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客厅里的大灯打开,又将电视机打开,屋里就有了光亮和声音,显得热闹起来。这一段时间,事情多且杂,与小佳的电话频率也在降低。坐下来以后,侯卫东背靠在沙发上,提起座机,用最舒服的姿势给小佳打了一个电话。
“这个星期如果没有事,我就回沙州。”
“嗯,回来吧。”小佳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
“还在不高兴吗?”
“没有。”
上一次周末,侯卫东说好要回去。正准备动身时,开发区秦飞跃主任打电话过来,请他喝生日酒。
秦飞跃因犯错误被赶出了青林镇,不料因祸得福,被派去筹建开发区。开发区是新生事物,谁也没有搞过。秦飞跃在沿海地区走了一大圈,回来甩开膀子大干,将开发区搞得风生水起,很得县委祝焱书记器重。
当时,小佳听说侯卫东要去喝秦飞跃的生日酒,心里不太高兴,但是还没有到生气的地步。
谁知第二个星期,侯卫东正准备回沙州,朱兵打来电话,让侯卫东陪同到成都考察,无奈之下,侯卫东又跟着朱兵去了一趟成都。
接连两次爽约,让小佳很不高兴,电话里就耍起了小性子。
侯卫东哄道:“你别生气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个星期我一定回来,不回来是小狗。好老婆,你笑一笑,原谅我吧。”
小佳在沙州建委办公室工作,心里也理解社会上的应酬之事。小性子使得差不多了,才道:“老公,我们长期两地分居,确实不是办法,还得争取早一些调回沙州。高健口头上已经答应了,我们还得主动一些。”
“三年调回沙州”是侯卫东曾经给陈庆蓉的承诺,可是三年时间已经到了,侯卫东的想法却在慢慢发生变化。在益杨这三年,他慢慢地融入益杨县,曾昭强副县长、秦飞跃主任、朱兵局长都成了关系密切的好朋友。他虽然是跳票副镇长,只要好好经营,往上走的机会还是很多。
而调到沙州南部开发区,一切从最基层做起,代价也不小。
另外,岭西高速正在抓紧建设,碎石场生产任务很重,而红坝村条石场正在筹建中。如果此时调到沙州,这两处正在勃起的产业将难以掌控。
侯卫东心里乱纷纷,难以下定决心。
更致命的是,他暂时不想回沙州的想法,还必须瞒着小佳,否则小佳肯定会发挥原本就丰富的发散思维。
侯卫东转移了话题,道:“前天我看到《岭西日报》上有一则新闻,铁州市已经成立了园林绿化局,是与建委平行的单位,我想沙州市很快就要组建园林局。”
小佳果然顺利被引到了侯卫东的思路上,道:“沙州园林局如果成立,我就争取调过去。”
“建委是好单位,大家挤破脑袋都想进去,你一定要三思而后行。”
“建委办公室太复杂,累得很。”
侯卫东清晰地感受到小佳低落的情绪,挂断电话后,自我检讨道:“看来小佳也有心事,我以前一直没有觉察,真是失职,以后还得心细一些。”
想了一会儿小佳,侯卫东的思路又如电视换频道一样转到了红坝石场。晏道理在红坝村确实有些威信,当他与李晶签下协议以后,很快召开了全村动员会,随即开始修建小河的左岸公路。
这条公路原本就在平地上,只要将田土调整好,公路线形很容易就拉了出来。侯卫东来开会之前,抽空去看一趟,几天时间,左岸公路的毛坯已经接近了河岸。
想了一会儿红坝条石场,他的思路又飘到黑娃身上,他骂了一句:“真他妈的人心不足蛇吞象。”此时,这条讨厌的蛇已经缠了上来,上青林石场不得不接招。
正在胡思乱想中,隔壁传来一阵清晰的钢琴声。
小楼距离音乐系的琴房有一些距离,平时听到的都是断续隐约的琴声,这一阵琴声却格外清晰,如在耳边一样。琴声初期零落而断续,过了一会儿便流畅起来。
循着琴声,侯卫东站到了阳台上。
琴声是由隔壁房间传出来的。他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听见郭兰高兴的声音:“爸爸,音色非常好,我喜欢。”郭教授的男低音听上去很舒服,道:“早就想给你买琴了,只要你喜欢就好。”郭兰声音中充满了喜悦,道:“爸、妈,这是给我最好的生日礼物。”
隔壁一家人其乐融融,侯卫东也被感染,静静地偷听着一家人的对话,想起了远在吴海县的母亲刘光芬。
4月29日,侯卫东继续到县里开会。
上青林场镇,曾宪刚带着十几个小伙子,坐着大货车后车厢里,继续沿着公路去寻找黑娃团伙。
货车不快不慢地开到了益杨县城,一路无事。在城郊一个偏僻处,大家休息了一会儿,便掉转车头,朝三岔路口走去。按照曾宪刚的说法,他们是采取小鬼子的战术——巡查交通线。
刚过了三岔路,来到一个比较大的弯道,就听到一阵打骂声。坐在驾驶室的曾宪刚瞳孔一下就收紧了。回过头,通过车头后面的小窗子,道:“小声点,前面有情况。”
后面车厢安静了下来,曾宪刚道:“不要慌,分为两队,包抄他们。”分组跳车、两面包抄,这是为了应付公路上的打斗,训练了十几次的战术动作。
货车转过大弯,就看到七八个人正在围攻一辆货车。司机已经被拉了下来,手臂流血,三个人手持着砍刀,将他逼到一旁。
一人提出一个油桶,将里面的液体朝车头上倒。司机在一旁骂:“哪个敢烧车,老子就要跟哪个拼命!”但是在三把锋利砍刀的逼迫之下,强壮的司机也不敢硬冲。
货车停下来时,曾宪刚眼睁睁看着一个烟头被扔上了货车车头,一阵大火轰然而起。司机再也不顾砍刀的威胁,弯腰就去捡石头,他还没有立起身,三把砍刀就劈头盖脸地砍了过来。
一时之间,鲜血横飞。
坐在车厢后面的年轻人,全部吼叫着站了起来。他们从车厢左右飞身而下,朝着烧车人冲了过去。
曾宪刚独眼中闪烁着如狼般的眼神,盯着吼得最厉害的瘦高个,抡起手中的棍子就狠狠一击。只听得闷声一响,瘦高个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声惨叫。这一声惨叫如此凄厉,正在打斗的众人下意识地朝着这边望了一眼。
烧车的混混们见瘦高个被打倒,挥舞着手中砍刀,四处乱窜,砍刀对棍棒,各有优劣。
曾宪刚带的小伙子多是石匠,一个个力气十足,又使用了两边包抄的战术,很快占了上风。烧车的地痞流氓被打翻了两个,现场丢了四把砍刀。
被砍了几刀的司机,浑身血淋淋的,煞是吓人。他不知从哪里捡了一根棍子,跑过来就使劲地打了瘦高个几棍。曾宪刚见他下手分不清轻重,抬头就给他一脚,把他踢到一边,吼道:“打几棒够了!”
司机被曾宪刚的凶相吓住了,提着棍子不敢上前。
这时,陆续有下山的货车停了下来。这些司机们跳下车来,围在两个被打倒的混混周围。如果不是曾宪刚喝住,这些混混定然会被打得惨不忍睹。
曾宪刚给青林派出所打了一个电话,就让货车司机将手下年轻人送回上青林,自己带了三个贴心手下,等着青林派出所民警。
派出所秦钢赶过来以后,看了被烧毁的大货车,骂了一句:“这些狗日的,真他妈的猖狂!”他吩咐道,“王一兵照相,周强询问现场情况,作笔录。”
秦钢蹲在地上,看着惨叫不停的瘦高个,道:“能不能站起来?”瘦高个鼻涕眼泪齐下,道:“两条腿都被打折了。”他用手指着曾宪刚,道:“是他打的。”
曾宪刚心中早有了计较,道:“我和几个侄儿去城里买东西,回来的时候,看到有坏人在烧车,就下来阻止这几个人。他们不仅不听,还提起砍刀来杀我们,我们是自卫还击。”
秦钢对这事心知肚明,他对曾宪刚的说法很满意,安排周强道:“通知刑警队赶快到现场。”
周强摊着手,道:“这里没有电话。”
秦钢取出自己的手机,给刑警大队打了电话。打完电话,道:“靠,老子手机自费,现在成为所里的公用电话了。”
周强笑道:“那就给我们一人配一部手机。”
民警们说笑着,瘦高个却在地上不停地扭曲着,哭喊道:“快帮我喊一辆救护车,痛得遭不住了。”
秦钢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根本不理睬他。瘦高个被打断了腿,痛是痛,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人。秦钢故意不叫救护车,让他受活罪。
另一个倒地混混的脑袋被打了好几棍,仍然闭着眼睛躺在地上。他被木棍打倒以后,当时头脑是一片空白,现在清醒了过来。可是在众多司机的怒视下,他害怕被打,就假装人事不省,看到公安来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知谁踩了他的手指,他痛得大叫起来。周强上前踢了他一脚,拉他到警车里面作起笔录来了。
两个多小时以后,黑娃得到了手下在三岔路被抓住的消息。他阴着脸,坐着不说话,手下大刘早就暴跳如雷,叫嚣着要带人上青林山砍人。就要出门之际,黑娃破口大骂:“狗日的是猪脑子,上青林有几千人,你去砍哪个?”
骂完之后,大刘提着刀站在门口,进退不得。
黑娃发话道:“让吴三躲了,这一段时间不要回来。”
吴三是大刘的手下,烧车的人都是吴三的马仔。黑娃把事情交代给大刘,大刘就交代给吴三。吴三只要躲掉,公安的线索也就断了。
大刘得到了指示,正要跨出门时,黑娃又骂道:“把砍刀放到屋头,你脑壳进水了,大白天提着砍刀出去。”
大刘对黑娃很有惧意,不敢回嘴。他将刀子往桌上一扔,这才匆匆忙忙走了出去。
县里殡葬改革专题会结束以后,侯卫东这才得知三岔路大战的消息,暗道:“曾宪刚还真是聪明,一点就通。”
粟明手里提着资料袋,道:“星期五了,你别回青林镇了,好好休息两天。殡葬改革很快要执行了,前面三板斧一定要砍好,否则以后控制不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给村干部的返还比例在20%,他们肯定能够发挥聪明才智。”侯卫东这一段时间与村干部接触很多,当村干部听说有20%的返还,都显示出了很高的积极性,他心里也就有了底气。
在乡镇工作了近三年,侯卫东对村社干部了解甚深。这些乡村政治家与村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着农民式的狡黠,对现实认识得极为清醒。只要政策合适,他们往往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工作能力和创造能力。
粟明笑道:“你要把困难想多一些。头三板斧难度大,搞不好,村干部就会产生畏难情绪。”他坐在副驾驶位置,把头伸到窗边,挥了挥手,道,“星期一要开党政联席会,你将这两天的会议精神讲透彻。先不要太乐观,在会上将可能遇到的困难讲清楚,防患于未然。”
关上车门,粟明背靠着座椅,他在心里将刘坤和侯卫东两人放在一起进行比较:“刘坤这个党委副书记,总是浮在水面,很难与基层水乳交融。侯卫东却能在村干部中呼风唤雨,对于一位没有农村生活经历的年轻人,做到这一点,确实难能可贵。就凭着这个本事,他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小车拐了一个弯,消失在楼房后面。
侯卫东正准备给派出所秦钢打电话,他的手机就振动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电话。
“我是秦钢,这是刑警队李大队长的电话,我开的是免提。关于曾宪刚的事,刑警大队想听听镇里的意见。”秦钢特意点明是免提,也是为了提醒侯卫东说话的分寸。
侯卫东听懂了秦钢的话中之话,义正词严地道:“曾宪刚肯定是见义勇为的行为。他在三岔路见到歹徒正在作案,为了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不顾歹徒手持凶器,毅然与歹徒搏斗,最终保护了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将损失降到了最低。镇综治办正准备给县政法委写申报材料。”
秦钢挂了电话,道:“这是镇里的意见,我没有说假话吧。”
刑警队长李剑勇哼了一声,道:“分管政法的副镇长懂什么,你给他汇报工作?是唱双簧吧。”
派出所是公安局的派出机构,镇政府分管领导根本不能约束他们。在乡镇当过所长的李剑勇心知肚明,直接点破此事。
秦钢笑着解释道:“侯卫东是沙州学院法政系毕业的本科生,哥哥是沙州刑警支队的侯卫国,他爸爸是吴海市的老公安,与其他镇干部不一样。”
“秦所长,我们一家人不说二家话,根据手头的材料,曾宪刚显而易见是经过精心准备,就是要和黑娃打架。”
秦钢道:“这只是你的判断,如果按打架斗殴来算,恐怕青林镇政府不会服气,闹到县里不好收场。我们派出所无论如何也不能偏向社会混混。”
李剑勇把材料拿到手里看了看,又扔到了桌上:“这件事到此为止,烧车之事我会处理。你回去跟那个镇长说,别去报见义勇为了,免得惹麻烦。”
秦钢出了刑警队,给侯卫东打了电话:“曾宪刚没事了。不过黑娃此人也不简单,小心他来阴的,千万要注意防范。”
侯卫东道:“既然在三岔路口抓住了烧车的流氓,就可以顺藤摸瓜,将幕后指使者抓起来。”
“你以为公安都是饭桶啊,今天参加烧车的一共有七人,现在已经捉了六个,只有一人跑了。刑警大队将六人分开审问,他们都指证老大是吴三,吴三跑了。”
“还有那只断掌,也是重要的线索。”
“断掌还在证据室里泡着,可是这手掌从哪来的,现在还没有查出来,各派出所都没有接到报案。”秦钢道,“你们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黑娃这次吃了亏,小心他狗急跳墙。”
事故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侯卫东又一次星期五没有回沙州,而是住在了上青林乡政府大院子里。在青林山上,他睡得格外香甜,一夜无梦。醒来时,太阳明晃晃地照在窗外大树上,树叶是健康而有光泽的绿色,几只小鸟在树枝间蹦来跳去,生机盎然。
打通了新月楼电话,铃声不断地响着,无人接听。侯卫东连打了两遍,这才拨通了小佳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