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期待过来时云酽是清醒的,车祸中他伤得虽然不算很重,但也要休养很长时间。
除了很多年前照顾周袖袖和宋露林住院,他已经很久没有炖过给病号喝的汤,宋见青苦涩地想着,他以为自己再也不必为谁做汤。
方才白泽火冒三丈沖他吼的话,那种愤怒到极点的情绪,与十几岁时宋露林对他失望透顶的眼神重合。
他周身的空气似乎都变成一张张不会停歇的脸,它们机械地张着唇齿,对他说:
如果没有你,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在十岁那年,宋露林听说他和齐思勉的新女友同桌吃饭,其乐融融。她大发雷霆,歇斯底里把宋见青凶了一顿,从此他印象中那个总是温婉和蔼的宋露林消失了。
到现在,宋见青早已记不起当时和齐思勉一起吃了些什么,更记不得当时父亲的新女友和他说了什么,他只记得自己这样做的初衷是想让父亲母亲都开心。
可是最后只有他不开心。
齐思勉和宋露林都很快另觅新人,唯独要面对空荡荡的家,大到令人心寒的餐桌,还有宋露林十年如一日谴责的目光。
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错。
茂密的枝叶把光线切割为铜钱大小的光斑,粼粼舞动。浅绿和金黄相互映衬,生机盎然到令人咋舌的地步,就像他拿着白玉菩提去寻湖边的云酽那天一样。
那湖泊沉静得是那样迷人,宋见青的眼眶蓦然红了。
这一缕金灿灿的光线仿佛融化了他自以为坚韧的心防,当时在车上他和云酽吵得两败俱伤,他把云酽的关怀好意当成中伤他的武器,而当后方的车加速撞上来时,云酽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抗衡本能来救他。
走廊上的白泽应该已经被白落枫劝走,宋见青的手机屏幕闪出白落枫好几条消息,他只瞥见了诸如「你放心」之类的词彙。
他熄了屏幕,暂时没有心情感谢她。
过度繁忙劳累的后遗症终于追上他,他身不由己变得颓然,眼皮酸而沉重,他用了一个中学生趴在课桌上小憩的姿势,阖眼睡在云酽的床侧。
他这一觉直接睡到日暮西沉,朝霞盛满半边天空,浑身筋骨都酸麻,要命。
更要命的是,云酽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睁着乌熘熘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看。
宋见青心中仓皇剎那,竟还有心思想,这姿势,刚才在他没抬头时云酽应该是在盯着他的发旋看,还好他不脱发。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没打算寒暄,挺直嵴背收起庞杂情绪,像个普通来探病的朋友:「醒了,怎么不叫我?」
可能是看久顺眼,云酽的睡醒后的气色比他刚来时好了一点,只是仍像风能刮散的琉璃艺术品。
躺了许久,云酽的嗓音仍微哑,像白白的细沙一粒粒落下:「我看你好像很累。」
比起宋见青的虚与委蛇,他的言语要直白得多,看你很累,不捨得叫醒你,想让你多休息。
宋见青喉头一哽,郁结窒闷,继续选择逃避:「我那样睡着,你根本就看不到我的脸。」
似是没料到宋见青会和他钻这样的牛角尖,云酽表情空白一瞬,转而眼睛弯起来,狡黠又灿烂,坦然道:「我猜的。」
他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秋风起,北方越来越干燥:「你一直都没来看我,我猜你一定很忙。他们转告我说,你把追车和诽谤的事处理得很好。」
他说「你一直没来看我」的时候不带埋怨,眼神中满是信赖与柔和,没有一丝丝的怨怼。
不过可能有一点儿失落,就一点儿,往柠檬水里加蜂蜜的那个量。
在这样毫无保留的倾诉面前,宋见青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听到自己心中防线一寸寸被击溃的声音。
宋见青嘴唇翕动,霎时身体线条僵住,他滚动的喉结挤出一丝几近扭曲的声音:「你不怕我是故意不来看你?」
问出这话的是他,怕听到云酽回答的人也是他。他紧接着直接问出了下一句:「救了我,自己躺在这里,你后不后悔?」
这句话太滚烫了,灼烧得他浑身遍体生疼,像是有岩浆喷发流淌,毁掉远在世界终点的一切。
病房中遽然静下,静得像是异次元空间,静得像是他们本就不靠言语交流,云酽那双动人的眼睛显露出忧郁的神色。
窗外的白鸟飞走两只,宋见青仍然没有等来云酽的回答。
可是被询问的人不答反问,云酽的脑袋靠在枕畔,雪白的脸颊挤压着乌黑的发。他抬起眼皮,真诚至极地看向坐在床边的宋见青。
「那年在苏州,你后悔救下我吗?后不后悔给我买了那支莫匹罗星,后不后悔带我回了你的家?」
云酽醒来后还没说过这么长一串话,三十八个字就能让他气喘吁吁,嘴唇上的干涸加重,过于宽大的病号服让他看起来愈加单薄。
他们两人都在问,却没有人主动回答。
瞬息间,宋见青忽然明白,哪怕他以后不能和云酽在一起,他也不会再爱上其他人。
——他的爱已将他的灵魂乃至躯体都钉住。
他想起云酽受过的那些伤,有些和他有关,有些他没能伴他左右。在许久之前他连看到云酽被幼猫爪挠了一下都心疼,而现在他竟因为自己受了如此重的伤,还说自己是心甘情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