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面前是泛着蓝光的透明登记屏。
在进入回收系统15年后,经过一次复杂的上级考评,系统内部的人事发生了大变动。
061因为效率突出,被调往内勤工作,负责筛选进入系统的任务者,并进行对各类复杂情况的预评估。
他面前,就正躺着这么一个“复杂情况”。
光标一闪一闪,最后因为长时间无人操控,啪咻一声,自动熄屏。
一个躺在雪白被子间的人失去了屏幕的遮挡,出现在他眼前。
061知道自己跑神了,重新唤醒沉睡的屏幕,重新审视。
屏幕上是这个人的生平履历。
池小池。
影视明星。
从网络上可查的履历而言,池小池事业有成,手头资金足够他29岁退隐山林,潇洒一生。
高中肄业,从不以为耻。
他和无数红男绿女绯闻不断,同时又没有任何可考的恋爱经历。
有无数人恨他,又有比无数人多一点的人爱他。
他此生中唯一遇到的危险,是三年前在某破旧剧院演出,险些被落下的吊灯砸中。
除此之外,他的人生顺遂无比,风光无尽,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以他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成就,罹患胃癌而不想死,是非常合理的。
他释放的“求生”信号,是被061亲手捕捉到的。
但那信号时断时续,时强时弱,表现得异常奇特,这才引起了061的好奇。
一个人的心思的确是复杂的。
得知自己要死,没有多少人会欣然接受。
然而在受到疾病折磨、忍无可忍的时候,求生欲也会降到谷底。
可池小池不一样。
他对于“活”的欲望,像是一台接触不良的手电筒。
明明暗暗,心意难辨。
061不喜欢坐办公室。
于是他来到基层,来调研这个奇怪的对象。
在061出神时,池小池的眼皮轻动了动,转醒了过来。
因为知道自己是不会被看到的,061稳坐在空荡的椅子边,坦然地和那张脸对视了。
他认为,这人像是一张精修的美图,天生就是长来给别人看的。
不过,下一秒,图片就开始慢慢破碎。
四周冰冷的消毒水味道好像刺激到了池小池。
他猛然翻身坐起,跌跌撞撞冲入了洗手间。
他很有钱,入住的是本地最好的私立医院。
因此马桶是全自动的,灯光是自动感应的,洗手间里的香氛是清雅的薄荷香。
在堪称金碧辉煌的洗手间,池小池孤零零的一个人,跪在地上,吐得浑身发抖。
061迟疑一下,跟了上去,却站在了虚掩门缝投出的细细光柱中,没有进去。
一个染着淡蓝色头发的男人拿着手机走入病房,听到洗手间里的动静,径直穿过了061的身体,先于他走入了洗手间。
他嘀嘀咕咕地埋怨:“祖宗啊,我就接个电话,你又怎么了?昨天吃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已经接触到了马桶里的一片鲜红。
池小池刚结束了一轮呕吐,身软无力,连冲马桶掩盖罪证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斜坐在地上,把乱蓬蓬的脑袋歪靠在冰冷的盥洗台边,歪着头,有点俏皮地看向lucas:“王导怎么说?”
“——说你妈个头啊!”
lucas的声音都变了:“医生!医生!”
061凝眉,看向面前的信息面板。
他的经纪人还不知道他的病情。
可池小池本人早就知道了。
在世人眼里,池小池只是在片场时,突然晕倒入院而已。
娱乐新闻上笑嘻嘻地编排着他,说他中个暑排场也这么大,大明星果然身娇肉贵,有那发通稿的工夫,人都醒了。
没人知道他快死了。
除了他本人和061。
第二天,经过一系列繁复且高速的检查,再次得知自己是胃癌晚期后,池小池无声地比了个“哇”的口型,回头看向呆若木鸡的lucas:“……我还以为得是肺呢。”
医者仁心,最见不得有人拿死亡当好玩的事情。
他试图强调事态的严峻:“已经转移到肺部了。”
池小池噢了一声:“那就合理了呀,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lucas愣在他身后,愣得比得癌的本人还要更长久。
然后,061看到他一把抓住了池小池的前领,力气之大,似乎完全不把他当一个重病将死的人:“……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池小池笑:“嗯。”
“为什么……不说?”
061站在一边,也想知道。
“这,怎么说啊。”池小池挠挠耳朵,“‘我得病了,好像快死了?’”
这话没错。
但是,如果他的求生欲如果强烈到能被系统捕捉到、送到自己案前的话,他应该选择马上和经纪人联系,早早入院治疗才对。
只是,到目前为止,061没有见到任何他打算好好活下去的迹象。
仿佛某一瞬间他强烈的求生欲不曾存在过一样。
lucas急急忙忙地想要和医生商量出一套完整的治疗方案来,但池小池已经率先给出了答案。
“没打算治。”他说,“让我在临死前干点高兴的事儿呗。”
061想,对他来说,什么是高兴的事情呢?
池小池最先做的,是拍完了属于自己的一段戏,吃了自己的杀青宴。
饭桌上,除了知道真相的导演闷头抽烟外,大家都推杯换盏,好不快活。
什么都吃不了的池小池热情张罗道:“你们多吃。”
有个小透明男配演员抱着池小池,呜呜咽咽地哭了一场,情真意切。
一个小时后,他拥抱池小池的照片就上了热搜,营销号齐赞兄弟情深。
再过一个小时,池小池就发了张照片,是他趴在窗户上,用手机照到了那名小透明雇来的狗仔。
热搜上腥风血雨,热搜下池小池快乐吃瓜。
没人知道他快死了。
大家照例毫无心理障碍地痛骂池小池,或支持池小池,为了一个他们可能一辈子未曾谋面的人吵得不可开交。
池小池捧着手机,兴致勃勃地对来接他回家的lucas说:“等我死了,吓他们一跳。”
061笑着摇摇头。
孩子气。
061不能24小时观测池小池的一举一动。
他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有其他的备选对象要观察。
池小池还剩下三个月。
这三个月,只要他的求生欲能慢慢燃起,达到系统标准,他就有希望被吸纳为系统的任务者。
纪飞鸿前段时间结束任务走了。
新接替他岗位的是先天系统019,总是笑嘻嘻的,有些眼熟,可大家都不记得他是谁了。
有一天,019在路过023房间时,023叫住了他。
他问:“你是谁。”
019笑道:“我是019啊。”
023问:“019是谁?”
019有点莫名其妙:“啊?”
023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问过后也就算了。
他私下里对061说:“我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061问:“谁啊?”
023露出了困惑的神情:“我也不记得了。”
系统里的工作千头万绪,有很多让人困惑的事情,只有工作能让061安心。
隔了一周,他再去看池小池时,他正蜷缩在卧室床上发抖,lucas在旁边,手忙脚乱地照顾他。
见到这一幕,061很困惑。
他病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不去医院?
他的求生欲去了哪里了?
池小池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在疼得神志不清的时候,他会一声声喊娄哥,娄影。
或者说,不应该叫“喊”,只是轻轻地叫,把那个名字放在舌尖和心尖上。
叫着他,能止痛。
061想,他现在很需要一个叫做娄影的人。
或许这个人能让他重燃生机。
他调取了此人资料。
他死于池小池十四岁那年的盛夏。
061默默关闭了资料界面,有些愧疚地对床上的池小池摇了摇头,
抱歉,他无能为力了。
等池小池吃了药,熬过那阵劲儿,一抬眼就看到了坐在他床边眼眶发红的lucas。
“哎哟,别这样。”池小池嬉皮笑脸,“我以后不能给你挣钱了,也不至于哭成这样吧。”
听他这么说话,lucas生了大气,照他价值连城的脸上狠狠刮了一巴掌,摔门出去,在客厅里才闷声闷气地哭出了声。
池小池的脸微微泛了红。
061摸摸自己的心脏位置,认为那泛起的酸涩感,或许是因为惋惜美丽的事物受到伤害。
他下意识伸手要摸他脸上的掌印,池小池却先于他抬手摸了摸脸。
二人的指尖在不同的维度中交叠在了一起。
061迅速抽手,觉得指尖发烫得有些异常。
而池小池从床头摸了一根棒棒糖含在嘴里,在嘴巴里滚了一圈,压过了口中的血腥气和药味后,又拿了一颗奶糖,走出卧室,坐在了lucas身边,把糖纸剥开,沉默地把软糖塞在他嘴里,算是道歉。
lucas含着奶糖,呜咽着:“你个小王八蛋,别逼着我讨厌你行不行?你只有我了啊。”
池小池这下沉默了很久,说,好。
061明白,他是想惹lucas讨厌,这样,或许他走的时候,lucas不会那么难过。
他站在了池小池身边,突然很想更深入地了解他一些。
061看了他的电影,综艺,访谈,知道了他为何惹人讨厌,也知道了他是如何光芒万丈。
在看到网络上的人骂他为了钱和家人撕破脸时,池小池正处理着自己的财产。
不管是动产还是不动产,他要全都捐给山区儿童。
“我一毛钱都不给他们留。”池小池笑,“气死他们。”
他的笑或许是很有感染力的,因为061也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
061匆匆来去,可每次来,池小池都是忙忙碌碌,无比充实。
他去给一个人一条狗扫了墓,并委托公墓管理者,进行50年的定期清扫服务,又给自己买了一个墓,紧贴在娄影的身边。
忙完这一切,他满足地在两处墓碑中央坐下,一手搭一块碑,自言自语道:“人家只卖五十年的服务呀。哥,狗肉,你们别怪我。”
061想,他不会怪你的。
池小池去往了一间筒子楼,将已经人去楼空的整座楼里里外外打扫了个遍。
这样的工作量,对现在的他来说相当于慢性自杀。
但他还是慢工出细活,把这自杀做得细致又平静。
“哥,下次不来了。”池小池抱着扫把,像是霍格沃兹里的见习小巫师,伸开长腿,坐在楼梯间里,“太累了。”
池小池的确是累了。
因为从筒子楼回去,他就彻底病倒了。
低烧和癌痛日日夜夜地缠绕着他,他大多数时候神智是不清楚的,且应该疼得很厉害。
061来看他时,他的嘴唇变成了惨白,连笑都是颤着的。
他无意识地转着头,好像是要缓解已经扎根到脑神经中的痛意。
061站在他的床侧,低头注视着他。
池小池的眼睛睁开了一点,看向了他所在的方位。
然后,他的眼睛骤然亮了亮。
许久不曾有过波动的、代表他求生欲望的值数忽然上涨了许多。
他对着061伸出了手。
出于下意识,061往后退了一步,颇感诧异。
这是在做什么呢?
他能看得见自己吗?
池小池抓了个空,最后的一点力气也随之耗尽。
他垂下了手,自嘲地笑了笑,然后对着自己说:“看来,我的日子快要到了。”
“我都看到他来接我了。”
061想,自己看起来像个死神吗?
鉴于他根本忘记了自己长什么样子,这个问题无解。
但他知道,池小池的生机归零,重新回到了一条平直的直线。
他同样知道,即使自己对池小池伸出手,他触摸到的也还是冰冷的空气。
池小池亲手打扫干净了自己的灵魂,放进了早已准备好的墓穴。
他的心灯再不亮起了。
余下的时光,他只是很平静地等待死亡。
061也渐渐明白了。
他前期的求生欲,才是虚假的。
那只是因为他有心愿未了。
他没有处理好产业,没有安排好给娄影的扫墓人,没有好好打扫那栋空无一人的筒子楼,没有给爱他的人一个交代。
现在,一切都交代好了。
他也不再符合系统的要求。
061拿着池小池的资料,盖下了“存活愿望不强烈”的章。
这也就意味着,他从预备任务者的名单中被剔除了。
他可以安心地去接受属于他自己的死亡
但061不明白,为什么那章戳落下去的时候,他的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他摸了摸冰冷潮湿的面颊,为自己此刻的心痛感到困惑。
ai也会有心吗。
然而,他还是转身回去了。
他没有再回头看上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保留了那份池小池的个人报告。
他将它封存在记忆的一角,即使后来经手了再多的任务者,直到它落上了数据的灰尘,061也没有想过删除。
直到某天,他因为公干,出差到曾经有过池小池的时间线。
在他死去的那天,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走了。以后再也不来了。”
任性又孩子气的一句话,好像是在亲戚家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家投入了哥哥的怀抱撒娇。
哥哥摸了摸他的头,牵着他的手,带他去了很远的远方。
娄影在黑暗中骤然翻身坐起。
他午睡时,外面还是阳光灿烂。
现在却已是暮色四合,漆黑一片。
梦中的形影像是浇了水的油画,迅速模糊、褪色,不再清晰,但内容却异常清晰。
他持续地怔忡地望着前方。
是梦吗?
……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细细回想,其实是有迹可循的。
因为前天他带池小池去了医院复查,lucas在旁边碎碎念。
“医生都说了,他这人福大命大,当初那一吊灯把他砸进来,硬是让他把能做的检查都做了个遍,你猜怎么着,他胃里长了个瘤,还好是良性的,我看他左醒醒不了,右醒醒不了,索性做主给他割了。”
一旁的医生笑着说:“好在是意定监护人。”
池小池的意定监护人就是他的经纪人,换了一任又一任,直到lucas交班给娄影,才算是终于尘埃落定。
娄影呼出一口气,下意识侧身去摸身旁的被子。
被子是冷的,空的。
他脑中轰鸣了一声。
在一片天崩地裂间,他的表情完全跟不上心脏的抽痛。
他表情木然地抚着被子,迷失在了梦和现实的边缘间。
门厅那边忽然轻轻响了一声。
窸窸窣窣的脱衣声重新唤回了娄影的神智。
他翻身从床上站起,却因为左脚的麻痹感踉跄了一下,往前冲了两步,才扶着门框,勉强站稳脚步。
他一脚踏了出去。
要不是为了好看,池小池出去是不喜欢戴帽子的,他的耳朵冻得通红,睫毛和鬓角落了一层薄薄的霜雪,嘴唇也微微泛着白。
因为下午的时候偷吃了两个冰激凌,他胃疼。
他本来想回一趟主神空间,但想到昨天娄哥批发冰激凌回来时反复提醒自己不能贪凉,怕修复记录被他看到,就打算去买两个一模一样的冰激凌补充库存,顺便买一点便宜的止痛药。
结果,他含着一口水一口药,提着两个冰激凌,和从卧室里出来的娄影撞了个面对面。
人赃并获。
眼见躲不过去了,他鼓着腮帮子,先把药咽下去了,厚着脸皮一笑:“哥,有点胃疼。”
娄账听了他的话,却像是力不能支的样子,向前两步,头低垂下来,枕靠在了池小池的肩膀上。
池小池吓了一跳,抱住了娄影的肩膀,有些无措地给他顺毛:“娄哥,大不了以后我不偷吃冰激凌就是了,我都买了还给你了,你……”
说到这里,池小池身体一僵。
愣了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地问:“……哥,你没哭吧?”
半晌后,娄影直起腰来,松开了因为拥抱用力过猛有些发抖的手臂。
他神色如常:“没事,只是想你了。”
池小池知道情况不对,但娄影不想说,他也不会去逼问。
他夸张地“哇”了一声:“我才出去半个小时,你就想我了啊。”
娄影点头,摸着他扎在脑后的小辫子:“等你的时候,都在想你。”
他只等了他半个小时而已。
池小池等了他这么多年,十二年,等到他长大,等到他几乎变老。
还好,他们都等到了对方。
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