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是沙州市的宁市长。”
“陆总,您好。”宁玥与中年人打过招呼,含蓄地对着另外两位相貌和气质迥异的来客点了点头。
“宁市长,这两位都是高人。”陆小青指着西服年轻人道,“这位是乔瘦木,麻省理工大学的博士,大才子。”
宁玥看着文雅的青年人,倒是暗自吃了一惊。
陆小青又指着另一人道:“这位是高大师。高大师在广东、香港很有名气,俗称神眼。”
高大师两眼微闭,一副天高云淡的表情。
四人上了楼,进了沙州大酒店最豪华的大包间。侯卫东此时正喝着茶看电视,一边与秘书长蒋湘渝随意地聊着。
当宁玥将陆小青介绍给侯卫东时,陆小青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侯卫东的手,道:“没有想到啊,几年时间不到,侯主任变成了侯市长。”
侯卫东最初脑子还有些发蒙,很快就想起了,眼前这位陆小青曾经以沙州建筑协会会长的身份到过益杨县开发区,他笑道:“陆会长,这几年没有听见你的消息,在哪里发财?”
陆小青道:“托两位领导的福,这几年生意上还顺利,发了点小财。”在侯卫东还是益杨新管会主任的时代,陆小青就是沙州建筑协会的会长。这几年他一直没有在沙州露面,据说南下到广东,发了大财,可是到底做什么,其实没有人知道。
侯卫东与高大师握手时,对于这位眼高于顶的世外高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似曾相识,一时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面。
围坐下来以后,侯卫东很快将陆小青的来意弄明白了:乔瘦木获得博士后以后,在世界五百强工作,掌握了ly电子元件的生产工艺和检测技术,据说是世界先进水平,前景十分广阔,目前准备回岭西创业。
乔瘦木是技术方,陆小青是投资方,这位高大师就是风水先生。
“香港没有破四旧,就喜欢封建迷信这一套。”侯卫东对于陆小青带着一位大师的行为不以为然。
陆小青口气很大,开口就是在南部新区投资十个亿,建立全国最大的ly电子元件生产基地。而且十个亿是第一期工程,整个工程在五十个亿左右。
经过十来年的改革开放,地方政府在招商引资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鬼子不拉弦”算得上其中一条血泪教训。双方都在作试探性接触,晚宴上的气氛格外友好,结束酒宴之后,各自散去。
在新月楼门口,恰好遇到小佳也下车,小佳脸上喝得红霞飞,在灯光下很是红艳。
“叫你少喝酒,怎么又去喝。”侯卫东知道小佳酒量浅,喝醉以后会很难受,见到她这个模样,禁不住责怪了一句。
小佳道:“钱宁是分管领导,他为了陪省里的检查组,喝了不少酒,我怎么能不喝。”
两人都喝了酒,大哥不说二哥,老公不说老婆,回到家里,轮流放水洗澡之后,上床。
两口子各拿一本书,坐在被窝里享受着生活。
“今天见到了一个投资商,还带了一位挺傲慢的大师。据说在香港那边,大师的出场费都是以万元为单位。”
“这些大师和街道边的半仙是一个性质,都是骗钱的。”小佳出身于工人家庭,是坚定的唯物论者,对这些神神叨叨的家伙不感兴趣。
听到半仙,侯卫东突然间仿佛想起了什么,道:“这个高大师说话口音挺杂,一会儿普通话,一会儿广东话,有时还说沙州话。”仔细回想了一遍高大师的口音,他断定高大师就是沙州人。
“半仙,他是半仙。”侯卫东一直觉得高大师似曾相识,此时听到小佳提起“半仙”两个字,灵光一显,想起了以前在上青林的一件往事。在1993年,侯卫东为了自我救赎,在上青林山上疯狂修路,在一个关键位置上需要迁一座坟,各种方法用尽,李老头就是不同意迁坟。侯卫东很偶然地在派出所习昭勇办公室见到了一位乡村半仙,便以毒攻毒,让乡村半仙装神弄鬼说服了李老头,这才搬了坟。
如今的高大师,和那个乡村半仙有八成相似。侯卫东想着高大师仙风道骨的模样,又回想起在场镇角落骗点小钱的乡村半仙,两者巨大的反差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如果高大师真是乡村半仙,那还应了人生如戏这一句古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晚宴结束以后,陆小青和高大师坐车来到南部新区。在南部新区一片无路灯的野地,高大师登上了土坡,拿出罗盘一阵忙碌,最后,道:“就是这块地,风水相汇,与陆总的八字相合。”
陆小青与高大师相识于广东,他的所有生意都是由高大师作为掌眼师。几年来,无所不利,因此,他对高大师的话深信不疑。
两人谈了一会儿风水宝地,陆小青问道:“几年前,侯卫东还是小县城的小官,现在成了大领导,你觉得此人如何?”
高大师闭了一会儿眼睛,掐了掐手指,道:“此人与宁玥一样,都在走旺门,不过侯卫东近期有些小波折。”
侯卫东早上起床,头脑中又想起高大仙的样子,心里又有些拿不准,毕竟在香港操练过的大师,谈吐和气质与乡村半仙的差距不是一点半点。
“我们都在与时俱进,半仙难道就不能与时俱进?”他自我调侃一句,提着包,与小佳一起下楼。
晏春平接过侯卫东的手包,脑袋扭在一边,招呼张小佳,道:“张局长好。”
小佳与晏春平也熟悉,她道:“什么时候和春天结婚?”
晏春平道:“春天正在办调动,等她调到沙州来,我们就结婚。”
简单的一句话,让小佳浮想联翩。
十年前,沙州到益杨、成津等县都有至少两个小时的车程。这两个小时的车程将沙州市区和四个县分成了不同的等级,在不同等级的两个地方的人要结婚则难于上青天。侯卫东凭着在上青林的第一桶金,这才勉强填平了沙州和益杨的等级差。
十年后,随着高速公路的建设,周昌全提出的一小时沙州得到彻底实现。从沙州到各个县城都在一个小时之内,益杨和沙州的距离更是缩短到了半个小时之内。沙州与益杨仍然存在等级差,不过这个等级差比十年前大大缩小了,沙州人与益杨人结婚也渐渐多了起来。这十年时间,随着物质生活的发展,有太多精神方面的事情被改变。
小佳开着车,又想起了当年到上青林去探亲,侯卫东这个愣头青为了掩人耳目,还特意在招待所开了一间客房。十年以后,在园林局宿舍里,很多没有结婚的恋人就已经公开同居,不避邻居也不避领导,大家见之也是习以为常。
抚今追昔,令小佳无限感慨。
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进来了一人,来人进门之后点头哈腰地道:“张局长,你还认识我吗?”
小佳在局里一直管技术,没有什么官架子,她笑道:“我们这么多年的关系,怎么不认识,老何见外了。”她应酬着,暗自琢磨:“老何是公园管理处的退休职工,从来都没有登过门,今天找到办公室,看来是有什么事情。”
老何在公园看了二十年的大门,平时懒散惯了,他最常说的话是:“人不求人一般高,我有几百块钱的工资,每天二两炼烧酒,一碟花生米,神仙一般的日子。”他是如此说,也是这样做,倒是过了一段逍遥日子。但是,他毕竟生活在这个竞争日益激烈的社会里,万事不求人只是一个传说,今天他就求到了张小佳面前。
老何说点风凉话和调皮话很是拿手,在他嘴里,张小佳就是那种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小女人。可是此时,坐在张小佳办公室里,他很是拘束,手脚都不知如何放,话也不知怎么说出口。
耐着性子听老何不知所云地说了一些园林管理处的旧话,小佳终于忍不住打断他,道:“老何,我们是多年的同事,你有什么事直说。”
老何脸上没来由红了红,结巴地道:“我娃儿从部队转业,目前没有找到接收单位,张局长能不能想办法帮着解决?”
小佳在单位没有分管组织人事,并没有马上答应老何,只是道:“你把儿子的情况写一下,我到时给张局长汇报。”她口里的张局长是指一把手张中原,他在园林管理局多年了,是很有资格的一把手。
听到小佳的答复,老何有些尴尬,道:“张局长对我有些看法,所以我才来找你。”
小佳实实在在地道:“你是老职工,应该知道单位的规矩,没有一把手点头,单位绝对不能进人。”
老何这才道出了他的真实意思,道:“侯市长管着那么多部门,能不能请侯市长帮忙?”
小佳有些犹豫,她与老何确实没有什么交情,而安置工作并非小事。老何看出了张小佳想敷衍的苗头,他暗中取出了一个信封,里面装了两千元钱。又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离开办公室时,悄悄将信封放在办公桌的报纸下面。然后,他在园林管理局门外的公用电话亭子里,给张小佳打了电话,说自己放了一个信封在桌上。
小佳还没有来得及说话,老何已经将电话挂断。她这个人素来没有官架子,还从来没有在办公室收过下属的钱,揭开报纸,赫然看到了一个信封,这个信封就如一个火炭,实在灼人得紧。
园林管理局是事业单位,老何是事业编制干部,工资比起行编要少一些。如他这个年龄的工资也就只有六七百元,两千元钱也就是接近三个月的工资。
在吃晚饭的时候,小佳将这个事情给侯卫东讲了。
“哪个老何?我没有印象。”
“沙州公园的那个老何。你才参加工作时,坐夜车来沙州,早上我们到公园里去,见到过这个老何。”
侯卫东想了一会儿,还真想起了这个老何,道:“当初我是县疙瘩,对所有给我眼色的沙州人都记忆犹新。老何那时听到我在益杨工作,脸色就变了,一副傲慢的样子。”
小佳假装生气,道:“你这个人真是小气,那么一个小细节都记在心里。”
“我就是记住了这个细节,有什么办法。其实也不是特意去记,总之就装在我脑袋里了。”侯卫东此时成为沙州领导人,早已超越了地域歧视,当年的心结此时只当做笑谈。
“老何也可怜,你帮一帮他。”
“他是公园的人,他的独生子当兵回来,安置在园林管理局以及下属单位,这是挺正常的事情。为什么还要我出面?没有必要。”
小佳这才将老何的情况讲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老何既然是这种大嘴巴,最好别跟他搭上线,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晏春平的事你都帮着办了,我这是第一次让你办事,你不看老何的面子,总得给我一点面子。”
“你啊,总是这样心软,这可是当领导的大忌。”侯卫东确实是看在了小佳的面子上,准备帮着老何解决其儿子的事情。
对于老何来说,儿子小何的工作是一件难于上蜀道之事;而对于侯卫东来说,这就是一个电话或饭局上的一句话。很快,老何儿子就到南部新区来上班,他以前在部队开过车,就被分到了南部新区的小车班。
当老何儿子欢天喜地到新单位报到之时,肯定有另外的转业士兵不满意政府的安置工作。当晏春平的女朋友春天调到沙州交通局,肯定有另外的人没有办成调动。一家成功意味着另一家的失败。几家欢喜几家愁,现出了人间百态。
在侯卫东被老何感恩戴德时,在春天和晏春平团聚时,肯定有另外的人家在痛骂腐败。对于侯卫东来说,他身在局中,只能按照固有规则来办事,如果廉洁得不近人情,他也就会成为孤家寡人。
顺手办理了春天的调动以及老何儿子的安置工作,对于侯卫东来说是小事,事情办完也就放在一边,他最关注的还是来自陆小青、乔瘦木的投资和项目。
这个项目如此之大,就连越来越超脱的市委书记朱民生也专门抽时间听取了ly电子元件基础建设工作汇报。听完介绍,朱民生问宁玥,道:“这个项目可靠性如何?毕竟涉及如此大规模的用地,得有保险系数。上次香港胜宝集团之事,卫东市长做得很好,避免了一场风波,这一次我的观点第一是安全,第二才是发展。”
宁玥是敢作敢为的女子,道:“我有制约手段,首先要明确项目保证金,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管他画的饼子有多大,市政府都采用不见鬼子不挂弦的土办法。”
基本观点统一之后,朱民生、宁玥就共同出面请陆小青、乔瘦木和高大师吃饭。
在晚餐期间,侯卫东注意观察高大师,这一次再看高大师,有时像乡村半仙,有时又如得道高人。
吃完饭,大家坐在会客室里闲谈,高大师恰好坐在了侯卫东身旁,他旁若无人地半眯着眼,极少与大家说话。等到众人要散之时,高大师突然道:“侯市长年轻有为,前途远大,可否听老道两句话?”
侯卫东客气地道:“请讲。”
高大师捋了捋胡须道:“第一句,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侯卫东专心等着另一句话。
“第二句:潜龙在渊。”高大师说了两句话,就不肯多说了。
侯卫东从小就受到唯物主义教育,加上出身于警察世家,向来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不感兴趣。听到高大师交代的两句话,最初并不在意,但是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总是忍不住想起这两句话。
小佳听了这两句话,丢给侯卫东一个白眼,道:“亏你还是副市长,怎么会被这些江湖人的小伎俩迷惑。祸福相依,这是自古就有的哲学;潜龙在渊,这就要看如何理解了,我觉得潜龙在渊放在多数人身上都适合。”
“话虽然如此说,但是我还是觉得有些名堂,那个高大师看上去还有几分板眼。”
“你给我说过,高大师就是那个犯了强奸罪的半仙了,他的话你也相信。”
侯卫东认真地想了想,道:“或许这是随着年龄增大,对一些事情的看法变得复杂起来。”
两人讨论了几句,也就将此话题放到了一边。
几天后,一件意外之事打破了侯卫东越来越平静的生活。
上午,侯卫东正在办公室谈事情,市委办赵诚义打来了电话:“侯市长,请你到朱书记办公室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