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大哥哥,你为什么要管我妈妈叫妈妈呀?”
“陈然!你怎么了?没事吧?”
“陈先生……”
我浑身颤抖,失聪的感觉还在持续,只能看见忽然围上来的人们嘴巴在动,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的脸也开始模糊,我的眼里,只有那个表情和我同样扭曲的女人。
“为…为什么?”
郭敏茹低头逃避我的目光,一番痛苦的挣扎之后,她抬起头,脸上已经满是泪水和愧疚。
“小然,对不起……”
这是我最害怕听到的三个字,因为只有意识到自己伤害过你的人,才会对你说对不起。
我支撑着身子站起,然后笑了,也许是笑了,我其实已经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表情了,郭敏茹之所以断联多年,是因为已经组成了新家庭的事实,让我身体里里外外所有的器官都冻僵了,死透了,只有心脏在跳动,跳动速度太快,以至于太疼,疼到我觉得我已经到了窒息的快要昏厥的边缘,却依旧清醒,不得解脱,这感觉就像是一种惩罚…可我不明白己做错了什么。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上天才会安排我以这样滑稽至极的方式和她相遇?
“小然…是妈错了……”
郭敏茹哽咽着朝我走了过来,做了一个要摸我脸的动作,下一秒,我的力气恢复了,旋即用所有力气甩开了她的手。
“你不是我妈,”我伸手指向不明所以,一脸茫然的王思然,道:“你是她妈。”
“王思然……呵呵,郭敏茹,你可笑,太可笑了,你的电话我拨了十几年,你一次都没有接,却给自己的孩子取了这么一个名字,可笑啊,真是太可笑了…”就像我的人生一样。
在场众人哗然,但我不在乎,已经成为笑话本身的我,是不惧更多嘲笑的。
郭敏茹颤抖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我直接打断,我不再看她,而是一甩衣摆,面向人群,道:“你什么都不用说,我陈然没你想的那么脆弱,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知道你是死是活就足够了…今天是人家的大日子,咱俩就别添乱了。”
说罢,我强行抑制住自己马上要崩溃的情绪,像个机器人似的让嘴角的面皮动了动,然后麻木的,大声朗读着提前背好的台词……
“……各位来宾,各位亲朋,今天这场婚礼拒绝繁琐,拒绝劝酒,拒绝煽情,保证全程无尿点,我们还准备了一场可以多人参与的趣味小游戏,让大家开心心的来,满载而归的走,接下来,请大家随着我们帅气的新郎官的步伐,移至大厅。”
老黑没动,只是一脸凝重担忧的望着我。
我轻轻给了他一脚,笑道:“还愣着干嘛?走啊,婚不结了?”
“小子,你……”
“甭管我,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把马姨娶到手,别忘了我的酒就行。”
老黑回头看了一眼,我不知道他看的是谁,只知道他回过头时,表情更凝重了。
但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通,至少老黑有理由成为今天最高兴的人,他叹了口气,幸福的笑容重新绽放在他脸上,用大手在我肩上拍了拍,重重“嗯”了一声,然后昂首阔步,走向大厅。
刚才那场由我造成的小插曲,很快就被大厅里欢快的游戏氛围冲淡了。
我四处奔走,一边充当npc,一边在适当的时机念出台词,随我一起奔走的,除了其他三位伴郎外,还有孟时雨,她什么都没说,就默默的跟在我身后,好像生怕我下一秒会像刚才那样瘫软摔倒似的。
马兰朵是总指挥,她负责介绍游戏规则和引导众人,她看似没有受到刚才那场插曲的影响,然而,我还是从她从音响里传出来的声音中听出了异样。
……
游戏环节顺利结束,短暂的休息后,一道道冒着热气的菜肴就开始被服务员端上餐桌。
按照传统,伴郎应该和伴娘们坐在同一张桌上,这太扯了,我当然没有选择依照传统,而是找了个带有空缺的桌位,自顾自的为自己倒上了一杯高度白酒。
菜齐了,开席了,就在这么几分钟的等待时间里,我的目光开始不受控制的看向坐着伴郎伴娘的那张桌,知道郭敏茹也在看我,我的呼吸瞬时变的紊乱了。
做了个深呼吸,我不顾身旁人反感的目光,点上了一支烟。
“你好美女,请问可以跟我换一下位子吗……哦好的好的,谢谢你啊。”
反感烟味的女人赶紧起身,把位子让给了孟时雨,孟时雨在我身边坐下,看着我面前那杯满满登登的白酒,她皱了皱眉,刚要开口,就被我截断,“如果你是想劝我少喝点酒的话,那你还是别挨着我坐了。”
孟时雨不语,而是不知道从哪又拽出两瓶白酒撂在了桌上,她紧咬嘴唇,万分心疼的看着我,说道:“我陪你喝,喝多少我都陪你。”
我知道,她还是在变相的劝我少喝酒。
我笑笑,举起桌上那杯白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刺激着我的口腔和喉咙,但也只有这种刺激,才能让我好受一点。
孟时雨说到做到,亦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白酒,旋而学着我的样子,一口气喝进腹中,放下杯子,她蹙紧柳眉,用手背擦拭呲咧的嘴唇,眼中都被呛出了泪花。
我毫不犹豫又倒上了一杯,举杯与之隔空虚碰,仰头便再次将酒一饮而尽,这次仿佛吞下一口烈火,咽进一杯熔浆,剧烈灼烧着我的胃,烧的我无处不痛,却强忍住胃里的翻腾,逞强般晾出空空的杯底给孟时雨看了看。
孟时雨长吁口气,眼中更湿润了,一边将空杯满上,一边比我更逞强的说道:“你喝一杯,我就喝两杯。”
说罢,再次抓起杯子,可手腕却被人从身后攥住。
“行了,你想喝死他,还是想被他给喝死啊?”
说话的人,是马兰朵。
孟时雨挣脱马兰朵的束缚,道:“跟你有关系吗?”
“怎么没有?我可不想婚礼上再出意外了,”马兰朵转头又对坐在我另一边的男人说道:“你好帅哥,这俩人是我朋友,我想和他们坐在一起,请问可以跟我换一下位子吗……呵呵,感谢你。”
酒意翻涌,我向后一倒,倚靠在椅背上,吸吐一口烟,看着被烟雾笼罩的天花板,说道:“放心吧,我死不了,就算死也会死在外面,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唯有我的大腿知道我此刻的难受,痛苦忍耐中,指甲都快扎进了肉里。
马兰朵脸上半永久式的笑容消失了,她不顾桌上其他人对她投来的注视,一把将手按在了我的手上,也就是大腿上,目光真挚的说道:“陈先生,请别说这种话,我不希望你这么好的人轻易死掉,虽然不知道前因,不知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痛苦,知道你忍受着这份痛苦成全了别人的幸福…谢谢你。”
我自嘲笑道:“我没你说的那么伟大。”
“伟不伟大不是靠自己说的,而是由他人定义的,在我眼里,你就是个伟大的好人,所以,我恳请你保重身体,别再喝下去了。”
喝酒,我的身体难受,不喝,我的灵魂痛苦,而人,一直都是被灵魂操控身体的动物。
我将烟熄灭,又倒满一杯,见劝我不得,马兰朵只好满脸忧愁的求助似的望向孟时雨,可孟时雨唯一能做的,就是拿起空杯与我碰了碰了,她道:“陈然,你赢了,你喝吧,我不陪你了,我至少要保证能把你安全的送回家。”
我真像个胜利者似的勾起嘴角笑了笑,便听马兰朵说道:“那我陪你喝。”
咕咚咕咚,一杯接着一杯下腹,每次都是一口气就将一杯白酒喝的底朝天,马兰朵陪着我,却也只是每次抿一小口的陪着,从她已经开始朦胧的神态就能看出,她压根不会喝酒,唯一清醒的,就只剩孟时雨,她依旧若有所思的望着我,蹙眉沉思,时而挣扎,时而无奈,时而痛苦,时而叹息…
记不清这是喝的第几杯,只觉得嘴唇已经麻木,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举起杯,嘴唇才一碰杯沿,白酒尚未入口,那浓郁的酒味直窜鼻腔,立时呛得我止不住干呕咳嗽,强提起一口气,想硬灌下去,可身体已经超出承受极限,酒在喉咙里转了半圈,又硬生生从口鼻喷了出来,手一抖,杯子直接掉在地上摔的粉碎。
酒液溅洒,弄得桌上和我身上都是,抬起屁股,腿却一软,整个人又跌坐了回去,头晕目眩,四肢瘫软,这股酒劲儿来的实在凶猛。
桌上的人手忙脚乱,孟时雨用纸巾擦拭我衣服上的酒,马兰朵帮我拍背顺气,其他人除了对我投以白眼,就是赶忙一脸嫌弃的擦掉飞溅的酒液,一桌好菜就这么被我给毁了,但众人皆是敢怒不敢言,因为没人会跟一个看起来有自残倾向的酒鬼计较。
……
婚宴在太阳正高照时接近尾声,宾客们互相告别,老黑和马姨在酒店大门口逐个相送,我在孟时雨的搀扶下,避开人群,从小门离开了酒店大厅。
或许是回光返照吧,一到外面,浑浊的灵台忽然恢复了一丝清醒,我轻轻摆脱了孟时雨,固执的认为,一个大男人,被女人扶着太难看。
可阳光刺的我睁不开眼,踉踉跄跄的向前跌了几步,险些摔倒,我忙扶住路边的一根立柱,天地倒转之间,我又看见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我神经一颤,说不清是又醉了还是清醒了一分,我挺直身子望向她,直视着她的眼睛,问道:“找我有事吗?”
十几年过去,郭敏茹比我印象中的她漂亮了许多,甚至看起来年轻了不少,一身名牌,气场十足,光是脖子上戴的钻石项链就值大五位数,染成红褐色的长发微卷,雍容贵气,哪里还是活在我记忆中的那个朴实的家庭主妇形象。
她眼圈通红,看起来像刚哭过,眼中满是惶恐的闪烁,是歉意的流动。
然而在我看来,她太虚伪了……
我脸上的肌肉又开始不受控制,不自然的抽动两下,冷冷道:“如果你没事,就请赶紧从我面前离开。”
“小然,你长大了,都变成大帅哥了……”
郭敏茹走近我,眼角噙泪,又一次做出想要摸我脸的动作,我再次用力甩开她的手,这次直接将她甩了个踉跄。
一声轻呼中,我再次压抑住心里快要爆发的情绪,淡淡说道:“别碰我。”
郭敏茹的眼泪顺着腮边滑落,她用近乎于哀求的语气说道:“小然,你别这样对我好吗?”
我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一脸委屈的居然是她!
此时此刻,我只想她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或者我消失在她的视线中,我担心自己的情绪会失控,会对她歇斯底里的大吼大叫来宣泄心中的委屈与愤怒,我希望自己可以笑出来,但我知道我的表情很冷漠,同我的声音一样冷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吗?你已经做出了你的选择,我也表明了自己的觉悟,若不是天意弄人,和你在这场婚礼上遇到,我想我们应该一辈子都不会站在一起了,说实话,我真后悔来参加这场婚礼,有些人,果然只适合活在回忆当中。”
郭敏茹彻底失态了,张开双臂,挡住了转身欲逃的我,眼泪流个不止,哽咽道:“小然,你先别走…妈有几句话想对你说,妈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很辛苦……”
“首先,别以我母亲的身份自居,其次,我这些年过得一点也不辛苦…就算过得不好,我也过来了,我不恨你,也不恨老陈,我只恨自己的命不好,摊上你们这么一对父母,当然了,我也可以当做没有你们这对父母。”
“就算离了婚,就算我又成了家,可我也是你的妈妈呀……”
我背过身,点燃一支烟,然后双手插兜,尽可能的想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些,潇洒一些,一边往前走,一边从兜里抽出一只手,同她挥手告别,“那之前是,现在你不再是了……”
烟太呛,呛出了我两行热泪。
已经记不清上次哭是在什么时候了,失恋,我没哭,被孤立,我没哭,被人按在地上打,被吐口水,我也没哭,甚至父母离婚那时,我都没哭,而现在……这根烟实在太呛人了!
我的泪水抑制不住,非常不争气的流了下来,越抑制,它就流的越快,我昂头,它却只会将地面砸的更响,我哭的看不清路,哭的鼻涕过了河,哭的像个孩子,哭的喘不上气,哭的像颗没人疼爱的小草,哭的像条被人遗弃的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