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初云病已大愈,不过是心里不痛快,躲在房里,与裴华初时尚有几分介介,过得一会,彼此渐渐亲近,又约略找回旧时情谊:「爹娘之事,他们自有承当,我和旭蓝有八拜之义,若就此撇开,可非丈夫行径。」
况且除了裴华与他交情深厚,心里还盘旋着一道淡雅宜人的影子。华妍雪固是尖牙利嘴令人难当,裴旭蓝却老实,引着他一句句说来,把那道影子,又分外往心上缠紧几匝。
直至夜晚掌灯入室,沈亦媚与杨独翎夫妻相对,低声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可对我实说了罢?」
杨独翎愁容满面,嘆气道:「我所知的都是表面光景。」把连日来所见所闻,一一说与妻子,连儿子的成见,也毫不隐瞒全盘托出。
沈亦媚眼里泪光频闪,忍得一时,终于还是哭了出来:「姐姐一生命苦。她那般能耐,在江湖上那些风里来火里去的日子,从没吃过什么亏,可都是毁在她自家同门姊妹上头。她看待她们,一向比我这亲妹子还更亲一些,怎么忍心,怎么忍心?」
杨独翎道:「就难在她自己逆来顺受,江湖中门派之见甚重,我不便插手,可也不能眼睁睁地……」
他沉吟不语,犹豫如何措词,沈亦媚噗哧一笑,带着泪花笑嗔:「你少在我面前装神弄鬼。哼,你就是有贼心没贼胆,若当真敢做了什么,你当我没人给了,硬要塞给你。」
杨独翎微微一笑,心说:「你那时可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强凶霸道塞过来的。」——当年他身中剧毒九死一生,若非沈慧薇仗义相救,早就命断卡塔雪山。他非但记得那份恩,也同时记下了那份情,然而,流水纵有情,枝头繁花却无意,反而沈慧薇见他可靠,心心念念将妹子託付于他,姊妹俩连哄带骗加强塞,终于做成这门亲事。——但这话心里盘算千遍也不敢出口,见妻子在灯下笑靥如花,明眸流徕,美貌不减盛年,心中一荡,「亦媚!」
沈亦媚嫣然一笑,又道:「我来时已想过了,明日往清云走一趟,先去探访姐姐。看看她是何意思,再作决定,盟主夫人姐姐落难,盟主夫人急得跳脚,架刀横枪、跳河吊颈的逼着老公出头干预。你看这好是不好?」
杨独翎早不成一语,哪里还说得出个「好」字来,只笑嘻嘻地瞅着妻子,猛地说:「啊呀不好,要是她们不让你见又如何?」
沈亦媚脸色一寒:「甚么话?!亲妹妹要见亲姐姐,就是死囚犯也不得阻拦,清云胆敢阻拦,那才是没事找碴,自寻没趣呢!」
商量既定,暂且熄灯安歇。
第三五章 今夜清光起中宵 跟踪
却不知夜深露浓,花园之中,还徘徊着一条影子,华妍雪踏月未寝。
在死的艰难里,迎来生的痛楚。就如裴旭蓝前一刻送去一十四年养母之丧,后一时认得生身父母,这般大悲与大喜、大起与大落的交替轮回,岂是平常心可以平常承受?
比起他来,自己身世的混沌,幸或不幸,孰难以料。多少次,她从梦中惊醒,想起云姝对她若有若无的关爱,想起吕月颖因一块玉珞而杀机顿消,想起沈慧薇在荒谷坟前哀哀泣告。
命中大劫,死里逃生,她象从一场旖旎大梦中猛然甦醒过来。在裴旭蓝在云天赐,只要她没死,便足够欢天喜地,可对她来说,还远远不够。如果她只是被遗弃的命运,如果她只有弃她如蔽履的双亲,如果她的身世,一直都只是存在于人们想像中的一个假象……如果……如果她不是大家所想像的那个人的女儿,如今便已风雨飘摇的她,更将失去仅有的欢爱……她会成为一个笑话,失去慧姨的爱护,遭遇知己的冷目……远远配不上爱侣的身份……那才是真正噩梦的开端!裴旭蓝只因享受着爱,所以他情愿不去深思身边是否有着暗流;而她出于恐惧,宁可去贪图那一份份不真实的爱,由此带来的种种幻象。
直到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周遭从来都环绕一层迷雾,从来都有人在盯住她,一旦她似乎有威胁到何人何事,危险立刻来临。慧姨救过她,文大姐姐救过她,还有小时候,她如今方知打从她出生起就不时有人关注她。这样的情形还要重复多少次,她还要被动等待命运的轴线把她卷到哪里?
无数的线索和疑团一起向她涌来,她仿佛隐隐约约看见了自己扑朔迷离的身世,向她似是而非地展开。她不能这样被动,必须主动出击,她必须肃清围绕在自己周遭的一切迷雾!
立也难,行也难,坐不稳,梦不成。十四岁的少女,第一次真正陷入满腹愁闷,解不开,放不下,这层心事,甚至连慧姨大概也猜不全吧。
那短暂的情爱,便似枝上刚刚绽开的鲜花,触及风雨便战战兢兢阖拢花瓣。立身不明,身世不清,师恩未偿,慧姨为她的身世不惜逃亡九死一生,而她却只顾得沉醉在一场彼此身份相隔天涯的幻梦之中。真是不该啊!
她拒不承认对天赐的疏离最初缘于成湘那些伤人言语,却固执想道:「不,不,不,不要再见云天赐。便是要见,我要明明白白的对着他。他是金枝玉叶,那没甚么,可人家都是明明白白一个人,我怎么就不成了?我要先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立于天地之间。我不要人施捨;我不要莫名其妙、隐藏在迷雾的『恩惠』和『青眼』;我不要这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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