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卫东从玩笑话中听出了情绪,道:“官场如马拉松,跑得快并不能说明什么。有句古话,叫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说得清楚。”
任林渡道:“卫东,你这是假话。”
聊了些近况,喝了几杯酒,气氛渐渐融洽了起来。任林渡提起自己的婚姻,满腹伤心,道:“现在想起来还是小佳最好,不管侯卫东走到哪里,她都在家里默默地等待,不容易啊!”
“卫东,我就不叫你书记了,你有没有办法?我想调到省城去。现在我才三十岁,到省里大机关混上几年,说不定还有发展前途。”
郭兰默默吃菜,听任林渡说话。
侯卫东反对道:“省里藏龙卧虎,也不是那么容易发展。赵林书记在沙州很有威信,你当上常委是迟早的事情。”
任林渡道:“赵书记现在一心想当宣传部长,我估计成功的可能性很大。他当了宣传部长,就必然要来一位新县委书记,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这种未进常委的县委办主任将是第一个被调走的,前途渺茫。”
郭兰见任林渡话中带着些暮气,道:“三十岁的县委办主任已经是很年轻了,你别总是和侯书记做比较,他这种情况不可复制,三十年才有一例。”
侯卫东心里就想着另外的事情:“赵林确实是粟明俊的劲敌,从各方面情况来讲,他的条件更成熟,看来粟明俊的愿望很危险了。”
市委办综合科科长杨腾带着两个年轻的工作人员来到成津,搞完调研后,在餐厅没有见到侯卫东,心里略有不快,口里道:“我们几个工作人员下来搞调研,已经给县里添了麻烦,哪里用得着惊动县领导,特别是侯书记,他日理万机,就不要惊动了。”
在来成津的路上,杨腾曾向两位手下吹嘘过与侯卫东一起战斗的友谊,并道:“我到了成津,侯卫东无论再忙也会出来。”此时侯卫东没有出场,他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好在副书记莫为民出场了,多少还有一些面子。
正在郁闷时,房门被推开了。侯卫东笑吟吟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进门就道:“杨科长,我们是多年战友,你怎么到了成津不打个电话,罚酒,罚酒。”
杨腾道:“临行前,秘书长交代过,不要惊动县领导。”
“这只是一般而论,我们曾经是同事,你无论如何也应该给我打个电话。”
一阵板凳响动,莫为民和杨腾都各自移动了一个位置,把主座让了出来。谷云峰嫌服务员手脚慢了,道:“动作快点,拿副干净碗筷。”谷云峰是县委办主任,正管着县委招待所,是服务员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而且又是为县委书记准备碗筷,服务员哪里敢怠慢,一路小跑。
此时,杨腾自尊心得到了极大满足,道:“卫东书记,我给你介绍市委办新进的两位同志。”
这两个年轻人都是才出来的大学生,也都有些关系,到县里调研时总有那么一点心理优势。不过,侯卫东曾经是市委办领导,如今又是权倾一方的县委书记,这两人的心理优势就烟消云散,态度谦虚得紧。
侯卫东与两个年轻人握了手,道:“以前在市委最年轻的算是研究室的小金,现在新人辈出。”
小金是前任组织部长张家瑞的亲戚,分到市委办以后,懵懂得紧,一直没有上道,反而给侯卫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莫为民曾是小金的领导,最熟悉小金,道:“小金离开市委办以后,和几位同学合伙开了一个律师行,生意蛮不错。他这人总是不分大小,争论问题总是咄咄逼人,还喜欢刨根问底,不适合当官,这个性格当律师还正合适。”
分别与杨腾等三位市委办的同志碰了酒,侯卫东又拿了四个酒杯,倒满了四杯酒,对杨腾道:“我和腾兄是多年朋友,一杯酒不能表达感情,刚才喝了一杯,现在再喝两杯,三杯才能表达感情。”
杨腾酒量一般,但是在侯卫东热情的感召之下,还是连碰了两杯。喝下去以后,肚子里就开始翻腾。又坐了一会儿,侯卫东道:“那边还有客人,我得过去坐一坐,都是朋友。”临走前,对杨腾道:“腾兄,走,跟你说几句话。”
到了门外,侯卫东递了一支烟过去,道:“你当科长时间不短了,让黄书记使把劲,争取早点弄个处级,放出来以后至少能进县级班子。”
这几句话恰好击中了杨腾的心病,他猛吸了一口烟,道:“你走了以后,原本空出来一个市委办副主任的缺,一直没有补人。这次提了赵诚义,他是一把手秘书,我没有办法。”
“想办法弄一个研究室副主任,也是同一个级别,别老窝在市委办,出来以后海阔天空。”
杨腾原本就有些酒意了,听了侯卫东这几句掏心窝子的话,道:“我也想啊,可是这些位置盯着的人不少。”
聊了些实际问题,侯卫东突然问道:“市委班子要调整,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省委组织部易中达处长要过来当部长,准备提赵林当宣传部长。”说了此话,杨腾自觉有些失言,马上补充道,“这都是小道消息,还没有正式的通知。”
黄子堤是分管党群的副书记,杨腾作为其跟班,“小道消息”的含金量就很高,与吴海县委办主任任林渡的话相互对照,市委的意图就很明显。
第一次出面运作就碰了壁,反而激起了侯卫东的斗志。与杨腾分手以后,他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给朱小勇打了电话:“小勇兄,我是卫东,情况不太妙。”
得知了市委的大致情况,朱小勇笑道:“卫东,这事你怎么这样操心?与其让曙光给那个老粟办事,还不如直接为你操作,你是县委书记,进市委常委也很正常。”
侯卫东心里猛地一跳,随即平静了下来,道:“我当县委书记时间太短,朝上走的条件不成熟。老粟本身就是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多年的正处级干部,各方面条件都适合。”
“卫东是个实诚人。”朱小勇赞了一句,又道,“我马上跟曙光联系,有他出面,还有扳回来的机会。”
陈曙光接到了朱小勇的电话以后,一拍脑袋,道:“这几天忙得天昏地暗,把这事忘记了。义云部长等一会儿要来找蒙书记,我给他提一提。”陈曙光接触的人都是省级领导,一个地级市的副职尚未进入他的视线,侯卫东认为天大的事情,在他面前就是可以忘掉的小事。
高义云是省委常委、组织部长,在地市级副职任命中,他起关键性作用。侯卫东听到陈曙光将事情直接摆到了高义云面前,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想着粟明俊的竞争对手是赵林,侯卫东心里略有不安。在益杨时,赵林曾是分管组织的副书记,算得上祝系人马,只是当时侯卫东职务还低,赵林是以领导身份来关照他,私交并不深厚。而粟明俊则不同,完完全全是侯卫东的私人朋友,与祝焱没有什么关系。因此,尽管心里略有不安,侯卫东还是坚定地支持粟明俊上位,这是对他最有利的选择。
随后,侯卫东与粟明俊通了电话。粟明俊对于人事安排很敏感,已经开始泄气了,道:“谢谢老弟了,这事恐怕无力回天,市委的意思是有意让赵林出任市委常委、宣传部长。这几天,省委组织部的考察组就要下来了。”
事已至此,侯卫东也没有谈起陈曙光给高义云打招呼之事,毕竟这事听起来很虚,他只道:“粟部,再等等,或许还有转机。”
粟明俊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只是想争一争,没有了希望,我也就死心了,踏踏实实在组织部当老黄牛。”
在成津宾馆里,侯卫东去县委招待所敬酒以后,任林渡与郭兰谈起了婚姻问题。
他以前曾经大张旗鼓地追求过郭兰,一直没有进展,最后经人介绍走进了婚姻的殿堂。离婚以后,见郭兰还在独身,心里又有了重新追求的意思,这次到成津主要就是这个目的。
侯卫东在场时,他不太好谈自己的事,三人都是沙州官场之人,就谈了些官场的话题。好不容易等到侯卫东去小招待所敬酒,任林渡就迅速地将话题转到个人生活上来。
“我的婚姻失败,你要负一大半的责任。”任林渡原本就打算重启战火,说话就很大胆、直接。
郭兰将任林渡手中的酒瓶拿了过来,道:“任林渡,你喝醉了,不能再喝了。”
任林渡摇头,道:“酒醉之人心里最明白,我想问你一句,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谈恋爱?就算你看不上我,这么大一个沙州,总有入你眼的人。”
郭兰含糊地道:“可遇而不可求,总之是缘分不到。”
平心而论,任林渡亦是优秀的男人,却不是郭兰喜欢的类型。在郭兰心目中,优秀的男人应该稳重大气、意志坚定,而任林渡良好的口才是他的优点,落在郭兰眼中却成了缺点。
任林渡继续道:“刚才我的话没有说透,我离婚,两地分居是一个原因,但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什么是最重要的原因?激情!我和她之间完全没有激情,平庸的生活让我难以忍受,这才是离婚的主要原因。”
郭兰道:“我个人觉得,平庸的生活也可以理解为平静的生活,这其实是生活的主流。”
“你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正因为追求完美,所以到现在还是独身,你应该比我更不能忍受这种死水微澜的平庸生活。”
“我不知道精彩生活是什么定义,是不是007的生活才算是精彩生活?不过若真有个老公是007,那女人的生活一定是在地狱之中。”
两人坐在一起争论问题,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此时任林渡仿佛又找回了当年在益杨追求郭兰的青春味道,道:“以前李喆人有一本书,内容记不清了,名字叫做《死水微澜》。用这个词来形容我的婚姻生活是无比恰当的,你没有经历过,不明白的。”
正在酣处,门外响起了汽车的声音,任林渡在心里盼着侯卫东不要出现。当侯卫东走进来以后,任林渡心里遗憾,脸上堆着笑,道:“卫东,你走了我可没有偷懒,喝了三杯了。”
侯卫东坐下来以后,道:“市委办杨科长带队调研,杨腾是老朋友,我得去敬杯酒,抱歉啊。”
这时,电话又响了起来,侯卫东接了以后,道:“是商委的哪一位领导,钱宁副主任吗?”
任林渡心里盼望着:“侯卫东去陪钱宁,去陪钱宁。”
哪知侯卫东道:“钱宁是老朋友了,我就不过去了,由周县长作陪,我这边也有客人,算了。”
看着侯卫东稳坐不动,任林渡很有些失望。
不过这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侯卫东此人并不势利,亦不忘本,任林渡心里又觉得很舒服。
杨腾走了,任林渡亦走了,侯卫东喝了十来杯酒,尽管没有醉,身体也不怎么舒服。刚回到办公室,秘书杜兵走过来道:“有两个矿老板,说是益杨上青林的,一直在等你。”
侯卫东知道是秦敢和曾宪勇,便道:“让他们进来吧。”
前些日子,由于涉枪案件,曾宪勇和秦敢差点折进了成津县公安局,还亏得侯卫东发话,两人才作为警方的内线被放了回去。两人现在虽然腰包鼓鼓的,可是进了县委书记办公室,还是有些缩手缩脚。
“现在社会治安行不行?发展环境行不行?机关有没有吃拿卡要现象?说实话。”侯卫东将两人作为了解社会情况的一个直接渠道。
曾宪勇挠了挠头,道:“邓局长坐镇成津,将成津黑道上有名人物一扫而空,社会治安还能不好?我认识的卖枪人基本上都折在成津,现在成津人就算想买枪都没有人敢卖。”
“这是好事,社会治安好了,你们当老板也能安心搞生产。今天找我来是什么事情?”
曾宪勇道:“矿山技改,我们投了不少钱进去,政府承诺对技改企业全额退税,侯书记能不能帮我们打个招呼?”
“这是县委、县政府制定的政策,绝对算数,不需要我打招呼。”
“侯书记不打招呼,我们心里没有底。”
侯卫东摆了摆手,道:“这事不必说了,如果政策不兑现,你们再来找我。现在用不着打招呼,堂堂的成津县人民政府,不会自食其言。”
听到侯卫东如此说,曾宪勇和秦敢心里踏实了。曾宪勇朝门外望了一眼,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卡,放在桌上,道:“侯书记,感谢对我们哥俩的关照,小小意思。”
将卡放在桌上,曾宪勇就想离开,侯卫东道:“等等,别走,我还有事要说。曾宪刚的四百万是怎么一回事?当初没有他支持,你们哪里能在这里开矿,到底是入股还是借?”
曾宪勇有些支支吾吾,秦敢见状抢过话头道:“侯叔,宪刚的四百万确实是借给我们的,我和宪勇商量了,无论再困难都要还给宪刚哥。”
“你们生意做得大了,就不能搞江湖哥们儿那一套,必须得有现代企业的管理制度。这四百万,如果是借的,就要还给宪刚,如果算是入股,就要用协议写下来,不要弄得不明不白。先小人,后君子,朋友才能做得长。”
秦敢道:“我们把钱划到宋致成账上了。”
“你们具体的事情我不管,只是讲个原则。”侯卫东将卡推了过去,“这个拿走,大家都是上青林出来的,不要搞得这么庸俗,否则就是看不起我。”
秦敢还想推,侯卫东瞪了眼睛,道:“我和你爸是好兄弟,说话还不算数?要搞这一套,你们以后就别到这里来。”
曾宪勇拿了卡,和秦敢一起下了楼,道:“我说过侯卫东不会收我们的钱,你还不信。”
秦敢撇了撇嘴巴,道:“侯卫东在上青林还开着石场,说明他还是爱钱的,只是我俩的关系不到位。如果宪刚哥来送,他肯定要收的。”
提起了曾宪刚,曾宪勇就觉得有刺在喉咙,他道:“宪刚哥的四百万,我觉得还是得给利息。”
秦敢坐在驾驶员的位置上,一边打火,一边道:“借钱的时候又没有说利息。”
曾宪勇肚里的火就上来了,道:“我已经跟着你不讲义气了,第二次借钱明明说好是入股,现在生意好了,翻脸不认人。”
秦敢猛地踩了油门,越野车就如野兽一般蹿了出去,道:“当初开矿,我们两人是将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这些钱是我们用命换来的,你舍得,我没有这样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