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搞清楚华夏政治制度的流变,需要从基层制度和朝堂制度两个方面去观察。
自打秦始皇统一六国以来,基层的治理制度几乎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大抵都是以户为最小单位,然后组成村、乡、县,县归朝廷管,乡在朝廷的指导下实行半自治,而村和户基本上处于自治状态。
但是朝堂制度却经历了几次重大改变。
秦汉时期依然有着极其浓厚的商周遗风,即:天下是皇帝的,宰相作为皇帝的代理人治理朝堂。唐宋之前的政治制度,一直是以皇帝为首的内朝与以丞相为首的外朝相互斗争,而皇帝的内朝在取得胜利之后,反而变成了外朝继续与皇权争斗,而皇帝会重新组建一个内朝,去与有曾经的内朝转变成的外朝斗争。
在此之后,朝堂的权力一直是相权与君权的争夺,中央与地方的竞争。
到了宋朝,强中央弱地方成了政治正确,士大夫阶层彻底取代了贵族阶层对政治权利的垄断,华夏彻底结束了封建(分封建国)制度,朝廷上的权力运转有了新的形式:国家大事决于君前。
也就是说,任何重大决策,必须是宰相团成员与官家坐在一起,商量个章程出来之后再做决定。
这种制度很像内阁制度,却又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内阁制度。
拿明朝的内阁制度来对比,明朝自打建立内阁之后,重大决策有宰相团先拟定一个章程出来,再由皇帝批示,决定是否可行,亦或是从中选择一种决策来执行。
区别在于:宋朝的皇帝有议事权和决策权,而明朝的皇帝没了议事权,只有决策权。
正是这种运行方式,才能保证万历二十年不上朝,明政府依然有条不紊地运行着。国家不需要皇帝,只需要皇帝手中的那根红笔和那个印。而明朝所谓的宦官专权,无非是皇帝把那根红笔亦或是那个印交给了某个太监保管,让其代行皇权,太监所专的权,其实质依然是皇权。
与宋朝相比,其中的重大区别,是皇帝的权力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就像去早餐店吃饭,包子油条可以随便选,可顾客要是想吃宫保鸡丁,抱歉没有。
李申之没信心直接把制度推进到现代,但是抄一抄明朝的作业,应该执行起来难度不大。
这种制度李申之曾经与赵士褭谈起过,赵士褭也在闲谈之中隐约地与其他几位相公说起过这种内阁制度,其他几位相公经过认真思索,并没有明确表示反对。
正是因为之前的预热,使得李申之说出改进制度的话之后,众人并没有表现出如何的惊讶。
唯有吴璘一脸惊诧,看着气定神闲的几位相公与官家有条不紊地吃肉,心中想道:到底还是读书人厉害,气度深。而他一介武夫,不过是在战场上不怕死罢了,正要遇到大事,心情很难平静。
李申之见无人发表意见,知道大家其实在心里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已经有了预判,并且在某种程度上接受了这种预判,便说道:“想必官家与相公也猜到了,下官想要说的,正是内阁制度。”
简单地介绍了一遍内阁制度,范同率先发言:“如此一来,官家便能省去许多劳累,只需要坐在御中决断便可。”
范同这个两面派,彻底地倒向了李申之,率先向赵构发起了进攻,倒是让李申之有些意外。
有人挑事,剩下的人乐得看戏,纷纷等着赵官家回应。
此时此刻,赵构忽然感觉无比的孤独,满朝文武竟然没有一个是自己的马前卒,能够出来去与范同过招,还得他这个当皇帝的亲自出马才行。
内阁制度赵构也有所耳闻,其中关窍也琢磨过一些,说道:“真如申之所言,倒也可行。只是不知什么事该上呈到朕这里,什么事情不需要上呈到朕这里呢?”
李申之说道:“唯军国大事罢了,剩下的事情交给相公们处理便好。”
具体来说,无非就是一定品级(例如三品)以上官员的任免需要官家点头,一定金额以上的财政支出需要官家批准,这在宋朝都有成例,无非是细节上有些许差异罢了。
赵构的心里其实已经同意了,但是作为官家,还需要稍微矜持一下,是以并没有即刻表态。
不料李申之却率先开口,说道:“官家恐怕误会臣的意思了。”
原本以为这次逼宫已经尘埃落定的众人,忽然心中警铃大响,知道高潮还没有到来。
只见李申之说道:“臣说的是,官家只能否决相公们呈上来的决议,而不是肯定。且这样的否决得有个时限,不能无限期地拖延。”
几位相公都是人精,等李申之说完便立马明白了其中的精妙之处,顿时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
吴璘虽然暂时没有想明白,但是多年主政一方的经历,产生了上位者的直觉,让他觉得此条建议绝不简单。
而赵官家毕竟是一个矮子里面拔高个的皇帝,双商到底低了些,只是觉得不对劲,却迟迟发现不了问题。
过了大半天,才明白过来,自己的权力几乎被扒光了。
什么叫否决的权力?
就像去早餐店,给一个南方人端上来一碗咸豆浆,你爱喝就喝,不喝拉倒,没有第二碗了,不喝今天就得饿肚子。
赵构可以否决相公们所有的决议吗?当然不能。即便是他真的撕破脸,连续否决内阁的决议,那么内阁也有办法磨他。
只需要连续拟出几千条决议全部送给赵构,累死他也批示不完。而李申之那句“时限”的规定,正是为这个而留。只要时间一到,所有赵构没来得及否决的决议,全部自然生效。
如此一来,赵构真的就变成了一个吉祥物,手中再无半点实权。
想通了这个道理,赵构顿时怒气大胜,说道:“李申之,你莫要欺人太甚!”
赵构知道,真要答应了这个条件,那么他距离亡国之君也就不远了。
“哼……”李申之冷笑了一声,说道:“臣早说过,官家不适合在这个位置上,不如换一个合适的人上来。”
说着话,李申之站了起来,拿起一块手帕擦了擦嘴巴,又擦了擦手,说道:“趁现在大家还和和气气的,官家不妨体面地退位。官家若是不想体面,那么臣便帮官家体面。”
“你……”赵构怒气大盛,正欲拍案而起,李申之却将手中的手帕一丢,背身说道:“告辞!”
竟就这么扬长而去。
等到李申之走远了,吴璘才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让因紧张而发干的嗓子稍稍湿润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