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太原城,便是南北朝时大名鼎鼎的晋阳城。到了唐代,城池连一寸都没有移动过,直接继承过来,改名太原定为“北都”。
并在原晋阳城的基础上,扩建了不少。
城池呈现东西走向,分为西城、中城和东城。
其中西城乃是宫殿及节度使衙门所在,城墙高四丈,包含罗城、府城、大明宫城、新城(晋阳官城)、仓城等。其南北长约13里,东西约9里,乃是太原城的核心。
中城地跨汾水(后改道),有渡口和漕船停泊的栈桥,还有水门。漕船可以不靠岸,直接驶入城中。
东城则是普通百姓居住,当然了,也包括河东镇的军属。
太原城有如此规模,与西京长安、东京洛阳齐名,不可小觑。
当然了,这么大的城池,要坚守也不是那么好守的。几万军队丢到城墙上,都站不满城头,所谓的防御,其实也是“机动防御”。
如何确保城池不失,其中大有学问,是一门深奥的技术活。
方重勇刚刚抵达太原城,就被颜真卿拉到位于新城的河东节度使衙门内开会,商议经略河东之策。
是主动出击,还是被动防守,又或者是一边出击一边防守,或者干脆放弃外围据点,死守太原城?
这些难办的事情,都需要一个主心骨,来一锤定音。
“颜相公,如今河东军情如何?”
刚刚落座,方重勇就面色平静询问道。
大堂内挂着一张节度使衙门专属的官方特制大地图,河东各城在上面都已经一一标注出来了。
甚至被皇甫惟明的叛军所占据的地方,也用特殊的墨水标做了记号。
这种墨水,可以用蔓荆子、龙骨、南粉、百草露、鸟屎等物磨成粉,稍加浸润后就能抹除,不会伤害地图本身的材质。
粗看之下,河东道东面大半都已经沦陷。
“现在局面不是太好。”
颜真卿长叹一声,站起身拿起一根细木棍,指着地图介绍道:“太原城以东的榆次县,贼军蔡希德部在此地屯扎重兵。城东南面洞涡驿,原本是天兵军的驻地,现在也成为贼军截断太原南面粮道的桥头堡。”
至于更远的地方,颜真卿没有说,似乎也没有说的必要了。西面是大山,没有安全行军的道路,没什么文章可以做的。
总之,现在太原城也就北面还有个阳曲县与赤塘关作为纵深。除此以外,其他方向都有可能出现皇甫惟明的叛军。
“太原城大,人也多,每日消耗的粮草,都是个大数字。
蔡希德一直在清扫太原城外围,却不动手攻城,这是典型的围城打援,指望救兵不太现实。”
方重勇用平静的语调说道,他现在也大概看出蔡希德到底想干啥了。
这位皇甫惟明麾下大将,似乎并不着急攻略太原。
“节帅,如今之计,应该如何应对才好呢?”
颜真卿诚恳问道,一点都没有摆出“相公”的架子,似乎是已经打算移交太原的指挥权了。
众人都陷入沉思之中,哪怕连最莽撞的何昌期,都没有站出来表态。
其实唐军在太原的兵力,加在一起也有好几万人,对皇甫惟明麾下的叛军,并非毫无还手之力。
只是现在战局非常复杂,各地州刺史是站在谁那边都要打个问号,实在是令人心中发毛。
若是一味保守的坚守太原城,则会让叛军彻底扫清周边州县,属于是慢性死亡。
若是积极主动找叛军野战,一旦输了,太原城几乎可以确定会在顷刻之间便丢掉。
是进是退,事关太原数十万人的生路,谁也不敢打保票说自己的决策一定没错!
这個决定,真的很难,特别是何昌期等人,都自感背不起这个责任。
“节帅!节帅!贼军用弓箭射入城中一封书信!末将已经取来了!”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今日负责值守城墙的管崇嗣,急急忙忙的来到府衙大堂,手里拿着一支箭矢,箭矢上绑着一张纸。
“不是给某的哦,是给颜相公的。”
方重勇一目十行的看完,随即将其交给颜真卿笑道:“某都是上了讨逆檄文的人,已经不配被贼军招降了。”
他此刻说这句话,还真不知道是要表达荣幸还是悲哀。
颜真卿接过信,发现这居然是皇甫惟明的亲笔信,劝说他开城投降,或者叫“起义”也可以。
同时还许以高官厚禄,宰相之位。并承诺太原城中军民,都会得以保全,他只会杀那些基哥的“死忠”。
如方重勇之流。
“雕虫小技而已,无非是想离间某与节帅,让我们无法同心同德守太原。
让本官投降,那大概是在白日做梦了。”
颜真卿将书信随意丢到一旁,满不在乎说道。
方重勇微微点头,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不像颜真卿那么乐观。
皇甫惟明比安禄山要厉害多了,居然知道打政治仗!
这种对手很不好收拾啊!
这种分化拉拢之策,在太原城没用,却不代表在别处也没用!
“诸位请听某一言。”
方重勇拍了拍巴掌,环顾众人。
那些交头接耳议论,心中暗暗揣摩颜真卿不肯给他们看的那封信上面究竟写着什么的人,都端坐于软垫上,聆听训示。
“诸位都有家小,甚至不少人都在太原城内,你们的心情,本节帅非常理解。
如果有人想投贼的,想回家乡避祸的,现在便可自去。中城渡口今日只出不进,想自去的请便,本节帅绝不为难。
但从明日开始,若有人从贼,或为内应,或怠政偷闲者。一旦被本节帅发现,轻则斩立决,重则诛三族。
诸位都散了,回去想一想守城的方略,改日再议吧。”
方重勇的视线从在场每个人脸上扫过,特别是太原府的本地官员,有些人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不自觉的低下头。
这些人不知道现在是应该站出来表忠心呢,还是不当出头鸟,回去揣摩揣摩方重勇这番话的用意如何。
等众人都散去后,颜真卿这才微微皱眉,对方重勇询问道:“方节帅刚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呢?站在太原府本地官员的立场看,从贼对他们来说,也未尝不是……”
他都不想继续说下去了,方重勇刚才简直就是在鼓励那些人投靠皇甫惟明。
“大浪淘沙,现在意志不坚定的离开了,剩下的都是愿意与太原城共存亡的。
有些人就是留不住,与其强迫他们在太原城内日夜惴惴不安,倒不如放他们离去。
他们安心,我们也安心。”
方重勇长叹一声说道。
“唉,国有国法,现在是危难之时,岂可如此啊……”
颜真卿无奈摇头。
可以想象,大概现在就有官员要离开太原城了。他之前可是下了死命令,有人胆敢无故离开太原,杀全家!
没想到方重勇一来,就开了个大口子。
颜真卿认为,身为朝廷的官员,拿着朝廷的俸禄,为国尽忠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很显然,方重勇并不这么认为,他的想法更加现实一些。
在胜负未明的情况下,谁是“官兵”谁是“反贼”,那还不一定呢!
方重勇可不指望所有人都能“为国尽忠”!
“太原城太大了,守是守不住的。
不能死守,一定要想办法。”
方重勇沉声说道。
他这些“正确的废话”,颜真卿不想评价了。这位已然年过五旬的老文人,耐着性子询问道:“想什么办法呢?”
“一个字,拖!”
方重勇伸出一根手指说道。
就这?
方重勇一句话把颜真卿给整糊涂了,他下意识的反问道:“拖?要如何拖呢?”
“这个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过几日再议吧,某还有些事情没想明白。”
方重勇站起身,朝衙门外面走去。
此时晋中大地已经春暖花开,阳光和煦,空气芬芳,鸟儿鸣叫,随处都能看到树木吐出嫩芽。
又是一年春耕的时节,只可惜太原城的百姓都无法出城劳作,今年春耕大概是废了。
那么可以预见的是,今年秋冬的军粮,大概很难筹集。
至于河东道的百姓就更别提了,没有春耕就没有秋收,到时候难道人吃人?
战乱一起,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身不由己。
“兴亡百姓苦啊。”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一波战乱,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才能划上句号。
方重勇离开府衙,召集几个亲信和一帮亲兵,来到太原中城的渡口。从这里上船,可以直接从城内穿过水闸,沿着汾水离开太原城。
众人就这样安安静静的站在门可罗雀的栈桥边上,等着有人携家带口的逃离太原。
等了半天也不见人来,何昌期对方重勇抱拳行礼问道:“节帅,等会有人来,我们是不是收而杀之?”
“不不不,放他们离去便好,不要妄造杀孽。”
方重勇轻轻摆手,很是随意的模样,似乎并不在乎那些墙头草往哪边倒。
等啊等啊,一直等了大半个时辰,众人才看到有一群人携家带口的往这边过来,看他们的样子,显然都是商量好了的。
方重勇注意到有个人似乎很眼熟的模样,走近了才发现,此人居然是王维!
王维此刻的官可不小,已经做到太原尹了!是太原城管理民政的一把手!
本来,他做官是不可能来太原的。但因为长安政局纷乱,玉真公主又比较照顾王维,于是让他回到离自己老家很近的太原城为官。
王维祖籍河东蒲州,蒲州距离太原并不算很远,回家探亲也很方便。
没想到,王维居然要跑路!
“王府尹,你这一去,将来想再复起为官,可就是难上加难了啊。”
方重勇发现王维孑然一身,连个子侄都没有。而他身后那些人好像都各自有伴,跟他并不是一路人,所以面露疑惑劝说道。
“方节帅高义,王某现在只想回蒲州老家,隐居田园,如此而已。
至于战乱平息后如何,也不怕节帅笑话,某已经厌倦了官场倾轧,这官不当也罢。
还请节帅高抬贵手。”
已经年近六旬的王维,头发胡须早已花白,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看上去都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此刻他身上已经没有穿官服,而是套着一件粗麻布的袍子,显得相当落魄。
王维身后一众官员,基本上都是太原府本地官员。他们当中很多人都想离开太原逃难,只是之前被颜真卿的禁令吓得不敢动弹。
今日惊闻方重勇居然“网开一面”,这些人便携家带口的前往城中渡口。
这一去,基本上就是跟仕途说永别了。当然了,他们若是跑皇甫惟明那边,说不定还能混个一官半职。千人千面,各人心中的打算都各有不同,方重勇也无从辨别。
“诸位,漕船在本节帅身后,上船后,船夫会送你们到雀鼠谷。
此地水急水浅漕船不能通行,之后你们自便吧。”
方重勇大手一挥,示意王维等人上船,并未阻拦他们当中任意一人。
“节帅今日厚恩,只能来世再报了。”
王维长叹一声,想起了自己这辈子坎坷的仕途,还为情所困,简直一事无成。
心中的抱负,也随着岁月的蹉跎,而烟消云散。
他心中百感交集,不敢再看方重勇,连忙上了一艘漕船,身影消失在船舱的入口处。
等所有人都上船后,漕船缓缓离开城内渡口,沿着汾水,朝着南面而去。
“节帅,太原尹都跑了,这太原府还守个屁啊,不如我们带着大军直奔长安吧!”
何昌期凑过来小声抱怨道。
“若是现在回长安,包括你我在内,银枪孝节军一众将校皆要人头落地。”
方重勇面色淡然说道。
他看着远处的夕阳染红了汾水,感受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悲壮。
“节帅,这如何使得?”
何昌期吓了一跳,他还真不觉得基哥敢对他们痛下杀手。
“圣人之所以叫圣人,便是因为他心狠手辣,毫无顾忌。
人不狠,站不稳。你们只是手狠,而他则是心狠,你们比他差远了。
懂么?”
方重勇都懒得跟何昌期解释什么叫“权术”了。这帮丘八很多时候,就是想问题想得太天真!
“就算这样,也太便宜这帮人了。要是换了我,一定要收一笔钱,谁给钱就让谁走!”
何昌期愤愤不平的说道。
他觉得方重勇实在是太好说话了,那帮软骨头,大家要守城了,他们先跑路。
简直死不足惜!
何昌期最是看不惯这样的人!
“他们当中,一定会有人把太原城的城防部署泄露给皇甫惟明。
所以我们真正的部署和计划,就不会被泄露出去了。”
方重勇眼中寒光一闪,慢悠悠的说道。
“哈?”
何昌期听得云里雾里,搞不懂方重勇到底想干啥。
……
咔咔咔咔咔咔!
带着令人牙酸的声音,相州邺城城门大开!
一位年近八旬,穿着红色官袍的老人,在杜甫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他被人引到皇甫惟明面前,对其叉手行了一礼。随即杜甫将相州府衙的印信等物,交给后者,然后退到一旁不说话了。
“老朽想带着不愿归顺皇甫大帅的人离开相州前往洛阳,不知道大帅能不能接受呢?”
这位老人用浑浊的眼睛打量着皇甫惟明询问道。
他叫王焘,是相州刺史,更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医生。
皇甫惟明连忙客套的对其还礼道:“王先生客气了,您要离开邺城请自便。若是有其他人想走,也随意,本帅起兵只为清君侧,扶持荣王登基,绝不勉强各位。”
王焘连忙拜谢,被人送上了马车,朝着南面去了。跟他一起离开的,还有相州本地官员百余人。
“你劝说相州刺史开城有功,本帅封伱为左拾遗,随本帅征战!”
皇甫惟明看着杜甫哈哈大笑道,显然是心情极好。
不过他身边的李归仁却有些不满,对皇甫惟明抱怨道:“大帅,我们踏平邺城,也不过一两日罢了,不屠城已经算客气了,何故放走那些官员?”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皇甫惟明身边好几个将领都跟着附和。
“今日放走的人,将来就会给我们开城门,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上之上也!”
皇甫惟明摆了摆手说道,压根就不想跟这些脑子里全是打打杀杀的丘八们多废话。
他已经预料到,那些人会对亲朋好友说什么了。
大唐户口数百万,丁口数千万,那是能杀得完的么?杀光了,谁来治理国家,谁来提供赋税?
哪怕是牧羊人,也没见一次性杀光圈养的绵羊啊!
打仗争取人心,才是上策!一步步攻城略地,反而是落了下乘。
皇甫惟明心中暗自揣摩,现在在河北施加了不少“恩德”,等过了黄河,就要开始展现一下威风了!
恩威并施,则必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传令史思明,让他加快速度攻略河东。
本帅从虎牢关向西攻洛阳,他从河阳三镇向东攻洛阳,如此东西对进,必能一举攻克!”
皇甫惟明对身边的传令兵吩咐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