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是他们擦得明净如新的玻璃破碎的声音。是他们踏过无数次的铁梯折断的声音。是他们拧紧的螺丝钉滚动的声音。是唐蘅颤声说:拆迁那天,你是不是回去了?分明是疑问句,他却用了陈述的语气,仿佛已经有了答案。几秒后,李月驰小幅度地,点了点头。虽然已经猜到,但李月驰亲自承认的时候,唐蘅还是有种呼吸凝滞的感觉。他不知道那时李月驰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目睹他们曾住过的房屋化作一片废墟。那时李月驰刚出狱不久,前二十多年的人生尽数作废。他有没有感到后悔?那时他们已经分开近五年,都以为余生再无相见的可能。他有没有想念那些岁月?光是想象那灰尘四起、天地无光的画面,已经令唐蘅感到锥心刺骨。难以揣测亲眼目睹那一切的李月驰是怎么捱过去的。是个悖论吗他怎么能鼓起全部勇气,去迎接一副令他绝望的画面?唐蘅李月驰上前一步,用力掰开他握紧的拳,攥住他的手。听我的,不准想了李月驰凝视着他,目光非常笃定,以后,我们有新的家。作者有话说:注:列维?斯特劳斯《忧郁的热带》第95章 撕裂三人到达茶舍的时候,安芸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她甚至没有回家,硕大的拉杆箱立在身旁,衬得她身形很纤瘦。唐蘅站在包房门口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个穿黑色套裙的女人真的是安芸。六年没见面,安芸和蒋亚一个瘦了一个胖了,都不复当年。来了安芸看见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进来坐安安芸蒋亚抬了抬手,像是想拍她的肩膀,然而又把手收回去了,你这还真是刚到啊?安芸「嗯」一声,目光在唐蘅脸上停顿几秒,然后缓缓移开,与他身边的李月驰对视。安芸平静地问:你出来多久了?李月驰回答:两年她笑了一下:才两年就来找他了?我真以为你能忍一辈子。这自然不是什么温和友善的笑,而是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嘲讽意味。唐蘅皱了皱眉。行了,你俩出去等着吧安芸看着唐蘅,我有话和你说。唐蘅坐在安芸对面,见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女烟,熟练地点燃了,然后她问:你要不要?不要身体好了?还可以他都告诉你了?差不多唐蘅顿了顿,还有一些细节,他没说。嗯安芸掸掸烟灰。这气氛令唐蘅如鲠在喉,他们分明是彼此最熟悉的老朋友,事到如今,竟然像两个他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好久别重逢的仇人?说实话,我恨过你,你们安芸垂着眼,缓声说,当然也包括我自己。唐蘅不语,只盯着桌上的白瓷杯。那天晚上小沁被强暴之后,拍了一些照片发给李月驰后来他拿着照片去找院长,根本没用。这不怪他,我知道。那天半夜我翻上社会学院的天台,我给我爸说,如果他不检举唐国木,我就跳下去。我想,社会学院连着死掉两个学生,总该引起媒体关注了吧?安芸吸一口烟,继续轻描淡写地说:我爸吓个半死,还真把证据给我了,唐国木这些年除了强暴女学生,还干了很多别的事儿,尤其是,他通过你妈洗?钱。就算那些证据不足以给小沁报仇,至少能让他再也做不了老师,当然,我爸也得被拖下水不过那时候我顾不上这些。但是我没想到安芸兀自摇了摇头,李月驰把我拦下来,他求我不要公布那些证据,他说他会用别的方式给小沁报仇。我问他为什么,他就说了两个字。他和我约定,他去报仇,而我保守秘密。有种气管被扼紧的感觉,唐蘅端起杯,猛灌一口凉掉的茶水。他就说了两个字你知道是什么吗?他说,唐蘅。唐蘅和安芸并肩走出茶舍,安芸拦了出租车回家,唐蘅则与李月驰和蒋亚会和。蒋亚望着逐渐远去的出租车,茫然地问:她说什么了?唐蘅轻声道:所有啊?所有的经过,都说了。李月驰站在一旁,并不言语。唐蘅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我要去找我妈。现在啊?蒋亚紧张道,我们陪你去唐蘅摇头:我自己就行你自己安全吗?放心吧直到这时,李月驰终于开口,他笔直地凝视着唐蘅的双眼,低声说:我等你回来唐蘅说:好在地铁上,唐蘅拨了付丽玲的电话。她已经回到武汉,唐蘅说,妈,我们单独见面,否则就再也别见。于是半个小时后,唐蘅在汉大的旧居里见到了付丽玲。上次见面是半年前,唐蘅去上海参加学术会议,和付丽玲吃了饭,又陪她逛街。那时付丽玲优哉游哉,哪有此时的半分狼狈。他去找你了是不是?!唐蘅,你怎么能你被他折磨成什么样子你忘了?!唐蘅意外地冷静:妈,我先告诉你一件事。这六年,我没有一天不想他。付丽玲尖叫:你给我闭嘴!王丽丽在公司做得怎么样?唐蘅说完这句话,一瞬间,付丽玲安静下来。仿佛沸腾的水泼在冰面上,「哗」地一声,什么也不剩。几秒后,付丽玲喃喃地说:王丽丽是谁?唐蘅没回答,继续说:我突然想起那天中午,李月驰装成送外卖的来敲门。那之前你问我,知不知道一个姓田的女孩子,你的话没说完那时候你已经知道了对吗?她跳楼了那几天你扣了我的手机,不让我和外面联系,所以我一直不知道田小沁的事。妈,这是你和唐国木商量好的吗?没有!付丽玲双腿一软,瘫坐在地,我先前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个女孩会死我扣你的手机,只是不想让你和他联系那你成功了一半唐蘅露出个惨淡的笑,我们六年没联系。唐蘅,你听妈妈说付丽玲踉跄起身,一把抱住唐蘅的手臂,我只是想让你和他分手,我没想害死那个女孩,王丽丽是唐国木找我借的人没错,但我当时都不知道他到底要王丽丽干什么!但田小沁确实死了。唐蘅这是安芸说的唐蘅有些麻木地,复述了几十分钟前安芸的话,我们活着的人,还能憎恨,还能后悔,还能报仇可是报仇又怎么样?田小沁已经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这个人了。唐蘅说:妈,你就当我也死了吧,以后没我这个人了。你在说什么啊唐蘅付丽玲浑身颤抖,几欲跪倒在地,别吓我了好不好?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我只有你一个孩子啊,唐蘅我和唐国木,你选吧。唐蘅挣开她的手:我走了逃逸似的飞奔下楼,险些撞倒楼道口的人。李月驰把他稳稳接住,紧张地说:你没事吧?我没事唐蘅愣了一下,你怎么在这?不放心你唐蘅忽然觉得力气都被卸光了,整个人软绵绵的,只想塌在李月驰身上。他不是铁石心肠,他对着母亲放狠话,看到母亲那副模样,当然也会肝肠寸断。像是撕纸一样,把前二十七年的人生亲手撕裂。李月驰拎着个沉甸甸的口袋,抵在唐蘅小腿上。唐蘅哑声说:这是什么?锤头,刚买的。嗯?如果你又被锁起来,我就去砸锁。我的意思是李月驰抚了抚唐蘅汗湿的额头,这次不会再丢下你了。第96章 雪泥鸿爪四天后,唐蘅见到了田小沁的弟弟。他有着和姐姐一样的圆眼睛,一样的简单易记的名字。蒋亚把他从湖南接来时,他甚至还穿着校服。小沁的父母来不了趁田小辉吃饭的空当,蒋亚轻声告诉他们,她爸在外面打工,她妈不愿意。唐蘅哑然:为什么?蒋亚叹一口气,说:他们觉得小沁的死不光彩,给他们丢了人。原本我都快放弃了,没想到小辉突然说他愿意跟我来武汉。他才念初中?高中了,小孩儿个子矮。田小辉吃饭吃得很快,然后他把垃圾收拾干净,非常拘谨地向唐蘅和李月驰道谢。不用客气你念高中了?高几?高二田小辉端坐在椅子上,下个学期高三了。他的身材的确很瘦小,身高大概只有一米六五左右,唐蘅心想这哪里像高二的男孩?李月驰平静地问:你知道这次来武汉是为什么事吗?田小辉沉默几秒,小声说:知道一点跟我来,我告诉你。李月驰起身向外走去,唐蘅想要跟上,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了。他把田小辉带到走廊尽头的露台,唐蘅远远望着他俩的背影。蘅啊蒋亚小心翼翼地,你妈那边怎么样?她答应了唐蘅低声说。答应帮咱们?嗯那挺好。你带房子钥匙了吗?啥?蒋亚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你说虎泉的房子?对带是带了这两天如果有空,我想去一趟。哎蒋亚的表情有些为难,你确定么?我怕你看了那些东西唐蘅淡声说:我没事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撑得住撑不住可言?他们都已经没有退路。昨晚,安芸送来了六年前由殡仪馆开具的遗体火化证明。证明上写着田小沁被火化的具体时间也就是她跳楼的当天下午,她父母赶到武汉之前。这份证明原本由社会学院保管,唐蘅不知道安芸是怎么拿到手的,只见她脸颊微肿,大概被打过。这个有用她把那份证明装在信封里,迅速递给唐蘅,似乎不敢直视。谢谢安芸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这次回来,武汉的变化真是太大了蒋亚轻声感慨,地铁也多了,高楼也多了,不过珞喻路还是那么烂蒋亚想起拿钱安芸在茶舍说的话,唐蘅忍不住问,你有没有觉得我很可恨?说什么呢你!如果当初李月驰不是为了我也许当时,就能也许当时就能惩罚唐国木,也许李月驰就不用坐牢,也许这些年安芸便不用背负痛苦和秘密。你别乱想!蒋亚骤然紧张起来,一把抓住唐蘅的肩膀,这个事儿不是这么想的好吧?如果当时李月驰没有瞒着你,你他妈没准早就崩溃了,能不能活到现在都打个问号!唐蘅惨淡一笑:我在你眼里这么脆弱吗?你说呢?你看看你这六年怎么过的你真的不能这样想,唐蘅。别的不说,就说李月驰,当初他想保护你,又不想愧对小沁,所以才他想保护你,你懂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不怪你,真的蒋亚喃喃道,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了,太年轻了年轻人总是很容易被逼上绝路的。他话音刚落,李月驰和田小辉走出露台。他们进房间时,唐蘅看见田小辉的眼睛红通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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