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进了教研室,唐蘅把可乐放在桌上,自己坐进唯一的皮质沙发,长腿一伸,说:你去开空调。李月驰走到前门的空调前,按了两次开关,空调没有反应。他绕到空调后面,蹲下,把插头拔出来又插回去,但那空调还是没有反应。最后他垂下手臂站在空调前面,有点笨拙地打量控制面板像是没办法了。唐蘅心想,这个人是在拖延时间吧?就这么不想和他说话?你看不出来么?那个是坏的。去开后面的,二十四度。李月驰一言不发,起身去开了空调。然后他在会议桌的一侧坐下,教研室里只有他们两人,中间隔了四把椅子,显得疏远又空旷。唐蘅换了个更随意的坐姿这沙发他都坐了四年了,高中的时候,他和安芸经常在这间教研室做作业。两人坐着,都不说话。半晌,李月驰总算抬起眼,脸上没有表情:师弟,他的声音也很平静,对不起。为什么他连道歉都这么欠揍?没什么对不起的,唐蘅轻快地说,你说得对,我就是来混个名额,算是窃取你们劳动成果?坐享其成?李月驰沉默两秒:好。好个屁啊好。唐蘅拧开可乐,另一瓶丢给他,冷声说:那你开始讲吧。李月驰从书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看着很厚实。他打开文件夹,竟然真的开始讲了:我们的调查范围是洪山区和青山区,采取走访和问卷相结合的方式,走访为主,问卷为辅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像在背书。唐蘅抱着手臂,两条长腿交叠,整个人陷在沙发里,面前的桌子上空无一物。这样子哪是他向李月驰请教项目的情况,倒像是李月驰在给他汇报工作。唐蘅懒洋洋地眯起眼,忽然觉得有些热。停,唐蘅说,把空调调低一度。李月驰干脆地起身,脸上丝毫没有被打断的不满。很快他回到座位上,继续像机器人似的讲解。唐蘅觉得挺有意思,原来李月驰也有这么忍气吞声的一面?不过想想也正常,他只是个在武汉无依无靠的学生,好不容凭努力保研到汉大结果还没开学,先把导师的侄子得罪了。他会不会已经觉得自己完了?唐蘅又想,不至于吧。唐蘅没再打断他,但也没听。其实这些东西根本不用李月驰讲,他看看项目计划书自然就明白,况且类似的项目他在大二时就做过了。只不过,这一次,李月驰总算避不开他了,更不能像昨晚那样客客气气地赶他走。手机振了两下,唐蘅迅速挂断。几分钟后,蒋亚发来短信:你干嘛呢?咱不是下午排练吗?唐蘅:我要晚到一会儿。蒋亚:??????出啥事了??唐蘅:见面再说蒋亚:草你别吓我啊!到底啥事??用我过来帮忙不??唐蘅直接把手机静音,倒扣在桌子上。他们在汉阳音乐学院附近租了一间排练室,平时排练时,总是唐蘅或安芸先到,蒋亚最后。这家伙每次都有理由,不是堵车就是和女朋友吵架,而唐蘅向来准点。不过今天,唐蘅觉得晚一点也没关系,他想多在这里耗费一些时间。师弟,这是调查问卷,李月驰走到唐蘅面前,递来张薄薄的纸,你可以看一下。这就讲完了?唐蘅接过那张纸,低声说:别叫我师弟。为什么?因为我不是你师门的,我不是唐老师的学生,唐蘅顿了顿,咱俩不熟吧。李月驰不作声,脸上也还是没有表情。好像无论唐蘅说什么他都不会反驳,就这样默认了。至于吗?就这么怕他?就这么怕他报复他?唐蘅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他和李月驰较什么劲,李月驰哪一点是他比不过的吗?没有吧。唐蘅低头扫一眼问卷,说:你们现在正在做洪山区的?嗯,快做完了。贫困人口调查,唐蘅笑了一下,那你也要填这份问卷吗?教研室寂静得像旷野,什么声音都消失了。一秒。两秒。三秒默念到第四秒时,他听见李月驰平静的声音:不,我没有武汉户口。唐蘅把问卷折了几折,塞进裤兜。就到这吧,他说,我还有事,先走了。他迅速把手机揣进兜,大步朝门口走去。说不出为什么,突然就后悔了,也许刚才那个问题确实问得过分。尽管李月驰没有如他预料那样发火,但他还是后悔了。他决定不招惹李月驰了,他说他草包,他说他贫困人口,算是扯平了吧?以后不招惹李月驰了。唐蘅!脚步一顿,他没回头:还有事吗?李月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刚才我不知道是你。哦。可这有什么区别?你不是草包,对不起。算了,唐蘅说,我确实考不了数学系第一。身后的人却不说话了。哧是拧开可乐瓶盖的声音,唐蘅回头,看见无数细小的气泡涌向瓶口,他好像可以听见那些气泡毕毕剥剥的爆裂声。李月驰握着那瓶可乐,认真地说:考第一,第二,第三,没有本质的区别,只是我运气好一点。这人还谦虚起来了?唐蘅认真地想了一下,觉得如果自己在数学系,大概是考不了第三名的。但是你可乐瓶子的表面湿漉漉的,把李月驰的手心也沾湿了。唐蘅问:我什么?李月驰轻声说:你唱歌,比他们都好听。第24章 你冷静点这天晚上是长爱的摇滚专场,六支乐队站在一起,发色能凑出一道彩虹相比之下,唐蘅蒋亚他们已经很像正常人了。他们排在第四位,上场时正是气氛最热烈的时候。台下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一个个跟着节奏摇头晃脑。安芸用发胶把一头短发抓得又黑又亮,蒋亚则戴了对骚气的金属耳钉,一边奋力打鼓,一边冲台下的女孩儿们抛媚眼。他们的第一首歌是改编过的《all the young dudes》,鼓点密集,声嘶力竭,也还带着华丽摇滚的那股颓靡劲儿,这是美国70年代同志运动的国歌。唐蘅唱得整件t恤都湿透了,嘴唇泛着近乎干涸的红,在一波接一波的安可声中,他们下了台,每个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今晚得劲儿啊,蒋亚气喘吁吁地,唐蘅,就他妈反常。安芸点点头,又摆摆手,仰头灌下一整瓶矿泉水,才说:绝对有事儿。蒋亚凑到唐蘅身边:今儿下午,你去哪了?唐蘅捞起t恤下摆擦汗,没理他。你别装啊,安芸也说,唱得跟他妈上了发条似的,不知道的以为你被哈佛录取了呢。哎,不会是,阿姨同意你出国了?唐蘅瞥他们一眼,心知今天不给个答案,这两人绝对没完。想了想,唐蘅说:我做了个决定。是,决定出国嘛,下午说了,安芸小声嘀咕,你妈那边过得去?不是这件事。那是什么?我们把专辑做出来吧。蒋亚怔了几秒,然后一把搂住唐蘅:好啊!!!安芸却没笑,眉头蹙起来:真要做啊?他们早就有过做专辑的想法毕竟作为一个玩票性质的乐队,若能做出一张专辑,应当就是对乐队最好的留念了。然而专辑这东西并不是有钱就能做好的,虽然安芸擅长编曲,而他们又不缺钱,足以租到全武汉最好的录音棚。但是做专辑做什么呢?他们的乐队名叫湖士脱,woodstock的音译,也就是1969年那场四十万人参加的音乐节。除此之外,湖是乐队成立在东湖边,士是士为知己者死,脱是蒋亚起的,原本是托,他嫌这字太正经,表现不出他浪荡滥情的气质安芸说,这乐队有蒋亚,算是脏了。总之,他们成立乐队的时候没想太多,起名的时候也没想太多,一致通过的发展理念是意思意思得了,反正开心最重要。那应该做什么专辑呢?摇滚精神讲的是叛逆和反抗,安芸说,要么咱先写首支持同性恋的,嘿嘿,也算切身体会吧!蒋亚反驳道,你们切身个屁,对象都没有。蒋亚说,还是写首关于留守儿童的,我小时候就是留守儿童啊,一年到头见不着爹妈。安芸冷笑,对,坐在400平的别墅里,身边围着五个保姆的留守儿童。他们就这样提过几次做专辑的事,都以插科打诨和拳脚相加结束了。你真的想做啊?安芸疑惑道,怎么突然想起来了。唐蘅把汗湿的马尾绕了几圈,胡乱团成个丸子头,因为我唱歌好听。安芸:蒋亚一拍大腿:有道理!唐蘅你快想想,咱第一首歌是什么主题的?唐蘅沉默片刻,认真地说:你就不要写歌词了吧。干嘛,什么意思,蒋亚瞪眼,歧视二本学生呗?我不是针对你们学校唐蘅顿了一下,我就是针对你。蒋亚:能不能聊了!安芸在旁边笑得飞出眼泪,好不容易收住了,把蒋亚拽到自己身旁。你就别在这添乱了,听我的,他我怎么就添乱了!听我说!安芸挤眉弄眼,绝对有情况。蒋亚:什么情况?扭头看向唐蘅,你要带我们冲击娱乐圈啦?安芸啧了一声,语气十分恨铁不成钢。唐蘅没理他们的话,只是背起吉他包,说:走吧。蒋亚:走什么啊,待会老板请吃小龙虾!那你们吃,明天我还有事,唐蘅看一眼手机,今晚得早睡。明天,唐蘅要和李月驰他们去做走访调查。其实一开始他根本没想参加大伯的项目,当然也没打算坐享别人的劳动成果。反正大伯对他一向宽容,他搪塞搪塞,这事也就算了。但是不得不承认,李月驰那句你唱歌比别人都好听精准地讨好了他,精准到令他脑子一热,整个晚上都醺醺然的,唱歌也唱得格外卖力。夏天的晚风拂在唐蘅湿润的脸上,他掏出手机,给李月驰发了条短信:明天在哪集合?李月驰没回,他也不着急。从酒吧慢慢溜达到汉阳大学南门,买一杯甜滋滋的米酒。这个时间的街道口,到处是情侣,你侬我侬。唐蘅就坐在学校门口的石墩子上啜饮米酒,漫不经心地打量来往行人。当然也有人打量他。夜色明明暗暗,这样一个介于成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孩,肩上背着吉他,丸子头松散成一个低低的马尾落在颈间。这样一个男孩,总会令很多人挪不开目光。然而唐蘅并不理会这些目光,他很慢很慢地啜饮米酒,像是为了多吹一会儿暖洋洋的风,或是闻一闻旁边正大鸡排的炸鸡的香气,其他什么都不为。直到手机屏幕亮起来,李月驰的短信:早上八点半,社会学院门口。唐蘅回:知道了。又在心里默默接了下半句,明天见。然后他起身,把空掉的塑料杯丢进垃圾桶。他要回家睡觉了。他家就住在汉阳大学里的某一栋有些老旧的教师公寓,是他大一那年付丽玲买下的。唐蘅一边走一边看手机地图,发现如果他和李月驰约在东湖边见面,距离反倒比在社会学院见面更近一些。他们学校就在东湖边上,有一道门叫凌波门,出了凌波门,眼前便是东湖的碧波万顷。不过大清早的,两个人去湖边做什么?这个提议还是不提为好,否则更显得他像个游手好闲、坐享其成的草包。奇怪,现在想起这个词,他竟然一点愤怒都没有了。走到家楼下,手机响了,是安芸。唐蘅接起来,问她:你们吃完了?本以为他们一群人会闹到凌晨两三点。没呢,我出来买水喝。哦。唐蘅,我你等一下,安芸那边闹哄哄的,片刻后,安静了,我要和你说一件事。什么事?就是,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如果不是我想多了,那什么,你冷静点啊唐蘅愣了一下:嗯,你说吧。就是,就是那个李月驰,安芸小声说,他好像有女朋友啊。第25章 我等你安芸的语气有些迟疑:就你别看他那么穷,我听小沁说,他本科的时候就挺招女孩子喜欢的。唐蘅说:关我什么事。你真的假的啊,安芸叹了口气,当我看不出来?这两天你他妈跟丢了魂儿似的。而且呢,小沁还告诉我,他对他女朋友很好的。你看他那么穷,天天玩了命赚钱,据说钱都给他女朋友了。田小沁的眼睛安在他身上?二十四小时看着?唐蘅轻哂,再说他爱给谁给谁,和我没关系。安芸静了几秒,说:反正我提醒你了,悠着点啊。行了,唐蘅应道,去吃你的小龙虾吧。挂掉电话时,恰巧路过汉大的田径场。正值暑假,田径场上只有寥寥几人悠闲地散着步,树影黑漆漆的,唐蘅就坐在一棵树下,看着来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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