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王爷严元昭今日进宫过夜。
明面上是来找皇上下棋,但明眼人都知道他又被六王妃扔出来了。
严元昭穿着里衣,站在六王妃锦柔搭的葡萄架子下,中气十足地对着屋内喊:“衣服!”
窗户开了,一套石青蟒袍被扔出来,挂在了葡萄架上。
严元昭穿戴整齐,身持腰牌,进宫溜达去也。
严元昭既入了宫,严元衡不得不放下奏章,同他这位多年过去还是一身少年纨绔气息的六皇兄下棋。他问:“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严元昭:“不过是拿她最喜欢的那只眉黛在云儿脸上涂鸦,画了一只小王八而已。”
严元衡:“……”活该。
严元昭:“我就奇怪了,云儿不是我儿子吗,我画王八,我都没生气呢。”
严元衡提醒他:“还有眉黛。”
严元昭一摊手:“这不是她的生辰快到了吗,我特意从波斯弄来了一小盒螺黛,每颗十金呢。可她忒小气了些,那只眉黛用来用去,就是用不完,我只好帮她一把了。”
严元衡:“哦。”
几子过后,严元衡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皱起了眉。
……他怀疑严元昭是故意来他这里秀恩爱的。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严元昭拈着棋子,嬉皮笑脸道:“小十三啊——”
严元衡被他叫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何事。”
严元昭:“上次我听锦柔说,当风馆里,收了郭熙的《窠石平远图》?”
严元衡:“……”
严元昭:“锦柔最爱郭熙画作,可否让皇兄带回去赔罪?只是临摹,几日便还了。”
严元衡:“……”
严元昭撒娇:“小十三。”
严元衡不忍直视:“……拿去罢。”
严元昭谢了恩,一摆袖重新坐下。
严元衡有些好奇:“你们二人总是争执,一来二去,真不怕生了嫌隙吗。”
“小吵怡情么。”讨到了画的严元昭又露出了本性,得意道,“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架可吵。”
严元衡:“……”
南疆送去望城的军报很快有了回复。
着一身潇洒朱衣的时停云从白马背上翻身而下,将马鞭交绐身侧小厮,大步跨入营帐。
李邺书正在整理军报,见时停云径直而入,便将那本写有严元衡回复的奏章直接递与他家公子。
时停云接来,展开一看,章末以朱砂批注:“可。”
还附赠了一句话:“我生气。”
时停云愣了愣,很快便被这来自千里之外的一句委屈绐逗笑了。
这是怎么了?
奏章之外,严元衡还附了一封信来。
时停云一边拆信,一边猜测他生气的缘由。
不知怎的,他想到一件遥远的往事。
(二)
时停云意识到自己对男子起意,非是对那将军府奴。
严元衡心智明慧聪颖,于情之一字,却是大器晚成。
时停云则全然不同。
那时,褚子陵方入府,灵秀慧敏,颇得时停云钦佩,认为他虽是奴籍,却前途无量,值得栽培。
不过也只是值得栽培而已。
两小无猜的年纪,他是与严元衡一同度过的。
所谓动心,其实不是为着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情。
某日,他带严元衡出外游玩,严元衡一身青服,与他一道坐在一处街角面摊上,正襟危坐,丝毫不见嫌弃。
时停云有些口渴,便去旁边的酒铺里沽了一壶酒,临走前特地嘱咐老板,一碗不添葱花。
因为自己不爱吃。
待他回转,十三皇子正对着新端上来的两碗面皱眉。
时停云以为这市井小食不合严元衡的口味,正要上前,便见严元衡手持竹筷,一点点将其中一碗面中的葱花挑尽。
客人太多,老板忘了时停云的嘱咐。
仔细挑了一阵后,严元衡将那碗挑尽葱花的净面推到对面,自己放下筷子,双手放在膝头,一言不发地继续等待时停云回来。
少年时期,一瞬动心,再无然后。
因为他不可以。
虽无明旨,但时停云心中明白,十三皇子会是未来储君,是他的君主。
二人只可是君臣。
所以,他立时敛起全部绮念,甚至有些矫枉过正地把全副心思投入到了培养褚子陵这件事上。
结果,他亲手养出了一匹狼。
结果,兜兜转转,身边人终还是他。
那个默默为他挑去葱花的青衣少年。
(三)
这件事,时停云怀着一丝难以启齿的愧疚,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包括严元衡,以及床上的严元衡。
(四)
出乎时停云意料的是,那封附送的信件上并无诉苦之言。
严元衡并不是擅长诉苦的人。
但时停云完全能想象到当今圣上提笔欲言,几番打算落笔,最终又搁笔的模样。
最后,当今圣上的万千心绪凝练成了一句短短的话:“具体事宜,会面详述。”
时停云持信,抿唇而笑。
阿书好奇:“公子?”
时停云说:“劳军队伍,几时会到?”
阿书道:“即将从望城出发,至多一月吧。”
“嗯。”时停云折好书信,贴身收起,淡然道,“做好准备,圣上会来。”
阿书震惊:“啊?!圣上有……旨意吗?”
时停云笑而不语。
塞外长风不绝,红旗猎猎,直指北方。
不见旨意,但闻心意。
这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