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握手完毕,就是常规的程序,蒋湘渝主持会议,沙州市委组织部长赵东正式宣布市委决定,然后由侯卫东作第一次就职讲话。侯卫东对这个讲话也进行了精心设计。作为主持工作的县委副书记,最重要的是分寸感,既要自信,又不能夸夸其谈:一是时间不超过十分钟,二是要充分肯定成津县委、县政府取得的成绩,三是作一个一般性表态。
打开话筒开关,侯卫东用略为低沉的声音道:“尊敬的赵部长,明俊副部长,成津县的各位领导……”
第一排是四大班子主要领导、沙州市委常务副部长粟明俊、郭兰。后排则是县委、县政府的其他领导。
其中有主抓企业的副县长周福泉,他平常外出考察的机会很多,打扮比成津普通的干部要时尚许多。他穿了一件真丝短袖,腰上扎着鳄鱼皮带,皮带上挂着手机,头发遇到光线便闪闪发亮。他偏过头对李致道:“侯书记是青年才俊,恐怕还不到三十岁,他满了三十岁吗?”
组织部长李致“嗯”了一声,脸朝着主席台,不再多说话。
“……我希望能与在座的所有同志们,心朝一起想,劲朝一起使,将成津的明天建设得更加美好。”
就职演说很快就结束了,侯卫东刻意保持低调,演讲丝毫没有惊人之语,只是在最后,他说了一句既冠冕堂皇又意味深长的话。
赵东对侯卫东的表现还是很满意。
从沙州出发时,他担心侯卫东初掌一地,如果锋芒太露而不懂收敛,将来工作就有可能遇到说不清的阻力。从第一次见面的情况来看,侯卫东很稳重,第一次讲话中规中矩,总体表现不错。
一行人走出了县委大楼,突然下起了大雨,这雨来得突然,空中形成一层水幕,打在地上“噼啪”直响。
侯卫东道:“赵部长,今天晚上就别回沙州了,雨这么大,成津的路又不太好,明天再走。”赵东对于成津的公路状况很了解,见到这么大的雨,也就打消了回沙州的念头,道:“看来侯书记留客的心很诚,感动了老天爷。”
县长蒋湘渝马上接口道:“今天在县委招待所备了薄酒一杯,欢迎赵部长、粟部长以及市组织部一行,并为侯书记接风。”
县委招待所是老式院落,高高的围墙,茂密的大树,房屋虽然老旧,却很有历史的沧桑感。
厨房里也是一片忙碌,县委办主任胡海亲自到厨房督战:“刘胖子,今天是给侯书记接风,你要拿出点真本事。小杨,你还愣着,去检查一下服务员,再给她们强调强调。”
从厨房出来,他又到客房,亲自摸了桌子,检查有没有灰尘。身后的小姑娘道:“胡主任,今天这屋我擦了两遍,没有灰。”她看到胡海在摸床单,道:“胡主任,床单是新买的,透了一次水,很干净。”
胡海对准备工作很满意,他跑了一圈,觉得身上有些汗,道:“温度有些高,等会儿侯书记要喝些酒,喝了酒以后就怕热,你把空调温度降到26度,屋里才凉快。”
白衣女子原来是她
县委招待所位于成津县的中心地段,占地颇宽。据侯卫东估计,足足有二十多亩。
这个地方主要接待有身份的政府官员,为了与时代接轨,县里挤出钱来,和益杨县一样,也对招待所的小餐厅和娱乐室进行了装修。
欢迎晚宴结束以后,蒋湘渝悄悄地对赵东道:“赵部长,累了一天,晚上大家放松。县委招待所里买了一套卡拉ok设备,春节、国庆等节日的时候,机关用来搞活动,效果还不错。”按照一般的套路,他特意将县委办谷枝、宣传部戴玲玲等年轻女同志通知到了小招待所,准备陪着领导唱唱歌、跳跳舞。
即使天不下雨,他亦有留下赵东的几套预案。如今下起大雨,很轻松地留住了尊贵的客人,唱歌跳舞也就顺理成章。赵东在岭西工作时曾经获得过职工歌曲比赛第一名,唱歌水平高,很有些名气。当上沙州市委组织部长以后,他对自己要求很严,从来不涉足娱乐场所。
听到蒋湘渝的建议,赵东道:“算了,今天喝了有十杯吧,早些休息了。”
蒋湘渝笑道:“赵部长是海量,这点酒算什么。我们成津人民都想欣赏赵部长的歌声。”
唱歌之事,蒋湘渝并没有与侯卫东通气,侯卫东亦不计较,反而配合着蒋湘渝,道:“赵部长,那一次你与周书记合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将岭西宣传部的高手们都震住了,绝对比原唱还要好。”
赵东难得清闲,又见气氛不错,道:“走吧,我们去唱几曲。”
走出餐厅的时候,他对身边的蒋湘渝和侯卫东道:“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是我们党的优良传统。在抗战最紧张的时候,延安仍然定期开展文娱活动。凝聚人心,振奋精神,文化的作用不可小视。”
到了餐厅门口,暴雨突然停了。地面被洗得一尘不染,带着水滴的树叶在灯光下闪着亮光,空气清新得让人感到格外舒服。
县委招待所的娱乐室装修得还不错。顶上吊着旋转灯,二十九寸的长虹电视里,一个穿着暴露的女孩子在自怨自怜地边走边唱。
这是卡拉ok带子中最常见的画面,虽然这种性感画面与县委招待所不太协调,进来的诸人并没有特别在意。在沙州大街小巷,这种画面已是见惯不怪。
组织部长李致是女同志,心细,注意到了画面。她把正在四处张罗的胡海悄悄喊到一边,道:“胡主任,有没有其他碟子?你看那些画面,全是三点式,效果也不行,找些正规一点的歌碟。”
胡海是县委办主任,却并不是县委常委,听了李致的话,道:“我平常不唱歌,哪里管她们穿什么衣服。”
他并没有说老实话,其妻弟专门批发歌碟,这一批歌碟就是用正版价钱买的水货,每一张歌碟他都看过。
李致道:“不行,得换,赵部长品位高。”
胡海才道:“这个,衣服确实有点少,我去让他们换严肃正规的歌碟。”很快,有人送来一些正版光碟。
侯卫东让一位年轻的女孩子去点了一首《三套车》。很幸运这一次出现的画面不是三点式女孩,而是纯粹正宗的北国风光,画面很漂亮。
赵东站起身拿起话筒,凝神看着北国风光。他还没有唱出声,蒋湘渝就在一边带头鼓掌,其他同志也跟着鼓掌,场内气氛很热烈。唱出声以后,更是掌声雷动。平心而论,赵东唱歌确实很有水平,虽然不能说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却也是声情并茂,很有几分原唱的风采。
蒋湘渝主动请郭兰跳了一曲舞,在旁边等着的几位年轻女同志过来请粟明俊和侯卫东跳舞。
“侯书记,您好,我是县委办小谷。”小谷很年轻,带着些羞涩。
“谷枝,很特别的名字。”侯卫东功课做得很足,不仅记住了县领导的名字,还让杨柳帮着找了一份县委办工作人员的名字。如果领导能很快记住身边人的名字,将会起到很好的鼓励作用。
谷枝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脸颊红了,道:“侯书记,你知道我的名字?”侯卫东见了谷枝的表情,微笑道:“我们是校友。”
谷枝眼神中带着些崇拜,道:“侯书记是九三年毕业,我是九五年进校。进校以后,老师们经常拿你的事迹来鼓励我们。侯书记,你是沙州学院的骄傲。”
对于年轻女孩的恭维,侯卫东还是乐意接受,道:“骄傲谈不上,只是比你早几年毕业。”
一曲罢了,侯卫东和谷枝分别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谷枝刚坐下,宣传部的戴玲玲就凑在耳边道:“侯书记跳得很不错啊。”谷枝兴奋道:“侯书记好厉害,居然叫得出我的名字。”
“不会吧,他才来第一天。”
“我不骗你,我刚说是县委办小谷,他一口叫出‘谷枝’。”
“美的你。”
戴玲玲与谷枝是同一年进的机关,两人年轻,相貌也不错,经常被抽出来搞接待,一来二去成了好朋友。她们正处于对爱情充满憧憬的年龄,私下里谈论的话题也自然以爱情为主。
第二曲,组织部长李致又为赵东点了一首《少年壮志不言愁》。作为组织系统的干部,她清楚地知道赵东最拿手的曲目。谷枝听到音乐声起,推了一下戴玲玲,道:“你去请侯书记跳舞。”
戴玲玲稍稍忸怩,就直奔侯卫东。谷枝准备去请蒋湘渝,还没有走近,另一位女孩子已经走到了蒋湘渝身边,她就不动声色地去邀请了粟明俊。
赵东接连唱了两曲,他不知道侯卫东与蒋湘渝是否擅长唱歌,就没有为他们两人点歌,对凑在身边的县委办主任胡海道:“李部长唱歌水平很不错,我记得她上次唱过《水中花》。”
胡海身上如安着弹簧,赵东轻轻一按,他便如火箭一样射了出去。来到了点歌台,指手画脚地道:“其他歌先停一停,放《水中花》。《水中花》,快点,你怎么木头木脑的?”
很快,《水中花》的曲调便响了起来。这是老歌,悱恻、缠绵而带着些凄美的老歌:“凄风冷雨中多少繁华如梦,曾经万紫千红随风吹落……我看见水中的花朵,强要留住一抹红……”李致的嗓子略有些沙哑,她唱得很有些感情,音也准。
郭兰身穿白色长裙子,头发扎着马尾巴,亭亭玉立如一朵清新脱俗的水莲花。侯卫东主动请郭兰跳舞,两人走到舞池,等着激昂音乐响起,旋转灯在头顶转来转去。
“我们认识七个年头了,第一次见面还是在县委党校的青干班,当时你是组织部特派员,任林渡非要拉着我去和你套近乎。”在旋转灯光下,面对着长发白裙的郭兰,他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在很多时候,面对一些场景,人们都容易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感觉普遍存在,但是侯卫东这一次是明显感到郭兰这个打扮既陌生又熟悉,他不断地在脑海中寻找着这种特殊感觉的来源。
“有七个年头了吗?这么快。”《水中花》是当年的情歌,郭兰每次听了都会伤感。
侯卫东以前在学院曾是跳舞的好手,尽管毕业以后就很少跳舞,可是学到手的本领并不容易忘记。音乐声中,他的脚步自然而然就随着音乐在移动。他忽然发现,郭兰与自己配合得丝丝入扣,就如配合了多年的舞伴。他不禁侧脸看了一眼郭兰,恰在这时,一束白光射在郭兰的脸上,精致的五官,稍翘的鼻头,不俗的气质,还有一束长发,这情景如一道闪电般蹿进了他的心脏。
“1993年7月,在沙州学院后门的舞厅,那个人是你?”侯卫东脱口而出。
这是郭兰藏在心里许多年的秘密,突然被侯卫东说了出来,她舞步稍乱,又很快调整了过来。
侯卫东追问道:“是你吗?”当年那个白衣长发女子给了侯卫东很深的印象,他心里一直怀着迟早要碰面的想法,还一度曾经怀疑沙州市商委的武艺就是那个白衣女子。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心底藏着的神秘女孩居然就是曾经的同事、邻居郭兰。
世事之奇,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
郭兰眼角有些湿润,当年偶然相遇的一幕同样刻在她的心中。她低着头,发梢碰到了侯卫东的鼻孔,让侯卫东有些痒,他忍着没有将喷嚏打出来。
随着歌声,两人原本就握着的手掌在舞步中不知不觉握得很紧。侯卫东另一只手原本是轻轻点着郭兰后背,现在就变成了温柔的抚摸。破了多年的心障,郭兰如温存的小猫一般跟随着侯卫东的舞步,她紧紧地握着侯卫东的手掌。而侯卫东轻柔的抚摸如一条带火的鞭子,灼痛了她的后背,让其身心不由自主地燃烧起来。
蒋湘渝带头鼓掌的情景,《水中花》略带忧伤的曲调,一袭白衣如水莲花一样干净的郭兰,低头看文件的周昌全,甚至还有死去的章永泰,都在侯卫东脑中飞来转去,又重合在一起。
6点,太阳正在从太平洋升起,光芒并没有普照大地,有几条光线的先锋提前到达了天际,让天空渐渐变亮。
侯卫东准时起床,洗了脸,用电动剃须刀细致地刮掉胡须。原本还想要锻炼身体,却没有带运动短衣裤,便在屋里活动一番,又站在窗前喝凉开水。
昨夜,郭兰则度过了一个无眠之夜,满脑子尽是侯卫东的影子:从沙州学院那次偶遇开始,县委党校的相逢,到县委组织部共事,沙州学院邻居,然后一前一后调入了沙州市委,又在省委党校一起读研究生。她惊讶地发现,从大学毕业那段日子开始,侯卫东居然就如影子一般,始终与自己相伴。她甚至想起了那一次偶然听到从隔壁传来的呻吟声,想到了这一阵声音,她没来由觉得心里憋得慌。女人的心思,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起了个大早,觉得屋里闷得慌,郭兰起床到屋外随便走一走。太阳渐渐升了起来,县委招待所房前屋后有许多大树,随风摇曳,树叶上挂着露珠,在清晨的阳光下生机勃勃。
怀揣着心事,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她又渐渐地转了回来,走回了所住的房子。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正好看到窗口上喝水的侯卫东。两人怀有共同的秘密,此时目光相对,都有一番感慨在里面。只是由于所处境遇不同,两人的感慨都有些复杂,又各不相同。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在朦胧诗最盛行的80年代,多数文艺青年都读过卞之琳这首《断章》。侯卫东一直觉得这首诗作为哲理诗实在有些勉强,更像是一首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