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明抬手,阻止了卢一品对香菸的示意。他连水都不需要,香菸,更是不会要的。
这个举动也明白无疑地告诉审讯室里的卢一品,顾览,自己并不慌乱,也没有任何的颓丧。该说的,他都会说。
不再需要别的什么外力推动。
这不是审讯,是他田文明,把自己做过的事情,讲出来。
「就因为我成为不了我父亲那样的人,所以我才会去找宋建军学习木工,车工。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他老婆也不喜欢我。他们说我是个只会耍花架子的酸文人。我无所谓。我的价值是别人取代不了的,是独一无二的。我的价值是记录整个昆州水泥厂的变迁,发展。」
「历史,总是要有人去书写的。只是书写的方式不一样。我的父亲,宋建军的父亲,书写历史的方式是亲自参与昆州水泥厂的建设,推动昆州水泥厂的发展和壮大。我的方式是记录他们参与的过程,留下他们参与的经历。你能说这两者,孰优孰劣吗?不能。」
是,不能。
有的人是历史的实际参与者,有的人是负责记录历史参与者的人。他们都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历史,就是由不同的人,共同构成的。
有一瞬间,审讯室里的卢一品,顾览,和在外面看着视频监控的刘余川,都被看似「无可辩驳」的理论说服,或者镇住了。
道理就是这样的。
「他说的对吗?」
黄堃问道。不知道是自言自语, 还是发出了疑问。
「他……」
「不对。历史是不能割裂的。不能只把哪一段挑出来说,忽略掉另外的历史。那是选择性遗忘,是另一种形式的『断章取义』。」
历史是不能割裂的。
单就田文明的话来看,他说的冠冕堂皇,但放在他的整个历史看,就是诡辩论。这成为不了他杀人的理由。杀人,就没有理由。
这是一句让黄堃和许畅都为之侧目的话。刘余川没有回应另外两个人的目光,他还是看着眼前的大屏幕。
「我要求必须站在舞台中央吗?没有。我追求过更大的,和我的能力不相符的权利吗?没有。我渴望得到所有人的认可吗?还是没有。我自己设计,制作的年册里,都没有我的照片。我从来不夸耀自己的功绩,从来不炫耀自己的工作。」
「对所有人的要求,我都是来者不拒。取名字,写春联。帮别人写报告,写发言稿,写总结。我从来都是一口答应,圆满完成的。而且从来不说那是我写的,从来不夸口我做得怎么样。」
「工会组织的职工篮球赛,象棋比赛,扑克牌比赛。我也从来都是亲力亲为的,划线,编制赛程,绘制对阵表,统计积分,购买纪念品。从来不以工会主席自居。我是全厂最亲民的中层领导。」
「我知道,我不懂生产,也不懂管理。我也没想参与别人的管理和生产啊。我就只想做好自己的工会主席,就只是尽心尽力为大家服务。可最后,连这一点点的要求也没有得到保障。」
审讯室里,和外面,都沉寂了。
田文明一直在用一种平稳,没有变化的语调在说话。听不出任何的感情变换。这些事情,情绪,一定已经在他的心里过了很多遍,百转千结,早已经掀不起任何波澜。
但此刻说出来,还是显出了一丝的颓丧。不可避免的颓丧。
哪怕是认为这是田文明在为自己杀人寻找「不可理喻」藉口的刘余川,也沉默了。
一个人,被人剥夺了自己最引以为自豪的东西的心情,他也许是最能够感同身受的。那是切肤之痛。痛彻骨髓。
「生产厂区搬迁了,工人生产任务变重了。电视机普及了,连私家车都开始有人开了,搬出去住的人越来越多。工厂大院没有了,职工活动没有了,工会变得不重要了。这些我都能接受,我也可以适应这些变化。可是最后,我还是不得不走,不得不离开。」
「不是昆州水泥厂把我赶走的,是我自己辞职离开的。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老婆,浦梅。」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田文明没有把「罪魁祸首」指向大家猜想的冯兰仙,而是那个在整件事情中,一直没有出现过的浦梅。
「我为什么要娶浦梅?因为她是昆州水泥厂响应市政府号召,特招进来的农村人口,嫁给我,就可以完成农转非。这是政治任务。这种事情,我一个当时的工会宣传干事,当然是要冲在前面的。我父亲要在,也会同意的。当然,浦梅是那些人里,长得最好看的一个。」
气氛又变得怪异了。
田文明就是有这种本事,总是能把自己的叙述带入一种让人难以理喻的境地。更诡异的是,这些在别人听起来荒诞不经的事情,他却说的头头是道。
而且,还真就是在他身上,真实发生的。
「浦梅和我的婚姻,简直就是天作之合。她没有多少文化,也不喜欢看书。所以她无比崇拜我这个文化人,尤其是那些人拎着几个鸡蛋,一点土特产,到我家里来求我给孩子取名字,写文章的时候,更是佩服得无以复加。」
「她不要我做任何家务,两个孩子出生以后,都跟孩子说,『你爸的那双手,天生就是读书写字的,拿来做粗活,就糟蹋了』。多好的老婆,任劳任怨。吃苦耐劳。心甘情愿做我身后的人,帮我照顾好家庭,孩子,让我可以全身心投入工厂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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