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唐蘅笑了笑,继续说:“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对我说,他学社会学,是为了让家乡脱贫。这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但我不是,我考大学填志愿的时候觉得那些专业都差不多,我的第一志愿是金融,分数不够,调剂到了社会学。我觉得它也不算很无聊,所以就一直学到了现在。我相信在座的很多同学都和我一样。”“同学们,”唐蘅顿了顿,非常郑重地说,“直到今年,我忽然明白了社会学的迷人之处。它与科学研究不同,科学研究的目标是追求客观真理,那种真理是像万有引力定律一样恒定不变的。而社会学的研究对象是社会,社会无时无刻不处于变化之中,社会的运转不存在永恒真理,今天你信仰的主义,或许在十年之后就被反驳得一无是处;今天还适用的规则,或许经过一场突发事故就变得毫无价值。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进行社会学研究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但是,更重要的是,与科学研究那种单方面的追逐不同,社会学学者可以用他们的研究成果改变他们的研究对象,也就是说,改变这个社会。”“所以社会学就处在这样一种微妙的局面里:我们研究这个飞速变动的社会,同时也力求使自己的成果成为‘变动’的一部分。这注定是一场漫长的、艰难的博弈,这也恰恰是社会学的价值和乐趣所在。我知道你们之中只有一小部分同学会走上研究的道路,不过,总之,无论以后你们做什么、我做什么,我们都必定会遇见各种各样的挫败,因为人和这个社会,人和自己,总是在博弈。”“我曾经是一个脆弱的人,并且为此付出了代价。所以我希望你们坚强一点……说回我的那个朋友,他的故事太长了,时间有限,我只说最关键的。在他身上,体现出某种社会学研究所需要的品质,借着最后这个机会,与大家共勉。”唐蘅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四个飘逸的大字——百折不挠。爱是百折不挠。第105章 很久以前二零一八年五月底,唐蘅第二次来到贵州铜仁石江县。上次来到这里是两个月前,唐蘅记得那天晚上他对着李月驰吐了一通……这本来就够难堪的,而李月驰又对他冷嘲热讽,当时他简直想连夜逃回澳门。仅仅过去两个月,他却要来这里长住了。重新踏上厚重的石板,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李月驰在县城的住处很狭小,是套四十来平的老旧单元房,一半给汪迪的服装店作仓库,一半给李月驰住。现在多出个唐蘅,自然要另租新房。唐蘅说干脆在县城买一套好了,也方便安顿你妈和你弟,哦,那好像得买两套——河边有片新建的楼盘,唐蘅觉得还不错,甚至挑好了门对门的两户。李月驰沉默几秒,低声说:“我没那么多钱。”唐蘅说:“我有啊。”而且这小县城的房子真的很便宜。“你的钱你自己留——”“李月驰,”唐蘅捏住他的下巴,感觉自己像电影里那些大腹便便的金主,“之前咱们说好的。”李月驰装傻道:“说好什么?”“我给你花钱,你不能拒绝。”“那也不是这个花法,”李月驰笑了笑,认真地说,“我不会让你一直待在这的,所以没必要买房。而且你才上班两年,能攒多少钱?”“你知道我在澳门一个月工资多少吗?”“多少?”李月驰顿了一下,“我听说大学老师的工资也不是特别高。”“内地的确实不高,不过澳门,一个月六万葡币。”李月驰神情一僵:“……六万?”“嗯,”唐蘅继续摸他的下巴,“合人民币五万块吧,而且我读博拿的是全奖,也攒了一些,还有那会儿我妈给的钱……”李月驰默默偏过头去,仿佛忽然失去了奋斗的动力。唐蘅说:“学长,怎么啦?”李月驰说:“被自己穷到了。”唐蘅哈哈大笑。两人商量一番,最终还是没有买房。毕竟他们今后的确不会留在石江县,只为了短期落脚而买房,确实没太大必要。李月驰本想去那处临河楼盘租一套房子,也被唐蘅拦下了。他们在店铺的邻街租了房,旧房子霉味重,但好在有宽敞的阳台。铜仁的夏天常常下雨。唐蘅从淘宝买了一些绿萝,这种植物喜阴喜湿,放在北向阳台上正合适。没有多久,碧绿的藤蔓就缠满了阳台的铁栏杆。唐蘅又买来两张摇椅,晚上李月驰从店里回来,会打包唐蘅喜欢的羊肉粉,两人吃饱喝足之后就躺在椅子里聊天,摇着摇着,紧凑的对话变得有一搭没一搭,这时李月驰起身,碰一碰唐蘅的脸:“困了去床上睡。”唐蘅眯着眼不动,李月驰笑笑,俯身将他抱进卧室。当然,更多时候,唐蘅在李月驰的店里待着。他再次出现在石江,着实令县里的领导紧张了一番,生怕他又是来搞事的。然而领导们一个个套过近乎探过口风之后,惊讶地发现,唐老师这次似乎真的只是度假。你看他吧,澳门的工作辞了,武汉的事也避而不谈,在李月驰那店里一坐,竟然在给他的淘宝店当客服。在某位领导前来“探望”时,唐蘅老神在在地说:“我现在呀,什么都看开了。您听没听过那句诗?苏轼写的,唉!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我现在真是觉得那些名啊利啊,都是一场幻觉……”领导虽然不知道诗是什么意思,却听得懂唐蘅的话,于是喜笑颜开道:“那您这次只是来度假吧?”“对啊,”唐蘅说,“石江空气好,我学长又在这,来找他玩嘛。”“太好了,太好了……”领导夹起小皮包,准备走人。“哎,王科长,”唐蘅叫住他,“我们新出了五香味牛肉干,你尝点吗?”最后,每个来“探望”唐蘅的人,都从李月驰的店里买了一堆牛肉干,当月营业额直接翻倍。唐蘅把下巴支在李月驰肩膀上,笑眯眯地问:“学长,我厉不厉害?”李月驰有些无奈,又很温柔地说:“嗯,厉害。”周末的时候,李月驰带唐蘅回到半溪村。他母亲尚不知晓两人的关系,李月驰只告诉她,自己和唐蘅是很好很好的朋友。每次回去之前唐蘅都会收很多快递,然后一股脑带到村里。李月驰家渐渐有了变化,起初是换上新的灯,房间比以前明亮得多,也显得宽敞了。后来又换了新的水管,新的电器,新的家具。再后来,唐蘅和李月驰的弟弟说了话。李月驰的弟弟叫李月鹏,长相和李月驰七分相似,不过稍胖一些,显得有点憨气。唐蘅对他说:“我是你哥的朋友。”他迟缓地打量唐蘅,仿佛在回忆什么。半晌,李月鹏用贵州话含糊地说:“你是手机的人。”唐蘅没听懂,问他:“什么手机?”“我哥的……手机。”“你在你哥的手机里见过我?”李月鹏呆了片刻,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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