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离下意识后退,颊边却因他若有似无的清润声息泛起一层薄红。
巡边之人为帝王耳目,本应不偏不倚,一心为君。当今朝堂沈、吴相争,连带巡抚亦不能独善其身。
派来巡查南州之人素来亲沈远吴,周谦益也非例外。
南州人不识二皇子,周谦益却能认出萧西。若叫他知晓在京中时「声色犬马、不理朝政」的二皇子到了地方上竟「勤政爱民、身先士卒」,消息传回京中,不知又将引起怎样的风雨。
眼下涝患已控,周谦益又有治水之能,萧西既不想居功,避其锋芒,让他接手后续事务是这道难题的最优解。
可「避其锋芒」并非易事。
若是即刻返程,一来有可能与他正面相遇,二来营中人多口杂,匆忙离去反而惹人怀疑。
反之若是上山採药,既能避开周谦益,又不至让人生疑,算是一举而多得。
「宋姑娘?」瞥见她颊边的薄红,萧西眼里的笑意愈盛,「如何?」
宋离不知他心里是何主意,撇开视线扫过堂下,紧蹙着眉心想了想,忽地一把抓起桌上的氅衣塞进了药篮里:「山上风大。」
萧西提起药篮背在身后,错身让出通路:「宋姑娘,请。」
「爷,你们去哪?我也要去!」
小五将将开口,小四立时起身,一把捂住那张惹事的嘴:「你给我闭嘴!」
抬眼再看,萧西两人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外。
*
连雨初霁,苜蓿山间草茂林深,山岚缥缈如水墨写意。密林深处万径人踪灭,只玉佩叮噹作响,流水鸟歌以和。
道路两旁枝蔓斜出,两人走得艰难,行至山腰时,暮色已四合。
歇息的当口,萧西走到崖边俯瞰山下,遥处灯火如洗,近前烟拢雾罩,广阔天地间似只剩一山一鸿一双人。
路过一叶碧草,盛满月色的水珠成串滑落,两人的衣摆蓦然沾上点点写意。
萧西抬眼望向水色霞光里的纤弱背影,积压在心上多日的猜测和疑惑如碧波万顷的华琉河水,呼之欲出。
草色菲菲迷人眼,他忽地停下脚步,攥着药筐往上稍稍一抬,沖前头道:「宋姑娘是哪里人?」
宋离本就提着衣袂行路艰难,闻言一个踉跄,竟直直朝前栽去。
「小心!」萧西双瞳骤缩,不假思索飞身而去。
好在两人距离不远,他急跨出两步,拦腰挡住了宋离下栽的势头。
低头瞥见她额头上的细汗,萧西不自觉松开手:「吓到了?」
宋离垂目盯着脚尖,双手紧攥着衣摆默然不语。
「那是,脚崴了?」萧西上前一步,伸手探向她的额头。
宋离蓦然偏过,抬头瞟了他一眼,轻声道:「快下雨了,找个地方躲雨。」
话音未落,天边闷雷骤起,乌云席捲而来。
萧西抬头看了看天色,眉心不自觉蹙起:「姑娘可知道哪里可以躲雨?」
宋离眼里的忧色一闪即逝,随即撇开目光,轻轻点点头。
风雨欲来,萧西顾不上多问,只得跟在她后头,仔细看着脚下。
只不多时,一块横出的山石出现在两人面前。
那山石之下不过方寸之地,好在有棵老槐挡住风口,能容两人栖身。
宋离依旧不发一言,回身确认萧西已跟上,不声不响走进洞内,找了处平整的石块,靠着石壁闭目养神起来。
萧西只当她太过疲倦,轻手轻脚跟在她身后,放下药篮,同样找了块山石坐到山洞口,靠着石壁遥看山川水景。
水阔云低,孤鸿照影。微雨淅淅如丝竹声声,耳畔的声响悉数远去,不知不觉间,萧西也进入了梦乡。
「璟儿,母亲对不住你……」
「璟儿,这是你妹妹明月。」
「璟哥哥,今岁生辰,玄青河畔晚照亭不见不散……」
「……」
轰隆隆——
雨水淅沥渐成滂沱,不知过了多久,洞外惊雷落地,困于梦境之人骤然睁开双眼。
洞口雨帘如幕,洞中寒风倒灌。
萧西蹙着眉心拢了拢衣襟,正想起身,忽见一道闪电凌空而下。旷远天地好似被人豁开了一道口子,山下照如白昼。
借着光亮,萧西垂目看向山下,双瞳紧跟着一缩。
玉带绕城是华琉,此乃落霞城美谈。
若在天清时登高,便能在此处俯瞰华琉舒展蜿蜒,如玉带飘逸崇山峻岭间。
华琉河的重要不仅因它界定了大辰与南琉的边界,还因为它流经南、青两州六十八县,是名副其实的母亲河。
可眼前的华琉河早不复「玉带绕城」之景。
滂沱大雨如倾,一路挟沙带泥奔向山下。白日里碧玉温婉的华琉河上堰口不复,眨眼功夫,百亩青田已被滔天怒浪一口吞噬。
萧西眼里万物变相,营地的灯火荧荧扑朔,似已奄奄一息。
他心头狂跳,撑着石壁想要站起身,忽觉衣摆一沉,身后紧跟着响起重物倒地声。他转身一看,枕着石壁的纤弱身影如同夜半流火直直撞入他眼中。
他心口一颤,旋即蹲下身。
这般撼天动地的惊雷声,宋离却仍紧闭着双眼。似是觉得很冷,她双手环抱胸前,睫羽颤动如翼。
萧西的视线经她轻轻翕动的睫羽落向苍白如雪的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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