那我们这些灾民呢,天天就吃白米馒头,嘴巴都要淡出个鸟来了!” 话毕,其中一个眼白蜡黄的厮便扑上了那卫兵的身去,却被横在两人之间的步枪一档,当即就往地上坐,竟是连稀泥脏水也不怕得,立刻便扯起嗓子嚎啕起来。 “天杀的,造孽啊!丘八要杀良民了!这丘八拿枪刺我的腿,我站不起来了!这天下哪里还有王法啊!快让公报的人把我拍下来登报纸!老子死也不能死得窝囊!” 夏一杰微微皱眉。 “看来是无故闹事的。我去处理。” 然,他话音方落,沈要却一瞬抬手止住他道:“不用。” 说罢,便狠狠一甩马鞭,只管流星飒沓的冲上了前去。 一直以来,沈要骑的都是那匹凶神恶煞的高头黑马。 只不过,这黑马的脾气一向很差,简直就同沈要一模一样,若非有人驯着,几乎是见人就踩,生死勿论,并且一旦跑起来了,便如一阵阴风似的,刹也刹不住。 果然,那黑马一声嘶鸣,左右卫兵便立刻退避三舍。 “是沈军长来巡查了——四处都快让开些,再往后退退,注意安全,小心别被马惊了!” 那躺到在地的赖子立刻闻风而动。 “我呸!老子只听过马被人惊,可从来没听说过人被马惊的!我还就不信了,哪怕今日来的是大帅,他也不能骑马踩、踩死……” 他话只说到一半。 因着沈要,根本就没有勒马的意思。 诗里一向都爱写春风得意马蹄疾,唯独他一个,是铁马金戈入梦来。 那当真是铁马,铁蹄踏雨,腥风血雨。 那人于是发疯了似的直往边上爬开,比马上的人更疯。 “别!别……军爷,别!” 紧接着,不过一瞬,那碗口大小的铁蹄钉便贴到了他的脸上去,却将落未落,又一下子高高腾起,然后凌空猛踢几下,终于,狠狠踩在他的脸侧,溅起满地泥浆。 ——竟是沈要千钧一发的勒住了缰绳。 他眸光淡淡,居高临下。 一时之间,四下无言。 只剩那黑马的响鼻喷得又重又烈。 “你以为我不敢踩死你。” 他说。 除了萧子窈,他几乎不会和任何人用询问的语气说话。 那人没张嘴,却如一只乌龟似的,挣扎一下,忙不迭的便翻身而起。 沈要面不改色的睇了睇眼。 “拖下去。” 他话音至此,两旁的卫兵便立刻应声,偏那混不吝却一下子吆喝起来,连脸皮都险些贴到了沈要的鞋尖上去。 “哎,军爷!您先别忙着处置我,你总要听我说说缘由吧!其实我要酒也不是为了自己喝,嫌营里吃的寡淡也不是为了自己吃,而是我那祖坟都被你们**了,我一个当孙子的,总得四处找些好酒好菜给先人供奉一番吧?不然,祖坟没了,后人没了庇佑,那我岂不是要一世凄凉?” 谁知,他只管倒豆似的歪理不断说了半天,沈要却始终偏着头,沉默也冷漠,竟仿佛走了神一般。 “军爷,您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 沈要于是凉凉的哦了一声。 “来人。” ——他仍是那一句,一字不改。 “拖下去。” 是时,无人敢不从命。 却是侯耀祖忽然闪身出来,道:“沈军长,一切交给我来安排吧,我这几日都在难民营里执勤,这边的事务我最清楚,我一定会帮您解决好这些无赖的。” 沈要于是听他说罢,倒也没再多言,不过摆了摆手,如此,便全当是应了。 夏一杰只在他后姗姗来迟。 “你靠过来些。” 他说,是朝侯耀文说的。 “怎么了,夏副官?” “以后,再有拿坟山一事寻衅滋事之人,你尽管带下去偷偷处置掉就好。” 他小声道,“但是最好不要上家伙,刀枪棍棒都不能用,找个僻静的地方偷偷捂死就好了,然后丢到水里去,别让人知道。不然沈军长看了心烦,军长夫人听了也难过。记住了吗?” 侯耀祖只管无声无息的点了点头。 谁知,夏一杰一见他如此,反倒冷冷笑问他一句:“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这样做?” “不问。” 侯耀祖道,“这些寻衅滋事之人,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大多在村中生活的时候便已经是地痞恶霸了——我们有此行径,一则于心不忍,二则为民除害,实在是没什么可问的。” 他原来竟生得一张如此巧嘴。 夏一杰就笑,又一拍他的肩膀,道:“虽然子窈看人一向不准,但我还是觉得,她这次也许看你很准,或许你真能光宗耀祖也说不定。” 是时,四下语声嘈嘈,侯耀祖于是低眉顺眼,极其小声的开了口。 “承蒙夏副官谬赞。” “也承蒙军长夫人谬赞。” “我侯耀祖,定不负诸位所托。” 他眼中有火光闪烁。 第358章 相悖论 公报今日派来的是位资历深厚的老记者。 此人姓李名斯,面目十分和善,戴一副银腿眼睛,镜片很厚,倘若从侧面看去,隐隐约约几乎可以瞧见他有四只眼睛。 夏一杰猜得很对。 李斯此人,很是难缠。 “咦?今日怎么只有夏副官?沈军长和军长夫人不在吗?” 是时,他只管如此问到,夏一杰于是听罢便说:“文书方面的工作一向在我,有什么问题你都可以直接问我。” “那恐怕……不行了。” “怎么?你难道需要拍沈军长和军长夫人的照片吗?” “是,也不是。” 李斯说,“我今日来,本就是听说了一些谣传,以为是军长夫人下令炸的坟山治水,所以才想亲自见她一面的。” “李记,慎言。” 夏一杰道,“命令是沈军长下的,与军长夫人无关,她只是来前线探望罢了。” 谁知,他话音还未落定,李斯那头却冷不丁的嗤笑一声,道:“夏副官,不必解释,此事已经传遍岳安城了。无论您二位是出于什么心理,无论是抢功也好,保护军长夫人也罢,于我、于天下人而言,都不重要。大家想看的就是一介女流心狠手辣炸人祖坟,但是一面骂她又要一面感谢她的救命之恩——大家想看的是这些内容。” “李记,写文章要讲求良心。” “我非常有良心。” 李斯义正词严道,“夏副官难道不好奇吗,世人对一个女子究竟会恶意到何种地步,而世上又会有多少人会因为被一个女人就活而感激涕零。我甚至可以断言,倘若下令炸山的人是沈军长,那些嚼舌根的人绝对会比现在少好几番。” 他没有错断,却也话音至此。 “那么,今日便就此别过吧。之后我还会再来的,明日的头版我会随便写写。期待下次我能见到军长夫人。” 然后他转身便走。 眼下,大约正午时分。 因着公事繁忙,这几日,沈要鲜少着家,他还没吃饭,便尤其惦记起萧子窈煮的那碗清汤寡水的素面来。 其实,萧子窈的手艺真的非常非常的不好。 她包饺子是露馅儿的,煮面则是夹生的,烧菜是糊锅的,做点心更是齁甜的。 她天生就不该进到厨房里去。 沈要心想。 一是不擅长,二是不合适。 怎么会合适呢。 他的六小姐分明如此金尊玉贵。 偏偏,他却觉得这样也很好,好在哪里说不上,却总之就是觉得好,又后知后觉的想,好就好在是她,只要是她,就没有哪里不好。 他偶尔会觉得萧子窈很管饱。 却不是秀色可餐的那一种说辞,而是只要看她一眼,他便可以因此填饱肚子,那感觉很幸福,与填饱肚子的感觉尤其相似,都很幸福。 沈要于是默默的望着难民营里排起长龙。 所有人吃的都是馒头白粥。 他有点儿饿,却仍旧坐在马上,没动弹,夏一杰只管跟了过来,又同他说道:“记者走了。” 沈要偏偏脑袋,问:“都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他本打算问子窈的事情,说下次再来。” “——知道了。” 他说,“下次再来,就打断他的手。让他哪怕问到了,也没法写。” 夏一杰没有发抖,亦没有声张。 如此,这一整个白日便窸窸窣窣的翻过去了,有人欢喜有人忧。 沈要自是欢喜的那一个。 他一向不喜欢工作,只喜欢萧子窈。 于是,下职的点钟一到,他便立刻策马跑掉了,任谁也拦不住,任谁也不敢拦。 他一心一意都在想着萧子窈的事情。 原是那日淋了雨,萧子窈的身子便隐隐的又不见好了,期间请了李大夫来看过一次,却只道是风寒,吃些性温性热的药材调理一番即可。 是时,萧子窈听罢便放下了心来,唯独沈要一个,眼光不定,良久。 “你开方子吧。” 他道,“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都写清。” 李大夫于是很快便将药方呈了上去。 “沈军长,您请看——因为夫人体虚,所以不太能吃药效大的藏红花,倘若再将她养得强健一些,偶尔吃吃藏红花炖鸡倒是好的。” “那如果她吃了藏红花会怎样。” “会出血。” 李大夫道,“藏红花药效大,普通人只是拿来泡水喝都会导致出血。一般来说,轻则流鼻血,重则月信大出血,倘若是孕妇误食,甚至还有可能导致流产。总之,太补血的东西都燥热,一旦气血燥热便又容易出血,然后出血就又贫血,总之,物极必反,环环相扣,不是小事。” “好。” 时至今日,沈要始终都把李大夫的字字句句记得一清二楚。 谁知,他方才赶回公馆,下马之后甫一进门,便瞧见萧子窈正捂着脸仰头坐在厅里,一见他来,身子就一颤,想站又站不起来的模样,竟是连动也动不得一下了。 他于是立刻走上前去。 “六小姐,你怎么了?” 他只管小心翼翼的问道。 萧子窈就瓮声瓮气开口:“我流鼻血了,有什么事情等会儿再说。” 如此这般,沈要便一下子觉得自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第359章 卤水 沈要最近很少会做出为难萧子窈的事情,方方面面都有,无论言行。 既然她不想说,那他不去问就是了,只要之后自己偷偷的搞清楚就好,然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再将不顺眼的人或事都摆平——活人切块码放平整,事情办好如毁尸灭迹,再回过头来一看,他与萧子窈照样相安无事。 这样未必不好。 毕竟,眼下,他总觉得一切都气氛正好,有人等他回家,并且实现他的愿望,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心上之人,是他千百万个愿望的起点与终点。 原来,幸福竟是如此唾手可得的东西。 只要相安无事,人就会得到幸福。 所以,他只要装乖就好了。 装出来的风平浪静,也是一种安宁。 他实在没有必要破坏自己苦心经营的乖巧模样。 恍惚之间,沈要几乎快要笑出声来。 好在,萧子窈尚且还在他眼前坐着,鼻血应当是没有再流了,唯独嘴巴还有些白,他于是不动声色的望定她去。 “我叫李大夫来。” “不用了,又不严重。” 萧子窈忙不迭的拉住他道,“我只是因为这几日风寒,总流鼻涕,擤鼻子擤多了,所以鼻腔里黏膜破掉了而已。” “真的?” “哎呀,胆小鬼,当然是真的啦,我还不至于动不动就生病!” 如此,他二人便都不作声了,说不上心照不宣,更称不上心怀鬼胎,反而沉默又温情,如郝姨锅上文火慢炖的杏仁酥酪,甜而不腻,却不可多食。 ——因着那杏仁清苦,吃到最后,不仅回味有余,还有毒。 然后,晚间,饭桌上,萧子窈便随口问起沈要城北的事来。 “最近难民营里的事情应当不少吧?我猜都猜得到,肯定有人要喊,啊呀,祖坟没了,倒不如死了,还有人要喊,什么清汤白水的,吃都吃不饱!” 是时,她只管言笑晏晏的学着舌,猜得很准,但学得一点儿都不像。 “我帮你想个办法,这也是我四哥教我的。去年发洪水,难民营里照样有人不消停,他就让人准备一个成人高的瓦缸,往里面装卤水,然后做些卤菜分给灾民们吃。这样,无论是再怎么难以下咽的菜梗或树皮,便都吃起来有滋有味了。” 沈要听罢,于是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这法子的确不错。 他忽然就想。 毕竟,人肉也是肉。 更何况,食色性也,没人不爱吃肉。 倘若想把活人的嘴堵上,一般来说,只有两个办法。 一是吃饭,二,则是把人变成尸体。 却不知,双管齐下,究竟效果如何。 他实在有些期待了。 之后的几日,沈要便照常去上职。 城北流言不断,反反复复说的还是那几句,公报的李斯记者来了一趟又一趟,却次次都是无功而返。 唯独一日晨,他来摄像,正巧碰见营中发餐,便凑上前去看了看,却见一口浓黑卤水,隐隐有活色生香之意,便问道:“这里面卤的是什么?” 有人说:“菜叶子,烂树皮,一两口肉,还有抢救上来的土豆。” “那……这好吃吗?” “怎么不好吃?以前没发洪水的时候,我家也吃不起卤味,你可知道这些大料有多贵?” 李斯于是没再说话了,复又冷不丁的觉着脊背一线生寒,便立刻回过头去——谁知,不过一眼,便直勾勾的对上了沈要的眸子。 “沈军长!” 他一瞬愕然,“没想到今天终于能见到您!请问那边的卤水是谁的主意?百姓们都很受用,看来梁军后继有望了……” 沈要眸光淡淡。 “萧子窈。” “什么?” 李斯微微一愣,“那是谁?” 沈要立刻皱眉。 “——萧六小姐。” 他说,“她就是你们说的军长夫人。” 李斯于是讪讪的笑了笑。 “这是我的失误,我惯常称呼她为军长夫人,竟然疏忽到遗漏了她原本的姓名,实在该死。” 沈要没接他的话。 是时,人群如长龙,只管一前一后将他二人分割开来。 “不过,沈军长的意思是,这个卤水也是军长夫人想出来的主意吗?这实在是……这实在是太值得一提了!一个善恶两面的女子,极富话题性与代表性,即是罪人又是伟人,我简直等不及要见到她为她拍照了。” “你见不到她了。” 沈要忽然说道,“你刚刚记不住她名字的那些赔罪话,也没法说给她听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允许这些伤人的话传到她耳朵里去。” 李斯心下顿时一凛。 一直以来,他都极其擅长察言观色。 却唯独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沈要,他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 此人多像一条狗,往上数是梁军的走狗,从下数,则是那萧子窈的番犬。 人是猜不出狗的意图的。 他只是隐隐约约的听出些隐晦的意思来,于是遍体生寒,就道:“那、那我今日便不打扰了,下次再来。” 谁知,他话音至此,沈要却微一点头,只管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真的很想给她拍照。” 他问道,“那你想不想拍跟她的合照?” 李斯微微一怔。 “倘若可以,那自然是想的……我之前一直都在构思报纸的头版该怎么拍,最好把军长和军长夫人放在画面中央,两旁再围上许多小孩,这样显得团圆,与坟山之事正好形成鲜明对比,如果我也可以如镜,就站在边上就好了。” “好。我答应你。” 是时,沈要忽然如此张口,也不顾先前那几句阴森森的暗示或明示了,就只是点头应下,后又亲自送他出营,实在叫人受宠若惊。 那小路泥泞斑驳。 李斯就道:“沈军长,我猜军长夫人大概没什么太多的空余,那不如我现在就去拍好其他的素材——就是坟山那边的山体残骸,这样改日相见,我就只拍她,不会再耽误二位别的时间。” 沈要一言不发,全当是准了。 李斯于是转身就走。 然,他适才爬上那断壁残垣,琢磨了半晌之后,便按下快门拍出几张自上而下的、断崖与洪水的照片,然后回头一望,却冷不丁瞧见沈要正无声无息的跟在他后面,仿佛一只鬼似的,步步紧逼。 “沈、沈军长,我认得路的,您不用一直跟着,我这就回去了……” 沈要于是很是奇怪的盯他一眼。 “去哪里?” 他微微侧头,眼光晦暗不明,“你不是说,要跟她合影吗。” 话毕,他便扬起手来,手里是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打水漂太重,堵水口太轻,唯独用作杀人之物,不轻也不重,十分趁手,刚刚好。 啪嗒! 是时,相机碎裂之声,颅骨碎裂之声,竟然都出奇的一致。 于是,这日晚间,沈要回家去后,便与萧子窈这般说道—— “六小姐,我今日,为你做了一件好事。” 第360章 装乖 萧子窈只当沈要是开窍了。 不过区区三日,像他这般冷血的畜生居然也知道体恤民情了,她疑心是自己教得好,便招招手将他唤了来,复又反反复复捏着他的脸左右摆弄了好半天,才说:“唔,不过这么一看,我家的狗狗这几天确实很听话,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是时,沈要面无表情,唯独眉眼微收,既像是藏了心事,又像是偷瞄着她。 “我教你的办法是不是很有用?人嘛,只要能吃到好吃的东西,多多少少都会觉得幸福的,一旦变得幸福,就会变得温良又顺从。” 他于是立刻接话:“那我现在很幸福。” 萧子窈就笑。 “看出来了,你要是天天都这么乖巧听话就好了!来,我先帮你把手上的纱布换了,然后晚上奖励你饺子吃,好不好?” “好。” 看罢。 曾经他那么难哄的六小姐,怎么哄也哄不好,如今居然可以如此轻而易举的瞒过她去。 隐瞒不是欺骗。 他讲话分明都是一五一十的,绝无半点虚言。 萧子窈让他在营中放卤水缸,他便听话放了,让他体恤民情,他便如约让人吃上了肉。 他到底哪里骗了她? 他明明将她之所言奉为金科玉律。 沈要于是只恨自己没有早点发现,装乖的好处竟然有那么多。 如此,他便没太计较萧子窈的跃跃欲试,就连她翌日偷偷跑来城北看他,几乎也是在他监视之下的一种默许。 一见她来,他其实并不觉得有多惊讶。 因着晨间郝姨早已同他透了底,只道是萧子窈私底下与她说了,说今日不在公馆里吃饭,要在外头吃,她一问,便知晓了今日之事。 真奇怪,他不是提前都知道了吗。 沈要心想。 既然已经有所预料、更有所准备,那为什么一见她来、一见她踮着脚尖踩进泥里,他却到底还是没能逃过那一瞬的心悸呢? 不惊讶,却惊喜。 沈要实在想不通。 远远的,他只见萧子窈笑意盎然。 “沈军长,我来视察你的工作,不知你可否有空闲时间,好带我四处走访一遍城北呢?” 沈要直觉喉咙一紧,微微的哑,却几近说不出话来。 他于是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握住萧子窈的手,道:“都说了,不让你来。” “那我这就走。” 萧子窈笑笑的扬扬手中的食盒,一大一小,盖子盖得很严密,猜不出里面装的是什么。 “只可惜这些我今日特意绕去四方斋买的点心,都是新鲜出炉的,有人既然不领情,那我便送给营中的孩子们吃吧。” 她言笑晏晏的。 却是有意拿乔。 至于她够不够得上矫情,那肯定是有一些的,不过没关系,总有人吃她这套。 沈要才不会觉得她矫情。 他只会觉得她在撒娇。 果然,那厢,沈要听罢,几乎是立刻还嘴,简直十万火急。 “别走。” “也别给别人吃。” “我不准你对别人好。” 是时,他二人只在营前的栅门边上站着,来来往往既有卫兵又有难民,偶尔又叽叽喳喳跑过去几个头发脏乱的小孩子,总有人看过来,却没有人插得进来。 萧子窈一瞬失笑。 “逗你的。既是来看你的,那肯定要认认真真的看了你再走。” 沈要于是接过了那食盒去。 “来看我做什么。” “唔,我想想……我呢,其实是来看看你到底有没有骗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好好的把城北经营起来了。” 他听出她话里的玩笑,也明明白白的清楚,玩笑就是玩笑,是逗乐的而非真心,偏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甚至还觉得委屈,就说:“那你根本就不是来看我的。而是来看我的工作。” 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有真心实意。 就仿佛,倘若萧子窈心中想的不是他,他便要难过得死掉了一般。 谁知,他话音甫落,萧子窈却是那头眼波清柔的望定了他去。 “呆子,你想不想我?” 沈要想也不想的应道:“想。” “那看来,你的工作应当做的不错。” 她只管理所应当的说道,“想我,不也是你的工作之一吗?” 他一瞬哑然无言。 偏偏,萧子窈话还没完。 “我只是觉得,你如果很想我,也很听我的话,那你的工作一定会按我说的认认真真的做好吧?” 她以一种训狗时特有的温柔与严厉安慰着他。 也许,旁人听了这番话,多半不会服从。 却唯独这样的一个他,虽然名叫沈要,但从未有人觉得他重要,又因着不重要,所以既不会被骂,也不会被夸,更不会被指望,也绝不会被惦记。 如此,无论萧子窈说些什么,他自然都以为无比受用,且欲罢不能。 “再,多夸夸我吧。” 沈要忽然低声说道,“不夸我也可以。和我多说几句话,就好了。” 萧子窈于是轻轻的点了点他的心口。 她今日穿得很是朴素,蓝白方格的长身旗袍,应当是她曾经嫌弃太过寡淡而压箱底的那一件,平口鞋,不显高却好走路,很像学生的打扮,不吸睛,但可爱。 沈要不太满意。 “六小姐。” 他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今天不穿风氅。” 萧子窈就瞥他一眼,又轻轻转了转身,说:“这样穿不好看吗?” “好看。” 他说,“但是看着冷。” “你也知道是看着冷,又不是真的冷!” 萧子窈笑笑,“你难道不觉得这样穿很像报社的女记者?就当我今日是采访你来的,你不喜欢?” 第361章 狗肉,人肉,不可无肉 报社的女记者,沈要曾经也是见过几个的,模样不一定好看,但嘴巴一定伶俐,所以萧子窈学得像又不像,他不好说。 于是,他自知不必解释太多,遂张口应声,很快的哎了一句。 “没有不喜欢。” 他说,“喜欢的。” 其实,什么不喜欢,什么喜欢,他根本就没有说清。 不喜欢的是记者。 喜欢的是萧子窈。 他一向偏心,并且偏心得很没道理,却好在,于他而言,偏心一个人并不需要什么道理,只需要一个萧子窈就好。 毕竟,如此显而易见的偏爱,本就不太带有良善的心思。 那是肖想而后得逞的偏执与妄念。 沈要面不改色。 城北无一处不荒凉,实在没什么可逛的地方。 他于是拉着萧子窈往营帐里走。 “干什么,不是说要带我参观城北吗?” 是时,萧子窈只管笑盈盈的嚷着,又是有意逗着他玩的一句玩笑话,偏偏却比先前说的那几句都来得娇气,他听罢,就回过头来,道:“你不是说要采访我。” “在外面采访也是一样的,还能顺带采访一下民众们对沈军长的看法,你难道不好奇别人是怎么看你的吗?” “不好奇。” 他一字一顿的说道,“我只好奇你对我的看法。” 萧子窈微微一怔。 “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沈要说:“我上次看到有个女的在和她丈夫分馒头吃,她劝男人多吃一些。” 他这话说的好生奇怪,乍一听只会让人觉得无头无尾,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可萧子窈却一下子回过神来,几乎是眨了眨眼睛就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或许只是太想被爱了。 时至今日,他尚且不能明白,普通人的爱与生活,究竟是何种样子。 果然,他到底还称不上人,只能算狗。 他体内疯长的爱意,终将把他变成一个爱的怪物。 萧子窈没有作声。 却是半晌过后,她终于开口说道:“沈要,如果有一天我们落难,我也会这样说的,劝你多吃一些。” 她眼波既清且柔,胜似千言万语。 沈要摇了摇头。 “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他道,“不会的。” 是时,天光烂漫。 暴雨之后的天色尤其鲜亮,天高云淡,除了冷了些,实在没有别的不好。 营帐里布置简单,桌椅各一张,倘若一人坐着,那另一人便只能罚站干看。 偏偏,沈要却并不觉得这是一种惩罚。 早先前,他还不是沈军长的时候,便十分喜欢站在角落里偷看萧子窈做事。 她身姿娇软窈窕,无论坐在案前还是榻边,都像一只成了精的狐狸,看人偶尔斜眼看,斜着眼睛也好看。 他于是经常居高临下的偷看起她来,一截霜白脖颈,又冷又清隽,高贵不可侵犯,却不知血肉模糊之后会有多情色,抬头看人就微微一动,牵动他心眼唇舌,将他变成一条低三下四的狗,立刻从俯视变为仰视,唯一不变的,只有纠缠他终生的饥饿。 他只管压着萧子窈坐在桌前。 萧子窈立刻笑他道:“沈军长,受访者一般才是坐着的那个,如果条件不允许,只能是采访者站着。” 他无动于衷,并且自说自话。 “无所谓。” 他说,“因为那些记者不是你。” 谁知,他话音方落,帐外却有人叫道:“沈军长,抱歉打扰您一刻钟,营外来了个女记者,自称是之前那位李记者的学生,她说她有要事相求……” 沈要眉心微皱。 “不见。” “可是,她看上去真的很着急,说是李记者失踪了,四处问询不获,就只能来……哎,谁准你乱闯的,那营帐里的可是……” ——是时,外头那人话还没说完,营帐的油布帘子便陡的被人掀了个底朝天。 却见是个穿蓝布旗袍的女学生,脸皮皲裂发红,看不出是晒的还是哭的,却总之进来便喊:“沈军长,我老师李斯先生不见了!请问您有没有什么线索!” 沈要眼光一瞬阴沉下来。 “出去。” 他一字一顿,又话音急转,道,“拖下去。” 那后半句不是同她说的。 萧子窈立刻揪住他的衣角。 “呆子,等一下,听她把话讲完。” 眼下,她只管柔声细语的说话,任谁听了都愿意让她一让。 沈要于是一下子软下去了。 他不太情愿,却为了装乖,不得不从。 “那就只给她十分钟。” “不。五分钟。” “我不想被打扰。” 萧子窈微微颔首。 如此,她便转向那女学生问道:“请问姑娘怎么称呼?我是他夫人,他这几日事务繁忙,实在有些焦头烂额,我替他向你赔不是。你若有什么要紧事,可以先和我说。” 那女学生就道:“军长夫人,我叫叶则鸣,是公报记者李斯的学生。我老师这几日天天来城北采访,无一日例外,却在昨天一去不回,报社那边最开始还以为他是出公差耽误了,谁知今早去他家里找人也不见。我师母去的早,老师只有一个养在乡下的女儿,倘若他失踪了,那孩子究竟该如何生存?” 她只管如此说罢了。 萧子窈自是凝眉。 “沈要,昨天你见过她说的这位李斯记者吗?” “见过。” 沈要面无表情的说,“他跟我说,想采访你。” “那你答应了吗?” “没。” 他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很冷又很淡,气得叶则明几欲落泪。 “我不答应。他就走了。” “你胡说!我老师的脾气我难道不知?他为了写出好新闻,为达目的誓不罢休!这几日他天天来,就是为了求你答应他,让他采访军长夫人!” 沈要忽然就嗤了一声。 “既然他不想罢休,那他也得有不罢休的本事。” “我不答应,他能怎么办。” “最后还不是只能走掉了?” 叶则鸣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那你知不知道老师去了哪里?” “坟山。” 沈要十分不耐,“五分钟到了。你。出去。” 然后,他话音方落,营帐之外便一前一后的钻进来两个卫兵,又一左一右的架住了叶则鸣去,几乎一眨眼的功夫,便毫不拖泥带水的将人拖没了影。 萧子窈立刻站起身来。 “沈要,这件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公报记者失踪,是大事。” 沈要眼也不抬:“都和她说了。人去了坟山。还要我怎样。” 萧子窈直觉有些毛骨悚然。 她实在不忍去想,却也忍不住的问道:“沈要,你如实告诉我,李记者失踪之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一时之间,四下悄然无声。 那营帐的油布门帘并不算隔音,只将外面的人声或脚步都蒙住了,像一面鼓,咚咚咚咚,她不知自己是不是被蒙在鼓里,更不知外面那群可怜人是不是也被蒙在鼓里。 偏偏,那厢,沈要却始终面不改色。 “当然和我有关系了。” 他淡淡的说道,却不像是认罪,也不像是辩解,反倒像是不屑,不屑一个死人的那种不屑。 “他说要采访你,写你炸山的事情。” “他想把你推到风口浪尖。” “我怎么可能答应他。” 萧子窈心下顿时一寒。 “所以你就……杀了他?” 沈要歪了歪脑袋。 “我没有。” 他说,并且面上无波,眼也无波。 “你让我怎么相信?” 他听出她的胆寒与疑心,于是立刻反问道:“萧子窈,你不是不让我再做这种事了吗。” 她哑然无言。 没人再说话了。 是时,正是午间时分。 青天白日满地红,青是尸青,白是死人白,红是卤水红。 外头有孩子大叫着:“娘亲,今天的卤水好香啊!我要吃我要吃!” 然后便是卫兵的笑声,想来应当是个好说话的人,正笑道:“人人有份,大家不要急,都吃得上的!沈军长怕大家只吃菜饿肚子,今天还让人卤了肉进来。” “哇!还有肉!我好久都没吃过肉了!是什么肉,猪肉还是牛羊,我不挑!多给我打点儿!” “听说是狗肉。” 那人又道,“现在是要紧的关头,猪牛羊都宝贝着呢,轻易宰杀不得,所以只好吃狗肉,正好天气寒冷,狗肉可以驱寒,还请乡亲们别有什么顾虑,这都是为了活命的下下策。” 萧子窈只管默默的听着。 沈要于是目不转睛的望定她去。 “你不信我,就算了。” 说罢,他仿佛很委屈似的,转身便走。 萧子窈直觉心下一紧。 “呆子,你站住!” 她一下子叫出声来,因着心虚,尾音便又矮了下去,像撒娇。 “是我错怪你了,我没有不信你。” 沈要没有说话。 然,一见他如此,萧子窈更是情急,便又问道:“你要去哪里?我我给你带了点心,你不吃吗?” “我去看看那个女记者。” 沈要不情不愿的开口道,“虽然不想去,但是,我会听你的话的,六小姐。” “那我和你一起。” “不用。” 他说,“你在这里等我,然后我们一起回家吃饭。” 萧子窈十分纳罕的皱了皱眉。 “可是,营里不是正好开饭了吗?我们可以在这边吃……更何况,我还挺好奇这种大锅饭的味道呢,也不知道那卤水到底有没有百姓们说的那么好吃。” 谁知,她话音方落,沈要却一瞬插进嘴来打断她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不就是吃一顿饭吗,我也不是那种挑三拣四的人……” “就是不行。” 沈要一字一顿,“不准吃这里的东西。” “那你总要告诉我个缘由!” “因为不干净。” 如此,沈要便一面说着,一面掀起了油布帘子,那日光一下子洒了满地,如菜市口杀头,鲜血四溅,像狗血,泼得到处都是。 萧子窈顿时眯起眼睛。 然后,她便隐约听见外面有人哭了起来,那声音并不耳熟,却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原是那个红脸蛋的叶则鸣,怀里正抱着一台摔碎了的相机,哭得泣不成声。 她于是侧身,只管扶着沈要站了起来,又走出去问道:“叶小姐,你这是……” 叶则鸣已然口齿不清了。 “军、军长夫人,我在坟山那边捡到了老师的相机……他一向爱惜此物,从不敢离身,连下雨天都是伞给相机打,自己却淋雨……可如今,他的相机却摔碎了掉在悬崖边上,我实在不知道、不知道老师到底怎么了……” 是时,她一旁还站着个随行的卫兵,就说:“那李斯天天就想写坟山的新闻,这是大不敬,一定是冤魂收走了他,让他拍照的时候脚滑,所以一下子摔到河里冲走了!” “你胡说!我老师只是想写出震惊天下的事实,他能有什么错!” 叶则鸣正说着,萧子窈便有些看不下去了,便上前来拍拍她的手,道:“我会让营中士兵四处找找李记者,也会让人在河流下游多多留神。你呢也先别哭了,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把相机拿回去,再把里面的胶片洗出来,万一从中能看出什么端倪呢?” “多谢军长夫人。” 叶则鸣道,“那我这就回去了。” 谁知,她适才说罢,沈要却冷不丁的张口叫了一声。 “留下来吃顿饭再走。” 他说,那语气照样很淡,听不出喜怒,更听不出什么莫测,就只是客套,却又因着他的脸色与眼色,所以那客套便尤其变得不像客套。 “李斯想问的事情不止只有坟山这一件。” “还有这口卤水。” “你难道不想尝尝吗。” 真奇怪。 眼下,他分明就是迎光而立的。 偏那日光,竟根本照不亮他的双眼。 叶则鸣于是冷不丁的打了个寒战。 “如果……如果这口卤水也是老师本来就想写的内容,那我一定会去吃的。” 沈要冷然摆手。 “来人。” 他道,“去给叶小姐盛一碗卤菜来,多加肉。” 叶则鸣连忙摇头:“不用,这是百姓们的救命粮,我不能抢他们的肉吃……” “没关系。” 那厢,沈要还在说着,一字一句,不冷不热,不咸不淡。 像刀,又不像刀。 像毒药,又不像毒药。 “叶小姐,肉还有很多。” “你一定要多吃一点。” “然后回去,把李斯没写出来的东西,替他写好。” 第362章 葬礼,还是婚礼 叶则鸣终究还是吃下了那碗卤水,沈要没问她多的,就只将她放走了。 于是,之后的几日,她便总来城北打听。 萧子窈近些时日也常来营中,两人偶尔遇见,便互相寒暄两句,无论说的、问的,大多都是有关于李斯记者的,这算一件伤心事。 最开始,叶则鸣尚且还会哭上一哭,可越到了后面,她便越哭不出来了。 “军长夫人,我有事想和您说。” ——一日午间,叶则鸣又来城北,又见萧子窈也在,便找了过去这般说道。 “老师相机里的底片,我已经洗出来了,那几张照片拍的都是坟山的悬崖,看上去非常陡峭,恐怕老师真的是失足掉下了悬崖,而且我最近天天来城北寻人,也遍寻不获,大家都说老师肯定是被冲走了。” 是时,她只管怀抱一只新相机,钢笔插在布面笔记本上,然后夹在腋窝里,两臂穿着袖套,别一朵白布花,俨然一副守丧的、青年记者的模样,萧子窈见了觉得叹惋,便说:“斯人已逝,你要往前看。” 叶则鸣微微颔首,唯独嘴上的干皮却被她咬得翻了起来。 “老师毕生的愿望便是写出大新闻大文章,如今他不在了,那就由我替他写。” 她斩钉截铁,有些决绝。 “所以,我想请问军长夫人,愿不愿意配合我,接受采访。” 萧子窈倏尔一笑。 “我猜,无论是你,还是那位我没见过的李记,你们想问的,无非就是我为什么要炸人祖坟,并且,在我心中,到底是生人重要还是逝者为大……吧?” 叶则鸣点了点头。 “那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 她道,“都不重要。” 叶则鸣一瞬惘然。 “那您为什么还要——这可是冒犯先祖的大罪,是要被人批骂一辈子的!” “因为我爹爹从小教我这样做,教我牺牲小我,成全大我。我不觉得天下人有多重要,我只觉得我爹爹的话很重要。他以前说,如果他死了,就换我的哥哥姐姐去保护百姓,如果哥哥姐姐们也死了,就轮到我。我不过是在完成他的遗愿罢了,与我身后这些人,都无关。” 不远处,营中几个小孩正满地跑来跑去,手里还握着半块酥酥油油的桃酥饼,那原是萧子窈特意带来的,几乎见者有份。 沈要也有一份。 并且,是独一份。 无人可知,这位杀神似的沈军长,眼下正巴巴的待在军帐里偷吃一碗凉透了的肉馅儿饺子,并且醋碟在来时的路上洒了,他连蘸水都没有。 萧子窈没有声张,终究还是一笑而过。 “不过,倘若你非要较真问我,我到底还有没有别的私心,我倒是可以说给你听的,只是希望你之后不要登出来。” 她说,叶则鸣就连连的眨眼,十分好奇。 “好,请军长夫人尽管说。” “就是他呀——” 萧子窈扬了扬眉,目光落在后头,正好是那营帐的方向,叶则鸣于是了然,便听她温言婉语,说不出的宠溺与纵容。 “沈要是不懂人与人之间的那些弯弯绕绕的,他既非官家出身,自然就不会明白政绩的重要,更不会知道功过都是可以拆开来算的。只要大水止住,梁军便算立下大功一件,到时候上头为了名声,就一定会把功算在他的头上,至于过,肯定是另找一个人来背。” 叶则鸣很是不忍。 “军长夫人,为了个男人,值得吗?” “值得。” 萧子窈道,“他是我唯一的家人和爱人了。我要为他谋一块免死金牌。” 是时,晴光甚好。 叶则鸣直觉有些晒,又远远的瞧见粥棚下的旺盛生长的白烟,炉火烧起来了,人总要吃饭,总要苟延残喘的活着。 她于是就道:“那,军长夫人,可否叫上沈军长一起,再叫几个孩子来,我为你们一起拍几张照片,如何?” “当然好。” 萧子窈盈盈一笑,“烦请替我拍得好看些。” 如此,她便随意点住个卫兵去将沈要请了来,他动作很快,几乎不刻就到,如一条训练有素的忠犬似的,闻风而动,并且随叫随到,却唯独两腮塞着东西,鼓囊囊的,那样子又傻又呆,却是意外的乖巧,便一下子显得他像人许多。 见此,萧子窈眉心微皱,却不是生气的模样。 “只要我一不看着你,你就不按规矩吃饭了是吗?” 沈要抹了抹嘴,很快的吞咽了一下。 “没有。” 他心虚的瞄一眼过来,又辩解道,“六小姐,你叫我来,我不敢耽误。” 谁知,不过一眼,他的眼光却一瞬冷了下来,原是不经意间余光扫到了叶则鸣去,所以立刻降温,一点儿余地也不留。 “她来干什么。” 萧子窈道:“叶小姐想叫我们俩一起和孩子们拍张照,你快把嘴擦干净,站过来。” “不能就我和你拍吗。” “那样就是结婚照了!” 萧子窈掩着唇,说,“结婚照以后再拍也不迟,到时候还要买结婚戒指。” 沈要没说话,却是出神的望定她。 而后,默了片刻,他方才张口应了,听上去倒不至于不情不愿,却总之温温吞吞、犹犹豫豫。 “那。” “这可是你说的。” “之后去拍结婚照。” “你不能反悔。” “六小姐。” 于是,萧子窈听罢,便很是嫌弃的骂他一句。 “真矫情。我随口一提你倒当真了。” 她讲话总带着些盛气凌人的尖刺。 偏偏,沈要却不生气,反是眼也不眨一下的,只当听不见。 后又立刻黏黏糊糊的跟在了萧子窈的后头去,活像个小尾巴——一个高高大大的小尾巴,又是个摇来摇去的狗尾巴。 叶则鸣简直觉得不可置信。 只不过,还不及她细想,四下几个孩子便已经探头探脑的盯了过来,许是以为萧子窈又要变出些好吃的点心来罢,便怯生生的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萧子窈招招手:“我们准备拍照片哦。” “什么是拍照?可不可以吃?” 一旁一个兵子适时插进嘴来说道:“回军长夫人,这几个小孩都是孤儿,没人教养,恐怕要冲撞了您,我这就去把他们赶走。” 萧子窈脸色一沉:“都是些小孩子,再冲撞又能冲撞些什么?退下去吧。” 那人敢不从命。 的确,这几日,萧子窈在营中的人缘颇好。 她虽然性子挑剔了些,但为人却并不摆架子,每每前来又从不空手,带的还都是些普通百姓鲜少见过的点心小酥,所以人人见她都多多少少觉得亲切,觉得那吃食亲切。 萧子窈自是深谙其道的。 左右她也不指望两块桃酥便能收买人心,但哪怕一时的相安无事也总归是好的,所以眼下便又招着那几个孩子上前来,全然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样。 “叶小姐,让这几个孩子和我们一起拍照,如何?” 叶则鸣于是一指粥棚,道:“那我们就去那边拍,若能拍些孩子们大口吃肉的画面就好了。” 再之后的事情,便都显得顺理成章。 叶则鸣师出李斯,摄像自然也与他同个路数,只管拍出一张空想太平的画面出来,一黑一白、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分别是沈要与萧子窈,两人并肩而立,周遭再围一圈脏兮兮的小泥人,往后看,则是黑色的卤水缸与白色的馒头山,分分明明的黑白两色,纷纷扰扰的天下大同。 就仿佛,拍下一张世纪婚礼的怪诞写真。 难道不是? 新式婚礼,一般新郎穿黑色洋装,新娘穿纯白纱裙,还要选些可爱的小孩子来当陪衬,背景里要有红酒面包,又不信耶稣,还要装殷勤。 沈要没在相机里露笑。 叶则鸣就道:“请问沈军长,为什么不笑也不看镜头呢?刚刚按快门的时候,我看您没什么表情,这样照片洗出来也许不一定融洽。” 谁知,沈要听清了她的话,却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没关系。” 他说,“没必要。” 叶则鸣没太听懂。 “那,之后的照片,要我单独洗一份出来送给二位做纪念吗?我拍了很多底片,会都洗出来先给二位过目的,等两位来商定用哪张登报,我就用哪张。” 沈要于是点了点头,又立刻转向萧子窈去,那眼光几乎瞬息万变,从漠然到安然,她简直看不穿。 她只见沈要如此说道:“六小姐,之后,我们去拍结婚照吗。” 啊呀。 她本还以为,此人又要面无表情的说些什么呢。 原来,竟是坚持不懈了又问了萧子窈一遍,简直跟牛皮糖似的。 又黏人,又甜蜜。 她很是不解。 好在,萧子窈亦然。 “怎么又问我,难道你就这么想和我拍照片?” “嗯。” “那你刚刚拍照的时候为什么不笑?我还以为你很抗拒。” 沈要于是一板一眼的说道:“是很抗拒,我不想带他们一起。” 萧子窈轻声笑笑。 “那糟糕了。你拍照不看镜头,最后成片一定会很难看的,说不定还会把你拍成翻白眼的样子。” 谁知,她正说着,又是明明白白的笑闹着,沈要听罢,却纹丝不动,只管目不转睛的望定她去。 所谓望穿秋水,大约也不过如此。 只不过,他看的,却并非秋水,而是桃花潭水。 “不会的。” 他说。 “不会拍成翻白眼的。” “你就这么笃定?” “嗯。” 他嗓音低沉,又在风中散去,“因为我在看你。” 萧子窈顿时心下一悸。 “……看我也不行,我比你矮,你看我就得低头垂眼,到时候又要把你拍成闭眼了。” “不会的。闭眼看不到六小姐。” 他言之凿凿。 然后,话音便至此了。 叶则鸣于是微微颔首。 “那么,多谢沈军长、军长夫人……这几日,是我给两位添麻烦了,老师的事情,我以后再也不敢提起。” 她离去之时,只有萧子窈一人送她。 “军长夫人,请您相信我,我一定会尽全力写好新闻。我不一定会将您写成一个完人,但我一定会将您写成一个有志之人。” “没关系,是非自在人心,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您和沈军长真像。” 叶则鸣说,“我总感觉,沈军长也是这样的人。两位合该是一对。这不是恭维的话。” 萧子窈了然的摆了摆手。 “我知道。期待再会。” “再会!” 然,直到下次再会之前,萧子窈却先一步收到了叶则鸣托人送到的相片。 那原是一日晚间,她白日里没去城北,只在公馆里待着吃药,然后沈要风尘仆仆的下职回来,进门之后便迎面将她抱住。 “六小姐,你今天没有流鼻血吧?” 他有些担心的问道。 萧子窈立刻摇头:“没有。我都说了,我就是鼻子擤多了而已。” 于是,是时,沈要只管默不作声的听着,复又无声无息的盯她一眼,那眼光有些黯,又有些蛇,她实在不太好形容,却又莫名觉得,那眼光更有些哀。 谁知,她几乎还未看清,沈要便一瞬贴到她跟前说道:“六小姐,给你看照片。” “什么照片?” 她反应不及,又一瞬回神,便笑说一句,“叶小姐拍的照片对吗?这么快就洗好了?” “嗯。” 他说,就从大衣里摸出一枚牛皮纸的信封,不大也不小,叠了两折,想来里面的相片应该大不到哪儿去,萧子窈顺手接过,立刻便从中倒出一小把嵌着花边的小像来。 “呀,连花边都替我们裁好了,叶小姐实在有心。” 沈要有些吃味,便拉拉她的衣袖,道:“六小姐,别当着我的面夸别人。” “好好好,那以后我就都背着你偷偷的夸别人。” “不准背着我。” 沈要一本正经的反驳道,“也不准夸别人。” 萧子窈于是就笑,又见掌心白纸纷纷,每张相片都拍得不错,小孩子各有各的笑脸,她与沈要也各怀各的心思,唯独他的眼光始终不变,总是看着她,也只是看着她。 就仿佛,一眼万年。 他背后照样是那口黝黑的卤水,却因着相片尺寸太小,所以便看不太清那缸子的原本模样,反正模模糊糊的,只觉得很像一口巨大的棺材。 如此,他二人便像是一双在葬礼上喜结良缘的痴男怨女了。 然后,一拜天地,百年好合,生死纠缠,死不足惜。 事情便是如此了。 第363章 好人与坏人 公报出刊的那一日,萧子窈正一如既往的守在城北陪孩子。 沈要没问她别的,却只是将报纸递到了她的手里去。 一见他如此,四下几个小泥娃便纷纷围了上来,叽叽喳喳的,你一言我一语,实在叫得好不热闹。 “这是什么画报,我也要看!” “这是报纸,上面的汉字好难认的,我要夫人念给我听!” “咦,你也不害臊,怎么能叫萧姐姐‘夫人’呢,那是沈军长才能叫的名字……” “胡说,我看明明就是你不懂,‘夫人’只是一个统称,旁人叫也是可以的!” 一时之间,沈要直觉两眼昏花。 他以前总觉得,世上唯独将死之人最是聒噪。 他见过太多死人,其中几乎没几个能够善终,所以断气之前什么胡话都说得出口,有哭自己哭家人的,也有骂他也骂世道不公的,然后,死法各异,但一刀了断的占大多数,因为他怕吵。 他简直想不到,小孩子吵嚷的威力竟比一些大人来得更加出色。 沈要于是哑然,若非萧子窈正处在那症候群一般的尖叫中心,他大约连上前也不敢。 然,他心下正还腹诽,却见萧子窈倏尔一指顶唇、嘘了一声,转瞬间,那几个孩子便纷纷侧目,转头问她道:“萧姐姐,我们这是要玩捉迷藏吗?” 沈要有些纳罕,便沉声问了句。 “你什么时候答应和他们玩的?” 萧子窈摆摆手道:“这是我和孩子们的约定,前两天陪他们一起玩过两次捉迷藏,规则是我定的——只要我说嘘,他们就要安安静静的藏好,然后等我去找。所以你看,我刚刚嘘声,他们马上就不闹了。” 沈要哽了哽,那感觉既非难过也不是无言,就只是,当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萧子窈也许并不一定喜欢小孩。 他想。 然后,恍惚之间,他又想到另一种解释,也许,她不过是太善于训狗罢了,把小孩子当狗来训,未必不是又一种办法。 他于是微微的垂眼。 “六小姐。” 他忽然道,“陪完他们,要记得再来陪我。” 真奇怪。 难得一次,他居然,舍得让出她去。 只此一瞬,就连萧子窈也有些不可置信,便两步上前踮起脚来,只管信手抚上他的眉心。 “怎么回事,你也没发烧啊?今天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个槐木疙瘩居然这么有人样?” 沈要默默无言。 却是顺势捉住了她的手去,然后自下而上,最终定在侧脸,自顾自的就偎了上去。 “还撒娇?这么多孩子们可都看着你呢,以后你沈军长的威风还要不要了?” “不要了。” 他说,“我就喜欢蹭你。” 然后,便没有多少然后了。 几个孩子议论纷纷。 “哎,你们还记不记得,之前营里的大人们都说,沈军长凶得嘞,会吃人肉!” “啊?那我们会不会被吃掉啊?” “我觉得不会,但是夫人可能会被吃掉,因为夫人身上的肉比我们多。” “不对吧,你看他对夫人那么亲爱,怎么会把夫人吃掉呢?” “村里的狗偷吃小鸡仔之前不也是那样?蹭着蹭着就蹭到嘴里去了!村里的寡妇不都这么说吗?” ——萧子窈简直听不下去。 除去宝儿之外,她平生几乎不曾与孩子打过交道,更别提这些没人教养的孩子了,且不说口无遮拦,便是连大人的诨话也听不懂。 她实在有些不忍。 却又转念想到,哪怕是诨话,但好歹也是活人嘴里吐出的一口热乎气儿,之后改好便是了,又不是杀人犯罪,改都改不了。 一旦杀过了人,那便真的改不了了。 如此,她便悄然回首,眼光正落在沈要的眉间。 “怎么了?” 沈要不明就里的问道,“不玩了吗?那你和我走。” 她于是摇了摇头,说:“不,就是想看看你。” 话毕,似是觉得不够,便盎然一笑,带着些喜色,也带着些歉意。 “我就喜欢看你。” 沈要一瞬语滞。 他直觉满头满脸都发烧,高热不退,似猛火煎干舌心,根本哑得人说不出话来。 偏偏,他却一点儿不觉得辛苦,只觉得手心发潮。 “六小姐,别逗我了。” 他说,“你又不是真的喜欢看我。” “你怎么知道不是真的?” “就。感觉。” “那你感觉的不对。” 萧子窈振振有词,“罚你回营帐里反思,重新感觉,等我陪孩子们玩完了,就来检查你。” 他立刻哦了一声。 然后,不情不愿的,转身退后一两步,再回头,再走,再回身,再走。 反反复复,黏黏糊糊。 ——却又,乐此不疲。 他只管远远的补上一句。 “六小姐,我这次学会谦让别人了。” “你之后回来要记得夸我。” “要快些回来。” 萧子窈就笑:“那如果我回来的晚了呢?如果我回来了却忘记夸你了呢?” “那我就去找你。” 沈要一字一顿,十分认真,“然后,帮你想起来。” 他眸光暗烈。 那话音至此了。 是时,已是午后,那日头尤其旺盛,竟将她手中一份灰纸公报照得白生生一片,不太像宣纸,却反倒像花圈。 “夫人,我们到底还玩不玩捉迷藏?” 一个孩子是时问到。 萧子窈闻言,便说:“玩,但是我们要先把报纸念完。” 如此,她话音方落,几个孩子便大叫起来,纷纷吵得四下不可安宁。 “军长夫人要给我们念报纸咯,有想听的人要排队哦!” 萧子窈手心顿时握紧。 她只见好多帐篷底下都钻出一张又一张的黑脸黄脸来,黝黑的颜色,蜡黄如陈尸,像坟山里爬出的新鬼,无一例外,只管扑向她来。 偏那孩子懂也不懂,反而说道:“夫人,我们村里识字的人不多,有新闻都是请一个老秀才帮忙念报纸的,可惜他在洪水前死了,才下葬不久,所以到现在还没人顶替他的位置呢,你是第一个!” 她于是轻声笑笑,复又一展报纸,朗声念道—— “岳安旧主萧训之女,搅扰先人,属大不敬,但因此救百余口生人,未必难辞其咎。” 有人就问:“什么是‘难辞其咎’?” 她道:“就是难以推脱罪责与过失。” 有人又问:“那萧训之女又是谁?” 她又道:“是我。” 有人立刻骂道:“你该死!” 她立刻应声:“可我没让你死。” 如此,人群便如退潮般的散去了。 那几个孩子根本不明所以。 “夫人,我们村里有人就是很坏,不仅骂人,还会偷鸡摸狗,调戏女人,你不要往心里去,他们是坏人,你是好人。” 萧子窈淡淡的合起手来,那报纸便呼啦一声也跟着合上了。 “你说的不对。他们不一定是坏人,但我一定不是好人。” 有个孩子一下子笑起来:“是不是因为夫人和我们玩捉迷藏的时候次次都当坏人,所以才这样说自己的?” 她一笑而过,然后嘘声,像下一道军令。 “都快些去藏好,我要准备抓人啦!” 萧子窈与这群小泥娃一直玩到天色将晚。 饶是沈要难得耐着性子一回,却也实在等不了这样久,于是便出来寻人,谁知,他方才掀起帐子,却冷不丁的被一个卫兵给拦了下来。 “沈军长,不好了,我刚刚在巡逻的时候听到有人交头接耳,说是要对夫人进行报复!” 沈要眸光陡的一沉。 “说。” “是!” 那人微微一顿,面色近乎惨白,“我听得可清楚了——是在营中最角落的帐篷里,有好几个人都在说,说是要连夜偷跑出去,好把夫人父亲的坟挖了,再把尸骨拖出来,有多少算多少,明早都丢到营前示众喂狗,让夫人也尝尝被挖祖坟的滋味……” 是时,他分明话音还未落,却明明白白的一声低过一声去了。 沈要没有接话,面上也不见什么表情。 那人于是试探着又道:“沈军长,要我这就带人将这几人都抓起来处理掉吗?萧训毕竟曾经的大帅,他待岳安城百姓不薄,没道理要受此等折辱,夫人也一样,她到底是为了救这些人才出此下策的,怎么能让恩人受这样的委屈……” 谁知,他正还说着,沈要那厢却不冷不热的打断了他去,那声音很凉,如一颗石子投进棺材,咚的一声,只发出一阵空空如也的森寒回音。 “不用。” “是……不,不不不、不是,不是的!敢问沈军长,我莫不是听错了罢?” “我说——” 沈要一字一顿,并不耐心却又十分清楚的重复道,“不用。” 一切仿佛尘埃落定。 那卫兵久站无言。 “沈军长……我想请问,您这样决定,究竟是为、为什么?” 沈要很是厌烦的张口:“什么为什么。” “可是,沈军长您,您难道不是夫人唯一的依靠了吗……她那么年轻就没了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她——萧六小姐她,她是我曾经长官的女儿,萧大帅也曾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我不能就这样……” “——你不能就哪样?” “我不能就这样做个无情无义之人,那又与畜牲有何区别,我才不是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 沈要好整以暇的歪了歪脑袋。 一时之间,暮色四合。 那天幕是蓝灰色的,只如天平间的墙壁一般,又余下一点点昏暗的光,实在不够明亮,却足够阴森,只管将人照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睇了睇眼,那眼光有些蛇。 “你觉得她很善良,对吗。” 他如是问道。 那人听罢,便是一怔。 “您说的是夫人吗?那、那是自然了,她以前还做萧六小姐的时候,就没少为百姓做事,所以我实在不懂,为何总有人要在背地里对她使坏……” 沈要于是首肯道:“我也觉得她很善良。” 谁知,他话音至此,却倏尔急转话头,立刻改口道:“但是,她明明那么善良,却什么好报也没有。” “就是说啊!所以我们才要保护夫人,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 沈要如此说道,却是游刃有余的说着,又有些咬牙切齿,却没带多少恨。 “保护一个人多难啊。” “难道杀人不比救人容易?” “好人坏人的区别也一样。” “做好人多难,做坏人多简单。” “好人不仅不敢欺负坏人,反而还会被坏人欺负,还会被坏人杀掉。” “所以,做好人有什么好的。” 他说。 “只要六小姐和我一样,也当个坏人,不就好了吗。” 那卫兵一瞬哑口无言。 复又直觉遍体生寒,从脚心到眉间,眼下分明不过十月秋,偏他却总以为如坠冰湖。 “沈军长,我、我……” 他于是吃着嘴,唇舌磕磕绊绊如上下打架,一生一死,终成定数。 “……我、我不敢多说什么,沈军长之意,我已明白了,我这就、这就退下去了……” 沈要冷冰冰的啊了一声。 “走什么。” 他道,“不去吃饭吗。” 那人摇头如拨浪鼓。 “回沈军长,我先去交班,之后就去吃饭。” 话毕,他于是转身就走,简直如飞也似的。 沈要没再说话了。 偏他只管不紧不慢的跟了上去,一个不太会笑的人不笑的时候最寻常,殊不知,寻常往往最是无常,生死无常。 他时间掐算得一向很准。 毕竟,生生死死,都不过是分秒之间的鸡毛小事。 他于是刚好卡在萧子窈玩累的时候将她接了回去。 “你今天怎么这么沉得住气?我还以为你早早的就会过来找我呢。” 是时,萧子窈微微有些气喘,便这般问他道。 “因为刚刚有人打死了一条狗。” 他说,“我在旁边,就看了一下。” “哎呀?这洪灾人畜都受害,不过是一条狗而已,何必打死呢?你最后是怎么处理的,可有把狗好好的埋了?” 沈要立刻哦了一声。 “没有。” 他说。 “狗肉珍贵,杀之可惜,不如炖食。” “我把那条死狗切成块了。” “然后,放到了卤水里去。” 他眼光晶亮,仿佛得逞。 “六小姐,我这次可是都听你的话,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些人,你难道不打算夸夸我吗?” 第364章 恩人,收尸人,负心之人 萧子窈曾经听过一个不太圆满的坊间故事,只道是有一人路遇一条病狗,便好心救了去,随后尽心尽力的养着,却不想,再往后,那人自己也害了病、死掉了,有收尸人路过,便将他埋到树下,也算安然归尘。 谁知,不过三日,那病狗饥肠辘辘,见人就咬,更忌恨那收尸人夺去了自己的口粮,便趁夜将人咬死,最后刨开土坑,也将恩人的尸首拖出来、吃掉了。 ——这故事是萧大帅讲给她听的,来源不详,但多半是他重新编排了什么农夫与蛇的故事说来哄她的。 当时,萧子窈年纪尚小,便十分不解的问道:“爹爹,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 萧大帅就道:“的确,好人确实不一定会有好报,但大部分好人却一定不求回报。” “爹爹,我听不懂。” 萧大帅于是抚掌一笑。 “来——那爹爹来问问子窈,倘若你见到一条被雨淋湿的病狗,就快要死掉的那一种,你是救它还是不救?” “当然会救!” “可是,这条狗很可能会变成故事里的那种狗,恩将仇报,还要致你于万劫不复之地,哪怕是这样,你也要救吗?” “也……救吧。” 萧子窈嗫嚅道,“毕竟,它也有可能变成乖巧听话并且知恩图报的小狗,如果这样的小狗死掉了,我会很难过。” “那便是了。” 萧大帅道,“这就是做人的道理——与其说是让你做个好人,倒不如说,是让你去救一个好人,只是这样,而已。你可记住了?” “记住了。” 她的确记住了。 所以,时至今日,她居然会在人间亲眼看见坊间故事的真实排演,就在城北,恩人、收尸人、负心之人,无论哪个角色,竟都齐聚一堂。 是时,天光并不太好,隐约像是晴天转阴的样子,她与沈要正下了车,便瞧见营中乱哄哄的,许多人都聚在栅门的边上,探头探脑的,如一只只笼里的鸡,是引颈受戮的姿势。 沈要于是小心翼翼的将萧子窈往身后挡了挡。 “什么事。” 他话音甫落,便有卫兵迎上前来:“回沈军长,其实是,是有人……有人不知从哪里拖来一具白骨,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沈要眉心微皱。 “又不是活人。” 他隐隐的有些不耐,“骨头而已,扫掉扔了不就行了。” 谁知,那人听罢,却懦懦一个颔首,道:“可、可是,可是有人说,那白骨,或许是……或许是曾经的、萧训萧大帅的……” 萧子窈呼吸顿时一窒。 “你说什么?” “有人说,那白骨或许是您父亲的……” “一派胡言!” 她眼光碎裂,几乎声嘶力竭,“我爹爹是在岳安远郊下的葬,至今连个像样的坟碑都没有,他生前从未做过什么不名誉的事情,谁又会没道理的去挖他的坟?” 然,话虽如此,她身子却照旧还是止不住的发着抖,又仿佛急于求一个答案似的,所以,想也不想的就立刻往人堆里挤去。 “都让开!都给我让开!” 是时,她只管厉声斥道,然后自顾自的劈开左右人群,她今日穿的一身绯红夹袄,鲜艳又气派,却在此时没由来的显得像一具剥了皮的活尸,又被风浪或人潮海海冲上岸来,正对另一张骸骨,面面相觑。 “这怎么可能是我爹爹……” 萧子窈一下子跪倒在地了。 偏偏,她却一眼认出那白骨的模样来,右侧股骨上打了一根钢钉,入土不锈,与萧大帅旧伤的位置一模一样。 她于是又左右翻乱拿裹着白骨的几片破布,黑黑黄黄的,已然看不出什么颜色了,又被虫蚁啃过,所以更显残缺,唯剩曾经也许是肩章的地方还牵连着几条穗子,萧大帅战功赫赫,这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放肆……” 只此一瞬,她终于落下泪来,唯独牙关咬紧,连带着唇瓣一起,咬得白红一阵,最后,血肉模糊。 “你们都放肆!” 她大声叫道,“是谁干的!我要将他千刀万剐!” 一时之间,四下里万籁俱寂。 无人应她。 数不清的眼睛都在眨着,都在看她,也都在看她的笑话。 ——除了沈要。 他照样还是面无表情的走上了前来。 “六小姐。” 他叫了声,轻轻的,后又扶她起身,终于默默掸去她裙下的土灰。 就仿佛,旁若无人,他不过只是尽职尽责的伺候着他的六小姐罢了。 如此天经地义,没人敢以置喙。 “地上脏。” “而且很凉。” “站起来说吧。” 他不动声色。 萧子窈于是抹了把眼泪,大约是下手没了轻重之故,便连带着口脂也擦乱了,那么艳的一抹红痕,那么煞的一张白脸,怎么看怎么骇人,却也怎么看怎么动人。 沈要直觉心下牵动。 啊。 真好。 恍惚之间,他居然如此想到。 多可爱,他的六小姐。 既可爱,又可怜,易碎且单薄,无力且挣扎,如掌中之物,仿佛任何苦难都能将她打倒。 冤枉她的人,远比她自己更知道她有多冤枉。 她只剩他一个了。 他即将成为,她唯一的安全之地,与,救世主。 沈要说:“六小姐,要我帮你把人找到吗?” 萧子窈重重的点头。 “无论我用什么方法?” “无论。” “之后会不会怪我?” “不会。” “那有没有奖励?” “有。” 沈要微微一顿。 “你打算给我什么奖励?” 萧子窈咬了咬唇。 “你不是想要孩子吗?” 她问道,“那我们就要一个孩子。” 沈要几乎一瞬失笑了。 那却是真真正正的一个笑,简直要比他以往的每一个笑都学得标准,双目微眯却不太弯,眼光晶亮,稍有泄漏,唯独唇角没有特别勾起,反正他只是笑给萧子窈一人看的,至于旁人——谁又在乎。 这几乎是他最像人的一个笑。 “我没说我想要孩子。” 沈要一字一顿。 “我只想要你。” “萧子窈。” “我只要你。” 第365章 窝囊废 沈要其实并不多么想要一个孩子。 比起萧子窈来说,一个孩子,不过只是一个附属,也许很重要,但总之不会比她来得更重要。 如此看来,他二人倒也实在相配。 沈要于是说道:“来人。” 一语落地,他左右士兵立刻左右围列。 围列,又似围猎。 而围猎,即是围剿。 他连身子都不必站直,便可以翻手为云,主掌生杀大权。 四下人头攒动。 “死丘八,我就知道你们没按好心,原来就是想拿我们做政绩!” “你们这是卸磨杀驴!根本不顾我们的死活!” “她萧子窈算什么东西!她炸了全村人的坟山,却只有他父亲的尸体被挖了而已,哪里抵得过我们的损失!” 那骂声此起彼伏。 萧子窈原是一应也不应的,偏偏听到最后,却陡然回头斥道:“——那是因为你们只能挖得到我爹爹的尸体!我姆妈和大姐在东北被炮弹炸得粉碎,我五哥被奸人所害,最终开膛破肚连一具全尸都没有!你们到底还想挖谁的尸体,尽管说出来便是了!或说你们是不是都盼着我也去死,然后再把我的尸体也挖出来不成!” 是时,她面色灰败,唯独一双桃花眼烧得绯红。 那颜色可真好看。 正如犬园之外的那棵花树,每每春日负暄,便势如烈火,开得愤怒又安静,漫天红霞迷醉人眼,仿佛东风夜放花千树,火树银花不夜天。 这才对。 沈要心想。 他的六小姐,天生艳绝。 这才是她脸上该有的颜色。 他于是又道:“封锁营地。” “是!” “从现在开始。” 他微微一顿,而后话音急转直下,不冷也不热,尤其的平淡,仿佛根本不生气似的。 “每隔五分钟。” “我就杀一个人。” 他话音至此了。 那灰扑扑的人潮顿时汹涌了起来。 “你要找的分明就是挖人尸骨的人,可我们又不是,你凭什么杀我们!” “就是就是!我们这些人,只是为了吃饱穿暖就已经费尽全力了,又怎么会去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呢!” “我看梁军就是无能残暴,只会滥杀无辜!” 如此,沈要只管无动于衷的听着那人潮海海,如海啸,如鬼哭,最后开口,却照旧平静如初。 那声音沉静得简直就像一片冬雪。 “我没空一个一个的同你们耗。” 他说。 “犯人你们自己来找。” “找到了,你们就活。” “找不到,你们就和犯人一起死。” 是时,天光云影共徘徊。 萧子窈于是瞪大了眼睛。 “沈要,你不能……” “我为什么不能?” 他微微凝眉,有些委屈又有些不解,“不是你答应我了吗?无论我用什么办法将人找出来,你都不会怪我,并且还会奖励我。” 她哑口无言。 沈要说:“六小姐,你看我多聪明。” 话毕,他便挽着她的手站了起来。 ——是他,挽着她。 如此小心翼翼,如此含情脉脉。 “今天还要待在城北吗?” “还是我送你回家?” “其实你在这边陪我,我很高兴。” “要是你只陪我一个人就好了。” “不然我会吃醋的。” 眼下,他跟前分明挤满那么多人鬼变成的妖魔鬼怪。 大的大,小的小,罪有应得的拖累平白无辜的,好一副人间绘卷。 有卫兵适时的问道:“沈军长,请问顺序要怎么排?” 他说的是杀人的顺序。 沈要没有接话,却是一瞬不瞬的转头望定了萧子窈去。 “六小姐,我都听你的。” 她直觉心下骤然攥紧,比酸楚更多的感觉,是疼痛。 她分明,最怕痛了。 “沈要,你别逼我。” 她说。 偏偏,沈要听罢,却冷不丁的反问道:“六小姐,我哪有?” 话毕,他便歪了歪脑袋,那样子很是乖巧,又俯下身来,像一条狗似的,只管把脸往她的眼前凑。 他只见萧子窈的眼睛零落成泥。 “怎么又哭了?” 他于是亲亲她的眼角,又因着存了私心,便偷偷的伸了舌头,所以亲吻变成舔吻——果然,狗就是狗,借机亲近都只有这一个招数。 “六小姐,选择权在你的手上。” “我可以是你的狗,也可以是你的刀。” “我会为你无恶不作。” “六小姐。” “理理我。” 他双手在她肩上轻捏慢拢。 萧子窈忽然说:“我不需要那么多人的命。” 沈要立刻点头,嗯了一声。 “好。” 他道,“那就每隔五分钟,打断一个人的腿。” 只此一瞬,萧子窈终于明了了。 原来,沈要真的只是一条狗而已。 他其实根本没什么手段,那些所谓的、旁人猜不透的路数,也不过是他试遍了所有可以杀人的方法而已。 他甚至没有一颗活人的良心,只有一条狗的痴心。 为她,也只会为她。 他可以为她,所向披靡。 天光渐暗了。 长日终有尽时,更何况是一阵连续数日的晴天,那太过奢侈,于是阴云卷地,一半遮住沈要的脸,晦暗莫测的阴影再衬他不过,他眼色阴沉却明亮,恶犬都如此,发狠的时候,脸色很坏,眼睛很亮。 那是,疯狗吃人的前兆。 “开始吧。” 是时,他只管如是说道。 萧子窈只见他光下的另一半脸。 都怪沈要实在将她护得太好,一只手圈在她的腰间,另一只手则是捧在她的耳畔,如此严丝合缝、密不透风,所以她只看到那另一半脸。 那一半的顶光只能照亮他的皮囊,却照不亮他的眼睛。 沈要表情无邪,仿佛是在同她大喊冤枉。 “六小姐。” “你好窝囊。” “我好喜欢。” 他二人身后,不远处、三尺之外,有人陡的惨叫出声。 “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天天饿得要命,怎么会有力气半夜翻出难民营呢!更何况,我只是一个弱女子而已,我怎么敢、我怎么敢……” 一。 “放手,给老子放手!丘八,你们不是人!你们就是吃民脂民膏的畜牲!你们的祖坟就该被挖!这是你活该的报应——啊、啊啊,啊……” 二。 “娘亲,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要娘亲,我要爷爷奶奶,我要……” 三。 石英手表的指针爬个不停。 终于,那长针又是一颤,人群中便挤出一个脏兮兮的小泥娃来,道—— “萧姐姐!我知道坏人是谁了!我知道了!” 第366章 等等 沈要见过那孩子。 个头儿很小,又瘦,一半像猴子一半像狗,一身皮包骨,唯独肚子还有脑袋很大,是最近总缠着萧子窈玩捉迷藏的孤儿之一。 他问过萧子窈,那孩子有没有名字。 “有啊。” 萧子窈道,“他叫小泥巴。” 沈要不太明白。 “他跟我说,他是外面流浪来的孩子,父母不详,所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她微微一顿,“他和你一样,名字都是别人随便取的。” 沈要于是哦了一声,再没有说话。 是时,晨光晴好。 萧子窈忽然没头没尾的又同他说道:“我说要帮他起个像样的名字。你猜我起的什么?” 他很无所谓随口一应,不笑却半开玩笑,语调很轻,带着些纵容。 “萧泥巴。” 他说。 萧子窈听罢,果然立刻抬手打他。 “你好烦人,我让你认真猜!猜我给他用的什么姓?” 沈要就说:“沈。” 她一瞬失笑。 “你怎么猜中的?就姓沈,叫‘沈确’,是‘确定’的那个‘确’。” “不姓萧。就姓沈。” 他喃喃自语道,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却又隐隐约约的仿佛有些向往似的。 “六小姐,那你给我们的孩子起过名吗?” 萧子窈顿时哑然无言。 沈要于是望定她去。 那大好的晴光只管将他眼仁照得清亮。 原来,如此阴沉的一双眼,居然也会有这般纯净的时候。 “我起过。” 沈要轻声说。 “是个小名。” “叫‘等等’。” “是让你等等我的意思。” 那一日,他二人照样各司其职,一个做沈军长,一个做军长夫人,一个天生冷血,一个满心博爱。 那么近的关系。 那么远的天壤之别。 所以,眼下,沈要一眼便认出那小泥娃来。 “沈确。” 他说,面无表情的,讲话也不带什么感情,旁人一见他如此,大多都会觉得怕,唯独沈确不会,仿佛与他很是相似——狼心狗肺之人也一向没心没肺。 “你说。” 沈确于是重重的点头,如小鸡啄米。 “好!我知道坏人是谁——是队伍最末尾的那几个叔叔!” 他大声道。 那一把童声足够尖锐,只一瞬,便将四下里的人心一拢,尽数攥紧如绞肉。 “我晚上起夜尿尿,就看到他们从营地后面的围墙翻出去了,他们当时还骗我,说是每天的肉不够吃所以饿得慌,要去外面抓田鼠吃,让我不要往外说!” 沈要不紧不慢的嗯了一声。 “把人带过来。” “是!” 那几个无赖顿时叫嚷起来。 “别、别动!不要乱抓人!我们确实翻出营地不假,但是我们的确是去抓田鼠吃了!” 沈要无动于衷,只管狭着眼睛眼命人动手。 如此,在旁沉默良久的萧子窈便终于开口问道:“那你们是几点回来的?可有人证?” “没、没有……” “那你们田鼠是在哪抓的?” “记不清了,晚上那么黑,反正就是跑到外面抓的!” 咬死不从,偷奸耍滑,无赖却可以抵赖的法子,一点儿也不高明,却总有人百试不灵。 萧子窈早已有所预料了。 只不过,眼下,她当真听罢此话,却到底还是凝眉不已。 “那田鼠你们可有带回营里吃?如有物证也好,我大可以安排人手翻遍难民营,哪怕掘地三尺也能把你们吃剩的骨头找出来。” 那几人又骂道:“他妈的,老子、老子用得着你来假惺惺,田鼠我们在外面抓到就吃了,怎么着吧,你要拿我怎样!” 于是,是时,萧子窈眉心终于紧锁了。 “我劝你们最好说真话——因为我有的是办法查清楚。我现在只是为了我爹爹,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而已。” 她一字一顿,不冷也不热。 沈要只见她嘴唇一张一合,半片红霞都飘在水滴似的下巴上,如一只吃人的女鬼,耳畔红玉玲琅,又似血泪。 真好看。 他的六小姐。 然后,一时之间,四下无言。 萧子窈于是轻轻一叹。 “一般来说,食物会在胃里停留二到六个小时。” “因为你们吃的是肉,所以停留的时间可能会比较长。” “如果我现在就安排几位做开膛手术,应该还来得及检查。” 尘埃落定了。 她话音既清且柔,犹如江上烟波,缈缈无依的样子,稍显凄凉。 有人破口大骂。 “臭婊子,你果然活该,你炸了我们的祖坟不说,还想把我们开膛破肚!我只恨没能把你爹……” 人在气头上总会说错话的。 有些是胡话,有些是真话。 所以,人不如狗。 狗是不会泄密的。 萧子窈眼光悲怆。 “来人,把他们拖下去!也不必将人送去什么军部动手术了,多浪费,就原地开刀,把他们的肚子给我剖开——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有没有吃田鼠!” 她怎会不知。 天灾人祸,闹饥荒的年头,人都可以吃人了,倘若真还有得田鼠可抓,又何须见得饿殍遍野的惨剧。 偏她一门心思,总想求一个道理。 一个,用来反驳萧大帅的道理。 人群不散。 萧子窈并不是头一回剥人皮肉了,所以兴致阑珊。 她懒得去看,便只听得那惨叫声愈演愈烈,萦绕半晌之后,复又矮了下来,将死将歇。 “如何?” 她只管遥遥的问了一句,“这几人的肚子里,究竟有没有找到田鼠?” “回夫人,没有。” “可仔仔细细的翻找清楚了?” “都仔细翻找过了,千真万确,的确没有。” 她于是凄然的看了看沈要。 “我好累啊,呆子。” 萧子窈道,“我好想好好的睡一觉,然后一觉醒来,发现我还在小白楼里,我爹爹还活着,我的哥哥姐姐们也都在,然后你跟着萧军做事,从一个小小的二等兵三等兵开始做起,一直做到我爹爹的近卫或者督军,那样他就会答应我嫁给你,以后也顺理成章的生一个小孩,小名叫‘等等’。” 沈要一言不发。 萧子窈就轻声笑笑,最终背过身去了。 “可是,我认真想了想,这么多年来,好像除了你以外,他们都没有一个愿意等我的。” 第367章 小泥巴,不要长大 长日将尽,晴日终歇。 暴雨如报应,该来的,总会来的。 萧子窈没答应沈要送她回去。 她只管照例留在了城北,同沈确玩捉迷藏。 “萧姐姐,早上的那个骨头,是你爹爹吗?” 是时,约莫午后四时许,天色阴沉如纸钱灰烬,沈确不知从哪里挖到一只蝉蜕,便扒在手里摆弄个没完,萧子窈怕他饿急了乱吃东西,便将那东西给抢了去。 谁知,他倒也不气、也不吵,就只是这般问她一句。 “萧姐姐,如果现在有人将我爹爹的骨头放到我面前,我肯定是认不出来的,我这样是不是不对呀?而且,村里的叔叔婶婶们以前都叫我小泥巴,说这是狗用的名字,还说只有名字取得下贱,才能平安长大,可现在我有了上学用的名字,会不会就长不大了?” 萧子窈于是一笑,说:“你没有不对,你只是生不逢时,天下有很多像你这样的人,你们谁都没错。” 沈确很是不解。 “像我这样的人有很多吗?可我就见过村里的那几个小伙伴。” “——那你就去看看沈军长。” 萧子窈道,“他也和你一样,他也是你这样的人。” “吓!那是不是我一旦长大,就会变成沈军长?” 沈确不情不愿的说,“我可不想变成沈军长那样的人,他每天都皱着眉头,看上去很不高兴,而且没有人敢靠近他,我觉得他很孤独的样子,我不喜欢孤独,我喜欢跟小伙伴们一起玩,我不要长大。” “好好好,那你就永远当小孩,永远不要长大。” 谁知,她正说着,沈要却远远的从槛们那边走了过来,然后一见她便说:“六小姐,快下雨了,今天我们早点回家,好不好?” 萧子窈稍稍有些迟疑。 “从明天开始,我就再也不会到城北来了。” 她道,“所以就让我再陪沈确玩最后一会儿,可不可以?” 她眉眼如画般沉静。 沈要终究还是不忍。 于是微一颔首,那模样竟带着些旧时的影子,仿佛还是小白楼里的那个他一般,卑微又歉疚,并且自顾自的委屈,狗就该有狗的位置,那是他的位置。 “好。” “都听你的。” “六小姐。” 话毕,他便又低头瞥一眼沈确——那感觉好奇怪,像是透过一个泥巴小人,看见幼时的自己。 “——你。” 他张了张嘴,却不由自主的立刻一顿,仿佛喉咙里塞了车似的,一下子急刹,只将他刹得满口血腥味儿。 沈确歪歪头:“我怎么啦?” “没。” 沈要说,“就是问你,饿不饿。” 他面无表情,唯独一双眼睛却尤其显得动荡。 萧子窈就道:“呆子,多亏了有你,沈确才能吃饱饭。” 沈要没有说话了。 却是一面勾了勾她的衣角,绯红色的一小片,甚至不比他的巴掌,然后一面低眉顺眼的看她一眼,像小狗咬着主人的衣角乞怜,有点儿厚脸皮,又有点儿不好意思的样子。 “好了,你去等我吧,我陪孩子们玩完就来,一定会赶在下雨之前结束的。” “嗯。” 如此,沈要方才转身离去,沈确便无比紧张的问道:“萧姐姐,你以后都不来了吗?” 萧子窈点点头:“都不来了。” “那我以后是不是见不到你了?” “你如果努力生活,并且运气很好,说不定我们还会见面。” “那我再也不要长大了,我要永永远远的都当一个小孩子,就用现在的这副样子活一辈子。” 沈确激动的说,“这样,萧姐姐再见到我的时候,就可以认出我来了!” 萧子窈浅笑不应。 可沈确却只当她是应了。 他从前在村中庙会看过一次社戏,其中印象最深的,当属观音巡游,那是四个高壮的汉子扛起来的泥菩萨,容颜姣好,素手如拈花,他一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就只知道那观音像好漂亮,还可以实现愿望。 所以,他只当他的萧姐姐,是另一个观音。 殊不知,人间业障繁多,口业却为第一,生死有命,都是天定,小孩又如何,婴儿尚且还会胎死腹中,夭折一个孩子,又算什么例外。 一语成谶。 他甚至还不会写这几个字,便死在这几个字上面了。 捉迷藏的规矩照旧不变。 萧子窈是唯一的大人,自然便由她来当鬼,小孩子四下躲藏,藏得越隐蔽越好,却切忌危险之地。 哪里有危险? 开火的炉灶、营地的外面,都很危险。 沈确一向是个听话的孩子,最初,有小伙伴意图钻出营地的时候,甚至是他上前将人拦住的。 “我们要听萧姐姐的话。” 他说,“不然,以后萧姐姐就再也不会陪我们玩了,还不会带好吃的来看我们,你们难道愿意吗?” 不愿意。 没人愿意。 他也不愿意。 于是,这一回,唯独这一回,他执意要一意孤行。 倘若萧姐姐再也不来城北了…… 那他便藏得远一些、再远一些,让她好找。 如此一来,至少萧姐姐今日还会在城北待的久一些。 他,当真不是故意的。 沈确于是径自钻出了围墙。 他已经好久都没出来过了,曾经是的村子地方如今只剩下废墟一片,好在,这也并不要紧,反正他也没住过什么像样的屋子,都是睡牛棚而已,与牲口又有何异。 谁知,他正跑到一棵槐树下,却远远的听见有人在哭——那声音他认得很清,村里的寡妇张就经常这样哭,又哭又笑,其中夹带着男人的喘息,像一头牛在耕地,累得半死不活,然后便气喘吁吁的倒下了,那动静要多难听便有多难听。 沈确一下子捂住了嘴巴。 紧接着,他便第一次看清了,原来那哭声来得一点儿也不奇怪——原是一个男人正掐着一个女人的脖子,很重很重,重得连虎口都显得有些发白了,偏偏这两人还衣衫不整,又两两相连,仿佛鬼故事里的怪婴,双身相连,晦气,谁见了谁就要死,赔命去的。 那男人忽然就停了下来。 “小泥巴!” 他陡的大喊一声,“你这狗杂种,居然敢偷看老子!” 第368章 侯耀祖 第一滴雨落下来的时候,晚烟将收,天色半明不亮,并不至于太晚,却也该到了临别之际。 萧子窈几乎是轻车熟路的抓住了所有孩子,有藏在帐篷里的,有藏在煤棚下的,就连沈要的营帐后面也藏了人——总之,她很快就结束了这场游戏,唯独一个人没有抓到,是沈确。 于是便有小孩子问她道:“萧姐姐,小泥巴在哪?” 她说:“我也不知道小泥巴在哪里,他今天藏得好深,我找了半天都还没有找到,不如你们陪我一起找,好不好?” 她面上仍是笑笑的,笑吟吟的,所有孩子都爱听她讲话,以为捉迷藏还没玩完,这次轮到自己也当鬼。 谁知,萧子窈话音方落,整张脸便冷了下来。 她只管招了招手,立刻叫来侯耀祖,道:“我听说,现在难民营里的人口是由你来统计的,现在有个孩子失踪了,你马上安排人手,和我一起找。” “不知夫人说的是哪个孩子?” 萧子窈道:“他是个孤儿,村里人都叫他小泥巴,不知道你档案上是怎么记的名字?” 侯耀祖忽有些为难。 “夫人,我们建档,也得村民有身份档案才行,像这个村子里的,很多女人和女娃都是没有档案的,就更别提什么孤儿了,所以,没有档案的人员,我们一律都没记录。” “胡闹!” 萧子窈陡的斥道,“明明是你之前告诉我,难民营里总有女子容易遇害,既然你都清楚,为什么还不记录?倘若真有女子遭难,到时候又该如何?” “回夫人,这并不是我不肯,也不是我做事有意推辞。” 侯耀祖收着声道,那模样拘谨又小心,仿佛遇上了多大的难处似的,实在很想求得一个谅解,就说:“夫人,想必您也知道,梁军是不愿意往民生上面拨款的,所以救援用的物资和口粮都要以人头来记,谁在政府登记过身份名录谁才有东西吃,黑户不算人——我也想把所有人都记下来,可到时候发粮食,人头数量对不上,岂不是要算我贪污一笔?我是普通人,我背不起。” 他如此的娓娓道来,像一个善良的懦夫。 萧子窈别无他法。 她自是长在军中的,又深知其中的弯弯绕绕,所以听罢反倒更觉无力,只有怆然。 侯耀祖于是退下去了,却是时辰又过一半,天色擦黑,他竟领着个浑身土灰的汉子赶了回来,而后慌慌张张的开口道:“夫人,这人说他看到小泥巴了,说是跟着个女人偷偷的跑出了营地,去了以前村子的残骸里找玩具,还说什么,是要送给您的……” 萧子窈一瞬眉心紧锁,便横那汉子一眼,道:“你从哪看到小泥巴的?” 那人磕磕巴巴的说:“营地围墙下面有个很小的破洞,只有女人和小孩钻得过去,我亲眼看着他们钻出去的,这还能有假?” 萧子窈微微有些沉吟。 眼下,密雨已然落了下来。 “我去和沈要说一声。” 她道,“我们一起去找人。” 谁知,她话音方落,侯耀祖却说:“夫人,沈军长那边,我刚刚一回来就让人去通报了,这会儿雨大了,时间不等人,我们得先出去找孩子才是!” 萧子窈只见他两眼如炬,在沉沉的天色与雨色之中,实在显得有些难以琢磨。 她没有说话。 却是侯耀祖忽然问道:“夫人不必担心会遇上我之前说的那些腌臢事情,此人到底是个登记在案的难民,更何况,我是沈军长的部下,替军长保护好军长夫人,是我作为下属和作为军人的双重职责。” 于是,沉默良久,萧子窈方才开口道:“好,那我们先去看看。” 经年之前,萧子窈的平生几乎从未有过什么坎坷。 因着她生于高门、长于高门,父亲又是大帅之缘故,所以她身侧从来都有护卫林立,个顶个儿的恪尽职守、个顶个儿的忠心耿耿,还都是些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卫,哪怕是普通的卫兵见了她,左右也是一副敬畏的模样,既不敢有什么坏心思,更不敢又什么歪脑筋——毕竟,讨好萧六小姐,远比残害萧六小姐的报酬来得更加丰厚。 她从来都是这样以为的。 所以,直到侯耀祖的手电筒打亮槐树下面的两具尸体的时候,她也并不觉得害怕,反是心如止水,甚至连一丁点儿眼泪也哭不出。 “我不该祝他永远不会长大的。” 萧子窈说,“我身边的人,从来都没有好下场。” 谁知,她正说着,侯耀祖却适时插进嘴来,道:“那夫人你,就应该有早早去死的自觉啊。” 然后,猝不及防的,便有一只军靴的马刺踢到了她的膝窝,那么重,狠狠的一下,仿佛当真是将她当马踢的,她于是一下子跪倒在地,却又被人猛的攥住了头发,连连的就往那槐树下拖去——满地的碎石断木划得她鲜血淋漓,她张口叫了一声,那回音很小,没人听得见。 “侯耀祖,你——” 侯耀祖笑说:“夫人之前不是问我,我怎么会知道那些没户籍的女人会被人强奸致死?这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嘛?因为事情就是我做的啊。” 话毕,他便协同那一身脏污的汉子,一把将她摔在了树下。 如此,两具尸体,一个活人,便面面相觑起来了。 侯耀祖又道:“夫人见过奸尸吗?” 萧子窈直觉背脊一线生寒。 谁知,一见她如此,侯耀祖便补充道:“夫人别怕,我们不会直接杀了你的,那太没意思,一般来说,都是先奸后杀——另外,你不是很喜欢这个小乞丐?那待会儿,我们就将你和他一起扔到河里冲走,不会有多难受的,我喜欢在上女人的时候直接将人掐死,据说性窒息也是一种快感。” “人模狗样的东西。” 萧子窈冷哧一声,“你就不怕沈要之后把你剁成泥?” “他怎么可能知道?” 侯耀祖满不在乎,“今天于我,是天时地利人和。早上你爹的骨头被当作垃圾扔在地下,沈要为你出头,这会儿营里不知会有多少人对你看不过眼呢!所以,倘若我硬是要说,有人存心报复你、将你带出去毁尸灭迹,这根本是没人能反驳的了的。更何况,现在又开始下雨,等雨势变大,营里又有多少顶帐篷会漏雨?沈要一个做军长的,自顾不暇焦头烂额,难道还会有功夫来管你?” 他简直再自得不过了。 毕竟,一个强奸的惯犯,首要擅长的事情绝对不是杀人,而是伪装。 弱肉强食的道理,一向只在狗群中盛行,一旦放在人间来看,便显得尤其不体面,也很难服众。 人是软弱又胆小的东西,融入人群的最好办法,便是装作胆小善良。 这一要点,侯耀祖做得十分出色。 只不过,他唯独一点颇有疏漏,便是对沈要的错看。 萧子窈冷笑了一下。 “你倒是抬举他,还以为他会好好工作不成?” 她道,“一条被收留了的野狗,倘若没了主人看管,你猜他到底会做些什么?是继续工作,还是肆意发疯,还是——会不顾一切的四处寻找主人?” 侯耀祖微微一顿。 他原还游刃有余,偏那身后的男人却一瞬犯了怵,便紧张的打起了结巴,道:“妈的,这次不如就算了,反正女人那么多,不一定非要上这一个,直接弄死立刻抛尸吧,万一、万一那个什么沈要真像她所说的……” “我之前就说过了!胆小怕事就别跟着我干!” 侯耀祖一下子大吼起来,“你以为你一个乡下的贫农,没田也没房,更没有钱,你以为自己能娶到什么样的老婆?我他妈的帮你睡到过那么多女人!这次的女人可是萧子窈,是曾经帅府里的大小姐,是现在军长的女人,是你投胎八辈子也摸不到她一根手指的女人!送到嘴边的肉你不吃,王八羔子,你不来老子来!” 说罢,他便陡的伸手攥紧了萧子窈的脚踝,而后颤颤巍巍的摸了一把,又接着往上,膝窝的位置正流着血,续续不停,便将一只手指抠进去——马刺果然好用,女人都像畜生、都像马,合该被他骑在身下,用刺来踢,用鞭子来抽,欠调教。 那几乎是剧痛。 萧子窈直觉自己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分明是,最最怕疼的一个人。 暴雨终落,她头顶的槐树将死未死,黑叶也如黑夜,仿佛那瓢泼大雨就是从叶子上长出来又落下来的,她于是吃力的侧脸看了看小泥巴,真好,雨水洗净了他的脸,他大约再也不用当什么小泥巴了,从今往后,他终于可以当沈确了。 她只管默默的攥紧了身下的一块瓦片。 有什么要紧的呢。 不就是,被侵犯而已吗。 只要能活,至于别的,便都不重要。 所以,直到侯耀祖撕开她衣领的那一瞬,萧子窈终于有所动作了。 一块瓦片也许不够重,但一定足够尖锐,可以将人刺伤。 她是冲着侯耀祖的眼睛去的。 其实,倘若是为了一击毙命,最好还是要冲着人的太阳穴才是,偏她力气不够,人骨又太过坚硬,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 是时,密雨穿林打叶。 侯耀祖一瞬惨叫出声。 他简直是猝不及防的就被刺瞎了一只眼睛。 模模糊糊的,他只见眼前一片雪白的颈子,纤弱又颤抖,再往下的,便看不太清了,却是明明白白的看见自己满手的鲜血,顺势流进袖口又迅速被雨水冲净,然后再是一个男人的背影,企图落跑的样子——他于是大叫起来,叫得撕心裂肺。 “别跑!现在就弄死她!不然她跑掉了,咱们俩都别想活!” 萧子窈不管不顾的爬了起来。 她根本跑不了多远的——更不如说,她其实连走路也很吃力,所以不出三步便被侯耀祖一脚踢翻在地,又是马刺,又是一个血窟窿,她于是骨碌碌的被踢的滚了几圈,像一条狗,拖着两条伤腿,近乎残废。 “他妈的,老子最恨的就是女人!” 侯耀祖破口大骂,“我老娘和男人跑了,我婆娘也和男人跑了,天下女人没一个好东西,既然都爱找男人,那我就满足你们!” 如此这般,他便一面痛骂,一面走上前来,复又狠踩萧子窈膝窝一脚,踩完再碾,只将那血洞踩得皮开肉绽。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你没出阁之前天天和现在的夏副官厮混在一起,还去勾搭什么梁二少爷,后面人家嫌你脏,不要你了,你又和当时的沈要在帅府通奸——烂货,你难道还当自己是什么贞洁烈女不成?” 然,他话还没说到一半,便瞧见不远处明明灭灭的亮起了一盏煤油灯来,不是大部队,就只是一盏,好虚弱的样子,明明是光、却仿佛畏光的样子,好似不值一提,紧接着,又是一道沙哑到近乎沁血的嘶吼,又似呜咽,只管明明白白的传到所有人的耳朵里去。 竟是沈要。 “萧子窈!” 他一字一句都含着哭音,“六小姐,你别吓我!” 侯耀祖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的便捂住了萧子窈的嘴巴,于是,无论是那满手的污血,还是那指缝里的淤泥,便都被他堵了上来,腥咸脏臭的味道,实在令人作呕。 萧子窈只管吊着最后一口气咬住了他的手。 顿时,雨声、叶声,哭喊声、惨叫声,便纷纷乱作一团了。 侯耀祖立刻扬起留空一手甩下一记耳光。 “贱人,你他妈的竟敢咬老子……不想被我打掉牙齿,就现在松口!” 可萧子窈根本动也不动。 她已然觉出了鼻腔里的腥气,还有一点点热意,应当是鼻血,流个不停。 偏她始终咬紧牙关,不肯松口。 谁知,僵持之间,却是侯耀祖先发了狠,既然打她不动,便一把扯下鞋边的马刺,只管往她的腰间刺去! 第369章 阵痛 好痛。 冥冥之中,萧子窈心中便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了。 她时常想不明白,萧大帅到底是想将她教成怎样的一个人。 她自是个娇生惯养长大的娇小姐,偏偏,萧大帅却总不准她哭,更不准她输——做功课必须门门考第一,骑马射箭也从不能落下,腿被鞍子磨伤了千万不可以喊疼,再疼也要忍着,根本哭不得。 却唯独沈要一个,总爱问她:“六小姐,你疼不疼?” 她简直快要疼死了。 原来,剧痛的时候,人是哭也哭不出来的,更不消说什么,只要咬着谁的手或袖口,便不至于太疼了——她甚至开不了口,甚至叫不出沈要的名字,甚至还没等到见他一面,就要疼得死掉了。 然而,迷迷糊糊的,她却又好像听到了沈要的声音,好近,说的也照样还是那句话,一点儿新意也没有的呆子,简直不会讨她的欢心。 他说:“六小姐,你疼不疼?” 她于是吃力的掀起眼皮来看他,却不想,只看到一张不知是哭还是笑的鬼脸。 真丑。 萧子窈心想。 她养的小狗,怎么会丑成这副模样? “六小姐……不,子窈、萧子窈,你别丢下我,你快看看我,理我一下,好不好!” 是时,沈要哭音不止。 暴雨蒙蒙,纷纷扰扰,他全身上下都抖得厉害,偏那一双冷冰冰的手,却始终按在她的腰间,纹丝不动、分毫不让。 “……不要流血!” “不要流血,不要流出来!” “都回去,快回去啊!不要再流出来了!” “我把心愿券给你——我、我随时都带在身上的,所以你不要流血了,都回去,你让血都回去啊!” 他只管嚎啕不已的哀求道。 萧子窈于是偏了偏头,只不过看的却不再是他。 三步开外的位置,正是瘫倒在地的侯耀祖。 他大约还没有死绝——她早说过的,沈要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去,所以只打伤了他的膝盖与琵琶骨,虽不至死,但总之等于残废,站也不能坐也不能,甚至两手也已经形同虚设,仿佛一条死狗,又如同一个死掉的女人,软弱,并且无力。 如此,她便一下子笑出声来,然后边笑边咳,道:“呆子,你做得很好,但是心愿券很宝贵,你要精打细算着用才是。” 谁知,她话音还未落下,沈要那厢却已然急得两眼通红了,想去捂她的嘴而不能,想去摸她的脸更不敢,所以连讲话都变得结巴起来,又一字一顿,好像方才学会人言似的。 “别、别说话。” “我不要什么心愿券了。” “我只要你。” “你最宝贵。” “你不要说话了。” “会很痛的。” “六小姐,我知道你最怕痛了。” “你不可以痛。” 他哽咽着说道,“你不可以痛,更不可以流血。” 其实,萧子窈伤得并不算太严重。 毕竟,侯耀祖用的只是马刺,而非手枪,伤口虽深,但总不至于刺穿肺腑,到底还是皮肉伤罢了,唯独出血甚多,所以看上去尤其骇人。 沈要几乎喘不上气来。 哪怕是在早先前,萧子窈流产的那一回,他都不曾见过她体内流出来这么多的血。 真奇怪。 他分明是个吃人肉、喝人血长大的怪物,又怎会害怕看到一个人流血呢。 事已至此,他简直狼狈得像个晕血症患者,一见那鲜血淋漓,便直觉自己遍体生寒,连唇舌都一起交战打架。 萧子窈终究还是不忍,便不懈的同他说道:“哭什么呀呆子……你杀过的人又不比他少,你难道还会害怕这些?” 沈要不由自主的哽了哽。 “我怕……你变成我的报应。” 他说。 那声音实在颤得没了边儿,甚至字音也变调,倘若换作别人来听,根本是分辨不出来的。 偏偏,他眼前之人,却只有萧子窈而已。 只要是她就好。 不对。 应当说,一定得是她才好。 “我听人说,报应就是让人变得痛苦。” “痛苦就是不幸福的意思。” “你就是我的幸福。” “所以我害怕,我做了坏事,最后变痛苦的人却是你。” “这不公平。” 他再没作声了。 不远处,隐隐约约又亮起来一片火光,如山坟鬼火,徐徐渐进,他知道那来人是谁,一群他的走狗、他的鹰犬,过境如蝗虫,吃人不吐骨头。 他是如此的训练有素,擅长将活人生生训化为犬,却唯独不清楚应该如何将他的六小姐抱在怀里——她的膝窝里全是血,腰窝上也是,怎么抱都不好,怎么抱都会让她觉得痛。 偏偏,萧子窈竟仍是笑。 “呆子,你知不知道,生孩子会出更多的血?你应该是见过的,我二姐她就是……” “那我不要你生孩子了。” 沈要哽咽道,“我不想你流血。” 他的爱温度太低。 就仿佛,他一生里阴雨连绵,虽然萧子窈将他捡到了伞下,可他到底还是一条湿漉漉的野狗罢了。 哪怕他耍无赖,贴到她身上去,最后的结果也只能是溅了她一身泥点子而已。 他与她,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这大约是沈要第一次如此想到。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被带入犬园的那一日。 ——父母是早已死掉了的,也不知死在了哪里,有人当街如强盗一般一把将他拽住,然后转身便走,又路过一家杂货铺,上面招牌挂了个“沈”字,所以他从此姓沈。 那种与不安极其相似、并且十分恐怖的感觉,简直与他眼下的种种彻彻底底的重叠起来了。 那是孤独。 纵使萧子窈就在此处,他也照样觉得孤独。 然而,比起孤独,变得孤独,却更加令人感到痛苦。 所以沈要不能没有萧子窈。 因为小狗不能没有主人。 再之后的事情,几乎都是顺理成章。 萧子窈终究还是被抬上了担架,等公署医院派车来接太久等,他便要人立刻开车去送。 他只管跪在后座狭窄的过道里,攥紧她的手。 “不要流血了。” ——萧子窈早已数不清这到底是沈要翻来覆去来回重复的第几遍了。 偏偏,从她的角度看去,却只见沈要那一面坐立不安的肩膀,大衣湿都湿透了,这会儿便自然的、重重的压在他的肩上,他挣脱不了,便如笼中困兽。 她不免有些鼻酸起来,便说:“呆子,我只是去清创,然后打破伤风疫苗,最多也只是缝缝针、暂时坐坐轮椅罢了,真的不严重。” 谁知,她正说罢了,公署医院便也到了,沈要于是跟下车去,一言不发的追在后面,有护士拦他一把,只道是手术室里不能进人,他便挣扎着、远远的望定她去,然后叫了一声。 “六小姐,不要再流血了。” 手术是小手术,萧子窈通身的伤口不过只有三寸深,唯独清创有些麻烦,腰际的那处倒还好说,膝窝的位置却要尽量避开韧带与筋脉,免得落下残疾。 沈要只在外面等了很久。 他没力气站着,索性便蹲在手术室的门口,两只膝盖左右分得很开,两手就空荡荡的垂在中间。 也有想过去抽烟,但是不可以,倘若六小姐闻到了烟味,之后一定会不高兴的。 他于是犹犹豫豫的扣上了自己的双手,两面五指合十,如许愿,最终压在额角。 “请菩萨保佑。” “今天也有可能是我的生日。” “我想拿我的生日愿望来换。” “换萧子窈以后都平安顺遂。” “我可以用命来换她。” 然,话音至此,他却微微一顿。 复又沉默良久,终于再次张口道:“哪怕,代价是让她抛弃我,都可以。” 他的指尖终于滑落唇边。 手术室白门大开了。 一个医生率先走了出来,一见沈要狼狈至此,便立刻笑道:“沈军长,何必如此担心,这真的不是什么大问题,让夫人进手术室也只是为了卫生,她甚至用不到全麻……” 沈要一瞬怔忪。 “没打麻药吗?” “打了的,打了的,毕竟是要把刀子伸到肉里面去割,还要把损伤的、被污染了的肉割掉,自然是要打麻药的,只不过用的是局部麻醉,这样对神经有好处。” “那……麻药过了之后呢?” 那医生有些为难:“这,自然是会疼上一阵子的。” “没有别的办法吗。” “这个嘛,一般来说,都是忍一忍,再吃一些止痛药便是了。如果沈军长实在心疼夫人,那就在她疼的时候多陪陪她说说话,分散分散注意力,除此之外,基本上没有别的办法了。” 沈要听罢,于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萧子窈很快便被人推了出来。 她两腿尚且不能弯折,便只好躺在折叠床上,脸色不太好,却不至于不好到面色惨白的模样。 她与沈要之间,终究还是她先开口。 “呆子,你靠过来一点,我有话要和你说。” 沈要立刻站起身来。 只不过,想是他蹲了太久的缘故,这会儿猛的起立,脑袋或两腿便都有些不适,直觉一个晕得厉害、另一个则是软得厉害,于是,不过两三步,他便顿在了原地,终又缓缓的跪了下去,正跪在她的床边。 那模样,要多卑微便有多卑微。 “六小姐,我在。” 萧子窈吃力的笑了笑。 “干嘛跪着?地上脏,还冷。” 沈要说:“这样离你比较近。” “我又不会去哪里,你不用这样紧张兮兮的,快站起来。” “就这样吧。” 他很是坚持,“就这样。这样说话,可以听得很清。” 萧子窈眉目如画。 那应当是颜色淡淡的山水画,黑白色的,浓黑的眉眼与白宣的脸,又很像黑白相片,一如既往的好看,偏偏沈要不太爱看。 不是不爱看她。 而是不爱看黑白色的她。 萧子窈说:“呆子,我今天从头到尾,都没有怕过侯耀祖,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沈要干巴巴的说:“因为你以为自己什么都做得到。” 他话里话外,都是明明白白的愧悔与埋怨。 谁知,只此一瞬,萧子窈却一字一句的纠正起他来。 “不是哦。” “我不害怕,不是因为相信我自己。” “而是因为,我相信你。” 她终究还是盈盈一笑。 “我相信你一定会来找我,一定会发了疯似的、不要命的跑来找我。” “并且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我。” “这世上除你之外,不会再有人满心满眼的全是我了。” 什么呀。 沈要没由来的就两眼一热。 原来,她分明是,都知道的。 知道他的心急如焚,也知道他的痴心执妄。 果然,她终将成为他的报应。 那如同伤口一般的、始终阵痛不已的感情,不是别的,而是爱情。 原来还会有这种爱情。 鲜血横流,血肉模糊,骨头碎掉,眼睛落泪。 那是,整个世界都因为她而变成一道巨大伤口的爱情。 可他却甘之如饴。 “六小姐。” 沈要于是忽然唤道,“我可以再靠近一点吗?” 当然可以。 现在的他,几乎做什么都可以。 萧子窈自然是准的,他便顺势膝行而前,然后轻声问道:“你饿不饿?我去借医院的食堂,给你煮长寿面吃。” 萧子窈就笑他道:“哎呀,我差点忘记了,我们每天都也可以许生日愿望的——那一会儿我们要许些什么愿望好呢?” 谁知,她正说着,那厢,沈要却自顾自的、淡淡的摇了摇头,而后低低的说了一声:“今天不行。” 她便问为什么。 “因为今天的愿望用掉了。” 沈要说,“今天的愿望,已经被我给用掉了。” 他眉眼低垂。 那眼光好静好静,仿佛唯恐惊扰了她似的,所以不言不语,就此尘埃落定。 偏偏,是时,他发梢上却忽然滚落一滴不合时宜的雨珠,好巧不巧,正落在他的眼角下面,如泪痣似的,总之不像是什么好兆头。 那是啪嗒一声的轻响,一下子砸得粉身碎骨,最终缓缓变成一滴眼泪,终于滑下他的脸去。 “你哭了?” 萧子窈顿时紧张的问道。 谁知,沈要却说:“没有。就只是觉得,我肚子饿了。” 第370章 小狗的报复 萧子窈再没去过城北。 养伤的日子并不好过,她伤在膝盖,一开始根本是走不了路的,甚至连坐轮椅也吃力,便只好天天躺在床上,等着沈要来鞍前马后。 那感觉说不出的奇怪。 只不过,奇怪只是奇怪,却并不是讨厌。 却是一日晚间,沈要正一口一口的喂她吃着粥,喂一口就用帕子擦一下嘴的那种喂法,因着她矫情还挑剔,他生怕伺候不好她,于是便问道:“烫不烫?” 萧子窈微微一怔。 “还、还好,不是很烫……你的确是有长进了,还知道帮我吹凉。” 她嗫嚅着,眼光飘忽片刻,又落定在他手边,闪烁良久,也闪烁其词。 谁知,沈要听罢,却只管闷闷不乐的哦了一声。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唯独眉心微皱。 一时之间,萧子窈实在有点儿心虚,便立刻补上一句,道:“哎呀,好啦好啦,不要再皱着眉头眉了,快凑过来让我看看,你最近是不是都累瘦了?” 说话间,她已然伸出了一只手来,就悬在沈要的眼前——指甲森白,如落雪,上面连半个月牙儿也无,血色尽失的样子,好像一只漂亮冰冷的陶瓷娃娃。 果然,只一眼,沈要的呼吸便乱了套。 之于萧子窈,他到底还是于心不忍,所以总在她的下风,根本对她狠不下心来。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的便捧起了那只手去。 “月亮不见了。” 他忽然没头没脑的说道。 萧子窈很是纳罕,便很快的问他道:“什么月亮?这几天下雨,天上没月亮很正常呀?” 沈要默默的摇了摇头。 他眼光微沉,如夜航的船,只有一点点的光亮藏在猎猎作响的帆里,仿佛那双眼睛也在大喊,大喊委屈。 “不是。” 他说,然后小心翼翼的抠了抠她的指甲——那动作太轻,甚至称不上是用抠的,就只是指腹轻轻的往上一贴,连抚也不敢抚一下。 “是这里的月亮。” 他又说,那意思简直再明白不过了。 “之前你指甲上没有月亮。” “是后面我养了那么久才有的。” “但是这几天又没了。” “你知不知道,那个月亮有多难养。” “我养的十个月亮,都没了。” “萧子窈,你要怎么赔我?” 他语气里难得一见的带着责怪。 倘若放在平日里,他断然是一丁点儿怪她的胆量也没有的,却唯独此时此刻,忽然就有了咄咄逼人的底气。 萧子窈简直不敢应声。 沈要于是不轻不重的盯她一眼。 “六小姐。” 他缓缓张口,“你得对我负责。” 一时之间,四下无声。 那玻璃窗子关得很是严密,连风声都钻不进来,只剩一串珠钻般的灯火,明明灭灭的,淹没在夜海人潮。 沈要没再说话了。 他只将碗筷仔仔细细的收了下去,又因着脚步走得很快,所以并未来得及带上房门。 偏偏,最后一眼的时候,他却忽然开口道:“六小姐,我现在要去城北一趟,你可以一个人好好的待在家里吗?” 这分明是个问句。 只不过,他大约并没有什么征求意见的意思放在话里。 风水轮流转。 这一次,也该轮到他做一做萧子窈的主了。 萧子窈一瞬心悸。 “现在去吗?你是去工作?” 沈要微微侧目:“对。” 然后,话音至此,他却是有些好笑的补上一句话来,那声音淡淡的,口吻也淡。 就仿佛,那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冷话,也是故意摆给她看的冷脸。 “六小姐难道是不希望我走吗?” “那可不行啊。” “我觉得,偶尔也该让你尝尝一个人苦等的滋味。” “你说是吧。” 话毕,他便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了。 沈要肯定是生她的气了。 萧子窈默默的想到。 偏她这回根本束手无措,甚至连个像模像样的哄人的法子都还没有想好。 更何况,沈要此人,本就不是个好糊弄的。 ——她没有说错。 是时,城北,风声、水声,远比人声更大。 侯耀祖被绑在水口已有数日了。 这法子还是沈要想出来的,只道是先将此人的衣服扒光,然后便给他换上夹了沙子的棉裤棉袄,最后再以手铐锁死人手与钢筋,并附以轮胎防滑链做捆绳,如此严丝合缝,哪怕是挡水救洪用也显得尤其稳妥。 果然,他也并不全是一个无耻下贱的杀人犯而已。 狗,与杀人犯,与人,从来都只有一线之隔。 很多的爱,无理由的嫉妒,填不满的食欲,以及一些恶毒的灵感,都可以将这三者的边界彻底混淆。 沈要于是蹲在那河堤上看着侯耀祖。 他左右只带了两个人手,大约是用来做体力活的。 “解开他。” 他说。 那两人自然应声而行,只将侯耀祖拖尸似的拖上了岸来。 “让沈军长久等了。” 其中一人气喘吁吁的说道,“因为他棉衣里吃了水,实在太重……” 谁知,只此一瞬,沈要却抬了抬手,忽然如此问道:“重吗?” 他问的不是别人,正是侯耀祖。 只可惜,一个死不掉、也活不成的人,哪怕听到有人说话,也多半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侯耀祖便是这般了。 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那棉衣又冷又硬,如石头,穿比不穿更煎熬。 眼下,他实在好像一个被丢在麻袋里的人,沉尸的技法,少不了往麻袋里沉石,沉尸沉石,大约都是一个道理。 所以,正当沈要命人将他身上的棉衣也剥下来的时候,他几乎是喜极而泣了。 “谢沈军长、谢沈军长……” 如此,他只管碎口碎口的说着,也不顾上浑身上下都被泡烂了的皮肉了,沈要面无表情,便不冷不热的睨了他一眼。 “她对你做了什么?” 侯耀祖一瞬怔忪。 “怎、怎么……不,沈军长,我什么都没做……” “我没问你做了什么。” 沈要一字一顿,十分不耐,“我问的是萧子窈,她对你做了什么。” 侯耀祖的嘴巴于是张得更大了。 沈要实在有些厌烦,便一把抽出枪来,只将那枪口冷不丁的往他嘴里捅去,复又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的转了好几圈,几乎都是照着侯耀祖的牙齿凿的,那力道要多重便有多重,恐怕一个骨科大夫都不能与他比肩。 “我说——” 他应当是彻底没了耐心,所以声色便越发得冷下来了。 “我只问你,萧子窈对你做了什么,其余的,我都不管。” 第371章 杀人犯的规矩 侯耀祖顿时大叫了起来。 “——手!” “我的手!我的虎口!” “她咬了我的手!那个贱人,她咬了我的手!” 是时,侯耀祖的嘴仍是大张着,其中涎水夹带血水,吞吞吐吐都从他嘴角满溢出来,那模样很是狼狈,独独他的眼中却又亮起精光,仿佛回光返照一般。 他只当沈要是想通了。 一个炸了坟山的女人,哪怕救下了数百口人命,可说到底,照样还是冒犯了列祖列宗的,是大罪人,根本保不了,也不能保。 他想,沈要应当不至于犯这样的傻。 毕竟,人活一世,谁又不为己谋呢? 偏他又一次错算。 人可以为己谋。 但是狗不一定。 果然,那厢,沈要只管默默的听他说罢了,便用枪口挑起他浮肿的手来,仔仔细细的看了好几眼,方才开口道:“我看到了。是这里对吧。” 正说着,他便用枪口重重一碾那虎口的薄皮,苍白无色的死人肉,流不出多少血,又因着泡在冷水里数日,想来也没多少知觉了,他觉得无趣,便轻轻的叹了一声。 “不懂事。” 他说。 侯耀祖以为此话说的是萧子窈,便忙不迭的附和道:“正是呢!一个女人罢了!怎么能咬男人呢?她到底还是个没眼色的蠢货,殊不知我为了沈军长的仕途,做了多少贡献……” 然,他话音至此了,沈要却冷不丁的打断他道:“她确实不懂事。” 那枪口微微一顿,又碾一下——这回他下的是十二分的力,侯耀祖觉出了痛,便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 偏偏,沈要根本无动于衷,却还在说着。 “她很喜欢给我立规矩。” “其中吃饭的规矩立得最多。” “比如说,不能狼吞虎咽,也不能吃脏东西。” “所以,我真的很生气。” 这一席话,他都讲得慢吞吞的,仿佛是平日里的许多抱怨都说出了口,气也气过了,所以这会儿便只有淡然而没有气了。 他说:“她连自己立的规矩都遵守不了,却要让我守规矩。凭什么?” 侯耀祖简直不明所以,便终于忍不住的问道:“沈军长,您、您到底是在说……什么?” 谁知,沈要闻声,便立刻轻飘飘的瞥了他一眼,而后有点儿好笑的说道:“我说她不懂事,不该把脏东西放进嘴里。你难道听不懂吗?” 万籁俱静。 脚下的洪潮依旧湍急,死寂与喧嚣都在那水中狂生,像一只长手,只管幽幽的爬上岸来,然后一把抓住了侯耀祖的喉咙,紧接着,攥紧攥紧再攥紧,他喘不上气来,便只好唇舌大开。 “张嘴。对。” 沈要说。 却是一面说着,一面又将手枪的枪口塞回了侯耀祖的嘴里去,复又自内而外的敲了敲他的牙齿——似又觉得还不太够,便再次旋转枪口戳了戳他嘴里的软肉,如此这般,适才好整以暇的说道:“张嘴。好好咬住。” 侯耀祖面色青白一瞬。 “我让你咬住。听不见吗。” 侯耀祖呜咽道:“别开将,唔要开将……我唔、唔想石……” “什么东西。” 沈要很不高兴的说,“根本听不清。” 话毕,他便一下子站起身来,随后毫无预兆的,一脚便将侯耀祖嘴里的手枪猛的踢飞了出去。 远远的,所有人都只听到了扑通的一声,那是流水吃掉人命的声音。 “谁说要开枪了。” 是时,沈要自是奇怪的看了看地上的侯耀祖,说。 可他应当是听不到了。 毕竟,一个牙齿碎裂、颅颚分离的人,就算再怎么命硬,再怎么光宗耀祖、幸得庇佑,也不太可能有活下来的希望了。 沈要很是认真的拍了拍身上的土灰。 “丢下去吧。” 他说。 然后,便又是扑通的一声,这一回离得很近,他于是亲眼看到侯耀祖被洪水给吃进去了,连一个浪花也翻不出。 该回家了。 沈要心想。 城北的事情大可以来日方长。 唯独萧子窈不行。 他人到公馆的时候,约莫凌晨一二时许。 凤凰栖路照样恬静安详,连带着他与萧子窈的家一起,都在不知是谁的留声机里慢慢悠悠得睡着。 沈要以为,萧子窈肯定早就睡了。 毕竟,天已经这么晚了,他今日又是故意冷着她的,她不可能看不明白,更不可能不生气。 所以,就依着萧子窈的脾气来看,不等他、并且反过来晾着他,像这样闹情绪的小毛病,一旦放到了她的身上,那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 如此,他便小心翼翼的进了门,又静悄悄的换了鞋,走路是刻意收着声的,所以几乎无声,唯恐扰了她去。 沈要记得,他走前并未将房门带上。 于是,就着走廊里满地的月光,他便一下子看见了匍匐在地的萧子窈——柔软并且纤细的身子,像蛇,寸动着,挪动着,却是缓缓的爬向他来。 他顿时愣住了。 “六小姐,你在做什么?” 没由来的,沈要直觉自己呼吸一沉,就连心跳都快到不成样子。 他的六小姐……怎么会这么可爱? 尤其是,她仰着脸爬过来的样子,特别特别,特别可爱。 啊。 他终于有些烦躁起来了。 世上难道真的没有什么,能够一点不痛就把人腿折断的办法吗? 他心下几乎掀起狂潮,唯独面上,却始终不动声色。 “我还能做什么!我看这么晚了你还没回来,就想着去看看怎么回事,可是我的腿现在还走不了路,就只能……” 那厢,萧子窈已然面红耳赤了,甚至话音里夹带缕缕哭音,飘忽不定。 沈要立刻上前,只一勾手,便将她抱进了怀里。 “六小姐,我错了。” 他说,一字一顿的,不是为了强调,而是为了压住喉间重重的喘息,以及,胸前沉沉的心跳。 他只盼萧子窈不会察觉。 “我不该,就这么丢下你的。” 他应该,有备而来。 第372章 两败俱伤,两全其美 喜欢萧子窈。 之于沈要而言,这句话,似乎并非一个既定的事实,而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那感觉其实并不太好受,毕竟,习惯的前身从来都是驯服而非天生,就像一颗打入骨髓的钉子,在最开始的时候,总是要吱嘎作响的,只有到了后面才会长出血肉,甚至最终还会变得没它不行。 沈要没了萧子窈不行。 他其实也并不是第一次撞见萧子窈匍匐在地的样子。 第一次见她如此,可以追溯到去年冬日。 彼时,小白楼里地龙烧得滚烫,人在外头要穿大衣,进了屋里却热得直流汗——便是那天了,他照旧守在小楼的檐下,见大雪弥天,冻裂他的手,然后,他便听见萧子窈的房中忽然传来“咚”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摔倒了,但是总归不算太重,所以那声音便也不算太大。 他本来一点儿也没当真。 却是默了半晌,他竟然一瞬想到,早间,鹊儿已被萧子窈派去主楼照顾萧从月了,如今眼下,小白楼里除他之外,根本是再无第二个可以伺候六小姐的人选的。 事已至此,沈要于是微微一顿,到底还是推门而入了。 谁知,只此一瞬,他却见匍匐在地的萧子窈,穿着条水色的缎面裙子,蛇身般光亮,应当是里衣罢,总之看上去很薄,那细软腰肢便从中浮现,实在衬得她很像一条蜕皮的蛇。 他简直有些心猿意马。 偏偏,那厢,萧子窈一见来人是他这冥顽不灵的木头脑袋,顿时就来了脾气,于是重重的一锤地板,立刻恼羞成怒道:“呆头鹅!你还杵在那做什么!难道不知道过来扶我吗!” 如此,他便只好很快很快的哦了一声,有些低声下气的,但好歹也是小心翼翼的,索性没有太惹萧子窈负气,便算他做得还不错好了。 萧子窈瓮声瓮气的抱怨着。 “讨厌死了!当初我就说了,不要你做我的护卫——你看现在,非但是你弄伤我的脚踝不说,现在我因此摔倒,你居然还不知道上前扶我一把,还得我来教!” 沈要没敢应声。 隐隐约约的,他直觉浑身上下都在发热,尤其是头脸,最严重,也最煎熬,像高烧不退,连带着面红心跳,把手心都汗潮。 他甚至不敢碰到萧子窈的半片衣角,唯恐汗水洇湿裙?半寸,就要被她骂。 萧子窈欺负人的本事,他自是领教过的。 她骂人不一定太凶,却唯独一点十分要命,便是非要他看着她的眼睛挨训。 那是桃花潭水深千尺的眼睛。 也是,如何不敢看观音的眼睛。 自打茂合戏院那遭之后,他总是有意避着她去。 偏偏,眼下,他根本是避无可避的。 然,却是萧子窈那头,之于沈要,她本来就没什么好脸色,这会儿又见他半天都无什么动作,便彻彻底底的没了耐性、恼了,于是自顾自的往前爬了半寸,那模样很妖,咄咄逼人又步步紧逼,哪怕匍匐在地,也照样是个难伺候的主儿。 “我让你过来扶我,你躲什么!” 她一声紧似一声,几乎要将沈要说成个哑巴,“我难道是什么凶神恶煞,你非要这样躲着我?” 是时,沈要只管背着一双汗津津的手,终于在背后偷偷的擦干了手汗。 他于是立刻就把萧子窈扶了起来。 扶起来,再避开。 那动作简直不能更快。 “六小姐,我可以解释。” 他一本正经的说道。 可萧子窈只是没好气的瞥他一眼。 “那你只能用一句话解释。” 他一愣,就道:“得至少两句话。” 谁知,他话音方落,萧子窈便劈头盖脸的将他轰了出去。 “——现在一句话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他当时根本没空想些别的,满心满眼都只剩下萧子窈那一把匍匐在地的腰肢。 谁敢看她?何处不可怜。 却不想,时至今日,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望定她去。 甚至于,哪怕是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也不在话下。 月色依旧。 萧子窈忍不住的推了推沈要。 “呆子,我不要在地下,你快扶我起来。” 可沈要却说:“六小姐,你坐在我身上,不会凉的。” “但是你会着凉呀。” “我不会。” 他很是坚持,又觉得她眉眼赏心悦目,只可惜眼下带点儿乌青——好坏半掺的样子,好就好在那是她等他等的,坏也坏在那是她等他等的。 他于是又道、却是问她道:“六小姐,如果我刚才还没回来,你难道就要一直那样爬到楼下去吗?” 如此,沈要话音方落,便明明白白的瞧见了——莹白色的月亮下面,萧子窈的两只耳尖居然红得厉害,仿佛沁了血似的,很快便被一句谎话刺穿,然后便有血线如血泪滑落,最终滚成一串红玉坠子,金玉琳琅,天生绝配。 是时,萧子窈只管磕磕绊绊的狡辩道:“你倒是得寸进尺,真以为我乐意看见你呀?我才不是呢,我就是、就是有点儿闷,所以才……” 所以才像小狗一样,爬来爬去。 ——沈要心中暗想,终于默默的替她补上了一句。 只不过,这句话是万万不可以说出口的。 他实在觉得庆幸。 于是,之后的几日,他便会适当的、偶尔晾一晾萧子窈。 如晚间下了职,他分明已经停好了车子,却迟迟不肯进门去,非要让她登上一等,又或是用过了饭,他收了碗筷便下楼去了,然后有意耗着她,可能是在楼下多站一会儿、同郝姨说上几句话,方才慢悠悠的回房。 紧接着,一见他来,萧子窈便会又羞又恼的嗔怪道:“怎么这么慢才回来?真烦!” 什么真烦? 这样明明就很好。 每每至此,沈要都会这般想到。 毕竟,只此一回,终于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心急如焚了。 无论是他也好,还是萧子窈也罢,在这场拉锯战中,其实都没占得什么上风。 却是两败俱伤。 也是,两全其美。 一个人的心急如焚是苦等。 但是,如果变成两个人一起心急如焚,那便不是苦等,而是幸福了。 幸福就是变好。 沈要只觉得,这样实在很好。 第373章 我要你为了我,长命百岁 不能走路的萧子窈尤其的讨人喜欢。 ——是讨沈要的喜欢。 只不过,这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肖想,所以他并不敢说,于是处处小心翼翼,时时虎视眈眈,如旧时昨日,照样也是肖想于她,得不到的时候便肖想着得到,可一旦得到之后便肖想起了独占,不体面也不正当,即下贱又恶毒的爱,那是一条狗的爱。 也许,终有一日,他终将肖想成真,就仿佛许愿,愿望实现,然后,再许一个新愿。 贪得无厌的狗,许愿一双无法行走的腿。 那几乎是一种奢望。 毕竟,奇迹,并不会降临到狗的身上。 殊不知,在萧子窈的眼里,他早已是个人了。 沈要最近几日睡得都不太好。 起初,萧子窈并不以此为然,只当他是累坏了,唯独一次梦醒时分,她一向浅眠却被倏尔惊醒,便立刻瞧见一旁的沈要正呜呜咽咽的哽着,那样子倒不像是哭了,反倒像是遭了梦魇,如一条蜷成团的狗似的,又颤抖,又无能为力。 偏他被她叫醒的时候,那模样更加像狗—— 他几乎是一瞬不瞬的就睁开了眼,然后晃了晃脑袋,没有说话。 萧子窈就说:“你做梦了,嘴里一直说胡话,我就把你叫起来了。” 沈要微微一滞。 他仍未开口。 萧子窈到底还是担心他的,便又问道:“做什么梦了?如果是噩梦,那你就告诉我,只要说出来就不会害怕了。” 沈要一瞬哑然。 却是默了半晌,他再三的张了张嘴,直觉唇齿都有些僵硬,好半天才缓得过来,才说:“我梦到你了。” “我?” 萧子窈呀了一声,“梦到我还害怕?你是不是故意的。” “不是。” 他委屈又无辜,更有点儿束手无措,就道,“就是梦到你了。别的记不得了。” 是真的记不得了。 沈要心想。 他曾经听过一句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这句话曾经在他身上应验过无数次,那么多的梦魇,每一个都与萧子窈有关。 大概是什么时候起,他不再做梦了呢? 最开始,是将萧子窈关起来的那段日子。 因为唾手可得,因为尽在掌中,所以便不需要四面提防,也不需要提心吊胆。 谁知,再往后去,他却猛然惊觉,他也许防得住外人,却根本防不住她。 他于是又做起了梦。 那梦总是断断续续的,时好时坏,今日便是如此了,实在算不得例外。 那厢,萧子窈眼波既清且柔。 她应当也是没怎么睡好的。 可是,真奇怪,她多娇气,倘若平日里被他吵醒了,一定是会发作的,偏她眼下竟然无比安宁,仿佛在哄一个孩子。 沈要只见她忽然伸出一只手来。 “那就抓着我睡吧。” 她说,然后又问道,“呆子,你觉得世界上什么事情最可怕?” 沈要于是想也不想的应道:“你不见了。” 萧子窈就笑,那声音很轻很轻,连带着她的动作也很轻很轻。 ——却并非是握住他的手去,而是将他的手拉过眼前,然后一笔一画的掰开他的手指,只将自己的手放入了他的掌心。 “你要握紧。” 她轻声道,“呆子,如果你怕我不见,那就一定要握紧我的手,抓住我的手。” 然,她话音方落,窗子那头却忽然轻轻一颤,原是晚间忘记落好插销的缘故,她于是顺势便要坐起身来,却冷不丁的又被沈要一把拽回了胸口。 “六小姐,你去哪。” 他简直有些情急了,甚至情急到有些口不择言,就说,“你哪都不准去。就和我在一起一辈子。死也要死在一起。好不好?” 死在一起。 其实,倘若较起真来,死在一起,远比在一起活来得更为安心。 两具相拥的尸体,一起衰败成泥,从此不分你我,哪怕尘归尘土归土,那每一粒微尘也都是痴缠在一起的,亲密到没有距离,永恒不变。 如果死在一起,就没人能将他们分开。 而活着就不一定。 都说爱得越深,世界就会变成好看的、花的颜色,有可能是西洋的红玫瑰,也有可能是犬园外面的那棵花树。 可是,话说的那么好听,却全部都是骗人的。 红色有什么好看的? 血肉模糊的颜色,也是红色。 所以,爱得越深,世界只会变得十分危险,连生活也会变得极其可怕。 那是患得患失的感觉。 沈要于是重重的的又拉一下萧子窈。 只不过,这一回,他根本是不容拒绝的。 他只拉她一下,然后,紧接着,便一把将她按在了怀里。 “不准走。” “你也走不了。” “除非你爬过去。” 萧子窈立刻觉出他连指尖都在颤抖。 “你真窝囊!嘴上讲话那么凶,结果实际上胆子那么小!我感觉再过几日我都快好了,可以开始坐轮椅了,哪里还至于寸步难行?” “如果你要走。那你就不要好。永远都不要好了。” 沈要一字一顿道。 萧子窈只当他说的是气话。 于是便亲他颚角一下,像嘬一口小狗的鼻子,湿漉漉的,又冰冰凉凉——原来是他浑身都魇出了冷汗,湿透又冰冷的一个人,好像一条奄奄一息的落水狗。 “好了,我不走,我不走。” 她小声道,又话音轻转,问他一句,“可是,如果插销不插好,窗户被风吹开了,又要怎么办?” “不怎么办。” 他说,“被风吹了就得风寒。” “你舍得我生病?” “不舍得。” 沈要道,“所以,换我得风寒,换六小姐来陪我。” “你难道以为,只有你生病了,我才会一直陪着你吗?” 沈要忽然就有些犹疑。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 萧子窈一瞬义正辞严道,“就算你不生病,我也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相反,如果你生病,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反而会变少,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他微微一顿。 “不懂。” “总是生病的人活不长久。” 萧子窈道,“沈要,我要你,为了我,长命百岁。” 第374章 普通人的幸福 一夜无梦。 其实,萧子窈对沈要的要求并不算太高。 毕竟,之于一个别无所长,又一向没有什么优点的人来说,顽强的活着而不死,也许是他唯一的强项了。 可沈要却多少觉得有些委屈。 是时,依旧是凌晨不知几时许,总之天色很晚但是天光已亮,想来应是晨曦的点钟了,他有一点点醒,便睁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萧子窈的睡颜,细白小脸,唇瓣安静,有种一念相见无不欢喜的美好。 他与她日日都相见,可相见仍不够。 沈要眸光暗烈,简直有一股要追到她梦里去的架势。 这是晨间五六点的光景,一切都平静的不可思议,好像可疑又不安分的人只有他一个。 ——除了杀人或咬人之外,他明明还有许多拿得出手的优点值得一提,并且尤为可以拿来炫耀。 就比如。 擅长想她。 擅长梦到她。 擅长牵她的手。 擅长偷亲她的脸。 这些,应当也可以算作他的优点之一吧? 这都是他为了被爱,而苦练已久的本领。 为她,也只为她。 他于是偷偷的吻上萧子窈的额头。 那是浅尝即止的一个偷吻。 天很快就会亮的。 他到底还是心软了,便紧锁着眉头拉着她的手往自己头上按,按上去之后又来来回回的磨蹭了好几下,仿佛如此,便不是他主动贴上来撒娇一般,而是萧子窈自愿赏给他的亲近。 就像一条狗,一旦觉得失落,便总会有许多自欺欺人的小动作,那并非是做给别人看的,却是他自己哄好自己的自觉与乖巧。 “六小姐,对不起。” 他忽然轻声道。 “虽然你走不了路的样子很可爱,但我果然还是希望你能好起来。” “因为,那样伤口就会比较不痛了,对吧。” “我其实不想你痛。” 那个偷吻并没有熨平萧子窈因为伤口阵痛而死死皱紧的眉心。 他不应该骗她的。 他其实还记得梦里的种种,毕竟,有关于她的事情,他从来都不会忘。 他只是不敢说,他梦到的,原来是萧子窈匍匐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了,他起先还觉得心满意足,唯独到了后面,她却张了张嘴,对他说:“沈要,我这样好痛,还不如死掉算了。” 他也曾经听过一种说法,说是一旦做了噩梦,便要趁着记忆尚且清晰的时候尽快找人坦白,如此,便不会再被同样的梦魇给魇住了,更不会噩梦成真。 可是,有关于萧子窈的噩梦,他却一次也没有同她说过。 沈要于是说不出话来了。 却是晨间,郝姨照常来上工,她人还未走近公馆,便已瞧见了檐下亮起的灯火,想是沈要起得早了,便独自下楼来坐坐,免得打扰了萧子窈浅睡。 近来数日,他的话都比平常多些。 只不过,那许多话却不是多给萧子窈的,反倒是多给她这一介下人的。 果然,甫一进门,郝姨便听见沈要张口问道:“郝姨,今天吃什么。” 郝姨举了举菜篮子,道:“我看到街上有人卖小黄鱼,就顺带买了几条,准备给夫人包黄鱼小馄饨——夫人是小鸟胃,恐怕也只有这些清爽鲜甜的东西能下肚。” 沈要立刻哦了一声,然后又道:“鱼汤是不是可以促进伤口愈合?” 郝姨一瞬了然了。 她说得到底不错。 沈要身上,终于是有了口热乎气儿了。 便莞尔一笑,很快附和道:“我说句倚老卖老的话,沈军长可不要怪罪,我瞧着您最近,当真是常识渐长了,这才有个成了家的样子。” 沈要不太明白。 “成了家的样子是什么样子?” 郝姨微微颔首,道:“成了家的样子,就是普通人的样子。早起晚睡,早出晚归,琢磨一日三餐的吃法,琢磨不生病的办法和如果生了病之后的吃法。说白了,人活一世,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事情?一张嘴,一个胃,先填饱自己的肚子,再去想想枕边人的肚子,或者顺序颠倒也没差,先想想枕边人的肚子,再去想自己的肚子,都是一样的。” 然后,话音至此,她便又是一笑,说:“沈军长,有句古话叫‘能吃是福’,您一定是听过的,这话您怎么看?” 沈要于是吱唔一声。 “不知道。” 他声音很小,“她没教过我。” 郝姨笑了笑。 “那是因为不必教。” 是时,她只管娓娓道来,端的是一种类似长辈而似是而非的、家人的口吻。 “这世道,普通人只要能够吃上一口饱饭,便都是幸福的人了。而夫人平时教您的,则是普通人吃饭的规矩——等您学会了普通人吃饭的规矩,那就和普通人大差不差了。” 郝姨已然说罢了。 偏偏,那厢,沈要仍是不解其意。 “吃饱了就能变幸福吗?” “变成普通人就能变幸福吗?” “为什么我不觉得?” 想象永远止于想象。 他曾隐隐约约的窥见过人间的一角,是一只霜白色的手,在暖洋洋的屋子里剥开一只小蜜橘,然后招着他到身前来,说:“喏,这是广南运来的小蜜橘,我吃不下,你帮我吃掉。” 那一回,他其实根本没有吃饱,却依然觉得幸福。 许是那小蜜橘太甜了的缘故吗? 应该不是。 直接空口吃白糖,难道不比吃橘子更甜? 其实,不是的。 都不是的。 他那时之所以觉得幸福,更应当是因为那时想的事情太少。 他不必去想萧子窈的腿几时能好,也不必去想她的腿好了之后又该如何是好,毕竟,有些话全是她说的,他光是听听,就已经知足了。 “沈要,你是我爹爹挑给我的护卫,是我的狗,以后可是要伺候我一辈子的。我这人的确没几处能夸的,唯独脾气大,你若伺候不了,那就趁现在,早点儿走。” 他原来是喜欢旧时经年,因为不曾拥有,所以一切都止步于想象,那种根本没法儿担心失去、却又肆意生长的肖想,远比同枕而眠异梦同床来得更加轻松。 他那时只用操心一件事。 便是肖想。 一条狗,是不会有那么多的想法与痛苦的。 可他现在,却是个人了。 第375章 颤抖的宇宙 郝姨包好黄鱼小馄饨的时候,惯例问了沈要一句。 “沈军长,夫人还在楼上吃吗?那我可就把您二位的碗都摆到餐盘里去了?” 谁知,她话音方落,沈要却一瞬不瞬的摇了摇头,道:“不。她今天可以坐轮椅了。” 那意思简直再明显不过。 郝姨当即欣喜万分,便说:“那我就先将吃的端到厅里去,沈军长待会儿要是缺人搭把手,尽管叫我便是了!” 她面上的喜色绝非说笑,也绝非虚颜,沈要看得出来,于是便安安静静的嗯了一声,并不怎么客气。 偏他不客气的时候,未必不是另一种客气。 他到底是学乖了的。 其实,早在萧子窈动完手术之后,他便从公署医院里买了一把轮椅带回了公馆。 那毕竟只是区区一把轮椅,哪怕他来来回回的看遍,模样也再不会有什么不同——就与曾经小白楼里那把轮椅一个样子,简直就是一模一样的样子。 他于是默不作声的将那轮椅翻了出来。 郝姨适时问道:“沈军长,这轮椅的坐垫怎么是皮的,马上就是冬天了,直接坐上去可是会冷的,不如我这就去扯块布,随便缝个坐垫装上去?” “来得及吗?” “来得及!” 郝姨连连抚掌道,“几针几线的事而已,怎么来不及!” 公馆的库房里总是存着几匹布的,其中一匹是虾子红的碎花缎子,团团圆圆的图样,也不知是谁送的,却总之不会是沈要或萧子窈任何一人亲自挑选的。 郝姨只觉得可惜。 “这样好的一匹布,哪怕是做成衣服,也一定会很漂亮的,适合做给小孩子穿。” 她说。 殊不知,只待她缝好了坐垫,窗子外头居然下起了雪来。 那却是一阵好轻好轻的小小雪,似霜而非霜,秋暮冬初的天气,越冷越安详。 沈要忽然一哽。 “怎么下雪了。” 他说。 然,郝姨听罢,却只当他是担心路滑难行,便安慰道:“没关系,沈军长,不打紧的——我来上工时看得很清楚,这顶多是气温骤降下的落霜雪,比雪轻比霜重,不会影响开车的。” “不。” 他有些委顿,犹犹豫豫的,那话里几乎带着点儿怯意,就仿佛重回一个梦魇。 “会有影响的。” 话毕,紧接着,他便听见楼上传来萧子窈的声音,拖的很长很长,是在叫他的名字。 “呆子!” “沈要!” “阿要!” “你到底去哪里了,快来伺候我起床!” “烦死人了,让你做点儿小事也做不好,这都一年多了,你难道还没学会!” 那娇滴滴的、却又有些颐指气使的嗓音,他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所以,他闻声听罢,几乎是想也不想的便冲上了楼去。 “六小姐。” 是时,他只管气喘吁吁的扶在门边应道,“我、我在。” 偏偏,只此一瞬,他却见一张嫣然笑靥。 “我逗你的,你怎么还真的这样跑上来了?” 沈要简直有点儿恍惚。 他仿佛又见小白楼里的那张脸。 他那时总不讨喜,不讨别人的喜,也不讨萧子窈的喜。 唯独偶尔他做事出错,后又束手无措的站着等罚,萧子窈便会出声调笑道:“什么呀,瞧你那傻样子!” “我……” 他连受罚都不敢太大声。 也不敢,太开心。 “我去找轮椅了。” 他说。 “我还让郝姨缝了坐垫,不会凉。” “所以耽误了。” “你会怪我吗。” “别怪我。” 萧子窈就笑他道:“唔,那就罚你……推我下楼吹吹风?” “——不能吹风!” 沈要一下子叫出声来,“……今天,下雪了。” “呀!下雪了!” 她惊喜道,“那我更要去外面吹风了,你快来抱我下去!” “下雪了,会很冷。” 他有些坚持,也有些不舍,“我怕你会生病。” 可萧子窈只是笑。 “我怎么会生病呢?” “去年冬天都不会。” “现在就更不会了。” 她于是张开双臂,那模样可真好看,像是在等待一个拥抱的样子。 他曾经,根本连碰她一下也不敢。 就连抱她坐上轮椅的时候,都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 其中,比欣喜更多的感情,是忐忑,或紧张。 又或是,执着。 偏偏,眼下,他满心满眼竟只剩下担忧。 忧心她受风,也忧心她旧事重提。 谁知,是时,萧子窈却又唤他道:“呆子,你过来,我有事要告诉你。” 他敢不从命,便很快的凑上前去。 “来了。” “头靠过来。” “哦。好。” 是时,天色微开,玻璃窗子打了霜——又或是一层化了的小雪,那颜色很动人,像朦朦胧胧的纱,光照进来了,却照不太亮沈要的眼睛。 萧子窈于是捧起他的脸来,端详片刻,终于微微张口。 ——竟是轻轻轻轻的,冲着他吹了一口气。 “冷不冷?” 她笑问道。 沈要眨了眨眼。 “不冷。” “那就是啦。” 她捏了捏他的脸,“我就只是想去吹吹风而已,又不冷,怎么会受风寒呢?” 啊。 他忽然就有些哑。 原来,风就是她的呼吸。 那当真是暖洋洋的、一点儿也不冷的风。 一时之间,他居然觉得有点儿庆幸。 就仿佛,逃过一劫梦魇。 “那你穿我的大衣。” 他说。 “我的衣服比较大,还挡风。” 这话他是抢先说的,因为生怕萧子窈让他去衣柜里找她的红丝绒大氅。 话毕,他便将萧子窈拦腰抱了起来,就放到那冷冰冰却不至于完全冰凉的轮椅上去,然后,一言不发。 萧子窈兴致盎然。 “这轮椅甚至和以前那把一样哎。” 如此,她便一面说着,一面左右转了转扶手,却是一个不小心,没拿好力,便不受控的撞到了墙上去。 沈要几乎是想也不想的挡在了她的眼前。 于是,那轮椅便有一半都撞到他身上去了,不算太重,因着另一半到底还是撞到了墙上去,金属共振的嗡鸣声余音不止,更颤抖不已。 他或萧子窈,都颤抖不已。 “六小姐,你没事吧!” “呆子,你没事吧!” ——却又都是,异口同声。 那天光仍不大好,唯独雪色动人。 这是他们的家,比小白楼还要大的、从卧室走到楼梯都要走十几步的,他们的家,不仅有漂亮的书桌和椅子的,他们的家,还有一张宽阔柔软的、可以两个人一起躺上去滚来滚去的床的,他们的家,是有着一扇可以自外而内反锁的门的,他们的家。 这个地方,是他们的家。 家是一个狭窄的宇宙。 狭窄的宇宙在颤抖。 这便是爱情了。 第376章 和我一起变老 初雪如晨雾,倦倚东风,然后,只凭好梦,飞到银屏。 之于沈要而言,单手将萧子窈抱下楼来,其实根本算不得什么难事,唯独多了一把轮椅,便需要郝姨来搭把手了。 是时,郝姨非但不觉得麻烦,反倒是喜上眉梢。 “要我说,沈军长您也真是的,夫人不过就是叫叫您罢了,您先上楼来看看情况不就是了,何苦扛着轮椅一起跑上来呢?怕不是关心则乱,这才闹了笑话!” 难得一回,她竟然说话说得实在不够谨慎。 却好在,从今往后,这些并不太谨慎的话,沈要大约也不会再往心里去了。 他只管默不作声的照顾着萧子窈坐上轮椅。 去年今日,他依然也是如此。 沉默寡言,又心甘情愿。 只不过,那一日的雪却下得漫天,如弥天大谎,要打把伞才好出门,萧子窈披着大氅,浑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独独一张细白小脸露在外面,在雪色中显得尤其娇艳,是除去白色之外的第二种颜色。 那么,他呢? 他没有颜色。 他当时穿的是件旧到袖口翻毛的军装,是去了主楼之后,萧从月方才命人给他裁的新衣。 偏偏,时至今日,他照样穿的还是件旧衣服,也是袖口磨得有些坏了,是萧从月当初裁给他的那件。 就仿佛,旧人还在,他是旧人,那萧子窈便也可以是旧人。 然,旧人比旧时,却早已今非昔比了。 他于是忽然问道:“六小姐,要打伞吗?” 萧子窈便好笑又好趣的看他一眼。 “这连小雪都称不上,打什么伞?” 她已然给了答复,谁知,沈要听罢,却依旧坚持。 “还是打一下吧。” 他说,“我来打。” 那雪色只如薄雾似的,其实一点儿看头也没有,萧子窈到底是看不了多久的,便回了厅里去。 桌上,两碗黄鱼小馄饨热气腾腾,又相对眼前,她刚要动筷,便听见郝姨在玄关那头说道:“沈军长,您先去吃饭,伞我来收。” 是时,她只听得了只言片语,自然便看不到沈要悄悄画在伞面上的雪人了。 却是郝姨轻声笑了笑,说:“哎呀,原来沈军长真的会画画,怪不得我家宝儿还说呢,沈军长教画画尤其严厉——您这画的是……?” “狗雪人。” 他眸光淡淡,面无表情,又一面说着,一面将那狗不像狗人不像人的简笔画从伞上抹去了,然后默了半晌,才道,“别和她说。” 郝姨自然俯首称是。 他于是忙不迭的赶回了桌上去。 萧子窈笑意昭昭。 “我好不容易可以下地了,怎么也不见你急着黏上来陪我吃饭?怕不是厌倦了,所以最近几日总晾着我躲我?” 她话里半参喜怒,究竟阴晴定不定,说不准。 沈要听罢,果然立刻摇头,格外用力。 “不是。” 是时,他只管小心翼翼的张了张嘴,那模样木木的,哪怕面无表情,也照样是木木呆呆的,就好像是他不敢太大声讲话一般,始终在她之下,也始终虎视眈眈。 “我只是,觉得很难受。” “一看到你痛,我也会觉得很痛。” “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没人教过我怎么止痛。” 沈要如是说道。 一直以来,他唯一想要被原谅的事情,大概便是如此了。 那是他生为劣等犬,却爱上一个上等人的事情。 萧子窈一瞬哑然。 她直觉喉咙有些发紧,于是缓了好一会儿,才道:“止痛有吗啡,大夫给我开过的。” 沈要眉心微皱。 “那个不能多吃。” 他一字一顿,“大夫和我说过的。” “那你有没有问过大夫,除了吃药,还有没有别的止痛的方法?” 谁知,这一回,她话音方落,便轮到沈要哑口无言了。 他拳着手,手心微潮,伤了的那只手并不太痛了,大约是好的差不多了。 “说过。” 他声音很轻很轻,唯独呼吸很重很重。 “他让我多陪你。” “在你痛的时候,陪着你。” “陪你一起熬过去。” 话毕,他便终于抬起眼来。 萧子窈只见沈要眼底微弱的碎光。 她从小便是个十分受宠也讨喜的孩子,无论是人还是狗,几乎无一例外。 然,唯一的一次例外,应当是在萧大帅教她教养那条德国军犬的时候。 她那时还小,细细的手脚细皮嫩肉,偏那大黑狗却孔武有力,一旦站起身来简直比她还高——便是其中的一次了,她正抱着那大狗玩闹,非要跟条狗比比高矮,却不料,那狗爪子竟在不经意间划过她的脸,黑色的尖指甲,虽然不及猫爪子锋利,但总之也很厉害,便一瞬在她眼下留下一道血痕。 四下众人顿时就慌了。 就连那大狗也慌了,于是立刻趴下来蜷起尾巴,又反复绕着她磨蹭数圈,最后无果,便失落落的躲到了角落里去,然后侧头,呜咽着,也一动不动的、远远的望定她去。 那血痕自是没有留疤的。 只不过,那几日之后,那大黑狗却再也不贴着萧子窈凑到她跟前去了。 那全然是一副,矫枉过正的样子。 正如眼下,沈要仿佛也是如此。 萧子窈于是轻轻一叹。 “你胆子怎么这么小?” 沈要有点儿嘴硬。 “六小姐,我没有。” “你就有。” “我是只对你胆小。” “那你就是怕我。” “——我不是。” 是时,他几乎是斩钉截铁的应声道,“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这呆子怎的又闹这一出,告白而不自知! 只此一瞬,萧子窈只在心中腹诽暗道。 从今往后,她恐怕时时刻刻都得提防起来了。 不是提防一个杀人犯,而提防一个年轻英俊、却又不失可爱的,并且非常非常喜欢她的,杀人犯。 之于她言,沈要也许绝非良人。 他怎么能算作一个良人呢? 一条恶犬,一头禽兽,一个坏人,一位裙下之臣。 因着沈要,她从此看谁都很差点儿意思。 也许她已然成为了他的形状也说不定。 偏偏,是时,西洋钟指针滴滴答答又蛇行数格,眼下,正是沈要上职的点钟了。 萧子窈只见沈要冷不丁的站起了身来。 “六小姐,我先走了。” 他很快很快的说道,“你在家等我。” 正说着,他的脚步便与他的语速一样的快了起来,萧子窈根本跟不上他,便只好被落在轮椅里面,轻轻的说了句:“早点回家,我等你。” 沈要于是猛的一顿,然后便在门边回头一顾。 他没有说话。 却是十分安静的嗯了一声,那动静要多安静便有多安静,像小狗的呜咽,不吵人,只讨喜。 他多像条狗。 其实,倒也不是真的为了躲她,方才走得那么急。 沈要心说。 他的确出了门去,玄关的门铃在开合的间隙轻轻哼唱,雨铃被风一吹,也跟着一动,就好像是,他真的有了一个家、有了一个可以躲雨的地方似的。 他只管默默的绕去了窗下。 起初,他打定主意要买下这栋小楼的时候,看中的便是这公馆里的窗子几乎没一扇不敞亮。 比人还高的玻璃窗子晶莹剔透,落地的,又被包铜的木棱分成田字格,如此,日光照进来,便不会留有余地了,实在很适合萧子窈养身子。 他于是小心翼翼的走近了些,却见雪色如尘也如雾,都黏在了那透明的玻璃上,像一面画布,任人施为,也任人宰割。 沈要清楚得很,萧子窈一向最爱坐在这扇窗边。 如此,他便照着印象猜出她的位置,只在那雪雾上忽然画下两道长线。 偏偏,好巧不巧,倘若从那位置遥遥的看进窗子里去,那两道长线居然端端正正的嵌在了萧子窈的眼下——那情形实在好奇怪,原是他本来想偷偷画一只雪人的,却从雪人的两只手先画起,歪歪扭扭的两条线,一左一右,映在她脸上,仿佛两条皱纹似的,一下子给她加了好几十岁的样子。 沈要忽然就啊了一声。 他的六小姐,究竟会活到多少岁呢? 听说身子很差的人多半短命,那她呢?她会不会活不了太久,会不会活不到脸上长出这样的两条皱纹的年纪? 他连想都不敢想。 却又直觉胸口有些闷,如心下沉石,多少话都尸沉大海,再无音讯。 他只从那两道亮晶晶的皱纹里,渐渐又看清萧子窈的手。 她今日穿的仍是宽袍大袖,半截细骨伶仃的腕子露出来。 怎么回事。 沈要心下紧了紧,却是不由自主的想起来,好像,自打萧子窈进了公馆,浑身上下便大大小小的伤病不断了。 她好像总是在痛,然后又总是在忍着痛。 只此一瞬,他简直无言以对,眉间心上分明都有痛楚,却细腻得根本不像隐隐作痛。 小狗害怕失去主人。 沈要害怕失去萧六小姐。 她一定是他从未感知过的疼痛。 那是一条狗,变成一个人的,必然的报应。 沈要没再多留。 天色已然不早了,倘若再等下去,雪就该化了。 他于是在那雪雾上又写下一行小字,歪歪扭扭的,照样跟狗爬似的。 和我一起变老。 ——那简直就像一张小纸条。 明明是故意写给她看的,却又不敢光明正大的拿给她看,所以拐弯抹角的写在最不起眼的地方,期待被她看到,也害怕被她发现。 多为难。 原来做人的痛苦有如此之多。 他终于转身离去了。 萧子窈也许看不到那几个字了。 沈要心想。 因着他一路开着车子,一直开到了城北去,等下车的时候便发现了,天气又好了起来,雪化了。 如此想来,他在玻璃窗上的那句留言,应当也一同跟着化掉了罢。 他于是面无表情的走进了营帐。 城北事务繁多,并非只是说说而已。 洪水决堤,耽误的不只有民生,更有许多豪门富贵的生意,还有南京陈督军的出行。 眼下,水势有变而万变,时好时坏,陈督军实在等不得了,便准备趁着这几日停雨的空档,抓紧时间返回南京。 ——此事照样归给他来管。 因此,他几乎从未如此讨厌过工作。 他仿佛天生便不是这块料似的,一旦批起文书来便觉得两眼昏花,好在,旁的还有个夏一杰可以共他操使,只要提起萧子窈的名字,此人便实在称得上趁手好用。 是时,夏一杰只管这般同他说道:“陈督军那边,我已安排了铁道邮政派了专车,肯定可以尽快将人送回南京。另外一件事,因为之前通讯断联,很多电报都被积压了,现在通信恢复,你得把之前的电报一一回过。” “都有哪些电报。” “各系军阀,及东北,还有日本人。” 沈要眉心微皱。 “送去帅府,让梁延自己批。” 夏一杰摇了摇头。 “恐怕不行。” 他道,却是话音一转,有些讳莫如深的样子。 “他最近在筹备婚礼——他准备结婚了。对方是海关总署的女儿,派头很大,耽误不得。” 这实在是个大新闻,就连沈要听罢,也不由得一瞬怔忪。 偏他一贯冷脸惯了,哪怕心下有异,面上也照样没什么表情,就说:“你就说我很忙。他结婚,我不去。” 夏一杰十分嫌弃撇了撇嘴。 “沈要,我请你哪怕不是为了自己,就算是为了子窈,也要把握好自己的仕途。” 话毕,他便从后拿出一只小盒,又往桌上磕了磕,道,“就比如说,像这样的小孩子,以后少管——这是骨灰,拿去。” 沈要微微一愣。 “谁的骨灰。” 他一时反应不及,便问道。 “就是子窈经常带着一起玩的那个小男孩。” 夏一杰说,“是叫小泥巴来着吧?这孩子那么瘦,最后烧完居然只有几两重……害死他的那人烧完,灰烬都比他大好几倍。” 谁知,他正说着,沈要那厢却不自主的有些哑然,于是默了片刻,终于开口,一字一顿道—— “他有名字的。” “是六小姐给他起的。” “叫‘沈确’。” “沈要的沈,确定的确。” “所以,别再叫他什么小泥巴了。” 他说。 “如果六小姐听到了,会不高兴的。” 第377章 有些人面无表情,实际上每根头发丝都在用力 人间总不如意,世上没几个人开心。 夏一杰忽然张口问道:“子窈给那孩子起了名?还姓沈?为什么?” 沈要于是凉冰冰的嗯了一声。 “就姓沈。” 他很是不耐的重复道,“姓沈怎么了。” 夏一杰一瞬微哑。 是时,天光正好,营帐之外,照样有小孩子的笑笑闹闹吵吵嚷嚷,就仿佛,眼前小盒里装的不是一捧孩子的骨灰一般。 然,前些天,沈确分明还是那群吵闹的小孩子里的其中一员。 一时之间,夏一杰实在觉得有些委顿。 “我不是嫉妒。” 他说。 “而是我猜,你和子窈应当都没听过一个说法——你们俩现在还没有孩子,就最好不要在外捡些猫猫狗狗的小孩子乱起名,哪怕要起,也不可以用自己的姓氏,据说那会抢了你们未来孩子的命数。” 沈要冷然问道:“他都死了。他抢什么。” 他其实问的并没有什么不对,却只有一点疏漏,便是他忘记了一个死人在人心中的分量,远远不止一把骨灰的重量。 夏一杰于是道:“梁耀也死了,可他死后抢过你的东西也并不少。不止梁耀,哪怕是子窈的哥哥姐姐们,那些死了的人,从你那里抢走的子窈甚至会比梁耀还多。这一点,你难道不应该是最清楚的吗?” 他难得一见的一针见血,却话里话外都几乎不见任何一丝恨意。 这也许是他唯一可以胜过沈要的地方了。 所以,他根本没道理遮遮掩掩。 只不过,他平生的确欺瞒萧子窈无数,无论是与她的情意或是为她做过的事情,从来都是遮遮掩掩的。 他甚至连如今也不例外。 喜欢的是白月光,睡的却是红玫瑰,就连表白前夕也闹得很是不堪——他分明是从小金铃的房里走出来的,然后才跑到公馆去向萧子窈表的白。 偏偏,晚来风急。 他来得到底还是太晚了,实在是太晚了,如此这般,留给他的,便只剩下冷风拂面了。 他至今难忘那块毛玻璃后面的两只手。 一黑一白,一大一小,沁这血也浸着汗,抵死纠缠,欢愉如禽兽。 ——好在,她的手上并没有戒指。 夏一杰心想。 然后,日子又是一日一日的翻过去了,天色已晚,沈要比他抢先下职。 他偶尔也会听到些下面人说的小话,好的坏的都有,说的大多都是沈要,说他原来也并不全是个没心肠的混账,不过是唯一一点心思都放在了女人身上罢了,更何况,这种事情本来就是说不清的,说丢人也不丢人,说不丢人也丢人。 夏一杰既爱听也不爱听这些八卦。 其中的缘由多简单,他自然是不太爱听沈要的事情的,却独独爱听那些事情里的萧子窈——之前有人说瞧见军长夫人在营里陪孩子玩,沈军长便躲在帐子下面偷偷看了她整整一个晌午,结果再一看公文,上面居然连一个字都没动过;还有说军长夫人强拉着沈军长陪孩子一起玩的,玩的是做动作猜词语,几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个一向面无表情的沈军长,竟然真的会无比听话的、却又一脸冷漠的同几个小孩子模仿起一只动耳朵的兔子来。 “沈军长?学兔子抖耳朵?” 是时,一个卫兵听罢,便觉毛骨悚然,于是凉飕飕的说道,“你倒是命大,看到了这些,居然没有被军长拖出去枪毙。” 那人就说:“你懂个屁!你管沈军长学什么呢?人家可把自己的媳妇儿逗得有多开心呢!军长夫人本来就漂亮,那一笑,哎呀,脸就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可好看了!” “那要是沈军长没把手脚比画好,输给小孩了呢?” “那就谁赢了夸谁呗。” 那人又道,“军长夫人那阵子天天来城北,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她对谁都好,小孩子赢了就夸小孩子,沈军长赢了就夸沈军长,我觉得她要么可以去训狗,要么可以去做保育员……反正,你们别看沈军长当时满不在乎云淡风轻的,我猜他背地里肯定连头发丝都在努力和一群小孩较劲。” 每每此时,夏一杰便只管听着。 恍惚之间,他似乎隐隐约约都能看得到萧子窈的笑眼了,与旧时那般并无二致,他与她也曾玩过比画手脚的游戏——萧从月站在她后,手里举着一张白纸,上面是白纸黑字的三个大字,林妹妹,他于是想也不想的就指住她道:“你是我的什么?子窈,你是我的什么?” 萧子窈诧异不已,却又觉得好笑,边说:“夏一杰,你犯规,这种游戏是只能用手脚比画的,不可以开口说!” 如此,他便坚持不懈的望定了她去。 只不过,直到最后的关头,萧子窈到底还是没有猜中。 “哎呀,你比画林妹妹,就做几个弱柳扶风咳嗽的动作不就好了?干嘛非要指着我?我又不是林妹妹!” 不。 你是的。 夏一杰心想。 你是我天上掉下的林妹妹。 可他却从未将此话说出口过。 于是,暮色四合了。 夏一杰这几日都住在外面,借口只说是为了方便出行,很有点儿光明正大却又不敢公之于众的意思,所以总是故意拖延着点钟下职,倒也不全算是沈要硬压着他做事。 是时,又一夜,晚来风急。 煤渣胡同没有亮灯,他便照样将车子停在了路口。 第十三间里很不太平。 白孔雀的罩灯还亮着,灯下黑,小金铃只如死猫一般,垂滑在地。 夏一杰捂着口鼻道:“请你稍微讲讲卫生好吗?我最近都是要来这里过夜的,没人愿意睡在臭烘烘的地方。” 紧接着,他话音甫落,小金铃便呀呀的叫了几声。 “灯、灯……唔,灯……” 夏一杰眉心微皱。 “灯?你是在说灯吗?灯怎么了,难道是你眼睛好了,能看见灯了?” 然,他一语不停,又渐紧,偏偏其中没一句话是猜对了的。 因着那厢,小金铃闻言,便只管指了指自己的腿间,道:“灯……这一……这一灯……” 夏一杰一瞬了然了。 “啊,你是在说,疼,对吗?” 他于是又点儿好笑的问道,“所以,你喊疼又能怎么办呢,让你吃止疼药你又不情愿——孩子早没了,再吃吗啡又不会影响什么的。更何况,根据书上讲的,吃药流掉的孩子往往会在身体里下血块残余,本来就应该吃药清干净,如果放任不管,很可能会发炎,害你以后再也生不了孩子。” 他讲话很是冠冕堂皇。 就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 小金铃呜呜咽咽的又哭了起来。 真奇怪。 她最近总是哭,可她分明从前都不怎么哭的。 不知不觉,夏一杰竟直觉自己居然有些怜悯起她来了。 于是便踢了踢她瘦骨嶙峋的肩膀,轻声说:“别哭了,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若是觉得好笑,就笑一笑,如何?” 话毕,他便不由分说的开了口,也不管小金铃应是不应,就道:“我小时候和子窈总待在一起,她每次拉我一起玩,胜负心都特别重,一开始,我为了不让她输,便处处让着她,可是久而久之,到了后面,我竟然真的赢不过她了。唯独有一次,我跟她玩猜词,猜的那个词是林妹妹,我便指着她指了好半天,可她最后没猜中,还怪我是个傻的,说我敷衍她,你说我冤不冤枉?” 小金铃自是说不了话的。 偏他毫不在意,便接着说了下去。 “她说我对她的态度模棱两可,时好时坏,好像想和她玩的时候就和她玩,不想和她玩的时候就随意玩玩,说我这通身的派头当真像个纨绔子弟,说我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说我天天泡在戏院里头,比她爱看诗词歌赋的二姐姐还懂戏。” 他话音至此了。 却是隐隐约约的哽咽了起来。 “她说我有时敷衍,是因为我怕胜过了她而暴露了自己的心意,她说我变成了纨绔子弟,是因为我怕其他真正的纨绔子弟轻薄了她,她说我天天无所事事,是因为我怕她想看戏的时候没人陪她一起。” “我难道不冤枉吗?” “我难道不好笑吗?” “你难道不觉得我很冤枉也很好笑吗?” 小金铃哭声不断。 夏一杰实在听得有些厌烦,便轻轻的推了推她。 “你怎么不笑了?你不是之前洋洋得意的要要挟我来着吗?你不是很喜欢看我狼狈不堪的样子吗?你不是就喜欢我被冤枉而无力反驳的那股窝囊劲儿吗?” “你怎么,不笑啊?” “我现在活得这么痛苦,都是拜你所赐,你应该开心才是。” 他说。 “可是你现在好像一点都不开心。” “但是没关系,我还有一个办法。” “我可以用刀把你的嘴巴剌开,这样一来,你这辈子就只会笑了,你会永远开心的。” 那白孔雀的灯罩映着月光。 乳白色的浊月,一如禽兽之夜。 他应当去学医的。 夏一杰心想。 倘若他将这个主意说与萧子窈听了呢? 她也许会笑吟吟的推他一下罢,紧接着又补上一句,道:“夏一杰,你又来了,总没个正经样子!你要是能学医,我就能去拍电影!” 偏偏,那一日,他分明是看到了的——日光下,好几个孩子都将她与沈要团团围住,其中一个举着一本笔记本,上面写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兔子,沈要一见,便面无表情的举起了手来,就举在耳边,然后食指中指双双并拢,很快的朝前弯了一弯。 萧子窈顿时瞠目结舌。 小泥巴就叫了起来。 “啊呀萧姐姐你好笨,沈军长做的那个动作多明显啊,很明显就是——” “住口住口!你不准说!” 她大声嚷道,“我要自己猜!” 她其实早就猜出来了。 比耳朵的玩意儿,除了兔子之外,难道还有其他? 偏她有意作弄沈要,便故意说道:“狗。” 沈要立刻凝眉。 却不是不耐的模样。 “六小姐。” 是时,他只管耐着性子又弯了弯那手比的耳朵,道,“狗怎么会这样动耳朵。” “德国的杜宾犬就会这样动耳朵呀,你难道没见过?” “见过。” 他一字一顿,“但是,不是狗。是两个字。” “那就,杜宾。” “都说了不是狗。” 他轻轻一叹,那眼光云淡风轻,无限宠溺的样子。 就仿佛,他眼中长出了一朵花来。 萧子窈笑靥如花。 “那你再做一次动作呀,要做的像,不然我猜不中的。” 一时之间,四下里便只剩下暖洋洋的一片嬉笑了,沈要没有笑,却在那笑声里静静的望定了她去。 “那我再做一次。” 他说。 谁知,他话音方落,小泥巴却又叽叽喳喳的跳了起来,说:“沈军长,萧姐姐这是耍赖,猜几次猜不中就该算她输了,你不能为她坏了规矩!” 他跳来跳去的样子很像一只小猴子,有点儿可爱。 无头无尾的,沈要居然并不觉得小泥巴有多吵闹。 他于是安安静静的回了他一句。 “她就是规矩。” 小泥巴啊了一声。 “啊——” 他拖着声音,很长很长,像撒娇也像耍赖,后又抱着他的腿蹭了蹭,说,“别嘛沈军长,萧姐姐都赢了好几次了,你还这样给她送着赢,我们可还没赢过几次呢!” “那你就输。” 沈要道,不动声色的口吻,却并不太冷。 小泥巴果然也不觉得他冷,甚至还很是不服的朝他吐了吐舌头。 “沈军长,你就是怕萧姐姐。” “我不是。” “那你就是喜欢萧姐姐。” “对。” 沈要点点头,毫不避讳的说道,“我就是喜欢她。就是想让她赢。” 说罢,他便又比了比耳朵,照样还是面无表情,照样还是身姿挺拔,也照样还是沉默寡言的样子。 一如既往。 也一如从前。 萧子窈于是就笑。 “是兔子!对不对?是兔子!” 他淡淡的说:“六小姐,逗我好玩吗。” “卧室觉得你可爱才逗你的,你让我去逗别人,我还不乐意呢!” “你不许逗别人。” 如此,萧子窈便笑意盎然的同他说道:“你又来了,总没个正经样子!我去逗别人做甚?逗你这只笨狗还来不及呢。” 那一日,他分明都看得清清楚楚。 夏一杰这个名字,也许早就与萧子窈形同陌路了。 第378章 人总是会烂掉的 人总是会烂掉的,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 腐烂往往自内而外,并且生死都不例外,也许是一颗心牵动,连带着五脏六腑被蛆虫蛀空,像爱,软弱又无声无息。 爱人的人会最先烂掉,却又执迷不悟的始终在等。 夏一杰曾经想过,倘若萧子窈死在了他的前面,他究竟应该如何是好。 要看着她一点点的烂掉吗? 那就烂掉罢,反正也没什么不好的。 哪怕她烂成一堆骨头,他也照样会等着她的。 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 却不能对她做任何事。 那根本轮不到他的。 小金铃依然匍匐在地。 在浑身和内里都烂掉之后,事到如今,她的嘴巴也终于烂掉了。 夏一杰做事讲究,刀子用白酒消过毒,她也许不会因此破伤风发炎。 只不过,那涎水到底还是伴着血水流了一地,他觉得脏,便又取了火钳来,只管像钳一条狗似的去钳她的嘴,那眼光要多决绝便有多决绝,仿佛一个一朝被狗咬的窝囊废,难得占一回上风,便要置人于死地。 又是弦月夜,越尖的月亮越刻薄。 “这样,咱们俩就扯平了。” 夏一杰道,“小金铃,你当时算计我的时候多开心啊,把我当狗拿乔,让我对你马首是瞻——可是,狗急了还会跳墙呢,那我就让你笑一辈子,你可满意?” 是时,四下里一片安详。 臭气熏天的屋子,包藏一个腐烂殆尽的人,内里怀有落不干净的婴尸,裹在羊水里,沉沉浮浮,紧赶慢赶的去投下一个胎。 小金铃简直安静得不像样子。 人总是会烂掉的。 一开始,她尚在窑子里的时候,只当自己天生貌美,总会有出头之日的——事实也果然如此,她早早的就坐上了头牌的位置,也有了几位脸色不多却十分有钱的恩客,所以她当时没有烂掉,没有得病烂掉。 她见过许多烂掉的女人,无一例外,都是从一个孩子开始的。 残缺不全的婴尸与脆弱不堪的子宫,梅毒的黑痣爬满白色的胸脯,女人总是会因为男人烂掉。 偏她不想认命。 她要男人,因为女人而彻底烂掉。 可是,结果呢。 如愿了吗? 没有。 后悔了吗? 也没有。 只此一瞬,小金铃直觉自己终于想到了一条出路。 原来,让人烂掉的,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男人或女人、孩子不孩子的。 真正让人烂掉的东西,其实是爱。 爱人的人会烂掉,没人爱的人也会烂掉。 所以,夏一杰烂掉了,她也烂掉了。 独独一个萧子窈,高不可攀,一如既往,如天上弦月,美得实在有点儿刻薄。 那是她羡慕不来、也赢不来的命数。 弦月如钩,又照人间漫漫,不好的地方有千百种,堪称奇观,唯独好的地方却平平淡淡,索然无味。 月色只在安庆堂里满满当当的铺了一地。 檐下,又是一盏昏昏黄黄的煤油灯照着亮,宋晓瑗记完了账,便招着萧子山上前来说话了。 “好了,药材也收的差不多了,你也快去歇息吧。” 她柔声细语的,一副很会哄人的样子,平日里也是如此,倘若来了些什么难缠的小孩,几乎都是她亲自出马来哄,然后再是萧子山,轮番着上阵。 偏偏,眼下,萧子山闻声听罢,却是良久无言。 他只管怀抱着一筐苦杏,眼光微收。 宋晓瑗很快便了然了,于是问道:“我白天听人说,铁道和邮政的通路已经都恢复得差不多了,看你这样子,难道是香港那边的电报回过来了?可有什么好消息吗,不如等下收完了药材,就说给我听听?” “我现在就可以说。” 萧子山道,“吴老板那边汇了钱来,还汇了车票和船票来。如果你想走,就和我妹妹一起走,先坐车去广东,然后转水路去香港。如果你不想走,这笔钱就都留给你,在内地想办法躲躲——马上就要打仗了,中国人和日本人要打,中国人和中国人也要打,你是大夫,你做不到独善其身。” “我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都不能独善其身,那么,那些普通人呢,岂不是等死?” 宋晓瑗笑了笑,说,“竹四,我不走,我要留在安庆堂里,而且我也不要那些钱,我们家挣得钱只要足够采买药材、养活自己和伙计们便是了,多的那些,我不知道该怎么花。” 谁知,她话音方落,萧子山却依旧很是坚持,便斩钉截铁的又说道:“把钱换成金条,必要的时候总能用得上——更何况,你父亲到现在还没回来,这已经过去多少个月了!外面很多省份都开始戒严了,他再回不来,恐怕之后只会更难回来!打仗的时候亲人分离、流离失所实在是再寻常不过了,你是女子,你要为你自己做好打算!” “我的打算我自己会做。” 是时,弦月危危,冷不丁匿在一片黑云之后,看来明日又是个阴天了,又阴又冷,冷得人连话也不想多说。 宋晓瑗不免有些哽咽。 “萧四少,曾经分明是你告诉我的——我身为女子却行医救人,做的是顶天立地的大事,根本不必在乎什么应不应当的道理,只要从心便好!我一会儿就写个寻常的养身的方子给你,你拿去,明天就借口我的名义送到沈公馆去,连带着钱或车票船票都给你妹妹便是了!所以从今往后,你也别劝我了——你自己都不走,又有什么资格劝我走!” 话毕,她便一摔账本,只管头也不回的跑回了屋后去,萧子山于是还抱着那筐杏仁,就瞧见檐下的煤油灯正被风吹得一晃一晃又一晃,最后一个不察,居然当真一下子灭掉了。 如此,那弄堂里、天井里的月色,便一模一样的都冷下来了。 萧子山不由得捏了捏手心里两张汗湿了的车票。 只不过,他却捏了片刻不到,便又很快的松开了手去,只怕那小纸片汗湿了便很容易烂掉,到时候,恐怕人跑不出去,便要当真烂到泥里去了。 他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萧子窈又死一次。 第379章 愿景 仍是危月夜。 是时,煤渣胡同里黑漆漆的,没有一盏油灯或蜡烛还亮着,就连四方斋也不例外——郝姨一向是个过日子俭省有序的,便摸黑收拾好了宝儿的书包,终于轻手轻脚的爬上了炕去。 “哎,孩子他爹,你先别睡了!” 眼下,屋子里简直静得厉害,她一张口,被子里的人便被惊得打了个鼾,复又嘟嘟囔囔的舒了口气,方才得以问道:“嗯,怎、怎么了?什么事情非要现在说……” 郝姨立刻一笑,笑被子里的热气与小屋里丈夫孩子的惺忪睡眼,就说:“是好事,非要现在说不可!沈军长又给我涨了工钱,这已经是他第五次给我涨工钱了,我可都好好存着呢,有了这些钱,足够咱们宝儿一路念书念到高中去,说不定还能直接把四方斋的这间铺子买下来呢!” “买下来?你怕不是高兴糊涂了罢!这铺子地段好,每年的租子钱都要好一大笔呢。哪怕咱们再是军长家的帮佣,可说到底了,照样还是个帮佣,帮佣的工钱再涨能涨到哪去?” “——这个数!” 郝姨一下子握了握拳,结结实实的五指有些粗糙,好在她已然习以为常了,便满不在乎的继续说道,“我现在的工钱都比许多职员高了,这还不算沈军长和军长夫人平时赏的赏钱呢!不如你明天就约约房东去,择日不如撞日,反正是公休日,立刻就把这个铺子给说下来,然后晚点等我下工,再带宝儿去买身新衣服穿——最近天冷了,他没穿过成衣,以往都是我裁的,今年也让他穿穿百货商店里的衣服过过瘾!” 然后,屋子里便又静下来了,安安静静的两大一小,一个比一个躺的工整,好似一口棺材里横平竖直的躺着三个人,不会乱动,也没法儿乱动。 只不过,这倒也不是郝姨将宝儿教得有多好的缘故。 却是因着屋子太小之故,非但人在其中难以闪身,就连家具也不例外。 棺材里要什么家具? 能躺人不就行了。 道理便是如此了。 于是,仿佛是忽然想到了此事一般,郝姨便又说道:“对了,我还想着再给宝儿换张新床呢!他长大了,不能时时刻刻都蜷着身子睡,那样孩子长不高——他上回还和我说呢,要长得像沈军长那么高,以后也当兵去!” 沈要早早的就吩咐好了郝姨,教她好生看护好萧子窈去。 这几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偏偏,近些时日,萧子窈的腿坏了,寸步难行,便总需要郝姨处处留心。 她自是没什么不愿更没什么不妥的,唯独多了一点点小差事要做,便是替萧子窈收信。 每日晨间,萧子窈总要看遍几份报纸,写新闻的公报,写政局的申报,兴致来时还要读西洋报纸,写医疗与军备,其中夹杂时尚广告,口红香水外加吊带袜,温香玉软同蝉翼刀或迫击炮放到一起写,说不出的怪异。 郝姨自是看不懂那许多花里胡哨的玩意儿的,虽然她在公馆已待了有些时日了,可唯一学会的,却是分辨各路权贵递来的帖子。 今日便是如此了,沈要上职去了,便只剩下她一人陪着萧子窈作伴。 是时,天色方好,云淡风轻的样子,唯独冷是冷了些,萧子窈方才看过了公报,便说:“郝姨,我看报纸上说,以后学生的学制或许会改,要在国内也建大学,倘若宝儿争气的话,不如到时候就送他读书去好了,千万别当什么兵!” 郝姨听罢便笑。 “有劳夫人操心了,只怕是您太过抬爱宝儿,还不知道他功课做得简直一塌糊涂呢!” “怎么会?” 萧子窈有点儿惊讶,道,“我上次教他写作业,他几乎没什么做错的题,就连英文写得也很认真呢。” 郝姨于是说道:“说来只怕夫人笑话,这事情还就出在上一回了!上次沈军长一直要他画画,也不知怎么的,他当时只管哭个没完,可晚上回了家,却铆足了劲儿的画了整整一个晚上,若非是画纸不够了,恐怕他能画到天亮去呢!” 如此,正说着,她二人便都笑出了声来,萧子窈身子差些,边笑边咳,郝姨唯恐她又不舒服,便立刻上前来抚她的背。 好在,萧子窈那厢并不怎么打紧,却是盈盈一笑,又说:“学画画也好,以后就让宝儿做个画家——总之做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参军!只要他考得上,到时候由我和沈要来供他读书都行,听说学美术要去法国巴黎才好,那郝姨你现在就该盯紧他了,让他好好的学外语!” 这原是个很像笑话的真心话,没人不爱听,也没人不爱笑,偏偏,是时,玄关那头却有人言,听着动静不算太急,想来又是什么送报的罢。 郝姨很快站起了身来。 “夫人,您稍等,我去看一眼。” “好。” “对了,容我多问一句,您一共订了几份报纸?” 萧子窈闻言,立刻翻了翻膝头的公报,说:“就这三份呀,今天的都送来了。” 郝姨于是微一颔首。 她只管小心翼翼的走去了玄关。 “请问是哪位贵客?” ——这都是客套话。 什么贵客不贵客的,凡是不请自来的,几乎都是来者不善的鸿门客。 隐隐约约的,她似乎早已规训于沈要的那套待客之道了。 没人是客。 他一贯如此。 然,她正想着,门外那人却轻轻的应了声,端方如玉的口齿,听上去倒是当真沉稳安宁,并不像是什么不速之客。 “我是安庆堂的伙计,竹四。” 是时,萧子山只管如此开口说道。 “我家小姐与军长夫人有过些交情,最近入冬了,她特意开了几幅温养的方子让我送来,你若是方便,就请开开门,让我同军长夫人说一声,也好让我回去有个交代。” 第380章 难处 郝姨本来并不想开门的,却奈何萧子窈那头给了吩咐,便最终还是将萧子山请进了公馆里去。 她并非是头一次见到安庆堂这位烂了脸的伙计,却依旧在再见之时直觉有些心下发寒。 “多谢您开门。” 萧子山微微颔首,后又立在玄关前面,不急不缓的问道,“我可以直接走进来吗,需不需要换上室内鞋什么的?” ——是时,他简直彬彬有礼得过分,根本不像个药铺伙计,反倒像是个豪门少爷。 郝姨于是不自觉的吞咽了一下。 “不必,我们家夫人很好说话的,不讲究这些,之后由我来打扫了便好。” 话毕,她便只见萧子山融化的面皮微微一动,那模样实在有些骇人,却好在他的眼光依然清澈,既清且柔的眼波,不柔媚却柔和,竟然与萧子窈的眼睛十分相像。 郝姨断不敢言,便立刻将人请进了厅里坐下。 萧子窈喉咙顿时一哽。 “郝姨,看茶。” 她说,又一指萧子山手里的两提药材,道,“东西先搁下吧——你们家小姐有心了。” 然,她话音甫落,再回首,却见郝姨仍旧立于厅前,根本一动不动,就仿佛是有意晾着她似的。 又好像,是领了谁的命似的。 她于是想也不想的便丢过一句话来,分分明明的风平浪静的口吻,却是明明白白的一字一顿、一字千钧。 “郝姨,你之后只管同沈要这么回话就是了——就说,与其让人盯着我,倒不如让他再把我锁起来!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敢是不敢。” 说罢,她便微一拂袖,指尖也莹莹点在额角,好不耐的样子,又恃宠而骄,偏偏沈要最吃她这套,也独独他眼下人不在此。 太可惜。 萧子山于是轻咳一声。 “药材都是真材实料的。” 他张口,无限愧悔,更带点儿歉意,“晓瑗配了茯苓和红花给你,都是祛湿滋补的东西。你要养好身子,才经得住舟车劳顿。” “舟车劳顿?” 萧子窈戚戚然一笑,“四哥,东西你拿回去,我说过的,我不走。你们谁也不要我,只有沈要要我,他在哪儿我在哪儿,他死我也死。” 萧子窈做事一向固执,任谁也说不住,这是她从小养出来的坏脾气,萧子山简直再清楚不过了。 他终究还是一瞬哑然。 并且,无能为力。 “那东西我就放在这里。” 万不得已,他只好如此干巴巴的说道,却又像是心下还存一丝侥幸一般,便又深深的看了萧子窈一眼。 “但是,总之,不管你最后如何做决定,都要养好自己的身子才是。” “你以前总是生病,现在却总是受伤,这样太不好了。” “我总归还是你的哥哥,总有资格劝劝你这些吧?” 萧子窈没有说话。 却是此时,郝姨正好奉了茶来,上好的瓜片,袅袅飘香——这倒很是符她如今的身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萧六小姐到军长夫人,高低不见,贵贱难言。 “喝茶。” 萧子窈说,“喝完也给宋小姐带些回去吧,就当是礼尚往来。” “这太贵重了,我不敢收。” 萧子山低声道,复又低眉顺眼的站起身来告辞,适才离去了。 偏她一点儿也不挽留。 郝姨只管吞吞吐吐的立在一旁。 “夫人,他……” “没什么大事。” 萧子窈很快的摆了摆手,又将那药材往她手上一丢,就说,“郝姨,这东西你可看清楚了,我可是连动都没动过的——你这就把东西拿出去丢掉吧,这样你之后也好向沈要交代。” 郝姨不由得有些动容,于是微一颔首,道:“……多谢夫人好意。” 萧子窈恹恹的瞥了她一眼。 “郝姨,我知道你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我不想为难任何人。” “我明白夫人的难处……” “郝姨,你说为什么人活着总有那么多难处啊?” 萧子窈就笑,那话音失落落的,只不过,她笑的却不是郝姨,而是自己。 “以前我爹爹还在的时候,就总说自己有难处,不能常常陪家人,只希望自己老了以后可以早早的抱上孙子孙女,享天伦之乐——可是后来,我大姐还没来得及把孩子生下来,就在东北牺牲了,我二姐虽然把孩子生下来了,却是一尸两命,后面又到了我的哥哥们,还未娶妻就死的死伤的伤,最后才是我,有过两个孩子,却无一例外的都没了。” 是时,她眼波既清且柔,像湖面淡淡的粼光,不动声色的冷淡,又似是而非,却总之有些凉,冰凉寒凉凄凄凉,正配她凉凉的嗓音。 “我其实并不觉得人非要生孩子不可,就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喜欢孩子的人偏偏命里注定没孩子,就算有了孩子之后也留不住,哪怕养大了也终究还是会死光。” 她几乎是把所有人都说尽了。 郝姨实在有些不忍,便安慰道:“夫人,万事都要讲求一个缘分,有时候事情不成,也许只是缘分还没到,一旦缘分到了,事情就会变得想拦也拦不住,想抢也抢不走,我家宝儿就是这么来的。” 萧子窈于是轻轻的笑了声。 “——刚刚我们还在说送宝儿去学画画的事呢!等会儿我就给他包个红包,你拿回去带他买画材,就说这是我请他未来给我画肖像画的定金,让他好好学习,努力考上大学,可好?” 那天光依旧。 郝姨自然是点头称是的。 如此,她便收下那两提药材退下去了,却见是包得严丝合缝的两封黄纸,当真不像拆开来看过的样子,便一把丢了开去,就扔在炉边,烧也烧不着,捡也捡不起,孤零零的样子,倒不如眼不见为清,省的还教人进退两难。 郝姨原以为此事也许不会再有下文了。 谁知,暮色四合,又到了晚间,沈要方才下职回来,连车子都还没来得及停稳,萧子窈便慌慌张张的唤道:“郝姨,我又流鼻血了,快帮我拿些止血棉……” 她于是忙不迭的取了些棉纱来,又涮了一把湿帕子,紧赶慢赶的便往萧子窈的鼻梁上敷。 “哎呀,夫人,您最近怎么又流鼻血了?上回风寒倒还好说,难道这次又是?” 萧子窈讪讪一笑:“我在城北不是被人打了吗?当时就流了鼻血,挺严重的,想是血管还没长好,所以这几日只要稍微打个喷嚏就会又流血。你快多给我塞些止血棉,免得沈要看见了,待会儿又要多想。” 然,她正说着,那厢,厅前,沈要却已然冷眼而立了。 他只管环胸站着,一手指节发青,正来来回回的在袖口点个没完。 “六小姐。” 他一字一顿,语气不善,“我现在已经看到了,也已经在多想了。” 却是一面说着,一面又走上前来,只一眼便屏退了郝姨,却只一手便接过了她手里的湿帕子去。 他声色一瞬沙哑。 “怎么回事。” 他问道。 萧子窈于是含含糊糊的说:“就是刚刚和郝姨说的那样呀,被打惨了,伤得太重,血管一直长不好。” “没别的?” “没别的。” 沈要没有作声。 萧子窈自是不会知晓的。 于他而言,她的叹息与苦笑,后悔的声音还有心死的声音,或者是眼光淡下来之后的无力的手,都足以令他深陷恐惧,如坠冰窟。 更何况,眼下,分明是她流血。 “萧子窈。” 恍惚之间,他便又叫了声她的名字,慢吞吞的,却不是有意拖延的样子,反倒是有些怕,所以话里的祈求甚至比试探还多。 “我用过心愿券。” “你得遵守规则。” “实现我的愿望。” 萧子窈微微一愣。 “我怎么没实现?我一直都有好好的穿着厚衣服厚袜子,我已经……” “——不是。” 是时,沈要只管斩钉截铁的打断她道,“我说的是第二次。” 第二次。 他说的大约是,“不要流血,都回去”的那一次罢。 多可笑。 他分明最是清楚不过了。 杀人见血最是轻易。 人血是最不容易治好的洪水。 第一次觉得温暖,是在第一次杀人之后。 ——那是一道割喉的伤口,喷血如泄洪,平白无故的溅了他一身,如此温热,像严严盖住一脸的棉被,不再冷,却渐冷。 沈要眸光暗烈。 血是会冷的,流了血的人也是会冷的,却只有萧子窈是热的,就在去年冬日,他总是一不小心碰到她的手,温凉却并不冰冷,原来世上居然还会存在这样的热,哪怕触碰也不会令人感到痛苦的热,不像烙铁,却像火苗,是不会将人灼伤的火苗。 他想他的六小姐永远如此。 他于是张口,又如是说道—— “萧子窈,你不可以流血。” “这是我用心愿券换来的愿望。” “你必须替我实现。” 他那只停在萧子窈鼻间的大手微微有些用力了。 萧子窈立刻就叫了一声。 “松手、快松手……湿毛巾是用来冷敷的,不是用来捂死我的……哎呀,我要喘不上气来了!” 她其实略微把话讲得有点儿夸张。 偏偏,沈要那厢,竟是一瞬心悸。 他几乎是一下子就松开了手去,连带着那沾了血的湿帕子,都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下。 萧子窈扶着脸道:“呆子,快帮我把毛巾捡起来,我没法儿弯腰……” 沈要于是冷不丁的大喘起气来。 那呼吸实在好重。 “对不起,六小姐。” 他磕磕绊绊的说道,“……我刚才不是故意的。” “废话连篇!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可是,我——” 他一哽,然后话音急转,忽然落定,“对不起。” 却是至此之后,便再没了后话。 他只管小心翼翼的替萧子窈团好了棉纱。 “我去厨房看看。” 他说。 萧子窈于是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 公馆上下灯火通明。 沈要直觉自己脊背发寒。 他很少会有这种感觉——两手空空如也却又微微潮湿,这太不应该,这双手最擅长的事情分明就是杀人,要非常干燥才好,并且还得再握着些什么,刀也好枪也罢,或是一个人的喉咙,都好,却绝不可以颤抖至此。 这应当是杀人之后的感觉。 偏偏,这又很像他与萧子窈上床之后的感觉。 接吻是窒息,进入是穿刺,明明白白的,什么顾忌也没有,都与杀人相应。 他早已记不清了,自己究竟觊觎过萧子窈多少次。 想在进入她的时候锁死她的脖子,然后接吻,湿漉漉的一双手,汗津津的两个人,血肉交织,饕餮盛宴。 那该多有多温暖。 他连想都不敢想。 他于是一声不响的走进了厨房里去。 是时,郝姨正在炉上煨着一盅花胶,饱满的、白嫩嫩的肉好似一块人肉,翻着嘴,色相动人,沈要不过瞥了一眼,便立刻偏过了头去。 谁知,只此一眼,他竟陡的瞥见火边的两提药材。 “这是什么。” 他道,然后想也不想的便伸手去抢,也不顾上那险险窜上来的火舌了,就只是一把夺过来,然后猛的撕烂拆开。 那黄纸里的药材顿时落了一地。 郝姨连忙说道:“回沈军长,这、这是……这是白天的时候,安庆堂有个伙计来送的药材,说是宋小姐给夫人写的养身的方子,平时可以喝喝,没什么弊端。不过您放心,夫人当时连看都不看这药材一眼,立马就让我把东西扔掉了,所以,这会儿才……” 沈要没有说话,却是微一抬手,立刻将她未落的话音止住了。 他只管轻轻的拨开那满地的狼藉。 黄芪当归茯苓白术……都说久病成医,他也不例外。 自打萧子窈病了,他几乎认识她吃过的每一味药材。 所以,哪怕是红花或者麝香,他也照样认得清清楚楚。 “哈、哈哈。” 是时,他终于一下子笑出了声来。 却是面无表情的,脸上根本不见一丝笑意。 紧接着,在那层层叠叠的枯草与虫尸之后,他最终翻出两张工工整整的小纸片来。 那是一大一小的两张毛票子,微微的有些潮了,想是被人握了太久的缘故罢。 却上书一共不过十二字,寥寥无几。 岳安至广东南。 琵琶洲至香港。 他简直无话可说了。 第381章 嫁祸 仲冬十一月,凛寒还未至,第二个公休日的翌日,天气十分差劲,阴沉森冷,却不下雨,所以连带着人或黑云,都被压得喘不上气来。 晨间,沈要早早的便动身去了城北,并未在公馆里多留。 萧子窈没来得及起身送他。 这呆子昨晚闹腾得实在太厉害。 原是郝姨下工之后,沈要便将她抱回了房去换药,那高高挽起、一直挽到腰间的裙摆下面,是两条折纸似的雪白的腿,他不动声色的握了一下,心下量出她也许瘦了几分,便随口说道:“城北那边已经差不多了。” 他有言下之意。 既然闲杂人等的事情都差不多了,那他便不用再管了。 他着急回来管她。 又或许是,着急回来,等她来管。 他于是剥开她腿间的白纱,动作轻得好像是在拆开一份礼物,然后,玉体横陈,血肉模糊,极富食欲与性欲,她微微的颤抖,所以跪在枕边催促道:“快换药呀,你在看什么……” 沈要没有说话。 有什么可说的? 反正他又没看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不过就是看她而已,看他的六小姐而已。 看她,也看她的血淋淋的伤口。 萧子窈直觉自己满头满脸都发烧,好在手边还有枕头遮掩,方才得以自欺欺人。 谁知,沈要却根本没打算放过她去。 他的手,实在太适合杀人。 温温凉凉的一双手,足够的稳,便不至于将人烫得或冰得一下子打起寒噤,那攀上来的力道也不重,不会弄痛她,却又在下一瞬牢牢的钳上来,钉死,见血封喉。 “疼不疼?” ——是时,他只管如此问道,就埋首在她腿间,轻轻舔舐。 其实,他问的也许是,她的伤口还疼不疼。 可萧子窈已经搞不清楚了。 “不要再舔了,很脏的……” 正说着,她便想伸手过来推他,却又因着腰间的刺痛顿时塌下腰去,那模样实在好可爱,像撅着屁股摇尾巴的小狗,沈要于是应了一声,就说:“六小姐怎么会脏。” “可那是伤口里面流出来的血……” 沈要歪了歪头,却是微微抬眼,只从她腿间露出一双碎亮的眼睛来,道:“六小姐,你知道狗受伤了都是怎么处理的吗?” 是时,他二人几乎上下颠倒。 萧子窈只管拳着手将他瞪个没完。 “带去兽医站。” “那是有人在它旁边的情况。” 沈要轻声道,那嗓音微沉也微哑,最后却被他自己一下子吞进了喉咙去。 像痛饮她的血肉,酣畅淋漓。 “两条狗在一起的时候,是互相帮忙舔伤口的。” “我是狗。” “你也一样。” 再之后的事情,简直不忍卒读。 她本就身娇体弱,这会儿又有伤在身,沈要于是不敢闹得太大。 只不过,快有快的痛快,慢有慢得折磨,快意与痛楚一向面目相似,一旦纠缠太过,便会面目全非。 萧子窈只记得沈要最后说的那句话。 她说自己好痛,痛得快要死掉了。 沈要明明白白的听清了,于是便这般同她说道—— “那你是不是到死都不会相信,这世上居然会有人这么爱一个人。” 是时,月色如止水,死气沉沉,阴霾不散。 那大约是水中月,还是死水中的月弯弯,却被他一下子彻彻底底的捞了起来,湿漉漉的她,近在咫尺,偏偏沈要却冷静如捞尸,眉眼依旧。 他好像只奋不顾身的落水狗,水里太冷,冷得他连眼睛都结了冰。 人不单单只会因为爱情才走到一起。 世上独一无二的关系,不止于浪漫,还有肖想,或是共犯,甚至可以是吃掉与被吃掉,他们哪种都算,也哪种都不算。 他与萧子窈,就只是死也不能分开的关系罢了。 眼下已是午间时分。 城北人声鼎沸。 原是营中有个女人突然临盆,却谁也没有支会,谁知,此女运气更加不好,极瘦的身子,筷子似的,一点儿力也使不上,便因此难产了。 夏一杰只管急匆匆的跑进了沈要的营帐里去。 “这边的医疗条件不行,活下来的人里面也没有稳婆,得立刻把人送到城里生产去!” 沈要面无表情。 “那就送。” 他说。 然,话音初落,夏一杰那头却又横插进来一句,刻不容缓的样子,仿佛他当真是个好人一般。 “但是她没有身份档案,在公署医院根本没法就医,得送到军部或是——不,军部也不行,军部没有产科大夫,得把她送到城里的医馆里去,请中医帮帮忙……” 于是,是时,他方才说罢了,沈要便倏尔一顿。 “可以。” 他一字一顿,又略微有些咬牙切齿。 “那。” “安庆堂。” “就把人送到那里去。” 他眸光沉沉暗烈,如死灰暗燃。 “我和你一起。” 那女人被抬上车子的时候,似乎已经没了大半条命,就连到了安庆堂之后也太不好,奄奄一息的模样,出气多进气少,沈要觉得她活不成了。 宋晓瑗直觉那场景有些触目惊心。 “她这个样子送到我这里来是没用的,要把人转到公署医院去,输血、输葡萄糖、吊氧气瓶!她现在最需要的是急救!” 沈要无动于衷的说:“你要见死不救。” 之于外人,他几乎一向如此。 没有耐心,也没有铺垫。 夏一杰立刻上前拦了拦。 宋晓瑗一瞬便认出他的脸来。 “你原来是……” 她喉咙一苦,心下五味陈杂,“你对一个陌生女人尚且都可以如此良善,为什么独独对待那个姑娘……却、却如此残忍,非要让她怀不了孩子不可?” 她其实不该多嘴的。 因着此番争执,已然传到了屋后去,萧子山甫一闻声,便立刻从檐下探出了头来。 “怎么了?难道是遇上麻烦……了?” 他话音至此了。 于是,只此一瞬,四下里便了无声息了,剩下四个活人,与一个将死之人,那死气沉沉的凉气只管凉飕飕的飘在所有人的眼前,一阵又一阵,一声又紧似一声,像各怀鬼胎,最后却只生出一个不吉利的死胎。 萧子山手心微潮。 然后,他便终于说道:“救人要紧。” 今日无雪。 其实,倘若教人翻翻黄历去,这原本是个极好的日子,近立冬却不至,之前有雪,所以瑞雪兆丰年,宜嫁娶作梁纳畜,百无禁忌,诸事皆宜。 偏偏,此时此刻,安庆堂内上下一寂,无限萧肃。 宋晓瑗只管招呼着伙计将那女人抬进了屋里。 “连翘,你去多烧几壶热水,再取救心丸来备用。” “杜仲,你去煮固气汤,三碗水三两药,最后收汁成一碗,注意火候。” “蒺藜,你去柜里拿钱,到街上买白糖和巧克力,跑得快些。” 是时,她安排人手竟然如同安排后事,有条不紊,冷冷清清。 她最后却是望定了萧子山去。 “竹四,你去巷子里和街坊邻居们都说一下——就说,今天安庆堂不开门,闭店!” “那你呢。” 她眼光死寂。 “我要留在这里,救人。” 人总有一死。 其实,宋晓瑗早已看出来了,那女人左右是活不成了。 更何况,她为医者,见过死生无数,像沈要这般强行把人塞给她去的,背后究竟有多少门门道道,她简直闭着眼睛都能想清楚。 不成功,便成仁。 如是而已。 所以,眼下,她只留下连翘与杜仲两个家生子,蒺藜还小,能撵多远便撵多远,至于萧子山,便只好胡乱找找借口赶出门去。 沈要只在檐下漫不经心的坐着。 远远的,他只见安庆堂门前的一颗树,枝繁叶茂,不开花却也美丽,极其安宁的样子,就仿佛是他尚在犬园里的时候望见的那棵花树,花雨满天,如坠星河,那是一条狗的向往之地,也是一个人的埋骨之所。 那女人好半天才叫出一声来。 宋晓瑗立刻握紧了她的手。 “你坚持住,你一定要坚持住,我已经看到孩子的头了,你一定要……” “我、我好饿。” 那女人说,“我想吃饭,吃肉,我不想生孩子……寄生虫,它和我抢饭吃,我想吃肉……” 她眼中的光阴终于一寸寸的暗下去了。 宋晓瑗了然无言。 沈要于是问道:“没救活?” 她淡淡的嗯了一声,有点儿哀。 “没救活。” “那就,拖下去。” 沈要道,“草菅人命。对吧。草菅人命,那就拖下去。” 是时,天光洇洇如茵。 夏一杰一下子叫了起来。 “沈要,你疯了!这关大夫什么事,如果这件事被写成新闻,你知道影响会有多严重吗——别人只会说是你草菅人命!哪怕就算是你曾经与这家医馆有过过节,想找个莫须有的罪名安给他们,那你至少也应该为了她,选个像样的借口和时机……” 喋喋不休。 ——没由来的,沈要只在心想这般想到。 什么至少,什么应该,什么为了,什么她。 真可笑。 他难道不是一直如此吗? 正是因为为了她,所以才草菅人命。 他于是隐隐约约的有些不悦,便冷然开口道:“如果不是这个借口,这个时机,你以为你以后还能见得到萧子窈吗?” 夏一杰一瞬哑然。 “什……么?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沈要说,“只要几条人命,就可以换她永远留在这里。你不敢做。我敢。” 这一幕似曾相识。 夏一杰直觉有些毛骨悚然了。 他大概已经猜出了事情的原委,却又吞吞吐吐的不敢妄动。 就仿佛,他照样还是一个好人,哪怕为了萧子窈浑身烂透,他也照样还是一个好人。 “可你不能滥杀无辜……” 他喃喃自语道。 谁知,沈要听罢,却陡的嗤笑一声。 “那你无辜吗?” 夏一杰只见沈要那面无表情的人皮终于微微有些松动了。 天光黯然,就连带着沈要的眼睛也瞧不清楚,浓黑如夜的颜色,却比天黑更黑,那大概应是棺材里面的黑,伸手不见五指——还有他紧绷的、切齿的颚,模模糊糊像是有什么怪物要从他皮下钻出来似的,勃发的恶意如丰盛的欲望,他简直自愧不如。 “你也不无辜。” 沈要一字一顿,“你也想让她留下。” 话毕,他便再次说道:“拖下去——把人带回军内,等候发落。” 如此,夏一杰便伶仃的愣在原地了,那位置好巧不巧,正好又是柜前,是他曾经被钉死过的地方。 宋晓瑗于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之前有人告诉过我,说你喜欢了一个人很久很久,原来那人竟是萧六小姐。” 她轻声道,“既然如此,你就不该让别的女人怀孕——你如果喜欢萧六小姐,那你就该洁身自好,如果你做不到洁身自好,那你就不该再喜欢她。萧六小姐是那样正派的一个人,你的做法,既是败坏她的名誉,又是残害另一个女人。你的确一点儿也不无辜。” 说罢,她便面色铁青的跟着一左一右的两个卫兵走了出去,杜仲原本还想挣扎,却被人一脚踢坏了腿,顿时跪倒在地。 “你们这是故意陷害!我家小姐菩萨心肠,甚至不收穷人家的要钱,你们凭什么诬陷她草菅人命!” 沈要忽然就有点儿奇怪。 “她难道没杀过人吗?” 他只管如此问道。 “我还以为,她和我一样呢。” “做医生的,和我这样的人又有什么不同?” “她医死过人,我也放过一些人。” “就比如你。” 他眼底有森然的韫色。 杜仲立刻后退了一步。 “你们不得好死。” 沈要漫不经心的耸了耸肩。 “那又怎么样?” 他说,“反正,我想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了。” 话毕,他便站起身来,身量高挑如塑,两肩左右军章银亮,又隐隐的闪着寒光,仿佛他便是那刀锋下的影子了,然后那影子便走到了光下去,明晃晃的照出一个怪物,不人不鬼,狗的模样,垂涎三尺,也穷凶恶极。 真可怜。 他分明还是一条狗而已。 第382章 交换 人要讲究的规矩有很多,一报还一报,一命偿一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些都算是公平的,倘若遇上个记仇的,那便是十成十倍的奉还了。 就好比沈要,他便是如此了,小气、记仇,且不讲礼貌,学过一些道理,但没有用,萧子窈教他做人要留一线,他便只学会其中最浅的一层意思——要给人选择的余地,是选择死,还是选择过上没法死的生活。 他做人做得实在很失败,却唯独在做一个恶人的时候十分成功,甚至无师自通。 眼下,午时已过。 禁闭室的灯光并不太亮,灯泡雾蒙蒙的,光影之中藏有斑驳陆离的黑色小点,蛛网灰尘与血迹平铺直叙,隐隐照亮沈要一半的眉眼。 宋晓瑗只在他对面坐着。 夏一杰嘴唇紧抿。 “沈要,外面来人说,有个烂脸的男人追到军营里来了……估计是安庆堂的那个个子瘦高的伙计……” 是时,他只管如此说罢了,谁知,沈要听后却凝眉睨他一眼,道:“你不认识他?” 夏一杰微微一怔。 “……他不就是个药铺伙计吗,何来认识不认识的?” 他话音还算稳,却是心下偷偷的一紧,没人察觉得到。 他只当是沈要知道了小金铃的事情。 好在,眼下,沈要大约也没有心思同他算这些外人的旧账,便自觉无趣般的挑了挑下巴,说:“让他进来。” ——进来这死路。 那来路不明,也不正。 萧子山很快便被人带到了。 灯下,他似乎也像一只怪物一般,融化的人皮堪比兽衣,人心叵测,他好歹还有一颗人心。 “你放了她,所有事情都和她无关。” 他说。 沈要忽然就觉得有些好笑起来。 “萧子窈也和所有事情都无关。” 他一字一顿,步步紧逼,“可你并没有放过她。” “——因为她是萧子窈!她既然姓萧,就该知道萧家人应当做些什么!” 萧子山低吼道,“我是她的亲哥哥,而你只是她的一条狗,从始至终,分明只有你才是那个外人!” 他话音至此了。 四下里陡然静了下来。 夏一杰简直不可置信。 于是,他便望定了那张烂掉的人脸去,不忍卒读的恐怖,曾经有过多少鲜血淋漓。 “你是,四哥……?” ——只不过,他方才开口,沈要便十分适时的应了一声。 “可是。现在我是她的男人了。” 是时,沈要只管一瞬不瞬的如此说道。 理直气壮。 并且,居高临下。 偏他此时此刻,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一副不见喜怒的样子,甚至连眉眼都无动于衷,就仿佛一条吃饱了的狗似的,餍足又不屑,实在懒得多看旁人哪怕一眼。 “我们会在一起生活一辈子的。” 他又说。 萧子山一时语滞。 “沈要,你就放了宋小姐吧,送走子窈都是我的主意,她一个本本分分的大夫,哪有什么本事能搞到车票船票这些东西,她也是被我蒙骗了才……” “——那你们就是共犯。” 沈要立刻打断他道,“她给萧子窈开过堕胎药吧。按你们的规矩来讲,她该赔我一个孩子,你该赔我一条腿。” “那你害死我父亲,害死我的姐妹兄弟,你该赔我一条命!” 沈要立刻点了点头。 这句话,他应的很是安静。 “我会的。” 他轻声道,“等今天你死了,我就把命赔给六小姐。” 在一条狗的眼里,最简单的算术便是交换。 既然孩子没了,那就让人再赔一个孩子来,倘若没有,就拿别的来换,什么器官都好,可以是子宫最好。 如此一来,萧子山想要送走萧子窈,便也是同个道理了。 假如她真的走了,那便让他再也走不了,打断一条腿两条腿都算数,或者直接砍掉他的腿,更作数。 一时之间,沈要简直有些兴致盎然了。 他依稀记得,每年入冬之前,岳安城都会办一次庙会,盛大非凡的况景,会有金色的花灯招展风中,然后入夜,银花珠树晓来看,哪怕他身在犬园,也看得到那银白色的树腰与银白色的天幕一线。 他也许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也许,今日之后,他便可以安安心心的睡上一觉,紧接着,又可以开始数着手指盼着日子,等庙会,也等雪,等萧子窈安安静静的在他枕边入睡,最后醒来,终于轻轻柔柔的问他一句:“呆子,今天有没有梦到我?” 梦到了。 他的梦里,一向都只有她。 也许他不会再做噩梦。 也许,她也不会再是他的噩梦。 沈要眼光渐深。 宋晓瑗忽然张口。 “你真可怜。” 她说,“你们所有人都可怜,但是萧六小姐最可怜。” 此时此刻,她说话硬的简直不像个大夫,却又无比的顺遂,一针见血的样子,果断利落。 谁知,沈要听罢,却根本不觉得在乎。 “无所谓。” 他只管慢条斯理的捏起一把刀来,单薄却锐利的柳叶刀,用得好的办法有两种,杀人或救人,他只会其中一种。 “随你怎么说。” “反正我不可怜。” “我很幸福。” “她让我,变得很幸福。” 夏一杰只觉得毛骨悚然。 “沈要,这是子窈为数不多的亲人和朋友了,你真的要这样做——” 沈要平淡的看了他一眼。 “他给了萧子窈一张去香港的船票。” 他指了指萧子山,紧接着,话音又转,连带着刀锋也转,直直转到宋晓瑗的头上去。 “她给了萧子窈一副落胎的药方。” “香港。那里多远啊。我都没去过。” “如果她没有孩子拖累。谁追得到她。” “你难道不觉得生气吗?” “她可是差一点就,彻底消失了。” 是时,沈要简直语气冰冷不像样子。 夏一杰于是用力的吞咽了一下。 “那你也不能……她真的、她真的别无所依了……” “她还有我。” 沈要面无表情的说,“你怎么还没发现?现在,除我之外,已经不会再有人选择她了。所以,她是我的。” 第383章 逃兵 夏一杰第一次晓得香港这个地方,是在教会学校的历史书里,而他第一次找到香港这个地方,却是在萧大帅书房里的地球仪上。 彼时,他正好长到抽条儿的年纪,手脚便天天都觉得痒,甚至偶尔还会痛,一次来帅府做客,就不由自主的变成多动症,萧大帅见了,便罚他去书房里站军姿。 “生长痛算什么痛!你是个男子汉,以后要吃的苦可多着呢,我看老夏就是太娇惯你了!我本来还说,马上就是春假了,不如带你和子窈去香港玩玩的,谁知你小子竟是个软骨头,那我看还是算了罢!” 那厢,萧大帅正抚掌说着,夏一杰听罢,便有些好奇的问道:“萧叔叔,你说的香港,是不是广南那个香港?” “是——你课本上应当是学过的,那边是英国人的殖民地。” “既然那里是英国人的殖民地,那我们还能去吗?” “怎么不能?” 萧大帅笑了笑,说,“不过就是和上海一样罢了,在自己家里也要小心翼翼的行事,束手束脚的。” 他话里有言外之意。 夏一杰明白他的意思,却说不明白他的想法。 他那时只觉得,香港好远,要先坐火车,一连几轮昼夜颠倒才到广南,然后转水路,走琵琶洲,最后抵达,也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偏偏,他想着想着便想歪了,一门心思竟然都担心起了萧子窈来。 ——夏一杰忽然就很害怕她走丢。 听说,香港鱼龙混杂,偷渡者繁多,有些英国大兵甚至还敢当街抢人,连少女也不放过,他的林妹妹生得那么漂亮,实在漂亮到很不安全。 他于是就道:“那就不去了——萧叔叔,那我们就不去香港了呗。” “怎么就不去了?你认你是软骨头了?” “就是不去了。” 他嘟嘟囔囔的,眼睛却一瞬不瞬的盯着那案前的地球仪,岳安与香港,一北一南,两个看上去就一点儿也不近的小点点,实际上更是离得好远好远,他越想越觉得不安生,便再次肯定的点了点头。 “对。” “不去了。” “这辈子都不去了。” 萧大帅立刻笑他道:“你这窝囊劲儿,子窈可不一定喜欢!香港是大都会,可时髦着呢,万一以后子窈想去玩,你怎么说?难道就等在内地,让她自个儿玩去?那你这辈子就都追不上她了!” ——这原是萧大帅故意在他少时说来打趣的玩笑话,也许不够如意,却总之不带恶意。 偏偏,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明总挑不如意的事情来显灵。 他怎知,这样不如意的一句话,居然会在此时此刻一语成谶。 他追不上萧子窈了。 哪怕她最终没去成香港,他也再也追不上她了。 是时,夏一杰只管错愕的张着嘴。 沈要大约再没什么耐心了,便厌烦的摆了摆手,说:“你不敢看,就出去。” “我……” “出去。” “可那是——” “我让你出去。” 沈要一字一顿,“不出去。就换你来。” 模棱两可的一句话。 夏一杰心想。 他不知沈要说的换究竟是哪一种换。 是换他被杀,还是换他杀人? 他觉得哪种都没错,也哪种都不奇怪。 他于是垂着眼睛退出了门去。 那也许是唯一的一条活路了。 “对不起,四哥。” 夏一杰轻声道。 “我对不起你和子窈。” 是时,走廊里昏暗无光。 他疑心是灯泡坏了,便拉了拉线绳,那灯泡于是彻彻底底的暗了下来,又再次亮起,病怏怏的光,伴着背后吱呀呀的门声。 天色应当已经暗下来了。 夏一杰只管一路走了出去。 果然,他猜得不错,营中校场上已然亮起了灯来,就连食堂也快开伙了,有人从他旁的路过,便道一声好,然后很快很快的跑开,如避他不及似的。 人潮海海穿行而过。 谁知,只此一瞬,他却陡的听见有人叫了他一声,那一声里面除了他自己的名字,居然还有萧子窈的。 他几乎是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 “夏副官,沈军长办公室刚刚有人来电,您和沈军长都不在,所以我们都不敢接。结果那人又把电话拨去了传达室里,让我给您二位带话。” “是什么人?又是什么事情?” “——是军长夫人打来的。” 那人道,“她说她是军长夫人,名字是萧子窈,问问沈军长怎么还没有下职,是不是有什么工作耽误了,如果他忙,就让我先问你。” 他立刻攥紧了拳头:“只是这些?没别的了?” “哦,还有呢,她让您二位谁得空了都好,总之要先回她一个电话,要说清几点钟下职回家——另外,她说她不留饭了,天色已晚,就让沈军长先在营里凑合吃一下,别饿着肚子。” 他于是一瞬哑然无言。 却是默了半晌,方才喑喑的回了一句:“我这就去回她的电话。你去帮沈军长打一份饭,他现在忙。” 那人顿时有些惊讶。 “帮……沈军长吗?” “你没听见军长夫人说的吗?” 夏一杰不悦道,“萧子窈已经说了,让沈军长好好吃饭,不要饿肚子——还不快去!” 话毕,他便闷声不响的一路埋头往办公室里走,哪怕接连撞上两三个人也没停下,反倒是旁人停下来看他,以为又有什么人犯了太岁。 毕竟,近些时日,营中诸君怕他远胜过怕沈要。 他只管砰的一声摔闭了房门。 案前,那电话黑漆漆的,似钢琴烤漆,边上摆的照旧还是一张小相,黑白的全家福,带着萧大帅萧子山以及幼时的萧子窈的全家福。 倘若这会儿他坐下来,坐到沈要的椅子上去,他便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萧子窈的小脸了。 只可惜,眼下,他到底算是个外人。 他于是慢吞吞的拨通了公馆的电话。 一。 二。 ——他甚至不必数到三,那头,萧子窈便将电话接了起来。 “沈要!你到底还要不要回家了!我等你电话等了这么久!” 夏一杰忽然就笑了一声。 “子窈。” 他嗓音干枯,无限愧悔。 “我不是沈要。” “我是夏一杰。” “你一定,很失望吧。” 第384章 失望 失望。 他其实不止是只有一点点的失望,对自己,也对萧子窈,这样的心情有过一次便会再来一次,再一再二再三,失望日积月累,终将会变成摩天大楼,摇摇欲坠,最后,轰然倒塌。 他也许早就绝对不对劲儿了。 正如去年今时,萧子窈居然会轻易放过一个不听说的护卫一般,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之后便会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了——既然她都可以放任他的放肆,那自然也可以放任自己对他的好奇。 这几乎是顺理成章的道理。 好奇,然后产生兴趣,兴趣是爱情的先兆,也许,总有一天,萧子窈会爱上沈要也说不定。 夏一杰默不作声。 以往,萧子窈接他的电话一般都会等到三声以上,偶尔甚至是鹊儿先接起来,稍后再换她来转接——她对他有耐性,却没期待。 这不是爱情该有的样子。 好在,半晌过去,电话那头的萧子窈终于开口了。 “夏一杰,怎么电话是你接的?你们今天很忙吗?” “我不忙,但是沈要很忙,他现在还没做完工作。” “他不在军营里?” “在,就是他还有点儿事情要先处理,没在办公室而已。你放心,我已经安排人去帮他打饭了,饿不着他。” “谢谢你。” 萧子窈笑说,“你也记得早些吃饭——那你们几点下职?” “说不好。” 他微微一顿,后又一瞬怔忪,立刻开始思考起一起凶杀案件的时间长短来。 那应当与一台手术的跨度相似。 偏偏,他心下却还有另外一种算法。 ——他当时大约是用了多久,才将小金铃几乎置之死地的? 也许不过一瞬。 也许三更还少。 夏一杰于是说道:“你睡前,他肯定会回去的。” 萧子窈不由得有些奇怪。 “你们俩一向不对付,怎么今日还替他帮腔?” “不是帮腔。” 他说,一字一顿的,也字字句句都风马牛不相及。 “我就是想和沈要也搞好关系,以后不让你为难,也不让你担心。” “你有什么可让我为难操心的?一直以来,让我忧心劳神的都是那个呆子罢了!” 只此一瞬,他终于哽咽了起来。 那种失落落的心情与感觉,根本是藏也藏不住的,更不消说让他强行忍住。 夏一杰直觉自己简直快要哭出声了,就问道:“子窈,你难道就,从没有觉得因为我而为难过吗……哪怕是担心也好,难道连担心也没有过吗?” 电话那头陡的静了下来。 他于是立刻逼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萧子窈微微一顿。 “有过。” “你来公馆的每一次,我都有在为难,都在担心你。” “我每回都怕你走不出去,会死在沈要的手上。” “这个回答,你还满意吗?” 她话音甫落。 谁知,夏一杰却猛的叫了起来。 “又是沈要又是沈要又是沈要又是沈要又是沈要!你难道就不能只想我而不想沈要!难道就不能只为了我一个人为难一次担心一次!我甚至都没说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我只是想听一句让我开心的话而已,哪怕你撒谎都可以——” 他近乎撕心裂肺。 是时,那电话的黑色烤漆隐隐约约的泛出一层雾气来,想来应是他哭了的缘故罢,总之看不太清,总之那雾气一抹就掉,一副很好撇清关系的样子。 “子窈,你在乎的就只有沈要。” “在乎到哪怕他威胁我,你都可以原谅他。” “我很好奇,如果有一天,他把萧子山弄死了,你还会原谅他吗?” 失望。 此时此刻,夏一杰仿佛听见了,他心下也许有什么东西坏掉了的声音。 爱情无声无息,欲望震耳欲聋,那座以失望的尸山血海堆砌而成的摩天大厦,终于崩塌了。 只不过,独独其中一点,他却至今不能分清。 ——究竟是谁对谁失望? 他对萧子窈? 还是萧子窈对他? 不知道。 更何况,眼下,他好像也没有知道的必要了。 “夏一杰。” 萧子窈忽然叫道,那嗓音清冷,一如她有时看他的眼睛,只一眼就觉得生分的眼光,就仿佛是要与他一刀两断似的。 “我四哥早就死了。死在北上的路上。有些话你不要胡说。” 夏一杰止不住的笑了起来。 “你看,你还骗我。” 他说,“沈要都知道四哥的事,而我却不知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甚至可以告诉他,却不肯告诉我。” “你见到我四哥了!” “当然。” 他轻轻一笑,瓮声瓮气的,很是温柔的口吻,简直像在表白。 “他现在就在军营的禁闭室里。” “原来他的脸都烂成那样了啊。” “可惜沈要还是不愿意放过他。” ——那座崩塌的大楼,终究还是变成了一场暴雨,砸下来了。 瓦砾飞溅,碎石滚落,尖锐的钢筋插入人眼,贯穿人心。 人总是会烂掉的。 爱总是会让人烂掉的。 他终于露出了马脚。 萧子窈顿时尖叫出声。 那声音很哑很哑,就蒙在听筒里的电流之下,如黑白电影里的人声,模糊不清,却有温度。 “你胡说,沈要他怎么可能……” “你现在到军营里来,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夏一杰轻声道,“但是,子窈,你要记住,今天是你欠我的,因为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你,所以你才没有被沈要蒙在鼓里——我放过你了,这是我唯一一次可以原谅你,原谅你在想到我的时候,一起想起沈要。” 话毕,他便不假思索的挂断了电话,那听筒于是也蒙上了一层雾,只不过,这一回,那雾水便只是雾水了,不是眼泪也不是其他,而是他手心的汗,缓缓握潮一段相隔多年的、不可言说的爱,最后,终于彻彻底底的,烂掉了。 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反正,爱一个人不正是如此吗? 一旦付出真心,就会完蛋。 他已经完蛋了,那其他人也不会例外的。 无论是沈要也好,或是萧子窈也罢。 所有爱人或被爱之人,迟早都会完蛋的。 爱只是爱。 第385章 附属品 郝姨根本没有想到,萧子窈居然可以站起来了。 就在方才,天色早已擦黑了,萧子窈只吩咐她撤下碗筷,便又去接了一通电话。 谁知,那电话听完,萧子窈便是如此了——两眼通红,眼角光芒如碎,像裂开的玻璃,冷的,并且十分锋利,无人靠得近她,也没人敢靠近她。 郝姨立刻冲上前去。 “夫人、夫人,您腿上的伤还没好全,是不能站起来的!您有什么事吩咐我去做便好了,您倒是快些坐回轮椅里去……” 然,她正说着,萧子窈便一下子拂袖挥开了她去,不是故意却十分落力的样子,却是等手落下去的时候才后知后觉。 萧子窈微微一颤。 “对不起郝姨……是我太急了,但是——但是我哥哥他、他什么也没做错,我也没有听我哥哥的话,你可以给我作证的……我、我真的很着急,你现在就去门外给我叫黄包车来,我出十倍、不,我出二十倍的价钱,让他现在就送我到军营去……” 是时,郝姨只见萧子窈的身子越说越抖。 起先只是膝盖——她原以为那是伤的,却不想,萧子窈话只说到一半,竟然连那藏在厚厚夹袄下面的肩膀也抖了起来。 一时之间,两厢无言。 她实在有些不知所措了,便问道:“夫人,您现在还走不稳路呢,怎么坐黄包车?哪怕再有什么要紧事要去军营,那也得问过沈军长的意思。他那么宝贝您,不会忍心您大冷天拖着一条伤腿过去的,肯定会派人开车来接您的。这样吧,我去把饭菜热一下,装到饭盒里去,您一会儿去军营的时候顺手不就给沈军长带去了吗……” 萧子窈没有应声。 郝姨顿时有些纳罕起来。 “夫人,您是哪里不好吗……” 她当然不好了。 无法行走的腿,无法言说的恨。 却只剩下一点点好不容易才长出来的爱,从心上破土,又在眉间夭折。 萧子窈于是冷冷的瞥了郝姨一眼。 “郝姨,我让你去叫黄包车,你就去叫。” “库房里还有一副拐杖,你叫到车之后,就去给我拿过来。” “你也不用去热饭了,沈要不吃,他没空。” “我也没空。” 话音至此,她终于微微一顿。 “所以,做完这些事情,你就可以下工回家了。宝儿应当在家等你等急了。” 话毕,她便一下子又跌回那轮椅中去了——人很轻,唯独坠落很重,所以那轮椅便因此后退了一圈,只管孤零零的撞上了边几,紧接着又弹回来半步,就好像她被人推了一把似的,伶仃无依的样子,摇摇摆摆,没人抓得住。 郝姨只好从命。 那黄包车不刻便等在门外了。 萧子窈扶着那冰冰凉的拐杖,几乎快要忍不住眼泪。 “夫人,要不您还是别去了罢?” 是时,郝姨终是再忍不住,便怯怯又切切的问了一句。 “您瞧,您疼得都快哭了。” 可萧子窈却只是笑。 “我没哭。也不觉得疼。” 她说,“我就是想起以前的事情了——我去年也伤过一次腿,拄得也是这种硌人的铝拐杖,当时我都不觉得疼呢!都怪沈要当时非要给我新做一副木头的拐杖,才把我养娇了的。” 郝姨笑了笑:“这没错,沈军长一向娇惯您,这恐怕是父亲兄弟也比不过的。” “郝姨,我本来不是这种娇气的人。” “是,我知道夫人的性子。” “这都怪沈要。” “偶尔怪怪没什么,但是不能总怪。” 郝姨语重心长道,“夫人,您二位,是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人,有什么事情是说不和的?待会儿去了,记得千万不可以吵架,我家宝儿可还等着再给两位画合照呢!” 她话音落定了。 黄包车一下子跑了起来。 萧子窈不由自主的挡了挡脸。 那风声好大,呼啦啦的,又似风雨——原来也不是,却是她真的哭了,所以那风雨便扑面而来了。 她于是看见夜幕之下、雨帘之后的军区哨口,左右各列一排卫兵,虎视眈眈的、冷面的样子,只认人,认沈要的人,却不一定认她的人。 那黄包车师傅不禁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夫人,军营到了,您是下还是不下……?” “下。” 萧子窈道,随后拖着一双近乎残废的腿下了车来,所有人都看见她纵肆的泪痕,贴在眼下,如两片薄纱。 “我是萧子窈,带我去见沈要。” 她说。 谁知,她方才说罢,四下卫兵便立刻昂首应声道:“见过军长夫人!但是,我队并未得到通知,故不可放您通行!” “你既然知道我是军长夫人,为什么还不肯放我进去?” “因为您只是军长夫人,而非沈军长!” “——放肆!” 萧子窈顿时厉声斥道,“你竟敢如此!” “我队直属于沈军长管辖,无令不能动!” 是时,夜风阵阵。 萧子窈直觉喉咙有些发苦,便很是伶仃的捺在灯下了。 却不过片刻,她再次张口,那语气里竟还带着点儿恳求的意思。 “那你去把夏一杰叫来,这总行了吧?” “是!请军长夫人稍等。” 狼狈。 ——没由来的,萧子窈心下忽然就冒出这样的一个念头来。 倘若她今日不是什么军长夫人呢? 会不会直接就被赶出去? 不。 也许不会罢。 倘若她不是什么军长夫人,那今日的她,便不会拖着一条烂腿,站到这冷得要命的哨口前来。 非但如此,倘若她不是什么军长夫人,那她便更不会住到凤凰栖路去,眼下的这个点钟,她应当坐在小白楼的窗下才是,看鹊儿静静的绣一副手帕给她,然后等到公休日,萧子山偶尔下职回来,便会带上她、也叫上夏一杰去郊区跑马,好不快乐。 倘若她,不是什么军长夫人的话。 只可惜,眼下,哪怕她再狼狈,旁人也会只唤她一句军长夫人。 不是萧六小姐,也不是萧子窈。 就只是,军长夫人。 第386章 爬行的狗 哨岗的大灯惨白如昼,恍恍照亮一地的活人与乱影。 萧子窈眼下只剩自己的一点点鞋尖,因着来时走得太急,所以她只趿了一双软底的平口鞋,很秀气的模样,套着乳白色羊绒的长袜,膝盖的血淌下来,又被毛线吃了进去,没人看得到。 夏一杰来得不紧也不慢,萧子窈抬眼看他的一瞬,甚至还以为那也许不再是他了。 他的眼光很是平静。 多像沈要,也多像一条狗。 干净的、无波的眼,低沉沉的,无动于衷,并且,麻木不仁。 “太好了。” 他忽然笑道——还好,他还会笑,这大约是他为数不多还像人而不像沈要的地方了,萧子窈隐隐约约觉得有些冷,便轻轻的颤了一颤。 偏他一眼就看破。 “子窈,你原来也会惦记我,你原来还是愿意信我的。” 夏一杰说,“你吃过饭了吗?要不要先和我去食堂里一起吃点东西,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把一个馒头掰成两块儿,我帮你吃馒头皮……” 他始终笑吟吟的。 盈盈的眼,吟吟的嘴。 萧子窈认得这张脸。 只可惜,她却不再认得这张脸下的那个人。 她于是说道:“你让他们放我进去,然后你带我去见沈要。” 夏一杰立刻扬了扬下巴。 “喏,请进吧!” 他兴冲冲的说道,紧接着,左右哨兵闻言,便猛的踏步列开,像光下陡然裂开一道黑漆漆的口子,请君入瓮。 萧子窈拄着拐杖的手微微一顿。 夏一杰就道:“子窈,你看,他们都不认识你了,只有我还认识你。沈要想所有人都把你忘掉,这世上就剩他一个人记住你。你愿意吗?你甘心吗?” 四下无言。 萧子窈没有说话,却是一步一矮的、极其吃力的自他眼前穿了过去。 夏一杰陡的一怔。 “子窈,你可以这样对我,因为我都习惯了。” 他一下子叫出声来,却并未上前拦她,像追赶着的一前一后的两个人,误入歧途,然后失之交臂。 “但是你要记住,四哥的这条命,是你欠我的!” 他终于话毕了。 谁知,只此一瞬,他便听得脑后又传来铝脚点地的声音,不轻也不重,却一声紧似一声。 有个卫兵于是立刻上前问道:“夏副官,请问要放军长夫人一路通行吗?” “放。” 他说,“反正,我们谁也拦不住她。” 是时,营中哨音阵阵,穿过校场,便可以往禁闭室里去了。 萧子窈熟悉军营,就仿佛熟悉帅府一般,都是家,也都是她长大的地方。 这一点儿不奇怪——她只有三岁大时便被萧大帅往营里带了,不是偷偷塞进办公室里的带,而是晾在檐下,让她站军姿,等站不住了再放回屋里的那种带,然后晚间吃大锅饭,馒头干巴巴的,难以下咽,就抹一筷子尖尖大小的腐乳上去,小姐不像小姐的养法,好在,回了帅府,她照样还是个金枝玉叶的大小姐。 她好像是没怎么进过禁闭室的。 毕竟,萧大帅的掌上明珠,怎可能轻易踏足此地? 所以,眼下,那好长好长的一条路,她实在走得好难好难。 模模糊糊的,萧子窈只见那层层叠叠的楼梯好似蚕蛹,黑亮又饱满,像是吸饱了血的样子,并且无限连接走廊与廊灯,偏偏,此处更无窗子,四下里的气味和温度便尤其显得锈蚀且冰冷起来。 她听见有人在叫。 那是,萧子山的声音。 她于是发了疯一般的跑了起来——只不过,她到底还拖着一双近乎残废的腿,所以,哪怕她再跑、再落力,一切也只是无用功而已,铝脚踏碎眼泪的声音回音一遍又一遍,她终于一下子扑倒在地,没人来扶她。 前面的路,她得一个人爬着走完。 她手中的拐杖咚的一声滚落了。 那声音就像是一口钟,丧钟,在如此逼仄阴暗的长廊里骤然响起,然后,经久不息。 沈要眉心微皱。 一直以来,比他的手更灵敏的杀人工具,应当是他的耳朵。 他几乎是一瞬便认出了萧子窈的脚步声来。 “萧子窈来了。” 他于是忽然说道,又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撬棍,一副急于撇清关系的样子。 萧子山只管恶狠狠的啐了他一口。 “……你不配叫我妹妹的名字。” 谁知,他话音甫落,那厢,沈要却很是轻易的躲开了他去。 他甚至步子轻快,仿佛连心情都很不错。 “太好了。躲开了。” 沈要低声道,“六小姐讨厌我脏兮兮的。” 他转身便走。 ——却是兴高采烈的推开了门去。 于是,只此一瞬,他便看清了。 那是匍匐在地的、并且缓缓向他爬行而来的,他的,六小姐。 萧子窈。 不是说,奇迹不会出现在狗身上吗? 他分明是许过愿的,许愿总有一天,萧子窈会再次向他爬来,要执着,要目不转睛,要非他不可。 他本以为,这个愿望也许再也不会实现。 但是,他现在,已经是个人了。 奇迹会再次发生的。 奇迹会发生在一个人的身上。 而不是一条狗。 沈要眸光暗烈。 此时此刻,他似乎真的学会了人的笑脸,嘴角不必裂得太开,只是情不自禁的扬起来一点点就好了,并且一定要张开双臂,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等着他的狗,爬向他,然后,扑进他的怀里。 “萧子窈。” 他一字一顿。 “你是来,找我的吗?” 他轻声问道。 萧子窈于是缓缓的抬起头来。 她照样还是那么漂亮的一张细白小脸,一尘不染,也一如既往,唯独那眼睛变色,像是桃花潭水之上凛凛落下一场暴雨,风波不定。 “对。我是来找你的。” “那我好开心啊。” 沈要说,却是一面说着,一面矮下身来,单膝点地。 那模样,既像求婚,又像迎接。 如果是求婚,那他眼下,一定是在迎接他的心上之人。 可如果只是迎接—— 那他如此这般,就一定是在迎接他的狗了。 他最最心爱的宠物,宠爱之物。 掌中之物。 “萧子窈。” “过来。” “你不是说,你是来找我的吗?” 是时,他当真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了。 哪怕欣喜,却也不为所动。 第387章 臣服 沈要背着光。 他的肩膀怎么会这么宽,就连手臂也长而有力,以至于那双大手缓缓伸向她的时候,萧子窈甚至有过一瞬间的恍惚。 ——难道,她的眼前之人,居然真的是沈要么? 真奇怪。 记忆里,沈要不是总跟在她身后的一条狗吗? 高大却颔首,偶尔凶神恶煞,却尤其沉默寡言,嘴笨,吃东西乱七八糟、不成样子,有时却又会不管不顾的黏住她,像她曾经养过的那条大黑狗一样的站起身来,挂住她似的抱住她。 这才是萧子窈认识的沈要。 既然如此,那灯下的那个人,又会是谁? 他分明高高在上,是一条狗的主人的模样。 “沈要?” 萧子窈终于忍不住的开口唤道,“是你吗?” 沈要很快的点了点头。 “对。” 他说,然后招了招手,像是招呼一条狗似的招招手,希望她继续爬上前来。 “六小姐,快过来。” “快。” “别让我久等。” 她于是哽咽着摇了摇头。 “我的腿好痛,我走不动了,你……” “——我知道你走不了。” 沈要轻声说,“没关系。那就慢慢爬过来。我会等你的。六小姐。我会一直等你的。” 萧子窈一下子怔住了。 随后,便是尖叫出声。 “我说我很痛!很痛!是痛的走不了路的那种痛!我的膝盖都要烂掉了!我连爬也不爬不动了!你难道听不见吗!我快要痛死了,你难道不该立刻走过来扶我吗!你到底是不是沈要!如果是沈要听到我说痛,他一定会立马跑过来把我抱起来的!你去死!你把沈要还给我!把我的沈要原原本本的——” 还给我。 她其实还有话音。 偏偏,那厢,沈要却根本容不得她再说下去了。 是时,他只管慢条斯理、并且游刃有余的插进嘴来,不过是轻飘飘的几句话而已,却陡的将她的一颗心摔得支离破碎。 “六小姐。” “你闹够了吗?” “如果闹够了,就快点爬过来吧。” 他依旧张着手。 也依旧为她留好了怀里的位置。 他在等一个拥抱。 那是萧子窈亏欠了他许久的承诺。 什么狗呀人的,也许都不重要了。 他现在已经是个人了。 所以,萧子窈便只能是他的狗了。 举头三尺,灯泡忽明忽暗,像是不灵验的神明,摇摇欲坠。 萧子窈只见那灯泡上的斑驳血迹,如一张无瑕的蛛网,收满星星点点的虫尸。 “沈要,我讨厌你。” “我恨你。” “我可能再也不会原谅你了。” 说罢,她终于再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与沈要,果然注定不能善终。 人是不能总哭的,运气会被哭掉,缘分也会被哭掉。 偏她从始至终,从去年冬日的时候开始便是如此了。 总是哭,也总是对他哭,也只对着他哭。 “沈要,我都不认识你了。” “你说好的,会和我一起好好生活的。” “你为什么总是言而无信。” 谁知,她正说着,沈要却轻轻的应了一声。 “我有在努力啊,六小姐。” “你难道看不到吗?” “我只是在费尽心机的铲除一切打扰我们生活的人罢了。” 话毕,他便歪了歪头,一副十分不解的样子。 “萧子山给了你去香港的车票和船票。” “宋晓瑗给了你堕胎避孕的方子。” “他们两个明明都是坏人啊。” 沈要一字一顿的说道,“阻挠我们在一起的人,不都是坏人吗?” 萧子窈于是忿忿的一锤地板。 可是,真奇怪,她分明好落力,怎知那一拳却根本无声无息。 那声音简直就像是被黑漆漆的走廊吃掉了似的。 “可他是我哥哥!是我的同胞亲生哥哥!这世上还活着的人里,与我血脉最亲近的人便是他了!你怎么敢,又凭什么……” “——凭我与你更亲近。” 是时,沈要只管如此打断她道,那嗓音微沉也微冷,像一把刀,缓缓割开她心上一道血线。 “——凭我与你有过孩子。” 她怔忪不已。 却是摇颤着,一刻不停的,依旧爬向他去。 沈要脸上的笑意渐渐的脱落了。 那笑脸犹如人皮面具,揭下来的时候伤筋动骨,血肉模糊。 他又变成一只凶神恶煞的恶犬。 虎视眈眈,耿耿于怀。 却唯独对她,垂涎欲滴。 “萧子窈,为什么不愿意承认?” “是因为之前说的话都是骗我的吗?” “想和我一起生活是假的。” “会和我生孩子也是假的。” “是不是连希望我长命百岁的活着那句话也是假的?” 他数着数质问道,“所以,你为什么还没爬过来。” 其实,她分明已经近在咫尺了。 他只要稍微再向前伸出一点点手来就好,就可以一把抓住她了。 偏偏,唯独这一次,他不肯。 他要月亮奔他而来。 萧子窈没有说话。 她今日穿得倒是好看,鹅黄色的一件夹袄,领口上还滚了一圈白暖暖的绒毛,娇嫩又细腻的样子,当真如一轮明月似的。 只可惜,牢房里的地板实在太脏,她爬了一路,襟前一片绣荷都磨坏了,便很像一轮掉进泥里的月亮,也还漂亮,也还白,却总之是被弄脏了的模样。 唾手可得的月亮不是月亮。 可他为了摘下她来,究竟费了多少恶毒的心思。 是时,沈要几乎有些得意起来了。 因着眼前,萧子窈终于缓缓的爬了过来,就匍匐在他脚下,颤抖如落花流水。 “沈要,你放过我哥哥。” 他立刻点了点头。 “你做的真好。” “这是给你的奖励。” “萧子窈,你最乖了。” 话毕,他便一把将人拥入了怀中。 无比郑重,也无比落力,仿佛生死纠缠,不可分离。 那灯泡又明暗一瞬,吱吱呀呀的,如牛鬼蛇神蜂拥而至,都扒在那线绳上,只管窃窃私语的看着热闹。 “要一起吃饭吗?” 他忽然问道,那语气很是安宁,甚至连带着他的眼睛也变得清澈起来了。 萧子窈没有应声。 “等一下,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沈要如是说道。 “我们要在一起吃一辈子晚饭。” 第388章 诀别 那灯泡还亮着,啪嗒啪嗒的,一下又一下,时好时坏,萧子山于是静静的倒在那灯下,被昏沉沉的光一下又一下的晃昏了眼睛。 因为疼痛,他好像已经听不太清外面的声音了,只隐隐约约的听见几声萧子窈的尖叫,然后又是哭音,碎了一地的样子,捡也捡不起来,更没人去捡。 就连沈要也没有去捡。 他只见门缝里沈要的半个人影,单膝跪地的姿势,肩很阔,所以便将军装的肩线崩得很紧,早先前,萧从月甚至还在闲聊时同他说起来过,只道是萧子窈的那个护卫裁衣服费布料,像养了只胃口很大的大狗似的,不好教训,也不听话。 “怎么会不好教训?” 当是时,他只管笑说一句,很是胸有成竹,也很是其乐融融。 “二姐,咱们家子窈别的东西也不爱学,也就训人训狗的功夫学的最好了,你倒不用操心她这些,不如操心操心以后小白楼的开销用度吧!养狗可花费着呢!” 他原以为,事情一定会是如此的。 却不曾想,天总不由人愿,反倒是悄无声息的成全了一条狗的肖想。 他于是又见那黑色的大衣下的一角,有只死人白的细手垂滑而下,指尖还勾着一点点鹅绒黄的袖边,好熟悉的模样,想来应是萧子窈罢——原来是她被捡起来了,像人信手捡起一条小小狗那般轻易的被捡起来了。 萧子山忽然就笑了起来。 此时此刻,他的双腿早已被折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剧痛之后终又变得无知无觉,宋晓瑗嘴里塞着抹布,所以只好无声无息的哭花了一张脸。 然后,门外的沈要便站起身来了。 却是不急不缓,也小心翼翼的。 小心翼翼的将萧子窈抱进怀里,小心翼翼的将萧子窈端上手臂,小心翼翼的埋首在她心口,小心翼翼的磨蹭在她唇边。 紧接着,他倏尔开口,不见喜怒的口吻,却惹得萧子窈立刻瞥了他一眼。 那眼光很是凉薄。 偏他置若罔闻,只当作眼瞎耳聋。 “六小姐,为了表扬你做得很好,我可以再给你一点点奖励。” 是时,沈要只管如此说道,“我特别允许你向他道别——因为以后你们不可以再见面了。” “你什么意思?” 他很快端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态度出来。 “一般来说,能从这个房间里出去的人,只能是死人。” “只有死人才能保证这辈子不会再见。” “但我放过他了,所以你们至少要遵守以后再也不见面的这条规则。” 灯下,他的眼光晦暗不明,又随那忽忽闪闪的光亮起起落落,时好时坏也闪烁其词。 一时之间,萧子窈几乎没法分清他到底还是不是人。 “这就是,你说的奖励?” 沈要点点头。 “怎么样。” “我很好吧?” “六小姐。” 他说,那语气隐隐约约的有些软下来了,像是撒娇的样子,黏糊糊的。 “我和你不一样。每次答应好的奖励,往往最后都食言。” 话毕,他便轻轻的踢开了门去。 那忽明忽暗的灯泡竟在此刻刚刚好放亮了。 于是,那匍匐在地的、被打断了腿的人,与高高在上的、也被打断了腿的狗,便在只此一瞬相聚重逢了。 萧子窈只管静静的看着萧子山膝盖下面脉脉涌出的鲜血。 “你放我下去。” 她轻声说。 谁知,沈要却不太情愿。 “六小姐,地上很脏,还很凉。” “可你刚刚明明是让我一路爬过来的。” “因为刚刚的你不太听话。” 他认认真真的解释道,“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你很乖,所以我要抱着你。” 萧子窈顿时一哽。 “好。” 她说,又一面转向萧子山去,那微微低垂的眉眼与呜呜咽咽的喉音,都显得她十分乖巧。 “四哥,你应该,还能听见我说话的声音吧?” “我呢,因为从小就被你们所有人宠爱,所以脾气性格都很差劲。” “我讨厌有人牺牲,也讨厌有人为了别人放弃什么。” “因为那样真的很蠢,不是吗?” “那些不幸的人,本来就是要淋雨的,如果你非要给淋雨的人撑伞,最后只会导致大家都走不快,你也会被淋湿。” “所以,你只要像以前那样就好了,走好你该走的路,做好你想做的事,别再管我了。” 尘埃落定。 那灯泡一下子闪烁一下,一明又一暗。 是时,萧子山瘫倒在地,自下而上,忽然就瞥见了萧子窈绛红色的毛袜子。 “子窈,你的腿……” 他虚弱的叫出声来,“你在流血——是不是、会不会是孩子,会不会又像是上次那样……沈要,你快带我妹妹去看医生,她很怕痛的,你快去……” 然,他正说着,谁知,沈要那厢听罢,却只是不为所动的歪了歪头。 他只管轻轻的握了握萧子窈的小腿。 果然,那白羊绒的袜子有点儿黏手了,温温热热的触感,不是她的身上热,而是她身上流出来的血热。 “六小姐,你就不该这样跑过来的。” 怎么能跑呢。 她最好应当是爬着过来的。 乖巧并且温顺,可以是低贱的狗,也可以是高贵的宠物。 他的六小姐,最可爱。 只不过,在地上爬来爬去的萧子窈,更可爱。 沈要此人,其实很有些表里不一。 他实在生得一副很好的皮相,却唯独那人皮之下,种着一颗欲壑难填的、畜生的心。 所以他总是用不好脸上的这张人皮,一直以来,无论如何、也无论是对谁,都用不好。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萧子窈。 偏偏,眼下,他竟仿佛真的变成了个人似的,分明嘴上是责怪,谁知心下却窃喜。 他表演得有多好。 沈要心想。 既然萧子窈的腿又不好了,那之后的事情,便怪不得他了。 “六小姐,你要好好养伤。” “不要到处走,就待在家里。” “也不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人。” 他沉声道。 “你只要,每天想着我,然后乖乖等我回家,就好了。” 第389章 恨比爱长久 恨比爱长久。 萧子窈最初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是在茂合戏院。 彼时,她一向喜欢泡在戏园子里,淮北江南的曲目几乎全部听遍,折子翻过了一折又一折,却是一折比一折翻得没劲儿。 听戏听的不过就是个热闹。 喜剧大多都很短,也总爱写成爱情故事,满园春色关不住,不想团圆在今朝,最后青衣舞袖,小生唱板,团团圆圆,锣鼓收场。 但悲剧却不一样,写什么的都有,写完爱情写悲伤怀秋,考不上乡试的书生,上战场的将士死的死伤的伤,告冤情的女子家破人亡,真精彩、真丰盛,人间悲情五光十色,永不重样,一写便写好几幕,可见恨比爱更长久。 人要恨得天长地久才好。 天长地久,永不和解。 那实在要比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的约定来得更加牢固。 沈要忽然问她道:“我让人把他们带下去?” 萧子窈顿了顿。 “你和我说好的,只要以后我和他们都不再见,就放过他们。” “嗯。” 他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说好了。” 话毕,他便朝后叫了一声,平平淡淡的声调,是上位者才有的腔调。 “来人。” “是!请问沈军长有何吩咐!” “把这两个人拖出去。” 那闻声赶来的卫兵微微一愣。 “请问沈军长的意思是,将这两人拖出去……处理掉吗?” “拖出去放了。” 沈要说,“记得丢远点,我等会儿下职,不想再路上再看到他们。” 一时之间,那卫兵实在有些拿不定主意。 倘若按照平时的规矩来办,将人拖出去,那便是将人拖出去捂死的意思。 偏偏,这会儿,沈要说的却是,将人拖出去放了。 所以,眼下,沈要那句既要放人、又要将人丢的远些,又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莫不是将人丢去远的地方捂死不成? 那人根本不敢作声。 萧子窈于是说道:“把人送回安庆堂,其中但凡有任何闪失,拿你的命来赔。” “可是,这男的的腿,不是已经……” “旁边的这位姑娘是大夫,你只要把人平安送到,别的就没有你的事情了。” 那人立刻照做。 宋晓瑗一下子吐掉了口中的抹布。 “萧六小姐,是四少说用他的腿来换我的命,我……” 萧子窈忽然就扭过了头去。 她没敢再看宋晓瑗的脸,便只好将自己的脸埋进了沈要的耳边。 “宋小姐,请你别再说什么四少了。” “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萧四少了,也没有萧六小姐。” “我是军长夫人,萧子窈,而地上躺着的那个,是安庆堂的打杂伙计,竹四。” “我们以后不会再有交集。” 是时,她只管贴得沈要很近很近。 身子很近,嘴唇也很近。 就仿佛,那许多话,都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一般。 诀别至此,再无瓜葛。 从今往后,她便只是他的六小姐了。 她再也不会只属于自己。 因着头埋得太深,所以萧子窈并未瞧见来人将萧子山拖出去的样子。 隐隐约约的,她只听到一点点人身拖行在地的动静,窸窸窣窣却转瞬即逝,像拖尸,安静并且迅速。 宋晓瑗没再作声,却是亦步亦趋的追了出去。 四下里顿时静了下来。 萧子窈惊觉那灯泡的光亮居然可以发声。 吱呀呀的是门板,啪嗒嗒的是线绳,那灯芯一灭,甚至还有飞蛾被烧死的灰烬的声音。 沈要于是适时的开口问道:“要我抱,还是要坐在椅子上。” 萧子窈立刻瞥了一眼那灯下的椅子,斑驳的木漆早已照不出颜色了,倒像是血色,干涸之后就变成了黑色。 “要你抱。” 她说。 撒娇一般的三个字,偏偏她人却根本不是撒娇的样子。 谁知,她话音初落,沈要却自顾自的坐到那椅子上去了。 他脚边是一根沾着血的撬棍。 “——脱。” 他忽然说道,“把袜子脱了,我看看你的伤。” 萧子窈腰身微微一颤。 “裂开了而已,不是大事。” 她分明好不情愿,任谁也看得出来。 沈要自然也不例外。 却奈何不过他分明看明白了,却非要装不明白。 “那我帮你脱。” ——于是,只此一瞬,萧子窈便觉腿间陡的一凉,连带着那濡湿了的毛袜子,还有她的裙边,便都被沈要一下子撕破了。 她几乎连尖叫都来不及。 因着沈要的动作实在太快,此处又是他最为如鱼得水的地方,所以,眼下,她简直没有任何还手或拒绝的余地。 杀人犯习惯待在禁闭室里杀人。 沈要喜欢待在萧子窈的床上吃人。 这两者之间似乎并无什么不同。 灯下有黄铜拉链的声响。 “萧子窈。” 沈要倏尔叫道,“你别乱动。不然会很痛的。” 说罢,他低沉沙哑的喘息便乱在那被踢得叮当乱响的撬棍的金属噪音里了,于是那冷厉决绝的铁的声音,还有刺鼻腥咸的血的味道,便纷纷钻进人的脑子里去了,像两条蛀虫,终将慢慢吃掉他仅剩不多的一点点人的理智。 “喜欢你。” “喜欢萧子窈。” “喜欢陪着沈要的萧子窈。” “喜欢奖励沈要的萧子窈。” “喜欢只属于沈要一个人的萧子窈。” 风波迭起。 爱人是食人的开始。 拆吞她入腹,简直是他天赋异禀的一种本能。 于是,厮杀之中,沈要只管一口咬住了萧子窈的耳尖。 她无一处不美丽。 哪怕穿了耳孔,那耳尖照样也是盈盈如翠的样子。 更何况,她还一如既往的戴着他送的那副红玉坠子,摇曳生姿,如血线潋滟,多适合出现在这灯下。 做爱,就该鲜血淋漓。 要血肉模糊、血肉相融才好,就仿佛他们再也分不开了,要打断骨头连着筋。 “沈要,你放开我,我好痛……不、不要了,轻一点……好痛,我真的,呜呜……我好痛……” 模模糊糊的,沈要只听见萧子窈呜呜咽咽的哀求,黏黏糊糊的,好像条狗似的,哼哼唧唧,又绵软又乖巧,甚至还很可怜,他简直喜欢得要死,就说:“你真的好像小狗啊。六小姐。” 第390章 我也看到了宇宙 沈要果然还是不太像人。 又或说,他总在堪堪暴露兽行的边缘时刻,绷紧了那张汗津津的人皮。 所以他到底还有个人样,只不过,禽兽不如。 他总觉得,无论是杀人还是做爱,鲜血和眼泪才是兴奋的开始。 眼下,这场景实在太过糜烂色情,衣服破了一半的萧子窈跨坐在他精壮的腰上,两只膝盖白生生的,像两块剥了皮的骨头,血流干了,凝固在腿上,仿佛一条狗恶狠狠咬出的伤疤,任谁看了都疼。 是时,举头三尺的电灯泡依旧晦暗不明,噼啪噼啪,忽闪忽闪,是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安危不定。 她在一间刑房里受刑,而施刑者是沈要,这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沈要忽然就眯了眯眼睛。 因着萧子窈正好背着光,所以,他看她,就不可避免的要连着那昏沉沉的光一起看进去。 那简直太合时宜了。 一个被弄脏了的月亮,脸上是泪痕身上是血痕,周身只剩下一点点微弱昏沉的光亮,多美好,像是被他亲手摘下来的样子。 他眯眼的姿态很像兽类,是狭着眼睛的猛兽,游刃有余。 他于是就笑。 “萧子窈,我做的好吗?” 意味深长也意味不明的一句话,萧子窈没搞明白,便问道:“……什么做的好不好?” “不管什么,都做的好吗。” 沈要说,又握住她的手,一根根的掰开指头压在唇边,还是眯着眼笑。 “我放过了所有人。” “我让他们都活下来了。” “我做的好吧?” 他全然是一副很没有自知之明的、等着夸奖的模样。 却不想,他正还说着,另一头,萧子窈却陡的挣脱了他的掌心。 “六小姐你……” ——啪! 一时之间,四下无声。 萧子窈只管颤颤巍巍的扬着巴掌。 “畜生。” 她低声说道,眼底似乎还有泪光。 只不过,沈要应是看不到了。 他却是轻轻的偏过了头去。 方才,他几乎是猝不及防、也十成十的接下了她的耳光。 其实,不太痛的。 沈要心想。 又能有多痛呢。 眼下,他的六小姐分明已经无依无靠了。 她是他身体里长出来的花,而她身体里的一切开关,甚至都在他的身上。 可以是手,也可以是嘴,更可以是腰,或者是其他什么别的东西。 所以,怎么会痛呢。 以至于他之所以会偏过头去,也不过只是顺势而为的小把戏罢了。 萧子窈的腕子有多细,她打他有多重? 他其实是故意咬着嘴里的软肉吃下那一巴掌的。 极其高明的表演,立竿见影。 他只管慢悠悠的将头转了回来。 “好痛啊。六小姐。” 他于是指指嘴角,微微的流血,紧接着,又是鼻血。 这是意料之外的。 沈要微微一怔。 却是怔忪不过片刻,他便伸出手来将那血迹揩掉了。 “六小姐,你怎么能打我。” 他舌尖轻卷,舔不干净的唇边的血和抹得乱七八糟的鼻血都糊在脸上,仿佛一只吃相奇差的狗,吃肉吃到面目全非。 “解气了没有?” “不会还很生气吧。” “那就。” “再打我一次。” 他话音至此了。 然后,竟是一把按住了萧子窈的腰,就将她往自己的怀里带去。 沈要的吻里带着铁锈的味道。 萧子窈直觉他的手好重好重,仿佛一把铡刀似的,就压在她的脑后,甚至连那手指也变得尤其锋利,只管游蹿在她的发间,无限挑拨。 他连亲吻都腥风血雨。 萧子窈忽然就叫了一声。 “沈要,你竟然敢咬我——” 这哪里还算什接吻呢。 滋味一点儿也不好的一个吻,鲜血硝烟眼泪废铁,什么样的味道都有,也什么样的味道都混在了一起,简直像一个战场一般。 偏他两人都不肯闭眼,简直就像是置气。 沈要于是漫不经心的翻了翻老虎凳上的皮扣。 “六小姐,你知道别人上老虎凳,要扣几格皮带吗?” 然,他话音甫落,萧子窈却没有应声,索性他也不觉得恼,更不觉得落单,便自顾自的说下去了。 “别人都扣两格。” “但是你的手很细,所以我猜……” “你恐怕要扣到五格了。” 他有言下之意。 萧子窈顿时毛骨悚然起来。 “沈要,别这样对我……我不喜欢这样,这里很冷……而且还很脏,我不、我……我不要……” 没有用的。 她张口渐渐的吃力起来了。 沈要只管一下一下的摩挲着她破了口的唇。 “萧子窈。” “再有下次。” “我一定不放过你。” 他的快感和恨意都来得太迟。 那灯泡还在一明一暗的闪着。 还说什么要一起吃晚饭呢,如此看来,恐怕时间实在太晚了。 于是,这般想着,没由来的,萧子窈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沈要其实根本没打算放过她,等她再见天光的时候,已是晚间一十二点整了。 夏一杰早在哨口前等候多时。 他照样还是一副笑笑的模样,眉眼微舒,手里还捧着一只饭盒。 沈要立刻压了压萧子窈肩上的大衣。 她只在他臂弯里坐着,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沈要就问道:“还有事?” 夏一杰说:“这是子窈让我帮你打的饭,不过已经凉了,你要带回去吃吗?” “不带。” “那我倒掉了?” “倒掉吧。” 萧子窈顿时抬起眼来看他。 “沈要,不可以浪费食物。” 她干巴巴的说,“你以前从没浪费过食物。” 沈要眉心微皱。 偏偏,只此一瞬,他眼光竟然渐渐的放平了许多。 “那我带回去吃。” “你别生我的气。” “好不好?” 真奇怪。 眼下,他说的分明就是浪不浪费吃的而已。 可冥冥之中,萧子窈却以为,沈要应当是在问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可不可以都不生他的气。 她目光灼灼。 沈要于是在那桃花潭水的眼光里安静下来了,却不仅仅只是安静,还有一点点濒死之前的、紧张的冷意,像溺水,挣扎不了,也动弹不得。 “六小姐?” 他终于很是紧张的轻轻的唤了一声,“对不起,我……” 对不起什么呢。 往后的话,也许都不太重要了。 因着那哨口的栅门猛的掀了起来,几个卫兵只管手忙脚乱的跑了过来,其中一个气喘吁吁,还一面指着天边喊道:“不、不好了,城中走水了!” 夏一杰立刻睨他一眼。 “走水而已,把火灭了不就好了,有伤员就送医,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谁知,他方才话毕,那人却一抹额前的冷汗,道:“走水的不是别的地方,而是煤渣胡同!那里住了好几户人家,火是半夜莫名其妙烧起来的,当时好多人都在睡觉,哪里知道着火的事情?结果就是,最后只有一个女人跑了出来……” 夏一杰顿时一惊。 “哪个女人!?” “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她家住巷子口,开了间点心铺子,叫、叫什么……四方斋?” 那人如是说道。 夏一杰于是暗暗松开了方才攥紧的拳头。 偏他安心不过片刻,那厢,萧子窈却一瞬青白了一张脸去。 “你且站住——你的意思难道是说……那条巷子里,只有四方斋的老板娘跑出来了?” “对,千真万确……她人刚刚才被我们小队的同僚送到公署医院吸氧呢!” “那她的男人和孩子呢?” 那兵子微微一顿。 “恐怕是烧死了。” 他说,“我回来报告,就是因为那边情况紧急,现在火还有没彻底浇灭,待会儿收尸还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呢……而且,这次的火势来得很是蹊跷,打更的人早就检查过了,恐怕是有人故意纵火……” 她立刻揪紧了沈要的袖口。 “沈要,他说的是郝姨——郝姨家就是四方斋,她家就在巷子口,我今天还让她早点回家陪宝儿画画呢,怎么会……” 是时,沈要直觉萧子窈浑身上下都抖得厉害。 他简直快要握不住她了,于是就说:“我先送你回家,然后……” “——我不回家,我要去煤渣胡同把宝儿带出来,郝姨现在一定急坏了!” 沈要忍不住的紧了紧眉心。 “他很可能已经死了。而且你去了也帮不上忙。” “那就把宝儿的尸体带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于是捏捏萧子窈的手心,不太轻,带着点儿力道,像是安慰,也像是试探。 “别去了。” 如此,便是在旁的夏一杰也上前劝说道:“子窈,真没什么可去的。这些事情我们来做就好,你先回去休息……” 萧子窈顿时叫了起来。 “你们难道一点害怕和着急的感觉都没有吗!那个巷子里住了多少人你们难道不清楚!更别提其中还有照顾了我快一年多的保姆一家,你们难道真的跟狗一样,连一丁点人的感情都没有吗!我吃过郝姨做的菜,吃过一桌菜的人就是一家人了,甚至连宝儿还给我和沈要画过画——我的家人早死光了,难道要我连新的家人也死绝吗!” 歇斯底里。 莫名其妙的,夏一杰忽然就觉得有些难过。 不是没见过萧子窈的丑态。 他心想。 他与她一同长大,见过她无数旁人都不曾见过的模样,如穿红色波点的三角裤泳衣,如扇嵌毛边的镂空折扇一不留神打了个喷嚏,如在茂合戏院包场抛了一地的彩球,如很不名誉的拖着他说余闵的坏话。 他什么没见过。 他独独没有见过她歇斯底里的为了自己的样子。 想到这,他于是悄悄的瞥了沈要一眼。 真好。 甚至连这样的一条狗,都曾享受过如此珍贵的待遇。 也许爱情原本就该歇斯底里。 歇斯底里,然后血肉模糊,那是血淋淋的爱,只管热气腾腾的溅了人一脸。 她连血都是甜的。 甜甜的血,还有甜甜的爱,只要有了爱,就会让一条狗变成一个人。 只有他没有。 所以他低三下四的,终于从一个人,变成了一条狗。 他于是紧紧的握了握手心。 “子窈,我没这个意思。” 他轻声说道,“但是以你现在的状态,很不适合到那种危险的地方去,倘若那纵火犯忽然出现伤了你呢?” 萧子窈没有作声。 却是半晌之后,沈要终于开口道:“回去吧。六小姐。我和你一起。” 她到底还是没能拒绝。 因着那天光实在是太晚了,太晚了。 阴阴冷冷的仲冬月,隐隐约约的似乎又打起了霜来,萧子窈直觉自己冷得说不出话,便缩进沈要的怀里轻轻的嗯了一声。 “沈要,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要那个纵火的混账碎尸万段。” “——还有,回家之后,我想吃一片吗啡。” 她低声道,“我现在,觉得浑身都好痛。” 是时,月影朦胧,浑浑照亮一片雾霭迷茫。 那乳白色的月亮直直的淌了一地,便连带着萧子窈也一起融化掉了,这并不奇怪,死了人的危月夜,总有人要沮丧得像具尸体。 回到公馆的时候,沈要只管小心翼翼的将她抱下了车来。 许是她太累了的缘故罢,沈要方才转到车前,便瞧见那玻璃小窗后面一张白生生的睡脸,拧着眉,怎么揉也揉不开,他于是轻手轻脚的就把人抱了起来,然后捧在怀里掂了掂——真的好轻,她变得又像一片羽毛,好容易就飞走、并且再也抓不回来的样子。 好在,只此一瞬,萧子窈大约是有些醒了,便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问了他一句:“这是哪里?” “这是家。” 沈要说,“萧子窈,我们到家了。” 他低头笑了一下。 萧子窈也因此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依旧是结了冰的湖水似的一双黑漆漆的眼仁,眼睫如鸦羽,蒙上一层霜落,就仿佛化了一片雪在上面一般,就仿佛那湖上终于有了鸟鸣,振翅而飞,随星而落。 她于是也跟着笑,甚至渐渐笑出了些许哭音。 “沈要,你快抬头看。” “今天天上有好多星星啊。” “我看到了宇宙。” 沈要立刻应了一声。 “我也看到了。” 他只管一瞬不瞬的望定了她去。 她眼里有他,还有漫天星河。 “我也看到了。宇宙。” 第391章 那些小小的匣子 宇宙是个小小的匣子。 装骨灰的盒子也一样,棺材也一样。 许多人平生也许很难见到这两样东西,往往要等到稍微上了年纪才有一窥其真容的条件——生老病死,黑发人送白发人,顺理成章的命数,似蜉蝣,生生不息,这些都算是好命的一生。 那,不好命的一生,又该是如何的呢? 至少要非常熟悉骨灰盒或棺材的样子,才算够格。 萧子窈十分笃定。 她生平头一次挑选棺材,正好是在萧从月死的时候。 当时,因着萧从月死得不明不白,那会儿的日子又临近新年,萧大帅于是并不准人发丧,便从桅厂随意定了口薄皮棺材回来,只道是府里死了个下人,不足为外人道也,便将此事就此瞒下来了。 萧子窈见过那口棺材,白木的,薄得像纸,里面嵌了只小盒,桅厂的人说那是装死婴用的,她听罢还以为走漏了风声,便问道:“装死婴?你们怎么知道还有死婴要一起下葬?” 那伙计就说:“是萧大帅同我们说的,说府里死的是个管家管事的女掌事,难产死的,所以我们就顺手连着小孩的棺材一起打了。” 如此,她便衍衍的哦了一声,人是恹恹的,不想再说话,便叫来鹊儿把人送走了。 那伙计其实同她讲了不少桅厂里的门门道道。 譬如棺材的用料,松楠樟柏,还有雕刻的手艺,琉璃暗八仙,出生富贵者死了也富贵,一口棺材做下来几乎可以买一条人命,至于那些生的不好的,没什么好说的,总之死了也好不到哪里去——萧从月的棺材便是白松木的了,白板白面,很是便宜,她自己生的不好,自己的孩子也生的不好,所以她跟她的孩子死后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紧接着,不久之后,萧子窈又接连见识到了其他棺材料。 萧子任用的是小油樟,三夫人的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小红楠,萧子山与萧大帅死在外面,所以没请桅厂的打棺材,再后来,便到了鹊儿,萧子窈选了一口漂漂亮亮的翠柏棺材给她,还有之后的梁耀,梁延舍得花费,就挑了最贵的楠木来做。 萧子窈直觉自己已经颇有造诣了——在操办白事的事情上。 她在浑浑噩噩的日子里无力的挣扎着。 回去公馆之后,沈要便仔仔细细的替她洗漱了一番。 那感觉很奇怪,就仿佛她是一只宠物一般,安静乖巧,并且任人施为,要她抬起手她便抬起手,让她打开腿她便打开腿,还有塌着腰跪好的姿势,一旦做得多了,便不觉得有多羞耻了。 是时,沈要只管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脸。 “六小姐。” “你现在破破烂烂的。” “里里外外都是伤。” “是我把你捡起来拼好的。” “所以你要夸夸我。” 她于是微微的抬起眼来,有点儿麻木。 “你做得真棒。” 她说。 干巴巴的五个字,不带一丝感情。 谁知,那厢,沈要听罢,却很是知足的学舌了一句,道:“——你做得真棒。六小姐夸我真棒。” 其实,有些时候,沈要到底还是很乖的。 记吃不记打,记她却不记她的打骂——以往,他洗完头都不爱擦,反倒像是条狗似的乱甩一通脑袋就作罢了,好在他被她骂过一次之后便再也不了,从此以后都变得会好好的用毛巾擦头,甚至还会争抢着替她擦头。 眼下便是如此了。 他托着她的脸,一张包裹在毛巾里的细白小脸,一副很好摆布的样子。 “为什么不理我呢?” 沈要终于问道。 “你有话要说?” 他立刻点点头。 “你能看看我吗?” “刚刚不是看了吗?” “你刚刚没看我。” 沈要一字一顿,“我知道你刚刚根本没在看我。” 她一下子撇过头去:“沈要,我刚刚吃了吗啡,我很困了,我不想说话。” “你是不想说话还是不想和我说话?” “随你怎么想。” 四下里静下来了。 尽情误会罢。 萧子窈想到。 谁知,她心下正还腹诽着,沈要那头却根本没有罢休的意思。 “那我就等你醒来。” 他于是轻声说道,语气里不带多少怒意,就只是话毕而后亲亲她的脸,如晨曦如朝露,百般珍重的样子,小心翼翼也如释重负。 “我可以等的。” “萧子窈,你让我等多久都行。” “我会一直等的。” “一直等到你愿意理我为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的家,裙子、书、鲜花、口红,还有香水,不是早就搬到了他的宇宙里去了吗? 如此一来,那他的等待便不再是等待了,而是一条狗习以为常的守望,看日升月落,一日三餐,反正他的家就在这里,他哪里也不用去。 他只要,待在这里,就行了。 奇迹总会降临的。 是时,天色微开。 只不过,那却不是天光,而是煤渣胡同里怎么烧也烧不灭的火光,隅军轮换了一波又一波,直到破晓时分,方才熄灭了前十二间屋子里的大火。 夏一杰早早的就守在了巷子口。 “火势既然控制得差不多了,那是不是可以把伤亡人员清理一下了?” 他问道。 于是,防隅潜火的士兵听罢,便立刻回了他一句。 “前面几间屋子里的人,我们现在就可以派人进去找找,但是最后那间带院子的就不行了——那间屋子的房梁烧坏了,彻底灭火之前,我不能放人进去。” 此人很是忐忑。 救火难救人,从来都是个避不开的难题。 却不想,他原以为眼前这位上任不久却恶名在外的副官定要发难,谁知,此时此刻,夏一杰回给他的,却不过只是一句轻飘飘的叹息罢了。 ——无头无尾的,他却见夏一杰居然施施然的长舒了一气。 “也好。” 夏一杰道,“逝者已逝,眼下还是要已活人的性命为最优先。不然,一堆活人拿命去换几具尸体,就实在很不划算。” 如此,他正说着,胡同里便有几个满面漆黑的士兵跑了出来,中间一个怀里还抱着团被子,紧接着一见人便大叫,说:“还有生者!这孩子还有呼吸!” 其实,那被子里的东西,应当已经算不得什么孩子了。 是时,夏一杰一见那黑乎乎、湿淋淋的一团,心下便只剩这一个念头了。 ——那应当是一团烂肉,人皮融化,淅沥沥如蜡烛般簇拥在原本还是脸的地方,耳鼻眼口都还在,却也都等同于不在了,因为都变成了几个小小的小口,像喘不上气来的、觊觎着生死的猫眼,从内而外,偷偷将活人的世界拒之门外。 这是被子里长出来的怪物。 夏一杰心想。 潮湿的棉被像沤烂的子宫,羊水荡漾,沉浮甫定,那团肉彻彻底底的黏在了被子上,剥离不开,终将胎死腹中。 他果然没有猜错。 等黑漆漆的小金铃被人当作木棍拖出来的时候,公署医院的消息终于到了。 “夏副官,那孩子有消息了!” 夏一杰挑了挑眉:“这么快就来了消息,看来是死了。” “对。” 那人微微垂眉,很是惋惜的模样,“那孩子是从四方斋里救出来的,原来是孩子他爹浸湿了一床被子将他裹住了,然后抱着他躲到角落里去,最后当爹的烧死了,那孩子……那孩子,您刚刚也看到了,他身上的皮都烧化了,送到公署医院的时候,甚至那床被子都没法从他身上撕下来,最后他连氧气都吸不上几口,就、就断气了。” “晚上的时候,你们不是才说,那火里唯一跑出来的女人就是四方斋的老板娘吗?那刚才在公署医院,她知不知道这件事?” “当然是知道了。” 那人又是一叹。 “那女人伤得本来就不太重,只是吸了一些黑气,脑子不太清醒了。她本来还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吸着氧呢,谁知一听说自己的儿子被救出来了,就立刻拔掉氧气面罩跑去看……结果就是,孩子没抢救回来,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又血肉模糊,她于是就抢过那团肉抱在怀里哭。” “公署医院的人岂容得她这么闹?也不管管?” “自然是要管的——所以给她打了一针镇定剂,趁她晕过去之后,就把孩子拿去焚烧了,估计骨灰要晚点儿才能拿到。” 夏一杰没再问了。 不过就是人间惨剧罢了。 有什么可问的。 五光十色的惨象,一个比一个生动。 却是默了半晌,他忽然踢了踢枯树枝似的小金铃,又张口道:“等一下,你先别走——你看看这人像怎么死的?” 那人顿时一怔,甚至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夏副官……这、这人,我觉得死得有些蹊跷。” “何以见得?” 那人于是指了指小金铃的手脚,道:“人被火烧,要么疼得四肢扭曲,要么烫得缩成一团,如果是吸过了黑气的,可能会昏迷,索性就睡死在大火里了……可、可这人,却好像是张开双手的,看动作,好像是在……” 是时,那人终于微微的有些语滞。 “……看这人的动作,就好像是在,弹琵琶。” 夏一杰眉心一紧。 确实是有些像的。 他只管细细的端详着小金铃。 那原本细细长长的一双胳膊,水袖似的,如今却已是两条黑黢黢的、烧不烂的焦棍子了,唯独姿态还算好看,像教养了一辈子的窑姐儿,端一只油瓶也妩媚得像抱一把琵琶。 夏一杰忽然瞧见她怀里的一块白玉牌子。 ——其实,那倒也不是什么白玉,不过是块粗象牙雕就的琵琶头罢了,除此之外,还有两根烧黄了的琴枕,琵琶丝绷断了一根,不知去哪了,剩下三根都卷成圆圈,如胎儿,纷纷抱在她的腰间。 “确实像。” 夏一杰就说,“不过她也有可能就是弹着琵琶死的。” “那怎么可能!火场里人连气都喘不上来,那痛苦谁受得了!” “也不一定。” 他轻轻的笑了笑,胸有成竹的样子,眼光淡然也漠然,却又好似了却了一桩心愿,所以无比的坦荡。 “生不如死的活着,难道不比在火场里等死来得更痛苦吗?” 他说,然后直起身子来,只管轻飘飘的吩咐了一句,道:“尽快处理吧——这条巷子原本卖的点心很好吃,真不知道以后这家店没了,有些挑嘴的小姐要怎么哄了。” 话毕,他便转身离去了,再也没有过问过此事。 其实,坊间走水并不算是什么小事,只不过,走水的地方住的尽是些小人物,那走水便不会变成什么大事了。 有关此事,萧子窈甚至没有在公报上看到过只言片语。 那头版依旧写的是很远很远的事情,东三省沦陷,满洲势力再起——近的也有,写的是梁耀,海关总署要嫁孙女给他,强强联合的一桩姻缘,一定很强但不一定有因缘。 因着郝姨没来上工,萧子窈眼下的几份早报,便都是沈要拿给她看的。 她于是问道:“走水的事情处理的怎么样了,郝姨那边……” 沈要轻轻的说:“她今天回来。” “今天?” 萧子窈顿时眉心一紧,“她不是昨晚才受了伤吗,怎么今天就能回来?” “因为没地方去。” 沈要说,“夏一杰来电话说她醒了,公署医院就赶她出来了。” “简直荒唐!那宝儿呢?” “会和她一起回来。” 沈要微微一顿,“你一会儿就会见到的。” 他没骗人。 萧子窈默不作声。 于是,过了没多久,她只管静静的坐在轮椅上,看沈要轻描淡写的推开了玄关的大门。 那天光骤然大亮。 郝姨就站在那光里。 萧子窈却见她捧着一只小小的匣子,说:“见过沈军长,见过夫人。” 她一瞬哑然,却还是忍不住的僵硬的张口问道:“宝儿呢?” “在她手上。” 沈要很适时的说道,“六小姐,你一定很开心吧。从今往后,我不在的时候,郝姨会一直留在公馆陪你的。我们从今天开始,就是一家人了。” 第392章 宇宙没有回音 也许,公馆并不是家。 萧子窈曾经这样想过。 这里其实也许更像一个收容所也说不定,收容许许多多的无家可归之人,譬如沈要,譬如她,譬如曾经的小巧,也包括如今再无所依的郝姨。 是时,日光灼灼,天色冷冷。 郝姨只管轻悄悄的踏进了门来。 长长的光茵穿过她的耳际,白花花照亮一面乱蓬蓬的灰发,就仿佛那发丝真的变白了似的,而头发的另一面正是她的脸,干涸如河道,散乱的发是河道里腐烂的水草,斑驳交叉,如陈尸。 萧子窈忍不住的哽了哽。 “郝姨……” 郝姨立刻应声。 “夫人,我听防隅的人说,纵火的人,原来就是住在巷子末尾的那个女人。” 她絮絮的说着,碎碎的口与舌,断断续续,像扑灭后的一点点火星,偶尔搏动一下下,就连带着千丝万缕的梁梁柱柱都坍塌。 “我知道她有苦衷,我也听宝儿说过她天天都被关在屋子里的事情……可是她牵连的人都是我们这些无辜的街坊邻居,那个把她养在这里的男人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那我们算什么,我们这些家破人亡的人到底算什么呢?” 萧子窈没有说话。 反倒是郝姨,一见她了然无言的样子,便默默的闭上了嘴去,无比顺从也无比认命的态度,恭恭敬敬的,仿佛一条狗,孩子没了,叫两声便作罢了,再之后,还要活着,也总要活着。 萧子窈也好好的活着。 日子照样还是翻书似的哗啦啦的翻过去了,一日三餐,上楼下楼,晨起或晚睡,她腿间换掉的一寸又一寸的纱布还有沈要掌心剪断的一条又一条的虚线,她终于可以缓缓的站起来,不会再摔倒,沈要也不情不愿的告别了她精心系成一个蝴蝶结的白绷带,没有谁不好。 却是一日晚间,沈要忽然盯着自己的手说:“六小姐,我的手断掉了。” 她于是微一凝眉,就问道:“难道是伤口没长好,又裂开了?很痛吗?” 沈要摇了摇头,然后立刻凑到她跟前去,只管把手往她的手心里塞:“——是这里。” 原来他说的是掌纹。 ——那却是两条彻彻底底断开了的掌纹,上面还有线头的痕迹,像是费尽心思缝缝补补,最终却还是无能为力的模样,有点儿伶仃,是血肉挣扎而疲劳致死的结果。 她顿时松了口气。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说的是手上的肉断开了,结果只是手纹断开了……” “可他们说手纹管人的一辈子。” “管不了的。” 是时,她只管淡淡的瞥了沈要一眼,道,“这世上根本没什么东西能管人的一辈子。” 然,她正说着,连话音都还未落,谁知,沈要那头却一瞬插进话来,非但如此,还很近很近的就把脸贴了上来。 “有。” “主人和狗。” “主人就能管狗的一辈子。” 他说。 萧子窈于是轻哼一声。 “你也知道,那是狗,而不是人。” 话毕,她便将他的脸和手都推回去了,那窸窸窣窣的眼睫还有挺拔的鼻梁都磨在她的掌心,半是温热半是温凉,实在有点儿痒人。 沈要不动声色的说:“我要重新去把手割开。” 萧子窈立刻便掐了他一下。 “胡闹!” 其实,她这回下手不算太轻,又正好掐在沈要的胳膊上,那是一节藏在微微挽起的袖口之下的手臂,肌理起伏如浪,线条优美好似一头林中猛兽,偏偏,被她这么一掐,便瞬间长出一朵红色的花来,像从血肉之中破土而出,像她亲手种下的妖魔。 沈要于是面无表情,却是目不转睛的望定了她去。 “太好了。” “你在关心我。对不对。” “那下次我还胡闹。” 萧子窈一下子掐得更紧了。 “你还敢这么说呢,以后你再敢胡闹,看谁还理你!” “——你理我。” 他眨眨眼睛,又将下巴搁在她膝头放平,那一举一动多像一条狗,理直气壮的耍无赖,实在教人奈何他不得。 “萧子窈。我知道你会理我的。” 他只管静静的阖上了眼睛。 这是仲冬时节的寒冬夜,沈要伏在她膝盖上睡觉,居然连一呼一吸都是热的。 萧子窈不由得心下一紧。 “为什么要一直引起我的注意?” 她问道,而后沈要听罢便说:“因为想得到你的关心。因为喜欢你。因为不满足。” 他本该是个话少的人。 萧子窈忽然这样想到。 ——记忆中,沈要的话究竟该有多少呢,少到张口闭口都只剩她,别的一概不会,就只会用她来造句。 六小姐长,六小姐短。 萧子窈这样,萧子窈那样。 他好像变了很多,却又什么变化都没有的样子。 如此,他二人于是两相无言了,没什么不好,但也不见得有多好。 沈要不太开心。 他的六小姐,为什么又不理人了呢? 难道是因为她想安安静静的待着,而他却跑到了她的面前? 还是说,难道是因为她的腿已经好了,而他却没有抽空带她出去走走? 也许,她就不该痊愈。 她应该永远瘫痪在床。 依靠他,也只能依靠他。 那感觉就像,仰望着救赎,仰望一个救世主。 那是一条狗仰视一个人的模样。 沈要于是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手相管不了人的一辈子,但他可以管得了萧子窈的一辈子。 不如,就顺着掌纹,真的把手心再次割开吧。 要痛定思痛,要痛下决心,要把蜈蚣似的伤疤变成一条全新的掌纹,取旧的而代之。 这样一来,无论他曾经的命数有多错综复杂,过去的姻缘有多天理不容,便都不作数了——事情总会变好的,肖想总会成真的,普通人的生活会在那新生的血肉里紧密无间的长出来,最终慢慢扎根,陪伴他的一生。 那是,他与萧子窈的一生。 他不过只需要付出一点点些微的代价就好。 死几个无关紧要的人,流一点无伤大雅的血,都太值得。 可萧子窈忽然就唤了他一句。 “沈要。” 她声音轻轻的,不带太多别的意思,沈要于是很快把头埋进她的衣服里去,顺势而上,穿过她的身体,最终自下而上的抬起眼来,躲在她的心口说:“我在。” “别再想东想西了。” “我发誓,以后我谁也不会再想,就想你。” “所以,你也别再去想别人的事情。” 她心跳平淡如呼吸。 是时,沈要只管安安静静的听她说着,根本没有作声。 他其实早就不太相信萧子窈的话了。 不相信,但是很喜欢,这两者之间其实一点儿冲突也没有。 他于是照旧攥紧了她的腰,上下抚动,只将此事心照不宣的翻过去了。 她只有在床上的时候最坦白。 坦白到一个亲吻便可以烧遍全身的皮肤,一根手指便可以捅破一个谎言,难怪她总爱在他身下捂住嘴巴,也许是怕做爱的时候说多错多,覆水难收。 他实在餍足无比。 只不过,这一回,沈要着实没能想到,萧子窈居然是来真的。 ——她不再出门了。 任谁来劝,也不肯。 原是又过了几日,一日晚间,他下职回来,一见厅里空空荡荡的,便同郝姨问道:“她呢?” 他说的是萧子窈,郝姨几乎想也不用想的便说:“夫人说她不舒服,今天一整天都没下楼来。” “好。” 沈要立刻嗯了一声,又一面翻着电话簿一面补上一句,“她是怎么说的?头疼,还是——” 郝姨微微颔首。 “夫人只说她不舒服,想安安静静的躺着,也没吃什么东西,也没吃药,我劝也不听的。” 沈要顿时一滞。 其实,倘若换一个字,窒,也不是不可。 隐隐约约的,他直觉那窗子都封死的日子仿佛又在暗中杀了回来,那种既不舒服、又不想分开的感觉便是窒息的感觉了,他多熟悉,他与萧子窈多熟悉,只不过,他原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却不想,这感觉居然要比濒死还痛苦。 他于是便说:“我知道了。” 他当然什么都知道。 也许,萧子窈并不是真的觉得身体不舒服,不过是她觉得生活不舒服而无可言说罢了。 他都知道的。 如此这般,他那通原本想要拨给李大夫的电话,便就此搁置下去了。 萧子窈只在黑漆漆的屋子里静静的躺着。 沈要拉亮灯线的时候,她甚至一点儿要躲的意思都没有,就只是睁着眼,眼仁猛的一缩,也陡的一酸,眼泪一下子哗啦啦的淌了满脸,然后一左一右蔓延开来,像画出了界的眉梢,恋杀青山不去,青山未必留人。 沈要立刻巴巴的叫了她一声。 “六小姐。” “郝姨说你不舒服。” “不如我明天带你去戏院听戏吧。” 他话音至此了。 谁知,那厢,萧子窈听罢,却是平淡的翻过了身去,根本不予理会。 “不去。” “无聊。” “我要睡了。你关灯。” 沈要停在灯线上的手微微一顿。 “那我带你去跑马。” “不爱骑马。” “那我带你去逛街。” “衣服够穿。” “那我带你去爬山。” “走路累人。” 沈要顿时慌了起来。 “六小姐,那你告诉我,你想做什么,只要你说,我就都答应!” 萧子窈忽然就有些好笑的嗤了他一声。 “我说我就想待在家里,什么地方也不去,难道不可以吗?” “可以,但是……” “那就没什么好但是的了。” 萧子窈恶狠狠的打断他道,“——沈要,你已经如愿了,你应该开心才对,我现在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每天只喜欢在家里等你回来。所以,现在,你去把灯关上,不要再问那些有的没的的问题来吵我。” 话毕,她便轻轻的滑进了被子里去,那动作简直轻盈乖巧的像只小狗,只一眼,便一下子不见了。 沈要于是哑口无言了。 却是默了半晌,他便三两步跨上了床来,只管跪行几步,被榻上的衣裙绊倒了,萧子窈立刻被他惊退,便连连的往角落里缩去,偏他一瞬不瞬,自顾自就攥住了她的脚,然后一把抓着就往自己的怀里拖。 是时,他刚刚好跪在她的眼前。 “萧子窈。” “你这样,根本就不是在想我。” “你是在推开我。” “我不要你这样。” 他总是既要又要。 萧子窈心想。 他有多理直气壮——理直气壮到哪怕双膝跪地,如飞蛾扑火,如鸟群归巢,如野兽围剿,也照样可以对她步步紧逼。 “我是很凶吗。” “还是很讨厌。” “你可不可以理理我。” 漆黑的房间是漆黑的宇宙。 让一条狗感到痛苦的东西有那么多,寒冷、下雨、饥饿,棍棒、刀,还有,她。 沈要哑着嗓子,没再说话。 萧子窈根本不愿意抬起眼皮。 她只管躺在那里,两眼紧闭,日子总会一天天的翻过去的,一切都没什么不好的,屋子里不会有风,也不会淋雨,她总不可能因此生病—— 偏偏,正当她还自暴自弃的这般想着的时候,她的眼前却忽然落下一片雨来。 那是不太冷的、淅淅沥沥的一片小雨,就落在她的纤细的眼羽上,然后顺着那脆弱不堪的呼吸的频率,渗入她的眼睛。 沈要说:“六小姐,你可不可以先别睡了。你别睡,你想一想傍晚的岳安城,我们的家,还有下午七点钟,会飘到楼上来的,郝姨做的饭菜的香味。然后你再想一想我。你只要留一点点空间来想我就好了。想想我吧。” 真奇怪。 冥冥之中,萧子窈忽然就有些迷惘。 她应当是没听错的。 此时此刻,沈要嘴里说的一字一句,分明都是,想想我吧,如是而已。 偏偏,到了她的耳朵里,那一字一句竟然都变成了刀子,终于变成了,救救我吧。 萧子窈,救救我吧。 求求你,救救我吧。 小狗没了主人就活不下去。 小狗也想活下去。 所以,求求你,救救那条小狗吧。 这是仲冬的、寒冷的十一月。 又有一场新雪将至了。 第393章 冬至 瑞雪兆丰年。 冬至还未至。 倘若按照老一派的规矩来算,冬至这日难免少不了包一顿饺子,哪怕是大户人家也不能免俗,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太太围坐一桌,满手琳琅蔻丹,饺子馅是现成的,饺子皮是擀好的,不过只是过过手的乐子罢了,犯不着有多上心。 曾经的萧子窈便是这其中之一了——只不过,如今的她身边多了条狗,可烦人着呢,所以难免要顺顺他的意思,是意思意思的包一包饺子的意思。 于是,冬至之前的前一日晚,沈要早早的便赶回了家。 是时,天色早就泼黑了,凤凰栖路灯火通明,又变成万家灯火的万山之巅,留声机里换了调,改唱浣纱打围,苏台高处锦重重,管今宵宿上宫。 他简直就像是从冰天雪地里风尘仆仆的赶回来似的,一开口,甚至还呵气成冰。 “六小姐,今天吃饺子。” 他说,然后摘下围巾来挂好,照样还是萧子窈织的那条红色的丑东西,偏他根本分不清美丑,正如他根本吃不出好坏。 反正,无论是好是坏,只要是她给的,那便都是甜头了。 萧子窈有些纳罕。 她记得自己并未看错黄历,便又翻了翻报纸,一见差一日才至冬至,便说道:“呆子,你记错时间了,明天才是冬至呀,饺子要等到明天吃。” 谁知,她话音甫落,那厢,沈要却面无表情的说道:“没记错。明天冬至。但是过不了。” “为什么过不了?” “因为明天梁延订婚。” 他不太开心,“我不想去。但是非去不可。” 萧子窈一瞬恍惚。 ——想起来了。 她心道。 之前报纸里写过的,梁延婚期将至,未婚妻子系海关总署总长之孙女,姓何,单名一个婧字,因是留过洋的,所以取过英文名,叫金妮,何金妮。 她于是就笑。 “梁延凭什么结婚啊,除了一张脸,他身上究竟有哪一点好了?死缠烂打,心肠也坏,笑得讨人嫌还老是笑,还动不动就爱自说自话自作主张,从小到大就没见过那么讨厌的人。” 是时,她只管振振有词的说着,人是笑的,却不见得有多笑,沈要分明看得出来,却莫名的觉得有些吃味。 “那我呢?” 他忽然就挤到萧子窈的面前来问道,拧着眉,不算面无表情的面无表情,看多了就看得出情绪的一张脸,简直与小狗无异。 萧子窈于是故意哎了他一声。 “你怎么了?” “就是——我。那我呢。” “嗯嗯,你好乖哦。” 沈要立刻重重的蹭了她一下。 “六小姐。你明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她一下子就笑起来。 “好,你的脸长得也不错,除了脸之外……” 然,话音至此,萧子窈居然倏尔一顿。 沈要简直急得要命,于是便追问道:“除了脸之外,还有什么?” “还有,死缠烂打,心眼很坏又很多,天天也不知道露个笑脸出来,不爱说话,一旦说话又自作主张,我从小到大也没见过像你这么奇怪的人。” 沈要很不高兴。 “怎么你说的我和梁延一样。” 他凝眉道,“我和他不一样。” 萧子窈有些好笑:“你和他哪又不一样了?都讨人厌。” “我喜欢你。” 他一字一顿。 萧子窈立刻反驳:“喜欢我的人可多了,梁延也说过他喜欢我呀。” 眼下,她这话故意讲得半真半假,里里外外都明明白白的带着点儿挑衅的意思。 谁知,沈要听罢,却一瞬安静下来了。 如果要比对萧子窈的喜欢,他无比自信自己绝不会输给任何人。 所以他只管静下来了,然后十分笃定的说道:“六小姐。我知道有很多人都喜欢你。但我排第一。我最喜欢你。” “你怎么证明?” 他于是轻描淡写的哦了一声。 “这有什么难的。” 沈要道,“我不信有人比我更爱你。如果有,那就把他开膛破肚,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 是时,他面无表情,也面无喜怒。 提起喜欢,就要提起她。 提起她,就要提起一日三餐,一年四季,前前后后整整一辈子的时间。 她如呼吸,如生命。 他全无激动的必要。 他只要安安静静的顺从呼吸与生命就好。 朦朦胧胧的,外面那不知谁家的留声机又换曲儿了。 从苏台高处景重重,换成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萧子窈哑然无言了。 却是西洋钟缓缓的又爬了一格,郝姨只在门外唤道:“沈军长,夫人,饺子陷我拌好了,您二位是想来包着玩玩,还是等着吃?” 沈要话音急转。 “我们要一起包。” 他说,紧接着就拉起萧子窈的手来,轻轻的捏了捏,像是试探,也像是撒娇。 “六小姐。” “好不好。” “我们一起包。” ——她怎能说不。 怎么舍得开口呢? 萧子窈心想。 他都耷拉着一双看不见的、伤痕累累的尖耳朵向她求情了。 求她,可怜可怜他。 真奇怪。 她与沈要,究竟谁才是更可怜的那个人呢。 她已经搞不清楚了。 炉子里的碳火只管噼噼啪啪的烧着。 托郝姨的福,近些时日,萧子窈实在被养得不错。 只一眼,沈要便看出来了——此时此刻,那轻轻搭在他腿上的另一双腿,好说歹说到底是长出了二两肉来,哪怕还没彻彻底底的将她养回去,但总之也算聊胜于无。 眼下,萧子窈只管斜倚在椅子里当个甩手掌柜,说好的陪他包饺子,只看不包也算陪。 沈要没有作声。 他其实并不觉得有多负气,更不觉得失落。 说到底,想吃萧子窈包的饺子——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原本只是想让她想着他而已。 她只要想着他就好了。 如果不想,那也没关系,那就留在他的身边好了,他总得有所得。 小狗不想有所失,只想有所得。 小狗不会包饺子,只会黏着六小姐。 沈要很快便坐不住了。 原是他跟着郝姨有样学样的琢磨了半晌,最后饺子下锅,便分不出谁是谁包的了,他于是端着碗筷坐在桌前,忽然就说:“六小姐,你能把所有饺子都吃掉吗。” 萧子窈陡的瞪了他一眼。 “沈要,我不是你,米饭能吃三碗,饺子能吃三盘,吃这么多我会生病的。” 话毕,她便慢条斯理的拿起了筷子。 沈要于是小心翼翼的说:“我想让你尝尝我包的饺子。但我找不到了。” “那你等明年冬至再包饺子给我吃不就好了?” 他手心一下子发潮,甚至连带着那两条缝缝补补的伤疤也痒起来了,细细密密的蜈蚣似的针脚,自下而上,爬行一路,一直爬到他的心尖尖上去,留下一串蜿蜒血痕,如珠钻,触目惊心。 不过,还好。 没关系。 这是有关于萧子窈的一切。 这是有关于萧子窈的无限憧憬。 所以他,甘之如饴。 “我可以等到明年冬至吗?” ——是时,沈要终于轻声说道。 “我可以和六小姐一起过明年冬至吗?” 他话音至此了。 然后,紧接着,就是萧子窈的轻笑,纤细的筷子与纤薄的碗都重重的合在桌上。 “总问废话,你闭嘴吃饺子去吧!” 他很乖。 他会乖乖的。 所以他闭上嘴了。 所以,此时此刻,他自然便不会想到了,以往,倘若他问到这句话的时候,萧子窈总会给他一个无比肯定的答案,说一辈子,说长命百岁,说会不会有孩子,说生老病死在所难免,一直说到入土,说到他或她到底谁先死谁后死的决定。 却唯独这次例外。 她只是说,你别问了。 不问就不说,问了也不说。 那便,乖一些罢。 如果问了也没答案,如果问了她也不高兴,那便不要再问了,至少不要惹得她不高兴才好,那便不要再问了罢。 沈要没再说话了。 这是新的一年,冬至前的前一天,他终于有了喜欢的人,也和她有了一个自己的家,空空荡荡的大屋无限回音,上楼是睡觉,下楼是吃饭,一日三餐之中至少会有两餐坐在一起面面相觑,看萧子窈小口小口吃白米饭如珍珠,吃饺子要分三次。 冬至将至了。 于是,翌日,冬至,又一场新雪落下,因着梁延今日订婚,他终于可以忙里偷闲躲懒一天,不必去军部上职,而是留在家里,等萧子窈挑挑选选换一件新衣——红的不太好,喧宾夺主,她自顾自的喃喃自语着,便忽然回过了头来。 “呆子,过来帮我选衣服,看看晚上订婚宴怎么穿。” 他立刻干巴巴的应了一声。 “穿红的。” 他道,一字一顿,没有迟疑。 “六小姐穿红色最好看。” 萧子窈一下子就笑了。 “人家订婚,你干嘛让我穿红色,我又不是新娘子,你真糊涂!” 他其实一点儿也不糊涂。 沈要只在心下暗想。 狗都是这样的,只看得见红色,所以也只记住得红色。 只看得见他的六小姐穿红色,所以也只记得住他的六小姐——随便穿什么颜色。 他满心满眼,都是理直气壮的死心塌地。 “算了,原来是我糊涂,好巧不巧偏生看中了你这个槐木脑袋,问了也是白问,我自己挑去了。” 这事情很小很小。 于是,到了晚间,萧子窈便穿了条风情万种的黄裙子,明晃晃的圆月的颜色,不喧宾夺主却夺目。 她总不自知,却也一贯如此。 沈要只管握紧了她的腰。 梁延与何金妮的订婚晚宴尤其盛大,办在蓬莱饭店,包圆场,就连下客都满座,亭台水榭那边自然坐的是两边的头客,一个是执掌岳安全城的梁家帅府,一个是拿捏漕运命脉的海关总署,强强联手的一桩姻缘,办起酒席来实在不可谓不隆重。 下车的时候,萧子窈忽然瞥见黑压压的人群之后闪过一道蓝影,蓝影之后则又是一道镁光,原是叶则鸣也来摄像采访,两人遥遥相对,就此别过。 所有的人,或事,总会与她别过。 正如那城北的流民,如今是否还饭饱,她早已不知了,管不了,也不敢管,管了就会死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一路通行。 萧子窈已然许久都没来过蓬莱饭店了,上一回来,还是她小的时候,看人结婚,新娘子穿白纱——真巧,这次又是看人结婚,虽然说法不太严谨,但订婚结婚都差不太多,总之就是两个人在一起绑死了,新娘子穿的也是白纱,不如穿红的吉祥如意。 何金妮长得并不算有多漂亮。 是时,梁延正领着她四处寒暄,萧子窈不过远远的瞥了他二人一眼,便立刻收回了目光。 谁知,只此一瞬,她却刚刚好对上了梁延的眼睛。 晦气。 萧子窈心想。 却奈何不过梁延此人最是粘牙,不一定有多喜欢她,却一定有多喜欢欺负她。 他果然拉着何金妮便往这边走来了。 萧子窈立刻往沈要的手边站了站。 “沈要。” 梁延一见面便笑道,“还有子窈——好久不见,我听说你腿受伤了,还以为你不会来了。怎么样,最近可恢复好了?” 绵里藏针的一句话,萧子窈不必细想都能听出他的话外之音。 她于是说道:“我不打紧,重要的是你的腿伤好得怎么样了——今天定亲过年结婚,正月还要办你继任大帅的仪式,千万耽误不得。” 他两人一向不太对付,说话做事都有来有回,沈要原是个懒得吭气的性子,自然是默默的在旁听着不做声的,却不想,不过片刻,竟是一旁的何金妮突然开了腔,冰冰凉的一只酒杯碰过来,不容分说,也不容置疑。 “军长夫人。” 她一笑,不是老一派娇小姐千娇百媚的那种笑,而是爽朗如战士的一笑,萧子窈立刻勾起唇角,只等她的下文。 却不想,那厢,何金妮甫一开口,竟然会是张口带着刺来的。 “我前些天去帅府里还听你三姐姐说呢,说你身体不好,最近都没法出门,也去不了人多的地方,怎么好巧不巧今日你却好了,我真担心你待会儿晕过去!” 第394章 何金妮 华灯初上,觥筹交错。 水榭楼台自有水榭楼台的好处,人在水中央,也宛在水中央,朦朦胧胧的笑意落在水中变成模模糊糊的笑影,随波逐流,飘忽不定,多的是开脱的借口。 萧子窈笑意不减。 “多谢何小姐关心。” 她道,然后话音一转,一点儿也不觉得难堪,反倒还有些害羞起来的样子。 “你去见过我三姐了?她总喜欢把我身子的事情小题大做,旁人都不当真的,没想到竟是何小姐往心里去了,实在感激不尽。” 如此,萧子窈话音方落,何金妮便立刻深深的望了她一眼。 漂亮,刻薄,跋扈。 ——哪怕时至今日,萧子窈也总给人这样的印象。 何金妮不喜欢她。 那种最最开始的不喜欢,正好萌生在她初次与梁延相亲约会的时候。 这并不是很早以前的事情,原是上个月她去帅府做客,听爷爷的叮嘱多带了两匹香云纱去做见面礼,谁知,是时,梁延刚请她坐下吃茶,门外便钻进个小厮来,道:“少帅,织造局的人把您之前订的那匹香云纱送来了,还顺手做好了成衣,您要看看吗?” 梁延指尖陡的一顿。 何金妮于是顺势问道:“少帅也爱香云纱?” 他笑笑,是轻飘飘的那种笑,仿佛谁也不过心似的,就说:“那倒也不是,这是为了还人情才选的布。” “莫非是还我的人情?既然你我都是长辈撮合着见面的,那也许还是不要送东西才好,免得老人们又误会,看来今天我的礼物也显得多余了,但这是我爷爷一定要我带来的,还是希望你能喜欢。” 梁延没有说话。 却是默了半晌,直等那下人腿都站僵,他才不紧不慢的呷了口茶,道:“直接拿来吧。” “哎,这就去。” 何金妮兴致盎然。 “少帅也是个怪人。” 她说,“这大冬天的,怎么还想着用香云纱做成衣?不都是留着纱等夏天才做吗?” 然,她正说着,有人便将那纱衣带上来了——挖空一大片领子的小衫,腰线柔软,简直细到不可思议,像蛇精穿的,反正不是她的尺寸。 她立刻便沉下脸来。 “少帅这是什么意思?” 何金妮问道,“布是特意订的,难道这衣服也是?” 梁延就笑:“当然是了。金妮小姐不会看不出来吧?” “看得出来——当然看得出来!这么细的腰,恐怕只有妖精才穿得了,倘若是个人,那就只能是个弱柳扶风、连站都站不稳的女人!” “以后我们各玩各的。不好吗?” 何金妮顿时恼了。 “梁少帅,我爷爷是海关的总长,你羞辱我至此,难道是和他老人家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梁延只管耸了耸肩。 “当然没有。” 他又笑,照样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而后一字一句,字字诛心。 何金妮直觉自己仿佛快要被他钉在了地上一般。 “实不相瞒,金妮小姐,我最近相亲相过的女人,少说也有十多二十个了,这其中大部分人都和你一样——家世好、文化好、教养好,长相也过得去,但只有你和她们有一点不一样,那就是你好拿捏。” “我喜欢听话的女人。” 梁延说,“我之前聊过的那几个,留洋回来的,和我聊的都是文学艺术、新闻政局,她们不懂画却总要对死掉的人的作品评头论足,甚至不会骑马开枪却还要聊战争局势——只有你不一样,你和我聊家长和长辈们的安排。” 何金妮微微一怔。 趁此机会,梁延于是继续说道—— “真可惜,何家家大业大,却连一个儿子也没有。而你又是家里的大姐,若是你嫁得不好,那以后你的妹妹们也别想嫁得好。这真的是太可惜了,海关总署的手哪怕可以伸得再长,也最怕被些出身不名誉的男人吃绝户,结果就是长孙女出来相亲,甚至还要带礼物来讨好我。” 眼下,天色晴好,唯独天光冷冽。 何金妮几乎无言。 梁延并未说错。 出身再高又如何? 她只恨自己生成了个女子。 哪怕留了洋、读了书,一旦回了家里,她照样还是得坐到另外一桌吃饭去,音乐艺术是不可以侃侃而谈的,因为有卖弄奇淫巧技之嫌,文学报纸也不准说,那样太**,像大街上穿蓝布裙子的女学生,掉价、跌份儿,至于政局——那便更是大忌了,女人哪里说得了什么天下?那分明都是男人的事情。 她终于哽了哽,便问道:“你调查我?” “你放心,我不只针对你一个,每个和我相亲的女人我都调查过。毕竟是以后要睡在一张床上的关系,提前认识了解一下,没什么不好的。” “那,那个女人呢——” 何金妮一指那纱衣,道,“你调查过她吗?她是不是不好拿捏,所以你才拿不下她?” 她话音至此了。 梁延于是一下子沉下眼来,有些不悦。 那是被人戳穿了心事的表情。 何金妮忽然就觉得很是痛快。 只不过,那厢,梁延甫一开口,她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我没调查过她,因为我看着她从小长大,无论她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她从来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哪怕她结了婚,嫁的人也是我的手下。” “更何况,她什么都会,做什么事也都是第一,哪怕是以前出去秋猎,她打回来的猎物甚至比男人还多。拿捏不住她,我根本不丢人。” “我讨厌没本事又不听话的女人。” 梁延道,“有本事但不听话的女人,只是想想之后应该怎么驯服她,我都觉得开心。” 对那个女人、对萧子窈,她一开始只是不喜欢。 何金妮心想。 可一旦听人夸过了她,又窥见了她的自由,她便对此女,再也没了一点儿余地了。 不喜欢不是讨厌。 但讨厌就是讨厌。 何金妮讨厌萧子窈。 讨厌这个,不必以当家主母之姿耀武扬威也能嚣张跋扈的,天纵之女。 第395章 私情,与私情 水光潋滟,烟火之下,何金妮只管盯着萧子窈的腰身看去。 ——真细。 她暗道,简直与那件纱衣的裁剪一模一样,蛇妖似的水蛇腰,若非有人扶着,几乎像要软得没了边一样。 她于是微一颔首,交手的回合就此作罢。 “那你如果以后有需要,尽管来帅府玩便是了,反正这边库房里都是上好的药材,你姐姐也在。” 她有意的笑笑,半是冷光的眼睛,不动声色。 谁知,那厢,萧子窈却根本不予理会,反倒是装聋作哑了一晚的沈要,忽然在旁就开了口。 他简直就像条狗似的,原本还睡着,可一旦牵连上了主人,立刻便会循声而来。 “不用。不去。” 他说。 “六小姐。你别去。” 他甚至一丁点儿面子也不给人留的,更旁若无人的就将何金妮气得脸热。 “你就在家。我和你玩。” 了了不过三句话尔,他居然连头也没抬过一次——如此高的身量,倘若站直了就得旁人仰着脸去看他,偏他唯恐萧子窈厌烦,便只管自顾自的弯腰垂眼的望定了她去。 “好不好?” 什么梁延,什么何金妮,什么订婚宴,什么人山人海。 那不过尽是些不足挂齿的陪衬罢了。 沈要眸光暗烈。 何金妮到底还是没能同他打上招呼。 因着下一瞬,梁延似乎一下子就没了耐心似的,便招着手同她说道:“总长马上要致辞了,招呼一会儿再打,你先和我过来。” 他态度极其敷衍,任谁也看得出,那是招猫逗狗的手势。 萧子窈眉心微皱。 “梁延。” 她于是叫道,“我提前祝你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话毕,她便轻轻的旋身,施施然就走到沈要的影子里去了,那步子好像蛇,妖里妖气又冷血无情,却是转身就走,一刻也没停留。 订婚的喜酒不比结婚的喜酒吃得差。 推杯换盏之间,萧子窈只见沈要一连吃得十分专注,白饭添过了一碗,排骨也剥干净了好几只,她胃口小,筷子早就搁下了,便附到他耳边轻声笑了笑,说:“呆子,你怎么老骗我?你之前还说蓬莱饭店的饭菜难吃呢。” 沈要立刻一顿,而后很快的抹了把嘴巴。 “你不在就难吃。你在就好吃。” “我又不是调味料,我哪有本事让不好吃的东西变好吃?” “——因为你不是调味料。” 是时,沈要只管认认真真的如此解释道,“但你是我的六小姐。” 萧子窈忽然就掐了他一下。 “食不言寝不语,我教你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嗯。因为我是你的狗。” “烦死了!快闭嘴吃饭吧!” 正说着,萧子窈便直觉两颊有些发热,于是清了清嗓子便同旁的客人笑道,“诸位也吃,别浪费了好菜好肉好彩头。” 然,她话音甫落,旁人却压根儿不敢动筷。 “嗯?各位为什么不吃?” 萧子窈于是问道。 有人便笑笑:“我们不太饿的,还是沈军长先吃吧——哦,对了,不如咱们相敬一杯酒,恭贺梁少帅马上就要双喜临门?” 他倒是个嘴巧的,会开脱,会避重就轻,会取热闹,会捧笑脸。 萧子窈并不想为难此人,便也顺势举杯。 谁知,偏是此时,沈要却陡的抬起了眼来,然后穿过一只只伸长并且高举的手,冷不丁的就夹起了一只虾。 紧接着,他面无表情,一下子便将虾头夹断,干净利落,仿佛用刀。 “六小姐。吃虾。” 他说,那剥虾的动作如同撕毁一张人皮,冷然无波。 “你不能喝酒。” 四下里顿时死寂一片。 好在,远远的,便有个小厮端着茶水走来了,萧子窈隐隐约约觉得此人有些面熟,却不想,还未等她看清,那一盏茉莉汤便全数倾到了她的身上来。 “吓!对不起,对不起夫人,小的不是故意的——但这茉莉花茶不烫的,您没事吧,不如我带您去更衣室整理整理衣服?” 只此一瞬,那小厮便告罪不迭的叫了起来,萧子窈嫌她吵闹,便摆了摆手,说:“不打紧的,你带我去更衣室就好了,别吵得别人都往这边看……” 话毕,她便站起了身来,沈要只管勾了勾她的小指,一副很是不快的模样。 “我觉得她是故意的。” 他指认道,“这种小事都做不好。不如拖下去——” 萧子窈立刻横了他一眼。 “什么拖下去拖下去,这句话都快成你的口头禅了!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以前不也是连这种小事也做不好吗?” 她言笑晏晏的,眼波似烟波,既清且柔,沈要一见就没了话说,于是很快软下去了。 “那你快去换衣服。然后回来我给你剥虾。” 萧子窈就笑他道:“你现在也可以剥啊,剥好了等我回来,岂不是更好?” 谁知,她方才说罢,沈要却不刻接过嘴来,道:“不好。那就凉了。你不可以吃凉的。” “矫情!” ——一时之间,萧子窈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骂的是谁了。 到底是想她想得矫情的沈要,还是被沈要养得矫情的她自己。 她实在不得而知。 那小厮只在她前头走着,背影越看越眼熟。 萧子窈眉心一紧,觉得不太对,便问道:“你在蓬莱饭店待了多久?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回夫人,我是今儿才来的。” “今天才来你就能上宴席伺候人?” 她冷冷一笑,眼光也冷了下来,“还同我‘今儿’‘明儿’的,真以为我不知道这是梁延老家的口音——说吧,梁延安排你来做什么的,这边可都是人,你最好悠着点做事!” 然,她正说着,那人却有些委屈的转过了脸来,怯生生的一张小脸,不太像在撒谎。 “夫人,我们家少帅就只说让我弄湿您的衣服,等我把您送到更衣室去,后面的就不管我的事情了——他没让我刺杀你或者下毒什么的,我不敢,他也不会。”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 “——因我家少帅喜欢您啊。” 是时,歌舞升平,衣香丽影,那丫头突然如是说道。 第396章 衣柜里的人 萧子窈并不相信梁延的喜欢,从小到大,都不信。 打从出生起,她头上便罩着两位兄长了,骑红马的两个少年郎,平日里都是笑笑的,却唯独提及梁延就会变脸,从白脸变黑再变红,最后变冷,木无表情,全然一副言之凿凿的模样。 “梁延那个人,做同学还好,做朋友太差。” 萧子山说,“哪有人会和朋友说,你妹妹虽然不听话但我很喜欢,可不可以把妹妹借到他家里养几天玩玩的?这种话只是听听就让人觉得头皮发麻了,真想揍他一顿。” 彼时,就连好脾气如萧子任听罢也说道:“四哥,你就不该把这种人带来家里吃饭。” ——有关于梁延诸如此类的说辞,萧子窈几乎一句话也不曾漏听过,就仿佛那坏话本来就是专门说给她听的一般,一遍不够,便再说一遍。 但偶尔萧子山也会改口。 他与梁延毕竟做了许多年的同窗,纸上谈兵的时候争考学成绩,优比优比不过,就比优加,后面念军校,可以争的东西就更多,马术搏击枪法电码,两人轮换着做第一名,你争我抢多年,终成宿敌。 所以他当然也会夸他。 “梁延能做大事。” 他说,“像他这种,做什么事情都要争第一的人,面对什么人都想着做主人的人,是根本不可能耽于情爱的。恐怕有一天,若谁拿枪指着他的老婆孩子,问他选家人还是选当南京大总统,他也会眼也不眨的选择去南京吧。” 萧子窈于是从此只信梁延对权力的喜欢。 爱会消退。 所有人都是这样子的。 不被喜欢的人也许根本没做错什么。 何金妮什么也没做错。 萧子窈终于轻轻的叹了口气。 “你去找块干毛巾给我便是了,我不去更衣室了。” 她说。 ——谁知,那话音不过才落,她刚好转身,竟迎面撞上一只举着酒盅的手,老窖清汾,哪怕只是淡香也醉人,她实在反应不及,自然而然便被劈头盖脸的泼了一脸一身。 然后她就听见梁延的笑,轻轻的,又是轻轻的,轻佻却不轻忽的轻笑,倒也好听,不算太烦人。 偏她烦的正是他这个人。 “难闻死了。” 梁延说,“刚刚来打招呼的时候,我就闻到你和沈要身上一模一样的味道,换瓶香波吧,怎么有人爱和狗用一种香波水?” 萧子窈立刻抹了一把脸。 “梁延,你真的很幼稚。这种香波百货商店都在卖,又不是只有我和沈要在用——更何况,沈要不是狗,这个香波也很好闻。” 梁延不屑一顾的挑了挑眉。 “反正我不喜欢。你之后也别用了。我派人送个新的给你,或者送瓶不一样的香水给你。” “我不要。你爱送谁送谁。送给我我就扔掉。” “这不算人情。” 她照样还是冷冷的回绝。 “不是人情也不要——” 梁延于是反手便泼了自己一身酒,道:“你跟我过来。” 他只管一把拽住了萧子窈的腕子。 “来更衣室,我有话和你讲。” 蓬莱饭店几乎无一处不辉煌,就连更衣室照样也是富丽堂皇的样子,水晶吊灯,金丝楠木包边的镜子,沙发是蓝丝绒的,天花顶画着西洋裸体小天使,金剪所指正好是大衣柜的位置。 梁延根本没打算同她好好说话。 “我要结婚了,你难道什么话也没有?” 是时,他只管一面说着,一面又靠得萧子窈近了些,通身的酒气咄咄逼人,却不知是喝得醉了还是那方才的酒盅泼得他醉了。 萧子窈很是不耐。 “我都说了,祝你新婚快乐,百年好合,不如再加上几句早生贵子,如何呢,你还想怎么样?” “我不快乐。” 梁延一字一顿,“我看到你和沈要快乐,我就觉得不快乐。” “你喝多了。” “我就喝了一两杯。” 萧子窈没有说话,却是自顾自的绕开了他去。 谁知,那厢,梁延却一点儿放人的意思也没有。 “萧子窈,我腿疼。” 他说,然后缓缓的跪下来,就挡在门前,那眼睛很亮很亮。 “沈要是为你才打伤我的,你得负责。” 两相无言。 是时,外面笙歌不断。 梁延的确是受过伤的,萧子窈心里清楚。 所以,他跪地便两腿剧痛。 “梁延,你站起来说话。” 萧子窈面色微沉,偏偏梁延毫不在意,不在乎她也不在乎自己,却独独喜欢看她阴晴不定的眼睛。 这实在是,太值得了。 一个一向与他最不对付的女人,如今却因为他的一举一动而备受煎熬。 这感觉简直好得要命。 只不过,他到底还是跪不了多久的。 原是海关总长不刻便要致辞了,他得陪同一道,说些好听的话,做些好看的笑,陪何金妮做新婚燕尔之貌。 他于是扶着墙角站起了身来。 “你在这里等我。” 他轻声笑笑,紧接着就将萧子窈往衣柜上压去,一点儿也不亲昵却极其狠厉的动作,根本没有什么旖旎的想法或念头,就只是训一条狗似的想将她制服而已,至于别的,也许还有,但他一时半刻都想不到。 “你就在这里等我。” 梁延说。 这里是哪里? 是衣柜。 咣当一声,萧子窈直觉眼前一下子没了光亮。 梁延拖拽她的时候,应当是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的。 她于是猛的跌倒在地,又被一把塞进了空空如也的衣柜里去,随后,有一把小金锁只管从外面将她关住了,梁延的笑脸与笑眼都从柜门的中缝里漏出来,笑意不减,与他少年时的模样几乎没差。 “子窈,你这辈子都得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过活。” “沈要是我和我父亲安排给你的人。” “我弟弟也是我让给你的人。” “你的兄弟姐妹都是我弄死的。” “所以,你又凭什么逃出我的手掌心呢?” 萧子窈冷然说道:“梁延,我不喜欢你,你难道看不出来?” “我当然看得出来啊。” 梁延拍了拍门板,高高在上的姿态,透过缝隙看她的眼光如欣赏一只花瓶。 花瓶不会动,但是尤其纤细漂亮。 女人,要漂亮的才好。 而漂亮并且乖巧的女人,才是最好。 他于是说道:“我又没让你喜欢我,我就是想让你,好好的学学怎么听我的话而已。” 话毕,他便转身离去了,又因着伤腿尚且隐隐作痛的缘故,他到底没能走得多快。 “你怕黑吗?不怕黑我可就关灯了?” 他挑衅的笑笑,谁知,那厢,萧子窈却根本无动于衷。 “沈要会来找我的。” “你还真当他是狗了?他又没有狗鼻子,闻不到你的味道。” “他会的。” 萧子窈再次说道,“我说他会来,他就一定会来的。” 梁延没再说话了。 他于是默默的拉上了更衣室的灯线,那水晶灯瞬间暗了下去,只在黑漆漆的夜色里隐隐约约透出一点点将熄未熄的、灯芯的颜色出来。 萧子窈用力的拍了拍柜门。 无果。 她很快便放弃了。 这逼仄狭小的小盒子里如今只剩一片浓烈的酒气,好难闻——沈要是不喝酒的,他身上一向只有肥皂或者香波的味道,同她发间的味道一模一样,就好像他时刻都在一般,可他其实真正闻起来应当像一把枪,偏她早已浑然不觉。 衣柜也是个小小的匣子。 萧子窈心想。 衣柜如小匣,匣子如棺材,冠冕堂皇的模样,她在铅和爱做内衬的棺材里不断沉没,越陷越深。 是时,晚间不知几时许,但是夜大宴,气氛正好,那人声与潮声终于将她活埋了。 她听见很远很远的声音。 先是海关总署总长的致辞,年过半百之人讲话一向如此,漫长冗长并且老态龙钟,许多吉利话越讲越有死气沉沉之态,紧接着便是梁延,他天生一副好皮相,嗓子也不赖,微沉但并不太哑,祝福自己喜结良缘之外的意思是恭祝自己大权在握,然后到了何金妮,她被教得很好,十分乖巧,很有一副未来的、当家主母的雍容大度的风范。 再之后呢? 再之后,便是沈要了。 萧子窈陡的一惊。 四下里分明还是漆黑一片,偏她明明白白的就是知道,沈要来了,他一定是找她来了。 来找她,也找到她。 那柜门之间的缝隙照样还是黑的。 却唯独那柜门左右的合叶,却陡的一哑。 “六小姐,你稍微躲一下。” 此时此刻,黑暗里终于有人这般同她说道,“这个柜子上了锁,我可能得——” 可能得,稍微惊扰她的安宁一下了。 沈要只在心下暗道。 他于是抽出枪来,扣动扳机,一下子便正中了靶心。 砰! 外面应有礼花升天了。 那金锁应声而断。 沈要依旧没有开灯,却是抹黑打开了那扇柜门去—— “烦死了。” 他忽然说道,“萧子窈,你就是只没用的小狗。被人关来关去的。与其被别人关着,不如以后都被我关着。你觉得呢?” 是时,满室漆黑。 那大开的柜门之后,是缩成一团的萧子窈,小小的一只,抱着受过伤的膝盖,那金黄色的毛茸茸的裙子如一轮月亮的光晕,隐隐的有些发亮,却也很像小狗软绵绵的细毛。 沈要于是面无表情的望定她去。 他实在是被训练得很好,哪怕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也照样看得清他的六小姐。 那是他的小狗。 倔强不乖又不听话的,漂亮并且人人都在惦记的,他的小狗。 萧子窈。 “一直做一只没用的小狗吧。六小姐。” “这样最合适你。” “也合适我。” 他只管轻轻的将萧子窈牵了起来。 她的手微微的有些发抖。 “除了把我关起来,梁延什么都没对我做。” “嗯。” 沈要点了点头,“我现在甚至很能理解他。” 萧子窈陡然一愣。 “你说,什……么?” “——我说我很能理解他。” 沈要道,一字一顿的,话音里听不出喜怒,夜色里也看不见他的表情,萧子窈直觉他不动声色的压了过来,却不是平日里黏着抱着的架势,甚至也不是接吻,就只是,如一般,再度将她堵回了衣柜里去。 “六小姐,你真的很奇怪。” “你很会让我开心,也很会让我生气。” “你只要一不听话,我就会变得非常生气。” “生气到,像现在这样。” “——想和梁延一样,把你关在衣柜里面。” 他话音至此了。 却是沉默不过片刻,他瓮声瓮气的轻叹便响在了她的耳畔,原是他也挤了进来,挤进了衣柜里来。 “除非我满意为止,不然就不放你出来。” 那柜门再度关上了。 只不过,这一次,却不是从外面,而是从里到外,自顾自的生吞活埋。 沈要的手也从里到外的缠了上来。 一时之间,四下里死寂无声,仿佛棺木落地,有蛇缠绕她的身体,微微的凉,却缓缓的绞紧了她的喉咙。 “梁延会回来的……他去办完正事就会回来的,到时候我们……” “到时候,我们就让他看见。” 沈要冷冰冰的说道,“六小姐,你要乖。要么听我的话只让我看到,要么听我的话被别人也看到。你自己选。” “我两个都不选,我不要在这里……” 萧子窈一下子颤抖起来,因着那只手伸得更里了,只管自顾自的一直钻进了她的身体里去,又精准的找到了她,也找到了那个操控她的开关,害她一瞬摇摇欲坠,泫然欲泣。 “沈要,你就舍得对我这样,你就舍得让我被别人也看到吗……” 沈要立刻一顿。 偏他很快又卷土重来。 “萧子窈。” 是时,他只管轻轻的含住了她的耳垂,这是棺材大小的衣柜里仅剩不多的、她身上原原本本的香味了,金桂的香气,是家里香波的味道,他衬衫里也有,只可惜都被那迷迷糊糊的酒气给盖住了。 “你都那么舍得我了。” “那我偶尔舍得一下你。” “应该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吧?” 沈要如是说道。 “你都不知道,我等着给你剥虾,到底等了多久。” 第397章 她的味道 沈要身上有什么味道,萧子窈恍恍惚惚的已经闻不出来了。 每当官能失能的时候,她往往只剩一张嘴巴还在负隅顽抗。 所以,此时,她于是明明白白的尝出来了,沈要嘴里居然有薄荷脑的味道。 想来应是他不知什么时候吃过了搁在水晶盏上的薄荷糖罢,清清凉凉的,有点儿冰,舌头贴上来甚至还会觉得麻,原来接吻也有这种滋味,像醒酒,醒的是她身上梁延的酒。 “不、不要亲……” “不行。” 是时,沈要只管不管不顾的扳过了萧子窈的脸来,那口吻实在有些蛮横,扳过她的脸也掰开她的嘴,又连带着手指也插了进来,自顾自的便将她搅得一塌糊涂——如此,那黑洞洞的衣柜里面便热起来了,蒸熏的酒气混杂着薄荷脑的凉意,如冬日里的烟火冲破心脏,把人挤得胸中透不过气来,而她又像酒桌上的一盏桂花汤,有一只银茶勺一搅,又甜又浓,她便一下子化开来了。 “六小姐。” “你现在一身酒味。” “好难闻。” “我要帮你弄掉。” 沈要说。 这是小狗最擅长的事情。 亲得人一脸口水,也蹭得人一身味道。 果然,对付一条恶犬,最忌讳的便是轻敌。 萧子窈的声音再度被他吃掉了。 于是,呜呜咽咽的,那衣柜里便只剩下一点点木作的、喑哑的动静了,像一张木头床,不堪承载情欲之重,所以才发出一阵阵的靡靡之音,摇晃乱撞,既羞耻又痛快。 萧子窈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真没用。 沈要心想。 他有的是办法。 不过只是隔着手背接吻而已,又不难。 毕竟,只要是萧子窈,哪怕是一具尸体,他也没关系。 密不透风的衣柜是小小的匣子。 而那些小小的匣子,都是黑漆漆的棺材。 无头无尾的,沈要忽然就觉得,梁延这个地方选得很好。 足够填满两个人的棺材,也算让他与萧子窈死同穴了一回,一滴酒也没喝却满身酒气的两个人,交颈缠吻,又怎么不算交杯。 那感觉就好像,吞珍珠自尽。 所以,结束的时候,他便如此说道:“六小姐,看在我这么贴心的份上,你可不可以消消气。” 朦朦胧胧的,他的手终于覆到了萧子窈的脸上去,微微的湿,眼角与嘴角都是,好可爱,像昏头昏脑的流口水的小狗,整个人都变得香喷喷得无法自拔,他也无法自拔,于是便压在她的背后,只管安安静静的抱住了她。 外面又有礼花升空。 时值仲冬,干燥伶仃的十一月,烟花开得比天气还冷,零落一瞬便消散了,好没意思的花非花,梁延没心思多看,于是说完了话便走,何金妮甚至来不及叫住他,便已经找不到他的人影了。 刚才不该跪在地上的。 他微微的切齿。 很痛。一跪下来就很痛。 却不知他到底是痛到了哪里去,腿上的伤可以吃吗啡阵痛,至于别的——不清楚,也许药石难医。 是时,满座的亭台楼阁照样觥筹交错,吃酒的人都很客气,客气到假话可以张口就来,有人结婚,便对花花肠子的那个说要务实,对铁石心肠的那个说要浪漫,劝刀子嘴的人口头甜,劝豆腐心的人心水清,总之都是说好话,却没一个人说,算了,不般配,这个婚还是不要结了。 却唯独一个萧子窈同他这般说过。 他曾经生拉硬泡的拖她去约会,送西洋红色月季,不,也许应该改口叫玫瑰,又看电影,吃咖啡还有牛排,谁知,到了最后,萧子窈却只管轻声一笑,道:“算了,梁延,咱们俩就是不般配,还是不要结婚得好。” 结婚有什么好的呢。 一时之间,梁延居然有些莫名起来。 结婚不过只是退让而已,互相谦让并且很不容易的过几十年的日子,就成了,更何况,愈是不太平的乱世,做人的心眼子便愈是有九曲十八弯的难关,两个人在一起能够相安无事,恐怕是刚好凑上了彼此的曲折。 他与萧子窈凑不上那些曲折。 毕竟,萧子窈的那些曲折,分明都是他亲手所为的结果。 他于是只管一言不发的往更衣室的方向走去。 谁知,好不容易,那嵌了金丝的门把手终于近在眼前了,他却一瞬有些退怯了。 不对。 他顿时僵住。 万一,他打开房门之后,却发现萧子窈不见了呢。 也不对。 其实,比萧子窈不见了而更可怕的事情,更应该是那条狗找过来了。 那条,饥肠辘辘、又垂涎三尺的恶狗。 于是,这般想着,梁延终于缓缓的推开了房门。 他手边的灯线随风而动,紧接着,那灯线摇曳不过片刻,便被他一下子狠狠的拽了下来,像勒紧又松开一片铡刀的麻绳,水晶灯光芒万丈,如血溅三尺,不知是谁人头落地。 “萧子窈。” 他叫了一声,“我回来了。” 没人应他。 那衣柜依然还是静悄悄的——他走的时候,萧子窈一点儿也没有哭闹。 哭哭闹闹的女人才最容易听话。 他其实根本关不住她的。 非但关不住她,更抢不过一条狗。 是时,梁延忽然就瞥见了那陶瓷地板上的一把小金锁,四分五裂的模样,像被炸碎了的人头,僵死凝望天花板,他于是握了握手心里的钥匙,仿佛握住一把人骨。 他陡的就想冲上前去。 谁知,只此一瞬,他身后却有人言厉声呵斥,迫使他不由自主的回过了头来。 “梁延!我让你和我留在客人那边,陪我四处社交,结果你就把我一个人晾在外头!” ——原是何金妮骤然尖叫,梁延的名字无数次流经她的喉咙,唯独今晚却格外锋利,似刀在喉,咯血般难言。 “你是不是在和萧子窈私会!你把那个女人藏哪里去了!是不是在衣柜里!?你给我让开——今天是我们的订婚仪式,你哪怕不情愿,也合该做做样子!结果你这样无情,那就别怪我不义了!” 第398章 捉奸 何金妮来势汹汹,梁延几乎是想也不想的便挡在了衣柜的前面。 真可笑。 一时之间,无论是他,亦或是何金妮,居然都在此刻腹诽。 一个是为了包庇一条狗的他自己。 一个是捉奸见双而恼羞成怒的何金妮。 无论是谁,都没正眼看过对方哪怕一眼。 只不过,何金妮那头倒是气得不轻,同他根本差不了多少,便一把抓起一只瓷瓶摔在地下,道:“贱人,你们难道是没地方通奸了吗?是不是没地方愿意收留你们这对狗男女,所以就专门选在我的订婚宴上?梁延,我同你说过的,结婚就结婚,你想乱搞就出去乱搞,我之后是要做当家主母的,我不要别的,我只要当家主母的威严和面子!” 是时,她只管破口大骂,像个泼妇,自顾自的就将她引以为傲却无人问津的诸多学问与礼数纷纷打落在地,然后踩得粉碎,就如同那瓷瓶一般,再无一点儿颜面可言。 梁延实在懒得同她辩解,于是就说:“我没和她怎么样。” “没怎么样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挡着衣柜门?怕不是你不配,所以人家不愿意同你拉拉扯扯的吧?也是,你说过的,你拿捏不住她——你才是那个贱人,你就喜欢你拿捏不住的女人,可你以为这样就能拿捏住一个女人吗?你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女人又不是狗,不是关进笼子就能听话的东西!” 如此,她终于话音方落了,像快刀斩乱麻,却斩到最后一无所处,反倒磨了自己一手血,痛彻心扉。 好在,那一片乱麻之中,总有一根是别人的救命稻草。 那稻草断了,总该有人尖叫。 梁延于是终于抬起眼来睨了她一眼。 “说够了吗?说够了就滚出去。” “你不是想要管家权吗?那也不用等到婚后了,反正都订婚了,这几天我就和祖母说,让你接管府里的事宜。” “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了,以后我做什么,你管不着,行吗?” 何金妮顿时一怔。 没有欣喜。 甚至一丁点儿得偿所愿的感觉也没有。 她心想。 “可萧子窈的三姐姐不是一直在府上照顾你祖母吗?” 她忿忿的问道,“现在很多事情你祖母都归给她管了,她难道愿意听我指挥?” “她住在小白楼,只管我祖母的事情,偶尔做事也是替我祖母传话——你还要怎么样?如果是萧子窈,她就不会像你这样又吵又闹的和我说话。” 梁延说。 何金妮一下子咬紧了牙关。 房间里透亮不夜。 那水晶灯的光芒真美好,可以把一个并不怎么漂亮的人照得很美,水果相的她自己,她心知肚明,像离枝的、剥了皮之后紧绷一层水膜的荔枝,看上去尤其显得饱满又残破。 “好,我知道了。” 她于是静下来应声,随后转身,白纱裙荡起巨大的涟漪,如海啸,退去之后还有余威。 “那之后府里的事情,就都给我管了。” 她说罢便走。 梁延忽然就敲了敲那衣柜的门,道:“滚。你也滚。” 话毕,他便一瘸一拐的走了出去。 沈要于是面无表情的推开了柜门。 光下,他照样还是一张看不出喜怒的脸,眼色晦暗黑沉,像提笔写信时滴落纸上的墨水,舍弃不掉,除非连着信纸一道撕掉。 萧子窈不会这样做的。 沈要深信不疑。 之于萧子窈,他总带着一种闻一知十的本领。 如此,他便只见萧子窈新鲜荔枝似的眼圈儿了,殷红殷红的,好水。 “走。我回去给你剥虾吃。” 他轻声道,然后便去抚她的脸,那动作很轻,像临摹一轮月亮,嫉妒她的仅有,又爱慕她的温柔。 “六小姐。跟我走吧。” 沈要只管如此说道。 眼下,他根本一点儿也不着急。 反正,萧子窈的发间,早就没了那股老窖清汾的味道了。 那算什么,那算什么东西。 他心道,复又开口,一字一顿,像警告,却不带一丝一毫的怒意。 “不敢动吗?六小姐。” “其实夹不住也没关系的。” “那样别人就都知道了。” 沈要说,“——你身上,全是我的味道。” 于是,沉默半晌之后,萧子窈到底还是抬起了脸来。 “闭嘴。” 她很快的叫了一声,与做爱的时候不太一样——原是很多时候,如果他总是哼哼唧唧的问个没完,问许多直白并且下流的问题,那她便会嫌吵又害羞的吻上来,那模样简直要多可爱便有多可爱。 “真可爱。” ——是时,沈要忽然说道,“因为六小姐很可爱,所以现在,我消气了。” 他本来没想轻易放过萧子窈的。 至少,总不能放她蒙混过关。 结果她还是过关了,所以活该他肖想。 沈要是先一步走出门去的。 是时,外头早就没了烟花的鸣叫,只剩走廊里刷啦一下擦亮火柴的轻响,梁延侧手挡风,皱眉吸亮烟头。 他面色不善。 “滚。” 他只管咬牙切齿道,“给我滚!” 沈要无动于衷。 “别抽了。” 他并不关心的说道,“六小姐讨厌烟味。” 紧接着,他方才话毕,门里便迈出一只纤细的脚来,穿坡跟金丝边的尖头鞋,偏偏那皮面的成色却一点儿也不如那人皮好——白生生的细皮嫩肉,套一层玻璃丝袜居然还显得多余。 原是萧子窈头也不抬的走了出来。 沈要又说:“酒味她也讨厌。” “我喊你滚。” “哦。” 如此,沈要便挽着萧子窈的腰走过去了,细细的一把,甚至可以用握的、用挽的,而不是用搂的。 梁延只管颤颤巍巍的吸着烟。 谁知,那厢,沈要不过方才走出去四五步而已,便又没头没脑的一下子回过了头来,却是对着他一字一顿的说道:“——我那桌,重上一盘虾,要热的,凉的六小姐吃不了。” 梁延顿时就恼了,便张口骂道:“你是不是还得让我安排人把虾都剥好?滚!” 然,他正说着,沈要那边却一板一眼的回了他一句,道:“不用。虾我来剥就好。别人不配。” 第399章 掌权人 没人配得上他的六小姐。 就连他自己也不配。 ——有关于此,沈要其实一直以来都很心知肚明。 索性,一场喜酒,最后吃得到底还算主宾尽欢,他只管默默的剥虾,干净利落的掐头去尾,满桌人的眼睛都看过来,虚飘又胆怯,像在看一个杀人剥皮的怪物,死心塌地的豢养着一株血肉之花。 沈要爱看萧子窈吃东西的模样。 她长得可真好看,又被教得极有规矩,吃东西慢条斯理,安静并且乖巧,却又不自知的微微带着点儿勾人的小动作——张口,舌尖轻佻,如蛇的信子,毒舌吐信,也对,毕竟是个蛇蝎美人,她本就应该如此。 这实在是太养眼了,一只剥了皮的虾,白生生的,饱满又生动,如切断的手指,偏偏她吃起来却似玉盘珍馐,动人的色相,口红顺着肉被舔掉,活色生香,不是食物,而是她。 如此,宴席便到了该散场的时候了。 梁延走在最后,与何金妮一道,按老派的规矩,可以同回帅府,住不同屋。 霍老太太喜欢新媳妇的出身,但并不喜欢新媳妇的脾气。 她自是做了一辈子当家主母的角色,以前管上下大小事宜,大到给丈夫纳妾,小到几分钱的菜钱,后面人老了,又患心脏疾病,便将事情分给梁延去做,之后多出一个萧从玉,说不上不喜欢也说不上太宝贝,有偏爱,却不说破。 她只在汽车上低声说道:“从玉,等回去了,就让何婧先睡去小白楼同你一起住几天,新媳妇不应当直接登堂入室,早上你带她来请安就好,知道了吗?” 萧从玉颔首道:“是,都听老太太的。” 于是,晚间,车子方才到了帅府,两拨人便各自分道扬镳了,何金妮带了个名叫潘迪的丫鬟,也不知是汉语还是英文,总之口条十分洋气,萧从玉轻声笑了笑,就说:“霍老太太早晨五点就要起,明天你得和潘迪跟我一起去主楼照顾她起床,动静要轻,她心脏不好,之后再去花园里散步……” 谁知,她正好说这,何金妮却冷哼一声,道:“你倒是以女主人的身份自居。” “那倒也不是,不过是照顾老太太久了,习惯了她的习惯而已。” “梁家难道不是杀你全家?你还这样像条狗一样的围着霍老太太转?” 萧从玉无动于衷的说:“我是医生,又专攻心脏疾病,照顾一个病人并不是丢人的事情。更何况,我在这边打好关系,对我妹妹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为自己的家人着想,就更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情。” 何金妮微微一顿。 是时,小白楼里满地白霜,独独檐下还黑着,泾渭分明的黑白一线,像隔绝生死,她站在霜路之上,萧从玉便匿在黑影之中,却是高高在上的望定她去,意味不明。 寒秋似寒冬,冷冰冰的仲冬月,灯泡发的热变成白雾,像夏夜里的绿蚊香,一蓬蓬的氤氲开来,状似不祥,何金妮确信之后的日子不会好过,而她果然一点儿也没算错。 霍老太太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她好脸色看。 府上的账本是翌日晨间交过来的,她翻了翻,很快便看出许多的错处,采买药材茶叶还有布料的名录一条也对不上,她没多想,于是便问道:“老太太,您上个月吃了三十盏血燕,新衣裁了八匹,可账本上写的却不只是这个数,我怀疑……” “你怀疑什么?” 眼下,正值午时三刻,霍老太太呷了口热茶,在旁则是并着膝盖端坐着的萧从玉,一点儿客气也无的语调,平平无波,却反倒像是质问起了何金妮一般。 “你怀疑老太太我包庇纵容——妙哉!还没进门,便已经想着克扣我一个老东西的花销了!” “老太太,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卧榻之上有他人酣睡……” “那也是我准的!” 霍老太太很是不耐的打断她道,“账本都归给你了,这两个月的账,你若是有看不懂的地方就去问问从玉便是,别去打扰阿延。” 话毕,她便合上茶盏站起了身来,萧从玉紧随其后,等送走她回屋睡下方才绕回了厅里。 何金妮面色铁青。 “这账目是怎么回事?” “就是你想的那么回事。” 萧从玉道,“多了的那些,老太太都赏给我了,然后我又赏给了下人,有些药材拿给我妹妹用了,有些布料被梁延拿去用了。” “梁延拿去做什么用?” “好像是说要还我妹妹的人情来着,就送了几匹布给她吧?但她没要。” “那萧子窈没要的布去哪了?” “谁知道呢。” 她轻声笑笑,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也许是扔了不成?也许是被退回来的小厮自己留下了也有可能。” “梁延难道就许你们这么做?” “他怎么不许?” 萧从玉于是又笑,“喜欢一个人却没法子向人家示好的时候,最简单的办法难道不就是给人家花钱吗?你若不信,尽管问梁延去就好了。” 何金妮没再说话了。 然后便是晌午过后,她回去小白楼里歇息,听了一通海关总署打来的电话,原是她爷爷打来的,过问些有的没的的东西,听不出关心,只听出期许,问她府中事宜学得明不明白,晚点他要来帅府吃饭,切忌不可以丢了面子。 何金妮一下子便觉得难堪起来。 于是,沉默良久,她终于期期艾艾的应了一声,最后才敢问道:“爷爷,倘若我做不好当家主母怎么办?倘若有人想与我争怎么办?” “争什么?争你的权?那又有何难的,用左手同你争抢的,就砍那人的左手,用右手同你抢的,就砍那人的右手——我让你嫁的又不是男人,我让你嫁的是梁家帅府,你可听明白了!” 说罢,电话那头便只剩下嘟嘟嘟的长音了,似丧钟,一声紧似一声,终焉甫定。 何金妮于是定定的撂下了听筒。 第400章 喜欢剥虾的人 晚间,端上桌来的是一盘白灼大虾,拇指粗细,食指长短,团团围合成圆,摆得既漂亮又鲜艳。 ——无论是帅府,亦或是公馆,都如此。 这其实是萧子窈的意思。 原是她吃过了梁延的喜酒之后,再回公馆便总觉得胃口不甚好,哪怕早间郝姨还投其所好的包了黄鱼小馄饨,她也照样吃不下几口,于是等到沈要下职,她忽然就想起他剥的那一盘白灼虾来,称不上有多嘴馋,就只是觉得想吃。 她有所求,沈要自然是一呼百应的。 以至于公馆厨房里没买大虾,沈要便连夜开着车上蓬莱饭店买活虾去了,不买现成的,是怕拿回去都放凉了,重热不好吃。 他于是趁此邀功,下手干净利落又拧断一只虾头,道:“六小姐,你吃——” 萧子窈就笑他道:“你也别光顾着给我剥虾了,你自己也吃呀。” “我不吃。我不爱吃虾。” “你是不爱吃水产?” “我不挑食。” 萧子窈立刻从桌下踢他一脚。 “——那便是了,你这槐木脑袋又不挑食,怎么会不爱吃虾呢?几只虾而已,又不是买不起,干嘛都剥给我吃?” 沈要于是巴巴的哦了一声:“因为我喜欢。” 喜欢什么,喜欢剥虾吗? 不应该。 哪有人会喜欢剥虾的,惹得一手腥不说,看得见却吃不着,真不知到底有什么可喜欢的。 如此,既然不是喜欢剥虾,那便是喜欢她了。 喜欢她,所以喜欢给她剥虾。 喜欢一个人的副作用实在太大。 萧子窈想。 索性沈要并不是真真正正的一条狗,所以并没有长尾巴,不然,眼下,她也许会看到他谄媚到快要摇断尾巴的样子了。 偏她还觉得他真可爱,便夹起一只虾来,道:“来,张嘴。” 沈要果然听话的张开了嘴巴。 “——啊。” “谁说我要喂你了?” 萧子窈轻声笑道,“你要自己接住!” 话毕,她便逗狗似的将那虾仁朝上一抛,便瞧见沈要只管眼疾手快的张嘴接住了,很捧场的样子,全然任由她笑闹,而后低下头去继续剥虾,一句废话也没有,只等剥好了才问道:“六小姐,好不好玩。” “还好。要多扔几个才知道好不好玩。” 沈要忽然一板一眼的说道:“六小姐,我可以陪你玩,但是不能现在玩。” 萧子窈顿时就红了脸。 她一下子觉得有些羞恼起来,却总说不清为什么,究竟是为了破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还是别的什么,都不太好说。 毕竟,她是因着沈要才破了规矩的,羞他恼他一回两回,其实也未尝不可。 于是,郝姨前来收拾的时候,沈要便自顾自的站起身来同她一起了,随后洗手,肥皂泡泡打得满手都是,白花花一片如落雪,被凉水冻红的手像雪地里鲜活的死尸,红彤彤的,急需入土。 他立刻甩了甩手,转身便往厅里走去。 郝姨一见他如此,便忙不迭的叫道:“哎,沈军长,您还没擦手呢,现在天冷,不擦手小心回头手上要生冻疮了——” 谁知,她话音方落,沈要却是头也不回应了一声,道:“来不及了。已经长了。” 话毕,他便早已没了人影。 萧子窈是不必干活的。 一般来说,每每晚间过半,她都喜欢坐在厅里看看小说报纸,倘若天气好些,便到院子里走走去,至于沈要,那便更不消说了,一个跟屁虫,她人在哪儿,他就在哪儿。 果然,不过片刻,萧子窈便瞧见沈要便急匆匆的赶回了厅里。 她于是说道:“哎呀,你急什么,我又不会跑,你怎么还……” “六小姐。” 沈要一下子插进嘴来,“我手疼。” “莫不是缝线的那条伤疤疼?那不是很正常吗?” “不是伤疤。” 沈要一字一顿,有点儿委屈,“就是整只手。疼。还很痒。好难受。” 正说着,他便故作为难的向前挪了几步,两手欲伸不伸,只朝她伸过去了一点点便又藏回了背后去。 萧子窈顿时眉心紧皱。 “不是说不舒服吗?还不把手伸过来让我看一下?” “还是算了。” 他小声道,“如果是生病,我怕传染给你。” “你我吃穿住行都在一处,要传染早传染了!更何况,真要是病了,那就早些请大夫来看,有病治病。” 话毕,她便不由分说的一把拽过了沈要的手来——却见上头并没有没什么疮啊疹的,就只是红,红得像只熟虾,也红得像她脸红时的红脸。 “不像是长了皮肤病,我没看到有小疙瘩。” 她道,“莫不是去年长得冻疮又犯了?” 沈要一下子缩回了手来。 “哦。” “那没事了。” “我挠挠就行了。” 他那副模样简直可怜得要命。 萧子窈实在有些不忍,便说:“别挠了,越挠越痒,我这就打电话给李大夫,让他开个方子来。” “不要李大夫。” 沈要说,“擦药更痒。很讨厌。” 他可真像条狗。 负气,委屈,并且,一根筋。 萧子窈终于笑出声来。 “那你不讨厌什么?” “不讨厌你。” 沈要一字一顿,“不仅不讨厌,而且——” 他一向如此。 不想说话的时候,任谁也撬不开他的嘴。 唯独在她的面前,他却字字句句都直白得令人脸红。 “而且很喜欢。” 萧子窈没有接话。 沈要直觉手上有风拂过。 轻轻浅浅的,温热,尤其得痒人,比之冻疮简直更甚百倍。 他就不该撒谎。 风是萧子窈的呼吸。 他可以忍受冻疮发作的痛痒,却忍受不了她嘴唇里轻轻吐出的香气。 “六小姐。别吹。” “不是说不讨厌我吗?我记得在冻疮的位置吹吹热气是可以缓解的呀。” “我冻疮没犯。我——” 他嘴里的无数狡辩都湮灭在唇齿相贴的瞬间。 这不怪他。 沈要心想。 这次,分明就是萧子窈先亲过来的。 “想亲亲直接说不就好了?” 是时,萧子窈只管轻声笑道,“你给我剥了这么多虾,我早看出你想讨赏了。” 第401章 当家主母 眼下,气氛正好。 但唯独时机不好。 是时,电话铃音骤然尖锐响起,盘旋在空空如也的大屋之中,那感觉太不好,打扰人也惊扰人,萧子窈几乎一瞬便循声扭过了头去,沈要于是顺着她的方向望去,凝眉、抬眼、下三白,眸子里似有杀意,分明就是一副兴致被人打扰了的样子,凶巴巴的,却不知凶的是谁。 “有电话打来……” “不管。” 他说,随后扳过萧子窈的脸来又亲上去,那电话仍是吵闹,郝姨便远远的问了一句:“沈军长,电话响了,要我先接吗?” “不接。” 他又说,“让它自己挂。” 他于是严严实实的挡住了萧子窈的眼睛,如此一来,她甚至连越过他而偷瞄外头的机会都没有了——毕竟他生得不差,宽肩窄腰,不过一面肩膀便可以将他的六小姐挡得密不透风,以防外人窥伺。 萧子窈半个身子都偎在他的怀里。 “如果是有人有要紧的事情找你处理怎么办?” “我不想管别人的事。” 沈要无动于衷的说道,“又不关我的事。” “那什么事才关你的事?”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萧子窈不太好笑的笑了笑。 “那也不行,电话该接还是要去接的,快去。” 沈要终于不情不愿的哦了一声。 谁知,他适才放开了手,那电话却一下子静下来了,像是被铡断了喉咙的人,陡然闭气,他微微一怔,就说:“你看。不关我的事。” ——偏他根本得意不过片刻,那电话居然再度尖叫出声,如诈尸,冷不丁的比最开始的时候还要骇人。 沈要立刻皱了皱眉。 “快去接电话!看来人家真的是有急事才打来的!” “哦。” 他于是不声不响的推门出去了,然后接起电话来听,那语气很是不善。 “哪位。” “你好,梁家帅府,何金妮。” “不认识。” 他作势要挂,“——你打错了。” 何金妮顿时叫了起来。 “我没打错!我是何金妮,就是何婧,是梁延的未婚妻——沈军长,我找萧子窈有事,请你换她来听!” “她不去帅府玩。” “我知道。” 何金妮冷然一笑,“她只需要今日来一次便好,以后恐怕也没机会来了。” 沈要懒得同她废话,便沉声问道:“有话直说。” “她三姐姐出意外了,现在恐怕得请她亲自来一趟,因为之后也许要等着她来收尸呢。” 话毕,她便猛的撂断了电话,像西洋黑白电影里的镜头,一女上去就给另一女一耳光,啪的一声,尤其响亮,彪悍又果断,带着恨。 沈要于是转过头来,道:“六小姐。帅府那边找你。” “帅府那边?难道是我三姐的事情?” “对。” 萧子窈轻声笑了笑。 “正好,我之前答应给她织的毛衣这几天刚刚好织完,你和她说,我明日就给她送过去。” “——不是她打来的。” 沈要干巴巴的说道,“不是她打来的,但是是她的事情。需要你现在就过去。” 紧接着,似是觉得不够,他便又补上一句,道:“我会陪你一起。” 是时,晚间约莫九十时许,凤凰栖路祥和一片,只剩风声,法桐树静如电线杆,一棵一棵,没有一丁点儿胡思乱想,落叶凄黄满地堆叠,又像夏日里的树影。 这是仲冬月里的最后一点生气了,简直假得不能再假。 何事落到这收场? 等萧子窈站到帅府门前的时候,地上又落霜了。 她出来得有些急,却好在身边还有个沈要照顾——他从来都个做事比说话更多的人,所以围巾帽子风氅皮靴一个不落,只管统统套到萧子窈的身上去,其中一件披风是旧物,正红色滚白绒边,像雪地里泼满人血,有种喜气洋洋的荒谬与动人,却衬得她像个真正的新娘,喜丧,美丽得动人心魄。 朱门之前照旧还是那几个卫兵。 沈要于是问道:“里面出什么事了?” “回沈军长,帅府之内并无异状。” 其中一个立刻应声,道,“除晚间海关总长来过一趟之外,饭毕,梁少帅便趁送客之机会同他一道出门去了,之后就再没别的事情。” 沈要一瞬哑然。 反倒是那厢,本还情急的萧子窈终于在此微微的舒了口气,便有些嗔怪的同他说道:“我刚刚一直问你什么事,你还不和我说,弄得神秘兮兮的,简直吓死人了,结果又是你装神弄鬼。” 话毕,她便自顾自的进了门去,两手空空,等落在后头的沈要替她拎包。 “毛衣我放在车后座了——呆子,你记得帮我拿一下。” 沈要没有说话。 之后便是毫无意外的一路通行,像出殡,没人会挡送白事的人。 小白楼近在眼前了。 萧子窈只见那檐下的灯泡照旧还是从前的模样,罩着搪瓷罩子,细腻如玉,照得灯下人影绰绰,似百鬼夜行。 她突然就停住了。 “何小姐,好巧——你也来小白楼找我三姐玩?” 灯下,何金妮于是言笑晏晏的站了起来。 “我现在住这里。” “不好意思,这事我不清楚,实在冒犯了——但你怎么不住主楼去呀,那边应该热闹不少。” 何金妮说:“霍老太太让我这几日都跟着你三姐住在小白楼,她住你原来的屋子,我住其他的厢房,她让我跟着萧从玉学管家管事,学照顾老人,学假公济私,学讨人欢心。” 萧子窈顿时脸色一僵。 “何小姐,我请你谨言慎行。” “有什么可谨慎的?” 何金妮笑道,“你三姐左右逢源,四处为你奔波铺路,一个梁家不够,甚至还想把手伸到更长的地方去!正好我爷爷今晚来帅府吃饭,她蓄意勾引,我作为这梁家帅府日后的当家主母,断断是容不得她这般丢人现眼的,所以就罚她回屋里抄写女则,结果你猜怎么着,她居然不堪受辱,自知无颜面对诸君,所以刚刚就在房间里吊死了,我正等着你来收尸呢!” 第402章 那个死人,还有他的心上人 梁延只在街上随意逛了逛便回了帅府。 方才,他本是不太情愿送海关总长出来的,偏生比起作陪何金妮,亲自送客反倒更让他觉得轻快些,于是便以此为借口而上了街,看卖玩偶洋装还有香水的洋人的橱窗,晶莹剔透的玻璃面里静坐一排晶莹剔透的玻璃眼珠的木头人,其中一个模样很漂亮,黑发红唇,是东亚人的样子,像小时候的萧子窈,任谁看了都喜欢。 所以,他几乎是想也不想的便走进去指明了,就要这个,非她不可,那洋人问他包不**,会送一支红玫瑰,他摇摇头,提了只牛皮纸袋子就走了出来。 前座的司机没有多话,他也没有说话,沉默寡言一路,最终车子将近帅府朱门,却没有第一时间开进去,原是他一眼便瞧见了沈要的车子,就停在路边,没理由不惹眼。 “少帅好!” 梁延于是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沈要来了?” “是,沈军长半夜忽然携军长夫人造访,还问府里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说是接了电话才来的。” 他脸色一僵,立刻话音急转。 “他们人去哪了?” “回少帅,两位往小白楼去了,到现在都没什么动静。” “那何婧呢?还有萧从玉呢?” “回少帅,这两位也都没出来过。” 那卫兵终于说罢了。 没头没尾的,梁延莫名其妙的便觉得天色顿时有些阴沉了起来,哪怕那天色仍是黑的,却也不抵冷——连他都觉得冷,那萧子窈又该如何。 他到底还是来晚了一步。 故事仓促结束,未到气绝便已安葬。 是时,小白楼里一片死寂,他跑得气喘吁吁,连带着伤腿隐隐作痛,这声响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水中,波澜迭动,沈要于是在灯下转过脸来看他,木无表情的一张脸,若非萧子窈,几乎谁也看不出他的喜怒。 “里面怎么了?” 他问道。 沈要说:“萧从玉死了。” “怎么可能,晚上吃饭的时候她还好好的,还帮桌上的所有人剥虾,还帮不相熟的海关总长剥虾夹菜……” “——真死了。” 沈要打断他道,“何婧让我们来的。萧从玉吊死了。就在那。” 梁延一下子哑住了。 眼下,他手上分明还拎着一只牛皮纸袋——沈要也一样,仿佛他二人都争先恐后的等着献礼似的,花可以献给任何人,无论献给死人还是心上人其实都没分别,他于是静静的走近了些,就瞧见屋内一个死人一个心上人,一高一低,一个挂在梁上,一个跪在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 他哽了哽,并不觉得有多难过,反倒是有些后怕,所以一把便将何金妮拽到门前来狠狠一甩,只差一记耳光没有真的落下。 “何婧,我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金妮顿时冷笑一声。 “萧从玉品行不端,家风不检,在饭桌上对我爷爷眉目传情,妄图勾引,我岂容得她放肆,所以说教了一通就关了她的禁闭,谁知她羞愧难当便上吊自杀了,就是这么简单。” “我让你说真话——萧从玉脸上胳膊上明明就有指甲印,一看就是被人打的,你那个胖胖的丫鬟呢,她人呢!把她给我叫来,我一枪毙了她!” 真奇怪。 眼前,梁上被人吊死的那个,分明不是他的兄弟姐妹。 所以,为什么此时此刻最为慌张的那个人,居然会是他呢? 一时之间,梁延直觉自己简直百口莫辩。 他于是怯怯的叫了萧子窈一声。 “萧子窈,不是我——我说过不会亏待你姐姐的,不是我,你别在那里了,我给你买了礼物……” 他喉咙陡的一紧。 其实,那只玻璃眼珠的玩偶,根本不是他买给萧子窈的礼物。 那原是他买来自己玩的,本想摆在书房里睹物思人,像是在看小时候的萧子窈,长得乖巧可爱,实际上却并不算特别乖巧,但好在天真,做什么事情都容易信以为真,却不知她有没有信过他说喜欢她的真。 何金妮在旁又是一声冷哧。 “萧子窈那不是军长夫人吗?怎么你还巴巴的凑上去了?哈巴狗。” “——不算。” 梁延立刻一字一句的反驳道,“只要我还活着,只要他们俩还没有孩子,那就不算,不算!” 沈要眉心微皱,却到底还是懒得同他开口。 萧子窈依旧跪在地上。 小白楼里无一处她不熟悉,院子里的草木、屋子里的石膏线与横梁,然后明明白白的挂一盏水晶灯上去,那是花了大价钱的东西,照出来的光尤其好看,曾经便是这盏灯照亮沈要一半的脸,害她一瞬心悸,再无言语。 却不想,原来这样的一盏灯,还能将死人照得十分好看。 鹊儿也是。 萧从玉也是。 数不清有多少切面的水晶小钻反复折射寒光,像天光,悬挂于举头三尺,萧从玉的遗容任她瞻仰。 “我三姐是哥哥姐姐里面脾气最硬的一个。” 她忽然说道,“你若是想杀她,总该找个像样的借口,什么勾引爷爷辈的老男人而羞愤自杀——你还真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满脑子里只有守着三纲五常后院琐事的那一套吗?” 话毕,她便颤颤巍巍的站起了身来,沈要立刻上前将她扶住,一如从前,寸步不离。 他甚至不必多说任何一句话。 只要他在就好。 只要他在,她就不会倒下去的。 “何婧,你敢莫名其妙的让人强行吊死我姐姐,难道就不怕我莫名其妙的开枪打死你吗?” 何金妮掩面一笑。 “不怕。” “因为你猜怎么着?” “你三姐姐之前还和我说呢,说她留在帅府四处打通人际都是为给你铺路,倘若你一枪打死我,那你三姐姐这么久以来的辛苦岂不是白费,如今一头吊死横梁岂不是又白死?” “所以,你敢吗?恐怕你不敢吧!因为哪怕我是个旁人都看不起的后宅女子,但我能安排的生死大权,可比你大得多、更有理得多!” 第403章 血肉观音,明台恶伥 其实,萧大帅的这几个孩子里面,最有出息的那一个,更应当是萧从玉才对。 以前的帅府从上到下到底还算太平,大夫人的家世好,教养也好,生出来的孩子自然是不会差到哪里去的,二夫人死得早,无人提及,便没人会多心萧从月的好坏——唯独一个三夫人,市井小民的出身,放在上流圈子里便显得有些寒碜了,偏她头胎生的是女儿,后面才生得一个儿子,所以更容易受人议论。 好在,萧从玉足够争气。 从小到大,她几乎从未丢过任何人的脸,三岁半就会摸枪,学东西比萧子山还快还早,成绩也一向是所有人里最好的,别人考双九她便拿满百,别人拿满百她便额外多得一次评优——萧子窈同她学了不少东西,这其中就包括用枪。 那灯光还亮。 萧子窈一把便抢过了沈要的枪来。 倘若平心而论,她的动作其实并不算太快,就只是出其不意而已,再加上一点点沈要于她的纵容、还有梁延于她的幻想,一切就都成了。 这不是荼毒。 这是偏爱。 她于是仅仅有条的将子弹上膛。 “何金妮,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不敢?” 举头三尺,萧从玉尸身悬吊旋转荡漾,那么近,偏偏离她最近的萧子窈却连眼泪都不会掉了,那感觉就仿佛像是在看一尊玉像,而玉像又在看着另一尊玉像,一时之间,竟让人以为似乎她真的从未伤心过。 血肉观音,明台恶伥。 何金妮忽然就有些害怕起来了。 “我爷爷是海关总署的总长,我和梁延马上就要结婚了,你如果敢对我做什么,会连带着你和沈要一起没好果子吃的……” 她颤声道。 谁知,她话音方落,那厢,萧子窈却陡的跪倒在地了,一丁点儿预兆也无的发展,顿时便吓坏了所有人,沈要是第一个冲上前去的,却不是最先开口的。 关心则乱。 他也许只输在嘴笨。 梁延于是先他一步问道:“萧子窈,你怎么了,是不是你的腿又……我叫人去把轮椅给你找来——” 萧子窈很快的摇了摇头。 是时,她只管死死的紧攥着两手,一手是枪,另一手则是沈要,都是可以要人命的东西,要别人的命,也要她自己的命,她以为或许是灯坏了,所以才眼前发黑,却又一面觉得痛、头痛欲裂,严重到甚至连带着她的肚子也一并刺痛起来,像有车轮碾过,血肉横飞的痛。 “沈要,我身上好痛。” 她小声说,然后塌下了腰去,终于也松开了他的手。 “我身上好痛——头痛,还有肚子,我受不了了,好痛,帮我叫大夫,沈要,你帮帮我,帮我一下,呆子,你帮我。” 沈要一下子就慌了神。 “我这就送你去医院,六小姐,你——” “我这有大夫!” 梁延大喊道,“来人,快来人——他妈的,来人啊!把主楼那边的大夫立刻给我叫过来!晚一步就都给我死,一个也别想活!” 因着霍老太太的心疾,帅府上下便时常备着一位大夫,虽说自打萧从玉来后此人便用处不大了,但好歹聊胜于无,于是梁延便没打算将他开除,所以眼下用上他,倒也算是天意。 那大夫只管风风火火的跑来了,唯恐迟来一步,便要提头来见。 只不过,他方才走进屋里,就瞧见横梁上飘摇不定的萧从玉,脖子已经扭坏了一半了,挂在绳子上,如美丽的脊骨,不忍卒读。 他立刻就吓了一跳。 梁延便骂道:“你平生没见过死人!还不快来看她!” 他说的总不该是个死人。 那大夫于是快步走向床边。 萧子窈脸上色白如纸,沈要就守在她枕畔,背着手,一如从前,束手无措。 “不、不打紧的,让我先听听脉。” 是时,那大夫却见萧子窈并没有哭的意思,平躺在花团锦簇的被子里便很像一块冻僵的死雪,阴阴的白色的脸,仿佛终日不见天日、又很容易碎掉的样子。 然后,半晌过去,他听她脉搏隐隐作痛,便战战兢兢的说道:“好像……不太对。” 沈要眉心一紧,就问:“说。” “……这位夫人,她没生病呀。” 那大夫小心翼翼的应声道,“我听她的脉相,虽然是虚浮的,但左右没有生病,至少不是心脏病之类的,也不是中了风寒,所以不至于因此晕倒,反倒是她脉下还压着三分动静,倘若我没有错断的话,应当是她有孕了,结果方才一受惊吓,便动了胎气——我建议诸位大人还是再请专人来替她看看为好,我能力有限,实在不敢擅自决断。” 他终于期期艾艾的一口气说罢了。 偏偏,那口吻却实在不像报喜。 原是一墙四壁,四个人,死一人,怎么看都不够吉利,喜庆不起来,所以不应当太欢喜。 谁知,他话音才落,四下里却有两个声音一瞬异口同声道: “——你说她怀孕了?” “是。这位夫人怀孕了。孩子尚不足月。” 如此,眼下,无论是沈要,亦或是梁延,便都蜡在原地了,像两个木头人,张口结舌,又面无表情,最后,双拳攥紧,居然半晌都说不出一句下文来。 可这不过只是个开头而已。 果然,沉默良久之后,屋内,终于又有两人异口同声的开了口。 “拿掉。” 萧子窈说,竟还连带着梁延一起。 却不曾想,与此同时,那厢,沈要居然也同何金妮一同张口说道:“保住。” 那灯光照样还是很亮。 于是四人面面相觑,各怀鬼胎的四双眼睛,像白桦树,所有伤疤都不会愈合,而是长成一只只戒备的眼睛,偷偷觊觎着人间万象,其中唯独萧子窈看上去最凝重些,仿佛她是一片水边的倒影,流动闪烁,尤其的颤抖。 “拿掉。” 是时,她只管一个人伶仃的再次说道,“——我说,这孩子我不要了,把它拿掉。” 这是枯叶不堪霜雪之重而坠落在地的寒冬十一月。 屋外开始下雪了。 第404章 又是一年,白雪飞倦 又是一年白雪飞倦。 原来日子过得这么快。 一时之间,萧子窈只在心中如此想到。 去年今日,她大约就快要见到沈要了罢,然后一眼万年,直直望断生平千万事,千千万万,万万千千,像脉搏隐隐作痛,又像眼下那个只听得见一点点动静的孩子,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都是认命,原来爱也拉扯神经。 沈要不自主的就有些哽,于是便问她道:“六小姐。为什么不要孩子。” 萧子窈轻轻的侧过了脸去。 “我三姐死了。” 她一字一顿,“如果我一会儿能坐起来,就一定一枪打死何金妮,那样我便也没几日了,反正大家都是要一起死的,那我还要孩子做什么?” “那你不要杀她不就好了。” “为什么?” 沈要巴巴的说道:“你才跟我说过一辈子的。” 萧子窈顿时就恼了。 “那你替我去杀了她!” “你不是总说自己是我的狗吗!” “那你去啊!还不快去!”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现在就一枪崩了她呢!” “难道是因为你害怕吗!” 如此,她便一面支着身子坐了起来,一面又恶狠狠扫遍满床的绫罗绸缎——萧从玉的枕边时常都会摆着几本书,还往往都是些砖头薄厚的医书,扉页与内页贴满红纸与红批,她于是想也不想便抄起其中的一本砸向沈要,他一动不动,根本不躲,便被那纸做的砖头猛的砸中了胸口。 只此一瞬,书页纷飞。 白纸像鸽子呼啦啦的展翅,红纸像鸽子哗啦啦的流血,然后砸在地上,这是中了枪的鸽子,再也飞不起来了,马上就死。 白鸽子挣扎了一下,却最终还是摊开来,僵死在地了。 那一整面的书页上正好都有批红。 沈要没有作声,于是小心翼翼的将书捡了起来,也没合上、也不敢翻,就只是捧在手里,照样还是一动不动。 那原是一本西洋文献,上面没有汉字,只有密密麻麻的、笔画似的小字配着高脚大肚如酒杯一般的英文字母,好在批注用的是中文,工工整整的小楷,不带一丝女气,写得极其认真,密密麻麻如针脚,写吃维他命药片不如多吃大虾,补充蛋白质,有益于身体健康。 紧接着,再下一行,那批注上的字依旧一板一眼,写孕妇益多吃鲜虾、核桃、牛乳等,像在做功课,至于做给谁,简直不言而喻。 他终于开口应道:“六小姐。我的确害怕了。” 萧子窈一瞬哽咽起来。 她的脸仍是纸白色的,小巧的鼻子轻皱着,像是强忍着哭音而不能,所以尤其吃力。 “那你让我怎么办,难道就让我这样稀里糊涂的认了吗?我四哥的腿都被你打断了,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现在我三姐也死了,她现在就吊在天花板上,甚至没人过来把她取下来——你难道就让我现在答应你说,‘好,那我们把孩子留下来吧’,我告诉你,沈要,我做不到,我现在什么也做不到!你想听的那些话,我一句也说不出来!” 说罢,她便掩面哭了起来,有几滴泪从指缝里漏出来,便顺势浸湿了被面,像花团锦簇的花瓣上碰坏了些许,暗沉沉的一块,如落在水里的水磨年糕,又如一滴病态的猪油,冻腻了,便就此作罢了。 四下无言。 梁延简直不敢置信。 他于是垂眼看了看手里的玩偶,那玻璃珠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倒映水晶灯的光芒如眼泪一同落下,他招招手,那大夫便很是识趣的悄悄跟来了。 “她真的怀孕了?” “是。军长夫人是真的怀孕了。” “可我听说她以前流过产,还是两次——不是说总流产的女人不容易再怀孕吗,难道真的不是你听错脉了吗?” “回少帅,这真不是我听错了!” 那大夫小声说道,“而且,怀孕这个事情都是说不好的,夫妻两人双方都健康还可能一直怀不上呢,军长夫人能再次怀上孩子是好事啊!倘若您还是不信,将人送去公署医院抽血化验便是了,真错不了!” “那她这胎稳吗?还会流产吗?” “呸呸呸!这怎么好说的!哎呀,怀孕这种事情,只要肯用心好好养,肯定是能养好的!” 梁延终于闭上了嘴巴。 没由来的,他直觉通身都有些冷了起来,想来应是小白楼的地龙还没烧的缘故罢,他早就觉得快要变天了,外面果然下雪了。 他于是转身便走。 何金妮在后面叫了一声。 “梁延!你去哪!” 她很快很快的追了上去,然后又去抢他手里的玩偶,那动作一点儿也不留情,抢过来便摔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木头的声音也像尸体的声音——太凑巧,原来萧从玉也摔下来了,就仰面躺在地上,安安静静。 她一下子退后两步。 “死、死人又有什么可怕的!死都死了的东西,难道是着急往萧子窈的肚子里投胎去吗!” 话毕,她便一踢那玩偶,道,“梁延,你还敢当着我的面送她礼物,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互不打扰——” 梁延陡的回过头来睨她一眼。 “何婧,萧子窈杀不了你,沈要也杀不了你,但是你别忘了,我能够杀得了你!等你嫁进来,我就随便编个借口说你病死了,就像你杀了萧从玉那样,让你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你信不信?” 何金妮微微一颤:“萧从玉她勾引我爷爷……” “废物!” 梁延恶狠狠的说道,“既然你那么恨萧子窈,那你为什么不去勾引沈要?你去勾引他好了,你去把喜欢萧子窈的男人都勾引一个遍,那样我反倒还要感谢你,替我了去一桩心事。你做得到吗?做得到就去做。做不到就滚。听见了吗,我让你滚!” 雪越下越大了。 方才,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其实看到的不只有何金妮而已。 他原来还看见了,哭得抽抽噎噎的萧子窈渐渐的止住了哭,然后被沈要挡在了身后,他只见她举着一双手,像是在等一个拥抱。 她最终得偿所愿了。 第405章 又似从前 沈要有些难过,偏偏他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好在有个想法始终安慰着他,那便是无论走到天涯海角,萧子窈都不会离他更远了。 他以为这个孩子将会是一条锁链,或者说手铐也许更为恰当一点,拴住也铐住萧子窈,另一头连上他自己,像畸形的连体婴胎,也更像无法达成同谋的两个共犯。 这既是镣铐,也是保护。 那大夫并不建议萧子窈立刻下床走动,这也就意味着,可能他与萧子窈今晚要在小白楼里留宿了。 萧子窈面色凝重。 “我要回家。” 她说。 “我想回家住,我不想留在这种陌生的地方,我会睡不着。” 那大夫微微一怔。 “哎,军长夫人,我记得这里原先不就是您的……” “——早就不是了。” 萧子窈一口气打断他道,“反正我要回家,现在就要回……这边有人看我不痛快,我又何苦赖在这里给自己不痛快。” 什么痛快不痛快的,一时之间,她自己都有些不知所谓了,不知究竟是谁不痛快,到底是梁延还是何金妮,也许都有,人总会有各自的不痛快。 就连沈要也有。 所以他张口的时候甚至显得十分哀求。 “六小姐,就留在这边住一晚。” 是时,他只管小心翼翼的这般说道,话里哀求的意思远比试探来得更多,偏偏哀求正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自说自话,他也没给她留什么余地,她也有她的不痛快了。 “如果你睡不着,那我就去门外守着你。” “就像我们从前那样。” “你在里面,你是六小姐。我在外面,我是你的狗。” “好不好。就这一晚。” 萧子窈哑然无言了。 她于是紧了紧五指——那原本光洁一片的锦缎被面早就被她给抓皱了,泪痕干枯,只剩一点点斑驳的印迹,原来血肉可以生花,她身上开出一朵又一朵。 “好。” 她终于说道,“你让人把药煮好拿过来吧。” 沈要立刻应声。 只不过,兜来转去,他却最终没有照做。 那大夫开的本是一副再寻常不过的安神汤了,偏他疑心暗鬼,总以为旁人都信不过,便亲自跑去了小白楼里的小厨房熬药,结果何金妮一听便恼了,劈头盖脸的便想将人撵出门去。 “这成何体统!我现在是住在小白楼里的,你们难道要罔顾我的颜面……” “你没有颜面。” 沈要木无表情的说道,“这又不是你的家。” “可这里也不是你和萧子窈的家!” “现在的确不是。但以前是。” 他皱皱眉,“你不是也想让她保住这个孩子吗。那你就闭嘴。” 何金妮微微一滞。 “我那是因为……” 沈要不想听她的因不因为,更不想听她的是是非非,便冷然插进嘴来,说:“你不希望她来帅府。我也不希望。你要是想她以后都不来,那现在就该顺着我的意思来做事。” “你想让我做什么?” “闭嘴。然后走开。” 他一字一顿,“快点。” 小厨房里静悄悄的。 这里的陈设原来当真一尘没变,干干净净的小炉灶,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窗棱,是放在大户人家里面稍显伶仃的小小一角,毕竟曾经的小白楼里只住了三个人,萧子窈、鹊儿,还有一个他,再算上一头鹿也不是不可,安安静静的一方小院落,下雪也不会觉得冷。 他已经很擅长熬药了。 并且,除此之外,他开始更擅长哄他的六小姐。 ——沈要端着瓷碗推门而入的时候,萧从玉早已被人抬下去了。 听梁延的意思来说,萧从玉应当是安葬不了的,今晚就得连夜抬出去烧掉,免得明儿早起霍老太太过问,倘若说出一个死字,难保不会害得老人家犯心脏病。 他是借口的何金妮的说辞,只道是萧从玉晚间见过了海关总长之后,便为了避嫌,不辞而别了,以后想见再见便是了,倒也不必因此挂心。 沈要没多嘴,便径直走上前去,只在萧子窈的床前坐了下来。 “六小姐。吃药。” 萧子窈于是侧着脸瞥他一眼。 沈要一瞬怔忪。 原是她那模样居然与从前并无二致,蜿蜒的、压满了枕头的黑发里只管长出一张细白小脸来,美人蛇似的,在床幔后面躲藏着,又窸窸窣窣的蹭着被子,看他的眼色也蛇,冷冰冰森森然,他既爱她,又想跪下,那下贱的肖想终于再次破土,从始至终,他到底还是她的一条狗罢了。 萧子窈冷冷的说:“这药闻着就苦。” “我去给你买……” 买点心。 他原本还想这么说来着,却陡的回过神来——如今的岳安城里早就没点心可买了,煤渣胡同不会再开一间四方斋,就如同小巧死后便再没人炖得出鹊儿做的酥酪的味道来一样。 萧子窈也是。 萧六小姐没了,现在的她,只不过是军长夫人而已了。 萧子窈就在一旁笑他,不带多少恨,不咸也不淡的笑,轻飘飘又无可奈何。 “还买什么点心?我这一年多来都吃过多少药了,这安神汤里才放了几味药,甚至我还闻得出里面还加了甘草,再苦也苦不到哪去,再苦我也吃得下去。” 说罢,她便慢吞吞的坐了起来,沈要扶了扶她的腰,她没躲开,却也没顺从。 “碗给我,我自己端着喝,不用你伺候。” “好。” 药水如死水,黑漆漆似夜里的水银镜子,照出杯弓蛇影。 其实,眼下她坐的位置,刚刚好可以望见那根吊死了萧从玉的横梁。 非但如此,此时此刻,她身下躺的,还是鹊儿死过的那张拔步床。 是时,她碗中有蛇影,更有鬼影,却唯独没有人影。 萧子窈直觉喉咙发苦。 她于是小口小口的啜着药,像只小狗似的,既害怕大雪弥天的冷天气,又害怕滚烫滚烫的药汤子,所以喝一口停一下,看看那小轩窗外纷纷飞花似的飞雪,一如往昔。 她忽然就说:“沈要,不如你还是进屋来守着吧,外面冷,你站一晚上,人会冻僵的。” 这到底还是新的一年。 沈要心想到。 毕竟,这句话,萧子窈以前可没对他说过。 第406章 戒烟 喝过了药,萧子窈很快便睡下去了。 只不过,她的睡下去就只是睡下去了而已,不是深睡,更不会是安眠。 她也许此生都不再有机会做一个平平安安的梦——冬天太冷,烧炭盆不好,那会令她想到萧从月,吃汤圆也不好,她见了又该想起萧子任,再然后便是三夫人啦、萧大帅啦,还有远在天边的大夫人与萧从锦,鹊儿走在最后,却也算不得什么安慰,紧接着又到春来,满堂新喜,洞房花烛夜里梁耀七窍流血,怎料夏至已至也不见得有丝毫的好转,翠云庵的小野猫被蛇咬死了,小巧配阴婚的尸骨从薄皮棺材里翻出来,趴在地上,最后再看今朝,死的死伤的伤,已然没几个完好的人在她身边了。 这其中,沈要是唯一的例外。 他是她唯一的例外了。 风雪呼啸。 这是小白楼里的新的一年,院子里光秃秃的一片,不再有山茶花树,也不再有冻得人四肢百骸都僵住的冰湖,沈要于是轻手轻脚的退出了门去,临走前,还将萧子窈的帐子放下来了,一盏角灯也没留,仿佛生怕惊醒了她似的。 他没揣着烟来。 不,他其实全然可以换个说法的。 ——他早就不抽烟了。 多奇怪。 他本来就是个不太会抽烟的人,犬园里也只教过一点点,是教来糊弄人用的,所以他只学到皮毛,更听不懂别人的高谈阔论,说吸烟万能,哪怕是一双再抖的手,只要碰了烟,便不会再发抖。 沈要始终以为这是歪理。 偏偏,这个道理却曾在他的身上应验。 他会在萧子窈的面前发抖,于是背着她偷偷吸烟,一点儿也不好更不听话的坏习惯,她抓不住现行,便只能放任。 那感觉如同肖想,曾几何时,一夜一夜的背着她自慰。 他早就不需要偷偷摸摸的遮遮掩掩了。 然,时至今日,他却照样还想偷偷的躲开她的眼睛,在角落里,像条狗似的,做些下三滥的事情。 是时,风雪依旧,沈要只管立正守在檐下,一动不动。 梁延远远的便瞧见他了。 那模样他也熟悉——沈要眉骨如岩石,棱角分明,皱眉眼前便有阴影,显得他尤其不好相与。 也对,看门狗总不能选个面善的,免得什么猫猫狗狗都凑上来,迟早把房里的那位娇小姐给拐跑了。 恶犬也有恶犬的好。 他从前便是被沈要这般挡在门外的。 “六小姐睡了。不见客。” 沈要说。 梁延于是就笑。 “现在在这里,你们才是客。” 沈要没同他废话,却只是迈半步而上前一挡,并未伸手,却也再无别的动作。 偏他只此一瞬,该表的意思都已摆上了明面。 他甚至不必再多说,更不必再像从前一样,一边患得患失一边自欺欺人,说萧子窈不想见人,说自己就是她的人。 梁延又笑了。 “我当然知道她睡了。” 他轻声道,“我就是来看看而已。” “那你看过了。” 梁延挑了挑眉:“我抽根烟再走——你要吗?” 沈要眉心微紧。 “不要。” “拿开。” “别抽。” 他言简意赅。 梁延一顿,就道:“第三个孩子了,是吧,所以特别宝贝?害怕你们以后不会再有孩子了是吗?” 沈要立刻狭着眼睛睇他一眼。 “被我说中了?” 梁延慢条斯理的笑笑,“你想拿孩子来绑住她——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一直觉得你们俩不能有孩子。” “可是现在有了。” “我就不该答应你们今晚留宿。” 梁延恶狠狠的说道,“我就该让你带着她连夜回去,该回哪去回哪去,管这个天气冷不冷,路上开车滑不滑,最好她一个不小心又流产,我就是见不得你们好。可我一想到她有孩子了,我又不忍心了。” 是时,他话音至此,却急转直下,像自白而不像对峙,沈要并未作声,却不知是不是将他当耳旁风听了。 “我就总感觉我欠她一个孩子。” 梁延说,“我读书那会儿就觉得她有意思,脑筋多,嘴也巧,就是不听我说话,除此之外几乎没什么不好的地方,我找萧子山说了好几次,让他把萧子窈借给我养两天,我一定会把她养得很乖很听话的,可是他不肯……后面子窈果然一直都不听我的话了,就除了她二姐临近生产的那阵子,她听了我一次话,别的就一次也没有了,她处处都和我唱反调,我甚至曾经真的想把她往死里欺负,往死里搞。我本以为如果她姐姐平安生产的话,她一定会记我一个大人情,以后都听我的话的,但是没机会了,我弟弟把她二姐姐害死了。” 是时,雪夜里几乎黑白一面,他小心翼翼的擦了个火,却连烟头都没碰到便被冷风刮灭了,之后反复几次都如此——又是一年冬,又有人同他作对,仿佛一条狗似的,处处碰壁,他从未在萧子窈这里尝到过任何甜头。 “算了。” 他于是嘟囔道,“不抽了。抽烟对孕妇和孩子都不好。你以后也不要抽了。” 话毕,他便转身离去了,似旧时,吃了一条看门狗的闭门羹,连萧子窈的一面都没见到,便只好走了。 沈要眨了眨眼睛,觉得有些干,便也回了屋去,小白楼里的地龙终于烧热了,他摘下军帽的时候甚至摸到了银徽上的霜雪,触手便化,像一滴眼泪,啪嗒一下落在他的脚边。 萧子窈的哭音只在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响起来了。 “沈要,我好冷。” “你可不可以过来抱抱我。” “今天怎么会这么冷,我冷得快要冻僵了,快要死掉了。” “你不是我的狗吗,你怎么可以擅离职守,你就应该一直守着我,哪里也不准去,你刚刚去哪里了?” 沈要于是轻轻一叹。 “六小姐。” “我哪儿也没去。” 他说,一面说着一面又走过来拥住了她,那拥抱冰冷如寒冬,仿佛他又从冰湖里爬出来一般,带着千千万万的无奈,还有分不清的爱恨纠缠。 “我就是,和以前一样,远远的守着你而已。” 第407章 床前的看门狗 夜半风雪,烧灯续屋。 从萧子窈的眼睛里,沈要隐隐约约瞧见了小白楼里的那扇小轩窗,帘子挂的不是丝绒,而是纱,所以在屋内也能模模糊糊看得清一点点外面的景象——天黑了却不是黑色的,又或许是正好碰上了雪夜才会如此,雪映天光,照得窗子外头黑灰灰一片,像骨灰烧不干净,风一吹,哗,就都飞起来了。 曾经的萧子窈,究竟有没有躲在窗子后面看过他呢? ——没由来的,沈要忽然就有些好奇起来。 那感觉其实不带太多欢喜,就只是一条狗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人,就开始好奇人能看到的东西,以及过去人看他的时候的心情与角度,那究竟该是怎样的一番场景他始终不得而知,却从头到尾都显得他很是狼狈,像被人丢开过的弃犬,也像不怎么被爱的、情场里的下等人。 那厢,萧子窈终于含着泪睡下了,软发如云,虽然不够长,却足够蒙住他的半张手,黑发的另一面则是她的脸,他只管坐在她枕畔,可以躺下去的,却莫名其妙的觉得冒犯,便没敢。 果然,一旦身处小白楼里,他便不由自主的处处低她一等。 沈要于是想起以前冬日,窗子后面那双忽闪而过的桃花眼,他分明看得清清楚楚,却次次都不声不响的装作看不见也没被看见,然后站定,渐渐悄无声息的拳紧一双冻得通红的手,又在心下对自己说道:“她怎么可能看你。” 偏他总也自相矛盾,骂完自己又不甘心,便很快的自己哄好自己,紧接着寻个四不像的借口钻进她的房里去,心道:“如果六小姐不愿意看我。那我就去看她。” 小狗可以随心所欲。 随心所欲的胆小,也随心所欲的勇敢。 所以,整彻夜,他都没有合眼,也没有上床,似旧时,胆小怕她讨厌,又勇敢挡在她的身前,只管垂眼看着她轻轻的蜷成一团,背对着他,仿佛只要他在,她便可以安安心心的将后背交出来了,又仿佛她周遭只剩他一个了,所以她终于再无所依了。 于是,等到天青雪暖的时候,萧子窈便睁眼瞧见蹲在地上睡着的沈要。 他很乖,夜里有特意为她掖好被角,又担心她两手空空,握不住东西、容易梦魇,便留了一只手伸进被窝里小心翼翼的牵住了她去——除此之外,他的姿势便再寻常不过了,额角靠着床沿,一夜过去便留下一道微微凹陷的红痕,那模样当真与小狗没什么两样,萧子窈曾经养过的那条杜宾便是如此了,为了守着她而寸步不离,便会不自知的将通身的短毛睡成地砖十字缝隙的形状,沈要与它简直出奇的相似,难怪她会喜欢他。 萧子窈于是轻轻的松开了被子里的那只手。 谁知,只此一瞬,沈要却陡的睁开了眼睛。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的便抬头望定了她去,那眼光清清亮亮的,根本不像是一个才睡醒的人该有的样子。 “六小姐。” ——他下意识的张口,语调略微有些紧张,却不过片刻就软下来了,像是忽然松了口气似的,无论是肩膀还是手,又或是眼色还是口吻,反正,就只是一下子而已,便都软绵绵的耷拉下来了,如杜宾的尖耳朵,难得一见的耷拉下来,要多柔软便有多柔软。 “你醒了。” 萧子窈没应声,却一面反问他道:“你怎么在地上?天这么冷,为什么不上床来睡?” “我答应了你的。说要晚上守着你。” “那你也可以上床来……” “——不行。” 沈要展了展僵硬的肩膀,侧着头看她,“我们说好的,我守着你,就像从前那样。我以前不会上你的床。” 话毕,他便撑着床沿站了起来,头有些晕,但不要紧,只要他不说便没人会知道,然后埋头捧起萧子窈的一双鞋子,小心翼翼的问道:“六小姐,是现在起床,还是再赖一下床?” 萧子窈顿时失笑了。 “如果我说现在就起床呢?” “那我帮你穿鞋。” “那如果我再赖一下床呢?” “那我就等着帮你穿鞋。” 小轩窗的棱格里是天青烟雨色,雪色化作的,尤其美丽。 那是她年复一年都在看的、昔日里的旧时窗景,如晨曦朝露般熟悉,眼前的沈要也熟悉,就好像真的和他走完了一生。 也许她本来可以拥有一个共此时的结局——沈要还是沈要,但也可以是沈军长,唯独她一定还得是萧六小姐,然后,日子翻过去,冬雪皑皑,她穿着他捧来的鞋子,两人一路走去主楼里坐,紧接着,叽叽喳喳的鹊儿便告诉诸位,说:“哎,见过大帅,见过夫人,见过少爷小姐们,我说件事,我们小姐有喜啦,沈要这厮要当爹爹啦!” 只可惜,小白楼里的一切早已结束,所有事情都在无可挽回的走向庸俗。 所以,眼下,她再张口,便只能问道:“那我们今天能回家了吗?我不想待在帅府了,多一分,多一秒,都不想。” 沈要于是嗯了一声。 “好。都听你的。” 之于萧子窈,他总是既认真又有耐心。 替她穿袜子,哪怕皱了一道小边他也会立刻抹平,不是一口气套上去的穿法,而是一点点的、如蛇蜕皮一般的将袜子一寸寸堆叠又往上展平,就连穿鞋也如此,像西洋故事书里的插画,他单膝跪地,多像求婚。 萧子窈忽然就翘了翘鞋尖。 “你有提前联系李大夫吗?” “啊。” 沈要微微一愣,“还没有。” “那怎么行?” 萧子窈踢踢他,没舍得用力,原是怕踢脏了他,又怕这呆子干坐了一夜,踢一下腿就要一跪不起,便收住了脚,说,“你不是怕我胎气不稳所以才让我留宿的吗?那你就该提前知会李大夫,让他今早去公馆里等着,等我们回家了,就给我开方子,为以后做打算,懂了吗?就你这幅一问三不知又什么都不懂的劲儿,究竟凭什么敢说让我把孩子留下?” 第408章 这个孩子也许是命中注定 沈要一下子呆住了。 萧子窈只见他仍旧跪在地上,两眼微微有些发直,像望定她而看穿她的样子,仿佛一眼就能看到老,是她与他一起老掉的那种老。 她于是就笑。 “呆子,还看?” 沈要猛的甩了甩头。 那力道不算太大,却连连的将他发梢都甩得飞了起来,果然小狗都是摇头晃脑的,改掉了洗头甩头的臭毛病,便要在别处再添一个新毛病。 “没看了。” 他很快很快的说道,紧接着又帮她系好鞋带,头低得很低很低,所以萧子窈勉强只看到他的一点点鼻尖,挺拔、却带着微红,像是有一点湿,正好那鼻尖对上了他系的鞋带的蝴蝶结的位置——如此一来,便如同一只蝴蝶吻上了他的鼻尖,停留在了一条狗的湿漉漉又颤巍巍的鼻子上了。 沈要于是就在小白楼里借了电话约了李大夫。 他其实实在称不上是一个记性有多好的人,记不住太多的名字,所以能用代称的地方便都用代称,如某参谋某秘书**夫,唯独叫萧子窈六小姐是为了显得自己独一无二,也不爱记数字,所以电话号码只记住两串,正好是公馆的与李大夫的,一个是为了方便联系萧子窈,一个是为了方便照顾萧子窈,不管怎么说都说得通的道理,反正小狗总有他的道理。 电话那头,李大夫很是惊讶。 “哎呀,这是喜事呀!” 一时之间,他终于止不住的笑道,“不过夫人身子不大好,这您知道的,以后保胎必须好好养着才是,她的衣食住行还有心情都马虎不得,恐怕沈军长之后有的操劳了。” 是时,沈要没有说话,却是轻轻松松的嗯了一声。 果然,一旦人与人相处得久了,饶是个外人如李大夫,也能听出他的好心情来。 “那,沈军长,我先不多聊了,我得先去准备准备药箱,待会儿好开方子!” 沈要于是又嗯了一声。 不是不想多说几句。 没由来的,沈要忽然就这般想到。 原是这件喜事本来并不是多么值得欢喜的一件喜事,所以,倘若他说得太多,便实在显得太不懂事。 偏偏,那厢,萧子窈居然比他还要懂事。 自打晨间起了床,她除了问他一句怎么不上床来睡,便再也没过问过别的一二三了。 她照样还是静静的,眼羽铺开来,像乌鸦拍着翅子,偶尔看晴光探窗,日光延伸如蛇行,有些刺目,她便静悄悄的侧开眼去,然后一指那石砖,道:“碍事。” ——可那石砖的位置,正好是昨晚萧从玉砸下来的位置。 沈要不知她说的是谁碍事。 他没应声,也没声张,有些事情只要心照不宣就好了,他心知肚明,而萧子窈也是同样。 除去李大夫之外,沈要还提前拨了电话给郝姨。 他总不情愿萧子窈在帅府里过早,省得桌上见了梁延总有人要相看两厌,好在萧子窈也没什么胃口,于是便在小白楼的檐下转了两圈,见院中化了的白雪荧光闪闪,却到底不如湖光山色来得透亮。 原来,小小的院子也是一个小小的匣子。 填平了的湖是提前挖好的深坑,够往里面丢多少活人死人,长了青苔的假山是荒郊野岭的牌位,像坟碑,钉住棺木,以防她再有翻身的想法。 萧子窈没有多留。 却不想,回去公馆之后的第一通电话,竟是梁延打来的。 “子窈。” 他声音有点儿哑,萧子窈听得出来,却懒得安慰。 “我本来还说早上一起吃个饭的,府里的厨子煮了皮蛋瘦肉粥,我每次说想让你尝尝,但是每次都错过了。” 然,他正说着,郝姨的声音却一面压过了他去,萧子窈捂了捂听筒,便闻到一股子咸香,原是公馆也吃皮蛋瘦肉粥,世上巧合总太多,但是好巧不巧,不巧的都很巧,总不如人愿。 “错过就错过了,错过了又不会死人。” 话毕,她便啪的一声撂下了电话。 李大夫不刻便到。 听脉的时候,沈要就立在萧子窈最爱坐的那把丝绒椅子的边上,一动也不敢动的,像罚站,仿佛他做了错事一般。 他比谁都紧张,所以只管背过手去,指甲反反复复的挠着掌心的伤疤,越挠越痒。 李大夫眉心微皱,随后收回手来。 “怎么样?” 沈要立刻抢先问道。 李大夫忖度着说道:“说来也奇怪,夫人这身子虽然还是偏弱,但着胎像倒还算稳健——一般来说,身子骨不太好的、又受了惊吓的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多半是稳不住的,孩子稳不住,大人便要跟着稳不住,轻则上吐下泻,重则卧床不起,可能闻到肉味儿都要犯恶心呢,可夫人看上去倒并不打紧。” 话毕,他便又转头与萧子窈问道:“夫人可觉得身上有哪里不爽利吗?” 萧子窈想了想,说:“没有。至少这几天都没别的问题,能正常吃东西,只是我这两天不知为什么忽然特别喜欢吃虾,变得有点挑食。” 李大夫顿时展笑道:“哎,不对,夫人那不叫挑食,那叫沈军长照顾得好——不过这么看来,这胎恐怕真是命中注定了,命中注定两位这时会有个孩子,也命中注定这个孩子不会让夫人遭罪受苦,简直懂事得很呢!” 说罢,他便取了纸笔来窸窸窣窣的写下几幅方子,并附了维生素药片一瓶。 谁知,沈要一见却说:“我看书上说,吃药片不如吃虾,或者别的。” 李大夫微微一愣。 “沈军长有心了。” 他和声道,“我是怕哪天您忙起来忘了,便想着开瓶药片给夫人的,您若是有自信日日都记得住食谱,那这药片其实不吃也可以。” “记得住。” 沈要点点头,“我也不忙。” 他仍旧守在萧子窈的跟前站着,寸步不离。 李大夫于是笑了笑,又说了些吉祥如意的好话,便告辞了。 萧子窈终于侧目瞥了他一眼。 “你还知道维生素药片这些呢!” 她轻声道,“说来听听,你是什么时候偷偷看的那些书?我可不知道你原来还是条博学的狗狗。” 沈要默了默,却是静止良久,方才开口应道:“是昨晚看到的。” 他话音很轻,像落雪,萧子窈忽然就哑住了。 “萧从玉的书上写了,说,如果你怀孕了,要好好照顾你,替你调养身子。” 他说。 “我看到了,然后就跟着学了,就是这样。” 第409章 争风吃醋 他的确学了很多。 沈要心想。 他以往学过那么多东西,杀人放火烧杀抢掠,其中却有一半都是眼下他几乎用不上的,毕竟,照顾他的六小姐并不简单,只是守着她还不够,一条好狗更应当鞍前马后,将主人养成一个废物才好。 做废物没什么不好的。 没人会喜欢一个废物,了无所依的物件,除了小狗之外,没人在乎。 所以,废物不是废物,而是宠物。 希望六小姐变成小狗的宠物。 希望六小姐变成小狗的小狗。 他一定会成为一条好狗的。 至少,他会是一条只想着萧子窈的好狗。 于是,这般想着,不出三日,夏一杰便找上了他来。 原是自打萧子窈被诊出有孕以来,他已经好几天都耍赖不去上职了,然,军中要务繁多,轻易耽误不得,既然他不肯做,夏一杰那厢便只好想方设法的追着他来做。 沈要很是不悦。 是时,天光还不太亮,到底是冬日太短,更适宜睡觉,所以郝姨上楼来敲门的时候,他甚至连上衣都没来得及跟萧子窈换回来。 他早习惯了如此,一身睡衣拆开来穿,裤子是他的,衣服便归萧子窈,见缝插针的亲密,亲密到简直像是在占便宜。 “什么事?” 他于是问道,那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很低,又因着屋子里还暗,他大约也不太醒,故而又显得他嗓子很是沙哑。 郝姨立刻颔首道:“回沈军长,夏副官突然来找您,我刚请他到厅里坐下。” 沈要眉心更紧了。 “他来干什么。” 这不是一个问句。 郝姨一瞬便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却奈何人已被她自作主张的放了进来,倘若再想请出去,便不够容易了。 好在,那厢,沈要倒也并未同她追究。 他最近脾气好了不少,除了先前的那口热乎气儿之外,甚至话也变得多起来了,所以披着衣裳下楼的时候还多嘴问了一句,道:“郝姨,晚点教我剪指甲。” 郝姨微微一愣。 “剪、剪指甲?” “对。” 沈要点了点头,“我看书上说,孕妇会水肿,剪指甲都不方便。” 郝姨顿时就笑了。 “哎呀呀,我说沈军长呐,您这是操的什么大老远的心啊!夫人这胎都还不足月,那小孩在她肚子里连个人形都还没有呢,水肿要到五六个月之后才是呢,您这太着急了,没必要!” 谁知,她正说着,迎面却瞧见厅里的夏一杰忽然走了出来,就停在门边,只管一动不动的盯着楼梯上的沈要看,那眼光很毒,目眦欲裂的模样,偏他脸色更差,是铁青铁青的颜色,很像窒息又喘气的颜色。 “你这几日为什么不去军营。” “你不是听到了吗。” 沈要淡淡的瞥他一眼,“她怀孕了。我不想去军营。就想待在家里。” “什么时候的事情?” “前两天。” “我是说这个孩子是什么时候怀上的!” 沈要无动于衷:“应该是打断萧子山腿的那次。” 夏一杰一瞬咬紧牙关。 “畜生!” 他陡的骂道,“——你就是个强奸犯!” “你不也一样?” 沈要反问道,然后话音直转,如听耳旁风,“你还有什么事?” 夏一杰一顿,就说:“……军营里的工作,你什么时候回来做完?” “拿给梁延。” 他冷冷道,“关我什么事。” 话毕,他于是转身就走,夏一杰根本来不及叫住他,便瞧见他开衫下面的一件浅色的线衫,与裤子不一样的颜色与质地,搭在一起不伦不类的,不像是有意为之,反倒像是早起了随便拿来套在身上的样子。 这本来没什么的。 偏偏,好巧不巧,夏一杰却是见过那条裤子原配的上衣的,正是他上上次来时,见满地的狼藉,衣裙裤袜撕了一地,萧子窈光裸着后背,脊骨嶙峋如蝴蝶,哪怕是夏日她也畏寒,所以穿一件丝绸白裙之外,肩上又披着另一件很宽很大的衣服。 那是沈要的衣服。 他甚至不必多想。 他根本不该多想。 他一下子便了然了,于是问道:“子窈呢?” 沈要头也不回的说:“还没起。” “那我之后再来。” 他声音很小,“再见。” 沈要自然是不会送客的,郝姨见此,便好声好气的跟上了前去。 “夏副官。” 她笑了笑,那笑里带着些安慰的意思,“夫人这几日有了身子,沈军长心头紧,这很正常的,我来送您——哦,对了,我这边还包了鲜虾的小馄饨,不如您带几只回去吃?夫人肯定会高兴的。” 夏一杰松松嘴角,道:“不必了,子窈高兴,沈要不一定会高兴。” “这是哪里的话!我们沈军长可是处处紧着夫人呢,夫人高兴了他便也高兴!” 郝姨心肠一向很好,可夏一杰听罢,却只是摇头。 “不用,我不爱吃虾……不过,我记得子窈也不爱吃虾,怎么最近她口味变了?” 郝姨立刻说道:“女人怀了孕,口味有变化是很正常的,我看最近夫人就爱吃白灼虾蘸老陈醋,莫不是酸儿辣女,恐怕我们公馆里要得一位小少爷了!” “酸儿辣女吗?” 夏一杰一滞,“生儿子不好。” 他忽然说道,紧接着又捂了捂嘴,像是后知后觉似的,笑得有些勉强。 “我是说,生儿子难管教,要教他文化课成绩,还要学开枪骑马射箭踢球,还要教礼仪艺术,什么都要教,很会很累,需要当爹爹的很全能。” “有什么难管教的?” 郝姨抚掌道,“沈军长开枪骑马那些都是一等一的好,文化礼仪又有夫人,他俩般配着呢!更何况,既然这两位都是一等一的出众,那生下来的孩子自然也不会有多差,哪里需要太操心呢?” 说罢,她便在玄关跟前站定了,然后开门,那门铃便如风铃似的一响,夏一杰于是顺势走出了门去,同她恭恭敬敬的道了个别。 “郝姨,请你转达子窈,我之后还会来的,会带着礼物一起来。” 他说。 而他果然没有食言。 于是,过了没几日,正值一个顶好的晴午,沈要照旧赖着没去上职,萧子窈拿他没法儿,便也由着他去了,偏她有心安安静静的坐在厅里看一看书,这呆子难得识相一回,便搬了一只小板凳坐到她旁边来看一看她——谁知,这安静气儿连半刻钟都留不住,外头便有人来登门了。 郝姨立刻凑到玄关去看了一眼。 “哎呀,是夏副官。” 她顿时喜道,“还拎着大包小包的呢,我这就给他开门!” 萧子窈听罢,忙不迭的推了沈要一把,说:“哎,呆子,你快坐到那边的椅子上去,别坐小板凳了,不然人家要笑的。” “笑什么。” 沈要不明所以道,“坐这里离你最近,看你还不用低头。” “知道你个子高了!总之,就是不能在有客人的时候这么坐,听到了吗!” 沈要于是乖乖巧巧的哦了一声。 “夏一杰是客人吗。” 他试探着问道,又补充一句,无数的小心思简直暴露的明明白白。 “六小姐。客人是外人的意思。” 萧子窈当即横了他一眼,却不带着一丝怒意。 “嗯嗯嗯,是是是,夏一杰是外人,我要同他客客气气的端着——如何呢,这下你满意了吧?” 满意了。 是时,沈要没有说话,偏偏萧子窈回眸一顾,就瞧见他似乎是笑了一下,却不真切,仿佛那只是日光晒进玻璃里来的一个骗局——金灿灿的光芒投在他的眼帘上,便将那一丛丛的睫毛都照白了,像淋了雪,而他是一条晴天里僵坐的雪狗,正不言不语的望定了她去。 夏一杰很快便进了屋来。 外面到底还是冷的,他手上提了不少东西,所以关节都冻得有些发红,如此,萧子窈一见便省去了问候,就说:“你来就来了,怎么还买了这么多东西,拎着多累人呀,可能还会把手冻出冻疮呢!” 夏一杰唇边挂起笑容。 谁知,他正欲开口,只此一瞬,沈要却插进嘴来说道:“六小姐。我手上冻疮又犯了。” “你不是才说你没犯?” “那是上次。” 他面无表情,“这是这次。” “那我让郝姨给你找药膏去。” “那你帮我涂吗。” “你自己不会涂吗?” “——我手重。” 沈要抬了抬手,依然坐在那张窄窄的小板凳上,没挪窝,他两腿实在太长,一旦坐着太矮的凳子就务必得左右支着两边的膝盖,那动作实在太像狗、还是那种长腿的大狗,仿佛蹲在地上都像委屈了他似的,好在他自己却不觉得委屈,反倒以此为傲。 “你手轻。你帮我。” 萧子窈简直懒得再同他胡搅蛮缠下去,便摆摆手道:“矫情,我答应你就是了。” 沈要于是立刻转向夏一杰扬了扬下巴。 “你拿的什么东西。” 狗仗人势,翻书似的翻脸。 ——夏一杰心道,沈要到底是有多不情愿他来,又究竟是有多得意忘形得到偏爱。 索性,这尚且是在萧子窈的面前,他在乎颜面,便终究还是心照不宣的接下了沈要的话去。 “买了些礼物而已,你也可以顺便来看看。” 他说,紧接着便将一只只硕大的手提袋放到了地上,然后解开扎好的缎带蝴蝶结,里面赫然是许许多多的彩色纸盒,粉粉绿绿的颜色如西洋海报招贴画,要多好看便有多好看。 “我想着这些东西以后可能用得上,就提前买来送你了——子窈,你看看有没有不喜欢的,如果有,我再去买,总归能买到和你眼缘的。” 话毕,他便小心翼翼的拆了纸盒,却见一架小小的婴儿床,木制的,棱角抛得很光很圆,还有大大小小的几件玩具,木马、虎头鞋、拨浪鼓、上发条的锡兵小人……粉蓝棉绸的小衣服也有,甚至连裹孩子的襁褓都有,上面印着米老鼠的图案——听说美国上映了动画电影,就是把画出来的小人变得动起来,代替活人,拍成一部电影,很时髦,而时髦的东西往往最花钱。 萧子窈一下子叫起来。 “这些东西还用不上的,你怎么就买了?买了也罢,怎么还净买些进口货呢,这很贵的!” 夏一杰笑说道:“我又不结婚,工资都攒下来了,买这些不要紧。” “那你就尽快找个人结婚去!” “不结。” 他接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萧子窈一愣,以为他有了新欢,便说:“那样更好,那就和你喜欢的人结婚去。” 谁知,她话音方落,那厢,夏一杰却奇怪的应了一声,说:“不急,等不喜欢了再结吧。” 于是,是时,沉默良久,在旁呆了半天的沈要终于很是时机的哦了一声。 “六小姐。” 他指了指那小木床,一脸不解,“这是什么?” 萧子窈简直哭笑不得。 “这是婴儿床呀。” “那你躺得进去吗。” “沈要,你是不是有毛病!” 她脸色顿时一变,“我又不是婴儿,我为什么要躺进去,你是不是有意找我的茬?” “我不是。” 沈要巴巴的说道,看他那副眼巴巴的样子,甚至好像还有一点点委屈似的。 “你不是婴儿,那他买这些送你做什么。” 萧子窈一瞬语滞。 偏他不依不饶,还继续说了下去,简直振振有词的。 “买了这么多东西。” “结果都是买给别人的。” “六小姐,我就只给你买东西。” “我好吧。” 他很是得意。 萧子窈实在拿他无可奈何,便扶额问道:“你我的孩子以后生下来了,这些东西总有一天要用得上的,更何况,我们俩的孩子,难道是我们俩的外人吗?” 沈要于是想也不想的说:“是。” “你这是什么歪理?” “不是歪理。” 他无动于衷的辩解道,“六小姐,只有你是我的道理。” 他一字一顿。 “这世上,也只有你不是我的外人。” 真奇怪。 萧子窈忽然想到。 每次,每一次,每当沈要向她说些奇奇怪怪的表白的时候,她似乎都会心生恐惧。 那感觉如同受困,又仿佛受他迷惑。 那是温柔的、诱惑的,与鞭子一起推到她眼前的甜头。 怎么回事? 她一下子回过神来。 怎么一条狗,反倒能把一个人训住。 第410章 无关人士 养孩子到底要怎么办呢? 沈要甚至参与不到这样的话题里来。 是时,公馆上下一共只有四个人而已,清清冷冷的大屋照着冷冷清清的日光,便稍微显得不那么冷清了。 郝姨虽是个下人,可事到如今,到底也类似萧子窈的亲人了,于是便立在门边笑,说养孩子的一二三,说到动情处眼光潺潺,却没落泪,只道一句失仪,便匆匆的退下去了。 夏一杰没敢接话。 萧子窈便说:“郝姨是个可怜人,她现在关心我的身体甚至不输给沈要的,吃穿住行没一处不帮我打点得井井有条。” 谁知,她话音才落,那厢,沈要听罢,却立刻反驳道:“我才是第一。” 萧子窈于是偷偷的翻了个白眼。 “对对对,你才是第一,天下第一关心我喜欢我——但是这个第一是没有奖励的哦。” “没有就没有。” 沈要无所谓道,“我自己奖励我自己。” 话毕,他便又闭上了嘴巴,只管自顾自的在旁发起了呆来,那黑沉沉的眼仁一动也不动,就只是盯着萧子窈看,像看直了眼睛的打瞌睡的小狗,也像目不转睛的窥伺的蛇——他总会自己奖励自己的,他就是这样一路忍耐过来的。 宠物与猎犬的最高品质都是忍耐。 宠物忍耐孤独,猎犬忍耐饥饿。 他样样都精通,并且早已习以为常。 萧子窈终于失笑。 真可爱。 她只在心下暗自想到。 殊不知,这样的喜欢与纵容,究竟有多危险。 觉得沈要像狗,就是她当狗的开始。 只可惜,她也早就习以为常了。 再之后的事情,寥寥几句便可说完。 不过是夏一杰又同她说了些小时候的趣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只要想说,到底还是有的说的,然后说回小孩,问小孩以后要不要干爹,他可以教孩子读书看戏,这未必不是另一种文学。 萧子窈于是就笑:“我看你就是想把我的孩子教成一个像你一样的纨绔子弟!走开走开,以后你都离我远些!” 这是个笑话,夏一杰自然是笑了的,紧接着便又问,问孩子的房间经已定下来了否。 “子窈,这真的不是我着急,也不是我多管闲事——我就是记得你以前凑你大姐结婚的热闹,说如果她有了孩子,小孩的房间要由你来装饰,所以当时就让我陪你四处买了好几件家具来布置,我那会儿还说你都多大人了,怎么爱玩过家家。” 是时,夏一杰只管如此说道,不带一丝炫耀的炫耀,沈要听得真真切切,却意料之外的无动于衷。 夏一杰很是奇怪。 他于是有些得寸进尺的说道:“那,子窈,择日不如撞日,倘若你已经选好了房间,不如就今日我和你一起把房间装饰起来吧,你觉得呢?” 萧子窈点了点头。 “楼上有间空屋子,郝姨前两天就打扫出来了,那你帮我把东西拿上去。” “悉听尊便!” 他立即说道,那话接得很快很快,就仿佛生怕某人突然反悔了似的。 好在,也许他的担心都是多余。 原来沈要仍是默默的坐着。 夏一杰只见他偏着头,已然没在看萧子窈了,却不知是什么时候移开的视线,不是无聊而不看她——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沈要不会,所以可能是因为别的缘故,他猜不到,也说不清。 他终于也扭过了头去。 楼梯层层叠叠。 夏一杰于是低头盯着萧子窈的一段纤细足踝,只管亦步亦趋的跟在她后。 那感觉真好,像做她的狗,嘴里叼着她要的小东小西,从她身边穿过去的时候甚至还能蹭到她的身体——眼下便是如此了,萧子窈领他上了楼去,又指了指那间空屋,他扛着木作的小床,故意装作侧不开身的样子,便不留痕迹的碰了碰她的肩膀。 “这间屋子阳光真好。” 他没话找话,“要把小床放在窗边吗?” 萧子窈不太挂心,就说:“放哪里都一样,反正东西不多,日子也还长,之后我和沈要慢慢布置便是了。” “可我感觉他好像不太感兴趣孩子的事情?” 夏一杰问道。 萧子窈立刻摆了摆手。 她那模样并不像是护短,反倒是心疼的样子来得更多些。 夏一杰没由来的便是一哑,然后就听见她笑笑,既清且柔的笑声,好似她望向沈要的眼波。 “他和我们俩又不一样。” 萧子窈道,“他以前吃不饱饭,连味觉都是错的,以为吃东西要越甜越好,所以给我煮粥都放满了白糖,甚至端给我吃的时候简直紧张得要命,怕我不喜欢,他左右都不是,你说我能怪他吗?” 他没有说话。 萧子窈于是又说:“布置小孩的房间也是一个道理,他什么都没经历过,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会,我总不能勉强他,更不能说他不好。” “你就情愿教他?” 夏一杰终于忍不住的问道,“子窈,我不记得你是个耐心这么好的人。” “怎么不情愿?我脾气一向很好,只是你不了解我罢了。” 只此一瞬,他便像是被萧子窈冷不丁杀了一刀似的,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所以就看着她笑,最后自己凝眉。 “你也没给过我了解你的机会。” 他小声说,“你把机会都给沈要了,也把好脾气都给沈要了。” “——错。” 萧子窈打断他,“我给他的全是坏脾气。” “那你还喜欢他?” “因为他喜欢我。” 一时之间,他二人都无话可说了,朝南的屋子里日光拖着长影,恍恍惚惚穿过那木作的小床,棱格倒影如监狱的铁栏杆,爬行而来,最终罩住人影,像被关住的两个人,各有各的牢房,然后两相对望,互相烂掉。 每个人都会在爱里烂掉的。 夏一杰于是埋头摆好一件又一件的小玩意。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总会有这么一天的,在不冷不热的光下布置小孩的房间,等忙完了,便回头看见身后浅笑嫣然的萧子窈,说:“好啦,别蹲在地上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真的不用今天就一口气全置办好,你看你急成什么样子了都。” 那该有多好。 偏偏,眼下,萧子窈竟也是这么说的,只不过却有一点不同。 那便是,她怀的孩子,是沈要而不是他的。 第411章 那张婴儿床 夏一杰没留下用饭。 萧子窈自知劝不住他,便随郝姨送了送客就回屋了,这是正午将过的点钟,日光晴得刚刚好,她适才走进厅里,便瞧见沈要还坐在那张小板凳上,手里正摆弄着夏一杰拆过的满地的纸盒,红红绿绿的一大堆,大小都有,却唯独比他手大的却不怎么有。 他只管张着手去比一双虎头鞋的大小。 “好小。” 他情不自禁的开口道,“六小姐。这比你的脚还小。” “小孩子生下来也就猫猫狗狗的大小,鞋子很小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沈要歪了歪脑袋:“那这么小。会不会很容易死掉。” 萧子窈没有说话。 索性,她也并不曾怪他。 满地的纸盒是满地的愿望。 每当他捡起一个空盒子的时候,就是许下一个新的愿望。 “不会死的。” 萧子窈轻声道,“阿要,李大夫说过的,这个孩子或许是命中注定,所以他不会死。” 她话音至此了。 沈要听罢,于是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是吗。” “太好了。” “我很开心。” 他说,而后一面说着一面张开了双臂,像等她久矣,心下忐忑又期待。 所有动作里,小狗最喜欢拥抱。 要抱她很紧很紧,搂着她的腰、扶着她的后脑将她扣进怀里,面贴面耳贴耳,鼻尖盈满她发间香波水的味道,周身缠满温柔与爱意。 不给回应是不行的。 因为小狗会松开手,只管直愣愣的盯住她问道:“六小姐,为什么你不抱我。” “这不是抱着你了吗?” “这是我抱你。不是你抱我。” 他很是固执,“六小姐。你要我说几次才懂。” 于是,是时,萧子窈便侧耳听着身前沈要砰砰乱跳的聒噪的心跳,一边皱眉一边笑,然后轻轻的贴进了他的怀里。 “废话真多,你个槐木脑袋,居然还懂得怎么让人开开心心的生气。” “什么是开开心心的生气?” 萧子窈笑了笑,说:“就是你对我那样的生气。” 如此,整整一个白日便就此翻过去了。 晚间,公馆里照样吃的还是白灼虾蘸醋,郝姨提前给虾开了背,沈要剥虾便方便了许多,其实不必为他寻方便也无所谓,反正他心甘情愿,任谁劝了也不听。 再之后便是听广播电台,频段翻遍,嗡嗡嗡的电子杂音挥散不去,萧子窈没听到什么有意思的,只听见邻居拉大了声音的越剧,咿咿呀呀的唱个没完——才觉得改却三分少年气,转眼鬓丝白发添。 她于是回了房里,早早的便睡下了。 不知怎么,她好像一旦怀孕就很容易犯困,又好像是因为以前怀孕的时候只能睡觉,所以便养成了习惯,很难改掉。 沈要没睡,却靠在床头陪着她睡。 “我看书。” 他说。 “你看得懂书吗?” 沈要一字一顿:“看不懂。” “那你还看?” “无聊看的。” 他手里正是夏一杰白日送来的礼物之一,硬皮的插画书,原是西洋传来的童话故事,坚定的锡兵。 一见那书名,萧子窈便温吞吞的说道:“这个故事啊——我前几年看过。” “讲什么的。” “讲一个一点儿也不如愿却如愿以偿的故事。” 话毕,她便垂下了眼,然后翻身,只留一个略显单薄的背影给沈要去了。 萧子窈果然说的不错。 沈要心想。 是时,他只管默默的翻着书页,看彩笔插图花里胡哨,画一只缺了腿的锡兵,日日遥望着桌上另一只金发女孩的舞蹈人偶,风吹倒了独腿锡兵,他一路滚落在地,又被冲进水沟、吞进鱼腹,最后死鱼被开膛破腹——原来他居然重回到了曾经的房子,偏他满身泥泞惹得人嫌,便被人一把丢进了火炉里去。 好在,此时此刻,又有一阵风来。 他那仰望已久的舞蹈人偶终于乘风而来,与他一起,掉在火里,烧掉了。 一个一点儿也不如愿却如愿以偿的故事。 他不喜欢。 “六小姐。” 他于是小心翼翼的吻上萧子窈紧闭的双眼,说。 “你不能被风吹走。” “在梦里也不能。” ——萧子窈陡的转醒了。 原是她忽然觉得有些冷,便一下子惊醒过来,没做噩梦也被吓醒,紧接着,手一摸,却半点儿不见身边的人影,唯独那被子里面还是温的,她心下纳罕,便忙不迭的光着脚下床去找,轻手轻脚,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呆子究竟去哪里了? 是时,她只管一面腹诽,一面推开了房门。 走廊里的灯没亮,偏偏,走廊的另一头,是她打算留给小孩的那间空屋子,房门虚掩着,从里面隐隐透出一点点微弱的光,像夜里的、云后的星星,她简直不敢靠近。 自打郝姨收拾好这间屋子之后,沈要其实一次也没走进去过,就连白天夏一杰来时也是,他知道里面摆满了物件,却也根本不打算过来看上一眼。 萧子窈只当他是觉得无聊。 或者说是,无动于衷。 如此,她便小心翼翼的走了过去,就扶在门边,从缝隙里望定他。 那屋里没开大灯,只亮着一盏钉在墙上的布面壁灯,暖柔柔的光照着沈要冷冰冰的脸,萧子窈瞧见他正蹲在小木床的边上,伸着手、仔仔细细的整理着床头挂着的几个旋转玩具。 那原是她的不仔细,在挂玩具的时候没留心,便由着那几个勾线的小玩意儿绕在了一起。 沈要的手一向很稳。 远远的,萧子窈只见他很是小心的绕开了那几根线绳,终于将那小东小西一一的放了下来。 谁知,再之后,他便再没了动作了,就只是呆在原地,盯着那空无一物的小床,看了好久好久。 她于是没有弄出半分声响,终于悄悄的回了房去。 第412章 噩梦 好冷。 冥冥之中,萧子窈直觉自己仿佛坠入了冰海深处。 许是她身子太弱了的缘故罢,哪怕只是光脚走了几步路而已,等再躺回被子里去的时候,她竟没缘由的觉得冷,急需一条狗来捂热她的手脚,好让她得以安安心心的睡下。 然,此时此刻,她的小狗却不在她的身边。 万不得已,她只好蜷缩了一下,却又一瞬被再度打开来——不是被沈要,而是被一盏明晃晃的无影灯,那是公署医院或尸检的黑屋子里才会有的东西,她迎着光睁开眼睛,便瞧见面带白色口罩的一个人,语气平和,对她说:“军长夫人,请你深呼吸,不用害怕,这只是一个小手术,很快就会结束的,好吗?” 萧子窈陡的一怔。 她于是立刻扫遍四下,黑漆漆的四面墙,看不出原本漆的是什么颜色,医院的绿墙不见光也可以是黑色,禁闭室也一样,她有些茫然,更有些失措,便张口问道:“沈要呢?这里是哪里?” 然后,那人听她说罢,便温声细语的安慰道:“回夫人,这里是手术室,您的胎心停了,需要人工把孩子清理掉,沈军长在外面等着呢,您不用担心。” “我怎么不记得孩子又没了……” 那人笑了笑。 “萧子窈,你和沈要,是不配有孩子的。” 萧子窈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偏偏,只此一瞬,她却渐渐的闭上了眼睛,像是被人打了一针麻药而不知用量是否过量,入睡或死去的感觉也许十分相似,意识溃散,最后沉沦,但无论睡前还是死前她都可以想着一个人,所以她没想着孩子,而是想着沈要。 “有没有人可不可以想办法救救他?” 她挣扎着说道,又听见有人在笑,说:“救孩子?孩子没了,救不活了。” “不是孩子,孩子不重要的,可有可无,但如果那呆子知道的话,他会很难过的,他……” 她看见他守着那张小木床,枯坐了整整一个晚上。 只可惜,再之后,她便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黑洞洞的手术室也是小小的匣子。 再度转醒之时,萧子窈只见案前一只小盒,多熟悉的模样,又很轻,像小动物的骨灰,也许是小狗——也对,小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大多都像小猫小狗,是烧不出多少骨灰的。 紧接着,又有人说道:“军长夫人,这是个女孩子。” 她于是转了转头,却见四下里空无一人。 “谁在说话?” 她狠狠攥紧背面,“我的所有孩子都从来没有活过四五个月的,怎么可能成型还分得出性别,沈要呢——快把他叫来……” 然,她正还说着,外面,沈要却冷不丁的推门而入了,一见她手里的小匣子,便走上前来,一下子,便轻轻的抽走了。 萧子窈说:“还给我。” “六小姐。” “沈要,还给我。” 她坚持道,“把孩子还给……” “——六小姐!” 啪嗒。 轻轻的一声,床头的灯忽然亮了。 萧子窈猛的坐了起来。 是时,凌晨不知几时许,西洋钟长针颤抖,一下子跳到一个金字的脸上去,那距离实在很短,简直短如一个犹豫。 她只管不管不顾的扑进了沈要的怀里去。 “六小姐。” 沈要声音很轻,“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他问道,然后便回抱住她,有求必应,也游刃有余,大手抚上她的背也箍住她的腰,一上一下,一下又一下,那姿势很是亲密,却唯独亲密之外还带点儿恶狠狠的审视——在萧子窈的耳畔、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暗自欢喜。 紧接着,便是沉默了。 萧子窈喉咙沙哑。 “我刚刚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我梦到这个孩子会死掉。” “她是个女孩子。” 她说。 沈要只管不轻不重的握了握她抖得不成样子的指尖。 “死就死了。你最要紧。” “可你不是很想要这个孩子吗……” “——嗯。” 他顿了顿,“但是。没关系。” 萧子窈一时有些情急起来,便说:“可是我都看见了,你刚刚——反正,就是今晚!我看见你半夜不睡觉,反而在婴儿房里待了很久!” 他于是目不转睛的望定了她去。 “对。” “因为我当时在想,这个孩子到底应该像谁更好。” “可我想了很久,最后觉得像我和你谁都不好。” “我不会教小孩,所以她学会说的第一句话肯定不会是爸爸。” “而且我听说,小孩子三岁可以送到教会的保育院学唱歌,但我以前去过教会,那里的小孩一见到我就躲起来,那我们的孩子就会变得没朋友了。” “我不想让她变得和你一样,我知道你没有朋友了,你不开心。” 话音至此,他终于微微闪了闪眼羽,像有一万颗星星被吹落了,都落到他的眼睛里去,不是落泪,就只是湖中亮起细碎的光芒。 那是冬日里的冰湖才有的颜色。 “我知道我做的不对。” “可我好像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六小姐。我很爱你。” “但这不妨碍我一边爱你,一边伤害你。” “我可以不需要朋友。” “我只需要萧子窈。” “我需要萧子窈也只需要沈要。” “所以,孩子,死就死了——大夫说过这个孩子很懂事,那他就该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该消失的时候消失。” 沉默是高度权宜之计。 萧子窈心想。 原来他都知道。 小狗的心思一定很单纯。 但是小狗的心思绝不一定很善良。 她于是问道:“那,沈要,如果我说,这次,这个孩子,我要定了呢?” 沈要忽然就好笑的挑了挑眉。 其实他依旧是没有笑的,偏他看她的眼光总也动容,便当真就像他真的笑了一下似的。 “除了亲人和朋友。你要的东西,我都会满足。” “沈要,孩子也会成为亲人。” “不一样。” 他不动声色的说道,“六小姐。孩子,是我给你的亲人。你该——” 你该任我摆布。 是时,他本想这么说的,却好在忍住了,所以话音急转,像急刹,最后终于改口说道:“你该睡了。六小姐。” 于是,一整晚,他都抚过那双桃花潭水深千尺的眼睛,指腹温暖,带着血的颜色。 之后的日子如同翻书。 沈要总是要回去上职的,偏偏白灼虾蘸老陈醋却是怎么吃也吃不腻的,萧子窈身子弱,轻易出不了门,白日里便只好坐在窗子后面发呆,看落雪——外头又下了好几场雪,淋雨似的淋雪,壮观却不美丽。 又被关起来了。 她不免有些好笑起来。 又是一年冬,她居然再次置身于选择的歧路,不管选择什么都会变得不幸,只不过,这次却是她自己选的结局,她总该心甘情愿的认命。 沈要晚间回来得很早。 近来,她实在憋闷得紧,便没太多心思吃菜,于是便说:“哎,呆子,今天我特别允许你吃饭快一点,等会儿你来陪我堆雪人。” 沈要鼓囊囊的两腮立刻一顿。 “嗯。” 他很快的点了点头,“马上就吃完。” 话毕,他便毫无形象可言的埋头扒起了白饭,哗啦啦如风卷残云,萧子窈看了觉得好笑,便忽然叫了一声:“停!” 沈要一下子僵住了身子。 紧接着,他便抬眼看了过来。 “六小姐。” 他嘴角粘着米粒说道,“怎么了。” “就叫叫你。” “哦。” 萧子窈只见他又低下头去了。 “停!” 她于是又道。 故技重施,幼稚。 眼下,她竟像是个孩子似的,玩弄一条狗而欢喜不已,偏偏,那大狗根本舍不得同她计较,便又看了她一眼,然后轻轻的叹了口气。 “六小姐,你以前还说我幼稚。” “你也说了,那是以前。” 萧子窈笑道,“兴许我今天幼稚,就想逗你玩,明天万一我不幼稚了,就不想理你了呢?那你要如何是好?” “那我幼稚。” 沈要面无表情的说,“你别不理我。” 说罢,他便两三下扒光了白饭,紧接着站起身来,道:“六小姐,我去给你拿手套。” 他其实都还想着。 如去年今日,晴天白日的也下雪,那会儿萧子窈的腿脚尚且好了不少,便在小白楼里玩起了堆雪人,鹊儿没在,遂留下他一人守着。 他当时还说:“六小姐,我去给您拿手套。” “什么手套?” “棉线手套。” “说话说全,我问你什么棉线手套?” 他一板一眼的应声:“我做木工用的。” 萧子窈于是就问:“我为什么要戴你戴过的手套?” 他立刻一噎,那感觉又似心下一紧,所以顾左右而言他,只将借口找得无比拙劣。 “地上的雪……。” 他嗫嚅道,“很脏。” 萧子窈顿时失笑了。 “雪哪里脏了?哪有沾了你手汗的手套脏?呆子,你真烦人!” ——其实,不是的。 根本不是的。 他其实是想说,六小姐,雪很冰手,戴上手套,会好些。 偏他越是诚惶诚恐,便越是说不出口。 好在,如今,又是一年冬,他终于可以理直气壮的抢过萧子窈的手来,将她的手套进他的皮手套里去。 谁知,只此一瞬,萧子窈却忽然说道:“我记得你以前让我带你的木工手套,我当时还觉得,你有毛病,存心惹我的不痛快。” 沈要哽了一下。 “为什么?” 他忍不住的问道,“为什么不痛快。” “我想听的都没听到,当然不痛快咯。” “你以前想听我说什么?” 萧子窈托了托腮,黑色牛皮手套宽厚无比,宽阔手掌与指节几乎可以包住她的脸,那模样真好看,细白细白的一张脸,虽然此时此刻没托在他手心里,却怎么看怎么像偎在了他的怀里。 “说喜欢我?唔,倒也不必太直白,毕竟喜欢我的人可多了——但你总该说些我爱听的话,比如说,怕我手冷冻伤啦,什么的。” 沈要立刻就说:“六小姐。我喜欢你。” 她于是轻轻的推他一下:“现在不用说。” “为什么?” 他有些情急,“因为现在不想听吗?还是以后也不想听了?还是说不想听我说了——” 是时,萧子窈并没有应声,却陡的推开了门去。 静静的雪花落下来了。 她只管静悄悄的走进了雪里。 “我都戴上你的手套了。” 她回眸一顾,冲沈要招招手,“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了。” 她照样堆的是只雪狗,沈要一如既往,只在一旁守着替她拢雪。 郝姨远远的招呼了一声:“夫人,这月亮很晴,明天会是个回温的大晴天,您二位现在堆雪人,恐怕明天雪人就该化了!” “怎么会呢,今天白天不是还下了那么大的雪吗,甚至还得请工人来铲雪,这天气哪有这么容易回温的?” 郝姨就笑道:“夫人,老人言总是要听听的,不信您等着瞧便是了,您这雪人肯定要化!” 沈要于是顿了顿,说:“六小姐,那我们还堆雪人吗?” 萧子窈立刻瞥了他一眼。 “为什么不堆?我才不信明天会化雪呢。” “——可是。” 他嗓音微沉,“我不确定。” “你不确定天气?” “不是。” 沈要没再说话了。 其实,他不确定的东西根本不是天气,而是那个尚未成形的雪人。 正如那个尚未成形的孩子一样,不确定,都不确定。 他一直没有留住过任何东西。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狗。 谁知,他经已哑然无言了,那厢,萧子窈却盈盈的笑了起来,说:“不过是一个雪人而已,化了就化了,大不了明日重新再堆一个便是了,有什么确定不确定的?” “那如果明天雪人真的化了,你会再来和我一起堆吗?” “我当然会啦。” 沈要于是沉沉的望定了她去。 此时此刻,他也许问的并不再是那个雪人了。 只不过,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的,翌日清晨,他出门上职的时候,就瞧见天色放晴了,院子里的雪都化了大半,那条雪狗终究还是化作了一滩雪水,只管脏兮兮的融在地上,一副很被嫌弃的样子。 偏偏,等他想找萧子窈再一起重新堆一个雪人的时候,她却哗啦啦的跪在卫生间里吐了半晌,怎么站也站不起来了。 “呆子。” 她虚弱的说道,“对不起啊,我可能要食言了。” 第413章 你闻起来像爱 食言。 吃掉嘴里曾经说出来的话,本来就是一件很轻易的事情。 所以,不可以难过。 太过容易的事情都不值得难过,更何况,被食言了也照样乐此不疲的人才可以是小狗,想靠近她,首先要有这样的资格。 只不过是一次无足轻重的食言罢了。 沈要心想。 他愿意为她弯腰上千次。 于是,晚间七时许,凤凰栖路的万家灯火比天上的繁星都美得多,白日里化尽的白雪又在此时此刻落了下来——萧子窈没法儿再去堆雪人,而是跪在地上,像背负着一个吻的重压,佝偻着,软弱无力。 他问道:“是因为孩子吗?” 萧子窈虚弱的点了点头。 “忽然就有点犯恶心。” 她掩着唇,却没看他,“我二姐以前也总是吐,可能以后都要有一阵子这样了——你先去做你自己的事吧,你帮不到我。” “可我没有自己的事。” 沈要说。 “六小姐,我的事只有你。” “可你说,我帮不了你。” 萧子窈微微一顿。 “唔,那、那你就,去帮我把昨天的雪人重新堆起来,好不好?” “好。” 他立刻应声,又忍不住的问了一句,“六小姐。如果我把雪人堆好了,你会下来看看我吗?” “好呀。” 是时,萧子窈只管轻声细语的笑笑,偏那笑眼却一笑而过,很像是敷衍。 原是她又俯下身去干呕了起来。 如此,沈要便再没得到过什么回应了,想去扶她、或是从后而前的抱住她,但是都不可以,因为她不准。 萧子窈从来都不准他可怜她。 他于是默默的下了楼去。 一个人堆雪人其实并不难,唯一的障碍只是孤独而已。 沈要没由来的就想起他前几日读的那本故事书来。 也许,一个一条腿的锡兵,总要比一条眼巴巴的狗好罢。 所以他最后堆成的并不是一只雪狗,而是一只纸人似的雪人。 ——如果我变成了人,你会来看看我吗? 沈要直觉心下惴惴不安。 举头三尺,那天色仍是暗的,却不是纯黑,下雪的晴夜一点儿也不晴朗,灰蒙蒙的一片天,像白天下雨。 他只管偷偷的望定了萧子窈的窗子。 眼睛为她下着雨也打着伞,这便是一条狗的爱情了。 谁知,他尚且还被冻在原地,那窗子却霍的一下打开来了,然后,萧子窈便从中探出头来,就笑笑的同他唤了一声,道:“呆子,快回屋来,风变大了,我刚才在屋子里都听出来了!” 她开着房间里最亮的那盏灯。 沈要一下子眯起了眼睛。 光太亮了,他几乎看不见她的笑脸了——偏偏,眼下,他却有另一种直觉,就如同宇宙落在他的头顶,世界比从前或刚才都稀薄了许多,萧子窈是光明,不是太阳的光明,而是一座房子里的、一个家里的、一只电灯泡的光明。 小狗只需要这一点点的光明,就够了。 “有多一点喜欢我吗?” 他忽然问道,然后指着那丑八怪的雪人说,“六小姐,我没有做坏事,我把雪人堆好了。” 萧子窈于是伏在窗边笑他道:“我们昨天堆的是雪狗,结果你今天偷懒,堆了雪人,所以今天晚上我们不接吻,这是给你的惩罚。” 是时,她只管如此说道。 然后,等到夜半,便再度食言。 沈要根本就不会同她深究的。 “六小姐。这是你自找的。” “我只是说不接吻……” “那,现在。” 他轻声问道,“要接吻吗?” “要……” 沈要于是捏着她的下巴端详起她来。 “六小姐。” 他说,“记住了吗?你可以不管我,但是你不可以不奖励我。” 话毕,他便将嘴唇压进了萧子窈的脸,她只不过挣扎了一小下,便没再躲开了,只是她话音里还带着哭腔,好在不是真的哭了,因着她一向如此,每次狠狠的做了之后,那种像小孩子一样哭着哀求的语气,沈要简直百听不厌。 “讨厌死了,你刚刚弄疼我了!” 是时,萧子窈只管磕磕绊绊的骂道,他退开脸,不过看她一眼便又想贴上去,谁知,她不肯,居然伸手轻轻的挡住他,然而无果,所以挡不住就只好下些重手,比如,扇他一耳光——却又因着不是真的要动手打人,自然那一巴掌便不会太疼了,反倒像是调情,如从前以往,做爱的时候她在他背后挠出的血印子,像是陡然顺着他皮肤纹路抚摸下去的一只手,也抚过他的脸。 沈要顿时兴奋起来。 “我弄疼了六小姐。” “沈要弄疼了六小姐。” “人好,好坏。” “坏狗就该吃鞭子。” “所以,六小姐。” “你可不可以……” “再扇我一巴掌?” 他眸光暗烈。 克制不住自己冲动的只有小孩或者禽兽。 他是禽兽里的小孩子,是长得大大的小狗。 萧子窈实在无言以对。 “玩弄我开心吗。” 沈要追问道,“六小姐,我可以任你摆布,你觉得有趣吗。” 看罢。 这便是她亲手驯服、也亲手收获的,她的罪过。 讲道理是不管用的。 狗听不懂人言,也无法被拥抱感化,所以,她的责任就只是,用自己的身体来,驯服他。 这是白雪飞倦的又一年,萧子窈忽然惊觉,她曾经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已经前功尽弃了。 紧接着,她便不自觉的犯起呕来,沈要见了,便微微一滞,却不过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而已,他便又一下子置若罔闻的颤抖着拥了上来,问道:“六小姐,是觉得我很恶心吗?” “不、不是……” “哪怕是也没关系。” 他很快便到达了终点,她是他欲求的终点,像白磷,轻而易举便可将他燃烧至沸腾。 朝云行雨,雷霆揉碎。 只不过是区区食言而已。 反正,食言的人,总会迎来食言的下场。 萧子窈于是安安静静的哑下去了。 她本想就此睡下去的,谁知,沈要那厢却根本不肯放过她,非要把手在她脸上揩来揩去揩了个遍才满意,害得她只得忍气吞声的陪着他再去洗漱。 偏偏,这呆子居然还不自知,反倒是含着一嘴牙膏泡沫问道:“六小姐。你为什么不高兴。” “还能是为什么?因为你。” “因为我什么?” “你自己想去!” 沈要立刻一哽。 “那,六小姐。” “如果你还不开心。” “那就再扇我一巴掌。” 他口中振振有词。 萧子窈终于忍不住左右开弓的揪住了他的脸。 如此,只此一瞬,那张始终面无表情的脸便一下子变了形,像小狗被揪着嘴角做鬼脸,乌黑乌黑的两只眼睛晶亮晶亮的,一动不动,就只是眨着眼睛盯着看她,那模样要多可爱便有多可爱,仿佛他根本就不会作恶似的。 坏狗,装什么可爱。 萧子窈心想,紧接着便骂道:“不要再说了!正常人哪有人会喜欢被扇巴掌的!” 然,她正还说着,那头,沈要却眉心微皱的坦白道:“又不是别人扇我,反正是你。” “是我也不行!我才不要变成爱抽别人巴掌的恶人!” “——你没变。” 冷不丁的,沈要忽然如此说道。然后便一根一根的掰开她的手指、也扳正她的手掌,最后又将她的手紧紧的贴在了自己的脸上,说,“你又不经常摸我的脸。每次都是我摸你的脸。所以我就自己想办法让你摸。哪怕是扇巴掌也无所谓。” 他话音至此了。 萧子窈哑然无言。 于是,默了半晌,她终于结结巴巴的问道:“你又不是真的小狗,干嘛总要别人来摸你的脸。” 沈要眼光灼灼:“不要别人,就要六小姐。” “我是说,前半句。” 他立刻哦了一声,却不很要紧的模样,有些耍赖。 “那你就当我真的是。” 萧子窈一瞬失笑。 “真的小狗可不会刷牙。” 沈要一把就将牙刷塞进她的手里去。 “那你帮我刷。” 这呆子原来也有机灵的时候! 萧子窈暗暗腹诽,却终于还是没再同他分辩下去。 偶尔也让一让他好了。 她心想,然后一边笑道:“这个薄荷的牙膏好辣人,闻着好冲鼻子,你闻不出来吗?” 谁知,她话音才落,沈要却用低沉的声音回答她道:“六小姐,这个闻起来像你。” 他一字一顿。 “而你闻起来像爱。” 凛冬将至。 等到气温零下的时候,很多水龙头都会上冻,再好闻的香波水也会变得没有味道,窗外寒风呼啸,呼啦啦的,如果站在风里一动不动,便会像是坐在一匹飞驰的马上,鼓蓬蓬的风拍动脸颊,连带着把人的味觉或嗅觉都吹走。 落单的小狗会站在风里。 但是落单的小狗永远不会失去味觉和嗅觉。 所以,眼下,那落在他脸侧的,就应当不是冷风了,而是萧子窈的吻。 不是说今晚不接吻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规矩坏了一次也是坏,坏了两次也是坏,她就是规矩,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她想怎样就怎样。 沈要于是睁着眼睛看她。 萧子窈立刻就笑了。 “接吻不闭眼?” “不闭。” 他理直气壮道,“看你。” “那如果你待会儿睁着眼睛不小心把泡沫溅到眼睛里去了呢?” “没关系。” 只要能与你四目相对,即使眼睛瞎掉也没有关系。 是时,沈要只在心下说到。 他自知这一句话里究竟有多少错处。 瞎掉的眼睛没法再看见萧子窈。 但是瞎掉的眼睛一定可以博得萧子窈的同情与爱。 所以,他没敢把话说出口来。 大雪还是落个不停。 也许,等他明日上职的时候便能瞧见了,他晚间堆的那个雪人一定不会再化,而是在一夜之间变胖了整整一圈,像长出血肉,在风雪之中,杀死了一个又一个的自己,才活到了天明。 然后,萧子窈便会小心翼翼的跟出来,紧接着指着那雪人说道:“好丑的雪人,简直堆得就像你一样。” 他一定不会生气的。 原是她曾经也说过相似的话,说一条丑八怪雪狗像他,他像一条丑八怪雪狗——所以,事到如今,他终于在她口中变得像个人了,哪怕只是像个丑八怪雪人,又有何不可呢? 他才不会生气。 于是,翌日晨间,沈要早早的便起来了。 既是冬日,日短天长,这会儿天色自然是还没有放亮的,他动作很轻,遂小心翼翼的披了件大衣出了门,却见那雪人正站在风里,子弹壳做的鼻子只剩一个黑点,连带着其余的五官也都小了一圈。 其实是那雪人长大了一圈。 ——他心里清楚,却还是忍不住的拍了拍雪人冻硬的头。 谁知,只此一瞬,他身后却蓦然响起萧子窈的轻轻一叹。 “我还以为你又去婴儿房了……怎么这么早起床来堆雪人?” 沈要一下子哽住了。 “不是堆雪人。” 他吞吞吐吐的说道,“我来帮雪人把它头上的雪拍掉。” “呆子。” 萧子窈于是慢悠悠的朝他走来,在半明半亮的雪光里宛如一个晨曦,而后垫脚,第一下没够着,所以再垫一下,沈要直觉心下牵动,便搂着她的腰将人垫在了自己的鞋面上。 “六小姐,怎么了?” “唔。” 她笑了一声,那是轻轻的一下,也如落雪。 “我也是来帮雪人把他头上的雪拍掉的。” 第414章 种草莓 主人不会对小狗放任不管,正如萧子窈一定会拍掉沈要头上的雪一般。 这是冬日里的未明天,灰蒙蒙的天光照着白生生的她,就好像一个落下来的月亮却不肯落地,所以落在了他的脚尖,很轻,却比一句话更重些,于是他不敢放手。 “六小姐。” 沈要眼眶酸涩,“这里只有一个雪人。” “唔,确实——是个好大的雪人,个子还好高,我垫脚都够不着。” “我不是雪人。” 萧子窈笑了一下。 “好好好,你不是。” 她仰着头捧着他的脸,微凉的手心带着些许潮意,那分分明是化在她指尖上的飘雪,偏偏沈要却觉得,这更像是一个吻,她嘴唇的触感一直冰凉湿润,如蛇信,毒素与爱都会令人上瘾。 只可惜,蛇毒夺人性命,不健康的人没资格谈情说爱,把爱情当作救命的法子,只会落得一个病入膏肓的下场而已。 所以他与萧子窈都病得厉害。 萧子窈最近吐得十分严重。 起先,她不过只是吃不得荤腥罢了,肉不可以带半点肥腻,否则见了就犯呕,好在鱼虾尚且还吃得了,郝姨做菜便开始尤其小心,连鱼肚边上的肥膘都要剃干净,谁知,如此这般才吃了不过几日,萧子窈却又闻不得腥气了,紧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吃了吐、吐了吃,最后顶多吃一小口橘子意思意思——那是意思给沈要看的,免得他担心。 可是,这样的担心到底是免不了的。 眼看着萧子窈一连瘦了一圈又一圈,沈要根本再坐不住了,遂拨了电话叫李大夫上门来,还让他带葡萄糖药水,总之,能吊点滴就先吊点滴,人不吃饭,或许是会死的。 他总不能就让萧子窈去死。 孩子可以死。 但是萧子窈不可以死。 李大夫来得很快。 他的确是个好大夫,自觉看人的性命比看人的脸色更要紧,所以并没有全听沈要的话。 沈要其实命他再开一副堕胎的药方,他不答应,就在电话里说:“沈军长,夫人的身子经不住折腾,是药三分毒,药还是不吃的为好,您以为呢?” “所以我让你把孩子想办法弄掉。” 沈要道,冷冰冰的态度,不太好沟通,他于是耐着性子又说:“可夫人的精神也经不住折腾了,您要和夫人好好商量过才是——这不仅是您的孩子,也是夫人她的孩子,她比您更留不住东西,你总该留给她选择的余地。” 电话至此便结束了。 李大夫习惯往萧子窈的脉里下三寸听。 她肺腑的动静很轻微,像有过曲折,然后听到深处去,那孩子的心脉居然还完好无损,不是活不了,反倒像是不想让萧子窈活了似的。 他说过这孩子很懂事。 他于是张了张嘴,有些忐忑,就说:“回军长,夫人没别的不好,就是孕期反应严重,这个因人而异,算不得病,如果吃不下东西,那就一直吊点滴,或者喝粥,要么就变着花样做菜,把所有方法都试一遍,也许总会有夫人吃得下的东西的——倘若还不行,那便熬过去,硬熬。” 沈要眉心一紧。 “没别的办法?” “没别的办法。” 李大夫一顿,然后偷瞄了萧子窈一眼,“除非……除非,二位就不要这个孩子了,但这要看两位各自的想法。” 他话里有话。 可萧子窈只是立刻摆了摆手。 “……好,我知道了,那就吊点滴吧。” 她说一不二。 谁知,之后的几日,她却并不见得有多好转。 点滴的玻璃水瓶好像圆滚滚的灯泡,总在她举头三尺的地方高悬着,那感觉并不好,如同监视——原来瘦到最后人又会重新胖起来的,她把身体吐光,又在里面重新填满了眼泪、血液,还有回忆。 听说萧从锦有了身子的时候也总是吐,萧从月也一样。 她曾经在小白楼里拆开一封又一封的电报,看萧从锦报喜不报忧,后面跟着大夫人的埋怨与疼惜,信里还会问及萧从月,只道老二的身子骨一向最弱,怎么就着急要了孩子。 每每此时,萧从月便会含着两个笑窝说道:“这有什么打紧的?世上的苦一共就只有那么多,我和大姐多吃了其中的几份苦头,那等到子窈长大了,便没有那么多苦头可以让她吃了。” 萧从月一贯都是府上最最柔顺的那一个。 萧子窈于是没舍得当着她的面拂了她的面子。 她本来想说——不,不是的,倘若你与萧从锦吐得十分厉害,那以后我也会吐得很厉害,因着萧从玉学了医、便教过她一个道理,那便是同一个家族里的人很容易遗传到一模一样的缺陷,血缘如诅咒,不好的东西往往都见血。 孩子不是好东西。 生孩子都要见血。 可她当时却一句话也没说。 所以,现如今,诅咒终于灵验。 人一旦吐得太多,便会慢慢的肿起来。 沈要很快便学会了替她剪指甲。 其实,剪指甲原本算不得什么难事,偏偏萧子窈从小到大都被养得矜贵、矫情惯了,哪怕剪个指甲也要人伺候着来,剪得太深不好,指尖的肉会很痛,剪得太浅也不行,那样便等同于没剪——要剪得不长不短才最适当,然后车平指甲上的尖角,只管圆圆润润的将指甲修成一滴水珠,那才足够。 沈要一开始是在自己的手上练习的。 虽然萧子窈总骂他是个呆子,但好在勤能补拙——他因此几乎磨穿了十指,而十指又在干燥寒冷的仲冬天气里纷纷开裂,如一张张咧嘴冷笑的鬼脸,却不知笑的是谁。 于是,一日晚间,萧子窈便抓住他道:“哎,呆子,给我看看你的手。” 他立刻躲开,然后顾左右而言他:“六小姐,我带了草莓回来。” 萧子窈根本不听。 “你的手为什么会烂成这样?” 是时,她只管一把夺过他的手来,嚣张跋扈的架势,他不太敢应声,便嘟嘟囔囔的说道:“烂就烂了。” “什么叫烂就烂了!难道我看见你的手烂了,我会不心疼吗!” 她顿时来了脾气,谁知,那厢,沈要却一动不动的反驳道:“你心疼别人。不心疼我。也不心疼自己。” “胡说八道!我又心疼谁去了!我这几日连门都不出,除了你和郝姨我谁都不见,我又能心疼谁去!” “——你心疼孩子。” 沈要一字一顿,“孩子是别人。” 话毕,他便小心翼翼的抽回了自己的手去。 两人的指尖于是一瞬交错开来。 萧子窈没有说话。 指尖比肋骨离心跳更近。 所以,无论沈要还想再说些什么,她其实都已经听见了,便不必他再开口了。 他带回来的草莓是稀罕物。 那原是俄国人带进关内的新奇货,萧子窈以前也见过几次,却不多,上一回见到,正好是在萧从锦的婚礼上——红彤彤的、一小颗一小颗心脏似的果实,满面遍布小点,像乱枪打穿的伤口,堵满了吸饱了血的白纱布,就连吃起来也像血肉红心,还不经拿,只不过是碰一下而已便破皮,破皮之后又腐烂,如同人心,轻而易举便烂掉了,还连带着酿出酸楚酸楚的血浆。 萧子窈于是就道:“呆子,草莓是稀罕物,比广南的小蜜橘都稀罕呢,你吃吧。” 沈要定定的摇了摇头。 “我不吃。你吃。” “我吃了就会吐,那不就都浪费了啊?这东西很少见的,在北方难种活,在南方种不活,而且一年才一季,放眼整个军部上下也没几个人吃得到,你别浪费了。” “给我吃才是浪费。” 沈要又说,“六小姐,你吃。” 他其实是个脾气极坏的人。 不讲礼貌,也不懂礼貌,萧子窈总教他客气与谦让,可教来教去竟全都教到了自己的身上来。 眼下便是如此了。 一见萧子窈不快,沈要便小心翼翼的说道:“六小姐,那你吃甜的,我吃不甜的,我们一起吃。” 萧子窈立刻撇了他一眼。 “呆子,你真的好笨,你怎么知道哪个甜哪个不甜?还不是每个都吃了才能知道哪个甜哪个不甜?这点小把戏还想骗我,不就是想哄我一个一个边试边吃吗?” “那你先吃。” 沈要歪歪头,说,“你每一个草莓都咬一口,甜就吃掉,不甜就剩下。” “那我岂不是很像话本里的妖精?” 萧子窈顿时笑了,像是觉得他好笑也像是觉得这个主意好笑,偏她也当真像个妖精似的,一颦一笑都有妖气。 “志怪小说里的妖精就是这样的,只吃人头或者人心,剩下半个身子或者屁股,就丢给野狗吃去。” 沈要于是应声道:“六小姐。我就是野狗。你吃草莓头头。我吃草莓屁股。” 他认真说话的模样总也很乖,又因着他学过的文章实在不多,所以遣词造句便尤其简单,讲不通的话就叠词,如同一个正在启蒙的小孩子。 萧子窈于是笑骂他一句:“呆子,你讲话真不修边幅!” 偏她话音至此便作罢了——既没追究他,也没变被谁追究。 她终于没再吐过。 原是翌日晨间,她在梳洗的时候不仔细咽了一口泡沫,倘若这要换作前几日,定然又少不了一顿干呕,谁知她不过漱了漱清水便直起了身子,再没露出什么异色。 沈要就说:“六小姐。我今天还带草莓回来。” 那草莓是年关军部里派发的,数目固定,饶是从前的萧大帅也有份额,根本贪心不了,萧子窈清楚规矩,便同他说道:“军营里就这几个军官,你多拿一份,别人吃什么?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反正家里院子大,大不了你去种草莓吧。” 这本来是句玩笑话。 她既不想沈要拿别人的草莓,又不想沈要当真傻乎乎的跑去种草莓。 谁知,这呆子却总爱与她唱反调。 是时,沈要只管一板一眼的说道:“六小姐。我想的比你早。我其实昨天就种了。” “种什么?” “种草莓。” 萧子窈瞠目结舌。 “我怎么不知道?” 沈要张了张嘴:“我把草莓种在了饭盒里。” 他说的是那只绿皮的铝皮饭盒,萧子窈记得很是清楚,便叫他拿来看看——果然,这呆子一丁点儿脑子也不带,只管把一颗草莓抛尸似的埋进了土里,然后浇水,不过一夜便沤烂了,像一颗酸败的心脏,终将无人知晓的样子。 她简直哭笑不得。 “呆子,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直接播种的。” 萧子窈道,“至少草莓我不清楚能不能这样种,毕竟俄国人带来的草莓都是成株,或许这个可以扦插也说不定,就像是月季那样。” 沈要微微一顿。 真可惜。 他只在心下暗暗想到。 为什么人不可以播种或扦插呢? ——如果可以的话,他一定会种满萧子窈的。 小狗的世界里不需要别人。 小狗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人。 小狗的世界里的所有人都是同一个人。 他于是默默的放下了饭盒。 “我去把土倒回院子。” 他小声说道,有些失望,“那明天就没草莓吃了。” 萧子窈笑了笑。 “也许以后天下人都可以有草莓吃。” “等不打仗了,土地可以种庄稼了,那肯定也会有人来种草莓的。” “这种事情应该不会太远,说不定明年冬天就可以实现。” “到时候你也可以只吃草莓头头。” 谁知,她话音至此,沈要却一瞬插进嘴里来:“我都吃。” “好好好,你馋嘴,你都吃。” 她并不敷衍却有些敷衍的哄道,偏偏沈要听罢却还有意见,就说:“六小姐。我不是馋嘴。我是因为怕你讨厌我浪费食物。” 话毕,他便转身下了楼去,玄关外面的雪人还没化,眼下正在半明的夜幕里支着长手,仿佛招着他过去似的。 沈要于是便将满盒的泥土都倒在了雪人的身下。 雪人迟早会化的。 然后那颗腐烂的草莓便会变成雪人的心脏,在死前给他一个活人的身份。 这或许是他可以拥有的、最好的结局了。 第415章 亲口吃到嘴里的味道 越近寒冬腊月,便越近年关储岁。 军中事务其实来来回回总是那几样,布防、驻兵、调度,再附带一些有关于洋人的条条框框的琐事,然后便是敛财了,沈要最不懂与人交道的办法,于是上了职便赖在办公室里发呆,任谁也叫不起来。 夏一杰很是为难。 眼下,虽然梁延已经回了军营,但之前诸事总需要有人来一一报备交接,既然沈要不肯做,那担子便自然而然的落到了他的肩膀上去,他不免有些抱怨,便说道:“沈要,不如你把会计请来,让他重新算算你我的工资,我该多分你那一份,这样我也好拿了钱再去给子窈买礼物。” 谁知,那厢,沈要听罢,却连脸色都懒得同他摆,只管自顾自的抻着腿往椅背里一倒,说:“你不是给她买礼物。” 他话里话外都带刺,像指认。 夏一杰立刻就恼了。 “我上次买了那么多东西,怎么就不是买给子窈的了?” “那是买给孩子的。又不是买给她的。” “买给她的孩子,不就是等于买给她的吗?” 沈要于是冷冷的睇了睇眼。 “她是她。” “孩子是孩子。” “她和孩子不一样。” 夏一杰一下子哑住了。 “你不懂——沈要,你不懂,人情就是这样的,情谊就是这样的,子窈怀孕了,那我就送一些小孩的东西给她,这就是人情世故,这就是道理。” 那是人的道理。 沈要心想。 人的道理在狗的身上是不适用的。 这是他不用往心里去的道理。 所以他只管无动于衷的哦了一声,然后转头问道:“城里有什么玩的?” 夏一杰一瞬茫然。 “你在问我吗?” 他指指自己,“你问我有什么玩的?” “对。” 沈要一板一眼的说道,“六小姐说你是纨绔子弟。” 一句不像告状的告状,或者说是——炫耀,夏一杰心知肚明,便咬牙切齿的应了一声。 “那要看你想玩什么了——吃喝就上酒楼,爱听戏看舞就上会所,喜欢赌博可以组局推牌九、跑马也可以,如果这些都不喜欢,就只是喜欢消遣,那就上雍园里点天灯去……” 然,话音至此,他却陡然一顿。 “你问我这些做什么?子窈才怀孕多久,难道你就厌倦了?” “不是我。是她。” 这话他曾经也说过,夏一杰还记忆犹新,便不可置信的问道:“子窈最近身子可还好些了?我才听李大夫说她前阵子吐得厉害?” “——是好些了。” 沈要说,“所以,我就想带她出去逛逛。” 这主意是他自己想到的,只不过,有些招儿却得拜托别人来支。 夏一杰忽然就有些好笑起来。 倘若没有曾经的诸多因果,他也许会同沈要相交甚欢也说不定。 一个寡言少语的木头疙瘩,难道不比许多趋炎附势之人来得真诚? 他于是没有拒绝。 这或许是一条狗生平之中的头一次约会。 不是没跟萧子窈独处过——沈要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同她在一起,他分明什么事情都做过了,不只是吃饭睡觉喝咖啡,却唯独没有一次是约会。 不。 其实是有过一回的。 他想起来,原是中间夹了梁延的那一次。 不。 其实也不对。 那一次根本是他夹在中间才对。 于是,晚间,沈要便一本正经的在军中告了假。 批假的人是梁延,一见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又罢工,便问道:“你又有什么事?” “有事。” “我问你什么事?什么事是不能说的?” 沈要不太耐心,就道:“家事。” 梁延以为他只恨不能多做几个表情出来。 如此,一来二去,沈要下职的时间便耽误了些许,待他回去公馆的时候,萧子窈已在窗前画着玻璃等他了。 那窗子上画的是只小狗,与他遥相呼应,又正好正对着他停车的位置,所以他下了车来,便像一条小狗跑回了家来。 萧子窈就问道:“今天外面既没下雪也没化雪,怎么你下职反而比平时晚了?难道是军中又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处理?” 沈要摇摇头,一面又将围巾叠好,一面又说:“我请假,梁延不愿意给我批。” 他开口稍显委屈,明明白白的示弱,就仿佛等着她赶紧来哄似的。 谁知,萧子窈听罢,却立刻踮起脚来揉了揉他的耳尖,道:“你又偷懒,倘若换做是我,我都不可能给你批假条的!也只有梁延这样的人才肯对你网开一面了!” 他一下子凝眉,就问:“六小姐。你在夸梁延。” “谁要夸他了?我分明是在骂他。” “那你说他这样的人。” “对啊,就是他这样的人。” 沈要不依不饶:“他是什么样的人。” 萧子窈忍不住的犯了个白眼。 “他是玩忽职守、视军纪为玩笑的人——如何呢,这样你可满意了?” “不满意。” 沈要瘪了瘪嘴,“因为你说你不给我批假条。” 他撒起娇来一向没完没了,萧子窈懒得再与他分说,便拖着他往厅里坐下来吃菜,原是郝姨今日才买了新下来的一季冬笋,金衣白玉,脆嫩如婴尸,堕在热乎乎的汤里,闻着便有种过分的甜味。 沈要忽然说道:“六小姐。我明日带你出去玩。” 萧子窈愣了一下。 “你这槐木脑袋难道还知道怎么玩吗?恐怕只是上了街当我的扶手跟着我一路步行吧?” 然,她话音方落,沈要却一字一顿的说道:“我知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 萧子窈笑笑,“我猜你背后肯定有妖人指点——是谁,说出来听听,莫不是李大夫?” “不是。” “那就是军营里的老头子?” “也不是。” “那总不能是……” 她顿时想到两个名字,只可惜,话还未脱口,便被沈要插进嘴来打断了。 他眼光灼灼,有点儿红,像是情急。 “都不是。” 他说,“六小姐。你就别问了。” 偏偏,他越不想说,萧子窈便越是想问。 只不过,她心思巧,明面上问肯定是行不通的,左右沈要的嘴巴很严,她撬不开,于是便逗着他玩,只管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来听,害得他干着急。 “哎,呆子,我以前听别人说过一个粗俗的西洋笑话——说一个马夫与府内小姐私通,这件事本来藏得很严,却不知怎么的被马夫的妻子给知晓了,你猜是为什么?” 沈要眉心一紧。 “为什么?” “——因为马夫的妻子发现,此人在晚上寻欢的时候,居然学会了接吻,何其荒谬,一介马夫居然会法式热吻,哎呀,真粗俗。” 话音至此,萧子窈便掩面笑了起来,那宽袍大袖的衣衫正好遮住了她半张脸去,只剩一双眼睛,桃花潭水似的含情目,一点儿也不觉得抱歉或羞赧,就只是盯着他笑。 沈要一瞬了然了。 他于是放下筷子,说:“六小姐,我没和别人出去玩过。” “我知道呀。” 她托着脸,“我逗你玩的。” “不要这样逗我。” 沈要轻声道,旋即望定她去,意味深长。 “六小姐。我很委屈。” 好重的一句话。 偏他说话说得重,眼光却很轻。 是时,萧子窈只见沈要的眼光落下去了,正落在她的指尖——小狗委屈的时候都是哼哼唧唧的,还不乐意看人,所以他也不例外。 还是此刻,窗子的玻璃面上,有一点白霜化掉了,便顺着她画的小狗一滴一滴的朝下滴着水,像迟迟的夜漏,也像偷偷流泪的流浪狗——一滴、两滴,一更、二更,一年、两年……真长,原来她与他在一起已有如此之久,这静静的一刹那。 算了,就听他一回罢。 萧子窈心想。 于是,翌日,她便瞧见沈要只管认认真真的穿戴好了,就等着她坐在厅里梳头。 郝姨在旁笑道:“沈军长,一会儿出门玩,记得别让夫人喝凉水、吃柿子,冬天到了,那街上的柿饼虽然瞧着好吃,但是寒凉着呢,孕妇轻易吃不了。” 沈要想了想,就说:“捂热了能不吃能吃。” 萧子窈立刻点他一句:“这里说的寒凉是食性寒凉,跟捂热不捂热没有关系——真奇怪,你都知道绿茶比红茶凉,怎么不知道柿子是凉的?” 她话里不带一丝责怪,所以沈要一点儿也不生气。 不过,这倒也不足挂齿。 毕竟,哪怕她当真怪起他来,他也不见得会生哪门子的气。 六小姐的话都是对的。 沈要心道,又张口说道:“我以前没吃过柿子,所以不知道。” 萧子窈就笑他道:“那你以前难道喝过红茶?” “没喝过。” 他从实招来,“是六小姐赏给我,我才喝到的。” 他学东西一直都像一条狗,非要亲口吃进嘴里,才能堪堪回过味来。 就连爱也是。 所以,他的爱是生吞,便一点儿也不奇怪了。 再之后,便是上街去。 沈要开了车,萧子窈自然坐在他的副座。 她原以为车子要一直开到中央大街去,然后两人在那头逛逛百货商店便算完事了,谁知,路才走了一半,沈要便说:“六小姐,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他很快的拉稳手刹,萧子窈甚至来不及多问他一句,便瞧见他已然下了车去,两条长腿迈得很大步,实在显得那一袭黑色军装笔挺利落,又转念一想——是了,的确是他衬衣服,旁人都是衣服穿人。 真是奇怪。 就因为一个沈要,她似乎从此以后看谁都差了些意思似的。 车子里很是安静。 萧子窈于是打眼望了望四下——此处正好是中央大街之前的一条马路,四面交汇几栋红砖楼房,楼房下头贴着两三座低矮平屋,她一点儿也不熟,也不觉得沈要会很熟。 谁知,不过片刻,沈要便呼着白气跑回了车里。 萧子窈盈盈一笑。 “你怎么忽然就跑出去了?也不跟我知会一声。” 沈要立刻捧起手来。 “给你买吃的。” 他说。 他手中赫然是几块包在黄皮纸里的西洋点心,酥皮堆叠簇拥一汪泪眼婆娑的黄油腻子,烤得半糊的糖霜蜡在上面,有浓香的甜味。 “咦,是蛋挞?” 萧子窈惊喜道,“你还知道这个?” “楼房里有洋人卖。” 沈要两手稳稳举平,一动不动,像任人宰割,却是另一种示爱与献宝,就说,“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萧子窈于是又笑了。 “我问的不是你知不知道我喜不喜欢,而是你知不知道蛋挞这个东西。” “不知道。” “不知道那就你先吃。” 萧子窈眉眼弯弯,“你吃过了,就知道了。” “——哦。” 他立刻应声,然后便空出一只手来,谁知,只此一瞬,萧子窈却忽然靠近他来,道:“呆子,就你那个吃法,吃什么都是一口吞,还吃个什么意思——来,我喂你。” 话毕,她便拈着指尖拈起一枚蛋挞来,那半淌的油芯一颤,就像一颗心在颤抖,又巧她指尖细滑,根本受不住力,稍微烫些就拿不好了,所以那一汪波动的油光 便又是一颤,险险的便要掉到她的裙子上去。 沈要于是想也不想的一口含住了她的手指。 咕咚。 小狗是没有吃相可言的。 狼吞虎然。 萧子窈一下子叫了起来。 “你怎么一口就咽下去了!有没有噎到,有没有烫到,有没有……” 她甚至忘记了抽回自己的手。 沈要无动于衷。 他张嘴的时候故意与她有些牵连。 狗不都是这个样子的吗? 就着主人的手吃东西,吃完了先舔的不是自己的嘴,而是主人的手。 至于吃了些什么,吃的东西好吃与否——根本无关紧要。 那又有什么紧要的呢?反正吃什么不都是吃。 最最重要的事情,更应当是是谁给他东西吃。 沈要于是张口道:“六小姐。我尝出来了。” 萧子窈微微一怔。 “你尝出来什么了?” “鸡蛋糕。” 他说,“这个东西就是鸡蛋糕。” 一时之间,萧子窈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偏偏沈要却十分认真,话毕之后,许是觉得不够,便又补了一句,说:“蛋挞就是甜甜的鸡蛋糕。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你。” 模棱两可的一句话。 因为六小姐是甜的。 她其实都听懂了。 第416章 戒指 灰灰的马路淋着薄薄的溶雪,是时,气氛是好的,蛋挞是甜的,却唯独沈要是个哑的。 萧子窈问他许久也探不出他的口风。 “呆子,我问你话呢!” 眼下,车子已然开进了中央大街,玻璃风档上的雨刷左右摇摆,一下又一下,只在那荧幕似的开窗上画出两面圆扇子,沈要微一侧目,便瞧见萧子窈的眼睛,盈盈又莹莹,如春水满涨的桥洞里漾着一对乌蓬窗——那模样真好看,她是冬日里的春日影。 她嗔怪的样子很像撒娇。 “我问你,你怎么知道那里有卖蛋挞的?” 沈要于是顾左右而言他的说道:“我就是知道。” “可是你连蛋挞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蛋挞是什么但是我知道卖蛋挞的地方。” “你简直胡搅蛮缠!” 他二人鲜少拌嘴。 沈要心想。 他的话总是不够多的,以往都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吐出来,又或说他说话也像进食,在讲话的时候模仿人言,这未必不是另一种进食。 他吃了人,便会变成人。 这是人的道理。 只不过,偶尔他也会失误,如一条狗,扒着铝皮小盆舔食吃,一下子吃得太快,牙尖便磕在盆边,叮当一声,就失仪了。 原是那厢,萧子窈始终摸不到水落石出,便忽然说道:“算了,不说就不说吧,我也不与你好一阵歹一阵的了,要是有意瞒着我便撂开手,何必说这些话来糊弄我?” 她阴阳怪气的,活像个林妹妹,好在袖子后面是半张笑脸,他分明知道这又是她的障眼法,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就是觉得不忍心。 不忍谁的心? 说不清楚。 也许是不忍自己的心。 沈要微微一顿。 “六小姐。” 他张口道,“我可以说。” “那你说。” “但我说了之后,你只能夸我,不能说别的。” 萧子窈一瞬失笑。 “我本来就是想夸你的,都怪你自己吞吞吐吐的,半天不应声!” 沈要于是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说道:“我问了夏一杰。” 正说着,百货公司便近在眼前了,行人穿过马路,他把着方向盘,等在十字路口,本应该着眼看好前面的人的,偏偏他却不由自主的始终盯着手边的人。 萧子窈就冲他笑笑。 “我早猜到你问的是他,那些时髦的吃喝玩乐的东西,他最清楚。” “六小姐,说好的只夸我。” 他双手握得更紧,有些咬牙切齿。 “我就是因为不喜欢这样,才不想告诉你的。” “不喜欢我哪样?” 沈要闷闷不乐:“不是。我不是不喜欢你。而是不喜欢被别人抢功。” 说罢,车前的人流便似退潮般的两面退开了,又如拨开云雾,远灯溶溶照亮绵雪,映得洋人的玻璃橱窗灯火辉煌——再过不久便是圣诞日,圣人耶稣诞生之日,西洋的宗教,死人的生辰忌日。 那里头卖的是金刚石戒指。 沈要只管不言不语的停好了车子。 他倒是被调教得很好,停了车便知道赶紧绕到萧子窈的那一侧开门去。 谁知,那车门一开,他却见萧子窈半截细白的手,正翩然的悬着空,等他来扶。 他几乎想也不想的便顺势低下了头去。 萧子窈忽然说道:“哪里有人能抢你的功?我坐车下车,除了你的胳膊,谁也不扶,要不然就自己走,我才不稀罕碰别人的手。” 话毕,她便细手一压,支起身子来,然后从他眉间穿行而过,那大氅毛针细密如发,带着香波水的味道,又夹在着黄油的奶香,像她钻进怀里、化在心底。 沈要陡的一滞。 萧子窈勾了勾手。 “还愣着做甚?” 她笑道,“我夸的又不是夏一杰,我夸的明明就是你——真聪明,我家小狗,还知道偷偷跟人去学些新潮的东西了,没准以后都不需要我来操心了。” 谁知,她话音方落,沈要却一下子打断她道:“——不行!” “什么不行?” 沈要一字一顿,很是紧张:“如果六小姐以后都不操心我,那我就再也不学新东西了。” 是时,他只管咬着唇,目不转睛。 萧子窈于是又笑。 “难伺候。” 她说。 “我看你就是不想让我心里放放清净。” “不要清净。” 沈要插嘴道,“你要想着我。” 不可以让他的六小姐活得太痛快。 沈要心想。 要爱得淋漓,不要意难平,要让她只为他下雨。 要让她,被他亏欠甚多,耿耿于怀,并且念念不忘。 小狗希望主人也像自己一样,要被占满整整一颗心。 恶犬。 这哪里是什么天真无邪的可爱小狗能想的事情。 天色不算太好。 真可惜,这分明是一个约会的日子,好在玻璃橱窗后面的灯光还暖,沈要于是拉了拉萧子窈的手,说:“六小姐,我们进去说。” 他二人进去的时候有风铃声响。 那原是一串松枝花环,系着红色缎带与金色铃铛,萧子窈却见屋子里面还挂着小彩旗,黑红黄三色横织,居然是德国来的洋人。 谁知,只此一瞬,萧子窈却听见一声轻笑。 “啊,萧子窈,真巧,我们居然会在这里碰见。” 她于是循声望去—— 灯下,正是一张中人之姿的方脸,何金妮穿着一身笔挺的红裙子,两边立起来的领子只管密不透风的包住了她的脖子,就好像她底下什么也没有似的,就一直往下,往下接着两条套着黑色玻璃袜子的圆腿。 萧子窈微微一愣。 何金妮道:“你们也来看戒指?但是不巧,橱窗里那颗钻石戒指已经被我订下来了,刚刚签了支票,等着结婚要用。” 她其实并不太想炫耀的,因着显得太过狼狈,仿佛虚张声势。 偏偏,昨日来前,她便与梁延说起过此事,只道是结婚要用钻石戒指,要量指围,请他抽空陪她出来一趟。 却不想,那厢,梁延居然连一个眼色都懒得丢给她去。 当时正值晚点,霍老太太吃着粥,忽然就说:“这粥咸了,还是从玉把厨房打理得好——我一个老婆子,哪里吃得了你们年轻人的口味。” 何金妮一下子哑住了,随后默了半晌,才道:“回老太太,这牛肉粥里的肉是提前腌上的,我本想等着梁延下职就正好让人煮上,谁知他今天回来的晚了些,这才……” 霍老太太立刻睨了她一眼。 “阿延公事繁忙,你该自己算好时间!所以那个戒指什么的也算了吧,你让丫头去拿条毛线来,在阿延手上比划一下粗细就是了,他没空陪你去。” 是时,她只好求助一般的转头望向梁延,谁知,他却无动于衷的撇开了脸去,反倒又同霍老太太开口说道:“祖母,我今天给人批假条,才耽误了些时间。” 霍老太太眉心一皱:“这都接近年关了,到底是哪个军官这么不懂事,竟然在这时候批假条?” “哦,没谁,就是个刺头。” 梁延苦苦的笑了笑,“是沈要找我来批的假。” “他前阵子带人去抗洪,这假的确不给不好——只不过不知道他到底是要做什么去,总归此人还是够不上进,竟然分不清仕途才更要紧。” “他本来就不上进,也不在乎什么仕途。” 梁延说,“萧子窈怀孕了,他天天都想着陪她,没准明天还会上街逛街呢。” 话毕,四下里便没人再应声了,何金妮于是在桌下攥着手,等人散了,才又叫住梁延问道:“毛线量不准指围,你不然就抽空陪我去珠宝店里试一试戒指圈口,根本用不了多长时间的——” 谁知,她正还说着,梁延便已然没了耐心,就摆摆手道:“不合适就不合适,大不了之后在戒指上缠几圈棉线。” “那是戒指大了,如果戒指小了呢……” “小了的话,就换一根手指戴,戴在小拇指上总可以吧,反正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可戴在小拇指上就不是结婚了,那是——” 梁延终于扫兴的打断她道:“何婧,我是中国人,我没留过洋,我不知道戒指戴哪里到底有没有什么所谓,别人也不会在乎这些有没有所谓——空白支票我一会儿让人给你送到小白楼去,我明天不想上街。” 何金妮咬了咬唇。 “可是,从帅府开车到中央大街连十分钟都用不了。” “——我说我不想上街!” 梁延一下子吼道,更连带着一锤边几,那上头正搁着一只青花细颈的花瓶,似美人腰,萧子窈也穿过一条青枝的旗袍,她比花瓶美人更动人。 “我说我不想上街,你难道听不懂!我都说了,沈要今天找我请了假,他要带萧子窈上街转转去,如果我在街上遇到他们俩怎么办,难道要我搂着你相亲相爱的同他们打招呼吗!” 他连一丁点儿的颜面都不给她留。 何金妮忽然就想到沈要说过的那句话。 你没有颜面。 怎么会有颜面呢。 她连爱都没有。 颜面并不比爱来得更轻易容易。 如此,翌日,她便孤零零的独自一人上了街来,带了司机,就等在路边。 其实,根本不必带很多人的。 她留过洋,精通英语,略懂法语德语,岳安城的洋人拢共就那几个,凑不出世界地图,她的墨水够用。 德国人问她,她的liebling在哪里。 何金妮干巴巴的笑了笑。 “——死了。” 德国人一惊,于是捂着嘴感叹:“哦,真悲伤,你难道是要为他守寡——我早该知道的,你用毛线量指围,我不该多问的,这真浪漫,不,我是说,这真令人难过。” 话毕,他便接过那一小节毛线头去,只管拿到柜台的后面,放在打着亮光的绿皮纸上丈量,很严谨,一丝不苟,软尺量后又换一枚枚穿在一起的不同大小的白锡戒子来试,半晌都没抬头。 然后,何金妮就听见门铃响了。 她于是回过头来,猛的怔在了原地。 怎么回事。 怎么她不如意,世上却处处都是眷侣。 她却见那打着十字玻璃小窗的门开了,先伸进来一只手,肤色微深,又很宽阔,往后看,袖子是纯黑色的,扣着铜扣,像是军装,紧接着便铺进来一片红色的裙裾,一前一后、亦步亦趋,比密不可分更亲密,还上下分明,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卑躬屈膝。 那模样,既像相爱而又不像。 爱不爱不是要紧的。 那样子有颜面,便足够了。 她心下一紧,顿时不受控的开了口说:“萧子窈,真巧,你也来看珠宝?” 原来萧子窈也穿着一袭红衣,艳似飞雪天里的凶杀案,鲜血飞溅石榴裙。 萧子窈无动于衷的笑了笑。 “嗯,跟他出来逛逛,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是时,沈要只管紧紧跟在她后。 他两人都不戴戒指,唯独萧子窈,双耳环佩一串红玉坠子,细如血线,迎光便闪。 “你喜欢什么样式?钻石还是红翡,我看你……” 何金妮没话找话的说着。 此时此刻,她居然隐隐的有些怕了起来。 ——怕那德国人转过头来,更怕他只将那可怜巴巴的小线头递还回来。 那她便再没有什么颜面可言了。 谁知,眼下,她话音方落,那德国人便推着眼镜腿回身说道:“夫人,戒指尺寸已经量好了,希望爱能永存。” 她一下子愣住了。 于是,那小线头便孤零零的落在了玻璃柜台的上面,蜷缩着,绕成一个圆圈,然后缓缓舒展开来,轻轻的道下去了。 萧子窈立刻瞥她一眼。 “何小姐,梁延没来?” 她问道,“毛线头量不准的,到时候不合尺码会戴不上——这样吧,我让沈要来替他量一下,有个参照总比什么都没有来得精准些。” 话毕,她便招了招手,沈要于是眼巴巴的走上前来,问道:“六小姐。怎么了。” “你过来,我让人家给你量量指围。” “你要送给我戒指吗?” 沈要歪歪头,“我们也戴戒指。” “嗯,我们也戴。” 萧子窈笑说道,“别人有的,你也要有。” 第417章 小狗,牙尖嘴利 自始至终,萧子窈始终顶着一张云淡风轻的脸,那模样很静,便显得她脾气很好的样子,就仿佛萧从玉根本没有死在小白楼里,她与何金妮照样还是两不相欠的萍水之缘。 其实,早先前,何金妮本来是听说过她的。 那已是她留洋之前的事情了——一旦提起萧子窈来,便自然而然的绕不开她的出生,如日中天的帅府出了一个嚣张跋扈的六小姐,据说她的脾气很坏,而往往只有被宠坏的人才会脾气很坏。 这便是世道的不公平之处了。 万众宠爱之人,身后始终不乏追求她者。 爱永远会流向一个不缺爱的人。 她是食人花。 何金妮心想。 萧子窈没道理是个善茬。 她之所以得以长成今日之姿,全然少不了那些鲜血淋漓的爱,无论是缺爱的、还是没爱的人都想献爱给她,然后因此耗空自己,心下便再也不剩多少爱了,所以之后倘若再有人来,便一点儿也爱不起来。 情场里没有输赢,只有亿万富翁与街边乞丐。 何金妮来迟一步。 没有爱,也没有颜面。 她是下等马。 偏偏,那厢,灯下的萧子窈眉目如画,正安然的瞧着德国人为沈要量尺。 挑选戒指,远比婚礼更像一场婚礼。 婚礼不是不可代替的一场大戏,演员千千万,谁都可以被顶替,颜面全无之人也许还会遇到一只替补来的公鸡——如此这般,便愈发显得挑选一枚戒指的独特了,尺寸方圆如冷暖自知,没人代替的了。 那德国人的嘴里没闲着。 “哦,真巧和,他的指围跟这位夫人的liebling相差并不多,只不过我没见到过那位先生的手,不知道他指关节的粗细,究竟好不好戴戒指。” 说罢,他便又转向何金妮问道,“嗨,夫人,不如您来大致看看?” 何金妮眉心微皱。 其实,她从未仔细瞧过梁延的双手,所以眼下自然也就无从开口了,于是信口敷衍了一句,省得再丢了面子,就说:“差不太多的,就按这个来。” 谁知,她话音方落,另一边,萧子窈却一瞬插进了嘴来。 “梁延的指骨怎么会像沈要的这么粗?” 她说,是问句却不是反问句,那感觉更像是提点——只可惜,提点的前提正是了解,而不了解的人始终会有一种听人炫耀的心情在眼前。 只此一瞬,何金妮竟然与沈要一同沉下脸来。 是沈要抢先开口。 “六小姐,你看过梁延的手。” 萧子窈于是莫名其妙的睇了他一眼。 “看过几次,不过没有仔细看过。” “那你怎么知道他的手长什么样。” “我不知道啊。” 萧子窈翻了翻白眼,“谁要去记他的手长什么样?真晦气!” 如此,她方才说罢,便轮到何金妮质问起她来了。 “你既然不知道梁延的手长什么样,又为什么要在此多嘴挑刺,难道就是因为你喜欢压我一头吗?” 萧子窈简直无言,于是便说:“梁延一个养尊处优的少帅,除了当兵以外,从小到大几乎从未吃过任何苦头,所以手自然会养得很好——但是沈要不一样,他是吃过苦的,只有他这样的人才会长出指节宽宽的手型出来。” 话毕,她便一把拽过沈要的手来,只管一瞬不瞬的递到了何金妮的眼前去,说:“喏,不信你自己看。” 可何金妮根本没来得及看清,沈要便将手抽了回来,然后背到了身后去。 ——却不是背到他自己的身后。 而是背到了萧子窈的身后。 他就那么顺理成章的挽上了萧子窈的腰去。 “干嘛给她看?” 沈要一字一顿,“我又不认识她。” 萧子窈一惊,就说:“她是何金妮呀,我们见过好多回了。” “我知道。” 沈要于是嗯了一声,“但我不认识她。” 他讲话一向不带什么人的礼貌,就只是看心情,像狗,好与坏,都分得清清楚楚。 何金妮一时哑然。 其实,并不觉得有多尴尬。 她顿了顿,就想起方才那一闪而过的一只手——粗糙却宽大颀长,伤疤遍布,骨节粗砺,却只包着薄薄的一层皮,有些红,像是冻伤了的样子。 的确,梁延的手上,也许一定不会生冻疮的罢。 偏她总觉得好像哪里输了一步棋似的,很是委屈,却又落子无悔,所以只好一条路走到黑,嘴硬道:“我看了,他们俩的手的确差不太多的,那就照着沈军长的尺寸来订戒指。” 萧子窈有些惊讶。 “你可当真看清楚了?婚礼一辈子也就那一次,你们到时候请的人肯定不少,倘若戒指不合适、交换的时候戴不上去出了洋相,那又该如何是好?” “这不用你管!” 是时,何金妮的声音陡的压过她来,紧接着便换作了德语,鼻腔口鄂的共鸣层层叠叠,说快的、且听不懂的语言一旦挂上了一层冷冷的语调,便都像一场崩溃的大哭。 那德国人只管反反复复的点着头。 萧子窈于是没再劝她了。 人与人的最安全的关系,就是不要离得太近。 无论爱恨,一旦离得近了,便都显得太难堪了,像放大镜下的蝴蝶,复眼如地狱重叠,一只只眼睛映出一个个不幸,那太累了,还容易被牵连。 被她牵连过的人数不胜数。 哪怕,眼前之人,是个仇人。 沈要于是趁机附耳说道:“六小姐,原来你刚才不是为了给我买戒指。” 他话里话外都带着些埋怨。 除此之外,也许还有更多更多的委屈。 偏他是根本说不听的那种人——也对,毕竟一条狗哪里又听得懂人话呢,所以不等萧子窈张口来哄,他便自顾自的开了口,说:“我也要那个戒指。” 萧子窈微微一顿。 “是是是,一会儿就给你挑戒指。” “我不要别的。” 沈要一字一顿,“我就要刚刚那一对。” 他理直气壮,眼光直直的越过了何金妮去。 “反正用的是我的尺码。” “那我就要一模一样的。” “他们什么时候戴上,我们也要什么时候戴上。” “别人有的,六小姐也要有。” “别人没有的,六小姐还是要有。” 是时,他只管如此说罢了。 那态度太像争风吃醋,锁定一个不在场的情敌,口腹蜜剑,还要连带着要将萧子窈受得委屈一同撒气。 何金妮面色一青。 “沈军长这是要跟我抢的意思吗?——可我支票已经签好了。” 她说,随后微微的颔首,有些防备的样子,唯独眼光不定,像心不定,然后那不定的风波晃得她在冷气里颤抖,又害得她整个人都定不下来了。 “沈军长,这是我和梁延的结婚戒指,我恳请您不要为难我……更何况,您也不想让萧子窈跟梁延用同款的结婚戒指吧!”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一句回嘴。 何金妮声色嘶哑。 好在,这句话,沈要听进去了。 眼下,他只管面无表情的贴在萧子窈的背后,那么高的身量,偏他又穿的是黑色,一旦背光而立那模样便尤其显得不善,何金妮没敢与他对视,便往后退了一步。 就仿佛她的当务之急,是先退出他的影子一般。 可沈要只是不动声色的收着声。 萧子窈直觉有些不妙,便开口劝道:“呆子,干嘛喜欢和别人穿戴一样的?我们重新挑一对不一样的戒指就是了。” “别的会有这个好吗。” 沈要问道,语气不带多少起伏,“我以为,只有最好的东西才会摆上橱窗。” 这是人的规矩。 萧子窈反驳不了。 最好的东西会被摆到光下来,供人观赏,也被人争抢,出价高者得,如果有野狗也中意,便只有靠抢的。 怎么抢? 杀光竞价之人便是了。 但他不可以太心急。 沈要暗自想到。 眼下,他有一肚子的恶毒想法狂生心上,只可惜人的规矩像是铁的笼子,刚刚好关住他。 他于是偷瞄了萧子窈一眼。 他的六小姐,也是橱窗里最好的东西。 她应当配得上好看的戒指与鲜花,被所有人爱慕之后,最终由他打碎了橱窗然后取下。 他于是同何金妮说道:“你说你签了支票。” 何金妮立刻嗯了一声。 “这还能有假?我都已经把支票交给……” 她话音还未落。 谁知,只此一瞬,沈要却轻描淡写的转向了那德国人去。 “拿来。” 他张口,也不管语言通不通,就只是重复道,“支票。拿来。” 那德国人许是听得懂一点点汉语的,便很快的将那支票递了过来。 却不曾想,他竟是连看都不看一眼的,便将那巴掌大的纸条撕成了两半。 “我重写一张给你。” 他说,“他们不要了。” 何金妮顿时脸皮涨得青红一阵,是先青后红,像受了气而不敢撒气,甚至连搁置都不能,便堵在胸口,憋出虾子色的口鼻眼手,浑身都颤抖。 “沈要!我没和你们抢,我先来的,我先下了定金的,这个就该是我的!你为难我,其实对你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这一点你难道不是心知肚明吗?我只是想太太平平的结个婚,以后就隐居内宅了,结果你们都……” 沈要无动于衷。 他怎么会动容呢。 眼下,他的有意刁难,根本就不带别的意思,那不过只是一条狗拙劣的、吃醋的手段而已。 那也许都算不得什么手段。 小狗哪有什么手段。 小狗不是不择手段,小狗只是试遍了所有的手段而已。 沈要于是又道:“那你买别的。” 何金妮一下子叫了起来。 “别的都不如这一对戒指好!我要买就买最好的!我什么都不稀罕,我只要颜面!” 她几乎有些歇斯底里。 偏偏,她叫得再大声,之于沈要而言,也不过只是虫鸣罢了。 “那你就用买这个的价格买别的。” 无赖。 ——他干巴巴的说道,一点儿也不像人的口吻,或说,那是更不把人当人的口吻。 何金妮几近崩溃。 萧子窈一见她如此,便说:“沈要,算了,左右这一对我也不喜欢,不如我们再去看看别的?而且现在是冬天,白日很短的,倘若再耽误下去,恐怕我们约会的时间都不够了。” 她言笑晏晏的,哄小狗似的。 果然,沈要很是受用,便立刻软下来,低头看她一眼,道:“六小姐不喜欢。那我也不喜欢。” 萧子窈于是招着手拉他出门,那笑声很轻,风一吹,便散落了,何金妮还在原地站着,就听见她说:“真的吗?我不喜欢什么你就不喜欢什么,我喜欢什么你就喜欢什么?” “对。” “——那我不喜欢我自己。” 萧子窈道。 怎么可能呢? 何金妮实在纳罕不已。 她甚至都被萧子窈给吓了一跳。 谁知,不过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而已,她居然连细细想想的时间都来不及,那厢,沈要便已然应声了。 他像飞奔而去的一条狗,隔着冷空气,去追一只总会飞回来的飞镖。 “那太好了。” 他说。 “六小姐。” “如果你不喜欢你自己,那我就可以连带着你的份,一起喜欢你。” “这样一来,我的喜欢就可以变得更多。” “我永远都是喜欢你的第一名。” 情话原来还可以这样说。 何金妮心想。 她原以为,浪漫故事只出现在小说话本里面。 只不过,西洋小说里的男主角统统都是绅士真透曼,看话剧表演都是操的一口英伦口音,辞藻华丽无比,将爱人的眼睛说成红玫瑰,中国话本便写穷书生,不敢写女子的貌美,便写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总之,浪漫的故事,无外乎要以浪漫的词藻铺就而成。 她竟然想不到,小孩子似的坦白,居然比一枚钻石戒指都更漂亮。 那嵌着玻璃小窗的木门陡的阖上了,风铃千唱,圣诞近在眼前。 那德国人便问她:“夫人,请问这个戒指,您还要吗?”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要的。” “尺寸上怎么说,就按刚刚那位先生的来?” “嗯。就先这样来。” 第418章 不合适 天色依旧不算太好。 何金妮是带了司机来的,开一辆军部的绿色皮卡车,路边一共横画三个并排的车位,她占其中之一,沈要占其中之二。 原来他与萧子窈都还没走。 是时,何金妮终于推门出来了,然后远远的便瞧见那黑皮汽车里的模样——黑漆漆的、擦得干干净净的皮座位,后座搁着一条毯子,看颜色像貂皮,没有多余的物件,因着沈要从来都容不下多余的人。 她于是往四面张望了片刻。 中央大街车水马龙,如云的霓虹灯下人浪翻腾,那里没有她的一席之地,却有萧子窈的一面惊鸿。 她只见一前一后的两个人,是萧子窈与沈要。 自然,萧子窈总是走在前面的那一个,鲜红衣裙,美不胜收,只有风满她袖的时候沈要才会一步跨上前去,就挡在她身前,替她挡住那阵冷风,然后停住,等风停了再等她继续往前走,他因此便刚刚好跟在她后面,手里提满了大包小包的粉红色纸袋子,心甘情愿的,很老实,连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 这一切,她都看得真真切切。 真切到她虽然看不清沈要的眉眼,却明明白白看清了萧子窈的笑脸。 她于是忙不迭的上了车去。 司机就问道:“何小姐,您是现在就要回府吗?” “对。” 她说。 “梁少帅说,您今日可以多在外面逛逛的。” 何金妮一下子听出此话的言下之意。 梁延不想见她。 可她也不想再见到萧子窈。 一时之间,何金妮终于明白了梁延的所作所为,原来看到别人的如意当真要比承认自己的不如意还要痛苦千百倍——万不得已,她便只好嗫嚅着嘴唇说道:“那你把车开到临街去吧,在那边停一会儿,等天色再暗些,我们再回去。” 那司机顿时了然了,于是打起火来。 何金妮是等天色彻底擦了黑才回的帅府的。 彼时,梁延早在厅里坐着了,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同霍老太太说着话,一见她来,便半客气又不客气的打了声招呼,说:“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不是说订个戒指很快吗,我和祖母都在等你回来吃饭。” 话毕,他便抻着头朝门外知会了一声,道:“上菜吧,人回来了。” ——竟是连个称呼都不愿意给她的。 霍老太太照旧还是一副冷冰冰的神色,只在旁的张口问了一句:“订的什么戒指?” “回老太太,是金刚石的。” 何金妮道,“戒托是银子的,要等一两天才能拿到手,因为要改戒托的大小。” 霍老太太就哼了一声。 “银子?银子最不值钱!还有那什么金刚石,不都是割玻璃用的刀头吗?阿延是未来的岳安城梁大帅,怎么能就戴个银戒指呢?” 是时,她只管一面说着,一面又同梁延碎语道,“阿延,你是有身份的人,以后还是该戴金镶玉,正好雍园递了帖子来,说最近有几幅首饰要拍,其中就有一对翡翠的戒指——你该去就去一趟,拍不拍倒不要紧,总归要多去露露脸、结交结交。” 梁延于是从容不迫的应了下来。 桌上无言。 等碗筷撤下去的时候,何金妮终于再忍不住,便同梁延说道:“我今天遇到萧子窈和沈要了。” 他的手陡的一颤。 何金妮猜他原本是想伸手推门而去的,偏偏就因为这一句话,那动作便顺势改成了往怀里摸索着烟盒。 “所以呢?” 梁延冷冷一笑,“幸亏我今天没跟你上街。” “我遇到他们也来买戒指!” 何金妮大声说道,“他们挑中了我挑中的那对戒指,要和我抢。” “你是来跟我告状的吗?还是来转述你的委屈?” 是时,梁延眼色微沉,然后擦亮一根火柴,那火光是哗的一下子亮起来的,正好压住了何金妮隐隐约约的哭音,所以他无动于衷。 “我不管你要不要和他们抢,那些事情我不在乎——我就希望你能像我一样,我们俩各司其职,你既然去订了戒指,那你就好好的把事情办妥,别节外生枝,也别后面再出差错。” 他口中振振有词,字字句句都是冲着她的痛处来的,偏偏那双下三白的眼睛却始终不肯看过来,就只是远远的盯着窗子,和她一模一样,只是远远的、隔着一条马路,看着萧子窈笑语嫣然的模样。 何金妮一下子叫了起来。 “我说了,是他们抢我的!不是我抢他们的!你如果就认为什么好东西都该属于萧子窈,那你今日就该跟我一起上街,然后大大方方的把东西让给他们,去博一博萧子窈的好感,省得我被羞辱!” 梁延默不作声。 谁知,一见他如此敷衍,何金妮便更恼了,就说:“你不来,我连戒指的尺寸都拿不定主意,是让沈要替你量的尺——看来这都是天意,倘若那戒指不合适,最后留着也没用,倒不如转赠给萧子窈,替你成人之美,你说如何呢?” 她几乎能够一眼看到头了。 她的颜面,甚至不如一地鸡毛来得更多。 可梁延只是抽着烟。 难得一次,他居然没有因此大吼而甩手走人。 于是,沉默半晌,他终于开口问道:“闹完了吗?不过就是一对戒指而已,反正最后你都到手了。” 说罢,他便侧身拿起了雍园递来的帖子左右翻了翻,里面带插画,霍老太太说的那对翡翠戒指的确好看,分绘山海,拼在一起便成一双,也成璧。 “你还有事吗?如果没事,那就回小白楼去,我还有公事要处理。” 他抬抬手,点点那烫金花帖,道,“雍园的拍卖会总是要去的,我要看看之后都会有谁去。” 打通关系、疏通人脉,这的确是一个少帅该做的事情。 何金妮于是没再说话了。 不是不想说,而是因为没理由也无力气再去说。 是时,她直觉自己手脚冰凉麻木,所以走起路来尤其吃力,小白楼的地龙烧得人汗流浃背,有细密的汗自她眉间心上滚落直下,像一滴眼泪,扑簌簌的落地,却没发出一点儿声音,原是都被袖口给擦干净了,诸多委屈,都吸进羊绒的密纹里去,最后也都变得合情合理。 之后的两日,何金妮都没再见过梁延。 偌大的帅府里,她只占其中一小个角落,一日三餐也许是衔接她与梁延的唯一办法。 却不曾想,为了不见她,梁延索性便住进了军营里去,一日三餐吃大锅饭,偶尔看沈要面无表情的带一只铝皮饭盒来上职,打开来,里面恰好是各式各样的小菜或者点心。 他也曾刻意去到沈要的办公室里问过话,问最近工作如何云云,最后拐弯抹角的绕到萧子窈的身上去,带着一种奇怪的口吻。 “我看夏一杰交来的文书上,不论内容好坏繁简,你都只是签个字而已,你不过才休一天假,怎么就连心都收不回来了?” 他说,然后沈要便木着脸推了推袖子,道:“我以前也只签字。” “以前不及年关的工作要紧,以前可以只签字,现在要认真看过了才能签字。” 沈要于是歪了歪头。 “只要看过了就可以签字了是吧。” 他立刻垂眼扫遍案前的信纸,几欲落笔,“好。看完了。” 梁延的语气并不太好。 “你要是看不懂公文,就让萧子窈来看——既然你坐在军长这个位置上吃着军饷,那总得把事情给我办好!” 话毕,似觉不够,他便再度意有所指的补上了一句,道:“她总比你会看政局实事,知道该顺着谁、该讨好谁。” 沈要无动于衷。 是时,他只管无所谓的托着腮,然后回道:“那是因为六小姐太善良了,不会拒绝人。” 梁延咬牙切齿道:“沈要,我劝你识时务。” 真奇怪。 放眼这世上,连许多人都不知道识时务的道理,如此,他又怎能强求一条狗会识时务呢。 梁延于是瞧见沈要张口说道:“那你帮我把饭盒洗了。” 他话音甫落,一字一顿的,也面无表情。 梁延一下子就恼了,便说:“沈要,你有病吧,你让我帮你洗萧子窈带给你的饭盒。” 沈要冷然道:“识时务。” 他二人于是就此僵持不下。 谁知,最后关头,竟是梁延率先败下了阵来。 他只管一把抽走了那只饭盒。 “营中有规矩。” 他说,“不可以私带吃食,违者军规处置——但我看在你位至军长的份上,便仅此没收饭盒,下不为例。” 他说罢便走,头也不回。 沈要甚至来不及同他抢,便被他猛的摔闭了房门。 他走得实在很急,几乎是逃也一般的。 如此,一路上,梁延便始终低头盯着那饭盒看得仔细,医院绿墙的绿色铝皮,很轻,左面磕了一个角,有一点点掉漆,原是他曾经故意抢的萧子窈的那一只。 他顿时放下心来,然后便走进盥洗室里去,打开盖子,又见饭盒里面半碎的些许糖壳,裹着更碎的一些核桃——怎么回事,喂狗吃核桃,难道是想给那呆子补补脑子。 他猜。萧子窈大约就是这么想的罢。 他根本没打算将那饭盒还回去。 于是,晚间下职,他便顺带着连那饭盒一起带回了帅府,恰逢何金妮从主楼里走出来,一见他风尘仆仆的站在雪里,便有些诧异。 “你怎么忽然回来了?你没提前告诉我,我和老太太已经吃完饭了。” “我不是回来吃饭的,我回来放东西。” 梁延说,紧接着便绕开她,目不斜视的推门而入,何金妮顿时情急起来,便截住他的手,说:“我订的戒指今天刚好送到府上,正好你来试试大小合不合适。” 话音至此,她便拖着梁延往屋里走去,比他走得更笔直,带着恨。 梁延没有作声。 那戒指是装在丝绒的小盒子里的,打开的时候有阻力,韧韧的手感,显得十分庄重。 何金妮早已试过了,她自己的那枚严丝合缝,眼下就剩一个梁延,倒来不去的——请他来试戒指,无论试出什么结果都不好,一旦合适,那她以后都得捏着个毛线头做当家主母,倘若不合适,那她就只好做一个拿捏不住丈夫的当家主母。 梁延只管默不作声的从盒子里取下了戒指,然后便往左手无名指上戴,很顺利——倒不如说很顺利到太过顺利,原是戒指订得大了些,他张手一倒,那戒指便骨碌碌的脱出手来了。 “也还好,就是稍微有点儿大了。” 他说,像安慰却不是安慰,“之后让丫鬟缠两圈细线就行了。” 何金妮立刻接话:“那我现在就让丫头来做。” “之后就行。” “之后不行。” 她很是坚持,“倘若现在不把尺寸找好,之后丫鬟缠细线没数,难免又不合适。” 可梁延实在对她没耐心,便一把将那戒指丢给了她去,道:“不合适就不适合,我说了多少次了,用不着精益求精,只要在外人看来能戴得上就行了,私底下我又不戴,别人也不看我私底下戴不戴婚戒。” 话毕,他便起身走了,怀里揣着一只铝皮饭盒,何金妮只见那物件并不太新、也不太值钱的模样,就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旧物而已,偏她一下子又晃过神来,忽然便想通了——其实,那应当是萧子窈的东西罢,所以不论新旧好坏,梁延自然都会很是宝贝。 这年头,一枚钻石戒指价可倾城,而一只铝皮饭盒,在外面的杂货铺里买,只需要一角钱而已,非但如此,如果身在军中,甚至可以不花钱就领到一个。 看罢,连一只破烂铝皮盒子都有颜面,就她没有。 何金妮原本以为,越贵的东西便越有颜面,正如雍园里华光璀璨的无数拍品,轮番交替,受万众瞩目瞻仰。 可她到底还是想错了。 有颜面的东西从来不论好坏。 爱就是颜面。 于是,翌日晚间,雍园烟火大盛,梁延携她同往,觥筹交错之间,她却见雪天里雪衣纷飞的萧子窈,正拉着沈要的手,只管兴致盎然昂的往雅间里走去。 她光芒胜过金玉琳琅。 第419章 上流玩法 据沈要所说,到雍园来玩,照样也是夏一杰给他支的招儿。 此事说来倒也凑巧,原是前几日他二人上街去的时候,只管兜兜转转的吃了蛋挞逛了百货商店,期间偶遇何金妮算意外,但总归是玩得不够尽兴的——其实这不尽兴只是沈要的不尽兴而已,毕竟他总想着萧子窈而不想着工作已是常态,除非他的工作变成只想着萧子窈才不会有例外,正如他从前一般,做她的狗,便是他的工作。 于是,近些时日,他便总想着忙里偷闲的再与萧子窈出去逛逛。 夏一杰的确是个纨绔。 他出的主意,沈要的确听不太懂,不过有样学样还是可以做得像模像样的——西洋的点心吃了,洋人的橱窗逛了,茶楼虽然可以推牌九,却不如晚间两人一同待在公馆里互抽鬼牌来得有意思,他不擅长赌博,麻将教不通、牌九学不会,萧子窈嫌他笨,便一边教他一边用口红在他脸上画画,等一张脸画不下了,就解了他的衬衣口子,往他的胸前画。 当时,萧子窈其实是不大满意的。 她脾气一向很差,更不耐心,一旦沈要输得多了,她便觉得无聊了,又疑心是他故意放水,所以在他身上又写又画,一指粗长的口红从头磨到尾,最终在路过他腰间沟壑起伏的时候一下子折断了,钝钝的一下,像一把刀柔软的没入肉里,了无声息。 可四下里却不是静的。 原是沈要忽然就哼了一声,没张口,那声音便是从他齿缝里泄漏出来的。 萧子窈立刻抬起头来。 “装可怜?” 她故意笑道,“这又不是刀子,一根口红而已,在你身上写两笔,怎么你还娇弱起来了,我的口红可是因此断掉了呢。” “那就,重买。” 沈要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明天请假,我们——” 他讲话根本过不了一半。 因着萧子窈根本没打算放过他去。 平日里,这呆子蹬鼻子上脸的行径可太多了,她难得仗势欺人一回,自然就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她于是就将那断了的口红往地上一丢,说:“唔,你去给我换一只口红来。” 沈要顿时纳罕的歪了歪头。 一时之间,他简直不敢多嘴,唯恐说多错多,所以便一股脑儿的将镜子前面的胭脂口红统统拦进了怀里,然后小心翼翼的抱到被子上来——那是珍珠白绣玉兰暗纹的被面,就此一下子开出无数繁花,萧子窈翘着脚,手里的牌哗啦啦的扇成小折扇,她被簇拥着、好整以暇的望定他去,便笑道:“呆子,你怎么办的事,我只要一根,结果你把我所有的口红都拿来了。” “因为我不知道你喜欢哪个颜色。” 他小声嘟囔,“因为我怕你说我笨。” “可你就是笨呀!” ——是时,萧子窈忽然就笑了起来,那眉眼很弯很弯,如月牙似的,尤其的好看,沈要甚至来不及反驳,便瞧见那笑吟吟的眼里盈着笑吟吟的光,波光粼粼,像一面湖水,只管照出一条狗狼狈而又心猿意马的模样。 “反正是往你身上画画,哪怕要论喜欢,也该是挑你喜欢的颜色。” 话毕,她便摆了摆手,颐指气使的就道:“正面画满了,你转个身,让我画你背上。” 沈要忍不住的顿了顿:“六小姐,说好的输了牌才画的。” 眼下,他的脸上早已不剩多少空白了,就连前胸也不例外,都成灾,萧子窈不太会画画,就故意画些拙劣的唇印上去,起伏的两条红线合围一起,哪怕画得再假也靡靡。 她于是故作无辜,问道:“怎么,你嫌我画得难看?” 沈要很快的摇了摇头, “不是。” “那是什么?” 他说不出来。 ——其实是想换她真的亲上来的。 沈要心想。 偏偏,这不过只是他的一个愿望而已,没有许愿,因为觉得也许会愿望落空,所以不想浪费一个许愿的特权,谁知,只此一瞬,萧子窈却无头无尾的改口道:“那你趴下。” 他立刻不明所以的啊了一声。 “六小姐,我——” “俯卧撑会不会?就那样趴下。乖,听话。” 她哄他总有一套。 要么循循善诱,要么撒娇。 不太经心的一举一动,却总牵动他心。 他敢不从命。 却不想,他适才支着手臂伏到地上,萧子窈便将一根根口红的盖子都拧了开来,紧接着又旋出里面的红脂,只管密密麻麻的摆到了沈要的身下去。 “六小姐。” 沈要一下子倒吸一口凉气,“别逗我。” “我没逗你啊。” 萧子窈理直气壮的说道,又见那探出头的口红如地毯上长出来的手,五指尖尖,血红色的,纷纷去抓沈要的心,那感觉令她十分痛快,就好像也轮到为刀俎一回。 只可惜,沈要不是鱼肉。 他是收着獠牙的恶犬。 偶尔乖巧,也偶尔听话。 他不会次次都让着她。 她于是开口。 “你可得趴好咯,呆子。” “千万不要压断我的口红。” “不然,每弄坏一根,我就在你背上多画一笔。” “反之,你每多坚持一分钟,我就亲你一口。” 原来,不会打牌也有不会打牌的好处。 沈要原还以为,除非赢过了她去,否则他一点甜头也尝不到呢。 萧子窈给他出的难题其实根本算不得什么惩罚。 反正雷霆雨露皆为君恩,他本来也没觉得有多害怕,便偷偷的好奇起来,倘若他当真弄断了一根口红,萧子窈究竟又会如何待他。 就只是往他的背上写字而已吗? 就像他们做爱的时候,萧子窈尖尖的指甲挠上来,又痛又痒,一开始是痛,痛快淋漓,更衬血肉模糊,之后便是痒,翻起一波又一波的情潮。 小狗又有什么错。 小狗只是好奇而已。 他不动声色。 如此,接下来的事情,便不足为外人道矣了。 口红其实不是他故意弄断的。 原是萧子窈正兴致勃勃的在他背上写着字,只此一瞬,沈要却猝不及防的翻身而起,反倒是一把将人拉到了他的身下去,然后便居高临下的问了一声:“六小姐,口红是你自己弄断的,该怎么办?” 萧子窈陡的涨红了脸皮。 “沈要!我的口红!你要怎么赔我!” “重买就是了。” 是时,他只管一字一顿、也好整以暇的如此说道,紧接着便随手捡起一只断在一旁的口红来,不过草草两笔便涂在指腹,最后终于往萧子窈的唇上抹去。 “六小姐,我也有惩罚。” 沈要轻声道。 “你弄断一根口红,我就亲你一口。” “现在不知道弄断了多少根。” “那我就只好,亲你很多口了。” 话毕,他便俯身压了上来,赤条条的肩膊满是红痕,不是唇印却比唇印更为鲜艳,而后萧子窈唇上尚未晕开的口脂又蹭满他的嘴角,便显得他通身浴血,如一条恶犬,刚刚生吞活剥了一个活人。 打牌原来还有这样的玩法。 沈要心想。 他终于以为纨绔子弟也有可取之处了。 ——却只有一点不大好,那便是翌日,萧子窈变得尤其不爱同他说话,哪怕是问她口红的牌子跟颜色也不肯说,就只是把一地鲜红的艳尸推给他去,道:“你自己想办法买去吧!少买一根都不行!” 好在,萧子窈到底是个嘴硬心软的,纵使她嘴上放了狠话,招呼却没少跟郝姨打,只道是市场上新下了一批核桃,不如买些回来炒糖吃,之后也好让沈要带些去,省得那呆子成天到晚脑袋里空空如也,总惹她生气。 沈要于是一点儿也不敢懈怠,当日便问夏一杰去了。 谁知,那厢,夏一杰听罢却说:“沈要,女人的胭脂水粉不是你想买就一定买得到的,不如你就拿着空的口红壳子去百货商店里对着样子找,如有外壳一模一样的,便翻过来看看下面的数字编码,同样的数字代表同样的颜色——如果买不到相同的,那你就把柜台里所有的口红一样买一支。” 沈要就说:“这个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那还来问我?存心想让我不痛快?” “我是说。后半句。我知道。” 沈要道,然后又点点案前的相框,里面巴掌大的小相早已换过一张,从萧子窈幼时的全家福换作前不久叶则鸣拍下来做报纸头版的合影——他小心眼,用钢笔把画面上的小人都涂黑了,就剩他一个,只管紧紧的挨着他的六小姐。 如此一来,那小相便显得很是诡异起来,如地狱绘卷,她是阴间的明月。 “那没你的事了。你走吧。” 他说。 夏一杰于是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该记的东西他都记下来了。 打牌玩过了,还把人玩生气了,要哄——所以就再看看赌马,这个不好,人山人海人挤人,萧子窈有身子,去不成的。 那便只剩下雍园了。 谁知,巧则巧矣,他才想着领萧子窈去雍园里逛逛,那厢,梁延便凑了上来,手里晃着帖子,金灿灿的,一眼便知不是随意的手笔。 他便回了公馆哄着萧子窈出门。 是时,晚间又有小雪,萧子窈一听玄关的门铃响了,便忙不迭的从窗子边上退了回来,随后又坐定,只管手忙脚乱的抽了张晨间的报纸搭在膝盖上假看,等沈要进了厅里,才故作姿态的清了清嗓子,道:“你今天倒是回来得早,莫不是又翘班了?” 沈要轻轻的说:“没翘班。” “那怎么你比平时回来早半个小时?” ——萧子窈立刻接嘴,偏她说罢便觉得后悔起来,原来是她话讲得太快,还算着时间,便显得她尤其在乎沈要回来的早晚似的,那太害羞了,实在不该她说出口。 好在,沈要听罢,却是一丝不苟的应下了她去。 “六小姐。” “等喜欢的人回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情。” “你干嘛脸红。” 萧子窈顿时嚷了起来。 “你、你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呆子,怎么还教育起我做人的道理来了,你又懂什么,你……” “我的确不懂别的。” 他目不转睛的望定她去,“我只知道,我也是这样等着下职来回家看你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分明,早已看倦了这张脸。 不是厌倦的倦,也不是疲倦的倦,而是每个夜晚与清晨,疲倦如她,只要睁开眼来,便一定会看见沈要的这张脸。 谁知,眼下,她竟觉得左胸酸麻,想抱抱他、抱抱她的小狗。 可她忍得住。 却唯独沈要忍不住。 于是,紧紧相拥的那一瞬,萧子窈终于发现,原来她膝头的报纸根本就是拿反的,上面细碎的黑字在落地的时候飞跑起来,排列组合,哒哒哒爬上她眉间心上,最终变成一句轻叹,从她嘴里吐出来。 “又撒娇。” 有人爱的人才会拥有撒娇的权利。 这也许是她此生可以赋予沈要的唯一权利了。 她的小狗很会趁人之危。 果然,是时,沈要忽然就说:“六小姐,你陪我去雍园。” 她愣了一下,又很快回过神来:“你要去拍卖会?你有什么想拍的?” “哦。没有。” 他故作无事,然后歪歪头,说,“就是去一下。如果你有喜欢的东西,你就拍。” 如此拙劣的一句谎话。 萧子窈顿时就明白了沈要的意思。 纨绔子弟追女孩子的办法,她简直是再熟悉不过了,吃喝玩乐,花钱赌博,最后往高处去,雍园正好合适,可点天灯,又看天灯。 她甚至疑心沈要根本不知雍园里的规矩。 于是,她便轻声笑了笑,只管风情万种的睇了他一眼,道:“就你还想着去雍园呢!倘若没我陪着,恐怕你要被人家唬得家财散尽了!倒不如我亲自和你同去,也好给你开开眼见!” 谁知,她话音方落,沈要听罢,却很是奇怪的问了一句:“六小姐。我本来也没钱。” “你怎么又没钱了?” 沈要就哦了一声:“我把钱都存给你了。我的钱,都是你的。” 第420章 拍卖 沈要的确是第一次上雍园来玩。 其实,倘若细究一些,他甚至根本算不得是来玩的——帖子收了,名册却被他扔了,旁人是宝马雕车香满路,独独他一个,一袭黑色军装早已焊死在了身上,只管伺候着萧子窈光鲜亮丽的着装出场,然后等她牵着他的一只手、或者是勾住他的小指也未尝不可,像成为她的附属品,被打上烙印也死心塌地。 萧子窈兴致盎然昂。 “雍园我也不常来的,以前我爹爹不让。” 是时,她只管如此说道,又拉着沈要来来回回绕了两圈天井,此处正是山水楼阁应有尽有的豪庭,俨然一副晚清林园的样子,既然该有的纸醉金迷都有了,就没有不好看不精彩的道理。 只可惜,人言负暄,一条狗凑不上人的热闹。 他记住了萧子窈说的每一句话。 比如说,待会儿坐下了,便会有人传一份名册来,上书今夜所拍之物,厢房取的名是四季花卉,有花团锦簇之意,倘若有了中意的东西,便折花投壶,算出价,再等人唱价、加码,斯文败类花里胡哨,纸钞不值钱,如白开水一般索然无味。 萧子窈说的话,他都记住了。 小狗只有一颗心,又没多大,他记不住别的,所以便记不得来来往往的人头上的笑脸,那些冬日里满头大汗的人,也不一定是忙着去抢黄金的。 萧子窈就说:“你看,多有意思啊,这世上原来有人是争抢着花钱的,争得面红耳赤头破血流,说到底不过就是为了挣个面子和虚名——我爹爹不爱让我来这里玩,就是怕我跟着学坏。” 沈要于是顿了一顿。 “我不会学坏。” 他小声说,“我不要面子。” 萧子窈笑起来,随后凭空一点他的心口,那指尖是不紧不慢的在他眼前划了道圆弧,自上而下,如果贴在肉上,也许就不只是蜻蜓点水了。 “是是是,你不要面子,狗狗要什么面子?狗狗要肉骨头。” “我也不要肉骨头。我可以吃白饭。不吃饭也行。” 沈要一字一顿,“我要你。” 他一瞬不瞬,那眼仁黑得好像月亮的缺处。 真奇怪,这会儿明明是没有风的。 偏偏,她不过只是垂了垂眼,便觉池中月色碎成了几千片,像是又下雪了,不太冷,也没有风波,她于是又笑,便说:“呆子,你既然都跟着我了,难道我还会故意克扣你的伙食不成?只要你听话,我既管饱,还管你有肉吃。” 这原本是句玩笑话,她自己说完便笑了,唯独沈要听了却没有笑,反是夺过她的手来攥在掌心捏了捏——不是冰的,太好了,她没着凉。 她比食物更重要。 食物可以管饱,她也可以。 她可以填满他的心,但是食物不可以。 小狗不用处处都让主人来说。 小狗偶尔也会有自己的想法。 华灯初上了。 眼下,时间已过八点整,怎知拍卖却仍未开幕,萧子窈正还有些纳罕,便听见楼下有人摇铃问道:“以往拍卖不都是八点开始吗,怎么今日耽搁了?” 然后应声的那人便说:“这位爷,实在对不住,刚刚外面来了几个流民讨饭吃,我们打发了半天,所以才耽搁了,拍卖这就开始,您且喝口茶,得嘞!” 如此,四下里便静下来了,徐徐的——唱价的是个蜂腰美人,柔声慢语也赏心悦目,捧出来的宝贝一个比一个长眼,萧子窈于是翻了翻册子,就瞧见中场的一对翡翠戒指,道:“喏,呆子,你不是也想戴戒指吗,我们不要和别人一样的,一会儿我们拍这个。” 沈要立刻点了点头。 六小姐,真可爱。 ——他心想,原本她还信誓旦旦的说是要带他来见见世面的,可最后却变得像是他带她来逛街的,不过也没差,反正他的本意就是讨她欢心,所以随便她看中什么买什么,哪怕买的是条狗链子也无所谓。 有什么所谓呢。 哪怕是条狗链子,那也是萧子窈买给他的狗链子。 雍园上下灯火通明。 最先端上来的东西不太有意思,无非是花瓶或刺绣之类的,萧子窈不爱看物,却爱看人,于是便好整以暇的倚着窗子听人竞价,几前的果盘里堆着红枣干,她有些馋,便说道:“呆子,把红枣递给我。” 沈要就嗯了一声,然后说:“那我给你剥好。” “红枣有什么可剥的?多此一举。” “我把枣仁给你剥出来。” 萧子窈于是皱着鼻子笑笑的横他一眼。 “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又不是你,吃东西狼吞虎咽,不知道吐枣仁。” 沈要没有说话。 偏偏,他只在一旁看着,便觉得她吃东西碎口碎口的,那模样既秀气又可爱,偶尔小心翼翼的吐出一颗枣仁来,便低下头去、遮住脸,然后他便理直气壮的伸过手去,往她眼前一摊,道:“六小姐。下次吐我手上。” 她鼻尖微红,鼻息温热如小狗。 他没办法不喜欢。 是时,仍是夜,雍园里灯火璀璨,前面的物件过得还算快,其实是有人刻意拍来卖人情的——压轴的东西要留给压轴的人物,总有人不必等。 梁延坐的是牡丹亭。 那原是雍园里最上好的一间厢房,屏风描金线,绘的是百鸟朝凤,人坐在后面,光一照,便像镀了一层金边在身上,何金妮因此隐约变得好看了一些,她开口问了一句,声音不大,也许是因着没有底气之故。 “老太太不是让你看看那对翡翠戒指?” 梁延眼光一动——是从远远的另一头晃到面前来的一动,萧子窈从窗下露出一轮侧脸,像她从前的样子,是萧家被宠坏了的那个小幺幺,他以前总看既她顺眼又碍眼,原来还是喜欢多点。 “她都说了只是看看,要不要拍是另一回事——我等着看今日的压轴。” 压轴不上册,此乃雍园的规矩,留一个无人知晓的物件当珍宝等人来拍,拍的是面子。 梁延不太经心,偏他借口找得好,何金妮便无话可说了,谁知,他二人正无言,那厢,唱价的美人却诺道:“——翡翠玉戒一枚,刻望海纹,起拍十千!” 何金妮奇怪的哎了一声。 “这不是对戒吗,怎么是分开拍的?” “叫得上价的东西,分开拍又有什么奇怪的?” 梁延道,然后便没再同她讲话了,不过啜了口热茶便偏过了头去,又听四下人声加码,此起彼伏,他偷偷又往萧子窈的那边望过去,便瞧见她饶有兴趣的抬了抬手,啪嗒一声,就掷出一箭花枝。 “这个我要了。” 她笑语嫣然,那模样比灯下照得透亮的翡翠还养眼。 只可惜,她身后跟着个面无表情的沈要,不言不语的,面色很是阴沉,就立在她后,更衬得她笑靥如花。 那当真是恶犬与美人了。 梁延无动于衷。 何金妮于是问道:“这戒指你真不要?” “不要。” 他说。 何金妮终于松了口气。 她只管安安静静的坐着了。 如此,既然园中无人敢与沈要较价,那戒指很快便落了锤,然后便到下一件拍品。 是时,唱价美人话音一顿,就往那窗子一顾。 “——再请,翡翠戒指一枚,刻观山纹,起价十千,请诸君一观!” 四下无声。 所有人都知道,这观山望海是成双成对来的,一则抢不得,二则抢不动——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更何况,谁又敢拆沈要的姻缘,那恐怕是活腻了不成。 萧子窈于是推了推沈要,说:“喏,呆子,这次换你来投壶,让你也有点儿参与感。” 沈要立刻哦了一声。 他很乖的,接过花枝来的时候,甚至还多问了一句:“六小姐,是中意哪个就把花丢给哪个吗?” 萧子窈道:“对,我不是和你讲了嘛,规则很简单,喜欢什么就投什么,就像我刚刚那样。” ——她方才掷花箭的动作又准又狠。 不行。 沈要忽然想道,那他下手务必轻着些,免得花箭丢出去弄疼了她。 他于是默不作声的将那花枝抛到了萧子窈的怀里去。 “呆子,你这是干什么?” 萧子窈诧异道,“我不是让你投壶吗?” 沈要讷讷的说:“我投完了。” “我让你投壶,是把花往壶里丢,不是丢给我。” “——可我中意的是六小姐。” 他嘟囔着,小声道,“别的我不管。” 他话音至此了。 四下皆静。 谁知,偏就此时,牡丹亭的金线屏风却是一闪,那金边在光下熠熠生辉,紧接着便有一枝花箭被掷进了壶里,也是啪嗒的一声,像是有一盏灯被拉亮了,梁延于是从那光亮里探出脸来,笑笑的,轻飘而不轻忽,他总这样笑。 他总这样一边欺负萧子窈一边笑。 “这戒指我相中了。” 他笑说道,“子窈,你要不你就让让我?” 萧子窈面色一僵。 那模样,一颦一笑的一张细白小脸,梁延根本看得真真切切。 他以前总以为,一见钟情都是相互的,就啪嗒的一声,要么两个人都笑,要么两个人都怔住,那才有戏,除此之外,一个笑一个不笑,一个愣一个不愣,那更应该是单相思。 他才知道自己的单相思。 单相思的人往往一意孤行。 所以,眼下,他自然也就不会瞧见何金妮那惨白的脸与颤抖的唇了,就像屏风上的金凤凰,光折过来便亮,折过去又暗,暗地里的她不够光彩,拿不出手,倘若远远的看过去,竟然根本不觉得那是凤凰,顶多是只长尾的山鸡罢了。 她没有颜面。 萧子窈眉心紧锁。 偏她凝眉展眉都好看,也应看,不开心了便恶狠狠的回一句嘴,那模样有多娇贵。 “既然来了雍园,那看上的东西自然是价高者得。” 是时,她只管如此说道,“梁延,既然你也想要这个戒指,那我们互相加价便是了。” “我加多少你都跟?” “跟就跟!” 她咬牙切齿的,立刻又掷出一枝花箭,稳稳落入壶中,那枝子只在壶口绕旋一圈,赏心悦目。 “喏,你想要,就跟我加,大不了就点天灯,这个戒指我今天要定了!” 她脸上不再带着笑了,梁延听出她话里恶狠狠的怒意,忽然就觉得有些无趣起来。 ——没意思。 他说的是他自己。 何苦又要恼她一回呢,她本来已经够不喜欢自己的了。 哪有被欺负的人会喜欢上欺负人的人?无论如何,似乎都是总欺负人的那一个更容易喜欢上被欺负的那一个。 怪不得萧子窈越来越烦他。 原来是这样。 他于是哑下来,却仍是不甘心的跟了一价,不多,不过是来来回回的与她争了几回,像逗小孩,往后越逗越舍不得,便一下子收回了手来,道:“算了,子窈,这戒指我不要了,让给你。” 萧子窈立刻斥道:“你倒是会呈口舌之快,这哪里是你让给我的,这分明就是我给沈要抢下来的!” 看罢,她根本都没想到过他。 她满心满眼,想的分明就是那条会装乖的恶犬而已。 梁延却见那窗子后面沈要的眉眼,淡淡的,又阴冷——怎么会有这种人,他甚至很是无辜的装作一个哑巴,只等萧子窈气鼓鼓的坐下来了,方才凑上前去问道:“六小姐,吃不吃红枣,我刚刚把枣仁都给你剥出来了。” 萧子窈就捏捏他的脸皮,说:“呆子,你刚才难道不着急?” “急什么?” 他歪了歪头,那样子既乖巧又听话,像装傻,偏偏萧子窈根本不知道他在装傻。 “东西不是买到了吗。” “那如果买不到呢?如果梁延不松口呢,如果他非要跟我点天灯呢。” “什么是点天灯。” “就是无论他出价多少,我都再压他一口价,势必要拿下那个戒指,懂了吗?” “懂了。” 沈要微微颔首,然后应道,“那也没关系。” 萧子窈不免有些纳罕。 “你就这么肯定?” “对。” 他一字一顿,眼光灼灼。 “大不了之后杀了他就是了。” “他凭什么跟我抢。” “你喜欢的人又不是他。” 第421章 你又不喜欢他 你又不喜欢他。 ——这句话,萧子窈听得很是真切。 眼下,雍园里终于又静了下来,唱价的美人在池中落了锤,便响起咚的一声,厢房的帘子顺声落下,原是萧子窈有意拉下来的。 沈要于是眼巴巴的看了她一眼。 “本来就是。” 他很适时的重复道,“你又不喜欢他。” 在旁人眼里,也许沈要只是个有一万种杀人手段的暴徒罢了。 便是那种冷血动物,体温不够自己用,所以眼里感情匮乏、脸上表情缺失,看人的眼色像蛇,一瞬不瞬的——然而他张嘴说话的时候却像狗,别人不知他的底细,一见他张口便心生畏惧,那是畏惧一条野狗的畏惧,不需要理由,却生怕他毫无理由的就扑过来咬断一个人的喉咙。 偏偏,在萧子窈这里,他却只是一条被饿怕了的、淋了雨的小狗而已。 他讲话不会过脑子,并不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而是以为什么才说什么,吃饭需要人监督,洗头也要有人指挥,破了皮会流血,换纱布的时候会疼到皱眉——他多可怜,他甚至连底气都要她来给。 你又不喜欢他。 六小姐不会喜欢别人。 六小姐只会喜欢小狗。 萧子窈只会喜欢沈要。 所以,那句话,他分明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然,她不过只是默了片刻而已,那厢,沈要便情急起来了。 “你又不喜欢他。” “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难道是喜欢他吗。” 话音至此,他便不由分说的拽过了萧子窈的手来,然后在掌心攥紧,很紧很紧。 他应当是真的失措了,所以一时之间失了力道,萧子窈觉得有些疼,便不自主的紧了紧眉心。 谁知,只此一瞬,他却又触电般的松开了手去。 “六小姐。” “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我不是故意的。” “你可不可以不要生我的气。” 他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 那感觉,就仿佛他连张口都带着小心似的,唯恐声音稍微大了些,便又要弄疼了她。 萧子窈于是就笑。 “我都还没说话呢,你怎么知道我会生气?没准儿我根本不生气呢。” “就。” 沈要微微一滞,“就只是感觉。” 其实,那也许并不是什么感觉罢。 那更应当是他对她的本能。 一条狗,既护主,又护食,就很明显是没教好的样子,他便是如此了,好的坏的都因她而起,爱她惧她又叛她。 好在,那厢,萧子窈或许当真如她所说的一般,似乎并不怎么生气,于是便抚了抚他的脸——轻轻柔柔的如羽毛般一笔带过的触感,他有些担心,便下意识的将自己的手压了过来,就压在她的手上。 然后,他便可以顺理成章的把脸偎进她的手心了。 这样才对。 沈要心想。 这样她才不会跑。 只有这样,她才是他的掌中之物。 是时,他内心独白无数,一条比一条更危险,偏偏萧子窈却一无所知,只是柔声细语的同他说着话。 “这是在外面,有些话是不能乱说,什么打呀杀的,那都是大逆不道的话,倘若被别人听了去,就不好了,你以后不准说。” “那我下次回家和你说。” 沈要道,“在房间里说。就只有你和我。” 他已然得心应手了。 ——有关于露馅之后装乖的办法。 首先,嘴上一定要顺着萧子窈的话来讲,不一定要认错的,但是一定要听话。 听话不是听她的话然后照做。 听话就只是听她的话而已。 首先之后没有然后。 反正,狗都是这个样子的。 知错不改。 他实在游刃有余,甚至还趁机问道:“那,六小姐,别的话我可以说吗?” 萧子窈有些纳罕。 “别的什么话,你还说了什么话?总之,你说的话我都担心,动不动就是打啊杀的,说卸别人的一条腿都好像你要帮郝姨杀一只鸡那么容易,真不知你脑子究竟是怎么长得。” 沈要于是张了张嘴,哦了一声。 “就是那句。” “‘你又不喜欢他’。” “我可以说吗?这种话。” 他面上依旧木无表情。 偏生萧子窈却瞧出来了,这呆子正摇着尾巴等她许诺,只要她肯应一声、说一句可以,如此,之于一条狗而言,便已是非常非常足够的了。 她没太吝啬,所以便顺势挠了挠沈要的下巴,然后就见他微微仰头,露出一节喉咙突起的颈子,还偏着头望定她去,那眼光很蛇,是自上而下却不居高临下的、窥伺的眼睛。 “唔,那句话倒是没什么问题,你可以说。” 她笑语嫣然,“但是呢,这种话,你自己说没什么说服力,哪有人说某某某喜欢自己而不喜欢别人的,那太自以为是了。” “——那我自以为是了吗?” 是时,沈要只管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其实那意思简直再明显不过了,她都听懂了,却还是放任他开口。 “那你。” “喜欢我吗。” “六小姐。” 自然是喜欢的。 ——萧子窈心说,却不肯直说,所以便绕着圈子说道:“我想了一个别的办法,可以你不用说话的办法,你要不要听?” “听。” “就是以后,要是再遇上这种情况,你闭嘴,换我来说。” 她笑笑,指尖尖细,挠人的时候便无可避免的带着些藏在痒里的痛,那感觉太过刺激,沈要于是重重的吞咽了一下,喉咙滑下去又顶上来,她仍是笑。 “……六小姐要说什么?” “我就说——” 萧子窈微微一顿,“我就说,‘我喜欢的人又不是你’。” 沈要眼光一动。 “没有下半句了吗。” “没有啦!打发别人,这一句话就够了。” “那你也不要说了。” 沈要就道,“下半句话,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再说。” 自私。 他其实一点儿也不介意萧子窈在外面说起他来。 倒不如说,他反倒是喜欢她多提提自己的,仿佛那三言两语便可以让他多活一天似的,那感觉就像吃饱了饭,就像幸福。 唯独他不愿萧子窈笑的时候被旁人看见。 那太讨厌了。 想剜掉所有人的眼睛。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谁知,他正还想着,厢房外面却有人敲了敲门,说话的是个女声,恭恭敬敬的,很衷听,却惹得他尤其心烦。 萧子窈立刻收回了手去。 “请进。” 那人于是推门而入,手上端着金盘,上面平放两枚金笺,绘鳞纹,取金鳞岂非池中之物之意。 “军长夫人,这是您方才拍到的,等散会自会有人将戒指送来。” “行。” 萧子窈道,就信手掂了掂那金笺,又问了一句,“哎,你们今日压轴的是什么东西,可否透露一二?” “回军长夫人,这个说不得的,不如您再等等,反正就快到了。” 口风倒是挺严。 萧子窈笑了笑,便招着沈要丢来两张纸钞,只管云淡风轻的压在了那金盘里。 “我没打算抢拍。” 她语气温和,并不咄咄逼人,那人微微颔首,便垂眼听着。 “我只是好奇,最近战事繁多,四处的珍宝很难运送,所以我就猜这压轴的物件应当是出自岳安本土的——却不知是哪方面的东西?” 既不强求又循循善诱的一番话,那人听罢,终于有些松动,于是便压低了声音回道:“回夫人,其实,这次的东西不是我不肯透题,而是这次的东西实在有些邪门……” “邪门?” 萧子窈十分纳罕,“莫不是什么神佛玉像?” “是也不是。” 那人一顿,瑟缩着,福了福身,“其实就是个泥塑的金童玉女像,听说是之前城北村子里祠堂收来的,说是好物再灵不再贵——反正、反正,夫人,我就只知道这些了。” 话毕,此人便慌慌张张的转身走了,萧子窈赏她的两张纸钞一下子落在地上,许是走路时候带起的一阵风罢,不大、也不冷,就只是短促,像一口气,喘了一下,便没了。 台下依然有人唱价。 眼下,东西已然过了一件又一件,大的小的都有,新的老的看着来,书画瓷瓶附庸风雅,偶尔又端上来珊瑚玉石——也许萧子窈大抵还是想错了,战乱不过只是普罗大众的战乱,所谓战争,不过只是上位者的游戏罢了。 “再请,玛瑙龙凤镯一双,起价二十千——” 那美人喉咙婉转。 是时,梁延便呷了口热茶,也不看人,就说:“你要是也想拍个东西,那就拍,这个成双成对,不也挺好的吗,拿出去跟别人讲起来也能有话聊。” 何金妮面色不善。 她指甲早先前就劈断了,正是萧子窈查出身孕的那一日,如今两手攥着,倒也不觉得有多痛,就只觉得恨,恨自己颜面又失。 “惺惺作态!” 她冷冰冰的呵了一声,“你若是真想让我拍东西,早在那个翡翠戒指端上来的时候便让我拍了,不是吗。” “你订了戒指钻石戒指,没必要再拍一双翡翠的。” “是你自己说的,那个钻戒不合适!” “这个翡翠戒指也不一定合适。” “那为什么萧子窈拍了你就跟着拍?难道你以为你与她很合适吗!真可笑!现在又让我拍什么镯子,反正我拍了也是自己一个人戴!假惺惺!” 梁延不屑一顾的笑了笑。 “之前我就和你说了,我们各玩各的,本来就是假夫妻。” 何金妮眼眶一下子便红了。 偏偏,那厢,打从进了雍园的一开始,梁延便根本没有正眼看过她哪怕一次,所以眼下自然也不会知晓她哭了,于是依旧自顾自的饮茶、照旧自顾自的发呆。 颜面要有地儿来搁。 比如宅子——没有宅子也没关系,小屋也行,哪怕是个草棚子都不打紧的,关键在于,那地方得是一个家。 可她连一席栖身之所都不曾有。 她于是哗啦啦的翻起了册子来,洒了香水的铜版纸声音好大,像一记又一记耳光,落下来、落下来,纷纷落到她的脸上来。 “有相中的吗?” 梁延在旁问道,照样是不看她的,“要是实在没有,待会儿喊到那个白玉枕头的时候你就叫价,我要买给祖母。” “你不会自己叫?” “给你点面子,你来叫。” 何金妮没有应声。 因为没有必要。 牡丹亭里烧着小炭盆,银丝碳,不窜烟味的,偏她却隐隐瞧见一蓬蓬的白烟窜上来了,如一桩新坟,鬼故事一样。 那白玉枕头没人跟她抢。 只不过,外面没人抢她的,却也没人说她的。 好的、坏的,都不说。 池中长漏又翻倒一下。 原是该过的物件都过完了,再往后的,便要请些压轴的东西来亮相了。 压轴的东西,压的是面子,而不是宝贝。 那美人神秘一笑。 “诸君,接下来的这件宝物不比寻常。” “前阵子,岳安城北遭了洪水,整个村子毁于一旦,却唯独祠堂里有两尊泥像尚且完好,正好是观音座下的一双金童玉女。” “此物吉祥如意,是来之不易的宝物,有灵气的。” “所以,泥塑童子一双,敬请君赏。” “起价,一百千!” 是时,梁延听罢,便很是嫌弃的瞥了那童子一眼。 却见那正是两个婴儿大小的小泥塑,皮相干干巴巴,唯独身子铸得很厚,倘若说些什么灵验不灵验的,他自然是不相信的,却奈何不过这雍园里的门道——压轴货拍出去,雍园帅府各拿一半,如果他来开价,便不算全亏。 有钱人的游戏而已。 将破烂拍出天价,然后再拿去给有钱人花。 所以,哪怕是难民堆里刨出来的一根骨头,放到此处,也照样可以变得值钱。 人命最不值钱。 真正值钱的,是人的嘴。 他只打算客客气气的加一小口价。 谁知,他正欲抬手,那花枝都快要抛出去了,旁的何金妮却陡的抢过那花枝来,啪嗒一声,便猛的投入了壶中。 “我出五百。” 她一下子加了五倍,眼也不眨一下,“——帅府,出五百千。” 第422章 聊聊天吧 何金妮平生花过的最大的钱是留洋时期的学费。 她是学电影的,开销颇为壮观,洋人不带中国人玩,进片场要多收费,小费还要另给,拍作业请不到几个模特,便只好自己顶上去,器械是租来的,拍出一张吊稍的丹凤眼的脸,别人看了便说,呀,苦学、苦相,真努力,but no way。 她的颜面不够格,想出彩也没门儿。 所以,生在海关总署又能如何呢。 家门之中是没有男丁的,母亲与几个姨娘一连串的生出来的尽是些女儿,她做老大,首饰如军备配给,有份额,固定着戴,贵重的是有的,毕竟也是豪门,总得撑撑场面。 五百千,银元,多大的一笔钱,够她读多少年的电影,买多少珊瑚玉石的首饰。 可是,不能够的,海关总署的钱是父亲的与爷爷的,女人天生不准登堂入室,除非嫁得好,做当家主母,花另一个男人的钱。 那唱价的美人一锤定音。 “少帅夫人,出价五百千银元,请观音童子一双,恭贺新禧!” 何金妮投壶的手微微颤抖。 ——除去订婚之外,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公然宣她为少帅夫人,比梁延都给面子。 梁延不大高兴。 “你就这样自作主张?” 他挑挑眉,嘴角不再笑了,连声音也压下来,又重重的一合茶盏、一碾,呱啦的一声,比刀枪棍棒更像刀枪棍棒,然后他便拧过头来,盯着她,终于看着她。 “叫到一百八就好了,你叫到五百,是嫌前面没让你花钱花过瘾吗?” 何金妮就冷哼一声,道:“心疼钱?” 她一面说着,一面站了起来,冬衣太厚了,哪怕是洋装也厚,绉花呢子料,直挺挺的撑开她的两只胳膊,薄薄的一张脸托在上面,便只剩下了脸面。 “你放心,大钱我只花这一次!以后管家管帐,我肯定比你还抠门,还望梁少帅以后俭省些,少给外面的人花费,不然对不上账,我会为难。” 她的声音很大,大得不由自主,就好像方才实在被孤立了太久,以至于忘记了自己还有被听到的可能。 她转身便走。 雍园于是散场了。 只不过,这场子虽然散了,但人群却还未散,园中灯火仍是通明,一个个人头攒动着,如蝇蛾,纷纷聚在灯下说笑。 是时,沈要连看都不看一眼,就只管挡在萧子窈的身前,小心翼翼的护着她往外走去。 他轻车熟路的,很是认路,那模样一点儿也不像头一回来这儿的样子,萧子窈一见他如此便笑,非说他装乖不可。 “呆子,你真浪费我口舌——之前刚到雍园的时候,枉费我认认真真的拉着你逛园子,我还以为你根本就没来过呢!” “是没来过。” 沈要顿了顿,然后偏头望定她去,“但是我来之前背了图纸。” 萧子窈简直听不懂他的所谓,便问道:“什么图纸?” “建筑的图纸。” 他说,“提前背下来会比较安全。” 这是常人根本想象不到的想法。 偏偏萧子窈却一瞬了然了。 这世道不太平。 如此之大的一个雍园,究竟有几间厢房,几个金库,楼梯往哪边走,房门往哪边开,要命的时候到底能不能跑得掉——有关于你死我活的一切,沈要始终保持着一条狗该有的嗅觉。 于是,没由来的,她忽然便有些心疼起他来,就说:“呆子,普通人里面,除了工程师和建筑工人,没人会去背建筑图纸。” “我知道。” 沈要很认真的应她一句,“但是,这样会比较安全。” 他始终不肯松口。 萧子窈奈何他不过,便没再作声了,于是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亦如来时,他走在她的后面。 他总有他的位置。 谁知,他二人还未至雍园的门楣,便隐隐听见些许吵吵嚷嚷的叫骂声,此起彼伏的,正一浪一浪的扑过来,萧子窈听了个大概,便听出那话里大约都是些讨命讨钱的字句,她觉得纳罕,便招手唤来一个小厮问道:“外面怎么回事?” 那人一笑,很是牵强。 “回军长夫人,这就是开场之前说的那些个讨饭吃的流民,还赖在院子外面不走呢,不过您不用担心,我们这就派人打扫。” ——打扫。 此人倒是个巧嘴。 这是好听的说法。 堂堂的雍园,背后坐镇军阀氏族,敛财无数,倘若遇上了闹事的,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只消喊来园中圈养的打手将人打出去便是了,无论生死、死不足惜,还不算犯法。 萧子窈于是皱起眉来。 “我听人说,这些人都是从城北来的,那边该修缮的房屋都在修缮中了,难民营里也有伙食,怎么会大冬天的跑来城中心讨饭?”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总之那都是些刁民,夫人不用搭理的,我们自会处理,您就在这儿稍等片刻,喝杯茶水便可以出门了。” “没事,我出去看看。” 萧子窈摆摆手道,随后便招着沈要近了前来,就往雍园的月洞门下一站。 她却见一连排的、蜡黄色的人脸,都堵在外头,其中有些她甚至还见过,就在城北,是前阵子的事情。 外面的人叫了起来。 “还我金童!还我金童!还我金童!”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要么还金童,要么赔命!” “那是萧子窈,她怎么也在这里,这次是不是又是她出的主意!” 那声音实在好大。 一时之间,萧子窈直觉自己有些耳鸣,就仿佛冷风钻过生锈的铁丝网,声嘶力竭,刚好合乎此情此景。 沈要立刻就将她往身后一挡。 “让开。” 他说,既是一字一顿,也是面无表情,那眉眼很深,阴沉沉的,光一照、照不到底,便落下两片阴影来,居高临下的人往往都不必低头看人——他谁也不看,全凭别人尽数向他看来。 有人还嘴硬,原是手里握着把锄头,便说:“那、那你们得把金童还回来!” 沈要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 “你说的是那两坨泥巴。” “你——” 沈要睇了睇眼。 那人顿时收住了声去。 偏偏,是时,萧子窈也横了沈要一眼,他于是一滞,再一开口,居然是改了口的说法。 “那两……个东西。” 他说,一边说还一边又看看他的六小姐,宜喜宜嗔的眉眼,也灼灼的望着他,“帅府拍走了。” 他说罢便拉着萧子窈出了门去。 如此,黑压压的人头便四散开来了,是两两分开的,从中劈开,只管裂成一道黑压压的伤口,伤口里面流着的不是血,而是白雪,仿佛冰冷的玻璃在流动,凝固不住的。 萧子窈于是回头望去。 “那一对金童,恐怕又是人家祖上传下来的东西,估计和我炸了他们的坟山一样,是大不敬。” 沈要不大在乎,便将车子打起火来,然后很慢很慢的打了半圈方向盘,就问道:“六小姐,你吃不吃宵夜。” 萧子窈立刻笑他道:“这难道也是夏一杰教你的?逛街吃饭逛园子,然后去吃巷子里两毛钱一碗的小馄饨——可是我记得他没这个项目呀。” 谁知,她话音方落,那厢,沈要却淡淡的歪了歪头,也不否认,就只是托着下巴朝她看过来,那眼光很静,一点儿也不带别的意思,就只是想多看她一眼而已。 “不是他教的。” 他轻声说道,“是我自己想去的。” 车子一路开了很远很远。 萧子窈其实没太出过城郊的,除非是出去跑马,又或是坐火车去外地旅游——沈要始终无言,他既然不说,她便也不问。 然后,车子便终于停在了城郊的一个弄堂口的前面,四下里漆黑一片,没修路灯,萧子窈便只好借着车灯来视物,于是隐隐约约的望见不远处的一棵树,光秃秃的,叶子早已掉没了,唯独那枝干凄厉如死手,恐怕越丑的模样越到春天就越好看。 “这里又会有什么宵夜吃呀?” 她忍不住的问道,“这里连户人家都没有,谁会半夜三更出门来买馄饨?” “不是馄饨。” 沈要说,“但也有可能是——也可能是饺子。” “原来你自己都不知道,就把我往这边带?” “不知道。” 他顿了顿,有些委屈,“就是以前冬天的时候,总闻到这里有肉味。” 看罢。 他怎么会吓人呢。 他不过只是一条挨过饿的狗而已,兜兜转转、转来转去,时过境迁之后,心里想的不过就只是一个萧子窈与一口念念不忘的热菜热饭罢了。 萧子窈说:“呆子,你以前住在这附近?难道你的家就在这边?” 沈要摇了摇头。 “我和六小姐住的地方才是家。” 她顿时就笑了,稍微有些为难,又有些哭笑不得。 “我是说你从前的家,是不是就在这里?” “我从前没有家。” 沈要道,“我从前没有住的地方。” 其实,本来是不想撒谎的。 不过,这好像也不算撒谎。 就只是不想这样模棱两可的说话。 沈要心想。 夏一杰的确教了他不少。 约会要循序渐进,先从街边的小吃开始,然后是逛街,买东西出手要大方,听戏品味要好,打牌也得绅士,他听不懂绅士的意思,夏一杰便说:“就是你要让着子窈。” “嗯。我一直都让着她的。” “……那你就让她一辈子。” 夏一杰不悦道,“你明白意思就行了,倒也不必跟我复述出来。” 然后又说到赌马跟跑马,看别人跑的要懂得看马,不可以看得太准,也不可以看得太不准,总之第一要义与所有目的都为有话可聊,太准太不准就没意思了,倘若换作自己跑马也是一个意思,管你跑得好不好,跑得太差的的确是不好的,但是不会聊天更是不好的。 紧接着便到了最后的晚间节目了。 “你就带她四处转转,聊聊天吧。” 夏一杰说,“子窈她……她其实挺孤单的,她连一个朋友和家人都没有了。” “为什么都是聊天。” 沈要紧了紧眉头,“聊天要聊什么。” 他根本不会聊天。 他只会说喜欢她。 他于是特别的紧张起来。 “聊什么都行,聊她的过去——哦,算了,这个还是不聊的为好,不然不就聊聊你自己。” 沈要顿时哑住了。 一条狗要如何张嘴说话呢。 说他的得寸进尺,萧子窈允许他靠得近些,他便要又咬又舔的扑上来啃啃咬咬,一步一步的越界? 可是,这些都不是他的从前。 他从前就只是被关在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里,夏天吃馊饭冬天吃冰坨子,偶尔闻到街坊里有人煮了肉,香味一飘飘到好远,结果他却饿得连口水都流不出来。 饿坏了的狗是不会有力气站起来犬吠的。 他只会远远的望着犬园外面的那棵花树,很憧憬很憧憬,夏天听千叶齐鸣,冬日里便等春来,外头有人路过了、外头总会有人路过的——然,所有人都路过去了,但是院子的破木门却从未被人敲响过哪怕一次。 一条狗是不会说话的。 好在,无论他要说些什么,那棵树都会替他说的。 他于是就指指远处,道:“六小姐,你看那棵树好不好看。” 萧子窈轻轻的笑了一下。 “现在是冬天,树叶都掉光了,这你让我怎么说呀?我看不出来什么的,那我就说不好看咯。” 是时,沈要根本一点儿也不恼,便张口嗯了一声。 “这棵树其实很好看的。只是六小姐你没见过。” 这许是沈要头一次不夸萧子窈而夸别的人——或物好看。 萧子窈听罢,便伸出手来拉拉他的手。 “没关系,呆子,以后总会有机会的,总能见到的,你非急着这个冬天做什么?” 她的手并不很大,秀秀气气的一双小小的手,唯独手指纤长,到底还是生得好,唯独握住他的手有些费力,非要两只手一起才行。 其实,她握住他的手,并不是要他带路,也不是要他安慰,更不是要安慰他。 她就只是握着他的手而已。 因为,那是沈要的手。 第423章 悲伤是爱的代价 一棵树有四季四时的变化。 春则枕松风碧涛,半月而眠,夏日负暄,自然花海漫天,然后就到了秋,逶迤一地的乱时明月——最后便是眼下了,光秃秃的一只只树手,仿佛是在接着落雪,偏那落雪不比眼泪好接,所以扑簌簌的落下枝头。 沈要分不清那棵花树究竟是死是活。 怎么能够分清呢,春来之前,那棵树也许都会是死的。 那感觉他尤其熟悉,无论是看自己,亦或是看萧子窈,他都曾有过类似的感觉。 又是一年冬。 过去的日子里,他几乎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在犬园里不敢睡,怕一觉不醒,于是总也半梦半醒,冬夜尤甚,像分不清树的死活那样分不清睡梦里自己的死活,所以他偶尔会爬起来,然后偷偷躲到檐下去看雪——大通铺的动静分明,一旦他起了身,那所有人便都会警醒的睁开眼睛,盯住他,像盯住一只猎物。 他总是独来独往。 有人曾经打过他的主意。 犬园里的狗不会互相谦让,反正尽是些野狗罢了,要那些人的繁文缛节做什么——有过父母的嘲笑没有父母的,吃过烙饼的嘲笑只吃过馒头的,训犬人一日只喂一次食儿,干粮总比人数少一份,谁抢得到,谁活。 那人只管说道:“喂,待会儿等那哑巴回屋,我们就把门窗都拿家具顶住,锁死,让他在外面活生生冻一晚上、冻死!这样等明日一早,咱们就能多吃一份饭了!” 有人连声附和道:“对!让他成天装哑巴,装得像个人,人模狗样的,还看什么月亮看什么树,凭什么鞭子我们挨,饭都给他吃!” 弄死一条狗多轻易。 犬园里没人杀人。 如此,不过半刻钟不到,大约所有猎犬便都达成了一致,杀一条狗,多分一口粮,这没什么不好的。 沈要无知无觉。 是时,他正穿着几件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旧袄子,长得过长的手脚从衣袖里多出来一节,便用破布扎着防寒,哪怕不够暖和,却也聊胜于无。 他揉了揉眼睛,便瞧见那冬夜月里的花树雪满枝头,一副将死未死的样子,说不上来的揪心。 他那时尚且不懂,到底是该担心自己多一些,还是应该担心那棵树多一些,又或是担心春日几时,他与树是否都能盼得到。 于是,这般想着,他便打算转身回屋了。 然,只此一瞬,他不过一推那破木板,便发觉门后抵死,原来是有人想要他死。 可他却默不作声的又推门一下。 “别他妈推了!今天你进不来这屋了!” 屋里的人顿时嚣张起来,“臭哑巴,你弄死了园子里那么多人,还吃过人,你真恶心!你是不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被我们弄死?等你明早冻硬了,我们就把你的衣服剥下来穿,这叫一报还一报!” 沈要无动于衷。 他最不喜欢冬天,又冷、又饿、又困。 他于是往园子里默默的转了两圈,水井上了冻,边上的水桶便冻成了一桶冰,很重,可以砸死一个人,他顺手便拎起来,然后就往那破屋的木窗棱上砸去。 哗啦! 破屋连窗子也破,纸糊似的,应声而碎。 里头的人叫嚷着。 “我操你妈的,你以为从窗子就能爬进来?快用板凳把窗子挡住——那人死就死了,谁没见过死人?他沈要又不是第一回这样干了,更没良心的事情谁没少干,都快给老子搬!” 谁知,他正还说着,沈要便凑近了从那破了的窗子边上往里瞄了瞄,边瞄还边数,道:“一、二、三、四……” “你他妈的敢瞧不起我,你他妈的数什么呢!” “——不够吃。” 沈要忽然说道,“以后。饭不够吃。” 他一字一顿。 那人立刻就恼了。 “你死了,上面发的干粮的分量就正正好好了,我们一人一份,谁也不抢谁的,怎么可能不够吃!就只有你是个祸害,怪不得你爹娘都不要你了!” 沈要歪了歪头。 他原本还想解释一下的。 就解释说,他也有过父母,只不过都死了而已,结果他又记不清了,所以才显得他像是被人抛弃了的样子。 只不过,眼下,他实在是好饿。 饿到没力气说话,饿到没力气多说哪怕一句的废话。 他于是拖来角落里拴人的铁链,两指粗细,手一摸,很冰很冰,仿佛是要冻掉他的一层皮似的,却好在他还有力气将那铁链严严实实的缠到门框与窗框上去,叮叮当当像拖尸过街,一条狗,拖着一屋的尸体。 “操你妈的,哑巴你要干什么,你拿那破铁链子干什么,你……” “你们,不够我吃的。” 沈要忽然说道。 哗啦。 ——又是一声。 却不同于方才,这回的一声居然是轻轻的,原是一根火折子被擦亮了,在寒冬夜里颤抖如一根孱弱的蜡烛,然后张着嘴、伸着舌头,一下一下的舔着那发了霉的破木板——没关系的,快要饿死的时候,发了霉的东西也可以被狼吞虎咽的吃进嘴里。 大火烧起来了。 不多时,伴随着一片惨叫,沈要终于又闻到了那股他期待已久的、香喷喷的肉味,不是从街巷里飘来的,而是在眼前,烧得通红的铁链子与烧得通红的人,像把人肉穿刺着烧烤,好香,冰桶化开了,就蒸出一点点水汽,就不会有太重的烟气,呛死个人。 那人最后挣扎着问他:“哑巴,你早就算好了,对不对!” 沈要于是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 “对。” “其实,不管我们有多少人,饭总是会少一份的。” “如果人数再少,饭不够我抢了,那我就会很饿。” “所以,现在的人数,本来是最合适的,是我在饲养你们。” “可是你们都不听话。” “那我就只好,把你们一口气,都吃掉了。” “不知道把你们吃了,能坚持多久。” 是时,他只管很是为难的如是说道,“因为没了你们,以后,我都要少吃很多饭了。” 他便是在此之后,又过了不太久,便被送出犬园的。 那会儿的雪都化干净了,从园子里望出去,便能瞧见那花树上新抽条的枝叶,嫩绿色的,花一开,又是千叶齐鸣的美景。 所以,他根本是分不清的。 倘若不真真切切的触摸生死,那他根本是分不清生死的。 ——沈要于是悄悄的反握住了萧子窈的手。 就连她也不例外。 每当萧子窈阖上眼睛的时候,他总会觉得害怕。 他懂得的道理其实并不多,比方说人总是要睡觉的,正如人总是要死掉的一样,有些人甚至睡着睡着便死掉了,呼吸从轻变得很轻,再从很轻变得微不可查,最后从微不可查变得无声无息——每一种轻都可能是致命,谁知道一个人会在什么时候死掉,谁又知道萧子窈又会在什么时候死掉,他连想都不敢想。 她与那棵花树没有分别。 美丽,又遥不可及,哪怕终有一天触手可及了,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也许这年冬后,那棵树便就此冻死了也说不定。 如此,便不会再有人替他来告白了,萧子窈便再也看不到他的过去了。 原来他曾经想要的,其实并不多。 一条狗的愿望多简单。 他不过只是想要一个他正眼看着的人也正眼看他而已。 萧子窈忽然说道:“呆子,我小时候养狗,之后狗狗离开我的时候,我大哭了一场,然后我爹爹就告诉我说,‘悲伤和难过都是一种代价,这是爱的代价’。你悲伤是因为你有那么多的爱,对于不管什么东西,无论是人也好,还是宠物也罢,又或是一棵花一棵草一棵树,都是一样的。你有多少悲伤,就代表你曾经拥有过多少的爱。” 她其实都明白的。 主人不会不懂小狗。 那是她亲手养成的结局。 她不会不明白的。 沈要微微一滞。 他于是垂下头去,把自己埋进萧子窈的颈窝,许是车子里的小照灯太亮了的缘故罢,她也很亮,是电灯的光亮,他觉得两眼发酸,便拉灭了灯泡——光明消失了,黑暗涌上来,这是笼子里的黑暗,主人抱着小狗,一起窝在笼子里闭上了眼睛。 萧子窈轻声笑了笑。 “别撒娇了,一会儿回家帮我剪指甲。” 沈要立刻嗯了一声。 极爱极爱的感觉,尤其与剪手指甲类似,一下子不留神,剪到最贴,然后,五指连心,连带着心神都动容起来。 漫天落雪。 一阵冷风吹得一片叶子打了个晃儿,紧接着降落在车子的前盖上面。 这就是新的生活。 沈要只在心中暗道。 他也许即将降落在不远之后的、普通人的、全新的生活里。 暖黄色的车灯化开路面上溶溶的白雪。 回去的路上,沈要便取了后座的毛毯来盖在了萧子窈的肩上,她一顿,便笑说道:“哎,真不知道是谁天天说你这不好那不好的,我看你现在学得越来越乖了。” 谁知,那厢,沈要听罢,便很快的应了一声,那语调里带着些委屈,像是有些埋怨的样子。 “所有人都说我不好。” “梁延。” “夏一杰。” “还有你。” 他一针见血,毫不留情,“六小姐,还有你。” 她以前的确总说他的不好。 到底是帅府里娇生惯养宠坏了的千金小姐,脾气差些,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偏她模样生得好,一张细白小脸,桃花潭水深千尺的眼睛,哪怕性子再恶劣、说的话做的事再伤人,也总有人会为她买单。 沈要算其一。 他以前总挨骂她的骂,却以为挨了骂才算尝到了她赏的甜头。 真好,原来同她没话找话也开心。 萧子窈应当也是开心的,所以涨红了脸,就往玻璃窗子上一倒,见外面黑洞洞的一片,映照出她的半边眉眼,然后眸子一动,偷瞄沈要一眼——幸好他没瞧见,走夜路要很仔细的,眼下,他正看着车灯下的马路,只管专心致志的把车子往家的方向开去。 时间已经很晚了。 梁延比萧子窈晚走了很久很久。 原是雍园虽然也是个一掷千金的地方,可何金妮替他开口叫价,一对泥人儿径自喊到五百,再怎么说也是一种奇观,如此,无论旁人说长道短,便都免不了要凑上来与他寒暄一阵了。 是时,何金妮便挽着他的一只手,既容光焕发又笑吟吟的,只管自顾自的无视掉他冷冰冰的一双眼睛。 那场面真尴尬。 大庭广众之下的一对怨偶,板上钉钉的婚姻,推不掉了,梁延僵着手,因何金妮自以为是的骄傲而深感不悦,至于他自己,便像是提着一袋垃圾,一时半刻,竟不知道要往哪里扔去。 回去的时候,何金妮先他一步上车,也先他一步下车。 她走得很急,又命人都醒醒神,手脚轻快些,待会儿把金童送到小白楼里去,她要好生将这一双童男童女供奉起来,就像一个正儿八经的当家主母那般,有事可做,不围着男人,就围着假人。 自打萧从玉没了,小白楼便彻彻底底的被收拾出来了,她住最宽敞的那间屋子。 那原是萧子窈也住过的地方,家具布置都不俗,一眼到底的贵气与秀气,该有的都有了,唯独没有俗气,如今她摆一尊佛龛在床前,与萧从玉之前悬吊的位置平齐,那感觉便像放了个刽子手在旁边,举头三尺有神明。 她于是百般端详着那对金童玉女。 那是当真只有婴儿大小的两尊泥塑,底座干得都有些开裂了,放不太平,不平也不太平,搬动的时候还落灰、落屑、落渣,何金妮看不下去,便铺了丝绒的红毯在那泥人儿的座下,然后,尘埃落定了,她便点上香,终于在龛前拜了拜,许愿道:“请童子保佑,许我一世顺遂——我要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少帅夫人,容不得半点差池,倘若我的心愿不了,那当真不如一死了之来得更痛快!” 第424章 天灵灵,地灵灵 人活一世究竟有多少天? 这种事情,既数不清,也不一定。 不过,总之日子是要一日一日的过下去的,哪怕今日不顺、明日也不顺,但只要活得下去,日子没有从中断掉,那这一辈子便算是顺遂了。 最近几天,何金妮的身子都不大好。 一开始是咳嗽——她原以为是风寒,便吃了些抗生素,谁知用药后却一点好转也无,咳嗽变本加厉,咳到肺痛,竟连上饭桌都坐不稳,梁延嫌吵,便请了大夫来给她看病。 是时,小白楼里的地龙烧得很热。 梁延吃着茶,觉得烫了,便搁置在一旁,然后扭头问那大夫,意味深长的:“怎么样,看出来了否?她究竟是什么毛病,怎么会一直咳嗽这么久,这到底能不能治好?” 那大夫后颈一凉,便说:“回少帅,我听何小姐的脉相,只知她肺经不通,像中了风邪——不不,您不必担心,这个风邪不是中邪的意思,放在西医里面来说,就叫病毒感染,我不是开不了方子,但是吃西药也许会好得更快些。” “可她说自己已经吃过抗生素了,那为什么还不好?抗生素不是治病毒的吗?” 梁延有些不耐,“再过几日便是小年了,倘若她一直卧床不起,当日肯定是结不了婚的,那样我会很麻烦。” 何金妮于是瞥他一眼——从床上,恹恹的,也远远的。 她终于挣扎着坐了起来。 “不行,我、咳咳,我今日还没拜佛……” 她说。 梁延简直烦得要命。 他前日才见沈要上职的时候又带了新的饭盒来,原以为是萧子窈换了新的吃食给他带来了,谁知,那铝皮盖子甫一掀开,里面却空空如也到不可思议。 他当时并没有笑,只是一字一顿的说道:“沈要,我不是说了吗,军营内不准私带吃食。” 谁知,沈要听罢,就木着一张脸,说:“我没带。” “那你这个饭盒又是怎么一回事?” “哦。我剥板栗。” 他理直气壮的,又指了指桌前一袋生栗子,还带着刺壳儿,生人勿进,“——她说想吃板栗炖鸡。” 梁延顿时就恼了。 “哈,我开你全军营最高的工资与津贴,结果堂堂的沈军长家里居然请不起女工?这些事情不该拿给下人去做?” “有。” 沈要应道,“但是六小姐说,她非要吃我剥的板栗不可。” 其实,不是不可以再没收一回沈要的东西。 梁延心想。 偏他盯着那密密麻麻的公文与密密麻麻的板栗壳子,忽然就觉得有些羡慕起来,又想起初见萧子窈的那一次,他也总是说东说西,故意找茬,可说到底,不过都是想让她靠得近些罢了。 萧子窈以前可曾嫌他烦过? 最开始的时候,是没有的。 初见之时,一切都很好,所有的不好都是日后的事情。 而且,人总不能比过一条狗好。 他只管不动声色的睇了睇眼。 眼下,一条恶犬,赫然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只可惜,打狗也要看主人。 他甚至动他不得。 所以,晚间下职,梁延便命人炖了一锅板栗鸡汤——他是临时回的帅府,厨子自然要多费些功夫煨汤,他等得了,也等了很久,谁知,那热汤热菜方才端上桌来,小白楼里便传来了何金妮的消息。 他其实早已知晓她的咳疾,不过只是放任自流了而已。 肺结核是会咳死人的。 可惜他不清楚何金妮到底是不是患的肺结核。 他于是指着那佛龛说道,一点儿也不客气:“那你赶紧起床来拜,拜完等大夫开药,我还要回主楼吃饭,你的晚饭我让小厨房单独给你做。” 何金妮面色苍白,却不知是病的还是什么。 那大夫忽然讳莫如深的凑上来说了一句:“回少帅,我其实有个不太好的猜想,但是不说又不行。” “嗯,那你说便是了。” “……我以为,这有可能是传染病。” 那大夫低声道,“要知道,咱们岳安城去年是闹过疟疾的,再前几年,南方还闹过鼠疫——这些几乎都是外头带回来的瘟疫,内地以前从不曾有过的,而何小姐是留洋子弟,身上带些隐性的传染病也在所难免,所以还是不要轻易将此事放过去为好。” 梁延眉心微皱。 “那要怎么办,把她关起来隔离?” “正是。” “那你看这个小院足够隔离条件吗?” “够的……但,不只是要隔离而已,我建议您再请些有经验的大夫来,给何小姐做一次会诊。” “那以你所见,这些有经验的大夫要去哪里请?” 那大夫顿了顿。 “少帅可知道安庆堂吧?就是城里最有名的那家中医药堂,那位姓宋,去年的疟疾就是他摆平的,花最便宜的药材配最管用的解药,几乎是救了全城百姓的姓名。” 梁延点点头,说:“这个我知道,但我听说宋大夫在外面采买药材,至今因为封关的问题回不了岳安城。” “这个不打紧的!” 那大夫激动道,“宋大夫还有个女儿的,医术也学得好,经常做义诊,治好了不少百姓的疑难杂病,不如您就请她来,要尽快,早些查出病况省得夜长梦多,您意下如何?” 是时,屋子里隐隐窜起一股香灰的味道,袅袅如禅,原是何金妮点了几柱香,正颤颤巍巍的往香炉里插去,偏她身子又虚弱、咳得厉害,所以手一抖便掸起了炉灰来,直呛得旁人也一并同她咳嗽起来。 梁延立刻说道:“你既然连站都站不稳,难道就不能把这东西先放一放?更何况两个泥塑而已,还是村里捡来的东西,我真想不到你一个喝过洋墨水的人居然还会迷信!” 何金妮于是盯他一眼。 “我不是迷信!” 她咳嗽着,声音很大,“我求神拜佛,但却没指望着神佛给我出路!你若是不想看,尽管开门出去便是了!报纸我可是都看了的,听说你最近跟日本人走得很近,恐怕再过不久便想修日租界了吧?怎么,你难道是怕我爷爷不支持,所以特地跑来看看我的?或是怕我就此病死了,没人跟你结婚了,也没人给你撑腰?” 她并不是不敢谈政治。 她其实是不敢失了面子。 梁延面露不快。 何金妮并未说错。 这是最紧要的关头。 他既想要权,又想要钱。 南京政府管不了他太多。 如此,他便没再说话了,只管站起身来推门走了,那大夫见此情形,便也急匆匆的跟了上去,只留一个何金妮,伶仃的立在那佛龛的前面。 许是最近她生了病、地龙烧得太热了,屋子里很干很干,那一双金童玉女便有些开裂了。 裂痕最开始是从童子的脚下生出来的,如树根,斑驳的扎在脚下,连通人间,然后往上走,又有新的开裂,这次便不再显得灵长了——一道大裂痕批驳长出无数小裂,如小鬼,渐渐的露出一种凶相。 何金妮感叹道:“我分明许的愿是,顺遂一世,做当家主母,风光无限,结果你们怎么让我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消磨?” 她点点那童子的眉心,很轻的一下,却没料到这一下便又让那裂缝变深了些许,她不知这是大不敬,毕竟以前的她连祠堂都没进过,所以无知无觉的又说了一句:“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我以后没盼头了吗?还是说,我的愿望灵验了,你也该陨身了?” 是时,四下无人,亦然无言。 她的自言自语静静的回音着。 天灵灵,地灵灵。 天灵灵,地灵灵。 雍园的人说过的,这金童玉女很是灵验的。 至少,哪怕童子不灵验,天价五百的大洋也应该是灵验的。 萧子窈是听沈要提起此事的。 “梁延好像不结婚了。” 那原是一日晚间,他下职回来,便如此说道。 萧子窈于是十分纳罕的问道:“他跟何金妮的婚期不就在下周的小年了吗,怎么说不结就不结了——婚姻大事岂非儿戏,更何况他们俩还是政治联姻。” 沈要走近了些,就点了点头,然后单膝跪地,便将脸埋在了她的腰间——真奇怪,他的六小姐为什么还是瘦瘦的,不是说怀了孕会让人发胖吗,她怎么连腰条几乎都没变过。 如此,他便一面贴着萧子窈的裙袂,一面应了一声,道:“何婧生病了。李大夫说的。” “什么病?” “不知道。” “严不严重?” “不知道。” “医生看了怎么说?” “不知道。” 萧子窈顿时掐了他一下。 “什么都不知道你还说说说!害我白好奇了半天!” 沈要撇了撇嘴:“六小姐,为什么我听不到你肚子里有声音。” “我在问你何金妮的事情呢……” “她是外人。” 他一字一顿,“你的事情比较重要。” “可我又没什么事情。” “那她更没事情。” 沈要道,“李大夫说她咳嗽,快咳死了,应该没救了。” 萧子窈眉心一皱。 “她前阵子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忽然会生这样的病?一般来势汹汹的疾病都有传染性,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梁延那边一丁点儿动静也没有?倘若之后变成瘟疫传播开来,城中的百姓又该如何是好?” 然,她话音方落,那厢,沈要却是面无表情的叫了她一声。 “没事的,六小姐。” “如果有瘟疫,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我已经安排好了。” 萧子窈脸色煞白。 她一向清楚,沈要的确是会撒谎,但不会信口雌黄。 山雨欲来风满楼。 又是一年冬,弥天大雪拍着窗子,她已然经历过一次了。 她于是侧耳听着窗外聒噪的冷风,一边皱眉,一边捧起沈要的脸来问道:“沈要,你不能再瞒着我了。” “我没瞒着你。” 沈要说,“这次真的没有。” 他不动声色。 一时之间,萧子窈甚至看不破他。 那话头仍被沈要抓着。 他于是又说:“六小姐,这里真的有我们的孩子吗?” 他指指她的腰,好细好细的一把,一点儿也不见长——其实,沈要这般的模样也不怎么常见的,他不爱问孩子的事情,因为孩子也是外人,前阵子偶尔张口问起来也只是为了她的身体,从未有过例外。 萧子窈十分勉强的笑了一下。 “要想听到孩子的声音,还要等几个月呢,起码要等到我二姐那个月份才行,也许那时候我就变胖了呢?” 沈要立刻哦了一声。 “变胖了好。” 他小声嘟囔着,“你不长胖,我都以为你生病了。” 生老病死,人总是逃不过的。 何金妮大抵就没能逃过。 ——三日之后,萧子窈居然收到了帅府递来的帖子。 那其实本不是什么哀讯,而是一封婚礼的邀请函。 她有些奇怪,便将那帖子拆开来看,却见其中写得明白,原是何金妮忽然一病不起,奈何梁延与她伉俪情深,便要择日完婚,还请诸君前来见证。 这事情传得很快,圈子里议论纷纷,寻常点儿的就猜,梁延此番是为了圆了何金妮的面子、也是为了圆海关总署的面子,不寻常的,便往很坏很坏的地方去想,只道这兴许是个局,何金妮怎么会是病死的,没准是被梁延毒死的也说不定呢。 众说纷纭。 何金妮终于在路人甲乙丙的嘴里成为了焦点与谈资。 这面子是极有的,就连沈要一次也说,他本来约了李大夫来公馆请平安脉,结果人被梁延临时抓走了,说是要给何金妮治病。 这便是万众瞩目、众星捧月的感觉,根本没什么道理可讲。 她于是问道:“帅府递的帖子里写了,说婚礼改在小白楼里办,难道说何金妮都已经走不了路了,就这样也要把她拉起来结婚吗?” 是时,郝姨正端着一锅板栗鸡汤上了桌,金灿灿的油面衬着金灿灿的栗子仁儿,沈要歪头想了想,最后却没回她的话。 “六小姐,吃板栗。” “这也是我亲手剥的。” “过阵子就吃不到了。” “你一定要趁现在多吃一点。” 他眸光暗烈。 第425章 婚礼 故事总有结束的时候,但不是每个人都会有尾声的。 沈要曾经认真细数过萧子窈的口味。 早在小白楼里的时候,她吃得总是很精细的,又清淡,那当真是一副不食烟火的样子,挑嘴又挑食,但是不剩饭,偶尔故意留一盏汤,完全就是单独盛出来的,她嘴硬说不喜欢,实则却是有意赏给他吃的。 再之后,她便不太挑了。 起先是郝姨做的醋溜白菜好吃,她多吃了几口,他便记在了心里,之后她什么都吃得下,又到如今有了身子,变得有些馋嘴,他都一一的记着,然后便不自知也不经意的同旁人提起来,听众往往只有两个——一个夏一杰,一个梁延,他也许有炫耀之嫌疑,那两人听了该有多负气。 如此,小年会上,帅府小白楼里一桌宴席,居然都是萧子窈喜欢的菜色,简直出人意料。 是时,沈要坐在那里,便瞧见眼下一盅板栗炖鸡,是梁延特意转的圆桌,就将那鸡汤转过来,直勾勾停在萧子窈面前,然后笑说道:“多谢各位今日赏光,我内人最近身体不好,所以婚礼便不大办了。” 有人便笑起来了。 “哎呀呀,梁少帅都改口称内人了——不打紧的不打紧,大家来吃顿饭,也算冲冲喜,很快少帅夫人就会好起来的!最近入冬天冷,患风寒很正常的,瞧把咱们梁少帅心疼的!” 沈要没有笑,就静静的数着一盘盘接连端上来的菜色,板栗炖鸡、醋溜白菜、莲藕排骨、清蒸大虾,点心上的是八宝饭、糖衣核桃,都是他不时不时提起来的,在上职的时候,炫耀着、很不经意。 他于是撇了撇嘴。 谁知,萧子窈一见他如此,还以为是他吃味、或置气,便在轻轻的勾了勾他桌下的小指,道:“哎呀,出来吃个喜酒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又不跟何金妮走得近。” 他确实不太高兴。 原是前些时日,晚间他说了此事,萧子窈便对何金妮的病情好奇不已,非要去吃梁延的喜酒不可,他不情愿,本想着能推则推,却实在奈何不了一个大小姐的颐指气使。 当时,他二人面前照样也是一盅板栗炖鸡,金灿灿的,好不动人。 萧子窈便说:“梁延的婚期定在小年,这也算是旧一年的尾声了,万一何金妮真的病死了,我也算是看到了她的尾声。反正,请帖我都收了,我一定要去看看,我要提前做好准备。” 做什么准备? 沈要当时就想。 是与他一起离开的准备么? 又或者说,她做的其实是离开他的准备。 一旦瘟疫爆发,她也许又会选择别人、一些根本与她不相干的人。 她既不选自己,也不选他。 所以他当然不高兴了。 小白楼里铺陈鲜花无数。 何金妮留过洋,想办西式的婚礼,白玫瑰白婚纱——眼下,她人不在,许是还在屋里歇着,那外面便只剩下满眼满眼的白玫瑰了,像葬礼,而梁延穿的军装,通身的黑色,便将此情此景衬得更像白事了。 萧子窈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他。 “梁延,我祝你新婚快乐。” 她说,“何金妮呢?怎么不见新娘子?” 梁延就笑笑,不太着意的样子,不着意便是不在意。 “哦,她呀,她马上出来——我找了个女大夫照顾她,可能一会儿就可以起身了吧?” “到底是什么咳疾这么严重,还需要请专人看护?你实话告诉我,究竟是不是什么新型传染病?” 萧子窈的声音很小很小。 梁延于是同她附耳道:“不是——那个女大夫说了,她的确是肺结核感染,但是找不出感染源在哪里,我甚至请公署医院的人来小白楼消杀过了,不过还是没用,可能这是她的报应吧,你难道不开心?” 萧子窈冷冷一笑:“倘若因为她一个毒源害得全城又闹传染病,那我自然不会开心了。” “放心,传染不了的,等今天结完婚、她一死,我就把小白楼烧干净,对外称是失火……怎么样,烽火戏诸侯,你不喜欢?” 萧子窈只管埋头吃菜。 这也许是她吃过的最奇怪的一顿喜酒了,新娘子病危,至今了无音讯,宴席开桌不等她,仿佛所有人都是祭拜一个死人来的。 谁知,过了没多久,正是宾主尽欢的时刻,桌上鱼肉只剩一半骨头一半皮膜,残羹剩菜迎接新人的出场,原是何金妮忽然亮相了,穿着雪白的婚纱,身侧是个荆钗布裙的女子,扶着她、亦步亦趋。 她一下子瘦了一大圈,好在眼窝还未陷下去。 何金妮有点儿恍惚。 眼下,无人不称她一声少帅夫人。 她平生第一次吃足了面子——万众瞩目便是如此了,环绕周身的豪门富贵、严阵以待的素手名医,都围着她转,也只为她而来。 就连梁延今日说话也尤其衷听。 是时,他只管言笑晏晏的同旁人周旋着,然后甩开人流,走过来,单膝点地。 “现在,我们可以交换戒指了。” 他替她说了她的自说自话。 梁延的钻戒已是缠了细线的,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略微有些小。 而何金妮的戒指就不同了。 她是突然暴瘦的,戒指来不及管,一戴上就大,在白手套上咕噜噜的打转,像一个锁套,松松的套住她,每转一下都是试探。 “我、咳咳……我……” 梁延皮笑肉不笑的扶起她来。 “外面风大,你到里面去歇着。” 他做尽一个新婚丈夫该有的体贴样子。 何金妮于是横扫一圈四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此,一只只手纷纷举着酒杯,就连萧子窈也在其间,像笑又不笑。 她终于顺遂的戴上了当家主母的戒指,如她所愿一般。 这也许是金童玉女的功劳。 她于是艰难的摆了摆手,说:“我不去……我要在这里、咳咳……我要在这里看、看着……” “这里有什么好看的?” 梁延哼了一声,“你在这里站着,他们都吃不消停,都得看你的面子。” 如此,何金妮便很是牵强的应了下来。 檐下,那粗布裙子的女大夫也劝她道:“少帅夫人,您的确不能吹风,不如就先进屋吧。” 此女面目清秀,开口的时候不卑不亢,何金妮不记得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是梁延特地请来的大夫,姓宋,一家上下都对传染病很有一手。 她于是问道:“宋大夫,肺结核到底能治好吗?” 宋大夫忖思了片刻。 “……能,但不是所有人的肺结核都能治好的——不过,洋人已经有许多新办法了,比如说,造血清疫苗,还有一些特效药。时代在进步,以后普罗大众都不会再生病,哪怕生了病也有药医。” 何金妮忽然笑了笑。 “我不在乎普罗大众会不会生病,我只在乎我的病现在能不能被治好!” 她说,然后便扶着宋大夫的手走进屋来,那戒指很大,一不小心便掉在了地上,发出叮当的一声,又直勾勾的滚去佛龛的桌下。 宋大夫神情复杂。 “少帅夫人,你病发得很急,但同住帅府的霍老太太跟少帅却都没事,所以很有可能是你的体质问题,这我不好说。” 原来迷信也有迷信的好处。 何金妮心想。 中药西药都治不好的病,就靠神明来治。 外人内人都给不了的面子,就靠神明来给。 她忽然颤颤巍巍的跪下来了,然后便伸手去够那掉进角落里的钻石戒指,桌脚摇晃,连带着佛龛也摇动起来,金童玉女窸窸窣窣的跺脚,脸上的裂缝愈演愈烈。 “我的戒指——” “就差一点——” “我,抓到了。” 啪! 是时,何金妮终于抬起了头来。 她只见灰蒙蒙的白手套上一枚钻石戒指,闪闪发光,尤其在遍地的泥灰碎屑与尸骸之中,显得顶顶扎眼。 两个童子蜷缩在地。 那当真是两个童子,婴儿大小的——也许那本来就是两个三四个月大的婴儿也说不定,干干巴巴的,外头的泥身掉光了,便只剩下自己干瘪的肉身,黑棕色如溺死又被曝晒的猫狗,啜着小小的手,双目紧闭,蜷缩着。 何金妮一下子愣住了。 就连宋大夫也不例外。 “少、少帅夫人。” 她一顿,然后话音急转,“这是农村里供神的痨病童子,你怎么会把这种东西摆在床头!” 何金妮很快的摇头,又哑住,既咳不出来也说不出话,所以脸色涨得紫红。 “不是,这个,不是的!这是我在雍园里拍的观音童子,是保平安的,是实现心愿的,不可能是什么痨病鬼!” “这就是痨病童子!” 宋大夫气得大叫,“我以前跟父亲在乡下诊过多少肺结核病人,他们分明亲口说过的——村里很多人出不起药钱,如果患了肺结核,就只好信奉鬼神,把得了肺痨病死的小孩子收来做泥塑,供奉到庙里,以为这样就可以消灾了,结果尸体携带病毒,反而把前来供奉的人感染生病……这样的行为不仅是愚昧,而且是犯罪!少帅夫人,您难道不知!” 倘若一个好脾气的人发起火来,那场面一定不怎么好看。 何金妮当即便被吓呆了,于是张口喊道:“梁延、梁延你快来——这个东西,我、我……” 只可惜她的声音实在是不够大的,又偏偏外头宾客的声音却十分之大,也许其中更有梁延本身就不愿搭理她的缘故罢,所以,她不过才喊了两三声,宋大夫便看不下去了,只管抬起脚来走去开门。 “不、你别叫其他的人,你只叫梁延就好了,不可以让别人知道,不可以惊动其他人……” 何金妮跪地哀求道。 可宋大夫根本不应。 “何婧女士,我是医生,我要对所有人的健康安全负责。” 宋大夫冷冷道,“我现在要请梁少帅,遣散所有宾客。” 话毕,她转身便走。 外头,沈要那桌,照样是没人敢跟萧子窈抢菜吃的。 她其实胃口不大,醋溜白菜只夹两三片,板栗炖鸡只吃一块板栗半块鸡,莲藕排骨也一样——偏偏沈要一个劲儿的给她夹着菜,旁人便连转转桌子的玻璃圆盘也不敢。 更何况,这会儿,梁延绕桌前来敬酒,都是特意放过了萧子窈的。 “多谢各位赏脸前来冲冲喜气。” 梁延道,然后举杯,手一围,对上萧子窈的时候停住,就改口道,“子窈可以以茶代酒。” 萧子窈忽然打了个寒噤。 “我不必你说,但是我多谢你说。” 她顿了顿,“本来我现在也喝不了酒,肯定是喝茶的。” 沈要忽然在旁嘟囔一声:“六小姐,我好想回家啊,这里的板栗炖鸡不好吃。” 他大约是又吃味了,还带点儿挑衅的意思,就在梁延的面前。 偏偏,此时此刻,他依旧是面无表情的,唯独身子很倾很倾,几乎直直的倾倒萧子窈的肩上去。 “六小姐,我可以也喝茶吗。” “我开车来的。” “喝了酒不能开车。” 这呆子简直不顾梁延的死活,居然撒娇撒到大庭广众之下。 萧子窈一时无言,便笑说一句:“梁延,那这两杯酒,等我跟沈要以后还你,好不好?” 梁延笑容一僵,就问道:“你们拿什么酒席来还?” 沈要立刻哦了一声。 “就。小孩子的满月酒。” 他说。 萧子窈很是纳罕。 她原还以为沈要缺乏许多常识,如生老病死的红白喜事,他肯定最不清楚。 谁知,他居然还知道小孩子满月也算是喜事一件。 没由来的,她忽然就有些开心起来,想夸夸他、揉揉他的头发,那感觉就仿佛驯养了好久的一条狗,有一天忽然学会了握手,突然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只可惜,眼下的这番场景,似乎并不太合时宜。 原是梁延正举起杯来,满堂彩声便是一片,结果,好巧不巧,此时檐下却陡的闯出来一个女子,萧子窈只一眼便认出她是安庆堂的宋晓瑗来,然后便听她叫道:“——请各位都先停一停,也许婚礼要暂停了!” 第426章 安能哭死董卓乎? 菜还未上完。 宋晓瑗出来的时候,小白楼里正弥漫着当归的香味,原是最后一道大菜上了桌,当归牛腩,牛肉牵连牛筋晶莹剔透,如人肉冻子,当归提味,闻着闻着,魂魂魄魄都不知当归何处。 紧接着,所有人都从残羹剩饭里抬起头来,然后便瞧见爬出门的何金妮,像一条狗,紧随宋晓瑗其后,那模样真可怖——有人因此不小心碰倒一杯气泡水,她便哭得也像是气泡水,新生的眼泪不停的冒出眼睛,咕噜噜的,仿佛气泡水顶在嘴里,舍不得咽下,所以从左脸凸倒右脸,唇边吹出大泡泡。 “不行,你不能让别人知道……你不能……” 她突然呕出一口鲜血。 “吓!” 有人尖叫起来,“少帅夫人吐血了!快请大夫来——不、快将人送到公署医院去!” 梁延一下子皱紧了眉头。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的便搁下了酒杯,独独提步的时候多说了一句,是同萧子窈说的,语速很快。 “我会处理好的。” ——也不知道他会处理好什么,是一个人的生死还是一群人的生死。 他一开始还端得住耐心,便将人很快的扶起来,然后擦了擦她的嘴——擦不擦是一码事,嫌不嫌弃却是另外一码事,他没用自己的手,而是用的何金妮的手,那白手套顿时就变红了,混杂着土灰,面子落了一地。 “我不是让你进去等着!” 梁延咬牙切齿道,“你要的颜面我今天该给的都给了,是你不争气,要闹一桩等报纸的丑闻出来!” 何金妮剧烈的摇着头。 “金童!是那个金童,我的金童碎了,它一下子掉在地上摔碎了,里面、里面是……里面居然是……” 宋晓瑗平静的打断了她。 “梁少帅,屋子里供奉的那尊金童玉女,里面塑着得了痨病死掉的婴儿,这也许就是夫人患病的根源,我现在请求您封锁小白楼,检查所有宾客,然后再请公署医院来做消杀,并把夫人一同带去院内监护!” 梁延于是看她一眼,眼光里警告之意不甚明显。 “宋大夫,你学医也许十分出色,但是做人一定不够精明。” 他说,“这件事情你本来可以烂在肚子里,等婚礼之后再说的。” 宋晓瑗立刻笑了,是冷冷的一笑。 “梁少帅,如果之后肺结核因为今日宾客流散而在城中流行起来,你照样是当不了大帅的。我学医治病救人,不是只救上等人,普通人的命也是命,没人应该为了你们的面子赔上性命买单。” 话毕,她简直不给人机会,便施施然往旁边一退,猛的叫了起来。 “小白楼中发现传染病根源!请各位都停箸!立刻停箸!” 万籁俱静。 那,之后呢? ——之后便是一轮一轮的惨叫声了! 就好像,一滴水溅入油锅、或是灰尘之中,滋啦啦跳起一地灼人的油花——华亭贵胄未必不是另一种花团锦簇,所有人都跳起来,万花渐欲迷人眼,都被油炸得叫起来。 梁延拔出枪来便要扣动扳机。 他自然是冲着宋晓瑗去的, 谁知,只此一瞬,萧子窈的动作却比他更快。 那场景就仿佛萧从玉身死之日。 手枪照样是她抢的沈要的——其实那根本就称不上抢不抢的,不过都是有人存心让着她的。 他既会为了她所向披靡,又会为了她滥杀无辜。 除此之外,他更会纵容于她,无论是好是坏。 萧子窈于是举手鸣枪,朝天,砰的一声,如大厦倾倒。 “都不准动!” 她厉声斥道,“所有人,原地停住——军规有明令,凡涉及传染病之特大事务,在场之人均服从医师指挥,配合调查及消杀,违令者,一律作逃兵与通敌处理,当场枪毙!” 萧子窈分明比梁延更为杀伐果断。 宋晓瑗远远的冲她点了点头。 如此,她便又坐回了位子里去,手枪没有还给沈要,而是啪的一下拍在桌上,不动声色的。 沈要没吱声,就只是在旁耐心的替她夹着菜——当归牛腩他尝了,有些酒气,大约是去腥的时候洒的,郝姨叮嘱过他,萧子窈不可以碰酒的,他于是转头便去剖一尾鱼,几口白净肉都长在肚皮上,陶瓷盘子下酒精灯料吁吁烧热,直到剩下一捻青焰的时候,都没人可以如同他一般的专心致志的吃着菜。 四下里已有人哭了起来,是几个女眷,男人之中也有长舌之人,话不能停。 “呜呜,我不要感染传染病,我要回家……” “我身体好着呢,怎么会来吃一口菜就染上病了?这里上上下下坐的都是军区政局的大人物,倘若在此耽误了这许多时日,真不知要耽误多少救国的时间!只怕是被几个女流耽误了国事,我便该以死明志了!” 萧子窈一瞬冷笑。 “诸公日哭夜哭,安能哭死董卓乎?” “今天这个以死明志,明天那个一死了之,等满朝文武都死光,全天下的人都死光,中国就能太平了吗?” “难道光凭你这一张嘴,就能救这乱世了吗?” 她冷冷拈着筷子,红舌一勾,像蛇的信子,原来是舔掉唇边的一抹水光,多动人。 沈要就看着她,一言不发。 也许,此时此刻,萧子窈的心里根本是没有他的。 他心想。 但是,没有关系。 他是她不折不扣的小狗,分分钟亲吻她三千两百万次。 哪怕她看都不看他一眼,也吻她。 爱上她多容易,她太美好了,又鲜血淋漓,他等了如此之久,所以生怕自己搞砸了。 要忍耐。 人是拿来爱的,除人之外的一切是拿来用的。 小狗很乐意被所爱之人使用。 被使用,便是被爱。 无所谓的,她不想着他也无所谓的,只要她还用得上他,那便足够了。 人声嘈嘈。 是时,宋晓瑗已然拨过了公署医院的电话,她做不了太多事情,便只好抓紧抢救哭至晕厥的何金妮,见她抽搐之际又吐一口鲜血,便说道:“都收声!我听不清病人的心跳了!都安静!” 她只管反反复复的号着何金妮的脉,听一下,然后一顿,又转去她前胸猛按,一下一下又一下,再度转回腕心倾听,又倒回去,如此往复。 梁延忽然问道:“她还救得活吗?” 宋晓瑗一抹额前的细汗,来不及多想,便应声道:“她惊悸休克了,轻则很快醒来,重则心跳骤停——但这些跟肺结核是没太大关系的,只要人醒过来,病就还有得治!” “……可我不想给她治病。” 梁延道,那声音很低很低,除宋晓瑗之外没人听得见——也许也是有的,倘若何金妮就此醒过来的话。 他于是字字句句肆无忌惮。 “你救活她,之后她能活多久都没事,我不在乎,哪怕只活一两分钟都可以。” 宋晓瑗的手一顿。 “梁少帅,你可知道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见死不救,就等同于杀人。” “眼前这人是您今日刚刚交换了戒指的结婚妻子。” 梁延很是古怪的笑了一下。 “妻子又不一定是自己喜欢的人,我给她花钱,给她名誉地位,那她就得听我的话,跟我做交换,我让她去死一下又怎么了?” 他话音至此了。 谁知,他方才说罢,地上的何金妮却猛的一咳,然后胸前一根肋骨一凹,便像是被压断了的样子,他因此转过眼珠来,下三白的蟹子眼,正眼看人还好,倘若自上而下、居高临下,便尤其显得不善起来。 “何婧,我会给足你面子的。” 他轻声道。 话毕,他便徐徐的捂住了何金妮的嘴,然后从容不迫的收紧、压迫。 宋晓瑗忙不迭的上前推他。 “你这是犯罪,梁少帅——” “我已经是少帅了,我就是岳安城的法律!你要是不想医馆上下的几个伙计都没命,也不想你父亲在关外返不回来,就老老实实的陪我做好这个局!反正她病得这么重,肺结核也没有特效药,她迟早会死的……” 宋晓瑗本来是不情愿来帅府里做事的。 一开始,她接起梁延的电话的时候,手下正忙着给萧子山换药。 沈要实在将他的腿打得太严重了——皮肉翻卷,伤可见骨,其中一条腿骨头碎得很厉害,她便只好打碎他的骨头重新再给他接好,然后绑木板,之后听天由命。 这不是致命伤,死不了的。 她心里其实都清楚。 偏偏,街坊里的百姓却不清楚。 那流言不知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只道是那个烂了脸的伙计竹四来由不清白,得罪了军中的大人物,以后恐怕是再去不得安庆堂了,免得被人当作特务抓住,要被拖出去枪毙。 她于是在一日晚间查账,突然算出铺面的盈亏。 安庆堂本来就赚不了太多的钱,日常花销仅采买药材、伙计吃住而已。 宋晓瑗眉心紧皱。 左右四下无人,萧子山便在堂屋里躺着,一见她不语,便张口说道:“我这里还有钱。” 他说的是香港吴清之救济的那笔逃命之财,轻易动不得的,她不肯,自然便摇头。 “没事,入冬前的药材我都让连翘他们备好了,等之后有人上门问诊,诊金药钱一给,就都赚回来了。” 她想得很好的,有人上门。 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如此,梁延重金请她来帅府医治何金妮的时候,她几乎没有一点儿不答应的理由。 蒺藜年纪小,不懂事,便在当时说道:“小姐,你去帅府当值,这医馆里的病人我们还看不看了?没了你,有多少人要病死街头!救人好难,活命也好难,倒不如放任自由,一死了之。” 不如,算了罢。 救人好难。 活命也好难。 不如放任人生人死,那不关她的事了。 宋晓瑗一下子怔住了。 梁延一见她放松,顿时便将主导抢了过来。 他只管恶狠狠的捂死了何金妮的嘴去。 “宋大夫,请你快看看,我内人究竟是怎么了,她一直挣扎!” 何金妮瞪大双眼。 她已然醒过来了,却叫不出声来,唯独那所谓的颜面纷至沓来,万众瞩目纷纷望向她来。 宋晓瑗呆立着,眼眶一热,倏尔便砸下两颗泪珠,挺重的,所以落在轻飘飘的白婚纱上面就一滚,没被吸干,反是顺势滑到地上,没影了。 “少帅夫人她……” “她这是惊悸癫疯。” “心肺复苏无用。” “这属于人体的自然反射。” “少帅夫人已经死了。” “这只不过是她的身体还在挣扎罢了。” “梁少帅。” “您,节哀顺变。” 梁延落力收手。 所有人都瞧见何金妮渐渐的瘫软下来了,如一只死狗,她两手抽搐几下,五指虬结,最终垂滑在地。 梁延站起身来。 他路过宋晓瑗的时候轻描淡写的笑了声。 “宋大夫,你做的很好,款子我会派人转到安庆堂的账上的,以后你们医馆但凡有些缺的亏的,尽管算在我的头上。” “你不杀我?” 宋晓瑗凉凉的问道。 “我不杀医生。” 梁延说,“医生比我更会杀人,也更有用——不是每个人都像沈要那样见人就杀的,那是狗才会做的事情,不带脑子,而不是人。” 公署医院的人员不刻便到。 宋晓瑗只见一个个白衣服头戴护目镜的人影涌进了小白楼的院子里来,活人不像活人,像人影憧憧,消杀病毒的手段用的是洋人的那一套,酒精、氯化物四处喷洒,瘟疫童子装瓶,等带回作废弃处理,地面残骸以火焰焚烧,了无声息。 消毒水的气味尤其难闻。 她揉了揉鼻子,好酸,像是哭了,然后又瞧见宾客纷纭,哪怕此时也照样盈门,这些人总有各自的去处,等候登记的期间甚至还抽烟,简直连一丁点的畏惧之心也无。 萧子窈走在最后的最后。 沈要站得离她很近很近,也同样伸着手捂着她的口鼻,并且一边走还一边问,目不转睛的,小心翼翼。 “六小姐,呛不呛?” “六小姐,我就该杀了他们的。” “六小姐,让你不舒服的,一个都别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