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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年轻人踩着游行队伍的脚跟踏进了主座教堂,相比起以精美的三色大理石,马赛克和雕刻花窗,以及那个曾被诸多保守主义者诟病的,带有鲜明的异教徒色彩,犹如落日般耀眼的朱红色八角形穹顶共同构成的美丽外表,它内部的装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棋格型双色大理石地面,深褐色的梁柱,空无一物的墙壁,纯净如洗的浑圆双层穹顶,唯二的色彩和光源来自于“傻子的圣经“,即以象征和隐喻的语言说出了基督的基本精神的玫瑰窗。
第二个光源要微弱的多——蜜黄色的蜂蜡蜡烛在小祭台两侧的铁架上燃烧,烛芯被剪得很短,只能照亮白色的亚麻祭台布和它后方的十字架上很小的一部分。
靠近祭坛,也就是说,能够有幸在主祭手中领受圣体的几乎全是居住在城市中心的银行家、七大行会的理事、会员、律师或是执政团官员及其家眷。
高贵且富有的夫人们披裹着石榴形花纹、莨菪叶纹和花瓶纹样织锦缎的斗篷或由法衣演变而来的披肩长外衣;紧贴着曼妙身躯的是天鹅绒的敞胸长裙,搭配着提花织物的袖子,或是大马士革呢绒的方领长裙与镂空丝绒袖子,抑是亮缎与亚麻;袖子与长裙的肩部用金银细绳及珍珠钮扣联接,故意保留的缝隙间露出蓬松雪白的丝绸或亚麻衬里;与平民相比,她们的领口更为广阔舒展,以至于除了点缀着精致花边的装饰胸衣外,人们往往还能清楚地看见“闪烁光辉的肌肤直至裸露的半个**”(一个宗教改革家如此谴责大开特开的领口)。当然,为了不至于被愤怒的修士们从教堂里赶出来,她们不得不向自己的父兄和丈夫索要大量的宝石、珍珠、来自于威尼斯的精致花边和薄如蝉翼的金纱来遮掩自己的胸膛和脖子——你看,她们并不是有心违反奢侈限制法(注2)的。
当然啦,她们的父兄、丈夫与儿子的装扮也不遑多让,深红、深蓝、酒红、金色、黑色的六股丝锦缎、浮花织锦外套边缘与裂口有着整排的宝石纽扣,天鹅绒的斗篷上点缀着金银小环,里面参杂着金银丝的长袍、披风和缀有珠宝家族徽章的软帽,装饰甚于实用的刻花剑无所不在。
洛伦佐?德?美第奇站在所有人的前面,作为佛罗伦萨“兄弟会”(注3)的首领,美第奇家长有权第一个领取圣体。
他的穿着一如既往的单调庄重,黑色天鹅绒紧身衣、裤,绣花但没有宝石点缀的同色外套,带有十字架的金项链与其说是装饰倒不如说是某种必需品;不过那件奢华的披风应该足以弥补上述缺憾。它本属于上任美第奇家长,原料来自于精挑细选的加尔博羊毛,它们被三种最为昂贵的东方染料染成浓厚均匀的深红色后才会被纺成羊毛线,再和无数肉眼无法辨识的黄金细线混合丝线织成块状布料,最后手工连缀成衣,貂绒内衬,灰鼠皮镶边,其厚重结实的程度超乎人们的想象。朱利阿诺小时候还曾将它凭空直立起来,当作战争游戏中的主将帐篷。
美第奇现任家长看到自己的弟弟出现在教堂大门外的时候,就已即时投去警告与催促的一瞥。但教堂里空旷,阴暗又冰冷,只略略那么一停,朱利阿诺的腿就条件反射般的痉挛起来,他对兄长露出一个无赖风格的可怜笑容,摇了摇头。他不是美第奇家族的家长,什么时候领圣体都无所谓,他宁愿靠在教堂的大门边晒晒太阳。而帕奇与他的朋友似乎也作此想,三个年轻人在教堂的大门边挤成了一堆。
洛伦佐不悦而无奈地抿起嘴唇,在主祭与人们互相致候时,他转过身去,和佩鲁加的吉罗拉莫伯爵的侄子,枢机主教拉法埃洛?迪?里阿里奥迪交谈了一会,看样子是在为朱利阿诺做出解释——众所周知,这个身份显赫的年轻人对美第奇家族的次子一直抱有不小的好奇心——之后才回复了原有的姿势,垂下双眼,专心致志地加入到忏悔的默祷中去。
读经(天主的圣训),人们回答“阿门”;读经、读经、人们回答“我们赞美你。”;讲道;读信经;祈祷;奉献咏……原本就足够沉闷的圣祭仪式因为过多使用晦涩艰僻的教会拉丁文而显得更为漫长,相当数量的民众很快开始打盹、谈生意和八卦,虽然他们的不敬行为总是会被肠胃的饥鸣不时打断……直至近午,辅祭们才陆续送上即将成为圣体圣血的面饼和葡萄酒。再次重复奉香、祝圣、跪礼、读经、唱咏等等一系列无趣但必须的步骤之后,从昨晚就开始依照教规禁食的人们不由自主地热切注视着主祭高高举起盛装在银圣物盒里的灰色面块。
朱利阿诺无法控制地卷起舌头,作出一个轻蔑的鬼脸。每次的圣体吃起来都像是浸过醋的糙米饼,年轻人不止一次的怀疑,领圣体前整个夜晚的禁食是不是为了让人能够顺利吞下这难以入口的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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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执事走到主祭的身边,分别捧着注满圣血的圣爵与盛放圣体的圣体盘。
朱利阿诺举起双手,交叉十指,在下颌处握成拳头,闭上眼睛,开始喃喃祷告。
他感觉到身旁,应该是伯纳多?班迪尼的人正在不安的蠕动,好像谁往他身上倒了一整窝跳蚤,如果不是在教堂里,朱利阿诺也许会选择将他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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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伦佐低着头,口中颂念经文,他正向跪凳曲下膝盖以迎接圣体——但在此之前,一道刺目的细长闪光擦过他的视野边缘。
警惕的利爪陡然抓住了洛伦佐的心脏,本能驱使着他就着半佝偻的姿势毫无预警地猛然转身——企图刺穿他脖子的刀子和抓住他肩膀的手全部落了空,美第奇的长子无暇思考,他倒向后方,就地翻滚,撞翻了右侧的祭器桌,同时愤怒地大叫:“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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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利阿诺在兄长的呼喊中愤怒而惊恐地睁开眼睛,映入浅褐色虹膜的最后一个景象是伯纳多?班迪尼手中高举的屠宰刀。
他连举起手臂抵挡,或是发出最后一声咆哮和诅咒的机会都没有。
班迪尼的力气很大,屠夫的谋生工具就像一把真正的武器那样笔直地劈进了美第奇次子俊秀的额头;与此同时,站在被害者另一侧的年轻帕奇握紧了从袖子中拔出的小左手剑,像突袭斑马的鬣狗那样凶狠地抓住了朱利阿诺的背脊,他毫不停顿地刺了又刺——在伯纳多?班迪尼确认了朱利阿诺的死亡,继而小心地唤醒因为紧张或是激动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朋友之前,左手剑刺入的次数已经足以制造一只捞取通心粉的大筛子。
帕奇头晕目眩地站起来,殷红滚热的液体浸透了浅色的天鹅绒,除了朱利阿诺,这个可怜的牺牲品流出的血之外,还有他自己的——无意间在自己大腿上制造了一条细长伤口的谋杀者仍然被激烈的情绪和丰富的幻想驱动着,暂时感觉不到太多痛苦,他面孔肌肉扭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像只略尝血腥后的秃鹫那样急速不定地左右张望,在一片混乱的人群中寻找今天的第二个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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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第奇的随员和好友们扑向祭台,但人群中的刺客迎上了他们。大理石的祭台前,洛伦佐独自面对着三个卑劣的谋杀者:一个是主祭,他抓着镶满宝石的银圣物盒作为防御,另一只手不熟练地抓着一把宽匕首,神情紧张;而已经扔掉了祭祀用品的助祭担任着主犯的角色,他们身材高大,头巾遮蔽下的五官粗陋不堪,握着左手刺和短刀的姿势十分相近,洛伦佐想起来了,其中一个正是帕奇家族的武术教师,在某场马上比武中朱利阿诺曾与其有过一次短暂的冲突。
洛伦佐想要找到自己的弟弟,但刺客们显然已经从不怎么顺遂的开头中恢复过来了,他们凶猛地扑向美第奇的家长,武器在烛光下闪闪发亮,渴望着尊贵的血液;手无寸铁的被谋杀者只得挥动披风,让它缠绕在手臂上,用以显示奢侈与身份的披风在平时总是显得沉重而又不便,现在却成了盾牌的最佳代替品。
靠近祭台的人们发出尖叫,一些勇敢的人拔出武器,更多的人则不顾一切地想要逃跑,而后面的人根本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奇心重的拼死向前,明哲保身的全力后退,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洛伦佐和谋杀者的缠斗还在继续,拿惯了羽毛笔与圣水壶的手挥舞武器的时候不免会显得笨拙,自然被美第奇当成了最佳突破口。一个酒水壶被他踢飞,砸向慌乱中被掉落的圣体布缠绕住双脚的神甫,后者惨叫一声,向后倒去,砸翻了放置蜡烛的高铁架和读经台,铁架上的蜡烛飞了出去,幸而多半落在了潮湿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只有少部分引燃了垂挂在墙壁上的少许丝绸。
火光倏盛倏灭,此时只有自玫瑰窗投入的淡金色阳光为空旷的大教堂照明——按照大教堂的设计,接近正午时分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光线都会集中于祭台。明亮的光以肃穆庄严的灰色石材为背景,清晰地剪切出白衣的执事与红衣的美第奇,他们分隔在覆盖着三层亚麻布的大祭台两端,充满了疯狂与仇恨的彼此对视,因为紧咬牙关而板结的肌肉在面孔上投下异常浓重的阴影。
余下的两名刺客要比神父专业的多,他们步伐轻盈,武术高超,彼此间的合作极为默契,如果没有坚固柔韧的锁子甲和美第奇及时抓起的铁质烛架(他的佩剑在倒下时不慎落在了祭坛下),也许他们早已完成了任务——一到两下着实无法躲避的猛击穿透了细密的镀银铁环,破损的金属小圈连同剑尖一起深深地嵌入洛伦佐的身体,鲜血奔涌,但出于愤怒与紧张中的美第奇家长根本无暇顾及,直到两个终于摆脱了敌手的随员冲上祭台接应。
“朱尼呢?!”洛伦佐敏捷地抓住了随员投掷过来的长剑,在抽出武器的时候大声问道。他看到枢机主教拖着宽大的法衣惊慌失措地消失在大门边缘,也看到画家兼密友列奥纳多纳严肃的面孔在柱子后一闪即逝,却始终无法在数千纷乱的脑袋和臂膀中捕捉到朱利阿诺那件绣着金色盾徽的血红色天鹅绒斗篷。虽然他一再想要说服自己朱利阿诺已经逃离了危险,但他了解自己的弟弟,如果朱利阿诺安然无恙的话,他决不会置处于生死关头之中的兄长于不顾。“天主圣母玛利亚啊,”他在心中狂热地祈求道:“请让他只是受伤,只是受伤,不是死——哪怕失去了一条手臂或腿也好。”
没有人或神回应他,更多充满敌意的刀剑林立而起,以侍奉枢机主教拉法埃洛?迪?里阿里奥迪为名进入教堂的教士们拉下神圣的头巾,显露出属于外邦人的面孔,他们挥动武器,在处于恐慌的人群中毫无顾忌地开辟出一条血腥的道路,直扑洛伦佐德美第奇。
忠诚的部属紧紧地抓住了洛伦佐的手臂,半强迫地拖着他向空旷的祭台后方撤退。
圣玛利亚?德尔?弗洛雷大教堂里不设座椅,仅有低矮的跪凳,四壁空旷,没有任何可供利用的遮蔽物,而后门从来就是紧闭并上锁的,入口则被敌人牢牢掌控——但随员之一旋即发现圣物室的门居然开着。他们不假思索地裹挟着洛伦佐冲进了可以说整个教堂最为坚固、隐秘的房间,它有着两扇沉重得异乎寻常的青铜大门,忠诚于美第奇家族的人们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终于将其关紧,放下沉重的门闩。(未完待续。)