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咔一下闭上了。


    人死后真的会变成鬼吗？


    因为某些原因一直没敢细想的问题，啪一下，砸到了郁姣脑袋上。


    郁姣捏着手腕上的山神小蛇，重复着‘不怕不怕你可是带着山神牌手镯的’，这才再次睁开眼，扭头。


    大伯公站在那，也在探头去看四大爷。


    见她回神，才收回视线，笑呵呵地说：“细妹崽，大伯公吓到你咯。”


    大伯公一只眼睛早年受伤摘除了，一边眼皮耷拉着，年纪上来了皱巴巴的脸笑着也不那么可亲。


    可他眉宇间颇有股四大爷飙车把一车人颠起来后哈哈一笑时，恶作剧成功的老顽童作态。


    郁姣突然就不害怕了。


    她也看一眼四大爷，又小声问：“大伯公，你现在是……？”


    大伯公神神秘秘：“没错，就是那个，不可以说出那个字哦，不然就大家都能看到大伯公咯。”


    郁姣小小‘哇’了声。


    视线在那对跪在堂屋、满脸泪痕的中年夫妻身上绕了一圈，正蠢蠢欲动，冷不丁听到山神小蛇嘶了声。


    “他骗你的。”


    郁姣：“……大伯公！”


    “哎呦哎呦，”逢岚没特地遮掩声音，于是大伯公也听到小蛇说话了，老人家稀奇地瞧了又瞧，“早年村里老人说山里是有山精鬼怪的，我一直觉得是骗小孩的，没想到真有嘞。”


    大伯公，你自己都成阿飘了，为什么那么惊讶。


    而且你自己老了不也骗小孩……


    郁姣无力吐槽。


    不远处几个血缘远些的亲戚不知说到什么，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堂屋不大，自然传到了郁姣耳中。


    看了眼身边飘着的大伯公，郁姣心说也就是看不到，不然看你们还敢不敢笑。


    她又盘了盘山神小蛇，猜测自己突然能看到大伯公应该是逢岚的原因。


    事实也确是如此。


    大伯公在她身边呆了会，长舒一口气——虽然阿飘好像应该不呼吸，大概是习惯性做了个动作。


    “细妹崽带着的蛇妖应该是阴得很嘞，大伯公有种还能多留一会的感觉。”


    “大伯公，你走了之后会去哪里？”


    郁姣好奇起来：“真的有地府吗？那鬼差、黑白无常、牛头马面？”


    小姑娘说着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似是期待又似是有些怕真的找到的表情，让老顽童哈哈大笑。


    但大伯公还是在线辟谣：“应该没有。”


    他说：“就是一种感觉，最后一口气没了也就该自动离开了……很玄的一种感觉，我开始忘记以前的事了。”


    郁姣愣愣的，心说这轮回不就是回收再利用吗？


    先把前世的记忆洗掉，那么再次投胎转世，就是全新的灵魂了。


    大伯公说着有些遗憾：“可惜啊可惜，家里的孩子没一个有灵性的，全都没继承大伯公的衣钵……”


    “细妹崽，你回村晚了，没听说过大伯公年轻那会儿的故事吧？”乐呵呵的老人家飘了一圈，开始吹嘘自己生前搅风搅雨，“那会儿大伯公独自一人闯荡四九城……”


    郁姣听他说了少年时走街串巷收买旧物，其实是串联乡亲们阻挡外敌，又说他亲眼见证了四九城的新生，说他凭着走街串巷时积累的经验，瞧着保下了不少珍贵的旧物……


    老人家眉飞色舞，年纪上来后的皱纹都盖不住他的意气风发。


    百年的记忆在时光的磨砺中大多已经模糊不清，但依旧记得清楚的，一定是倾注了长足的情感，或许是热爱或许是别的，郁姣为老人记忆中那些记录了历史的旧物而心旌动摇。


    “想亲身去看吗？”


    恍惚中，熟悉的声音这样问她，而她完全没有思考脱口而出：“想！”


    山神小蛇嘶了声，讲得正酣的老人便似鸿蒙得道，灵光一闪：“您是山……哈哈哈！想看就去看，细妹崽，你好好去看，看我们的大好河山，长河悠悠！”


    “反正也是要遗忘的记忆，细妹崽，你帮大伯公记住！”


    于是大梦一场。


    留守小院的缅因猫有一瞬间和宿主失去了联系，却又在下一瞬恢复了正常，778嘀咕着主系统怎么越来越拉了，喵喵叫着跟柳思嘉讨食。


    四大爷带着平日里普普通通的跑山人，穿上压在祖庙里的法袍，给老兄弟送行，一阵突兀的山风吹起火盆里的纸灰，纷纷扬扬如同耗费生命在飞舞的蝴蝶。


    唢呐声起，老伙计们念唱着，儿女们一叩首，再叩首。


    此刻终于只剩下哀乐。


    等香灰落下，叩首完起身后，郁年恍然若失。


    他点香递给四大爷，轻声说：“阿公，节哀。”


    往日墨镜烟斗飙车的四大爷，看了眼自己孙子，又看了眼已经安安静静再也没办法大声和他吹牛的老兄弟，哼了声。


    “哀个屁，这是喜丧！”


    “……”


    人群中，郁姣跟着叩首起身，神思不属。


    大伯公还在。


    但他没再提那些年轻时的丰功伟绩：“细妹崽，你和我家孙孙一样大，还小，可不要因为大伯公而成日怕死。”


    “死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一辈子都身不由己，死得不合心意。”


    “大伯公这一辈子，值了的。”


    走街串巷被外敌抓住拷问时大伯公不怕死，丢了一只眼睛时大伯公不怕死，这会儿寿终正寝，更是没什么怕的，只是……


    “只是？”


    郁姣下意识追问，想要知道这位可亲的老人有什么遗憾，却听堂屋响起一声悲恸的哭嚎。


    “——阿公！”


    女孩的哭声破了音，伴随着泪水砸了个粉碎。


    她跪在差点便要钉上的棺材前面，看到了老人的最后一面，慈爱的阿公再也不会睁开眼，眉飞色舞地逗她说：阿公骗小孩咯！


    身旁的阴冷突然便消失，翻飞的烟灰中，郁姣看到大伯公虚虚拍了拍女孩的头。


    “乖孙孙，哭鼻子丑猫猫。”


    “说好要今年过年要开烧烤大会，给你抓河里的大鱼的，阿公骗小孩咯……”


    只有一人一神能听到的告别消散在空气中，大伯公等到了见自己最疼爱的孙辈一面，小孙孙也看到了阿公的最后一面。


    唢呐声顺着秋风吹遍了整个守山村，哀乐中，所有人送大伯公上山。


    秋风走了一个来回，又吹过小野山脚下的千亩良田。


    大白萝卜鼓鼓囊囊的，从泥土里露出半截，郁姣撒下的第一批种子，迎来了丰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