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林笑道:「呵呵,是这么回事吧。你在队里占了什么位置啊?」
「不上不下,不尴不尬啊。你呢?是更好了还是更坏了?」
我很愿意跟「有文化」的犯人交流一下心得,韩东林的语气却让我不舒服。
韩东林说:「好倒谈不上,至少是刻骨铭心地受到了惩罚,被剥夺了自由和发展机会的人生,出去以后要很久才能恢复感觉,想追上时代的步伐,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啊。」
我试探地问:「你折在什么事儿上了?」
韩东林苦笑道:「虚开增值税发票,给一哥们儿帮忙,骗点出口退税,自己也顺便捞点好处,哼,都是一时的财迷心窍,其实我得的好处不过几千块钱,就进来呆了4年多。4年啊,损失了多少机会和金钱?亲情呢?更是无法挽回的损失啊!」
「悔了?」
「彻底悔了。看来这人生是一不能贪图不义之财,二不能怀有侥幸心理,堂堂正正干干净净地做人做事,最稳当。以前也明白这个理儿,可事到临头,又迷失了方向——进来一次也好,长长教训,一辈子受用。」
聊了一会儿人生大道理,我发现自己的确需要「回归」一下了,对韩东林那些一本正经的语言,我有些不适应,如果他说「彻底他妈的悔啦」,我或许会更习惯些,虽然我毫不怀疑他现在这些严肃的感慨。我知道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
所以我跟韩东林推卸责任:「你在这里受的改造和我不同。」
韩东林说:「教育科的确是监狱的一块清净所在,不过我一直以为,关键还在自己把持。」
后来我试探着问他,在这里写的日记一类的能不能带出去,他说「估计戏不大」。
我画蛇添足地告诉他,我的日记只有十来页,随便写的,怀念过去,憧憬未来而已,不带走也罢,晚上就烧了吧。
毕业之欢
在出监队呆着果然爽,每天都看着有人办手续,喜洋洋地从这里消失,不知道飘向哪里。走的人都像新郎官一般欢喜,不论外面等待大家的是什么,自由总是个巨大的诱惑。而从这里,从这惩戒罪恶的大墙里走出,我没听到一个人说过想再回来!
出去以后的未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先要出去,出去!
自由的门缝向我敞开得越来越大了,我每天都在胡思乱想,没有一个确定的思路,只有喜悦瀰漫,虽然有时候那喜悦显得迷惘,未来一片空洞。偶尔想起中队里的人,感觉也淡漠,似乎不曾相识。
心里只想着快走,快走。
终于挨到了最后一天。
揣了两盒烟,到各屋转了转,又跑韩东林那里打了招呼,聊了个把钟头,禁不住我的吹捧,韩东林终于把他的日记捧出来给我过目。
翻开日记本看到,他开篇就挖掘自己犯罪的思想根源,把罪魁祸首推给 「金钱」了,他是被纸醉金迷的世界给弄迷糊了,才把罪恶的黑手伸向了国家的钱包。然后又不厌其烦地记录改造道路上点点滴滴的进步,中间还大肆抄袭监狱的种种规章制度,不断地赞扬监管制度的正确性,尤其突出了白主任对他的耐心帮助,感激之情洋溢在字里行间,我越来越快地往后翻着,嘴里称赞:「好,好啊,深刻,你算来值了。」我鼓励他:「以后你可以写一本专着了,就通过监狱系统往下发,管教、罪犯人手一本,你还可以到各监狱去作报告,将来准火!」
韩东林兴奋地说:「我倒没想那么长远,这次进来,真是刻骨铭心啊,不给后人留下点教训,我自己都觉得不负责任。这两天听你讲了不少队里的事儿,我又有了一些新的思索,还没有写上去。
聊了一会儿,韩东林提醒我该去洗澡了。出监之前,每个人都要狠狠地洗个澡,没人想把一身晦气带走。
洗澡。洗。
当热气腾腾的洗澡水被我兜头浇下时,赤裸的身体舒畅地挺拔起来,每个汗毛孔好像都扩张开了,我紧闭双眼,感受着逐渐袭来的凉意,然后舀起一盆水,重新举上头顶,让它缓缓地淋下,温顺的水流,滑过面颊、颈项、肩背和腰腹,最后从腿脚熘开,轻歌着注入下水道,我细緻地体验着整个沐浴的过程,一些岁月的痕迹,一些缭乱的声象,似乎也被轻轻地洗刷着。
抚摩着光滑的身体,想到「新生」两个字,笑出声来。
我感到了泪水就要从眼里溢出了。
钻进被窝的时候,一种喜悦和混乱的感觉把我包围。
自由,自由!亲人,家。
我想我要失眠了。
穿上新衣
直到转天早上,才发现自己曾经睡着了,并且没有做梦,看窗外,是个晴天,像我希望的那样。
我穿上了家里送来的新衣服,皮夹克的毛领子叫我的脖子感觉到某种陌生的温暖,弯腰把双脚塞进新皮鞋里,跺了两下脚,腰杆儿也仿佛直了许多。形象一变,感觉立刻就不同了!
旁边一个笑道:「人靠衣服马靠鞍,立马就没有劳改味儿了。奶奶的我就不信了,要给我一身警服套上,不比他妈监狱长精神?」
早饭吃得心不在焉,我开始不断地往外探头,我急啊,虽然没能在家里过上年,可今天出去,明天就是情人节,后天就是元宵节,多牛!
等啊等,当我的名字终于响起时,我第一次感觉到「麦麦」两个字是那样悦耳。我一边忙乱地跟他们告着别,一边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